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弘一法师 □曹聚仁 (摘自《文坛三忆》,曹聚仁 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ISBN 710801341X 本书是“三联精选(第三辑)”的一种。本书分别追忆浙江一师、上海暨南大学 以及主办杂志三个时期的师友,故名“三忆”。曹聚仁(1900-1972)集学者、 作家、报人三种名分于一身,而且在这些领域皆有建树,交游遍天下,故笔下人 物包括弘一法师、朱自清、俞平伯、陈望道、陶行知、柳亚子、郁达夫、鲁迅等数 十位知交。从报界、学界、文坛,以迄政界;从江浙到上海,以至香港,涉及范围 极广,近乎中国二三十年代文化界的全景式素描。内中文章以人物为经,以事件为 纬,尤其注重人物轶闻掌故,读来鲜活生动,有如一部现代《世说新语》。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我们一师的同学,精神上多少都受点弘一法师(李叔同先生)的影响。 李先生,从来没有怒容,在教室里总是轻轻地像母亲一般吩咐我们。同学中,也有愿 意跟他到天边去的,也有立志以艺术作终身事业的,他给每一个人以深刻的影响;连侍候 他的工友,无意承志,如奉慈亲,想程明道“绿满窗前草不除”的融和境界,大抵如此。 “我们的李先生”生活极严肃,从不同流合污。他的精神上的洁癖,如白鹤似的脱离 尘浊,翱翔天未;如伯夷一样,算得圣之清者。他年轻时,在东京组织春柳社(一九O 七)开始新剧运动。那年二月,他们在东京公演《茶花女》,他便扮演茶花女那一角色。 这位“茶花女”,深居简出,埋头他自己的艺术研究,与人相处,不苟言笑;有一回,和 友人相约,某日某时在某处相晤。友人迟到了五分钟,他便拒绝晤谈,当面对那朋友说: “这回算了,下次再约过。”友人只好怏怏而退。 他的艺术天才,多方面发展,能诗词,善奏琴作曲,字也写得很好,画也不错,和苏 曼殊一样,算得现代中国文艺界的奇才。苏曼殊由出世而入世,李先生由入世而出世,这 段因缘,也是天地间奇客。李先生的出家,替佛门增光不少,一线相悬的律宗,至此才得 重辉。(一九一七年,李先生忽然至西湖某寺去静养绝食十四天,神色依然温润。其明年 四月,他乃削发入山,与世俗远隔了。我们偶尔在玉泉寺遇到他,合十以外,亦无他 语。)他晚年,久居闽南,以民国三十二年圆寂。 李先生之于人,不以辩解胜,微笑之中,每蕴至理。在我们熟悉的歌曲中,《落 花》、《月》、《晚钟》三首歌,正代表他心灵启悟的三个境界。《落花》代表着第一境 界: 纷纷纷纷纷纷, 惟落花委地无言兮,化作泥尘。 寂寂寂寂寂寂寂, 何春光长逝不归兮,永绝消息。 览落红之辞枝兮,伤花事其阑姗! 已矣!春秋其代序以递嬗兮,优念迟暮! 荣枯不须臾,盛衰有常数! 人生之浮年若朝露兮,泉壤兴衰; 朱华易消歇,青春不再来! 这是他中年后对于生命无常的感触。苦闷,寂寞,无所寄托! 艺术的境界原可以托寄李先生的心灵,所谓精神的升华作用;但是,李先生还觉得没 有着落似的,其后不久,他静悟到另一境界,那是《月》所代表的境界: 仰碧空明明,朗月是太清; 瞰下界扰扰,尘欲迷中道! 惟愿灵光普万方,荡涤垢滓扬芬芳, 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 他既作超现实的想望,把心灵寄托于彼岸,顺理成章,必然走到《晚钟》的境界: 大地沉沉落日眠,平墟漠漠晚烟残; 幽鸟不鸣暮色起,万籁俱寂丛林寒。 浩荡飘风起天梢,摇曳钟声出尘表; 绵绵灵响彻心弦,呦呦幽香凝冥杳。 众生病苦谁扶持?尘网颠倒泥涂污。 惟神悯恤敷大德,拯吾罪恶成正觉; 誓心稽首永皈依,瞑瞑人定陈虔祈。 倏忽光明烛太虚,云端仿佛天开破, 庄严七宝迷氤氲,瑶华羽翠垂缤纷。 浴灵光兮朝圣真,拜手承神恩! 仰天忂 兮瞻慈云,若现忽若隐! 钟声沉暮天,神思亦存在! 神之恩,大无外! 这就指引他进入皈依佛法的圣境了。他出家之明年,五四运动到来了。沈仲九先生对 我说,假使他迟一年出家,他就不至于出家了。然而,我们都是五四运动的过来人,到了 今天,又觉得无家可出之苦呢! 弘一法师出家后,刻苦修行,治梵典勤且笃。他在圆寂前,致书友人论晚节,征其信 道之笃。书云:“对付敌难,舍身殉教,朽人于四年前已有决心,曾与传贯师等言及。古 诗云:‘莫嫌老圃秋容谈,犹有黄花晚节香’,吾人一生之中,晚节最为要紧,愿与仁等 共勉之也。”末附五言一首:“亭亭菊一枝,高标矗晚节,云何色 殷红,殉教应流血!” 黄菊傲霜,高标矗立,这是怎样一种皎洁的境界!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