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陈布雷死因新探 戴光中   1948年11月13日,陈布雷自杀于王气黯然的南京城。半个世纪来, 这个政治意味十分浓厚的人生之谜,一直为人们所关注,众说纷纭。 最近,笔者蒙布雷哲嗣陈过先生厚爱,惠赐其父日记之影印件供我研 究,终于从中发现了他自杀的真实原因。   抗战胜利后,陈布雷因病魔缠身,早有引退之意,但是,个人经 济及家庭前途,却逼迫他欲罢不能。当时,国民党达官贵人都忙着 “五子登科”,可这位清廉自守的书生,竟在日记中发出如下悲叹: “与家人筹划此后生计,不仅无片椽尺地足以在外栖旅,且以币值降 落之故,亦略无余储足以坐食三个月。年力渐衰,乃感如此严重之经 济压迫,询乎愚忠直道,难以行于今日之世也!”(1945年10月14日) 所以,在此后三年中,陈布雷始终处于进退两难的困境:不从政则无 以维持家计,既从政则必受精神上之折磨而日衰日惫以致油尽灯枯。 然而即便如此,他对“党国”仍是忠贞不二、鞠躬尽瘁。其日记称:   五日来精神颇感疲惫不支,客人散去时,只能偃息于沙发榻上, 不复能长时期久坐也。今日为四明董事会,余本欲赴沪出席,然恐京 中人手稀少,因是中止。近日(吴)铁城、(吴)鼎昌等均赴锡、沪 游览休息,(孙)哲生亦赴沪,(陈)立夫将出国,彼等能学太上之 忘情,而余独不能,人嗤其愚,我自有其守也。(1948年5月29日)   近日所见所闻,皆是一派悲观散漫之论调。昔人所谓未可共患难 者,已显露其端倪,瞻望前途,实属不堪设想,余本为消极保守一型 之人物,数月以来,鉴于内外艰难,以为终须有少数忠贞不二之士, 坚定信心,竭诚贡献,故他人规避、牢骚,余均处以怡定。(1948年 8月7日)   事实上,甚至在陈布雷的最后一篇日记(11月11日)中也没有打 算自杀的迹象:“傍晚,觉体力心力不支,不能不作短期二三天的休 息。晚餐后作致友人函札数件,并整理物件,十一时寝。”那么,究 竟是什么原因促使陈布雷突然自杀的呢?答案就在他11月12日写的绝 笔《杂记》里面。这篇《杂记》发表时,是不完整的,国民党为了掩 盖真相,卑鄙地擅自删去了两大段至关重要的文字。一段是开头部分:   “此树婆娑,生意尽矣”!我之身体精神,今年乃一衰至此。   许身于革命,许身于介公,将近二十年,虽亦勤劬,试问曾有一 件积极自效之举否?一无贡献,一无交代,思之愧愤,不可终日。   “百无一用是书生”,即我之谓也。   狂郁忧思,不能自制,此决无一词可以自解者!   抛妻撇子,负国负家,极天下之至不仁,而我乃踏之,我真忍人 也。然我实不得已也。   时事已进入非常时期,而自验身心,较之二十六年秋间,不知衰 弱到多少倍。如此强忍下去,亦必有一日发忧郁狂而蹈此结局也。   闻朋友中竟有以“你有没有准备”相互询者。如有人问我,我将 答之曰:   我惟有一死而已。   上述文字,发表时全被删去。另一段是在“想来想去,毫无出路, 觉得自身的处境与能力太不相应了!自身的个性缺点与自己之所以许 身自处者”之后紧接着———“太不相应了!思之思之,为此繁忧已 二十天于兹,我今真成了‘忧郁狂’!忧郁狂是足以大大发生变态的! 我便为这种变态反常的心理现象而陷于不可救,岂非天乎?”   这些被删的文字告诉我们,陈布雷所以自杀,是因为共事的党国 要人们,在危如累卵的局势下,不能精诚团结、患难与共,反生离异 之心,互询善后之策,而自己又无力挽狂澜于既倒,致使刺激过度、 心理变态,突发忧郁狂,决定为垂死的党国“从一而终”。他的同事 们,则在羞愧之余,更怕影响士气、加速瓦解,乃昧着良心抹去这些 文字,反冠以“感激轻生以死报国”的名义,造成了五十年来未能破 解的人生之谜。   但是,正如前述,陈布雷直到11日都没起过自杀的念头,他这 “忧郁狂”何以会突然爆发呢?陈布雷身边的副官、秘书都怀疑是蒋 介石的刺激所致,其实不然。陈布雷写日记的习惯,是早上起来记录 昨天经过。也就是说,直到12日早晨,他的心理还完全正常。这天, 陈布雷未曾出门,来访的也只有陈方一人,促膝倾谈达两个小时。他 俩的关系,“情如手足,人生知己”,因此,可以断定,“朋侪中有 以‘你有没有准备’相互询者”的消息,正是陈方于当天所言,令陈 布雷无法不信。而他又是个极其敏感、神经异常脆弱的人,一点儿小 事都会让他寝食不安,这消息无疑如五雷轰顶,再加上蒋介石心腹秘 书周宏涛的态度——“追忆昨日周宏涛兄来谈时之情绪,可以反映中 心领导之已发生动摇。”(11月3日)——这就足以使陈布雷突发“忧 郁狂”。因为他是全心全意为党国服务的,“竭己尽命,不敢少休, 既捐弃嗜好,复摒绝游乐,虽日尽十余小时之工作,犹嫌力不从心”, 没想到结果却是“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怎能 不使他忧愤欲狂呢?一介书生,满怀爱国赤诚,不幸误入歧途,又囿 于传统理念,昧于民心向背,于是,何以解忧,唯有自尽!   陈布雷之死,诚如其夫人所言:“谓非时代之牺牲者,抑何可得?” 光明日报1999.2.1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