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后悔嫁给北京人 易安 被采访人:尹宜梅 某大学公共英语副教授 年近40 采访地点:南礼士路一栋宿舍楼,尹宜梅家 采访时间:1999年12月22日午后2:00 尹宜梅家住在一个机关大院里,是那种建于50年代的宿舍楼,走廊宽,层高在3米以上,房间很敞亮, 陈设简单整洁。一套顶到天花板的组合柜容纳了全部什物,黑皮转角沙发也是十几年前的流行式样, 只有玻璃茶几上的一瓶淡紫色的苍兰,稍带忧郁又不甘落寞地颔首绽放着。 尹宜梅身材娇小,典型的江南女子,短发,不化妆,一件黑羊绒衫越发衬出皮肤的白皙,右手中指上戴 一枚细细的戒指,偶尔一抬手,戒面上的碎钻会发出一道眩目的光。 我们是在一个女士沙龙的聚会上认识的,后来一起写过专栏,她为人热情直爽,朋友很多但并不喜欢交 际。 “你要我谈谈我的婚姻,说什么呢?我对我女儿说过,我不希望她再找个北京人。”她端来一套紫砂茶 具,慢悠悠地给我斟茶,“这话你听着不舒服吧?” “不不,”我急忙分辩,“我只是悲哀。北京人怎么把你得罪到这个份上?” “那就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了。”她望着我淡淡一笑。虽然在北京学习、生活了快20年,她仍把“ 是、尺”等字的韵母发为“斯”音。 “我和我先生是大学同学,不同系,他是学经济管理的,比我高两届。那时他是校学生会副主席,团委 宣传委员,主管文娱宣传。我会拉手风琴,搞汇演什么的就很吃香。我们第一次接触就是『红五月歌咏 比赛』,他来找我请我给校合唱团伴奏,他自己指挥。那是在我大二那年。凭良心说,他人很帅,又多 才多艺,美术字写得很漂亮,还会画油画,在学校联欢会上,一首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迷倒了多少小 女生,不光是因为那口字正腔圆的北京话。他有求于我很让我开心。我们合作得很默契,后来他就经常 找个理由来找我。跟他『好』了以后我很满足很快乐,你不知道,我本来人缘很好的,突然好多女同学 都不理我了,我觉得怪有意思的。当然,他是北京本地生,毕业后分配到一个国家机关,嫁给他对我留 京大有好处--这点也让我安心。 有点浪漫是不是?公主和王子结了婚,住进了古堡,过着幸福的生活……”她略自嘲地望着我,笑了。 “80年代的恋人们的确没有90年代的现实。”我点头同意。 “矛盾是从有孩子开始的。”她的笑容从脸上淡出,“怀孕好像是根魔棒一挥,一切都改变了。我呕吐 得很厉害,他开始还照顾我,后来就说我招得他也恶心吃不下饭;他不再陪我外出散步,说怕碰见熟人 不好意思;他没陪我去做过一次产前检查,说坐在妇产科门外太尴尬;记得最后一次检查我连走路都困 难了,下了公共汽车一步一挪,腰痛得像要断掉,大腿和腰部的皮肤都被肚子坠得生疼,后来我就抱着 路边的电线杆哭--生为女人真苦……”她摇摇头避开了我的视线,声音也有些黯哑。 “后来我才知道,这也不全怪他,他从小被惯坏了。他在家里是独子,上小学是班长、大队长,一戴红 领巾就戴“三道贡”,从来都是高材生、好干部、白马王子。他这样的人生来就应该是被捧着哄着的, 他最爱的是他的面子,而面子是比柴米油盐包括妻子都重要的。 他有很多的朋友,他很喜欢把朋友请到家里来。我们南方姑娘是比较会操持家务的,我还会做南方菜, 他就经常请朋友来吃饭,一开始我也热情招待,可慢慢我发现,他和朋友们在一起,总是喝酒吹牛皮侃 大山,谁利用什么关系弄了多少吨钢材,又在海南批了多少地皮,或者就是传播“小道新闻”,假装忧 国忧民,可是炉子上水开了都没人伸一把手。我一个人忙着做菜、照看孩子,伺候他们吃喝,忙进忙 出,他们好像根本看不见,当时我想,连眼前一个女人的辛苦都视若无睹的人,还有什么资格谈国家人 民?那字正腔圆的北京话,成了吹牛皮的外包装,让人反感极了。有一次,他们吃喝完了,我在厨房洗 着成堆的盘子和碗,他和客人聊天,孩子像狼抓一样哭起来,他推推搡搡把路都走不稳的女儿推到我面 前,“烦死人了,你好好看着她别让她再哭了!”好像是我把孩子弄哭了一样。我腾出手来抱孩子,他 在屋里把音响开得震耳欲聋,他们居然能在孩子的哭声里端着酒杯跳迪斯科,我心里一狠,手一挥把那 些盘子和碗全摔到了地上……那次吵得烈火浓烟,差点离婚。 渐渐地,我对他完全失望了。单位送他去北大进修,导师劝他考研,多好的机会,他放弃了,对我说是 单位就要提级,提了副处长就等于副高,而硕士毕业也不过是中级职称,还不如他。人各有志,谁能勉 强谁呢?我不能坐等,我在高校教书,本科毕业教本科,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我一咬牙把孩子送了全 托,自己考了研,住集体宿舍,一家人到周末才团聚一次,倒亲密了许多。研究生一毕业,就像穿上了 红舞鞋,做课题,做带头人,社会活动也多起来。而他这时候偏偏提出来要“下海”。 尽管我自己忙得要命,还是支持了他,只要他有一个奋斗目标,能让他振作、兴奋,我就会鼓励他说他 行,夸他的聪明和组织能力。唉,身为女人,哪个不希望丈夫比自己强呢?他和几个朋友集资成立了一 个公司,下班就忙着谈生意,请客吃饭,一个项目,几个人就有几个意见,都是股东都有道理谁也不服 谁,眼看到手的一个个生意黄了,他们也新鲜够了,集资也花得差不多了,于是关门大吉。我们赔了一 万元,还不算多。 在这期间我提了副教授,出了专著,还参加了社会上的一些公益活动,开始有了点小名气。而他副处一 做就是十几年,每天除了上班,干脆无所事事,越来越懒,原来偶尔还做顿饭,现在油瓶倒了都不扶, 只管看CD盘喝酒。他那些朋友们出国的没了消息,下海的生意不景气,在机关工作的怕砸了饭碗,很少 来往了,聚在一起就是发牢骚,我不爱听。本来么,北京机会就是多,不然那么多外地人干吗还要往北 京挤?你混得不好只能说明你没本事,捧着金碗要饭吃,你条件再差也比打工仔强吧?” “你先生在北京人中确有代表性,这也是一种思想方式和行为方式,”我同意说,“这些是不是影响你 们的夫妻关系呢?” “当然。”她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商量事情都不通,生活在一起肯定有矛 盾。年纪大了,火气小了,懒得吵了,吵也没用,干脆就回避,各人按各人的方式生活,自顾自。老实 说,我碰到的这样的北京人不算少。夸夸其谈,坐而论道,雷声大雨点小,一遇挫折就抱怨,好像天底 下不公平的事全让他碰上了……你还不要说,北京的发展机会就是多,弄得北京人好像靠天上掉馅饼活 着,可馅饼偏偏就掉在他们头上。我先生他们单位要合并,结果人人自危,他们领导对他还不错,搞了 一个出国名额,需要日语,他偏偏当年在北大进修过日语,就算调到那个驻日机构去了。” “这下问题解决了,你怎么不跟去享享福呢?”我问。 她一脸无奈的笑:“享福?他去了没三个月,就来信抱怨,什么日本物价太高,挣的钱还不够喝酒应 酬;又是日本人很傲气很排外,工作难做;他想回北京,说就是穷死也胜过漂流异乡,他想吃涮羊肉, 想喝茉莉花茶,想听北京话……”“那你怎么办?”我也无奈地笑了。 “我赶快托人给他带涮羊肉调料,带花茶,带侯宝林的相声磁带……千万别让他回来,他一回来这辈子 连出国也不肯了,我们难道只有离婚?” …… 可是出国也总有回来的那一天啊--我不忍再问下去,问了也不会有答案。尹宜梅定定地看着我,好像我 会想出什么高招。我垂下了眼睛。 桌上的茶早已没有一丝热气了。 (摘自《北京纪事》)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