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宣部长的陆定一 秦川   〖《炎黄春秋》今年第二期刊登秦川的文章《我眼中的“阎 王店”》,回忆“文革”前的中宣部,此文是其中的一节。〗   “文化大革命”前夕,毛泽东在1966年春的一次中央 会议上有一句尖刻的评语:“中宣部是阎王殿,要打倒阎王,解放 小鬼。”一句话导致了中共中央宣传部的灭顶之灾。部长陆定一成 为“文革”中的首批受害者之一。中宣部的几位副部长,如张际春 、李卓然、张子意、周扬、张磐石,也跟着受不白之冤。   我在延安时期就与日后中宣部的有些“阎王”相识。1953 年调中宣部工作之后,他们都直接领导过我。他们的理论修养 、工作经验和领导水平是很高的。所以在“文革”开始,我怎样也 觉察不出中宣部犯了什么反党、反中央的错误,更不可能提供检举 、揭发材料。为此造反派在大门上给我挂上漆黑的大字条幅:“反 革命修正义头子陆定一黑藤上掉下来的烂透了的黑瓜。”   党的七大后,陆定一出任中央宣传部部长。然而解放后党 的第一次全国宣传工作会议却由胡乔木主持,陆定一只作了一个关 于宗教工作的讲话。而胡乔木当时只是中宣部副部长兼秘书长。我 心中打了一个问号。这是为什么,我至今不大清楚。但在以后的接 触中,陆定一从来没有流露过一点点情绪,真正体现了共产党人宠 辱不惊的伟大品格。   胡乔木在中宣部时,要求学习苏联共产党宣传工作的经验 。就是斯大林和日丹诺夫那一套。比如,建立“宣传网”和“报告 员”制度,中央一个决定出台,全国千军万马闻风而动,还要求中 宣部的干部都来做“哨兵”,随时报告意识形态领域的“敌情”。 陆定一并不要搞的那一套。他主张中宣部要减少一琐碎的事务性工 作,反对形式主义,腾出时间来 研究一些大的思想、政治方针性 问题,这样才能更好地体现党的思想领导作用。如果中宣部每个处 一年能写出一篇好文章,提出一些好建议,递交的报告被中央采用 一点,甚至几个字,就算做好了工作。他强调,中宣部不要取代中 央发号施令。如果每个处都想对下发号施令,那么究竟谁是中央呢 ?1956年1月中央召开全国知识分子会议后,他乘势提出中宣 部重点做五百万知识分子的工作,并力主实行“百花齐放,百家争 鸣”的方针。   现在看来,定一同志对中宣部工作的定位是很高明的。 但当时我并不理解,总爱对他提意见。解放战争后期中央曾发来斯 大林、日丹诺夫批判列宁格勒《星》杂志自由化倾向的讲话,我深 受影响,喜欢多管一些事,倾向于胡乔木同志的思想。有一次,在 部里的会上,我又提出中宣部不能“只抓五百万知识分子,丢了五 亿工农兵”。定一同志慢条斯理地说:“秦川同志,你来做部长好 不好?”当时,中中宣部的气氛比较宽松,上下级之间说话重一点 也没关系。   1956年2月,陆定一同志写下了中宣部长任上最辉煌的 一页。中央在毛泽东居住的颐年堂开会时,他面陈“双百方针”的 建议,被采纳。1957年2月,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第11次 (扩大)会议上,首次宣布这一方针是促进艺术进步和科学进步, 促进社会主义文化繁荣的方针。陆定一这么做,是对党的历史和解 放后宣传战线教条主义现状的深刻反省。是对新中国科学文化事业 的深谋远虑。   我记得这一段时间,陆定一多次提到苏联科学界独尊米丘 林、李森科、巴甫洛夫而排斥西方的摩尔根学派等学阀作风,这种 学风在中国也有谬种流传。有一位在中国科学院负责遗传选种实验 的老同志深受苏联米丘林学派的遗传学影响,排斥倾向于摩尔根学 派的科学家,就为此调动了工作。卫生部有位负责人说:“中医是 封建医,西医是资本主义医,只有巴甫洛夫是社会主义医。”陆定 一不能接受这些轻率抹煞人类以往科学成果的奇谈怪论,指出那些 盲从苏联的同志嘴上总爱挂着“巴甫洛夫,巴甫洛夫”多么滑稽可 笑。   郭沫若和范文澜都是党内公认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但两 人对于中国古代史的分期问题有不同的看法。有人主张由中宣部出 面裁定对错。陆定一微微一笑,说:“这是学术问题,要凭考古工 作者发掘出来的实物,由历史学家自己去讨论。”   1956年可以说是陆定一思想大解放的一年。5月26 日,他代表党中央在中南海怀仁堂对首都科学工作者、文艺工作者 作《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报告。在报告中,陆定一主张把文学 艺术、科学研究同政治区分开来。“在文学艺术工作和科学研究工 作中有独立思考的自由,有辩论的自由,有创作和批判的自由,有 发表自己的意见、坚持自己的意见和保留自己的意见的自由。”“ 对于思想问题,想用行政命令的办法来解决,是不会有效的。”“ 应当提倡建立在科学基础上的尖锐的学术论争。” 陆定一提出, 即使是对那些持资产阶级观点学者,也要保障他们获得适当的工作 岗位、继续从事科学研究、将自己的专长传授给青年的权利。党员 要克服宗派主义,在学问上多向党外人士请教。   两天后,陆定一在与部分省市委宣传部长座谈时,又以最 鲜明的态度提出,中国共产党的思想战线要摆脱苏联教条主义的影 响,走出一条党管理科学文化事业的新路来。   遗憾的是,定一同志思想的光芒在愈演愈烈的阶级斗争的 风雨中很快黯淡下去。一年后的“反右”运动铺天盖地而来,毛主 席说,百家争鸣实际上是两家,资产阶级一家,无产阶级一家。这 样“双百方针”虽然在口头上没有被废除,实际上却从此被束之高 阁。   1967年,“文革”高潮期间,我在工人体育场批斗“ 彭罗陆杨”的大会上,远远看见陆定一挂着牌子挨斗,一副惨不忍 睹的模样,我心中十分难过。   十多年后再见到他,已是1979年,那时我已调到人 民日报社工作。   他复出后的第一篇文章《怀念人民的好总理--周恩来 同志》就提出,我们党自“大跃进”到“文革”结束,实际上形成 了一条极左路线。刊出前一晚,他打来电话:“秦川同志,这篇文 章你一个字也不要改。”当时定一同志的这种看法在党内是十分大 胆和超前的,因而曾引起最高领导的不满。   1986年,中共十二届六中全会上,在举手表决精神文 明建设指导方针的决议前,陆定一忽然站起来说:“决议中‘资产 阶级自由化即否定社会主义道路,否定党的领导’这一句,我主张 去掉前面半句。关于这个问题,我提了三次意见,但都没给我登简 报。”不少中央委员为定一同志的讲话鼓掌。虽然这一建议没有被 全会所采纳,但他不寻常的胆识又一次赢得党员、群众的敬意。   晚年的陆定一回顾中共七十多年的曲折历史,认为真正的 路线斗争只有两次。一次是王明路线,一次是“文化大革命”。两 次的特点都是政治上的极左主张加上组织上的“残酷斗争,无情打 击”。在延安整风时,毛泽东坚决反对王明的“残酷斗争,无情打 击”,主张对犯了错误的同志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没想到 “文革”中他也搞起“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来。这可以说是定一 同志从全党、全民族,也包括他个人的惨痛经历中总结出来的带血 的教训。陆定一六十多年的革命生涯,除了“大革命”的短暂时期 和1956年前后得以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华抱负,其他时间不是受 迫害就是被埋没。然而,真正的金子是岁月的风尘所遮掩不住的。 越是晚年,他在思想战线卓越的马克思主义领导人的光辉,才越加 被全党所认识。   1992年,陆定一生日的那天晚上,我去看他。他端详 着孩子们送去的各种饺子。忽然感慨地说起了党内存在的腐化现象 ,并表示了深深的忧虑。我无言以对。他沉思了一会儿,又说:“ 我们党战争年代靠什么?靠的是投身革命的‘军阀’,他们教我们 如何建司令部、作战科、通讯科、后勤科、如何操练、打靶、挖战 壕。我们依靠他们、驾驭他们,取得了革命的胜利。现在搞现代化 ,要靠‘财阀’,他们教我们如何管理现代化企业、开拓市场。我 们要学会依靠‘财阀’、驾驭‘财阀’。”一句话,竟是对中国历 史走向的深刻概括。   陆定一去世前一天,我来到他病房。据他儿子说,他刚刚 还在念叨着我的名字。陆定一追悼会上,他女儿说:“爸爸有过什 么对不起您的地方,您千万不要挂在心上。”我想,定一同志临终 前对我当年挨整可能还心怀歉疚。其实,我早已知道,我的“右倾 ”问题是康生定的案,我怎会责怪定一和其他同志呢?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