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我的父亲袁世凯 袁静雪 (摘自张遇、王娟编《老北京写照》,安徽文艺出版社,ISBN 7539617772 四合院、胡同、茶馆、庙会、皇宫、天桥……老北京的风采总是令人沉醉, 京都神韵总是令人神往。本书收入了梁实秋、许地山、郁达夫、丰子恺等写的 有关北京的名胜古迹、民俗风情、逸闻趣事等,读来别有一番滋味。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当我父亲宣誓就任临时总统以后,又过了一个时期,清皇室让出了 中南海。我们就又从当时所住的铁狮子胡同陆军部(现在中国人民大学的 宿舍)搬进了中南海。我父亲自从住进了中南海,就没有再出过新华门一 步。这是因为“东兴楼”门前的爆炸案件使得他余悸犹存。而且,大约在 我们搬进中南海后不久,府内也发生了一次意外事件,说是有一个人把炸 弹扔到海里,并未爆炸。这便使得他不敢轻易外出。可以这样说,我父亲 是活着进的新华门,直到死后才被抬着出了这个门。 我父亲当时一直居住在居仁堂内,有人说他当时住在怀仁堂,是错误 的。他的办公室,设在居仁堂楼下东头的一间大房间里。楼下的西部,是 他会客、开会以及吃饭的所在。另外,在居仁堂的前院,还有一处叫做 “大圆镜中”的房子,也是他会客的地方。他在什么地方会什么样的客, 是按着来客的身份以及跟他的关系来区别对待的。例如,一般生客在“大 圆镜中”,熟客在居仁堂楼下西部,最熟的就在办公室内会见了。如果来 客比较有身份,那么,会见的地方也可能有所改变。但是他接见张作霖却 是个例外。张作霖是当时的二十七师师长,他由东北来京谒见我父亲。按 照他的身份以及他和我父亲的关系,是只能在“大圆镜中”会见的。可是 我父亲为了表示对他的优待,却破例地在办公室内接见了他。当时办公室 内的北面,安设着一个多宝格子。格子里摆设着一些古玩器物。其中有一 个丝绒盒子,里面放着四块打簧金表。每一个表的边上环绕着一圈珠子, 表的背面是珐琅烧的小人,样子是极其精致的。当时我父亲和张作霖分坐 在沙发上谈话。张在谈话的时候,不时地注视离他座位很近的这四块金 表。我父亲看到这种情况,晓得他是爱上了这几块表了,当时就送给了 他。我父亲在送走了张作霖以后,一路笑着上楼,说明了赠表的经过,并 笑着对我们说:“他真是没有见过世面,他既然看着喜欢,我就送给他 了。”说完了又哈哈大笑起来。 我父亲的卧室,是居仁堂楼上东头的一个大房间。他最喜欢二姐和 我,就让我俩住在楼上西头的一个房间里。我家其他人的住处,也是经过 他安排指定的。大致的情况是:我娘于氏和二姨太太、大哥夫妇、还有大 哥的姨奶奶和他的孩子们以及四哥夫妇都住在福禄居;大姨太太、三姨太 太和二哥夫妇、三哥夫妇,还有一部分小弟妹们,住在卍字廊后边的四 个院子里;五、六、八、九四个姨太太和她们的孩子都住在居仁堂后边的 一所楼上。这个楼和居仁堂的楼上是有天桥可通的。 当时的“大典筹备处”曾给各个弟兄每人做了一身“皇子服”。有一 天,四哥、五哥、六弟、七弟、八弟五个人,在“新华宫”内,各自穿着 “皇子服”,合着拍了一张照。大家一看,五哥那一套上的金花式样和其 他弟兄的有所不同(这张照片,现在还在我处保存),只有二哥的那一套 是和五哥的相同。这反映了我父亲的用意所在。在这两人之中,二哥年 长,又不时替我父亲外出办事,颇得我父亲的信任。更重要的是,我父亲 对他有所偏爱,因为他既是三姨太太的长子,又是过继给大姨太太而为她 所溺爱的一个爱子。因此,二哥将要被立为“太子”呼声就最高。大哥听 得了这个消息,便扬言说:“如果大爷(大哥称呼我父亲为“大爷”,原 因不明)要立二弟,我就把二弟杀了!”因此,“新华宫”内闹得人心惶 惶。有一天,我特地把大哥所说的话告诉了我父亲,并且和他说:“咱们 家要闹‘血滴子’了!”我父亲听了以后,只简单地说了“胡说”两个 字,并没有什么其他的表示。但是雍正夺位的惨剧,到底不能不使他无动 于衷。 “立太子”的事,并没有到此为止。原因是二哥的呼声虽然最高,但 五哥的“皇子服”毕竟也有那不同式样的金花。五哥是二姨太太的长子, 如果五哥立为“太子”,二姨太太就是未来皇帝的母亲,也就是未来的 “皇太后”了。而五姨太太想到自己既是我父亲身边最得宠的人,自然也 就希冀着那样的尊位降临到自己身上。因此,她就时时在我父亲身旁嘀嘀 咕咕,要求立她的长子--老六为“太子”。这个情况,不但伺候我父亲的 丫头流露过一言半语,就是我也听到过五姨太太在我父亲面前称赞老六的 种种好处。我父亲处在这内外夹攻的情况下,怎么能够使他不越加恼火 呢! 就在这个时候,家里的几个小些的姨太太,还不知道我父亲当时处境 的困难,竟因为“妃”、“嫔”的名称和他当面争执,以致使得他更加一 分烦恼。事情的经过是:在他决定了帝制以后,我娘于氏当然就是“正宫 娘娘”,至于那几个姨太太,我父亲曾口头封过:大、二、三、五,四个 姨太太都为“妃”;六、八、九,三个姨太太都为“嫔”(四姨太太、七 姨太太这时已死)。这种封法,那三个小些的姨太太是不满意的。可巧在 元宵节的晚上,很多人都聚在居仁堂楼下在等着吃元宵(那时我父亲和我 们家里人都仍然把汤圆叫做元宵。有人把外间叫做汤圆的说法告诉了我父 亲,他还说:“袁、元两字,音同字不同,有什么可忌讳的。”)。等到 元宵端来,我父亲一边先坐在桌旁吃,一边还叫大家坐下同吃。这时候, 六姨太太首先嘀咕起来,说是如果我父亲不封她为“妃”,她就要带着孩 子回到彰德去住。接着,八姨太太、九姨太太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五姨 太太当时在旁解劝着说:“你们别闹啦!你们都当妃子,爱管我叫什么就 叫什么。”可是那三个人却依然在喋喋不休。我父亲看到了这种情况,把 筷子一撂,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别闹啦!你们都要回彰德,等着送 我的灵柩一块儿回去吧!”说完,就走回办公室去了,接着,过了没有几 天,便下令缓办帝制,撤销了“大典筹备处”。 这个时候,国内的情况是:一方面,蔡锷所率领的护国军,很快地占 领了四川南部的一些地方。接着贵州和广西也先后宣布了独立,陆荣廷并 自任为两广护国军总司令,因之护国军的声势大振。另一方面,我父亲所 掌握的北洋,这个时候也开始分化,特别是他手下的两员大将--段祺瑞、 冯国璋,一个是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一个则不再那么恭顺地服从我父亲 的命令,并且联合了江西、浙江、山东、湖南四省的将军,准备发出取消 帝制、惩办祸首的电报。我父亲看到大势已去,只得亲自邀请徐世昌、段 祺瑞、黎元洪三人到中南海来共同举行取消帝制的紧急会议。关于取消帝 制的电稿,已经拟好准备拍发了,忽然我父亲又叫把电稿拿了回来。徐世 昌、段祺瑞听到了这个消息,赶忙又第二次来到中南海问我父亲,为什么 又撤回这个通电?是不是不愿意这样办了?我父亲当时只说:“我要改动 里头几个字。”随着也就交出去拍发了。看来,我父亲本来或许是起了反 悔之意,及至再一考虑,却是除了这样做以外,别无其他出路。正好徐、 段二人又来催问,于是借辞掩饰,就此下台。但是,从此他就忧愤成疾, 终于身死。 我父亲是有迷信思想的。他既相信批八字,也相信风水之说。有人给 我父亲批过八字,说他的命“贵不可言”。还听说,我们项城老家的坟 地,一边是龙,一边是凤。龙凤相配,说我家应该出一代帝王。这些说 法,无疑地也会使我父亲的思想受到影响。他之所以“洪宪称帝”,未始 不是想借此来“应天承运”吧。 这期间冯国璋的态度是值得一谈的。冯国璋从小站练兵起就跟随着我 父亲做事,后来经过我父亲的不断提拔,到了民国初年,直做到宣武上将 军、督理江苏军务,雄踞东南,手握重兵,成了我父亲手下的一员大将。 有一天,我父亲在晚间上楼后,看见几个姨太太、我和二姐正在他的卧室 里闲谈,便和我们说:“今天冯华甫来了。”我不知道华甫是冯国璋的 字,就问:“冯华甫是谁?”我父亲在说明了以后,接着问我和二姐: “你们应当叫他什么?”二姐迟迟疑疑地说:“叫世哥。”我父亲笑着 说:“不是世哥,是四哥。”由这一称呼看来,我父亲对于冯国璋是怎样 看待,也就可想而知了。 在这里还应当插叙一下冯国璋和我们老师周砥结婚的一段故事。周 砥,字道如,家住在天津(并不是天津人),曾教过二姐和我读汉文,及 至我们搬进了中南海,她虽然已经不在卍字廊的专馆里担任课程,却由 于她和三姨太太相处得很好,所以仍然常来常往。她是一个老姑娘,曾经 声明过不嫁人。那时候,冯国璋断了弦,他原想再要一个姨太太,所以就 叫他的儿子到北方来物色。谁知他的儿子错会了意,竟自和周家说定了。 当他回到南京复命的时候,冯说:“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要娶太太做什 么。”因此不肯应允。周老师的弟妇周四太太平素和六姨太太最好,就到 北京来转求我父亲从中说合,这才定局。随后,由我父亲代为置办妆奁, 并派我的姓武的保姆作为陪嫁的老妈,此外,还派了男佣人护送着周老师 到南京和冯国璋结婚。结婚以后,周老师有时回到北京来,还把我家当娘 家走动,我们也都改了称呼,叫她“四姐”。 还在洪宪帝制没有公开的时候,有一次,冯国璋由南京来谒见我父 亲,顺便问一问外传称帝这件事的究竟。我父亲听他的口气,知道他是来 劝阻的,对他说:“我的身体很不好,几个儿子又都不成器,我哪里有这 种心思呢!”就这么把他的嘴给堵住了。我父亲在当晚上楼以后,连声 说:“冯华甫岂有此理!冯华甫岂有此理!” 帝制公开以后,冯国璋感到自己受了欺骗。我父亲死后,曾听到一个 很可靠的人说,冯国璋对于我父亲的“洪宪称帝”,始终是嫌怨很深的。 有的人说,当我父亲最后处在绝境的时候,冯国璋经过徐世昌、段祺瑞、 梁士诒等人的疏通,幡然变计,仍然承认我父亲继续做总统,以维“北洋 派”的大局。这种说法是不确实的。 在我父亲“洪宪称帝”的时候,我们家庭中对此也有不同的反应。我 娘最高兴。她说她要当“娘娘”了。有一天,“大典筹备处”把做成的 “皇女服”送了进来,二姐和我是经我父亲口头上封为“公主”的,但是 “公主服”还没有做好,我娘便叫二姐起都穿上“皇女服”,陪着她一起 照相。这天,五、六、七、八、九妹,还有大哥的两个女儿,共七个人, 都穿上了新装;惟有我是不赞成帝制的,偏偏不肯穿着照相。很多人劝 我,我母亲还吓唬我,我不听,最后只得由我穿了便服了事。拍照的时 候,我娘居中稳坐,众“皇女”左右簇拥着,看起来,花团锦簇,好不得 意。那几个姨太太之中,除了上面已经谈过的六、八、九三个人有过争 “妃”的问题和五姨太太有过争立六哥为“太子”的事情以外,其他的人 从来没有什么异议。看来,她们对于我父亲的称帝一事,都是表示赞同 的。 在我们家里,最热衷于这件事的是大哥。他之所以这样热衷,是为了 要当“太子”,要做“嗣皇帝”。他虽然残疾,却还是野心勃勃。因此, 他宁肯冒着“欺父误国”的罪名,造出假版的《顺天时报》,也因此他能 不顾手足的情分,竟然扬言要杀那将被立为“太子”的二哥。原先我父亲 历来对他信任,他是嫡出,根据宗法制度中所谓“立嫡立长”的说法,他 认为“太子”一席应当是他的,所以他竟然私自铸刻了“大皇子印”的金 印。有些善于拍马的人给他写信,就称他为“大皇子殿下”,他也居之不 辞。他还培植他自己的私人势力,和当时的“筹安六君子”以及一些政客 们常有往来,为的是让这些人为他效力,也正是如此。例如,他的把兄弟 杨士琦(杨是我父亲的心腹,当时担任着政事堂左丞),还有杨度、沈云 沛、薛大可等人,就在我父亲面前嘀嘀咕咕,说他“嫡出当立”。总之, 大哥是一个在政治上有野心的人,所以他就最热衷于帝制。 二哥的态度就和他迥然不同。二哥是一个旧时代里十足的浪漫才子型 的人物。他从不爱过问政治上的事情,所以,一经听到那“太子”称号将 要落在自己的头上,并且还听说大哥因此而要杀害他,他内心是极其痛苦 的。他曾和我商量过,如果我父亲一旦登基,我们就私自逃往英国去留 学。不料这个消息,被大、三两个姨太太听到了,便先后把二哥叫到面 前,又哭又劝,使得他想走而又不敢走。 我父亲称帝以前,北京城内曾出现了很多请愿团,其中有妓女请愿 团、乞丐请愿团等。由于二哥平素爱和这些人来往,就有人说是二哥弄出 来的。其实这也是大哥串通外头的一些人搞出来的把戏。 在我父亲的女儿当中,我算是惟一不赞成帝制的人了,不肯穿着“皇 女服”照相,曾和二哥私议着要逃往英国留学。所有这些,并不意味着我 在政治上有什么独到的见解,但是我爱好自由,不愿意受那更进一步的束 缚。我在当时曾说过这样的话:“现在我们本来就在‘馍饭监狱’(音谐 “模范监狱”)里,每天起来扛着三大件(指念书、吃饭、睡觉),要是 做了‘皇帝’,那还受得了吗!”我不愿意学习那“公主”、“皇女”们 所应当学习的礼节。记得“大典筹备处”为了教导“公主”、“皇女”们 学习礼节,专派了两个女师大的毕业生,一个姓鹿,一个姓杨,前来做示 范性的讲解,我们就随着她们的讲解一次又一次地演习。一般说来,关于 行礼、言谈等等的所有礼节,大体上仿照的是清宫里的那一套。例如,每 天早晨向我父亲请安的时候,要像过去旗装妇女那样一次请三个安,自进 了门请一个,往前走几步再请一个,最后到了我父亲面前再请一个。需要 磕头的时候,要两腿同时跪下再磕。彼此说话的时候,要先问“您好”, 还要问“你昨晚上睡得好”。对于这些繁文缛节,我是学习一次,哭闹一 次。可是,在当时我父亲已经登上皇帝宝座的情况下,要想不学是行不通 的。幸亏这个学习由于当时政局的变化,没有继续多少日子就停止了。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