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都血泪录(二) (台湾) 郭 歧 奉命回到南京 早在1937年,八年抗战爆发前夕,笔者非常荣幸地出任中央军官学校教导总队 的辎重营中校营长。 我担任教导队辎重营中校营长,直属于总队部,我那一营一共有4个连,一律 是精选的官佐士兵,和最新式的装备。11月我们的教导总队奉命回到南京。 1937年11月底,南京保卫战前夕,司令长官唐生智召集守城官兵训话,他大声 疾呼地说: “南京至少要守六个月,我们的守城部队,誓与南京共存亡!” 当天,我便拣定南京最大的第一公园为营部,用最迅速的进度,给教导总队准 备了8个月的械弹和给养。 我的营部起先设在第一公园,那里立刻成为日本飞机连续轰炸的显著目标,每 天从早到晚炸射不停,硝烟弥漫,弹片四溅,第一公园的地皮几乎都炸翻过来了, 在这样惨烈的轰炸声中,我们辎重营的官兵简直无法立足,上级命令我把营部迁到 市中心区新街口中央银行,那里依然是整日不断挨炸的地方,迫不得已,我只好避 到地下室里去指挥。 当年日本陆海空军的火力实在是太强了,跟他们比较起来,我们的部队的抵抗 力可谓微乎其微,因为绝大多数的守城部队都是从凇沪战场鏖战一月又半,在敌军 尾随急迫之下匆匆撤回来的。一路得不着喘息的机会,莫说整补,连收容本部官兵 都感到手足失措,杂乱无章。更严重的是武器弹药一时无从获得补充,有若干部队 甚至无力构成足以阻击敌军的火网。不错,守南京的部队在当年都称得上是极一时 之选,是我国野战军的精锐,具有和日军作战的经验,可是,无耐部队的实力已在 凇沪战场拼斗得差不多了,全军上下都有精疲力竭之感,此即所谓强弩之末,势不 能穿鲁缟;现代战争不能只凭精神意志,血肉之躯,南京保卫战就是一个最好的说 明。 那一天下午,我派一名营副,前往军官学校,向设在校内的指挥部报告。隔不 多久他便匆匆回来,告诉我说:指挥部已阒无一人,他只见大批被焚毁的军用地图 和文件犹余烬未熄,我听了不觉大吃一惊,这分明是指挥部业已全部撤退。事后方 知,敌人的炮火实在是太厉害,他们不但将教导总队指挥部的指挥系统全部击毁, 甚至连富贵山下可容纳一师人的掩蔽部,也瞄准了洞口,逐一地加以轰闭。由而可 知在掩护部里的唐生智司令官,必定也已先期撤出。南京全城的指挥系统被敌军破 坏无遗,这个仗也就没法再打下去了。我带着一营孤军,总要为全营弟兄打开一条 生路。因此,我作紧急措施,派一名身强力壮,勇敢而又机警的班长,先到下关去 看看。我知道,当时我们唯一的生路,就是往下关方面与友军联络撤走。 问题在于,设在富贵山下,可容一师之众的地下室,亦即首都保卫战发号施令 之所在,先已遭到敌军排炮的猛烈轰击,敌炮瞄准地下室的每一处洞口,予以摧毁 性的猛轰,洞口悉遭轰坍,指挥系统因之破坏无遗。在这种情形之下,唐生智司令 长官放弃南京,分别突围的命令,究竟有多少部队确切奉到,当然已属无从查考。 因此,首都撤退时期一切的紊乱与惨剧,也就因此而起。 等了许久,派到下关探视情况的那名班长,方始气急败坏地赶了回来,他报告 我说:从新街口到下关的这一条大马路上,部队有如潮涌,车马拥塞一团,情况之 紊乱,为平素所无法想象。我闻报后即予判明,这一定是有若干部队,接到突围转 进的命令,而使其他部队争先恐后地跟着他们走,而唯一可以突围而出的地方,就 只有挹江门外的下关。 于是,我毫不迟疑,下令全营往下关撤退,起初,我乘坐一辆由摩托车附带的 车斗,由一位连长担任驾驶,我自己坐在驾驶座侧,亲自为全营官兵开路,其余的 官兵,大都有车辆可乘,一营车队,浩浩荡荡,整整齐齐,由新街口直驶挹江门。 各级部队都在向下关蜂拥撤退,宽敞坦荡的大马路上,一片大乱的情景出乎我 的想象,人潮汹涌,遍地凌乱,极少有部队能够保持队形,几乎每一个人都在钻隙 北进,尽快地奔向下关的挹江门,部队长掌握不住部队,各级官兵似乎也无意跟着 部队行进。没有人知道他们挤向前去的遭遇,更遑论未来的命运,唯一的目的就只 有往前挤过去。 兵荒马乱遍地尸骸 人挤人,车挤车,地上遍布着枪械、弹药,甚至一触即发的手榴弹,半空中有 流弹在嗤嗤地飞,射中了谁就算谁倒霉,一弹毙命还得算是幸运的,中弹受伤倒地, 其不被践踏而为肉泥者几希。----眼前的凄惨紊乱情景,使我想起了在此前一天, 我亲自率领车队前往光华门,为守光华门的教导总队第3团补充械弹,我照例身先 士卒坐在第1辆卡车的驾驶座旁,驾车者是我部下的4员连长之一,我正在跟他说话, 蓦地枪声响处弹如雨下,那位连长突然闭上了嘴不答话了,我惊异地喊他,再转过 脸去看时,方始发觉他已中弹身亡,头部扑倒在驾驶盘上,鲜血正自伤口汩汩地流 淌,我们的卡车还在继续前进。我费了好大的事,方使卡车刹住,将他的尸体移开, 由我自己担任驾驶,驶完了那一段路程。 在我驾车行驶途中,我已能查获那阵阵流弹的来源,敌军的巨炮射塌了光华门 附近城墙的一角,守城部队在仓促之间,用枕头大小的沙袋迅加填补,在沙袋与沙 袋之间不及加叉钢筋木柱或缚以铁丝网,使城外的敌军得了可乘之机,他们用军刀 或刺刀戳穿麻袋,袋内的细纱自破洞内很快地就流光,麻袋瘪掉,随即有一班敌军 穿隙而入,他们抗来一挺重机枪,利用城墙构成死角,这一挺重机枪就控制了通往 光华门的那一条大路,反使守城的我军无法获得补给与支援。我带着车队冲过敌军 的火网,通知守城的我军指挥官,建议他从上而下地向突入敌军浇淋煤油汽油,然 后引火轰然燃起,将一班日军活活地焚毙,方才解决了一大威胁。 由于在光华门亲身经历的这一役,使我在率队退向下关时提高了警觉,我深知 敌军急于攻城,阴谋诡计无所不用其极,而今我军已经开始撤退,南京城里一片大 乱,就难免有小股敌军冒死突入,向我转进中的大军施以狙击,因此我传令下去, 无论在何种情况之下,我们教导总队辎重营都必须保持队形的完整,各级人员切勿 轻离队伍,而且随时准备作战。 车如流水马如龙,越是拥挤,行军的速度就越慢,而且一直都在走走停停、歇 歇等等,将近午夜时分了,四周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俄而,从大队人马后面, 转来了轰轰轧轧的巨大声响,益更增添了首都双十二深夜的震栗与恐怖,原来是我 们的战车,庞然大物,纯由钢铁铸成的战车也参加了血肉之躯的撤退行列,他们鼓 轮疾驰,横冲直撞,也不知道有多少不及闪避的官兵遭了殃,惊呼骇喊,哭叫喧天, 在我们耳畔,还夹杂着隆隆的炮声和砰砰的枪响,那无疑是敌军突入部队在展开了 攻击,大地归于黝黯,官兵心忧如焚,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还手抵抗,在撤退行列 中造成了令人悚目惊心的重大伤亡,一转瞬间又有手榴弹接二连三地爆炸,马路旁 边的电线竿,一根接一根地起火燃烧,那该是举世皆无最离奇的路灯了。 路上想必躺有不少惨死者的尸骸,因为我坐在摩托车车斗中,时刻都在闻到扑 鼻而来的浓冽血腥,血腥的味道象是浇了水的石灰,“男儿轻于死,赌胜马蹄下”, 却是我一路之上都在噙着满眶的热泪,我亟于想槌胸顿足,放声大哭,然而在兵荒 马乱之际,又能从那儿找到容我放声号啕的场所。 夜已深了,我们方只蜗步式地推进到鼓楼医院,但却在我们跟前又堵上了层层 叠叠的人墙,我几已认定必将困死在此,再也没法往前走了。就在这个时候,两辆 战车一路发着怒吼,排山倒海般地直冲过来,我那辆小小的摩托车附斗,十中有九 会被庞大的战车碾成粉碎,我已经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伫候死神的来临,然而却大 出意外地听到有人在高声喊我: “郭营长,郭营长!” 不知名的救命恩人 睁开眼来看时,已经有一辆战车绕过了我的摩托车,正从指挥塔上有一名士官 探出大半个身子,他还在盈耳呼号声中向我喊到: “郭营长,您跟着我们的车子往前走,我们给您开路!” 火光之中,一片朦胧,我还是看不清楚他是哪一位,我只好拉开喉咙高声回答 他道: “谢谢你的好意,可是,在我后面,还有我们辎重营的一营弟兄!” 我的意思是我不能舍下一营弟兄单独走,果然他一听就明白了,顿时就慨然地 说: “您叫他们都跟上来!再您后面的,也是我们的车辆!” 听了他的话,我连忙回头一看:方才好不危险!在我车后果然还有一辆战车, 正在紧跟着上来,若不是方才在前那辆战车上的士官,在一派火光中认出了我,一 踩油门,自我们身上碾过,我自己早已成了战车之下的肉泥。尤其,当时我正夹在 两辆战车之间,如果两辆战车顾不及小心翼翼地保护我,驶速一快或一慢,我都难 逃撞得粉碎或是压成肉浆的噩运。 十分侥幸的是,我和我的一营官兵,都夹在那个战车队中,从鼓楼医院进抵步 兵学校。 一转眼间,给我们开路的战车业已驶离,我这一营的车队,在撤退行列中形成 莫大的障碍,叫骂之声纷至沓来,心里一着急,我便高声地喝令: “目标左前方,跑步前进!” 我们脱离了人仰马翻、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迅速而安全地抵达步兵学校,仍 旧还是我的附斗摩托车一马当先,到了步兵学校的围墙之外,我先站起身来,测度 一下围墙的高度,离地只有一人多高,我深知我的部下久经训练,个个体格健壮, 翻过这一道围墙,应该是毫无疑问的。因此我便首先示范,在摩托车上踮起双脚, 两手撑着墙沿,轻而易举地一个引体向上,再一跨出步去,果然并不费力地就翻进 了墙里。步兵学校的墙里正是大操场的尽头,我那一营的弟兄,全都一个个地翻墙 进来,眼望着大操场上空空荡荡,一无所有,足以容得下千军万马,再返顾墙外不 远之处,数以万计的军民正在争先恐后,自相践踏,每一分秒都在演出惨绝人寰, 不忍卒睹的悲剧,心中真有不尽的嗟叹,异样的感受! 挹江门里血流成渠 在大操场上喘过气来,我立刻就将全营弟兄集合在一起,简单明了的告诉他们 说: “现在,我需要募集几位敢死的弟兄,到挹江门去,实地勘察一下那边的情形。 然后,我才可以决定,我们是否仍旧由挹江门转进。” 我的话刚说完,顿时便有张勇隆等6名大汉,高声答应,走出行列,自告奋勇愿 去执行这一既危险而又重大的任务。我一看,这6位兄弟都是我们营里勇往直前,胆 大包天的老兵,见过大阵仗,立过不少功勋,称他们为教导总队辎重营的6勇士,似 乎也不为过。所以,我对他们的自愿应征,觉得很高兴,也很放心。 6位敢死队员,相偕出发。在我的想象之中,挹江门方面,枪声这么激烈,一定 是在进行攻防战。“6勇士”此行,势将通过火线,他们在黑夜之中,一无掩护,二 无显著标识,不论遭遇我军或敌军,都有受攻击的危险。因此,当他们相率出发以 后,我的一颗心,便始终系在他们的身上,一心祝祷但愿他们能够平安无事归来, 为全营弟兄,找到一条生路。 夜深沉,星月无辉,朔风凛冽,一望无垠的步兵学校大操场上,野阔风摇,其 声凄厉。远处犹仍震天价响着枪炮齐鸣,凄厉哭喊,首都南京挹江门内,似已沦为 鬼蜮世界,阿鼻地狱,我和我那一营弟兄,人人脸上都挂着悲痛的眼泪。心底如钢 刀搅剜一般的痛楚,这真是无人可以或忘的凄苦之夜。 终于,我们等到“6勇士”之一的张勇隆首先回来了,这位被军中袍泽称誉为 “铁铮铮的男子汉”,竟然扑倒在我的面前,双手掩面,号啕大哭。在全营弟兄的 惊讶注视之下,他大放悲声地嚎着: “营长,好惨啊,这实在是太惨了呀!......” 我正在低声地对他加以安慰,要他莫哭,好好地说,他所看到的究竟是怎么样 的情形?然而,张勇隆却痛哭流涕,久久不止,嘴里一个劲儿地在喊叫:“惨啊, 惨啊!”仿佛他已失魂落魄,肝肠寸断,他哭得那么伤心,使我和全营的官长士兵 全都感到束手无策,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又有几条幢幢黑影陆陆续续地回来,我发 现他们也是泪流满面,呜咽梗塞,焦灼等待了老大半天,方始经由一再地追问后, 在他们6勇士你一言,他一句的回答里,问清楚了他们所看到的情景。 敌军犹未开始攻城,我们所听到的密集枪声,只是守挹江门的36师宋希濂部, 在阻止奉命撤退的各部我军冲城而过。由此可以证明,宋希濂部一定是还不曾奉到 放弃南京,分别突围的命令,其原因,可资成立的仅有一点,那便是我军指挥系统 已遭敌军全部破坏,而挹江门又距城区较远。 守挹江门的36师,疑心奉命撤退的我军是溃兵,为数累万的“溃兵”冲过城门, 那岂不等于是在给迫近下关的敌军敞开南京大门?势将迫使36师自原有阵地撤离。 所以他们迫不得已,出此下策,鸣枪制止“溃兵”接近挹江门附近。然而,枪声响 处,撤退部队益起恐慌,纷纷争先恐后夺路而逃,前拥后挤,收脚不住,终于酿成 了挹江门里外空前未有的惨剧。 正确地说,举世震惊的南京大屠杀,应该是从12月12日,双十二之夜即已揭开 了序幕。因为在那一天深夜,也曾有好几千名撤退官兵冲上了几艘大木船,自以为 幸运地及时解缆启碇;他们实在顾不了整个下关江面都在日军舰炮的控制之下。于 是,当他们甫行发出庆幸逃生的欢呼时,江心敌舰亮起了一道道探照灯,然后众炮 齐发,猛烈轰击,转瞬间便将几艘木船轰得桅断船沉,血肉纷飞,成千上百的徒手 者跌落江中,哀呼号叫,于是灭绝人性的敌军找到了他们第一批滥施杀戮的对象, 他们用机枪步枪加以扫射,使落水求救者无一生还。 我们营里的6勇士,痛哭流涕地叙述完了这一幕幕悲剧,逃不出挹江门的是死路 一条,逃得出挹江门的依旧是一律惨死。 我那一营的弟兄,只听得人人气愤填膺,咬牙切齿,我们为无数友军的凄惨遭 遇临风悲悼,痛哭失声。我自己也是热泪潸潸,吞声饮泣,等到全营弟兄激动的心 情稍微平复了一点,我方始当机立断,作了一个决定,我集合全营弟兄说: “下关方面的紊乱情况,列位已经很清楚了。现在南京全城已在敌军的包围之 下,我们即使决心突围,也是无路可走。反倒不如即刻退保五台山,占领一处高地, 然后再作计较。” ---- 输入:波波夫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