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经 国 临 终 见 双 子 ·梦 龙·      1987年秋,重病中的蒋经国“召见”了他与恋人章亚若秘密所生的孪生子章孝 严、章孝慈。   黄昏的卧室,昏黄的灯光,至静的黄昏中,昏黄的老人那昏黄的双眼中,生的 留恋、爱的热烈便分外真诚。   “还记得……桂林吗?”老人吃力地吐出了第一句话。这倒是始料未及,一对 孪生子摇摇头,他们那时太小太小,什么都不记得了。没有团圆也没有生死离别。   “万安……可曾记得?”老人不无失望但仍吃力地问到。   孪生子中的大毛点点头,河埠的船帆外婆的摇箩亦真亦梦。为了外婆,他应该 记得万安;为了老人给他的独生儿子老三赐名万安,也应该记得。可老人为什么对 万安刻骨铭心地怀念呢?   “铜仁……贵州的铜仁,记得不?”老人慈爱的发问中滋生出亢奋。他在追寻 儿子们走过的路,自桂林后他再没有携子前行,那路欠下的心债太多太多!   孪生子中的小毛文静的点点头。他似乎更富有母亲的遗传基因,读书人味很足。 跟著外婆大舅在铜仁生活的日子,留下记忆中的是苗族男女色彩缤纷的装束,叮当 作响的银器首饰和载歌载舞的表演。他们的童年不缺少爱。   “南昌……南昌……总该记得。”亢奋中的老人终于捉住了自己的沉甸甸又飘 忽的追忆:哦哦,她……就是南昌沦陷前夜立赣江畔的女子呵!   “记得。”孪生兄弟同声回答。南昌,是母亲的章家根之所系地。他们在弘道 小学发蒙念书,在县有街在井头巷握着毛笔练描红呢。记得穿街过巷不远就是赣江, 他们真切的记得南昌。   老人昏黄的老眼有些湿亮:“哦……南京……南京……”却怎么也问不出“记 得不?”   孪生兄弟无言以对,记得!怎能不记得?!南京,那是父子在大陆的最后一次 相见,他们才5岁!眼前是父子在海岛上的第一次相见,他们已经45岁!   5岁时父亲的爱抚亲吻娇惯,温存着两颗残缺的心整整40年!可即便此刻的再 相见,却没有抱头哭的激动,没有撕心裂肺的痛楚,没有相见恨晚的遗憾,都清醒 理智地知晓,这难以逾越的咫尺天涯!3颗心怎能不倍感生之寂寞和爱之无奈?   “……40年了……过得……还好不……”老人嗫嚅着,昏黄的目光中亢奋与湿 亮消退为黯然的愧疚。   “好。”孪生兄弟赶紧回答,早已不是爱撒娇的孩子。经历过穷困和奋斗,才 有了今日的宵衣旰食。苦难可能会毁掉人,苦难却也能为人的腾飞砥砺翅膀。“对 过去的遭遇心存感谢!”这是孪生兄弟的心里话。   老人眼里就又忽地燃亮了起来,嗫嚅着,好一会竟清晰地喊出这样一句话:“ 外婆-不容易啊!”是仰天感叹更是扪心自责。   更是不及防!死一般的寂静揪住了每个人的心。孪生兄弟自视坚忍无比的心田 中最柔弱的一隅被撞痛了!往事历历,泪水模糊了他们的眼睛……   新竹的岁月是怎样的困顿寒碜!外婆和细舅什么都做过:摆摊子卖钢笔卖袜子 卖塑料皮带,还卖过自家做的馒头包子!何处去寻书香门第的清高闲淡?只有一条, 家境再寒微,两个外孙崽的读书从不耽误!   孪生兄弟成长于真正的民间的平民之家,倒也没有了龙子龙孙的神秘恐怖。同 学多为本地农家子弟。上学放学的途中,或中午在校休息的空当,孪生兄弟和同学 一块,用弹弓打过鸽子,到田野里摸过泥鳅、虾子,还抓过蛇,尔后生火来吃。因 为带来的中饭早早地吃光了,当然也美滋滋地偷烤过番薯什么的。走街过巷也不安 分,踢空铁罐为乐,也打纸牌打弹珠,与市井玩童没什么两样!   只有外婆倚门望他们回归的景象让他们觉着不安;只有外婆细舅在电影院门口 逮着逃学的他们,那严峻的脸色那顿不轻的鸡毛掸子的抽打,让他们惭愧自己的不 争气;只有外婆深夜在灯下千针万线为他们缝制布鞋的背影,那始终挺直却日见衰 老的背影,让他们的心阵阵悸动-他们不能让外婆失望!   家居清贫。家具简陋且都是竹子做成的,没有沙发,没有当时已很普通的收音 机和电扇,没有抽水马桶,也没有淋浴设备,吵逑词一故细舅用空木桶隔出来的。 他们和外婆共居一室,外婆睡小竹床,他们合睡张大竹床。   他们曾为吃饭而焦虑!家里穷得连米钱也付不出。就有吃花生当饭的日子,一 颗一颗剥开吃,慢慢地嚼出生活真实的苦难滋味。最爱吃的菜是什么?辣椒。他们 已完全承袭了南昌人的习俗和嗜好,也熔铸了南昌人的脾气和气质吧。是的,再贫 穷再困顿,记住了外婆的话:人不求人一样长。兄弟俩在新竹东门国小毕业后,高 中时大毛在省立新竹中学,小毛在私立义民中学;以后两人双双考入东吴大学。读 大学时,家中生活依然拮据。昂贵的学费,饭钱房钱总是拖拖欠欠,还得家教来帮 衬,这样才将大学读完。但可以告慰外婆的是:他们的学业异常优秀,他们实践了 外婆的预言:立早章,早立志。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孪生兄弟的胸臆涌动着李 密的《陈情表》,真想痛痛快快嚎啕大哭一顿,倾述他们对外婆的不尽思念!外婆, 何曾享过他们的一天的福?   无言的沉默中就平添了追悼的肃穆和歉疚的压迫,而这偏偏让老人感到一分解 脱后的轻松。他终于当着这双亲生子的面,喊出了对章老太太的崇敬和感谢。   他平生唯一敬畏的老太太怕只有这位南昌外婆吧。对章老太太,与对母亲对祖 母的感情都不相同,固然,他有负于章老太太,但他更信服章老太太。平常的章老 太太分明有着咄咄逼人的骨气,章老太太实际上是为他培育了这对男孩成才。于是 他充满爱怜地望着这双儿子,那患过白内障的眼,原本眼力不济,此刻却像得了神 灵般,一切变得异常清晰:一个更像年轻时的他,性格外露,反应敏捷,精明强干, 还有那滔滔不绝的口才,太像他了,而今此子已被人称为“双声带外交家”,担任 外交部次长了;一个更像年轻时的她,沉静而有力度,有才气有追求,嗜书如命, 读书就读到34岁!而今也已是东吴大学教务长了。猛地他记起了大仲马和小仲马的 一段轶闻:《茶花女》一举轰动后,小仲马激动地对父亲说:爸爸,我的作品超过 了您了!大仲马也激动却不无幽默地答到:儿子,我的最好作品就是你啊——想到 这,老人孩子气般地笑了。他张开嘴想喊“儿子——”可是笑容旋即僵冷了,喉头 哽噎无声可出!作品!这是他与她的断肠之作!千古遗恨啊!   又是尴尬的沉默。涌动的心潮瞬间涨涨落落,人,又如何驾驭得了自己?   还有一双昏黄的老眼在昏黄的卧室一隅,如鬼魂般静穆地注视着一切的一切。 这位老先生正是这次父子秘密相见的搭桥人。老先生是忠诚无二追随老人一辈子的 老臣,又是当年老人断肠之恋的见证人。当病重的老人泄露出自己的心声,当老人 明白说出对她遗留下的双胞胎男儿“无时不在心中挂念着”时,老先生“遵旨”唤 来了这双男儿。老先生满以为为父的会有切实的打算,为儿的会有切实的要求,他 倒要考虑如何将“圣旨”适时适度合情合理昭示于天下,让正统意识、传统观念、 道德制约、情感完善等各方面都能接受,来一个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吧!可是老 先生没想到珍贵的相见竟会是这样。唉,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就别扯了,岁月何能 到流?人死何能复生?最重要的是——必也正名乎!老先生终于按捺不住,像影子 般移至孪生兄弟身旁,轻声重语提示:“有什么话,尽管说!”那浓重的赣南口音 如炸雷撕裂了父子的胸膛!   半躺半坐的老人向儿子们伸出双手,可手无力地颤栗着,又重如铅块,老人举 不起也伸不出。   站立着的孪生子向老人伸出壮实的双手,可手强烈地颤栗着,心绊着手,不知 这一伸出是获得了还是毁灭了从未有过的一切。   无数次想见到自己的亲骨肉,却又无数次筑牢堤坝!因为亲骨肉在复兴岗受训, 他竟破例不去训话;因为亲骨肉在成功岭受训,他竟再次破例不去训话。他甚至不 准亲骨肉与他出现在同一外交场合,哪怕亲骨肉名正言顺应该在场。他将错就错, 一错再错,那错越铸越重越铸越牢,他难道不是血肉之躯?既如是,为什么在外婆 去世后的那年冬天,他要王升去新竹章家,代他认子?谁解其中味!   多少回夜半从梦中哭醒,泪流满面喃喃唤着的是爸爸!多少回遇上或挑衅或好 奇的盘诘,是勃然大怒还是顾左右而言他?分明是一步一个脚印,却总叫人罩上华 贵却不光彩的外衣。为了这不再是秘密的秘密身世,心的伤口屡屡淌血。既不能同 享天伦之乐,又为何要让王升伯伯专程来新竹解开身世之迹?那年冬天,出奇的冷! 冷到骨髓冷到心底。谁解其中味?   因为这尊贵的身份?因为这蒋氏家族?!   迷离恍惚中,崇祯皇帝明晃晃的宝剑直戳爱女的心口:“汝何以生在孤家?!”   哦哦,神秘莫测诡谲变幻的权力政治,弥漫着血腥气的宫廷后院!昔日的爱情 已成为惨烈的悲剧,今日的血缘如何延续?!   那双衰老无力的手颤抖着挣扎着,终于,手牵扯着身躯牵扯着心——向前栽去! 就像一棵老朽了的大树在雷雨中轰然栽倒!   “啊——”孪生兄弟猛地扑了过去,双双跪倒在老人的病榻前,那年富力强的 手一左一右紧紧握住了老人的双手。   生命的链条终于环环相扣。   老了便是老了,哪怕是伟人!   “父亲……”孪生子从胸腔迸发出了这声呼唤!憋了整整四十年,蕴藉了四十 年的爱和憾,冲出双唇竟柔弱如游丝。泪水冲缺了心的堤坝,他们在啜泣中一遍遍 地唤着父亲,所有的遗憾都化为乌有,只有一片至诚的爱。   老先生也不禁老泪纵横,可他不忘重任,弯下腰再次敦促孪生子:“有什么话, 尽管说呵。”   孪生兄弟双双摇摇头,再没有说出一个字。心,已经满足了。他们无求于父亲, “对父亲充满了尊敬”。“对父亲老人家只有爱。”   “唉,终究是犟直到底的小老表呵。”老先生转向老人,只见老人双手颤抖, 如同痉挛一般!老人的心在急切地呼唤:“儿子!儿子!”可那依旧阔大却再没有 生气的双唇只是徒劳地张着,却吐不出声音!只有浊重的老泪如蜡烛泪般窝在松沓 的眼塘子里。   “笃笃笃,笃笃笃。”响起了轻叩卧室门的声音。“御医”向老先生发出了结 束会见的催促。   是的,病重老人的体力心力都不允许再延长相见的时间了。老先生急得不顾一 切俯身大声说:“总统,有话直说呵!”   老人将泪眼睁大,那浊重的泪珠啪嗒溅落在相握的手背上,陡地,他像竭尽了 生命的剩余之力,终于清楚地吐出了八个字,却是:   “咬得菜根,百事可做”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