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旅次贤良祠——李鸿章断想 选自李洁著《百年独语》              一   8 月去北京,想住齐鲁饭店。这段时间,我们当地的报纸上连续有广告,说 这座位于京城什刹海处的新开的宾馆,是“山东人在北京的家”。我是个四海为 家的旅人,不在乎住哪个地方,但对名胜古迹总是难以释怀,所以就打听着来到 这家饭店。   这里的位置果然不错,位于地安门西大街上的《中国妇女报》大院里,后头 是什刹海,前面是北海,在面南的五楼房间里正好看到北海公园里著名的白塔和 琼岛。而眼下东邻处,是一座绿树掩映着的绿琉璃古建筑,这种庙宇式的老房子 在北京城里并不鲜见。   地安门东西大街正在拓宽,未来的名字叫平安大道,将是一条与长安街平行 的贯穿京华东西的通衢。马路的北侧掘成了深壕,民工们在壕沟上下忙碌着。我 知道,这条大道上,有段祺瑞的执政府,有孙中山的行宫,有郭沫若故居和恭王 府旧址,还有北海后门,人文景观十分辉煌。地面如此,地下更是了得,报纸上 说,施工以来这条路下屡有考古发现,几乎每拓宽一米都有文物出土。真是步步 有宝。   过午4 点,太阳依然很晒。正事儿已经办完,我不爱呆在房间里耗时间,就 义循着柳荫街去恭王府花园。从当年颇有权势的恭亲王奕沂的花园,转到他的马 厩亦即现在的郭沫若故居。郭宅红门虚掩。尽职的值班老人称今大星期一,不开 放,要看明天再来。好在我对郭先生并无多大兴趣,所以在门口处往纵深打量了 —下就心情平常地拐回地安门大街。   临近齐鲁饭店时,那座紧傍饭店的绿琉璃瓦古建筑缠仕了我的视线。   我越过壕沟上的木板,径直走过去。山门上的蓝底金边匾额写着“梁园饭庄”。   “梁园虽好,不是久居之地。”我默念着这句古语,正猜想这是清代的什么 有名的饭店时,看门老人拦住了我,问我要找哪家。原来,这里已是居民院儿了。   此院甚窄,绿瓦红墙大殿。几乎紧靠山门。我随口问老人以前这是什么地方, 老人答:“贤良祠”。   我一下子懵住了。   贤良祠,一个让我想了好久的地方啊!晚清最毁誉不一的大官僚李鸿章最后 住的地方不就是贤良祠吗?我所知道的贤良祠原为贤良寺,为纪念这位辞世的 “中兴重臣”,皇帝将贤良寺改为了专门祭祀李鸿章的贤良祠。   它居然还在,而且,正在修复!正门与两边的碑亭的飞檐,都不动声色地掺 入了白花花的新的木檩;而庙两侧的灰灰的院墙,也是新砌的;一帮民工正在山 门两侧盖些不大的房子。   我回头问看门老人:当年李鸿章是否在此住过?   老人说,他住没住过我说不上,现在是住家的。不过,这个庙有两百多年历 史了,碑亭里写着呢。   两座六角碑亭分立大殿东西两侧,因是皇家专用的金琉璃瓦覆顶,所以在这 个殿堂皆为绿瓦的寺院里显得很出眼。我径趋东边的碑亭,从高大的御碑上,读 到了深镌着的楷文:敕建御制贤良祠碑文雍正十一年癸丑九月二十四御笔。不期 而遇的贤良祠哟!   因为天色渐晚,亭里又昏黑,我无法逐字仰识此庙的身世了。西侧那座一模 一样的亭里,是满文的御碑。院里几株高大的古槐显然很落寞。   我从大殿旁看了看后边。后边的两座殿也是绿瓦覆顶,规模和前面这座殿差 不多。殿门挂锁,门窗红漆剥落。两侧的配殿或偏屋,果然已经住着不少人家, 门外窗下,自是那种北京杂院儿里共有的不堪入目的风光。   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我退出贤良祠。穿过车流不断尘土弥漫的马路,我回 头拍了几张照片。现在,北京的城市规划建设者们在扩建城市功能的同时,要保 护这座古建筑了,这条未来的京华“第二长安街上”又将有一座蒙尽历史尘埃的 文物焕然面世了,如若真的是原先的贤良寺,则古文化幸甚,李中堂幸甚!                 二   史载:1901年11月7 日,当朝地位最高的文华殿大学士(俗称“相国”)、 议和全权大使李鸿章在贤良寺里与世长辞了。死前,这位二十岁时其诗即“为世 所传诵”的老人噙悲赋诗吟志: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   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海外尘氛犹未尽,请君莫作等闲看。   吟这绝命诗时,这位大清朝最后的顶梁柱,一定极为伤心。   彼时的帝都,已经成了八国联军的天下,联军统帅、德国人瓦德西伯爵住进 了帝后的宫禁——西苑(中南海)里,洋兵们分别划定防区,把泱泱中华帝国的 首都夷为人世苦海,只有他栖身的贤良寺和另位全权大使、满族皇室的总理各国 事务大臣(外交部长)奕劻的庆郡王府尚算宁静,但是外国人把守大门——贤 良寺门外,俄国士兵在站岗;奕劻则在日本人的枪刺里面过活。说是保护对象也 可,说是被俘的囚徒也行。闯了大祸的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正在西安躲避战祸, 老太后唯一的愿望就是洋人们别把她作为“庚子之乱”的祸首来惩办。正是这个 对外国人充满仇视的老女人当初听信了颟顸而狂妄的几位亲王大臣的鼓噪,真的 以为设坛喝血的义和团是刀枪不入的神兵,在数次御前会议后她终于决心“抗战” ——逼迫已成傀儡的光绪皇帝下诏,怂恿野蛮的拳民在京城各城滥杀所遇到 的“大毛子”(外国人)、“二毛子”(信了洋教的中国教民和为外国人打工的 中国人)、“三毛子”(用过洋货的中国人),在列强欲以保护侨民为由准备代 剿义和团时又贸然向各国宣战,结果让八国联军从大沽口登陆,极快地打进北京。   为了尽快与各国谈判,尽可能多一点保住中国的利益,李鸿章以年近八十的 老迈之躯奉命从两广总督任上蹒跚北上,回京为中国决策者的失误当最后一次牺 牲品。   他心事重重,走走停停,从广州到北京,竟走了差一天八十天!但侵略军的 总头目瓦德西正伴着会说德语的前驻德大使洪钧的遗孀赛金花在中南海里欢度好 时光,伯爵毫无西方贵族崇尚的那种绅士风度,让李鸿章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等 了近一个月,才态度轻慢地与两位中国使臣见了一面。经过近一年的艰苦的谈判, 在列强的威逼与恫吓下,又一个丧权辱国的条约《辛丑条约》签约。这项条约给 中华民族带来的最主要的灾难是向各国赔款,本息竟达九亿八千万两银元,成为 中国的一张卖身契,自此,中国的事得由债权国的外交使团们说了算了:你想办 事,就得花钱,但朝廷财政已亏空,只有靠洋人们恩赐你才能过活,如此一来, 中国就必然成了一个半殖民地的国家。老人衰年蒙辱做城下之盟的“画押”人, 其心何其忧愤!签约仅一个半月后,他就“呕血碗许”,一病不起。远在内地的 朝廷闻讯,只给“为国宣劳忧勤致疾”的李鸿章“赏假十日”。但还不到十日, 他就溘然诀世矣。   然而,这真的是那座贤良寺吗?书上讲的那座寺,似乎不在这一带,而在今 天的王府井那边,因寺距紫禁城中部的东华门很近,上朝方便,所以很多封疆 大臣们入京后喜欢寄寓此刹。但眼下的这座小庙,离南边的故宫尚远,中间隔着 整整一个北海,这会是当时李鸿章寓京时常住的那座名寺吗?   我放心不下。回到房间里,开始电话请教。   我先后从114查号台记下了北京市文物局、北京东城区文物管理所和西城区 文物局的电话号码。除了市文物局的人一问三不知外,区里的人倒很明白。   东城区的一位李先生告诉我说:贤良祠并非贤良寺,“寺”的原址还真的就 在王府井那边,最早是雍正皇帝的十三弟允祥的故宅,允祥死后,家人遵其遗嘱 作了寺庙。原先庙很大,解放后被几家单位占用,其中校尉小学占得最多,所以, 前几年古寺年久失修,拆了,给校尉小学新建了一座很像样的大楼。   西城区的一位高女士介绍道:位于地安门西大街103 号的这座古庙,是区级 文物保护单位,清代供奉过有功于朝廷的王公大臣九十九个,清朝亡后就再也没 用了,逐渐沦落成民居。现在是女子学院的家属院,至于现在正在修复的,不是 作为文物的寺庙,而是附属于齐鲁饭店的分店。   嗬!原来我等于住在庙中了!   贤良寺已经永远没有了,李鸿章在京的旧居从地球上抹掉了。但是,作为晚 清最有实权的重臣,他的牌位会不会也曾在这“崇忠念旧”(雍正题匾)的国家 祠堂里摆过呢?遗憾的是,已经没有人回答我这个疑问了。   贤良祠的东邻是一座正在盖的三层水泥楼(可能是商场抑或饭店,如果是饭 店,是否还叫“梁园饭庄”?);而西边,竟然就是我住的地方。在《中国妇女 报》或曰北京齐鲁饭店大院门口,我找到“贤良祠留守处”。一位正在电风扇前 斜坐纳凉的男子问我干嘛的,打听贤良祠干什么。听说我是住在大院里的房客, 只是随便打听一下时,才懒洋洋地告诉我说:那是我们单位的地方,现在要修复 了,所以要倒出来了。“你们是什么单位?”我有些唐突地问道。他用嘴一呶门 口的一块白底红字的木牌子,就再懒得吭声。这种自大得莫名其妙的北京人我见 得多了,便不再理他。守卫室一旁的长牌上的字是:“中国女子学院培训中心”。   我灵机一动,很想回过头建议那位男士把牌子扛到故宫慈禧太后住的那些殿 堂前挂上,那样既专业对门,又可以让他这个替女子看门的男人气派可能更大些。   不过,我只是自己笑了笑,走开了。   自从三国时代的诸葛亮先生留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楷模后,中国的 上人便有了活学活用的最高典范。读书人出身的李鸿章殉职于敌国统辖的“首善 之区”,岂非亦可套用此语誉之?   当时,李中堂的噩耗传到正在回銮途中的慈禧和朝廷那儿,正在忧心仲仲地 “为之流涕”的刚强的老太后竟然“震悼失次”,而随扈人员“无不拥顾错愕, 如梁倾栋折,骤失倚恃者”,“至此等关键,乃始知大臣元老为国家安危之分量”。   随驾西逃的吴永在《庚子西狩丛谈》一文中,记下了李鸿章之死给整个统治 集团带来的极大震惊和惆怅。   然而,并非一片赞誉声。尽管清廷给了死者极高的荣誉,旨谥“文忠”,追 赠太傅,安徽合肥原籍与他生前工作和战斗过的所有省份都建立专祠纪念,开了 清代汉官的最高恩典,但这个当了太长时间的老臣,死后——特别是近五十年来 ——总是多遭骂名,除“大汉奸”、“满清政府的得力爪牙”、“镇压义和团运 动的刽子手”等恶谥之外,最常加给他的头衔是“卖国贼”。因为从1870年李鸿 章继承其恩师曾国藩的遗职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后,就成了清廷外交第一人, 近代中国历史上的一些丧权辱国的条约,大都是他签订的。其中,中日《马关条 约》、《中俄密约》和最后的《辛丑条约》,使中国损失最惨重,因而也最为国 人所痛恨。   其实,就在他活着的时候,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者就大有人在。   晚清朝廷分为保光绪皇帝地位的“帝党”和紧跟太后的“后党”,“帝党” 多是权力中心之外的清议之士,“后党”皆为身担要职的实权派。累累头衔在身 的李鸿章自然被目为“后党”的头号人物,因为他和一班重臣们的职务都是太后 恩赐的。在剧烈的党争中,他宦游多年的圆滑独立自主,结果为人所忌,特别是 为“帝党”所不容。其实,与其称他为“后党”,不如说他是位无党派人士。   每有外衅逼来国难将临时,“帝党”多因不了解国家实情而侈谈宣战,李鸿 章则每每主张“以夷制夷”和平谈判解决争端。主和等于投降,投降就是卖国, 这一条深得民心的推算公式使得李鸿章后半生几乎没能抬得起头来。中国人的平 均寿命当时最多不过 50 岁,而到公元1997年中国男人的平均寿命才68.8岁,李 鸿章在那么酷烈的环境中活到了78岁,真是奇迹!   官场之争是极为残酷的,别看同日里相见好得跟哥们儿似的,一有机会,不 同派系和政见的双方就会奏你一本,语言都是往死里整,都希望把对手打翻在地, 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而“圣上”对被弹劾的王公大臣的处罚也 是毫不含糊的,管你以前有多大的功劳多深的根基,说让你自裁就得上吊或仰药, 说把你砍头就让你身首异处;至于“发往军台效力赎罪”更是小菜一碟。海南岛 上的五公祠即是个很现成的证明,李德裕和李纲分别是唐朝与北宋的宰相,刺史 苏东坡更是名扬天下的大文豪,其他几位被黜到这个瘴疠之地的也是不可小觑的 人物。可是,只要政敌抓住把柄,进而激怒了“天颜”,你就在劫难逃,就得到 这天涯海角来遭罪。   清朝对犯了过失的大臣就很少客气。   乾隆是清朝盛世之君,他对受贿的高官决不姑息——他曾将二品以上的省级 贪赃人员一连杀了三十来个!鸦片战争后,因禁烟而名声大噪的林则徐也曾因 “废弛营务”而被革去四品官衔发配伊犁赎罪;戊戌政变后,谭嗣同等六位朝廷 中的高中级官员被杀,而支持维新的礼部尚书和户部左侍郎则被发遣新疆。至于 贪污受贿、官场舞弊、考场作祟、赎职匿灾甚至嫖赌吸毒的官员,只要有人举报 查实,一律严惩不赦。像鲁迅的爷爷周介孚,就因用钱贿赂考官而事败致罪,尽 管投案自首,但仍被光绪皇上亲判“斩监候”(先关起来等秋天复核后再斩), 使得绍兴周家一下子衰落下来。周介孚才是个七品官,而那些大的科考案中被处 罚的高官也大有人在:1858年的那场清朝最大的科场案事发,主考官是一品的大 学士,他与那些二三品的考官全被处斩。人们熟悉的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 不过因各级办案人员对犯罪嫌疑人屈打成招的供词过于轻信造成冤案,致使一批 从地方到中央的相关官员分别被革职或流放。对于那些犯作风问题的官员,如偷 与部下老婆通奸、私买小姑娘为妾、宿娼挟妓饮乐的人,一经举报查实,更是打 了板子后再戴枷锁押往边疆为奴,这类倒霉的案例在晚清刑史上不胜枚举。   封建时期对大小官员的法律钳制和处罚远非像现在人们传的那么名存实亡, 也不是人们看到的一些所谓的历史电视闹剧那么稀松。生活在今天的人们往往津 津乐道于彼时大小臣工如何贪赃枉法如何巧取豪夺如何抢占民女等等等等,却不 了解那里对过失者的处罚是怎样的峻厉。   我曾在保定市中心的原直隶总督府里看到一方木牌坊,那座牌坊南面镌着 “公生明”三个大字,阴面却刻着很有意义的十六个字: 尔奉尔禄,民膏民脂。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总督大人每天从大堂里下班出来,目光总是绕不过这很严肃的提醒。继曾国 藩之后,李鸿章在这个大院里干了好多年一把手,他的继任者中比较为人熟知的 有荣禄和袁世凯。这么郑重的硬件面前,当官的是不会无所顾忌的。   末代皇帝的叔叔、当过晚清军咨大臣的载涛在1961年写文章说过:“清朝家 法最严,尤其近支王公更不能稍有轨外行动”。连地位最显赫的近支王公们都这 样谨慎,所以,我们就应该明白,为了维护自家的江山,封建统治者也对各级领 导干部动真格的。   令李鸿章这样的资深官僚所警悚的,正是政敌们对他在中日甲午战争中作战 不力的攻讦。以上那些政治的或刑事的或作风的罪行,经验老到的李鸿章是不会 犯的,但人家弹劾他的竟正是前朝足以致他于死地的罪名,他不能不提心吊胆!   从康熙到光绪朝,多少在一线上指挥战事的大员们因“退缩不前”、“镇压 不力”、“夸耀战功”等罪名而被革职、流放直至人头落地,而且儿孙发往边疆 为奴,妻女分给屯军为婢,处罚极其惨烈!在光绪皇帝的暗中支持下,在结有宿 怨的“帝党”领袖翁同和的号召下,清议派健将、光绪的大舅哥志锐和瑾、珍二 妃的家庭教师、翰林院侍讲学士文廷式相继上疏弹劾他,说他“昏庸骄蹇,丧心 误国”,直欲陷他于死地。他们不光给皇上和太后正式打报告,而且还跑到宣武 门外的松筠庵号召同志联衔奏疏参他。一时间,朝里朝外,反李高潮汹涌澎湃, 天下皆曰相国可杀。   光绪皇帝早就恨他不听自己的话,战争期间,皇上一遍遍直接用电报命令他 仗该怎么打,但他竟然每次都抗命,而且还振振有词地陈述弱不敌强的理由;而 老太后也未必对这个拥有数万精锐军队的老汉臣多么信赖,但她比毛躁的光绪更 明白李鸿章的存在价值。于是,就有了“环顾盈庭,……无人可代此任者”的答 复,强大的反李势力在御前被告知,“所奏毋庸置议”——你们说的有什么可讨 论的呢?最终,朝廷只是给了罪责难逃的他一个名誉上的处罚:“拔三眼花翎, 褫黄马褂”而已——这曾是皇上赏给一个汉人的最高荣誉。换一个人,怕是早连 头也保不住了。   彼时美国在华顾问与一位日本官员的一段对话,也可以看出李鸿章无可替代 的重要性。美国人感慨:“试问朝廷不用李中堂,更有何人足与东洋抗手乎?”   日本人信服:“中国如罢斥李中堂,我等军务更易成功矣!”   中国败了,北中国海的海军司令部被人堵在窝里砸了个稀巴烂。这个时候, 朝廷要想废了李鸿章的话,是什么借口也不必找了的。但他太重要了,去日本谈 判停战,还非他莫属。本来朝廷派了求和的使臣,但日本人认为不够格,点名让 在中国官场能说了算的李鸿章来谈。于是,他非但没成罪人,反而成了不可替代 的国使。《马关条约》签订之后,他负骂名黯然返国。虽依然保留着大学士的荣 誉头衔,但已经没人答理他了。他被命令呆在京城“入阁办事”,因为在京没有 房产,就只好到这封疆大吏们晋京时常下榻的寺庙里栖身,默默忍受着世态炎凉。   谁让他是签约人来着?同级官僚无须再来看他,弟子门生多已叛离,政敌们 还在不停地聒噪。在静静的贤良寺里,他日日数着晨钟暮鼓,幽愤中以读史籍、 临碑帖打发无聊的时光。   但他的救国宏愿一直没有随北洋水师的“致远号”等战舰一道沉没海底,他 的努力已经远播京华以外的中国各地。后来先后做过国民党中央总务部长和中共 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的林伯渠就说过,童年时,在他们湖南农村,“李鸿章的富 国强兵之说对一部分青年的吸引力很大”。他们走出乡壤寻找救国之途,都是和 李鸿章的影响分不开的。   第二年,被晾起来的李鸿章总算有了新的使命,他奉派周游列国,从上海放 洋,先后到俄国、德国、荷兰、比利时、法国、英国和美国转了一大圈儿,成为 第一次出访这么多国家的中国政府最高级官员。大开眼界的他,本以为可以再以 最后的精力为中国做点什么了,却不料,刚去军机处上第一天班,就被最高领导 扣罚了一年的工资。起因很简单,他从国外回来时,曾去凭吊已成废墟的圆明园, 哪知此时里面正在修复,这里又成皇家禁地了。于是,这个出国半年多对此事一 无所知的老臣擅闯禁地,罪该革职,只因“得旨加恩”才“改为罚俸一年不准抵 销”的。他吃了个哑巴亏。   今年6 月,我曾二去圆明园,除了一大堆雕花石头外,园里还有数不清的乱 七八糟的民宅。这些闯荡北京的盲流们居然连家都安进了禁苑,令当地的公安部 门无可奈何,比比李中堂,他们太舒服了!   三   李鸿章再次屈居庙里养光韬晦。   但他一直留意着墙外的风起云涌。这时的他,对康有为等新生力量发起的维 新运动产生了共鸣,他孜孜以求的“自强”运动不也是与维新一样的目的嘛!这 个不甘落伍于时代的老人立即作出反应——尽管他所深恶痛绝的“帝党”成员成 了维新派的同盟并一直在痛骂他,甚至,拒绝他参加活动,但他还是先后为“强 学会”和《强学报》捐金以示支持——用“政治投机”解释此时李鸿章的所为是 没有道理的,他一个光绪朝中最老资格的“中兴功臣”不需要拍尔等小字辈的马 屁。在变法新风倏尔吹进宫里时,他作为最有资格的大臣之一,与翁同和、荣禄 等大臣代光绪帝约见康有为。思想保守的荣禄上来就堵了康有为一句:“祖宗之 法不能变!”被康有为干脆利索地反驳了个哑口无言;而李则只慎重地问了一句 :“若把现有的政府部门统统都撤了,那些法律不就要全废了吗?”(然则六部 尽撤,则例尽弃乎?)——表面是他在无动于衷的提问,实际上他是在引导康有 为向诸重臣尽诉改革之必要。这个老到的政治家,不动声色地在观察事态的发展。   但他心里,是希望变法的。   不过,他曾对他信任的一位外国传教士说过:现在政权,掌握在守旧派手中, 所以稍明新学的官僚得格外小心。他对康有为的认识也十分清醒:虽有才能,但 终是“经院书生”。真是入木三分!尤为难得的是,在戊戌政变后,他竟然派人 去找康有为“慰行”。   且看他的侄婿的回忆文章:合肥在都,逢人辄语云:“康有为吾不如也,废 制义事吾欲为数十年而不能,彼竟能之,吾深深愧焉。”故都人多目为康党。   这种“都人多目为康党”的说法终于在变法失败后成了他被追究的把柄。慈 禧太后手执弹劾他的奏章召见时,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有人谗言你是康有为乱党 的人呐。   好一个李鸿章,不光不否认,反倒朗朗回答:“臣实是康党。废立之事,臣 不与闻。六部诚可废,若旧法能富强,中国之强久矣,何待今日?主张变法者即 指为康党,臣无可逃,实是康党!”   记下李鸿章这种骨气的文章继续写道:慈禧听后,默然不语。   在严厉追查暴乱分子的紧要关头,一个堂堂一品大臣敢于向怒气冲冲的一把 手坦言自己的政治观点,并自列暴乱分子谱中,这种正气今人读来也令人感佩不 已!还有,从这君与臣的简明对话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发动政变的慈禧,也并不 是个听不进逆耳之言的迫害狂或运动狂。   出逃后的维新运动领袖康有为曾致函李鸿章,感谢他“助吾革政”,并“深 知公维新之同志”。看看吧,都叫“同志”了,这应该是对李鸿章在维新运动中 的政治态度的最为权威和公正的鉴定吧?可惜我们读到的教科书,都是把他列在 了顽固的保守派一边,说他是激烈反动维新的“后党”主力,所凭何据?   后来,他去了广东,官是小了些(总督为正二品),但气可能顺了些,因为, 那些喋喋不休的骂声追不上他了。在那里,他又暗中与更被清廷视为洪水猛兽的 孙中山联系上了,因为孙中山早就上书给他,希望以他为社会改革的靠山,但那 时,他没回应。现在,他派心腹与革命党进行密谈,却因孙中山对他疑虑太深而 终未与之谋面。走上中国改革潮头的机会又一次与这个极聪明的汉族大官僚失之 交臂。   1900年,义和团运动在北方兴起,他认为这是让外国人侵略中国的又一个心 腹之患,“攘外必先安内”,只有镇压了迷信误国的“拳匪”,中国才能腾出精 力来对付外患——但这句“攘外”与“安内”的话让后来的蒋介石给学了去,一 味滥用,竟成了令人不齿的反动话。此乃题外之语。结果,朝廷不听他的意见, 利用义和团向洋人开战。这次,输得更惨,连京城都守不住了,朝廷让慈禧带上 了简陋的马车颠簸着逃往西北去了,他却受命回京给他们揩屁股。当然,这又必 然要惹一场举国上下的暴骂!   对贤良寺以外的绵绵诟骂,生命垂危的李鸿章清楚着呢,所以,他的绝命诗 中,出现了“秋风宝剑孤臣泪”的极为感伤的句子。有谁知道他身陷敌军中的一 片孤忠呢?然而,骂归骂,他还要对那些詈骂不止的同僚们作最后的提醒:“海 外尘氛犹未息,请君莫作等闲看”。   而今,近一个世纪已经过去了,但我们对这位晚清最重要的政治家、军事家、 外交家和实业家,是否一直在“等闲看”呢?   四   我是“反右”那年出生的青岛人。我所读到的“李鸿章”仨字,全是一种 不屑一顾的蔑称。我当然深信不疑。“文革”结束后,有机会读到不断开禁的书, 才对这位同姓的古人有了点不同以往的认识。后来,我调入青岛日报社,报社就 在岛城最美丽的青岛湾畔,我们办公室的宽大的窗子下面,就是著名的青岛的象 征——栈桥。从线装的《胶澳志》中,我知道,这座名扬遐迩的长桥的最早名称, 叫“李鸿章栈桥”。   天天俯瞰这座古老的码头,我开始对从小爱看的那部影响极大的电影《甲午 海战》中那个冥顽不化的老头子有了新的认识。   1891年,列强瓜分中国的潜流涌动,狂潮在即。洋人们都是恃船坚从海上打 过来的,要防御他们的入侵,必须大力建设海防。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李鸿章在 东道主山东巡抚张曜的陪同下来到青岛及周围地区视察,决定立即增兵这个不冻 不淤的天然良港,并“用旅顺船厂铁材,筑南海栈桥,以便军旅起卸”。由是, 青岛有了栈桥。正是李鸿章,对外患较其他朝臣特别是清议派有了更早的清醒的 认识,着手加强了包括青岛在内的中国沿海地区的战略防御工程。但李鸿章后来 又说:“胶州湾地居南北洋之中,为北来第一深水澳,……唯目前限于经费,无 可筹拨。”于是,他不得不把只能建两个军港的钱投在了辽东半岛的旅顺和山东 半岛的威海上。   三年后,日本挑起甲午战争,李鸿章一手缔造的中国第一代海军在威海的基 地里被捣毁。   又过了三年,庞大的德国军舰出现在青岛的栈桥外海。北洋水师已无舰迎敌。   青岛守军长官是李鸿章的淮军老部下——带了四营兵来防守青岛的前登州总 兵章高元。章大人奉命不得应战,于是,德国人没费多大事儿就占领了青岛,转 年(1898年)的3 月,为期九十九年的《胶澳租借条约》签约,与翁同和一道在 条约上签字的李鸿章再次成为千夫所指的卖国贼。   山东半岛样子有点像一把宽刃的刀,威海像刀尖,而青岛则像深藏在近于柄 处的暗槽。威海锋芒毕露,青岛含威不露。因为没有钱,一向含蓄的中国人只好 首选外露的威海作军港,而外向无羁的西方人却早瞄上阴伏着的胶州湾,早在他 们登陆之前,就把这一带的山形海貌气象潮汐研究得透透的,山东巨野县那边的 两个德国传教士一被杀,这边就立即冲了上来。   中国军队(包括全部洋装备的海军)为什么屡战屡败?李鸿章该承担多大的 责任?在编辑部里,我偶尔会看着历百年潮涨潮落而不垮的栈桥,想这类没有答 案的问题。   十多年后,在美国人费正清主编的那套《剑桥中国晚清史》中,我得到丁答 案:今天再来估计这场战争,不管怎么说,中国的失败是不可避免的。首先,战 争的一方日本这时已成为一个现代国家,民族主义使它的政府和人民在共同的目 标下团结起来对付中国,而作为另一方的中国,它的政府和人民基本上是各行其 是的实体。日本的战争努力动员了举国一致的力量,而中国人民几乎没有受冲突 的影响,政府几乎全部凭借北洋水师和李鸿章的淮军。   是啊,一个万众一心的青壮年国家和一个处处被掣肘的老帅的子弟兵对打, 其他各省的总督和巡抚们都在当看客,你凭什么认为这个老头子能赢?   我曾两度登上威海的刘公岛,在李鸿章一手策划的那些异常坚固的炮台和简 单但实用的“北洋水师提督署”里,在中国第一代北海舰队司令、李鸿章的弟子 丁汝昌提督仰药自尽的房间里,我只能默默为我先辈们的无以复加的屈辱而幽泣, 却一点也不想看那些解说词——我不知道世界上哪个国家的博物馆里的注释是在 不停地脏自己的前人!   五   1995年深秋,我在日本呆了十几天,东道主是总部设在下关市的《山口新 闻报》。   到达下关的第一天,我们就被热情洋溢的异国同行邀去游览当地的名胜古迹。   下关是个很安静也很美丽的日本南方城市,沿海风光和我们青岛还真有点像, 当然比我们要干净得多。当汽车顺着海滨大道驶到闹市边缘的时候,一座华丽的 日本庙宇出现在眼前。这就是我们要看的赤间神宫。   现在想来,我对那座红柱绿檐的有八百年历史的日本庙已经没有更多的印象 了,只记得庙里很大的菊花开得正艳,而那位留着头发的日本住持和尚则不停地 向我们深鞠躬。日本人客气得让人受不了。   紧挨神社的是一个叫春帆楼的大饭店。楼前草坪上有一座不大的两人的半身 塑像。这两个铁青着面孔斜对着的,是座日本古典风格的小二层楼,门口的木牌 上写着一行很触目的正楷大字:日清讲和纪念馆。   我恍然大悟!下关就是原先的马关,原来,我们来到了《马关条约》谈判和 签订的地方!从1895年到1995年,正好过了一百年,我们可是一百周年来此凭吊 国耻的唯一一个中国代表团?   “千古伤心过马关……”我不由地想起康有为过台湾海峡时的喟然长叹。   走到门前那座白白的标牌前,我记下了上面的文字:日清讲和纪念馆这个纪 念馆,是为了公开展示日清讲和会议的珍贵资料,于昭和十二年(1937年——作 者注)开馆的。   这些展品,特别是椅子,曾在滨离官里使用过;吊灯、暖炉、砚台、墨水瓶、 印泥等都是展现当年讲和会议的珍贵历史资料。   明治二十八年(一八九五),在附近的春帆楼会议室举行的日清讲和会议, 在世界外交史上留下了一笔。日本全权总理大臣伊藤博文和清国讲和全权大臣李 鸿章二人为中心,两国的代表列席参加了议和交涉。   另外,在此次交涉途中,发生了清国全权大臣李鸿章曾遭暴徒狙击而负伤的 事件。   下关市教育委员会陪同我们参观的其十一位,是干了十二年下关市市长的— 个好老头儿,叫井川克巳,都快八十岁了,还一兜劲。他见我们脸上笑意渐隐, 便—个劲儿地双手合十说起什么——翻译说他是替先人向中国人道歉。他还说, 1945年那会儿,美军飞机天天来轰炸,城里的大部分房子都毁了,东边的赤间神 宫和原先的春帆楼饭店也成了一片废墟,但唯独这座木制的小楼安然保存了下来, 真是奇迹。我看着老头儿十分虔诚地说着,突然替他算起岁数来:退回半个世纪, 他这个二十来岁的高人男子难保不是皇军的干活!那时,他们对我们中国人还会 这么客气吗?不过,考虑到两国人民现在的友好情谊,我没好意思问他的个人成 分。   跟着老人,我们走进了纪念馆。屋不大,几乎就一间会议室,一百年前谈判 的摆设全在。那些精致的古典式的吊灯、西班牙造的带铁轮的暖炉和大小十六把 高靠背椅子,依然定格在一个世纪以前,对照着墙上的大幅油画,在这异国他乡, 我们与李鸿章之间的距离一下子近多了,近到只隔着一层落地的玻璃。玻璃外, 我们不堪回首。   那年的3 月19日,中国政府全权大臣李鸿章带领儿子李经方和美国顾问科士 达等随员抵达马关,第二天,即与日方的全权代表、内阁总理大臣伊藤博文和外 相陆奥宗光开始谈判。伊藤博文为什么选下关作为谈判地点?原来,这儿是他的 故乡,他不光成为第一个敢吃有毒的河豚鱼的日本人,而且还要做第一个让敌国 代表来家乡称臣的一代名相。一方正打得上瘾,只想拼命抢占地方,为日后停战 多捞些好处;一方只想立即停战,哪怕以赔款来补偿日本的军费。伊藤提出了中 国完全不可能接受的苛刻条件,谈判陷入僵局。   24日下午4 时许,闷闷不乐的李鸿章离开会场返回下榻的接引寺(该寺在春 帆楼左侧)。途中,两侧围观的人群里突然冲出一个丑陋的男子,对准李鸿章的 脸上就是一枪!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枪击外国来使,这种旷世未闻的荒唐事竟然出 现在一切都似乎彬彬有礼的日本国,这不能不叫天下人耻笑和愤慨!此时,狂热 的日本武士被日军在中国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他们指责本国政府过早与中国政府 举行谈判会得利太少,于是,这个叫小山丰太郎的浪人就冲了出来。   李鸿章血流满面地倒下了。谈判自然中止了。在全世界面前,日本人的面子 丢尽了。天皇急派自己的御医赶到下关为中国全权大臣诊疗,并降旨缉捕并严惩 了凶手,伊藤与陆奥前往榻前慰问致歉,日本政府自动降低了谈判条件,《马关 条约》随之签订。可怜的七十二岁高龄的李鸿章,以自己的流血换来了中国的少 一些的损失。   昏沉沉的纪念馆里,四壁挂着几幅字画,有一两幅的落款似乎是侵华日酋的 名字,而这座小馆开馆的年代正是中国人民铭心刻骨的1937年!这个时候建成这 么一个纪念馆,他们是在提醒全体得了狂躁症的日本青少年们像先人一样去侵略 我们吧!这墙上的字与画只会称颂自己民族昔日的骄傲吧!去你妈的!我在心里 骂了一声,极快地走了出来。   小楼对面,是一条极幽的小路,路牌上写着的路名……竟是“李鸿章小道”!   真想不到,李鸿章的大名会被日本人当成路名,这肯定是全世界唯一一个以 他的名宇命名的路。当年,李鸿章就是在这条回住处的小路上遇刺的。那粒嵌入 他左颊骨的子弹不敢取出来了,只好留在里面了。呜呼I 我的备受凌辱的先人!   “中日战争从头至尾是一场十足的灾难。   中国最有效的讨价还价筹码不是它所剩下的陆海军力量,而是一个日本狂热 分子对李鸿章的伤害而使日本人感到内疚。”   《剑桥中国晚清史》如是评说这位中国最有资格的外交家的屈辱使命。   六   说来连我自己也难以相信:百年之后的这个秋天,我居然真的见到了“活” 的李鸿章!   是一盘从德国带回来的电视录像带让我见识了李大人的风采。今年是德占青 岛一百周年,德国人也在电视上回顾当年。想不到,洋鬼子的祖先在用照相机摄 下慈禧太后“圣容”的同时,还曾用电影机拍下了中国政府头号人物的身姿:李 鸿章在众多亲随的簇拥下从总理衙门里大步迈出,与八国联军的代表们合影,在 欧洲考察时与德国皇帝交谈,在著名的铁血宰相俾斯麦的陪同下观看“洋务”, 包括在克虏伯兵工厂看德兵试炮,等等。   赖有外国人发明的照相机,我们对大清王朝的统治者和他们的臣仆们的尊容 已经并不稀罕,但稀罕的是电影胶片上的活灵活现的李鸿章。   李鸿章竟然比我想象得还要高大,他不光比同僚和部下高出半头,即使在一 大堆戴高礼帽的洋鬼子中间也毫不萎缩。更使人感动的是,这位有雄才大略却生 不逢时的东方巨人的神情始终如一——目光凝重,嘴角紧抿,花白的胡须和稀疏 的白发并没使他显出衰老之态,反而更具了一种凛然的风度!在盛气凌人的西服 革履中间,他的清式马褂与花翎的确背时了,但其处处呈现出来的大国之使的优 雅举止与肃然神态,却不得不令人起敬。这种气度是装不出来的。   率先走向世界的李鸿章是洋务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所谓洋务派,说白了,就 是引进外国先进的东西,把国民经济尽快搞上去。所以,洋务派干的都是功在后 代的实事儿。   李鸿章是中国最早倡办实业的带头人,中国最早的重工业如江南制造局、轮 船招商局、开平矿务局、上海机器机布局、黑龙江漠河金矿和中国的最早一 家棉纺厂,第一条铁路,第一个电报房等,都是他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一 手创办的。前几年我去鲁西南的重镇枣庄市,在枣庄煤矿的外头,还见到一块新 立的行碑上称这个煤矿为李鸿章创办的。我在报上写文章时,把该矿的来历提了 一笔,结果有一位大学教授来函,指正该矿开矿时李鸿章已经死去多年,显然是 把别人的功记在了他的头上。你看,尽管大家一直骂他,但还是把他干过的一些 好事记在心上的。   特别应该提到的是,他一气办了这么多大型或超大型企业,目的并不是为给 自家捞钱(尽管他也非常富有,甚至可能受过沙俄谈判代表的巨额贿赂)。他从 中央政府抠,从各省同僚手中要,同本乡富绅那儿筹,弄来的钱,要孝敬老太后 一部分,剩下的大都“官督商办”了实业,只为一件事:中国自强。他说:“欲 自强必先裕饷,欲浚饷源,莫如振兴商务”。这话就是拿到今天来说,也还掷地 有声!   经商是为了强国,督军是为了卫国。然而,大不遂人愿,当年的翰林院编修 李鸿章忙碌了一辈子,先秀才领兵,打出一个骁将的盛名;再经办洋务,办出— 片全国刮目的实业;后搞外交,熟用“以夷制夷”之兵器,却先胜后败以致屡试 屡败,惹得国人暴骂不已。用外国人来牵制外国人,这并不是他的专利。战国时 期我们的老祖宗就屡试不爽。到大清国时,人们也是频频试用,鸦片战争时期的 中国著名思想家魏源不就一再这样呼吁吗?不过李鸿章用得最频也曾最有效而已。   甲国来攻了,他敦请乙国出面干涉;丙国挑衅了,他动员丁国从旁加以牵制。   他的理论是:我们自己打不过人家嘛,就得请有实力的人来帮忙;让帮忙者 捞点好处,那也是应该的。但这个外交宗旨却最终还是让中国陷入了挨打受辱的 可怜泥淖中。权重位高的他无疑是有责任的。   不过,老人自有一腔子苦水。他有一个贴切但很不中听的“纸论”——且听 他向门生诉说他的理论:“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 虎,何尝能实在放手办理?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   他进一步把大清江山比作了一间纸糊的破屋,自己只是裱糊匠而巳,遇风雨 来袭,“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   他看得太透了,也就太悲凉了,中国官场与人情世态众生相,他不是早巳彻 悟?无怪乎最后的时刻他死不瞑目,老泪悄然滚落。   七   我知道,我并未与贤良寺相遇,贤良寺已终不可见矣。我不想从故宫的东 华门处一路向东,去找地处热闹非凡之地的校尉小学,现代公塾里不会留下一丁 点儿—个坏老头子的遗迹。李鸿章与我们永远相违了。   回到饭店,我特意请服务员打开楼顶的门,一个人在六楼顶上转了一会儿。   夕晖里,远处的风景倒还很好看,景山、北海,甚至故宫,甚至中南海,这 皇家宫禁最为集中的一带永远可以让人细细品赏。当然,贤良寺是看不到了,它 只是一个大概的位置,存在于故宫东面那一片分不清国度的新大厦和老矮楼里了。   脚下的贤良祠则显得更加局促了,挤在了一堆新建筑里面,就像拼命往挣扎 一样。比之我们的新建的饭店,比之马路对面正在新建的北海后门的那一大片仿 古风格的红楼绿瓦(有什么必要新建一座庞大的旧式楼阁?),现在的它太不起 眼儿了。   然而,又好歹算留下来丁。留有贤良在,不怕没人睬。诸位,对古之贤良, 请君莫作等闲看。 (XYS20030123)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