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潘光旦和麻将牌 ■唐绍明   1940年在昆明,日寇空袭频繁。为躲避敌机轰炸,我全家疏散到 了乡下。那时我要在城里念初中,便随在城里上班的父亲,住进府甬 道清华单身宿舍。   府甬道离清华办事处西仓坡不远,是街不像街,说它是个小广场 还差不多,每天清早变成农贸市场,卖菜的,卖小吃的,热闹非凡。 早晨一过,卖主卷席收摊,街道又平静如昨。   府甬道宿舍大门朝西开。进得门来,迎面是一个向内伸展的院子。 正对面是一排房子,中间有一客厅;左侧也就是北面是一长排房子, 还带宽阔的前廊;右侧是水房、厨房,靠近大门处还有一个门房。大 约有十几位清华工作人员住在这里,有一位工友帮助管理。   这么多人住在这里,晚上无事,便聚到客厅里下棋,后来打起麻 将来,而且越玩兴致越高。每晚只要四人围桌而坐,马上有一圈人围 上,几乎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来凑热闹,参战者有之,助威者有之, 出谋划策者有之,评头品足者有之,喧哗嘈杂,灯火通明,常常玩到 半夜。我晚上要做功课,不得不赶紧把门窗关紧。   由于是单身集体宿舍,大家比较随便,各房门基本洞开,连大门 也敞开,久而久之就出了事。一天,大家玩兴正浓,机敏的毕先生突 然放下手中的牌,站起身来,一声不响地走回房间。一进门,立即扑 向床头,迅速从枕头下抽出一只手枪,转过身来,大喝一声:什么人? 站出来!没有动静。他走到门口,猛地拉开门板,后面露出一个小偷。 毕先生上去一把扭住他的胳膊,“抓贼呀!”一声吼,大家一起跑了 出来,把这个小偷着实收拾了一顿。   府甬道打麻将闹了贼,很快传了出去。   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去水房打水,经过客厅门口,发现里面门 柱上贴了两张纸,原来是一封信。抬头称姚、李几位先生为“诸生”, 大意是:听说你们近来晚上常常打麻将,一打打得很晚,这如何如何 不好,希望你们刹住。接着话锋一转:其实打牌玩麻将没有什么不好, 娱乐一下也不错。我也喜欢打麻将,平时偶尔也玩一玩,只是应当找 个合适的时间玩。接着话锋又一转:如果各位有兴趣的话,不妨找个 礼拜天,到舍下一起打几盘,如何?下面署名潘光旦,他是清华的教 务长。   这封信写得很别致,是一封批评信,但又像一封邀请信,虽然时 隔半个多世纪,全文依然能记得大致不差。说它是批评信,却全无居 高临下、颐指气使之慨,却有平易近人、退避三舍之风。哪“三舍” 呢?第一,由学校当局领导退为师长,对姚、李等几位清华毕业的学 生进行规劝,谆谆善诱。第二,由师长退为同事,你们喜欢打麻将, 我也喜欢,全无责备之意。第三,由同事退为“始作俑者”,请大家 到家中打麻将,无异具体区分何时宜打,何时不宜打,并替被批评的 人卸下“打麻将”的包袱,显示对同事的充分尊重。全信充满宽容的 气度,读之如沐春风,正应了时下所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要 旨,堪称思想工作一范例。   此信一贴出,府甬道宿舍从此不闻麻将声,小小庭院又恢复了往 日的宁静、祥和。   ……   我出于对潘光旦先生的学识和为人的景仰,进大学后,一直想当 一回他的学生。到大三时,终于获准跨系选修他开的《西洋社会思想 史》课。这本是社会系的一门必修课,非常“热门”,但此时已是 “门庭冷落”,选者寥寥。先生先是在课堂里讲,后见人少,先生又 不便行走,便把学生接到家中上课,我也由此有幸当了一回“入室弟 子”。他择要介绍了西方社会思想中的文化学派、历史学派、地理学 派、生物学派、心理学派等流派,体现了科学的客观和宽容。当时正 值思想改造,大家都听了艾思奇同志的社会发展史,后又听王亚南先 生的政治经济学。有人认为听西方社会思潮有碍于思想改造。然而, 从我个人的体验来看,并非如此。求知贵乎全面,鉴别依靠比较。通 过全面的、对比的学习,益发增强了我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理解和掌 握。潘先生解放前即已主持清华图书馆工作多年,主张像国外那样设 置BrowsingRoom,即浏览室,直译为“咀嚼室”,意为摆出各种图书 报刊,任学生无一定计划地自由浏览,如牛羊吃草,恣意咀嚼,吸取 养份,和“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比喻如出一辙。然而就是这样一 位一生追求民主,崇尚自由,勤奋治学,宽厚待人的受人尊敬的著名 学者、教育家,至“文化大革命”中受尽折磨而不假天年,悲夫!先 生辞世距今已三十多年矣,文天祥《正气歌》有句:“哲人日已远, 典型在夙昔”,诚然! 光明日报1999.3.18.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