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选自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记》,三联书店1998年9月版,ISBN 710801209X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有售) 我在北大执教之初 钱穆   一九三一年夏,余在苏州,得北京大学寄来聘书。待余赴平后, 清华又来请兼课,此必颉刚在北平先与两方接洽,故一专任,一兼课, 双方已先洽定也。但余亦未以此面询之颉刚。   余赴北大,在历史系任教,是为余在大学讲授历史课程之开始。 所任课,一为中国上古史,一为秦汉史,皆必修课由学校指定。另一 门选修课可由余自定。余决开近三百年学术史。此一课程,梁任公曾 在清华研究所已开过,其讲义余曾在杂志上读之。任公卒后,某书肆 印此书,梁家以此书乃任公未定稿,版权所属,不准书肆发行。余求 其书不得。或人告余,可赴东安市场,在某一街道中,有一书估坐一 柜上,柜前一小桌,可迳授与八毛钱,彼即在其所坐柜内取出一纸包 授汝,可勿问,亦勿展视,即任公此书也。余果如言得之。   余因与任公意见相异,故特开此课程,自编讲义。一日,某君忘 其名,来电话,询余近三百年学术史最近讲到陈乾初《大学·问》一 篇,北平最富藏书,但此间各友好皆不知此文出处。并举冯芝生为例。 君于何处得读此文。余答,余之讲义,付北大讲义室,待下周去上课 时,始领取分发,君何先知。彼在电话中大笑,谓君此讲义人人可向 北大讲义室预定,先睹者已群相讨论,君竟不知此事,可笑可笑。亦 可想见当时北平学术界风气之一斑。盖因余在任公卒后不久,竟续开 此课,故群相注意也。   又有人来书,云,君不通龟甲文,奈何腼颜讲上古史。余以此书 告讲堂诸生,谓余不通龟甲文,故在此堂上将不讲及。但诸君当知, 龟甲文外尚有上古史可讲。诸君试听,以为如何。又一日,告诸生, 事有可疑,不专在古,古亦多无可疑者。如某姓钱,此钱姓即属古, 无可疑。余确信有父有祖,乃至高曾以上三十几代前,为五代吴越国 王钱。以上仍有钱姓。近乃有人不姓钱,改姓疑古,此何理。有人 来问,君何大胆若尔。余问何事。彼言,君知班上有钱玄同之子亦来 听课否。答,知之。其人曰,君自慎之,勿多惹是非,余曰,余任上 古史课;若亦疑古,将无可言。又一夕,有某君设宴席,席上多大学 史学教授,一清华大学西洋史教授孔某,一北大史学系教授孟森心史, 两人皆年老。主人推两人居首座,曰孔孟应居上,可勿让。又指余与 钱玄同曰,君两人同宗,可连座。余遂与玄同比肩。坐既定,玄同问 余,君知我有一子在君班上否。余答,知之。玄同又言,君班上所讲 一言一句彼必详悉记载无遗,余答诺,并谓彼勤奋好学殊少见。玄同 又谓,彼在君班上之笔记我亦过目,逐字不遗。余闻言,骤不知所答, 窃恐或起争论,将何措辞。   玄同乃续谓,彼甚信君言,不遵吾说。余仅诺诺。玄同乃改辞他 及,不再理前绪,余心始释然。   一日,又有人责余,君何无情乃尔。余问何事。彼云,君知适之 近患病进医院否。余曰,顷正闻之。彼云,适之尊君有加。有人问适 之有关先秦诸子事,适之云可问君,莫再问彼。今病,访者盈户,君 宁可不去。余答,此显属两事,君并合言之,将教余何以为人。又有 一学生告余,彼系一新学生,旧同学皆告彼,当用心听适之师与师两 人课,乃两师讲堂所言正相反,不知两师曾面相讨论可归一是否。余 答此处正见学问之需要。汝正当从此等处自有悟入。若他人尽可告汝 一是,则又何待汝多学多问,余自入北大,即如入了一是非场中。自 知所言触处有忤,然亦无自奈何。   又有一生来问,师言老子出孔子后,又言出庄周后,除最近在 《燕京学报》新有一文外,尚有其他意见否。余答,有之。彼云,愿 闻其详。余答,此非一言可尽,余在上古史班上当有述及,君倘愿闻 其详,可试来听之;彼乃哲学系四年级生,自是遂来余上古史班上旁 听:越一年,来晤言,余因师上古史已一年,今信师言不疑。哲学系 有毕业纪念刊,当整理一年笔记成篇刊入。不知师尚有所言未尽否。 余答,有之,彼因请余再撰一文,亦同刊其班之毕业刊物中,并告余, 亦当请适之师同为一文讨论其事。余允之。余因续撰一文,连同彼笔 记同刊是年北大哲学系毕业纪念刊中,而适之则竟未为文。后余自刊 《庄老通辩》一书。已在余居香港时,距当年亦已三十年矣。此君笔 记载当年北大哲学毕业刊者,余手边无之,容当觅得,再以补人。此 君已忘其姓名,惟闻其留学德国,归国后,在南京中央大学哲学系任 教。   余与适之讨论老子年代问题,绝不止三数次。余曾问适之,君之 《先秦哲学史》,主张思想必有时代背景。中国古人所谓知人论世, 即此义。惟既主老子早于孔子,则老子应在春秋时代,其言亦当根据 当时之时代背景而发。君书何乃上推之《诗经》,即就《诗经》来论 时代背景,亦不当泛泛说乐天派悲观派等五种人生观,认为乃老子思 想之起源。当知乐天悲观等分别,历代皆有,唐诗宋词中何尝无此等 分别。即如最近世,亦复有此五等分别。何以老子思想独起于春秋时 代,仍未有所说明。且如老子以下,孔子墨子各家思想,亦各有其时 代背景。君书自老子以下,即以思想承思想,即不再提各家思想之时 代背景,又何故,适之谓,君之《刘向歆父子年谱》未出,一时误于 今文家言,遂不敢信用《左传》,此是当时之失。然对余之第二问题, 则仍未有答。   此后适之见余,再不乐意讨论老子,而别撰《说儒新篇》。在彼 撰稿时,屡为余道其作意。余随时告以己意。如是者数次。适之说儒 终于成篇,文长五万字,仍守其初意不变。其说既与余上古史堂上所 讲意义大相背驰,诸生举适之此文设问。余遂于堂上明白告诸生,余 所持与适之说儒不同之所在。诸生或劝余为文驳论。余告诸生,学问 贵自有所求,不应分心与他人争是非。若多在与他人争是非上分其精 力,则妨碍了自己学问之进步。《孟子》一书,只在申孔,不在辟墨。 遇两说异同,诸生贵自有折衷,并余已将今天堂上所讲,一一告之适 之,不烦再为文辩论。遂拒不为。诸生乃浼余助教贺次君即就余讲堂 所讲撰一文,刊之北大史系同学在天津《益世报》所主办之副刊上。 适之见之,大不悦,但亦未撰文反驳。主编此副刊之同学乃欲次君别 为一文自解说,次君拒之,谓所辩乃本钱师之说,不能出尔反尔。不 得已,主编此副刊之同学乃自为一启事,解说此事。自后余来香港, 某君在《港大学报》上刊一文,专为讨论适之说儒,余始别为一小篇, 追忆前说,则已上距当时十年外矣。今余此文,已收入余之《中国学 术思想史论丛》第二集。   大凡余在当时北大上课,几如登辩论场。上述老子孔子两氏不过 其主要之例而已,闻有北大同事之夫人们前来余课室旁听,亦去适之 讲堂旁听,退后相传说以为谈资。惟一时所注意者,亦仅为一些具体 材料问题解释之间,而于中国历史文化传统之一大问题上,则似未竟 体触及也。然孟子所谓余非好辩,亦不得已也。余深深了此意境。   又一日,适之告余,得商务来书,嘱编一中学国文教本。彼谓, 君在中学任教国文课多年,对此富实际经验,盼我两人合作,共成此 编。余告适之,对中国文学上之意见,余两人大相违异,倘各编一部 中学国文教科书,使国人对比读之,庶可有益。倘欲两人合编,其事 不易,并使他人亦无可窥其底里,遂拒不为。此事遂亦作罢。时适之 在北大,已不授中国哲学史,而改授中国白话文学史。惟余与适之在 文学方面甚少谈及,以双方各具主观,殊难相辩也。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