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沈昌文:我忏悔我的“不美”    ■口 述:沈昌文 ■本报记者:吴虹飞 新京报2003年11月11日    沈昌文    1931年9月26日生于上海。    1951年考取人民出版社校对员,后任社长秘书、主任、副总编辑。    1986年到1996年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总经理,兼《读书》杂志主 编。后发起创办《万象》,退休后一直活跃于出版界。    在出版界,他是一个灵魂般的人物;在读书界,他是一个旗帜性的人物。 他主编的《读书》杂志,曾是中国读书类杂志的范例,延续了一代人的精神追求 和文化梦想---   然而他说,我现在要做的,是要忏悔我这不美的一生。    学徒生涯    解放前的上海原来有一种传统的首饰店,叫银楼,专门做纯金纯银的首饰。 你知道,金子里要加别的金属,才会有硬度,才能镶上宝石或者翡翠,更加精致。 银楼标榜纯度,做不了太精巧的首饰,所以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种饰品最终是 会被淘汰的。    这个行业在上海基本上是宁波人做的,都是招宁波农村的小孩子帮忙,多 半是老板自己的亲戚,这样容易控制一些。做贵重金属的,职员一定要诚信,这 个店的信誉才能保证。   我是13岁半(1945年3月)进入银楼拜师学艺。    我的父亲是有钱人家的没落子弟,他29岁就去世了,一辈子不做事。因为 吸鸦片,他死的时候,家里的财产都败光了。据说抽鸦片是我祖母训练他的。过 去的家庭认为,只要不嫖不赌,就能够保证家产。   我祖母相信这样的理论,抽鸦片的孩子不会变坏。因为抽鸦片的人什么都不 做,当然也不会去嫖和赌。所以我父亲没有嫖赌的恶习,但是家产还是败光。    父亲死的时候我才3岁,但那天晚上的情景我还有些记忆。我妈妈、我祖母 收拾了细软,祖母抱着姐姐,妈妈抱着我,连夜出逃。我就跟着母亲到了宁波。    所谓学徒,实际上什么都做,包括抱孩子、买菜、做饭、手艺活。到1945 年9月抗战胜利了,美国兵进上海。上海的局面大变,那些美国兵往往带着中国 妓女来买首饰。这时候我就有点用了。因为我在租界里的所谓"工部局(SMC)" 学校里上过学,同洋人有过交往。我每次看到那些洋人大兵顾客,就像其他小商 贩一样叫他们"Hi,Mr.Truman(嗨,杜鲁门先生)","Hi,Mr.Roosevelt(嗨,罗 斯福先生)"。那些大兵听了高兴,买卖就做成了。    另外,别人做首饰,刻字都写着"永结同心"、"花好月圆"之类旧词,而我 就想出许多别出心裁的刻字,比如"妹妹,我爱你"之类。由于上面这类"小动作", 我成了店里比较受重视的学徒,这使我有时间去读一些夜校而没有受到干预。    1947年上海的形势大变动,国民党要解决通货膨胀的问题,黄金不准买卖。 因此这个店就停业了。老板觉得我有用,只把我一个人留了下来,做了佣人,没 有薪金,但是有饭吃。这样1948年我就开始念书了。上海有这么一个好处,只要 付得起学费,可以上很多学校。我前后念了十几个补习学校,学过会计、英语、 世界语、无线电等,最后一个学校是民治新闻专科学校。民治新闻专科学校是学 分制,两年修90个学分,可以晚上去上课。我没上过高中,语文不行,第一学期 的新闻写作课,老师陆诒先生只给了我50分(60分才及格)。   当时只希望做一个摄像记者。我曾经到影楼给模特们拍照,影楼很讲究模特 眼睛和头上的光。我想如果没有事情做,到照相馆工作也是可以的。    我生活相当困难,念大学的学费如何缴纳是一个秘密。后来,在交待历史 问题的时候,我交待出曾经给资本家做过假账,靠这个来缴纳学费。因为我学过 会计,让我做假账的是一个玻璃工厂的老板,我根本不知道这个玻璃工厂在哪里, 他把单子给我,让我做成怎样我就做成怎样。这个职业收入高,而且最让我心动 的是,老板还有两个照相机,一个是CON?鄄TAX S3,一个是LEICA的,可以自由 供我使用,我背着它们在上海街头上游荡,就像一个少爷一样,心里充满得意。    我是很愿意读书的,经常到上海三联书店去买书---1949年我报考三联书店, 三联书店没有录取我,没有想到1986年做了北京三联书店的总经理。我当时并没 有想搞创作,而只是要找个工作能够养活自己。我最大的愿望是做一个小学教师, 但是这样的工作我找不到,因为我没有学历。    我周围没有知识分子,没有人能引导我。我常常侍候人们打牌,1947、 1948年以后,店的房子空着,每天都要摆牌局,打麻将,来往的人特别多,有国 民党人,有土豪劣绅,也有地下共产党员。我就在这样伺候人的生活中,了解到 了许多事情。那些...人,头天刚从苏北来,穿着很破的衣服,过几天消失了, 过些时候再见。他们服饰鲜明,态度轩昂。都是从苏北解放区来上海采购东西的, 常买的是:盘尼西林,三十号真空管,机帆船。    我都帮不上忙,但是常常帮他们去买书买杂志。很熟的有虞天石、李俍民 等几位。虞天石似乎地位较高,给我取个外号叫"小聪明",以后他们都这么叫我 了。我向虞天石提出,要跟他们走,但是他们劝我不要走,说上海很快就要解放 了。当时对共产党印象特别好,因为他们刻苦、正派。记得有一个苏北来的人, 总同大老板们打桥牌,可是私下里我看他在拼命研读英文的桥牌手册,提高技巧。 这真是"为革命工作而赌博",我佩服得不得了。    北京:命运的转折    民治新闻专科学校上了一年多,1951年初人民出版社来上海招考校对员。 当时报考需要单位的介绍。我的单位,我没有写银楼。那时我们几个同学,自己 办了一份油印报纸,叫《学习报》。我填的就是《学习报》。大概成绩还可以, 就考上了。在上海风雨飘摇这么多年,我当然巴不得离开上海,于是来到了北京, 开始了出版生涯,时年19岁。    1952、1953年,"三反"、"五反"运动开始了,以后的事情,杨绛写的《洗 澡》里有过描述。但在我们小知识分子中不叫"洗澡",我们叫"忠诚老实"运动, 要向党交待自己的历史,要讲自己灵魂深处最坏的事情。    我这时候交待出来我曾经在银楼工作,而且给资本家造过假账。当时情势 对我很不利,据说要把我"赶出革命队伍"。但是我运气很好,因为早先学过一些 俄语,1951、1952年"学习苏联先进经验",翻译出版了苏联的出版专业的一些书, 其中一本叫《书刊成本核算》,也发表了一些文章。于是留了下来,并且不久被 评为"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也不再做校对工作,做领导层的秘书。    1951年三联书店被并到了人民出版社,成为了它的一个编辑部,这样一来, 命运又让我和三联书店有关联了,尽管它在刚解放之际没有要我。当时三联书店 编辑部有许多有名的编辑,其中有国民党时期的北京市市长何思源,太太是法国 人。我们当时有外语问题,就请教他。还有共产党一大的代表刘仁静,专门翻译 普列汉诺夫著作。最让我受益的是一位朱南铣先生,清华出身,学贯中西,我跟 他学了不少东西。三联书店的这一段历史,人们颇少言及,为一憾事。    夭折的爱情    20世纪50年代的时候我们都很迷恋俄国小说和俄国歌曲---俄罗斯的爱情观 是很奇特的,我当然会比较喜欢屠格涅夫。于是天天看屠格涅夫,比如《初恋》、 《贵族之家》,不只读中译文,还读原文,很是迷恋啊。    当了秘书之后,我和社里的一位姓胡的女士谈朋友。她生性倔强,喜欢艺 术,看重灵魂中的美和不美,她认为一个男孩子,如果参加了政治运动,就是不 美了。我现在对她这种思想的来源,也没有弄清楚,也许是自幼丧母,却又聪明 敏感,自学画画,身体又不好,总带着些病态,后来调去做了美编。她设计的封 面好像也带着这些病态美。    反右派斗争的时候,我参加活动不多,但有次是不得不参加的。党支部反 对我交她这样的女朋友,所以我再三要求她参加。她勉强同意了,但是提出条件, 她必须保持中立。    我在会上发表了批判讲话,她事后对我说,我爱你是因为你的内心美,而 我发现你批判别人时候的灵魂是最丑陋的。但她说这样的话,爱情的因素多过批 评的因素。她是为了"美"的缘故放弃了"政治进步"。   当时不参加阶级斗争,和单位和革命青年就有矛盾。她的性格越来越阴郁, 而我却越来越受到重用。1958年她受到了一个沉重的打击,单位给了她一个通知, 要求她"退职",就是辞退了她。她没有了生活来源,身体又特别不好。虽然我要 她放心养病,说无论如何都会保障你的生活,但她性格太倔强,也不让我去看她。 后来竟然郁郁而终。    在20世纪60年代的党内运动中,我一直以此事做典型,以为自己问心无愧。 可她对我这么好,她是对我最好的一位女士……我却……    爱护我的党组织一直警告我,让我和她分手。我的所作所为,在名义上是 对的、道德的,实际上……在爱情方面,我不懂怎样才讲得很深刻……就不提了 吧。    忏悔我的"不美"    我小时候做过伺候人的营生,每天老板的牌局,我是当中最不起眼的人, 听他们谈话,我才慢慢知道什么是人生。我是一个社会最底层的观察者,只有拼 命吸收,我现在年纪大了,去回顾过去,还是会有很多的收获。    我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梦想。太功利太世俗,因此也就是我当年 的女朋友说的那样,是一个"不美"的人。太现实了---在学习上,我现用现学, 需要什么语言,我就学什么语言。    我至今不明白锻炼身体为什么要到健身房去骑那种模拟的车,徒然地耗费 精力。你直接骑车上街去办事不就行了吗?可以骑车去卖菜,还可以省一些钱。    我整整干了50年出版。在《读书》做主编,一做就是10年。后来又提倡再 办《万象》,主要是上海的陆灏、俞晓群的精诚合作,才把这杂志做到了今天这 地步。    这些年,许多台湾漫画,如《蔡志忠漫画》、《朱德庸漫画》和《几米绘 本》等都是我推荐到内地出版的。又到处帮忙帮闲,把干出版几十年的经验和资 源再次整合"出卖"。    我是一个爱"吵闹"的人。骑着自行车,在北京的街巷到处跑,赴各种饭局, 探听各种出版情报。我过去总要查工具书后面的INDEX,现在只要上网用GOOGLE 搜索就行了,我简直高兴死了。我还在各个网站潜水,看到有好的文章就打印出 来。   可我现在要做的是一个老头的忏悔,忏悔自己"不美的一生"。    老了以后,常读基督教的书,发现七宗罪自己实在一宗都不少。一位长辈 担心我近来行为嚣张,到处说明我只是辁才小慧之徒,是为评。   我很想概括出,我如何不美。我刚才讲的爱情故事,那些不能够说出的事情, 我应该借助小说写出来,我不会写小说,但是还是很想写。    我很奇怪,20岁以前的生活怎么会影响这么深。那时我不过是上海的一个" 小瘪三"。这可能和城市有关系。孤身一人来到北京,正好遇到20世纪50年代, 那时生活非常枯燥,我在北京无非就是写检讨书,那时的歌也很枯燥。北京的城 市文化并没有真正产生。    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真的是十分的浪漫甚至是放荡。那时我不懂柴可夫斯 基啊,我听的是周璇、白光,那时美丽的女士喜欢穿旗袍,不穿内衣,当时是很 时髦的。    我一辈子是在吵闹中度过的,没有安静学习的时候。即使在学习英语时, 周围都在放着周璇的歌……   可能因为有这类不堪的阅历,我现在年过七十,依然背一个笔记本电脑,脖 子上挂个U盘,耳朵上塞个耳机,连接MP3, 骑一破旧"永久",出入酒吧,口说 broken English, 以荤面素底为幽默,招摇过市,不以为耻。人谓"不良老年", 不亦乐乎! (XYS20031228)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