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丁玲到延安后的思想波澜 朱鸿召   丁玲(1904-1986)是第一个到延安的文人,也是最典型的延安 文人。   丁玲是个有着火一样性情的新式女性。早在中学时代为反抗封建 婚姻,她离开了湘西那个像《红楼梦》中贾府一般的家,“作为一个 流放的叛徒,到上海去”。20年代莎菲式的苦闷阴鸷,到30年代已变 成上街游行、写标语、贴墙报、散传单、飞行集会等革命行动。她不 愿坐在家里写文章,也不满足于只是写几篇文章。1931年丈夫胡也频 遇害后,她在沈从文的仗义护送下,将不满周岁的孩子送回湖南常德 老家,三天后又转身返回上海。她向地下党组织要求去苏区,在实际 斗争中释放心中的苦痛。但党组织安排她留在上海编辑《北斗》杂志, 她只能接受任务。“实际我心中成天装着一盆火,只想找人发泄!”   1933年5月她被国民党特务绑架,秘密地从上海押解到南京软禁起 来。她试图越狱,又尝试自杀,更为自己与冯达之间“明知不是伴, 事急且相随”的同居关系,并导致怀孕、生育而懊悔不已。外间舆论 谣言四起。“我真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怀着一颗饿狼般的心, 只想吃人!”到1936年5月她才得以抽身暂时离开南京到北平,遇到曹 靖华时表示:   我一定要找到党。如果找不到党,我即使能暂时住在北平,或别 的什么地方,我仍是一个黑人,不能有什么活动,也无法向人民表白 心意,说我自己要说的话。   尔后,她又悄悄地到上海,胡风帮她一步步与共产党组织联系。 第三天她见到冯雪峰———一个与自己“曾有过热烈的爱情”,参加 长征后由陕北被派到上海领导文化界工作的共产党人。    看到他我第一个感觉是他变了。怎么变了,变在什么地方, 我说不清楚,也不可能细想下去;我只顾自己说话。说着说着就哭了 起来。并不是说到什么伤心的地方才哭的,好像这眼泪已经准备了很 长时间,准备了三年的时间,堵塞在我胸中、眼中已经三年了,三年 来随时都想找一个地方把它全部倾泻出来。我已经忍无可忍,呵!我 该流一次眼泪了。于是我尽情地哭了起来了。我以为我会得着满腔同 情和无比安慰,然而我只听到一声冷峻的问话。雪峰说道:“你怎么 感到只有你一个人在那里受罪?你应该想到,有许许多多人都同你一 样在受罪:整个革命在这几年里也同你一道,一样受着罪咧。”这的 确是我没有想到的。此时此刻,我唯一希望的是同情,是安慰,他却 给了一盆冷水。(丁玲:《魍魉世界》)   她更感到委屈了。几经周折,她痛下决心,坚决要求到陕北。她 将希望再寄托于新的环境,新的社会,新的人与事。况且在陕北的红 军队伍中,林伯渠是她的表兄,毛泽东也可以算是她的故交——当初 在长沙周南女子中学时,丁玲与杨开慧同校;学潮中她们得到毛润之 (泽东)的支持,又一起转到岳云中学,开湖南男女同校之风气。她 深信着,她准备着去拥抱陕北那片新的大地,新的人生!   1936年10月底,丁玲从西安到保安的途中,在洛川停留一天。她 剪短了头发,穿上久已神往的灰布军衣,以土坑为马背,跳上跳下, 咯咯地笑个不停,练习着骑马的技术要领。头发是女人的骄傲。剪短 头发是一种心理的象征,她渴望着从此后永远告别那龌龊魍魉的世界, 进入到一个新天地,获得一种新人生。上陇东前线,组织“八路军西 北战地服务团”,过军事化、半军事化的生活,所有生活的苦楚,在 不断的动作中遗忘。她体会到激流中与风浪搏斗,1939年丁玲对斯诺 夫人说:“来这儿以前,我总是睡不着,可是现在睡得很香甜,也变 胖了。简朴的生活好。”莎菲的浪漫气息已成枯死在书页间的昨日黄 花,此间的丁玲,:“她是一个使你想起乔治·桑和乔治利亚特那些 别的伟大女作家的女子——一个女性而非女子气的女人”。生活是能 改变人的,尤其能改变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再过三、四年,到1944年 夏天,赵超构先生见到的丁玲,“她大眼、浓眉、粗糙的皮肤、矮胖 的身材、灰色的军服,声音洪亮,‘有一点象女人’”。“她豪饮, 健谈,难于令人相信她是女性”。“烟抽得很密,大口的吸进,大口 的吐出,似乎有意显示她的豪放气质”。生活改变着丁玲,然而丁玲 又毕竟是丁玲。   她以最大的热情去迎接这新的生活,听红军讲战斗的故事,用一 时难以转变的欧化的语言记录描述这些故事。   1938年11月,她脱离西战团,到延安入马列学院学习一年。 1939年10月任“文协”副主任并主持日常工作,至1941年初去川口农 村养病兼创作,同年4月抽调参与创办《解放日报》。这期间,她经历 了从初到保安、延安时为民族,为个人,抗争命运,不断行动的理性 选择;到走进社会,在残酷现实的血与泪中,触动了自己的心灵,警 醒了女性的自我意识;进而引起她对现代中国知识女性的命运感知, 知识分子良知责任的确立,中国现代社会发展的历史思考。继《我在 霞村的时候》,她又相继写出了《在医院中时》(1940.),《夜》 (1941.)等小说。一方面锐利地揭露了革命队伍中像何华明那样工 农干部的阴暗心理,一方面大胆地刻画了陆萍这样一位对文学更感兴 趣的从上海一个产科学校毕业的学生,到抗大入了党,参加革命工作 后,与革命队伍的全面矛盾和尖锐对立。“她是一个富于幻想的人, 而且有能耐去打开她生活的局面。可是‘党’,‘党的需要’的铁箍 套在头上,她能违抗党的命令么?能不顾这铁箍么,这由她自愿套上 来的?”工作中,她理性地批判着一切,总不满于现状,与不识字的 庄稼汉出身的医院院长,放牛娃出身的指导员及整个环境格格不入, 以至于神经衰弱旧症复发,夜夜失眠,陷于一种剧烈的自我的斗争里。 纵然如此,“她永远相信,真理是在自己这边的。”作者对陆萍这个 艺术典型的态度,有批评,但更多的是同情和理解。借此丁玲表现出 了一个知识分子对延安社会的某种独立意识和批判精神。   作为这种意识和精神的集中体现,是她从写小说转入杂文创作。   在杂文创作中,丁玲批判了革命队伍中干部衣服、骑马代步、马 列学院的文凭头衔等等不良的风习和落后愚昧的心态;否定了文艺创 作中“要求自己每篇文章都合乎新民主主义”,“斤斤追求其合乎理 论的范围”,被教员称赞“意思好”的舍本求末的方法,强调生活材 料不等于文学创作,创作最需要有自己的生命感知,最需要关注人的 心灵和命运。而一篇《三八节有感》,更是深刻透彻地分析了生活在 延安革命队伍中知识女性的艰难生活、尴尬处境和不幸命运。” “‘妇女’这两个字,将在什么时代才不被重视,不需要特别的被提 出呢?”正是纪念“三八”妇女节的日子,她却敢于发别人之所未发, 从“被重视”的,热闹的表面看出了实际上正是因为不被重视才被重 视的严峻本质。她以自己艺术家的敏感和知识分子的良知,揭示了遗 传在革命队伍里,滋生在理想社会肌体上的某种恶瘤。   丁玲是理性地选择了延安,努力克己地走进延安,出身教养又惠 之以韬晦之道。所以,她感受得更多的是延安文人与革命队伍之间的 不适和矛盾。整风运动中,许多人都对丁玲的《三八节有感》和王实 味的《野百合花》提出批评。在一次高级干部学习会上,毛泽东最后 说:“《三八节有感》虽然有批评,但还有建议。丁玲同王实味也不 同,丁玲是同志,王实味是托派。”这句话保了丁玲,文艺整风期间, 只有个别单位在墙报上和个别小组的同志对《三八节有感》有批评。 到延安文艺座谈会第三次会间合影照像时,毛泽东问:丁玲在哪里呢? 照相坐近一点么,不要明年再写《三八节有感》。见丁玲隔他三人挨 着朱德坐下时,他放心坐下了。   1942年6月,批判王实味斗争中,丁玲驳斥王实味对延安文艺界的 侮辱,对《三八节有感》作一番自我批评,将自己的《三八节有感》 从《野百合花》并列中抽身出来,反戈一击。   丁玲此间停止了一切文学创作,只有重大纪念日的纪念文章和通 讯报道偶尔见诸报端。她又像上前线一样,打背包,裹绑腿,到柳林 同老乡一起纺线,改革纺车,帮盲艺人韩起祥创作新节目,学习柯仲 平、马健翎的“民众剧团”创作的民族化、大众化的经验,还采访了 许多先进人物。1944年7月1日,毛泽东致信丁玲与欧阳山,为她的一 篇介绍边区合作社模范工作人员的文章《田保霖》所表现出的“新写 作作风”庆祝。   1985年4月,年届80岁的丁玲重回延安,深藏着半个世纪的记忆与 思考,在延安革命纪念馆陈列室的一张毛泽东与其他革命前辈合影的 照片前驻足良久,迸发成灵感的火花。她感慨万端地说:“当时他们 是弟兄,可后来却成了‘君臣’。”    (摘自《炎黄春秋》1999年第7期)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