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规范”之争 南方周末   2004-04-08   □本报驻京记者 师欣   好的书架上应该有三种著作:福音书、拉封丹的寓言诗、拉鲁斯词典。                           ———大仲马      我们虽然没有叫规范,实际起到了规范的作用。                      ———语言所副所长董琨      现在辞书界欣欣向荣,词典多一种有什么不好?总不能一书独霸天下。                     ———《规范》主编李行健      按照国家新闻出版总署有关规定,高质量的辞书意味着1万个字中只能有1个 错。   “我们看了10万字,发现其中不下几十个错误。”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 所(以下简称语言所)副所长董琨说。语言所专门抽调10人,集中力量,给一本 名为《现代汉语规范词典》(以下简称《规范》)的辞书挑错。他们正在筹备拟 定研读报告,并适时公开。   语言所词典编辑室编撰过主导辞书市场超过25年的《现代汉语词典》(以下 简称《现汉》)。近几年,词典编辑室的成员大多在做语言研究,或编撰其他著 作。为什么这些专家会“节外生枝”,如此挑剔另一本词典呢?   今年2月15日,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以下简称外研社)和语文出版社联 合出版的《规范》隆重亮相人民大会堂。“规范”这个名字加上强大的市场攻势, 辞书“深潭”之“暗流”顿时涌动起来。   3月初开始,诸多媒体加入“规范”冠名之争中。中旬起,外研社带着《规 范》前往武汉、南京、西安、沈阳等地,与当地语委领导和中学语文老师举办了 “规范化论坛”。与此同时,语言所的学者也就这本词典展开细致研读。   肩膀和唾沫   两会期间,中国社科院副院长江蓝生等12名政协委员提交了一份名为《辞书 应慎用“规范”冠名》的提案,指出《规范》未能全面严格遵守规范,从而误导 市场和社会。   “你是做酱油的,命名‘卫生酱油’,那么是不是别人做的酱油就都不卫生 呢?”董琨说之所以会造成这样的局面,主要是此前有媒体称“从此中国有了第 一部规范词典”。文中还说:“我国到目前为止没有一本词典严格地符合国家的 语言规定,包括最为权威的《现汉》也只是部分地体现了一些现行的语言规定。”   这样的比较惹恼了《现汉》。“我想引用北京大学已故语言学家朱德熙先生 对后辈说的话,‘你们可以踩着我们的肩膀往上走,但是不要往我们的脸上吐唾 沫。’他们绝对参考了《现汉》,要有道德良心。”董琨气愤地说道。   “既然你号称规范,我们就组织人审读,却发现很多问题。我们虽然没有叫 规范,实际起到了规范的作用。”语言所认为《现汉》是原创,后来出版的有关 现代汉语的语文型词典都没有脱离它的框架,《规范》也是如此。   董琨举出源自《现汉》,经《规范》稍加改动后所犯的错误———   “化石”:古代生物的遗体、遗物或遗迹埋藏在地下变成跟石头一样的东西。 (参见《现汉》)而在《规范》中是这样解释的:“由长年埋藏在地层中的遗物、 遗迹或古生物遗体变成的跟石头一样坚硬的东西”。   “二者句式差不多,后者在前者基础上改动了一些词序,但是意义就完全错 误了。”董琨分析,“所谓遗体、遗物、遗迹都是针对古生物,否则就变不成化 石;加上‘坚硬’意义不对,我们只解释像石头一样,他们就想当然认为是坚硬 的,其实有的化石很柔软,只是样子长得像石头。”   “词典这么大天地,只要你肯动脑筋,下功夫,编写词典实际是个辨证问题, 表达手段不同,对象释义也就不同。现在辞书界欣欣向荣,词典多一种有什么不 好?这样才能促进竞争和社会进步。总不能一书独霸天下。”《规范》主编李行 健认为,编写词典就要在前人的基础上发展,编写中他们自始至终有条原则—— “避现” (在内容上回避与《现汉》雷同)。   《规范》封面赫然写着首席顾问———吕叔湘、李荣、许嘉璐,他们在辞书 界都是掷地有声的人物。前两位已作古的学者都曾是《现汉》的主编。“当时吕 先生年事已高,怎么可能再做具体的工作?”董琨质疑道。   《规范》的另一个亮点就是在词典中出现了指向规范的图标“小手”。在一 些容易混淆的常见词后面,以形象的“小手”作为提示,引导规范使用。如“鬼 哭狼嚎”条目下,“小手”指出不要写作“鬼哭狼嗥”。但查看“嗥”字后面的 释义,又有“狼嗥”一词。类似的还有“靡费”,小手指出不要写作“糜费”, 但是 “糜”字之下举例又是“糜费”。   对异体字的处理也是《规范》与《现汉》分歧最大的地方。1955年,文字改 革委员会(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的前身)和文化部联合发布了《第一批异体 字整理表》,这个表的内容一直没有改动,后来出台《简化字总表》(1988年国 家语委与新闻出版署联合发布)和《现代汉语通用字表》(1964年首次发布, 1986年国家语委重新发布)对整理表进行了修订。   对此,李行健的态度是,既然国家颁布了这些规范标准,就要有词典作为充 分体现的载体。规范标准是由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以下简称“语委”)制 定,而作为其工作人员,理应全面严格地去响应。   《现汉》在处理上没有完全按照《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的规定来做。“因 为这个表本身是有问题的,当时国家处于扫盲阶段,语言政策也是走拼音化道路, 所以对很多字的认识、把握是不正确的,导致真正的异体字没有收编,不该作为 异体字的却收录进去。事实证明,后来几次纠正对有些字的处理和《现汉》完全 吻合。”从《现汉》试用本阶段就参加修订工作的韩敬体说。   语言研究所不少学者认为:“规范是柔性而非刚性。即便是规范也要尊重实 际,不能机械地去执行。我们遵守规范标准,同时也为日后修改规范留有余地。” 韩敬体介绍,语委新制定的《规范汉字总表》马上就要广泛征求意见,“实际上 是把以前颁布的所有规范表做个统一。”   “现汉”史和“规范”史   1956年2月6日,国务院发布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责成语言所在1958年编 一本以确定词汇规范为目的的中型现代汉语词典。   同年7月,词典室成立,由三部分人员组成:编写《新华字典》的新华辞书 社、1949年之前编写过《国语词典》的大字典编撰处和语言研究所,共计40多人, 吕叔湘担任主任。这些人又分作三个组:编写一般词汇的语文组、科技词组、哲 社词组。   原新华辞书社编辑、最早参与编写《现汉》工作的老编辑刘庆隆回忆,他们 用了一年半的时间收集资料。资料收集工作主要依据《人民日报》、《北京日报》 等当时的白话报纸和《中国人民文学丛书》,丛书中收录了大量解放区创作的文 艺作品,如《暴风骤雨》、《小二黑结婚》等。为了扩大收词面,还选收了老舍、 茅盾、叶圣陶等人的白话作品。   收集资料就是从这些作品中一个字、一个词地往外挑选。为了避免遗漏和习 惯性忽略,先要进行“普选”,意味着连“我”、“也”这样的通用字也不能放 过。选出来的词语,以及这些词语出现的句子,都要详细地抄到卡片上。   在“普选”基础上,编写组根据词语使用频率等因素进行选收,最终收集了 70多万张卡片,加上新华辞书社带过来的30多万张,累计100多万张卡片。   在编写组准备资料的同时,语言所还组织了另外一支队伍。他们找来世界各 国顶级词典,翻译了每本词典的说明和凡例,从体例、收词、编排方法、注音各 个层面进行系统研究。这是对国外辞书编撰的一次系统研究。   1958年6月,词典正式开始编写。刘庆隆说,编词典最怕就是单词估意,如 果每个词后面没有足够的卡片做备注的话,编辑就很难把词的准确含义断定好。 当时语文组分成两个大组,大组下面还有小组,以3人为单位。编写时3个人同时 编,然后集中,转到大组讨论,再逐层上交。这个过程中,词典的编写细则不断 进行讨论修订,直至1958年底,《现汉》编写的原则和体例才确定下来。   1958年底,试编出来了,油印后送到全国各地的学校听取意见。然后再把油 印稿汇总后送交语言所和审定委员审查,审定委员由当时国内语文学界著名专家 构成,15个人中7个来自语言所,其他的人来自北京大学、人民教育出版社、北 京师范大学等机构。   1959年10月,试印本做出来了,等待全国的讨论和审定。1961年,吕叔湘调 离词典室,丁声树接任工作,继续加工定稿。由于政治局势不稳定,6年后试用 本才出来,送中宣部审查,收词量已由最初的47万条增加到53万条。   接下来,“文革”导致编写工作停滞,很多编辑下放干校。1973年,当时国 家急需词典,就把原来送审的试用本印了几万册,16开本,内部发行。后来这本 书被说是搞孔孟之道,禁止发行。1975年5月,国家出版局召开相关会议,责成 语言所继续修订。为响应国家政策,年底成立了“三结合修订组”,9个陕西煤 矿工人、10个北京无线电厂工人、3名军人参与编写工作,编出了不少很有“特 色”的内容。譬如给“茶余饭后”这个词语举例:“学毛选,挤时间,早起点, 晚睡点,茶余饭后多学点。”“文革”结束时,这本词典已“面目全非”。语言 所的编辑们又重新纠正修订,直至1978年,《现汉》才正式出版。   《现汉》收词量为56万条,迄今发行4000万册。1996年曾有过一次比较大的 修订,新增加9000个条目,删除4000个条目。词典编写室从1990 年开始编写 《汉语大词典》,1993年完成初稿,整本词典条目有10多万条。《现汉》修订本 的条目选择主要依据就是《汉语大词典》。   2002年,《现汉》又出了增补本。主要把新出现的1000多个词语,附在词典 后面,用不同颜色加以区分———就是“黄纸”部分。   预计明年6月,第二次大修订将面世。此次修订是1996年的延续,继续增加 新的条目,比较明显的变化是增加对每个词语的词性标注,标注词性也正是《规 范》的主要卖点之一。   针对收词量,董琨认为《规范》收了很多临时组合、不应该收的词语。譬如 “喊醒”、“喝醉”等。“这叫见词明意,收了‘喝醉’,那‘喝少’、‘喝多’ 该不该收呢?”   《规范》是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八五”规划重点项目,1992年开始启 动。编写组是在一无编制、二无国家拨款的情况下,依靠一批退休教授编写而成 的。   由于《规范》已被国家语委立项,主编李行健就以这个项目的名义,在民间 招募编写人员。“起初请了一部分高校兼职或退休老师,做了一两年,发现很难 集中,时间不固定。后来改变工作方向,找的都是些退休的老同志,分北京、天 津、石家庄3个组,近30人。”几经周折,编写组在后期全部集中在北京国家语 委大院里的一幢破旧的小楼里。这个过程中,有人陆续生病退出,人员处于流动 补充的状态。   由于李行健退休前一直担任语文出版社社长,以此身份,他向社里借了50万, 作为编写组初期的启动经费,同时又申请了1.8万元的社科资金。“社科资金历 来都是资助研究项目,资助编词典,我们是空前也是绝后。”   词典编写初期,李行健召集北京一些语言学家开了几次论证会。他认为《规 范》自身的特色就在于:有“小手”提示、给词语标注词性、以规范化为中心工 作。   《规范》的语料主要来自清华大学和山西大学计算机系的语料库,这是为计 算机汉字输入而设计的系统,收字量非常大。“系统具备自动生词的功能,想要 多少词就有多少,而且按照词频高低进行排列。”《规范》编写组根据词语频率 的高低进行人工干预,反复切选,从中确定收词。《规范》最终收了68万条词语, 包括一些新出现的词语。   《规范》编写组一方面确定词条,一方面编写词条的内容,这个过程用了2 年。李行健强调,对词语,他们是按照历史先后顺序进行解释,同时注重词义的 发展变化。他举例,“空穴来风”原本意思是有了洞穴才有风进来。《现汉》因 此注释“比喻消息和传说不是完全没有原因”。《规范》则解释为“原比喻出现 的传言都有一定原因或根据;现指传言没有根据”。   李行健说,在编写《规范》的过程中,他们参考了《现汉》、《新华字典》 等各类辞书。“编词典就是在前人基础上发展。”他指出参考各类词典时先要看 看其注释是否准确。比如“长城”一词,《现汉》解释“用来比喻坚强雄厚的力 量、不可逾越的障碍等”。李行健认为“障碍”不是太到位,因此改为“屏障”。   由于字头已经确立,所以1998年《现代汉语规范字典》率先问世,在《规范》 面世之前,他们又相继出版了《小学生规范字典》、《成语规范词典》、《歇后 语规范词典》等十几本冠以“规范”的辞书。   为了拿到这次《规范》的出版权,“原先只用外语一条腿走路”的外研社动 用了3个500万:以500万作为预付编写组的稿费;以500万支付《规范》10年的出 版权;用500万打广告做市场推广。据其市场部人员介绍,一个月时间内《规范》 就已经发行了22万册。   “高阶”和“小拉鲁斯”   语言所和李行健都称其举措是“政府行为”,一个是“国务院责成”,另一 个则是“语委下达的任务”。   这些都是词典背后的潜台词,而读者受益之处还在于词典的准确性和查阅的 便捷性。   随意翻开《现汉》,“彷徨”一条中,注明也作“旁皇”。而《规范》中, “彷徨”下面的“小手”特别提示不要写作“旁皇”。难辨是非的读者,面对这 样两种不同的诠释,该作何选择呢?   两本词典的“争执”,很难有个评说,或许可以从第三方产生观照。   牛津大学出版社有着上百年出版词典的历史和传统,其1942年出版的《牛津 高阶英语词典》(以下简称《高阶》)被称为“世界第一品牌学习词典”,目前 销量已达到3000多万册,在牛津词典系列中排名第一。   《高阶》主要针对非英语国家受过高等教育的英语学习人群。这本词典是以 《牛津英语词典》为蓝本而发展起来的有针对性的工具书。《牛津英语词典》是 英国最有影响力的一套辞书,完全以文学语言为主。   《高阶》的作者霍恩比,是英国文化委员会语言学顾问,他长达几十年在国 外进行语言学方面的研究。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他在日本教学时,发现日本人学 英语与英国人完全不同,而当时没有专门针对外国人学习英语的词典。针对这个 难点和需要,他在教学基础上进行了大量反复研究,20年后推出了《高阶》。 《高阶》每 5年修订一次。霍恩比在每个单词后面提供了大量例证,体现各种搭 配的特色。同时,《高阶》用于释义的词汇量也不超过3500个,现在更是降低为 3000 个。   国外很多词典在创新上都是下足了功夫,有的一书两式,不同颜色加以区分, 被称作“玫瑰之页”;还有的把大量丰富的插图引进词典中,在单纯语言释义之 后,又增加了一种“图画释义”,以便读者直观理解。   权威词典背后往往拥有长期建设的庞大语料库。英国国家语料库由国家出资 投入,收词量超过1亿。1990年代中后期,许多知名出版社也纷纷建立起自己的 语料库,柯林斯出版公司参与建设的“伯明翰英语文汇”收词量超过4.5亿, “剑桥国际语料库”收集了超过6亿条词汇。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词典学研究中心教授章宜华,长期做中外词典的比较研究。 他感慨:“我们自己编写的词典寿命太短!”他举例,《小拉鲁斯词典》就像圣 经一样,在法国人手一本,每年都能卖到100万册。自1924年词典问世以来,一 年一小修、三年一中修、十年一大修。他还介绍,《小拉鲁斯词典》不仅发行量 大,价格也便宜,2000多页码,铜版纸印刷,每本售价相当于中国当前消费水平 下的20元人民币。“买一本,只管两三年,就像电脑一样,经常要更新换代。每 年版本都有编号,过期的词典,转年以1/5或1/10的价格就出售。”   “《牛津词典》每一个版本出来就是对前面的否定,只有不断自我否定才能 完善。”章宜华说,“现在外国版本的词典基本上占领了大学生市场,据我了解, 英国柯林斯出版公司还有意要编写汉语词典。我们的出版社太急功近利,不搞原 创,总是助人家一臂之力。” (XYS20040408)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