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都血泪录(三) (台湾) 郭 歧 一排弟兄壮烈殉国 命令下达,我旋即率部折回,退到五台山附近,将我那一营兵力,略作部署。 当时,我满以为敌军即将乘我军方乱,攻入城内,陷我首都的呢。讵料,我们在五 台山守到12月13日破晓、清晨、午间,四周反倒静悄悄的,毫无动静。——敌 军的先头部队,一直到13日午后,方始入城。 12月13日午后,首先,是在五台山上,发现了一面日本红膏药旗。接着, 源源而来的日军,便以这一面膏药旗为中心,非常谨慎而小心,步步为营,甚至带 有几分畏缩神情,缓缓地向各街各巷,进行武力搜索,谁能想到,这便是南京大风 暴的前奏。 在南京城里,五台山一带,首先与日军发生遭遇的,是我教导总队辎重营的一 个排,我原将这一排人部署在五台山的背面,他们全副武装,始终严阵以待,当敌 军的先头部队抵达,他们奋起应战,英勇不屈,终被敌酋调集重兵,轮番猛攻,这 一排英勇的弟兄,竟然全部壮烈殉国,无一幸存。 当日军和我那一排弟兄在五台山上进行激战,日军大队迅即将五台山上全部加 以包围,我辎重营的弟兄,处在日军的强大压力之下,只要稍微探一探头,露一露 面,便有悉遭日军围而歼之的危险。军人以报国为天职,老实说,我把我的辎重营 拉到五台山上,起初,未始没有据险而守,和敌军拼到最后一兵一卒的打算。尤其 我部下的五百余名官兵,在亲眼目睹,亲耳听说挹江门里外,和下关江边的种种惨 况以后,无分上下,人人益曾敌忾同仇之心,个个都想跟敌军拼一拚命。只不过, 在我部进驻五台山的那半夜半天之间,我一连遇见的几位往后多时同患难、共生死 的好朋友,爱国侨胞罗剑雄,以及郭迪民、龚敏、贾维翰、吴学模及其夫人以后, 从他们的口里,我才获悉,五台山一带不但人烟稠密,而且还有若干外国使领馆, 其间颇不乏不及撤离南京的重要人士,倘若我们孤军力战,和日军拼斗到底,使五 台山成为战场。那么,在当时除造成民间的重大伤亡外,尚且极可能引起日军残酷 的报复,似乎我即将成为五台山无辜受害同胞的罪人了。 但是,我和我那一营弟兄,自然不甘于向敌军缴械,举手称降,因此,几经研 拟,方始决定,将我那一营弟兄化整为零,换上便衣,各自逃生,并且相互约定, 一等到南京城内秩序恢复,我们幸获逃出城外,立即投奔国军队伍,俾与敌军奋战 到底。做了这个决定以后,我又遵照罗剑雄等诸位先生的意思,通知我的弟兄们说, 我将住进意大利驻京总领事馆,以便他们万一有事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找得到我。 我之住进意大利总领事馆,虽说是听从罗剑雄等诸先生的建议,其实,却仍然 还是一项相当冒险的行动。日本与德意两国,后来固曾成为一丘之貉,三国分别签 订盟约,号称轴心国有以对抗全世界的自由民主国家,但那毕竟是南京失陷于日寇 两年后的事。当南京城陷之日,意大利驻南京总领事早就跟各国使节一起撤出南京 城了。此所以,我那匿身之地,意大利驻南京总领事馆里,竟然连一个意大利人都 没有,我们,包括张家遨先生,以及上述的6位先生和夫人,所恃的唯一保障,仅 是逐日悬起的一面意大利旗。 那么,这面意大利旗又是怎么来的呢?——因为,意大利总领事馆馆址,就是 南京大陆银行张经理的产业,而由张经理出租给意国领事馆的,意国领事馆人员撤 走以前,张经理便向馆方人员提出要求,可否准许他每天仍将意国国旗悬起,用以 避免日军的骚扰。张经理提此要求的用意,是他在那幢房子里还存有些物件,同时, 他的令侄张家遨,也住在领事馆里面。当时意大利总领事馆的人很慷慨的答应了, 因此,那儿便成为了我们几个人的临时庇护所,尤其使我度过了南京大屠杀初期, 几于不可避免的重重杀机,幸而保全了一条性命。想当年,我不过是国军一名中校, 生与死,渺不足道,只不过,正由于我当时幸免于难,方可留下这条命来,能够在 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审理谷寿夫战犯一案时,出庭作证,陈述了日军在我首都 南京的屠戮之惨,引起了举世舆论同声挞伐,使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一部“文明 进化史”上,留下永远无法雪的污点。 使我得以顺利避入意大利总领事馆的大功臣,首推敝同事罗剑雄先生,罗先生 是一位热爱祖国超乎一切的华侨,他的为人行事素为社会各界所尊敬,这位早年罕 于一见的华侨军官,正是洞澈国事阽危,发奋投笔从戎的。他的父亲是南洋富商, 对于儿子的忠义之举,支持不遗余力。每次赈灾,罗剑雄都会力请乃父,捐赠巨款, 拯救灾黎。同时,罗剑雄也以南洋巨商之子,和国军青年军官的双重身份,成为首 都南京交游广阔,众所艳羡的人物,他所结交的多为达官贵人,殷商富贾,大陆银 行的张经理,也是他的好友之一。从而,他到张经理所拥有的“意大利总领事馆” 匿居,我和郭迪民、龚敏、贾维翰诸先生,还有吴学模先生及其夫人,再包括张家 遨和罗剑雄在内,一共是8个人,一概成为意国领事馆的住客。 匿身领馆比鼠不如 一同住进意大利总领事馆的我们7个人,在那一段共患难的时期,更是奠定了 真挚无比的友谊,沦敌之初,我们无法测度下一分秒的遭遇,更无从决定未来的去 向与命运,愁云惨雾,弥漫心头,焦灼恐怖,无时或已,我们就只有相互慰藉,相 互支援,如象亲人骨肉一般,表现出迥乎寻常的友爱。还有一位。还有一位雎团长 雎友兰先生,他住在北平路34号,和我7个不同一幢房子,但却受到我们7个友爱气 氛的感染,不时从他的住所来和我们在一起。连他在内,我们8个人真是做到了同 一条命,同一条心,为了维持生活,保障安全,大家更是毫不迟疑地有钱出钱,有 力出力。 以意大利总领事馆为匿居之地,那一段日子的生活,过得比老鼠都不如,因为 老鼠尚且能昼伏夜出,在更深人静的时分大肆活动,而我们却连夜间都不敢轻易外 出,有时迫不得已非出门去买东西或找柴火不可,也得推派代表轮流地去,但凡有 一位难友硬起头皮鼓勇出门,其余的难友无不为他担心害怕,有人喃声地祝祷诸天 神佛予他庇佑,有人目不转瞬的朝向大门盯望,一旦门外响起他的脚步声响,立刻 飞快地去替他打开大门来,相互庆幸他居然不曾遇险,得能顺利归返。 同时居住的难友,都尊我有如家长,我也尽心尽力地为大家的安全设想,因而 定下了若干“戒条”,例如,不准高声谈笑,不许登楼眺望,不得点灯照明,不可 打开大门,大门不但不准打开,而且平时一律加锁,免得兽兵闯入。 有了这一份确保难友安全的责任在肩上,每天我都早早地睡觉,早早地起床, 四处巡视,探听外间的动静。 三方临时协议 在兽兵尚未进城以前,先有几位急公好义的外籍人士为保全民命,免使生灵涂 炭,酿成惨剧,曾经和中日双方商妥,由南京城里的山西路起,经上海路、新住宅 区、五台山麓以迄新街口为止,设立一个难民营。在难民区内,每一条出入路口, 都插有红十字会的会旗,作为标识,另派有国际警察,负责维持秩序。当时由三方 约定,难民区内中日双方一概不许设防,或作任何军事设备,同时,武装士兵一律 不准进入。 这一项三方面的临时协议,我方是彻底遵守,从未违反的,我军在撤离南京之 后,不但不准武装士兵经过难民区,尚且派出便衣人员,防止汉奸混入骚扰。因此, 兽兵进陷南京以前,偌大的难民区里,秩序井然,有条不紊,从而使南京市民在心 理上获得了莫大的保障,纷纷扶老携幼,争先恐后,涌向那个“保了险”的安全地 点,据较保守的估计,在12月11日到12月两日之间,避入难民区的南京市民, 有30余万人之多。 30多万人挤在那么一个狭小的地区里,人潮拥挤,不难想象,何况30余万难民, 人人都尽可能的携带着他们的财物和用具,因此,马路边,走廊里,到处都挤满了 人,堆积着各色各样的东西。当时抵达难民区的每一个我国同胞,都以为自己已经 幸免于难,已获得生命和财务的保障。然而,殊不知,日本军队是绝无信义可言, 向来蔑视国际公法的。早在12月11日上午,南京陷落之前,日军便自城外一炮 射到了福昌饭店门口,轰然一声巨响,顿时就有十余位同胞,断头决腹,当时惨死, 造成难民区里第一次恐怖事件。 经过12月12日深夜我军奉命撤退后的那一场大混乱,一般自认无法渡过长 江,向江北转进的我军,包括我们在内,全都换上了便衣,跑进难民区里暂避。只 是,部队众多,所携的军械由不在少,急切之间,从那里去找这么许多便衣?埋藏 武器,更是措手不及。因此,只好找到什么便穿什么,不论男装女装,花花绿绿, 在难民区里出现了大批奇形怪状,一眼可以觑破的我军武装同志。尤其,他们的枪 械子弹,虽然大都已经隐藏起来,其余如军毯、军装、公文箱和绑腿等等,一时不 及毁弃,就唯有随手抛弃,在难民区的四周,一堆一堆地堆着,谁也不敢去过问, 去设法消灭。有几位外籍人士,顾虑到这样可能会引起日军进入难民区搜查我军的 借口,也曾雇人前去抬开埋掉,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13日入城的谷寿夫所 部兽兵,首先发觉,紧接着,他们又在首都最高法院,搜出了满满一库的枪支,复 于金陵大学搜到了大量的武器和弹药。如此这般,残暴的兽兵便有了可乘之机,伸 出了他们血腥的魔掌,日方向国际委员会提出了不承认难民区,坚欲派部队入内大 举搜查华军的要求。国际委员会据理力争,然而日军态度强硬,坚不让步,而且立 刻便派出了大队耀武扬威,杀气腾腾的兽兵,不由分说,强行进入难民区,见人便 搜,见人便杀,腥风血雨,鬼神皆惊,人类历史上的一大污点,南京大屠杀,就此 展开了序幕。 十九万人惨遭扫射 谷寿夫是日本昭和军阀中,惯于冲锋陷阵,生性残暴不仁的一员悍将。远在清 光绪三十年(1904)日俄战争时期,即已从军,在我国东北与俄军激战,就曾 为日军立下功勋,从此在日本陆军中不断擢升,青云直上,1937年,亦即日俄战争 后的33年,谷寿夫已晋升为第6师范中将师团长,七七事变,中日大战爆发,他在 一个月后率部来华,先后在卢沟桥所在地的永定河上,以及河北保定、石家庄等处, 投诸战场,参与战斗。和当年所有的日军将领一样,拔扈骄横,不可一世,没有想 到在南京会遭到我军坚强的抵抗,侵华初期的日军,吃了很大的亏。第6师团谷寿 夫部的骄兵悍将,从永定河打到南京,为期不过三四个月,然而沿途损兵折将伤亡 惨重。11月底我首都保卫战开始,谷寿夫的第6师团又被日军第十军军长松井石 根派充前锋,在南京外围和中华门,屡为我教导总队词?所挫,12月12日傍晚, 方始在付出重大代价后,将我南京中华门攻陷,谷寿夫的先头部队,利用绳梯爬上 城墙越垣而入,因此,他们在老羞成怒之余,一进南京城便展开了有计划的大规模 屠杀。 根据战后我国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1947年度审字第1号判决书所载: “(谷寿夫)翌晨复率大军进城,与中岛、牛岛、末松等部队,分窜南京市各区, 展开大规模屠杀,终日焚烧奸掠。查屠杀最惨厉之时期,厥为1937年12月12日 至同月21日,亦即在谷寿夫部队驻京之期间内。计于中华门外花神庙、宝塔桥、 石观音、下关草鞋峡等处,我被俘军民遭日军用机枪集体射杀,并焚尸灭迹者,有 单耀亭等19万余人。此外零星屠杀其尸体经慈善机关收埋者15万余具。被害总数 达30万人以上。尸横遍地,惨绝人寰,其残酷之情状,尤非笔者所忍形容......” 这便是“南京大屠杀”一笔总的血债,首都南京城里城外,惨遭屠戮的我国军 民在30万人以上,单单是城内被害的人数已达15万余人。相信这个数字,只嫌过少, 决不会多。 由于南京陷落时期,我改装易服,暂时匿居意国总领事馆,南京城外的空前大 屠杀,我不曾亲眼目睹,然而,却有许多位奇迹般死里逃生的朋友、部下和相识者 声泪俱下地向我们泣诉。3个月后我们一行冒死逃出南京,由下关到镇江,沿江两岸 遍地都是死尸,仅只巴斗山的一个山谷里就有僵卧已历3月的尸体达两万余具之多, 而这尚不及亲身经历者所泣诉之万一,那是绝对可以断言的。 我的一名部下言心易上士,一向是我所部官兵中最勇敢、最忠实的一位士官, 他在南京城陷两周以后,身负重伤找到了我,他一看见我便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然后,在我和同住难友多方劝慰之余,方才勉强地暂止悲声,断断续续,说出了他 在下关江畔,一段令人发指,欲哭无声的悲惨遭遇------ 12月13日南京城陷的那一天,言心易和我的部队失去了联系,他仗着自己 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一股坚强的求生意念,杂在下关江边人潮汹涌、万头攒 动的友军官兵之中,东奔西跑,挤来挤去,一心想着只要能够挤到江边,随便找到 一件漂浮物,凭他的泳术和体力,也能泅到对岸去。 江边空旷的地面上正在喊声震天,脚步雷动。口集在一起渡不过江去的我军官 兵,至少有好几万人,直把广袤十数里的江岸挤得毫无空隙,好几万人正陷于一片 大乱。突然,远处响起了轧轧的战车声响,和零零落落的枪声,这时候,言心易业 已听见到处都有人在高喊着: “鬼子来了,鬼子来了!” ---- 输入:波波夫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