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未名湖畔之梦   周霆   赵雨田按:2003年11月,香港作家黄龙先生给我下帖,邀我参与《未名湖遐 思》一书的写作。黄龙乃名门之后,翩翩公子,恃才傲物。察其意,隐隐有与吾 摆擂之意。余垂垂老矣,昔年豪情灰飞烟灭,于名于利毫不萦怀,惟愿一腔热血 化为丹碧,余心足矣。久不执笔,为文大难,适有挚友周霆的回忆录一份,置诸 案头,并授权由余处理,仅以此奉上,既不负挚友之托,亦不负黄先生之邀,借 文塞责,亦可谓友情两全矣。   我已经10年没见到未名湖了,但我经常思念未名湖。因为那里有我青年时代 的足迹,有我的希望、欢乐和悲伤。虽未能至,然心向往之,毕竟我在那里生活 了七年。青春易逝,岁月如流,我一生中最美好的青年时代便永远留在了北大, 那是我生命里的阳春和严冬,我永远不能忘记。因此啊,我时时刻刻想念北大, 白天想,晚上想,想念夜里学生楼窗口的灯光,想念月光下未名湖波涛的清响。 于是,我不知不觉、悠悠荡荡地进了北大西校门。进得门来,满园春色忽然变成 了风雨飘摇的秋天,黄叶飘零,愁云惨淡。我正走过办公楼……穿过假山,走过 小桥,偌大的学校就笼罩在风雨里,看不到几个人影,偶尔有男男女女骑着单车, 披着雨衣,匆匆远去。我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他们也不认识我,风景依旧,人事 全非,我和他们就好像阴阳隔界。凄风苦雨,树木凋零。我不禁想起了南朝诗人 的句子:昔日种柳,依依汉南,今日摇落,凄凄江覃,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我沿着湖边慢慢地走,不知不觉走到了花神庙前。花神庙是一座赭红色的小 庙,年代久远,小巧古朴。为避风寒,我躲进了花神庙,里面如春天一样温暖, 我又累又冷,迷迷糊糊就进入了梦乡。“起来!清醒一下,你这浊物!不要玷污 了我的栖身之地!”我睁眼一看,一位风姿绰约的青年女子站在我面前,她面带 微笑,头上戴着花环,胸前挂着花环,手腕上挎着花环,身上累累垂垂都是花环, 就像是站在鲜花丛中。我正惊诧不已,她轻启朱唇,款款咏道:“矫菌桂以纫蕙 兮,索胡绳之索索……”声音凄美、激越,熟悉得令人心疼!我在仔细一看,那 女子长得有些像林昭,我颤抖着站起来,哽咽着说:“你……你是林昭吗?林昭 不是已经不在人间了吗?你这花神是青帝所封还是王母所赐?”她笑笑说:“看 起来你这人蛰居乡曲,久不问世事,红楼已经褪化,离时代太远了!你一共说了 三句话,就有三处错误。第一,我不是林昭,我叫花神;第二,林昭没有死。世 上有两种人不会死,第一种是已经钉在和注定要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人,他们要 向世人呻吟着展示或即将向世人展示自己的罪恶;另一种人是舍生取义、以身护 法、为民请命的人,他们被供奉在生命的祭坛上享受生生世世的祭奠。林昭就是 后一种人,因为她坚持真理、舍生取义,视死如归。她用自己青春的热血忠实地 实践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理念,因此, 林昭是不会死的,在所有有良知的中国人心中,林昭永生!”“哦……”我似乎 大悟大彻,“我还有一处错误?”   “我这花神之号既不是王母所赐,也不是青帝所封,而是群芳众卉推举的! 不要说我这样的小区花神,就是在全花木界中也都是推行花木选举的了。花木界 早已进入了大同世界了。不象你们人类还是为名为利而倾轧;为权钱交易而堕落, 甚至转来转去还没有结束原始资本积累的时代。”说完,花神领我出了花神庙, 来到未名湖畔,水面上波光粼粼,看不分明。“你知道为什么叫未名湖吗?” “我不知道。”“你知道无字碑吗?”“听说过。”“无字碑就是无论大善至德, 还是大奸巨滑,他的碑上不着一字,一切留待后人评说!至于如何评说,自然是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种瓜得瓜,种蒺藜收刺。这未名湖与无字碑有异曲同工之 妙——未名之,未名湖者无名也,名可名,非常名,未名之名,名之曰妙!然这 妙在何处呢?”她领我来到湖边,把花环抛向水面。“妙在那儿。”湖水慢慢平 静下来,变成了一面清幽的明镜。“你慢慢看吧,我不能陪你了。”她忧伤的大 眼睛里泪珠簌簌落下,打湿了胸前的花环,旋即随风逝去,口里叹道:   “矫菌桂以纫蕙兮,   索胡绳之[纟丽][纟丽](音“索”);   ……   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花神刚去,风骤起,吹皱了一湖静水,既而翻起一股浊浪,带着刺耳的喧嚣。 啊!我看到了!有林昭,有何其玮,有杨奇林,有刘炳毅,有孙硕,有汪国昌, 还有我——周霆,当年我们班的七名右派都在!都垂手默立,像等待屠宰的羔羊, 听我们班的极左派孟宪忠训话。孟宪忠说:“你们要老老实实接受改造,继续作 乱,只有死路一条!”我们都身形单薄,如暴风雨中的树叶!   暴风雨中的树叶啊,即使它愿意做暴风雨的顺民,也难保不被风吹雨打去, 碾落成泥化做尘。我知道,1957年我班的七名右派,至今已有四人生命已离他们 远去,都还不到六十岁,受的苦还没有消化尽,就永远离开了人间。让我一个一 个在未名湖的妙镜里细细看来。   一个是林昭,她本应该下乡劳动,接受劳动改造,因为有病(她的肺结核时 好时坏),就留在系里搞资料工作。再后来,她回到了上海老家养病。但是拒不 认罪,继续独立思考,并且批判共产风,为彭德怀鸣冤,写信建议学习南斯拉夫 经验。1960年以阴谋推翻人民民主专政罪被捕;1962年保外就医,同年再次以反 革命罪收监,判刑20年。1968年4月29日,林昭以"现行反革命"罪被杀。5月1日, 公安人员到林昭家收取了五分钱的子弹费。之后其母精神崩溃,不久也离开了人 世。   现在,苏州的灵岩山西侧的安息公墓墓地上有“林昭之墓”,但那里面只有 她的一缕长发、一套旧衣、一张照片,是一个空空的“发之冢”!她的遗体埋在 何处,没有人知道,其实也不需要知道!因为林昭没有死,她睡在我们每一个活 着的人心中的坟里。   再一个是何其玮,她是我们班里年龄最小的,1958年她才22岁,长得清新可 人。打成右派后发配到西北边陲的一个偏僻小县参加劳动。在西去的列车上,她 一个弱女子跟一群发配边疆的刑事犯关在一起。汽笛一声长鸣,一去不回头,驶 过黄河壶口,出了嘉峪关,一路风餐露宿,山水迢迢。就在途中,共和国法律史 上丑恶的一幕发生了,不知是监管人员的疏于职守还是怂恿,何其玮被这群暴徒 强暴了!她向监管人员哭诉,没想到头顶国徽的监管人员却恶狠很地说:“该打! 不许你这右派分子翻案!”风溜溜从她头顶吹过,风吹干了她的泪滴,关山一望 萧索,她欲哭无泪!到了发配地,她几乎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多亏了一个 有正义感的光棍汉的保护,使她免受更多的凌辱和迫害。她感恩戴德,以身相许, 因为她除了自己的身体,一无所有,她只能这样。不久,她和那位好人生了两个 孩子。后来落实政策,她被分到公社的托儿所里当阿姨,多亏了同班同学的帮助, 她调进县城的一所中学里教书。   1993年,我见到她时,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欲哭无泪。良久才说:“一别三 十年,我还记得被打成右派时你送我的两句诗:十年一觉革命梦,赢得右派反党 名。”我们漫步在当年天天走的那些林阴路,风物依稀如旧,人事全非。分别的 时候,我看到她的眼里含着泪。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她,后来传来消息,她成 为人所敬仰的模范教师,毕竟二十二年来,给她心身造成的创伤太重了,她日以 继夜的辛劳,过分地透支了她的精力,不到几年,就与世长辞了,刚过了六十岁, 值得令人安慰的是她留下了两个很有出息的孩子。   还有一个是杨奇林,他被发配到东北的深山老林里劳改,每月只给18元的生 活费。若干年后他摘掉了右派帽子,每月40元,在一个农场里种药材。孤独寂寞 里,他染上了烟瘾,只有劲头极大的关东莫合烟,能给他带来片刻的欢乐。因为 有了抽烟这项开销,尽管他没有成家,每月也剩不下多少钱。最后,他在一小县 里的药材公司里算是当了职员,恢复了他的原工资,这时他已经53岁了。他一辈 子没成家,常常一个人坐在原野上,看晚霞消失了那最后一线光晖。他跟树说话, 跟草说话,跟花说话,忧郁从他身上要流下来。北大三次校庆他一次也没来,头 一次,知道他的情况,第二次,还知道他的下落,第三次,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因为他已经与世长辞了!尽管摘掉了右派帽子,平反昭雪,但是他受的肉体折磨 和精神摧残太厉害了,再也没能恢复过来。   最后一个是刘炳毅,1962年他从劳动教养队放出来后,他回了故乡浙江温州。 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没有姐妹,他的肺结核病也一直没有痊愈。为了吃饱饭, 他什么活也干,在生活的最底层奔波。几年来北大校庆他从未参加过,也不知道 他的详细经历,只听说不到六十岁他就离开了我们。   唉!林昭死的时候才36岁,何其玮、杨奇林、刘炳毅都不到或刚过六十岁, 七个右派还有三个大难不死,历经22年的折磨,还活在人间。在这22年中,我们 每人都有自己的一把辛酸泪。他俩都还健在,他们的辛酸泪由他们自己去说吧, 无须我替他们诉说。   关于我个人,因为我一次又一次的舔干了伤口的血迹,所以我不想多说什么, 我只想说一句:1961年我才被分配到京西煤矿,有三次大难不死的经历,容在另 一篇中详述吧。总之和我一起劳动的老右们的命运,他们的命运,也就是几十万 右派的命运,也就是共和国的命运!   我是在毕业前两个月的1958年4月下放到京西农村,向劳动人民学习,在劳 动中改造。适值大跃进开始,全国“发高烧”,梦想一步进入共产主义。因此我 们的劳动强度很大。早晨起来不洗脸刷牙,先干一小时叫早战,然后回来吃饭。 白天自不必说,晚饭后还要夜战,风风火火,拉屎都没有工夫,一个个累得妖精 似的。仅是劳动,累点也罢,更可怕的是每星期还要写一篇检查,以期在灵魂深 处爆发革命。说写检查其实就是自己骂自己孙子,自己把自己搞臭,还要互相揭 发,互相搞臭,那就是属于精神上的凌辱,剥夺人的羞耻心。让你唾面自干,人 格低贱,尊严全无,斯文扫地,永远爬不起来。   在我们住的村子里,有一个北大中文系二年级学生叫刘加朋,才20岁,怎么 检查也过不了关,无奈何说,看来北大中文系也得开一门新课《检查学》,否则 误了国家大事!他跟北大法律系四年级学生李利,还有法律系教师周士钊很谈得 来,私下经常聚在一起说古论今,相互吹捧。周士钊说,你刘加朋才华出众,可 以当大报的总编。刘加朋就说,周老师是法学巨擘,当然能胜任最高人民法院院 长,李利呢,本来就是某省公安厅出身,当个公安部长没问题。这本来只是互相 吹牛,聊以自慰,寻穷开心罢了。没想到在检查的时候,刘加朋把这些胡说八道 的话端到了桌面上,说是向党交心。结果交来交去,把三人都交给了公安局。结 果被打成了反革命小集团,遭逮捕法办。后来是死是活不清楚,据说可能李利不 接受改造,判得最重,死于“文革”中,不知是自杀还是被杀。   还有一个沈元,是北大历史系三年级学生,上海人,戴一副近视眼镜,身体 孱弱,面皮白净。他受不了劳动的苦,就向组织请求回家自谋生路(当时政策规 定,不接受处理者,可以自谋生路),为这事,在我们两个抬大木头之后休息时, 他以试探的口味和我探讨过。他说:我回上海是不行,可我姑母特别疼我,她和 我姑父只有一个女儿,正在上高中,我姑父是大医院的院长,名大夫,他允许我 到住在他家里读书,家就在北京东城,反正我是在家中闭门读书,两耳不闻窗外 事,你说可以吗?当时我说,政策是允许的,日后会不会变?不过只要不再出新 问题,未尝不可。可能受了我这句未尝不可的支持,两天之后就离走回家。日后 传来,他闭门读书,研究历史,于1963年在《历史研究》上发表了《论汉史游的 〈急就篇〉》、和《论洪秀全》等论文。这一年是反右和“文革” 间政治空气 比较缓和的一年,万物萌动,似乎春天就要到来。沈原的文章受到学术界重视, 也得到了北京市委书记邓拓的赏识,一时间,沈原走的路似乎得到了上面的肯定, 沈原的命运似乎有了转机。然而,好景不长,文革风起,邓拓自杀,批《三家村》 牵出了沈原。他一个文弱书生受不了这等磨折,在一天傍晚,他用鞋油把脸涂黑, 化装成黑人,欲闯非洲某国驻华大使馆,寻求政治避难。结果被哨兵抓获,以叛 国罪被枪决。此案当时北京各大报都报道过。沈原死的时候仅仅30岁。   再说说王一民,他是北大经济系三年级学生,调干生,瘦高个子,戴一副高 度近视眼镜。那时右派在劳动之余,还担负着包干扫盲任务。这王一民教一个青 年农妇识字,他工作很认真。这天晚饭后,王一民又去了农妇家。农妇正低头做 活,没有发现王的到来。等听到响声,猛转身抬头,王为表示礼貌,裂开嘴向她 一笑,没想到王的高度近视眼镜在昏黄的电灯照射下,可能出现了一个怪异的聚 光现象,就像京剧里金钱豹的反光眼相似。农妇吓了一跳,不禁啊地喊了一声。 正巧,农妇的丈夫回了家,他一把卡住王的脖子,厉声问:“你他妈想干什 么?!”这王一民一时懵了,再说,他被卡住了脖子,如何能说出话来!第二天, 王一民因为犯了“流氓罪”,被押送到了劳改农场。列位看官,你说那可怜的王 一民他想干什么!   我还想再说一说“中右”们的命运,我们班的“中右”或者“候补右派”有 7人,最有代表性的一个人物就是卢新。她是我们班年龄最大的大姐,她仍然是 二十六、七岁的模样,爱干净,穿着洗白了的旧军衣,不尚打扮,显得很朴素。 她长得白皙清秀,冷静沉稳,有一副好歌喉。毕业后我就没见过她,也不知她的 消息,她哪里去了呢?一直为我和所有的同学所惦念。但是当我们每一次相聚的 时候,校庆90周年,95周年,100周年,我们都没有提起过她,相见之后只是握 手言欢,谁也不愿再去触动那些无法回答的问题。其实,卢新,每个人都想着这 个名字,但都不愿提起。有的是不了解,有的是不愿说出。我记得,她离校的时 候,我已经不在学校,我在他们分配前三个月,就到斋堂乡下去了。她据说是分 到南京去了,但为什么一直没有跟同学们联系呢?这是一个谜,但我能猜出几分。 当我说到卢新的时候,我看到未名湖上出现了她那清秀的面容,她冷冷地微笑着。 我正想问她,只见她手指往前一伸,湖面上却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就是朱家玉。我感到诧异,但我意识到卢新启示我,她的命运是要向朱家 玉那里去寻解。朱家玉她不是我的同学,她不是我们班的学生,她是中文系年轻 的女教师,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朱家玉是上海人,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 期毕业的大学生,当我来北大求学的时候,她已经开课了,她讲的是民间文学, 我听过她的课。她个头不高,说话时面带微笑。为人谦和,虚怀若谷,她讲课认 真详细,同学们每有疑问,她都认真解答。凡是不能解答的她都查阅资料后再给 同学们讲解。我记得她曾讲过中国最早的民谣是:断竹,续竹,飞土,逐肉。这 首弓箭发明后先人们对这种武器的颂歌,她讲得非常生动、欢快,给我留下了深 刻的印象。下课后,我留在教室向她探讨一个问题:我说先民读“肉”,应该是 读“如”或“乳”,其韵符应该是“u”而不应该是“rou”,否则与前面的“竹” 就不谐韵了。她笑了笑,勉励我说:“你很动脑筋,我想也应该是如此。”就这 一句鼓励话,对我日后写了几篇“方言、土语语意溯源”的文章起到了先导启蒙 的教益。虽然接触不多,但我隐隐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悲剧意味,她对很多事情都 有独立见解,骨子里桀骜不驯,不是那种随声附和的人。我是调干生,她比我大 不了一两岁,但她是我的先生。每次见到她,她总是对我很客气,因为我们曾在 一个支部里生活过,她对我总是刮目相看。有几次她邀请我到东门外的“义和居” 吃早点,“义和居”里有一种小吃叫菠菜猪肝汤。两个烧饼,一碗菠菜猪肝汤, 总共三角钱,只要一块去,她从来都是请我吃饭,因为她有工资嘛,而我是个穷 学生。   1957年夏季,未名湖上风涛汹涌之时,朱家玉的好友乐黛云已经在劫难逃了。 因她与乐黛云先生感情融洽、关系密切,所以在批判乐先生时,已经在某些方面 涉及到了她,但她还没有被揪出来,她只是名普通党员,而乐先生是支部书记。 不过,他们这些经常在一起的青年助教们,已经有六个人被打成了“右”字号, 她(他)们之所以成为“右”号,重要一条是:看不起一位向来不教不授,而冠 以教授头衔,且掌握着中文系政治大权和划右派实权的人——不教不授者,不一 定没有学问,象冯友兰先生,就只挂教授衔,却不让他教书,怕他“放毒”传播 唯心论。而中文系这位不教不授者的“教授”,却实实在在的是那种嘴尖皮厚腹 中空的墙头芦苇式的人物,全系师生都心知肚明他的那点“学问”,可是趁不住 气的中外著名的古汉语学者杨伯峻先生首倡此观点,公开说不教不授何以称之为 教授,为此杨先生是中文系教师中“戴帽”最早的人,随后,研究生班的整个支 部书记和委员全被打成右派,教员文学史支部的主要成员和党员也被划为右派, 总之,此人在反右运动中立了大功。当时,中文系全体师生不过800余人光右派 就划了80余个,大大超过了毛泽东所估计的大学生娃子中也不过百分之一、二、 三。话再说回来,随着运动的深入,这不能不让朱家玉感受到一种无形的魔掌在 控制着她的命运。这年的夏秋之交,学校工会组织教师去大连旅游,她也报了名。 去时从天津上船到大连,回来自大连乘船直驶天津港下船。就在回来的头天晚上, 还有人看见她一个人站在甲板上眺望海景,但到第二天,轮船抵达天津港的时候, 却找不到朱家玉了!   朱家玉哪里去了?这是个谜,但也不是特别难以破解。她那么稳重、细心的 女子,决不会失足落水的。恐怕是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惊恐,冥冥中知道自己难 以逃脱那只无形的魔掌,决心质本洁来还洁去,效仿屈原,以死抗争。以她大家 闺秀的气质,高洁无羁的心灵,清白美丽的身躯,她是不甘忍受那些污言秽语的! 于是,在这个静静的月夜,她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就投进了大海的怀抱。既然在 劫难逃,不如从容蹈海,这就是朱家玉的性格。除此而外,别无解释。写到这儿, 我想起了杜甫《天末怀李白》的诗: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我似乎恍然大悟,未名湖在向我展示朱家玉命运的同时,也告诉了我卢新的 命运。抗日战争胜利后的1945年,她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只身来到杭州, 投奔在省政府任省长叔姥爷。不久,叔姥娘给她找了个职位,在一个经济研究机 构管伙食账,干了半年,她就辞职去了一所学校教书。这一段经历她如实汇报给 了组织,因为在她的印象里,那只是一个极普通的单位。没想到组织上一调查, 那竟是国民党的一个特务机构。可是,那个机构已经随着国民党败退离开了大陆, 没有人能够证明卢新没有参加特务活动,卢新也不为自己辩解,她相信组织上不 会凭空把罪名加在一个无辜的人身上。可是天真的卢新错了,她的鉴定材料上明 白无误地写着历史问题不清,不过因为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无法证实,组织上 没有对她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只是给她留了一条“尾巴”,这条罪恶的“尾巴” 如影随形,最终将她致于死地。现在看来,卢新即使侥幸混过了“反右”,也绝 对过不了“文革”这道大地震!她只不过早死了几年,少受了些罪而已。   卢新来到南京后,因为是历史问题不清,政治上又是中右,大机关拒绝她, 中机关不要她,那个接受了她的小单位对她“另眼相看”,她的对象是驻南京的 现役军人,迫于组织上的压力,不得不与她分手,当时她已经三十岁了!在没有 理解,没有关怀,没有事业,没有爱情,无处诉说,不能证明的情况下,她就只 有投进扬子江那滚滚的波涛啦!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唉!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右派、中右的命运如此,那么左派的命运呢?他们当然好了!他们是左派, 是党所信得过的,所以都分到了理想的单位。月盈则亏,物极必反,凡是不正常 的事物往往容易走向另一个极端。这些极左派中的骨干分子大多在报社工作,尽 管他们开始拼命鼓吹“大跃进”、“三面红旗”,为极左路线摇旗呐喊,效犬马 之劳,但这些人毕竟属于善于洞察国际、国内形势的知识分子,具有较强的分析 判断能力。等到“大跃进”的牛皮吹破,“三面红旗”变成了人为的“三年灾 害”,整个中国赤地千里,饿殍遍野,他们感到惶恐惊觫:原来为之奋斗的事业 竟是这样的虚伪和残忍!于是,他们一改吹鼓手的形象,开始关心起国计民生了。 在一些私下通信里在日记里,他们歌颂苏联,称“赫鲁晓夫万岁!修正主义万 岁!”结果,在文化大革命之前,这个反革命集团被揪出来了,他们的命运甚至 比右派还要悲惨!他们被剥夺了工作权,一个个被打到乡下去,连生活费都没有。 从1957到1962的五年间,他们就由极左派变成了反革命集团。也有一两个人未被 打成反革命,但由于 “文革”的彻底性,他们也未能逃脱被批斗的命运。   譬如,左派的核心人物就是以“包庇反革命”和“传播修正主义”的罪名而 遭到批斗。由于他拒不认罪,被造反派打破耳膜致双耳失聪。当我第一次见到他 的时候,他总是把耳朵贴近我的嘴唇,让我大声说话……日后,每忆及此景,仍 然激发起隐隐地痛疼感。左派跟右派本来政见不同,誓不两立,在极端的岁月里 却殊途同归,真让人掬一把辛酸笑泪!   再说说那个孟宪忠,他不学无术,只会投机钻营,他干过矿工,小学没毕业 被保送进了速中,速中一毕业又被保送进了北大新闻系。他还是带着工资上学, 可以不修外语,尽管他数学不懂分数,读报常念白字,盛气凌人,自以为是,但 这并不妨碍他当我们班里的党支部副书记。在同学们眼中,他是一个很特殊很 “另类”的学生。他曾苦苦追求老姑辈的同学孟广云,遭到拒绝,此时,他忘记 了自己是一个“革命者”,情绪一落千丈,抽烟、酗酒、自残,寻死觅活,让人 感到可怜又可笑。他在学术上毫无造诣可以谅解,不过他对同学们横溢的才华表 现出的冷漠、仇视却令人没齿难忘。   就是这样一个尽管智商低却倍加野蛮的人,却获得了领导者的青睐。毕业后, 孟宪忠分配到西南某省的一新闻单位工作。刚开始,顶着“北大新闻系”的牌子, 此君也是踌躇满志,不可一世。不过他实在是干不了编辑、记者,单位只好让他 去做事务工作。他认为自己不受重视,牢骚满腹,遂与领导对立。以至到了“文 革”中,单位以他曾在北大组织收听“苏共二十大赫鲁晓夫秘密报告”之罪名对 其审查批判。他心生怨恨,意志消沉,一蹶不振。又由于他对人冷酷残忍,处处 树敌,左派烦他,中派怕他,右派恨他,他在世上没有一个朋友,孤独寂寞中精 神日渐颓废,55岁便瘫痪在床。北大几次校庆,他一次也没露面,他无脸见当年 的同学,别人也不愿见他。年仅60岁,他就去世了。阴阳隔界,不知他在另一个 世界里幸福否?无论他怎样伤害过我,我都希望他平安。惟愿一切幸与不幸的逝 者,拈一花而见佛!   还有一个左派曹玉清,看起来人挺老实,但反右挺积极,没想到还是个官迷。 他嫌自己级别太低,在组织上信任他由他自己带档案赴东北某单位工作时,偷偷 将自己档案里的级别提了两级。后被审查出来,落了个“开除党籍”的下场,在 历次运动中都被拎出来敲打一番。   至此,我们全班34人,右派7人;中右7人——不是被开除团籍,就是受到警 告;还有左派,转为反革命派或是定为敌我矛盾受到批斗的也是7人。加上卢新 和一个因受到牵连而不知下落的秦莫强,一共是23人,都成了专政对象,左、中、 右三派,尽管不相为谋,却殊途同归!今天一小撮,明天一小撮,加起来就是一 大批,这就是阶级斗争的结果!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   再这里应当特别提及的是秦莫强,他是归国华侨,此人为人正派,诚信可嘉, 热爱祖国,他娴熟英文和印尼文,通达俄语和法语,不过他的汉语可实在不敢恭 维,在这篇极严肃的文章中,我插一段小故事:夏天夜间四楼开窗,灯光引进来 若干飞蛾,他大声叫我,“周霆、周霆快关窗”,我说干吗这么紧张,他说: “蝴蝶进来了,蝴蝶进来了。”由此引起全室的人大笑,而他竟木然的不知道我 们笑什么。就这样一个近乎天真而又诚实多才的人,在一九五七年春,他秉承领 导的意图,翻译了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反斯大林的报告,在运动中,头头们 把责任推的一干二净,把全盘罪过一股脑地推给了秦莫强,为这事伤透了他的心, 因为他百口难辩,从此,他不再与任何人联系了。据说他回到了印尼——这些年 来,印尼不断发生排华事件,令人担心。在难眠之夜里,我不时梦见他,不禁我 想起了几句古诗: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山黑……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由于文化大革命的彻底性,使过去批判右派的人现在落得跟右派同样的命运。 别人用当年他们批判右派的语言、逻辑甚至更残忍的手段来对付他们,把他们当 中的某些不甘做祭品者逼出了最后的觉悟!但也有一些左派,一旦伤口愈合,便 忘了疼痛,又重新运用起保卫他们的既得利益,甚至攫取更多的利益的权力来了。 还有那么一两个人他(她)们以新贵族自居,骄横跋扈气使颐指地睥睨往日的朋 友和同学。   “不要泄露天机!我要封湖了!”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种神秘的声音,随之 眼前的影象全部消失,未名湖的一切妙景荡然无存,只有一片清澈宁静的湖水, 几朵红花落到水面,溅起细微的涟漪慢慢散向远处的湖岸……“你该回去了,这 儿不是你久待的地方!一旦跌进时空隧道,就迷途难返了。”我回头一看,花神 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笑吟吟地望着我。我正要向她问个究竟,她猛地推 了我一把,我“啊”地一声跌进湖水里。随之从梦中醒来,窗外月白风清,我心 中惴惴不安。梦中一切恍如隔世,又宛在昨天,令我怅然不已。   (此稿由郎潮先生协助整理)。2004年2月再改 (XYS20040328)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