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之夜 萧瑟 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一八八九——一九六六),早年在 弗莱堡大学研读神学和哲学,一九二三年任马堡大学哲学教授。一九二 八年,接替他的老师、现象学创始人胡塞尔任弗莱堡大学哲学讲座教授。 海德格尔是西方哲学史上一位有独创性的、影响广泛的思想家。他 的最重要的著作是《存在与时间》(一九二六),由于此书,海德格尔 被视为现象学学派的发展者、存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 三十年代,海德格尔在担任弗莱堡大学校长期间,公开拥护希特勒。 战后受到审查,并一度被禁止在大学授课。一九五九年退休,隐居家乡 黑森林山间别墅,潜心著述,偶尔在朋友圈子内探讨哲学问题。 海德格尔是伽达默尔的老师。 一九二三年,伽达默尔在马堡大学参加了海德格尔主持的“亚里士 多德伦理学”研究班。此后,他们终生保持着师生之谊。 海德格尔的思想,也是伽达默尔解释学的理论基础。 有一次,伽达默尔问我:是否愿意参加一个定期在他家里举行的小 型哲学讨论会,主持人是他的私人朋友海德格尔教授。 我立即同意了。 那时,海德格尔的名字,已经成为西方哲学史上的重要一章。而他 本人,则在自己的名字后面退隐多年了。他的尽人皆知的“历史问题”, 使我在对这位大哲学家的景仰之余,更平添了几分好奇。在那之前,大 约是一九六三——一九六四年之间,出版了一本书,专门探讨海德格尔 与纳粹思想的关系。作者所提供的材料以及其所作的分析和结论,在欧 洲知识界、包括在年轻的文科大学生中间引起了讨论。我的意见,较多 地倾向于从当时特定的社会和历史因素中寻找根源,而较少地追究个人 道德责任。——这个题目至今还有人研究、不断有新书出版。 年愈古稀的海德格尔出现在伽达默尔家里的时候,仍然精力旺盛、 思路清晰。 除了我以外,被邀请的其他十几位年轻的参加者,或是正在撰写博 士论文的哲学系研究生,或是正在撰写教授论文的哲学博士。 这样的讨论会,实际上是海德格尔的辅导课。每一次,海德格尔先 对他已经看过的一篇博士论文或教授论文——它的作者就是在座的某一 位——进行评论,然后是所有参加者之间的自由讨论。每次的讨论会从 下午五点开始,到晚上八、九点结束。 海德格尔给我国下的最深的印象,不是他的渊博学识,或深奥思想, 而是他作为一个教授的个人风格。 他是一个极其严格的导师,不能容忍哲学研究上的任何无知、浅薄、 怠惰或谬误。他对此深恶痛绝、毫不留情,几乎到了令人生畏的地步。 我记得在一次讨论会上,海德格尔像一头咆哮的狮子,因为他对手 里挥舞着的一篇教授论文极不满意,认为它简直与哲学研究毫无共同之 处!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至少说了三个小时,几乎把那篇论文中的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批驳得体无完肤。 所有坐在海德格尔周围的人:那些未来的博士和教授们,再加上我, 都噤若寒蝉。那是一种末日审判的景象:海德格尔仿佛用一双无形的手, 把那篇有罪的论文一页一页地撕得粉碎,我们既不敢正视伟大的哲学家, 也不敢旁顾惊恐不已的论文作者,只觉得那些亵渎过神明的纸片仿佛不 断地落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头上…… 那时,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意念:“谢天谢地,幸亏我不是他!如 果我是他,又该怎么办?……”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听。 我相信,除了海德格尔和那位可怜的、想当教授的博士之外,这就是那 次讨论会上每一个人的心理状态。 这样的讨论会,大约每一、两个月举行一次,一共持续了一年多。 我必须承认,我在海德格尔主持的讨论会上所学到的东西,远没有 在伽达默尔的讨论课上所学到的多。那些关于极为专门、极其抽象的哲 学概念的探讨,经常使我头晕目眩,但是作为讨论会的一员,我置身于 一个世纪哲学泰斗的身边,不时地觉察到那些学兄们的思维方式的特点、 意识到他们的论文成功或失败的原因,等等,还是油然而生一种不可名 状的充实和激动。 伽达默尔的住宅,坐落在俯视内卡河的圣灵山上--大约二千年之 前,古罗马的军团曾经在西面的山脚下驻扎过。我住的地方,与伽达默 尔的家隔河相望。薄暮时分,我从桥上走过,内卡河水缓缓流向远方, 夜色之中,我又从桥上走过,内卡河水在黑暗中潺潺低语。此时此刻, 那位爱菲斯的晦涩哲人的格言,总是在我的耳边回响: 你不可能两次涉足同一条河流,流向你的永远是不同的水。 (古希腊伊奥尼亚学派哲学家赫拉克利特[Herakleitos,约公 元前五四零——四七零],出生于小亚细亚爱菲斯城的贵族家庭, 由于思想的独特和深刻,他被称为“晦涩哲人”。所引格言,出 自他的仅存于世的著作残篇《论自然》。) 海德格尔的风格,与伽达默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伽达默尔具有绅士风度。他深思熟虑、从容不迫、温文尔雅、彬彬 有礼,是一个极有教养的现代学者。 海德格尔则像粗鲁的农民,——一个天赋超人、然而极其自负的农 民。 伽达默尔是学生的“启明星”。他知道自己应当什么时候出现、什 么时候隐退。 海德格尔是传统的旧式德国教授。他在学生面前,更像一位普鲁士 的将军。 我并不怀疑海德格尔的意图。他从黑森林的山间别墅驱车而来,并 不是为了惩罚某一个他的学生的学生。对于他在学术上的严厉乃至苛求, 我并无异议。但是我不敢苟同他的方式,不欣赏他给年轻人所施加的心 理压力。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出自干他对科学的热爱,那么,别人难道 就没有同样的、应当得到尊重的权利吗? 那一次的经历,也使我在心里对自己默默立下誓言:如果我今后成 为教授,将绝不是海德格尔式的。 海德格尔与伽达默尔,一位是老师、一位是学生,性格迥然而异, 彼此却保持了终生的友谊。这是一段佳话,也是一件饶有意味的事情。 它再次证实了我已经说过的想法: 知识是可以学到的,做人的风格则与生俱来。 正如培根(Francis Bacon,一五六一——一六二六)所说: 风格就是人本身。 然而任何人都不是完美的,或者说,不是全知全能的,海德格尔和 伽达默尔也都不例外。 如果海德格尔见到一篇见解独到、论证周密的论文,他在评论时并 不吝啬赞许的言辞。 伽达默尔也有过使我失望的时候。 我每次和他谈及古代的中国哲学,他总是不以为然。他认为,哲学 系的研究领域应当限于欧洲哲学,语言前提是拉丁文和古希腊文。中国 哲学之类不属于哲学系,它们被分别归于研究欧洲以外各地区文化的学 科,如汉学、日本学,等等。总之,东亚地区的哲学,从未进入过他的 研究视野。虽然他有不少的日本学生和日本同行。 既然如此,伽达默尔为什么选择了一个并非主修欧洲哲学的学生参 加海德格尔主持的哲学讨论会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许多年以后,我回到海德堡担任汉学教授,又有机会经常与伽达默 尔见面了。 如果在座的客人之中有不认识我的人,伽达默尔总是这样介绍我: “这是我过去的‘中国学生’。” 这就是伽达默尔之为伽达默尔。 一九九五年,伽达默尔在海德堡度过他的九十五岁生日。海德堡 大学为此举行了隆重的庆祝仪式,向伟大的哲学老人致敬。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