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我所认识的陈寅恪 周一良   陈寅恪先生,是我国20世纪一位重要的史学家。对他的一生,我 觉得可以用这样十二个字来概括:儒生思想、诗人气质、史家学术。   我觉得陈先生的文化主流是儒家思想。当初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 有三位名教授,一位是陈寅恪先生,一位是汤用彤先生,一位是冯友 兰先生,对于他们三位,当时就有儒、释、道三种说法。冯先生是大 胡子,人称“冯老道”,代表道教;汤先生是研究佛学的,是代表释 教的;陈先生就是儒生,代表儒教,故时人用儒、释、道三字来代表 这三位教授。这种说法,在当时固然是开玩笑,但现在看起来也有一 些道理。   陈先生代表儒家,他的主体思想是儒家的。怎么理解这句话呢? 我想还是用陈先生自己的话来说,他的思想是介于湘乡南皮之间。湘 乡指曾国藩,曾国藩的思想主要是什么呢?就是孔孟之道,是儒家的 思想,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而陈先生说他的思想介于湘乡南皮 之间,可见他对曾国藩的敬仰。南皮指张之洞,张之洞主张“中学为 体,西学为用”,张之洞也是陈先生钦佩之人。陈寅恪先生的思想, 是以儒家文化占主导地位的,这一点,我还想通过一些日常生活小事 来加以说明。有一位当时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学生讲过这么一件小事: 王静安先生遗体入殓时,清华一些老师与学生都去了,对王先生遗体 三鞠躬以敬礼。不久,陈寅恪先生来了,他穿着袍子、马褂,跪在地 下叩头,并是三叩头,这是封建文化、封建传统的很典型的一个表现。   还有一个例子。陈先生在国学研究院时,有一些陈先生的学生到 上海陈先生家中去谒见散原老人(陈先生的父亲),散原老人与这帮 学生谈话,散原老人坐着,这帮学生也坐着,而陈先生是站在旁边的, 并坚持到谈话完毕。   接着前面“湘乡南皮之间”说,南皮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主要是讲船坚炮利,指西方的声光电化,而陈先生对西方之学的认识, 比张之洞要高得多。关于此点,我们从陈先生留学时期与吴宓的谈话 (据《吴宓日记》)中看出,如陈先生对照中、西方哲学,认为西方 哲学比东方哲学高明,更有思辨性,所以,陈先生对西方的文史之学 有很深刻的认识。陈先生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表现在什么方面 呢?一方面表现在学术自由。陈先生送北大学生的诗,季羡林先生已 引其一(“群趋东邻受国史,神州士夫羞欲死”),其二是这样说的, “天赋迂儒自圣狂,读书不肯为人忙”,说天生我这么一位狷介的儒 生,我念书不是为别人,是为了我自己,我根据独立之精神、自由之 思想而研究。然后又对北大学生讲,“平生所学宁堪赠”,我平生所 学没有什么值得告诉你们的,最后一句,“独此区区是秘方”,意思 是只有这区区的一点是我的秘方。秘方是什么呢?就是“读书不肯为 人忙”,就是强调读书一定要独立,独立思考,并有独立之思想,不 为别人希望的某种实用主义左右而读书。对学术自由,陈先生是一直 坚持下来的,直到解放后写《柳如是别传》,我觉得这一点是陈先生 受西方学术思想影响的一个方面。   第二讲陈先生的诗人气质。陈先生诗人气质是十分浓厚的。陈先 生的父亲是大诗人,陈先生的母亲俞夫人,也有诗集传世。他的舅舅 俞明震,也是清朝末年民国初年有名的诗人。所以,陈先生的家世是 一个诗人的家世,他从小受到作诗的训练,受到了诗的熏陶,这是一 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我觉得陈先生的诗人气质还表现为多愁善感。 这是老话了,诗人都多愁善感,陈先生也是这样的。善感,陈先生是 一个有丰富感情的人,特别是《柳如是别传》中表现出感情非常丰富、 非常深厚,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多愁呢,李坚先生讲陈先生诗中体现 的悲观主义,讲得十分细致。陈先生确实有悲观主义,这与他后半生 的经历有关:抗战时期避难来到南方,已经流离颠沛;后来香港沦陷, 又流离颠沛;然后回北京,北方又解放了。这几件事不能等量齐观, 但都使他产生一种流离颠沛的感觉,因而出现害怕战争、躲避战争的 想法,加上陈先生晚年眼病,经过三十年逐渐加深并最终失明,复又 腿部受伤,卧床不起,这切身的折磨使他感到悲观,这也是完全可以 理解的。   由诗人气质我联想到陈先生很喜欢对联。他常以对联这一形式来 开玩笑。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的学生聚会,他作了一副对联,上联是 “南海圣人再传弟子”,意思是康南海(康有为)是梁启超的老师, 而这帮学生为梁启超的学生,所以这帮学生也就成为了南海圣人的再 传弟子,下联是“大清天子同学门人”,意思是王国维先生是南书房 行走,在某种意义上是宣统的师傅,你们呢,就是宣统的师傅的弟子, 与大清天子是同学啦!可见,陈寅恪先生对联语很感兴趣,而且有一 挥而就的才能。   大家都知道,陈先生出过中文题,一题目为“孙行者”,据说考 试时,有学生对为“胡适之”,这个学生就是北大中文系教授周祖谟 先生。我问过周祖谟先生,他说确实如此,不过后来与胡适先生见面 时,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他。除此事外,那一年研究生的中文考试卷中 也有一个对联:“墨西哥”,据说也没有人对出来,这是听北大西语 系英语教授赵萝蕤先生说的。   第三点我想谈的就是陈先生的史家学术。我的体会是,陈先生的 学术是很广泛的,博大精深,但归根到底是史家,即陈先生的研究重 点在历史。虽然陈先生精通多种语言,研究佛经,受西方文化影响, 又对中国古典文献也非常熟悉。总而言之,他具备了各方面的条件来 研究历史。陈先生的历史之学归根到底得益于什么?陈先生脑子非常 灵敏、敏锐,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可以看到。陈先生的思想含有辩证 因素,即对立统一思想、有矛盾有斗争的思想、事物之间普遍联系的 思想。在许多浑浑沌沌之中,他能很快找出重点,能因小见大,而这 些思想、方法与辩证法有关。比如说,他讲唐朝的政治,把中央的政 治与少数民族的情况联系起来,把看起来没有关系的东西联在一起, 陈先生的论文很多属于这一类。我们从中看不到的关系、因果和联系, 陈先生却能发现。又如,讲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陈先生从这篇文 学作品联想到魏晋时期堡坞的情况。还有,讲唐朝制度的来源,陈先 生能找出众多来源中的重点,加以分析。   从《柳如是别传》就更进一步看到陈先生写书时的确非常投入, 设身处地,把自己搁在钱谦益与柳如是当时的环境之中。这部书与陈 先生过去的著作有很大的不同,里面有很多地方表现了他自己的思想 感情,如用偈语、律诗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把自己与历史人物浑然 融为一体。这种作法,是陈先生史学发展到一个新阶段的标志。 光明日报1999.2.1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