【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余华 有一种标准在后面隐藏着 记者 王永午 作家 余华   余华穿着一件印有福克纳肖像的T恤衫来和我谈他的新书——6册 《’99余华小说新展示》   ●我觉得用轻的方式表达重比用重的方式表达重更好   ●理想作品的结尾应该既是结束同时又是开始,别人感觉又没有 完全结束   ●有的人跟我说,谁最近有一本书写得怎么好,好像是嘲笑小市 民的。我一听就反感,不愿读,因为觉得这是个立场问题。我觉得现 在我把自己放在起码不是知识分子的立场   ●我觉得作家的欲望不要太多。对作家来说,生活越枯燥往往越 能写出最好的作品   ●经典作家还需要时间来认识,现在的人都是吵吵嚷嚷的。我们 现在说了不算,还要50年以后   王:这套小说里怎么没有长篇呢?   余:长篇有3本已经出版了,这套书是我所有的中短篇小说集。好 在我写的不多,我要写多了没人敢出,因为现在出版文集的热潮已经 过了,现在谁出文集都赔。现在我是属于比较关心市场的作家。出版 社告诉我编10万字左右一本,每一本薄一点,给读者一个挑选的余地。   所以当时我就随便选了一下,没按发表日期选,是以风格分册, 搞了6本。比如《鲜血梅花》那一组全是特怪诞的;《现实一种》那三 篇全是特暴力的。非常奇怪的是,虽然我不是按写作时间而是按风格 选的,但选出来一看,时间顺序却挺明显。   王:你说过你早期的作品最主要的感受都离不开浙江海盐,而这 套书中最接近当代生活的《黄昏里的男孩》,海盐的感觉已不那么明 显。你对地域的感觉会不会随着你到北京而变化?如今地域对你来说 是不是还特别重要?   余:一般来说,你要让我写北京我心里就没底,所以哪怕是北京 的故事,我也把它想象成我们海盐那一带的。在中国,作家有语言方 面的困难。比如我可以写南方的故事,可是我没法用南方的语言写, 写出来北方人就看不懂。但在我的想象中或在我的感觉中,这个场景 是发生在南方的。   王:新收入的,反映当代青年生活的12个短篇小说,地域性不是 很明显,你是不是有意回避了这种地域特点呢?   余:我好像没有有意去回避,但是痕迹也不多了,是不是已经有 点变化了?   王:我觉得是。   余:我自己倒没感觉。   反正我没有有意去做,但我在写作时尽量把发生在南方的故事设 法让它发生在北方,可能无意之中会有些变化。你是惟一告诉我这种 变化的人,以前没有人告诉过我。   王:是不是在以后的创作中地域观念就更模糊了呢?   余:短篇中可能会有一部分地域观念模糊,因为现在我在北京这 个城市已经生活了十多年了。说我对城市没有感觉,那是瞎说,再笨 的人也会有城市感觉。但是我觉得要把这种城市的感觉在一个长篇小 说里表达还是比较困难的。但是在短篇里,我还是有信心的。因为有 很多发生在城市里的故事确实不可能发生在农村,某种地域限定还是 有的。很怪的是,有些发生在农村的故事反而在城市还能编。我发现, 城市是个很奇妙的地方。   王:你描写当代生活的小说,几乎所有的结尾都显得漫不经心。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都市生活给你的感受?   余:一方面是都市生活,也跟年龄增长有点关系。过去一部小说 的结尾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是寻找某一个意义的结束,和下一个定论 是一样的。现在也非常重要,但重要的方式不一样。在我心目中,短 篇小说、甚至包括长篇小说,最理想的结尾应该既是结束同时又是开 始,别人感觉又没有完全结束。我觉得尤其是短篇小说用这样的结尾 是最好的。   王:我觉得在这些小说里,结尾的象征意义虽然被衰减了,但并 没有影响它本身的艺术魅力,90年代短篇小说的这种特点就更明显。   余:很少有人跟我讨论90年代以后我的短篇小说,尤其是我最近 发表的。这是第一次你我两人坐在这儿很认真地讨论这个。因为90年 代很多人都关心我的长篇,这两年又开始关心我的随笔。所以我觉得 今天和你这样谈话,我开始发现我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东西。比如你 说到那个短篇小说的结尾是有些漫不经心的,这点我还真没感觉到, 包括像《黄昏里的男孩》这样的结尾。这个小说我就想写这样一个过 程,就是一个老人摧残一个小偷男孩的故事。当我把这个过程写完以 后,我觉得还不够,是否人们会对这个老人产生一种谴责?他也很不 容易,守着一个水果摊,故事还没有结束。我觉得,当某个有很长一 段生活经历的人要处理一件事情时,他的做法一定与他的生活经历有 关。你要了解他的经历后,才可能会对他的举动有所了解。可能我就 运用了这种结尾方式。   王: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你所写的这些生活形态,任何一个读者都 有可能见到,即使见不到也能想象到。但还是有一种魅力在里面,你 创作中的这种变化非常大。   余:可能是有这样一种变化,我现在一边谈一边临时在考虑这个 问题。我觉得可能跟我现在更加有把握有关。年轻时,我看待事物比 现在要胆怯一些。那时我非常理性,所有的结尾在动手之前就有。那 时我写中短篇小说,有一个开头,有一个结尾,中间我给它过渡过去, 过渡长的就是长篇小说,过渡短的就是短篇小说,然后给它一个理性 的结尾。但90年代以后,我各方面的状态越来越好,写作技巧也越来 越成熟,我反而放不下《许三观卖血记》这种长篇小说。写的时候, 我根本就不知道是长篇,写一个头发现还没完,本来是当短篇写的, 最后变成了长篇。像《黄昏里的男孩》、《我没有自己的名字》,我 特别喜欢这几部小说,也是因为刚开始不知道结尾,就是写写写写, 写到最后,突然被一种什么东西吸引,吸引我往下写,自信会有一个 很好的结果。   王:我知道你喜欢音乐。当代生活与人物内心的矛盾冲突,和你 所喜欢的古典音乐的那种结构其实是有矛盾的。你是怎么处理这个问 题的?   余:我觉得古典音乐让我入迷的是它的叙述方式。比如《战争与 和平》或《静静的顿河》这种大的文学作品,它的叙述结构,没有半 年或一年的时间是下不来的,太庞大了。一个大音乐,像巴赫的作品 《马赛受难曲》,当年门德尔松指挥一千多人唱,多壮观。音乐确实 有一种高度凝练的气势。我迷恋这种叙述性的音乐作品。   王:这种迷恋在你80年代初的作品中几乎是看不到的,到《许三 观卖血记》比较明显了,到目前更明显了。   余:古典音乐处理一个高潮和另一个高潮之间的过渡关系,乐句 和乐句的关系,确实让我很迷恋。而且它的手法非常丰富,还有一个 最常用的手法就是和声,不同高度的音符同时发出声音,表现不同的 人物,很奇妙。其实我们有很多作品描述的进入大场面,尤其像《战 争与和平》,就是运用和声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关键是那些声音最 后要组成和弦而不是各干各的。我感觉到了解一部音乐作品的结构, 有助于我写的一部文学作品的结构,而且我可以花很少的功夫,还在 享受中去完成。   王:现在作家讲结构的太少了,从音乐中来的就更少了。其实, 在文学中,音乐结构用好了是可以省力气的。   余:非常地省力气。有些清唱剧、受难曲,这样的曲式,又听不 懂它的歌词,你只能关心音乐叙述本身的那种意境。我确实迷恋音乐, 因为音乐能在精神上产生一种非常强烈的共鸣。   王:这种音乐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如果有意去做,我估计不一 定做得好。   余:我发现我能够差不多半年一年的时间就完全进入音乐,是十 几年的文学底子起到了很大作用。实际上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帮助。我 比较刻意让音乐进入作品的是《许三观卖血记》。因为全部是对话, 组成叙述比较困难,不仅人物在那儿发言,同时还要把叙述往前推, 叙述往前推有一种旋律,这是我刻意追求的。   王:九十年代的短篇,为什么会是一种避重就轻的风格呢?   余:我在这点上有明确追求,我觉得我以后要越写越轻。这很重 要:我觉得用轻的方式表达重比用重的方式表达重更好。像《许三观 卖血记》就可以用一个轻的方式表达。   王:因为你的长篇从字数上就轻,没有多过15万字的。其实你的 轻松中有一种很沉重的东西,而且沉重中又有一些自嘲的东西在里面, 这种自嘲的东西在你以前的作品中不多见。   余:我觉得作为一个作家来说,尤其是我们这种不在大学里当教 授的作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必须放下自己所谓知识分子的身份,这 是非常重要的。不要认为你高人一等。有的人跟我说,最近有一本书 写得怎么好,是嘲笑小市民的。我一听就反感,不愿读,因为觉得这 是个立场问题。我觉得现在我把自己放在起码不是知识分子的立场。   王:这是不是在为读者着想呢?   余:我本身就是个读者。任何一个作家阅读总是早于写作。当我 写作时,肯定会考虑从读者的角度怎么写,读了会产生什么效果。我 阅读了大量中外文学作品,有古典的、现代的,那时我就像一个信息 库。刚开始写的时候就会想,谁谁是怎么处理的,那么我应该怎样处 理。现在这种想法没有了,但我还有一种标准在后面隐藏着,我知道 用怎样的方式叙述是最好的。当我在写作时,时常用一种读者的身份 去审视,因为读者是不能讨好的,不会因为你讨好他,他就喜欢你。   王:你认为一个作家在贴近读者上能做些什么?   余:读者是非常友好的,他只要喜欢你的一本书,另外的书他不 喜欢也不会过多地抱怨你。但是为读者写作还是没法写,你说的读者 可能就是你自己这样一个读者。有时你想象不到你的哪本书卖得好, 比如《活着》那本书,谁也想不到会卖得好,我就根本没想到。   王:可这么多年来包括很有名的作家,就是没有读者。   余:我觉得他们没有读者是有原因的。假如这个作家的作品将来 会成为经典作品,就一定会有读者。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有的作家你 看他现在很有名,其实不知他写了多少垃圾作品,这样的作家不少。 所以,我想问题还是在作品本身。   你知道,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发行量之大,是令人吃惊的。我到 美国诺顿出版公司董事长家中作客,他说威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 动》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兰登书屋的版本,平装本;另一个就是他们 诺顿公司的版本,后面配评论的。他说兰登书屋那个版本发行多少他 不知道,诺顿版每年6万,年年如此,而且是精装版,是一种学术版。 我认识一些书商,也认识新华书店一些人,他们告诉我鲁迅的小说、 巴金的《家》和老舍的《骆驼祥子》,每年都要定个十来万……   一代代人,我们这群去掉以外,说句不客气的话,20世纪的现代 主义文学是把19世纪那帮作家的家底挥霍光了。19世纪培养了一大群 读者在家里读书。到了20世纪把那些人已经折腾完了,所以像我们这 些到下一世纪还要写作的作家,我们已经没遗产了。20世纪惟一留下 来的就是一二百部经典作品或更多一点,但不会超过500部。   阅读文学作品非常重要,假如在阅读上充满了障碍的话,我是不 会读的。我年轻时读,但我现在不读了。   王:那从现实到经典有多远,也要到100年以后吗?   余:经典的判断不是现在能知道的。昨天我读了纪德关于普鲁斯 特的文章。纪德说,法国文学对我们产生影响最大的是两个人,一个 是小说家马赛尔·普鲁斯特,另一个是诗人保罗·瓦莱里。但他觉得 奇怪的是,由一家权威机构评选的100个当代最重要的法国作家中没有 瓦莱里,也没有普鲁斯特。我觉得经典作家还需要时间来认识,现在 的人都是吵吵嚷嚷的。我们现在说了不算,还要50年以后。不久前 《亚洲周刊》评了100年的100本书,我看到参考目录里评了不少作家 的垃圾作品。这种东西并不是说你进入杂志的评选就成为经典,不是 这样的。   王:你怎么看待细节的现实意义,什么样的细节能够经受住未来 哪怕短时期的考验?   余:你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荒诞派作家作品的细节都非常真 实,这是很重要的。如果细节都不真实,那没有一个地方是让人可信 的,而且细部的真实比结构的真实更重要,结构可以荒诞,但细部一 定要非常真实。我认为能表明一个作家洞察力的就是细节的处理。   王:你觉得一个作家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对他的写作有根本的 影响吗?   余:影响太大了。首先,我觉得作家的欲望不要太多,因为有很 多作家有做官的欲望,还有一些作家有挣钱的欲望,还有一些作家有 乱搞男女关系的欲望,等等。我认为对作家来说,生活越枯燥往往越 能写出最好的作品,这是我的感觉。   王:生活枯燥?那作家对生活能有感受吗?   余:感受肯定保留着,因为年轻时的生活经历对他来说是绰绰有 余的。而且,他还在读报纸,报纸上的某一条小消息就会使他浮想联 翩。   王:年轻时就没欲望,生活也枯燥怎么办?   余:那当然不行了。我觉得一个作家到40岁以后不要有太多欲望。   王:有很多作家,他的生活经历本身就是那种跌宕起伏的,对他 的作品是有影响的吧?   余:没有太大的影响。阿城写过一篇文章,他非常强调一个作家 的心理经历,我觉得他说的非常对。那时阿城的这句话对我来说是一 个鼓励,至今我一直认为作家的心理经历比他的生活经历重要得多。 写作是一种创造,我觉得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创造力是无限的。   王:写作的数量对一个作家很重要吗?   余:以前我写的少,我觉得是跟我刚开始的写作习惯有关。那时 我在一个小县城里,也没文凭。我小说要是写得不好就发不了,所以 我对每一句话都特别强调。假如上面那句话写不好,下面那句话我就 写不下去。有段时间我也很着急,觉得我写的太少了。   莎士比亚的写作量是很大了,也就是11卷。托尔斯泰的作品全部 加起来也就是十多卷。鲁迅的作品连日记都算上也不过20卷。我们现 在的很多作家,著作已经是超身而不是等身,让人怀疑是不是开工厂 的。   一个多小时的谈话,余华至少5次提到“我年轻的时候”,看来世 纪末的人都有紧迫感。1960年出生的余华2000年40岁。主要作品有 《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在细雨中呼喊》、《我能否相信自 己》等,并被翻译成英、法、意、西班牙、荷兰、日、韩等国文字在 国外出版。其中《活着》荣获台湾《中国时报》十本好书奖,香港 《博益》十五本好书奖、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 中国青年报1999.9.3.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