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社会契约论 一名: 政治权利的原理 〔 法 〕 卢梭著 何兆武 译 附  录 《日内瓦手稿》第二章 论普遍的人类社会 让我们先来探讨政治制度的必要性是从何而来的。 人的力量对于其自然需要及其原始状态形成了这样的比 例,以致这种状态的变化和这种需要的增长不管是多么微小, 他都需要有他的同类来帮助;而当他的欲望终于要并吞整个 自然界的时候,就是全人类都合在一起也难于餍足它们了。正 是这种使得我们要为非作恶的原因,也就这样把我们转化为 奴隶,并且通过腐蚀我们而在奴役着我们。我们脆弱的情操 之出于我们的天性,还远不如出于我们的贪婪;随着我们的 激情在分裂我们,我们的需求也就越发靠拢我们;我们越是 成为我们同类的敌人,我们就越发无法防范他们。这就是普 遍社会的最初纽带;这就是人所熟知的必需性仿佛竟以之窒 息了我们的情操、同时每个人又都想无需加以培育便能撷取 其果实的那种友爱的基础了。至于就大自然的同一性而言,则 它在这上面的作用却等于零;因为它对于人们同样地既是争 执的而又是结合的主题,它总是在人们中间既播下了竞争和 嫉妒,也同样播下了明智与和谐。 从事物的这种新秩序之中,便产生了大量无法估计的、没 有规则的、变化无常的关系,人们总是不断地在改变着它们; 有一个人力图把它们固定下来,就有一百个人力图把它们推 翻。既然在自然状态之中,一个人的相对生存有赖于千百种 不断在变动着的其他关系,所以他的一生之中也就决不会有 两个时刻能肯定是同样的;和平与幸福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 闪而已;除了由所有这类变幻浮沉所造成的苦难之外,就再 也没有什么是永久长存的了。当他的情操和他的思想能够上 升到热爱秩序和热爱崇高的道德观念的时候,他就决不可能 在一种使得自己好坏莫辩、善恶不分的事物状态之中,确切 地运用自己的原则。 因而象这种由我们的互相需要所可能产生出来的普遍社 会,就决不会对沦于苦难的人们提供一种有效的援助;或者 说至少也是,它只对于那些已经拥有过多力量的人才会赋予 新的力量,而广大的被冷落、受窒息、受压榨的弱者却找不 到一个容身之所,他们的脆弱得不到任何支持,并且他们终 将沦为他们所曾经期待着能使自己幸福的那种骗人的结合 的牺牲品。 〔如果人们一旦确信,使人们根据自愿的联系得以互相结 合的动机,其中并没有任何东西是和团结有关的;并且远不 是提出一个共同福祉的目标,使每个人都可以从中取得自己 的一份,反而是一个人的幸福就造成了另一个人的不幸;如 果人们终于看到,他们互相接近并不是把人人都引向普遍的 美好,反而只不过是因为人人都在互相疏远;那末人们就会 感到,即使这样一种状态可以延续下去,它对于人类也只不 过是一个罪恶与苦难的源泉罢了,其中每个人都只看到自己 的利益,所以就都只追随自己的意图并且都只倾听自己的激 情。〕因此,天性的甜密声音对我们就不再是一个正确无误的 引导,而我们所得之于它的那种独立状态也就并不是一种可 愿望的状态了;和平与清白,早在我们能尝到它们的美味之 前,就已经永远错过去了。为原始时代愚昧的人们所感觉不 到的、为后代已经开化了的人们所错过了的那种黄金时代的 幸福生活,对于人类说来将永远是一种陌生的状态了;或则 是由于当有可能享受它的时候而未能认识它,或则是由于当 有可能认识它的时候却丧失了它。 此外还有:这种完全的独立和这种毫无规律可言的自由, 哪怕始终是和太古的清白无辜结合在一起的,也终归是一件 根本性的坏事,并且会损害我们最优秀的才能的进步的;那 就是,它缺少那种构成为整体的各个部分之间的联系。大地 上可以布满人类,而他们之间却几乎没有任何交通;我们可 以在某些点上互相接触,却没有任何一点可以把我们结合起 来;每个人在别人中间始终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只想着自 己;我们的理解力不能得到发展;我们毫无感觉而活着,我 们未曾生活就死去;我们全部的幸福就只在于并不认识自己 的苦难;我们的内心里既没有善良,我们的行为中也没有道 德;我们永远也不会尝到灵魂的最美妙的情操,——<那就是 对德行的热爱。 〔的确,人类这个字样只不过向精神提供了一个纯集体的 观念,而并不假定构成人类的个体之间有任何真正的结合。倘 如我们愿意,我们还可以补充这样一项假设:让我们想象人 类作为一个道德人格而赋有一种共同生存的情操,这就赋给 他以个性并使之构成为一个个体;同时还赋有一种普遍的动 力,能为着一个与整体相关的总目标而把各个部分都发动起 来。让我们想象:这种共同的情操也就是人道的情操,并且 自然的法则也就是整个这架机器的作用原理。然后,就让我 们来观察,人和他的同类处于这种关系之中的这一体制将会 产生什么结果。和我们想象的完全相反,我们将发现:社会 的进步会唤醒个人的利益而窒息内心里的人道;自然法则 (倒不如应该称之为理性法则)的概念是唯有当激情的事先发 展使得它那全部的教诫都无能为力的时候,才会开始发展起 来的。由此可见,大自然所颁布的这种所谓的社会条约,乃 是一幕道地的幻景;因为它那些条件是永远认识不了的或者 是不能实现的,所以我们就必须是漠视它们或者是抗拒它们。 〔假如普遍社会存在于什么地方,而不是存在于哲学家的 体系里;那末,正如我所说过的,它就会是一个道德的生命, 有着它自身固有的品质而与构成它的那些个体生命的品质截 然不同,有点象是化合物所具有的特性并非得自构成化合物 的任何一种混合物那样。大自然教给一切人的,就应该有一 种普遍的语言,那将是人们互相交通的普遍工具;就应该有 一种共同的神经中枢,可以用于所有各部分之间的通讯。公 共的利害就不权仅是个人利害的总和,象是在一种简单的集 合体里那样,而应该说是存在于把他们结合在一起的那种联 系之中;它会大于那种总和;并且远不是公共福祉建立在个 体的幸福之上,反而是公共福祉才能成为个体幸福的源 泉。〕在独立状态中,理性根据我们自身利益的观点就会引导 着我们汇合成为公共的福利;这种说法乃是错误的。个人利 益远不是和普遍的福利结合在一起,反而在事物的自然秩序 之中它们是彼此互相排斥的;社会法则乃是一种羁轭,每个 人都想把它加之于别人,却不肯加之于自己。被智慧所蒙蔽 的独立人会说:“<我觉得自己在人类中间耽惊受苦;只好是要 末我自己不幸,要末我就使别人不幸。而最爱我的人,莫过 于我自己了。”<他还可以补充说:“<要想调和我自己的利益和 别人的利益,那是枉然。你对我说的有关社会法则的好处的 一切话,都可能是好话;假如我对别人严格遵守时,我确有 把握他们也会对我遵守。然而在这一点上,你能给我什么确 切保证呢?并且看到自己暴露在最强者所可能加之于我的各 种祸害之下,而我又不敢取偿于弱者;难道我的处境还能有 比这更糟的了吗?要末就给我保证,决不会发生任何不公正 的事情;要末就别指望在我这方面有什么克制。尽管你很可 以向我说:放弃了自然法则所加之于我的义务,我也就同时 被剥夺了它那权利,并且我的暴行也就批准了别人所可能对 我施加的一切暴行。但我却更愿意承认,我根本看不出我的 节制怎么就能够对我做出保证。何况和强者一道瓜分弱者,使 强者有利于我,那也是我的事;那要比正义更加有利于我的 利益和我的安全”<。明智而独立的人之所以这样推论,其证据 就是一切主权社会都是这样推论的,它们的行为都是只顾它 们自己的。 对于这类言论能有什么坚强的答复呢?——<假如我们不 想用宗教来帮助道德,并使上帝的意旨直接参预人类社会的 联系的话。然而智者们有关上帝的崇高概念、它所加之于我 们的那些美妙的博爱法则、构成它所要求于我们的那种真正 宗教崇拜的灵魂纯洁的种种社会德行,总是脱离群众的。人 们总要把他弄成一个就象他们自己一样冥顽不灵的上帝,他 们好向他供献上一些廉价的商品,好以他的名义来保证自己 能沉湎于千百种可怕的、破坏性的激情里面去。假如哲学和 法律约束不了狂热主义的怒焰,假如人的声音并不比上帝的 声音更强;那末整个大地就会血流成河,全人类也就会转瞬 灭亡的。 事实上,如果至高者的观念以及自然法则的观念,乃是 每个人内心生来固有的;那么他们之间要公开互相进行教导, 就成为一场完全多余的操心了。那就会是把我们已经知道的 东西再教给我们,而人们所采取的那种方式倒是更适于使我 们把它忘掉的。倘若不是那样;那末根本就不曾被上帝赋予 过这些东西的所有这些人,也就无须知道它们了。一旦为此 而需要有某些特殊的教诫时,每个民族就都会有其自己的教 诫,人们还可以证明那对他们乃是唯一良好的教诫;但由此 而来的却往往更多的是屠杀和谋害,而不是一致与和平。 因而,就让我们把各种不同的宗教诫命都搁在一旁吧,滥 用它们所造成的罪行并不亚于运用它们之可以免除罪行;这 个问题神学家从来都只是诉之于人类的偏见的,现在就让我 们交给哲学家来审查吧。 可是哲学家又把我送回到了人类本身的面前,唯有人类 才能做出决定来,因为全体的最大幸福也就是他们所具有的 唯一热情。他们会向我说,正是公意才是个人所应该请教的, 为的是能懂得他应该作一个人、一个公民、一个臣民、一个 父亲、一个孩子各到什么程度,以及什么时候适合于他的生 和死。我们的独立人会说:“<我承认,我在其中确实看到了我 可以谘询的准则,但是我还没有看出使我应该服从这种准则 的理由。问题不在于教导我什么是正义;问题在于向我指明, 我作人公正就会有什么好处。”<事实上,假如公意就是每个个 人纯理智的行为,它能在激情平静的时刻对于一个人所可能 要求于自己同类的、以及自己同类有权要求于自己的事物进 行推论;那就万事大吉了。可是哪里会有能够这样地自己摆 脱自己的人呢?而且,假如他关怀着保存自己本身就是大自 然的首要教诫,难道我们就能够强其他也这样地普遍看待全 物种,从而把他根本就看不出和自己的个体组成有任何联系 的各种义务也都加之于自己本身吗?以上的反驳不是永远都 存在的吗?他的个人利益为什么就要求他必须使自己服从于 公意,这一点不是也还得等着看吗? 此外还有:这样概括出自己的观念来的艺术,既然是人 类理智最艰难而又最迟缓的一种运用;那末是不是人类的共 同点就永远也无法从这种推论方式中得出自己行为的准则了 呢?并且,当一桩具体行动需要请教公意时,一个用意良好 的人又有多少次会在准则上或者在运用上犯错误,而在自以 为服从法则时却只不过是在追随自己的倾向啊!然则,他又 怎么才能保证自己不会错误呢?他将谛听内心的声音吗?可 是人们说,那种声音无非就是由社会内部的判断习惯和感 觉习惯所形成的,并且是根据社会法则的;因而那就不能有 助于确定它们。然后,又必须在他的内心里并没有涌现出任 何那类的热情,其声调竟高出于良心之上,淹没了他那怯弱 的声音,从而使得哲学家们能坚持认为那种声音是并不存在 的。他将谘询成文的权利原理、各个民族的社会行为、人类 敌人的默契约定本身吗?我们终归又回到最初的难题上来,而 且它不外是我们根据自己的想象而籀绎出其观念并在我们中 间所奠定的那种社会秩序而已。我们是按照我们的特殊社会 在设想普遍社会的;小共和国的建立使我们梦想着大的;而 我们都只不过是在成为公民之后,才真正开始变成人的。由 此我们就可以看出应该怎么样来看待这些所谓的世界公民 了;他们以自己爱全人类来证明自己爱祖国,他们自诩爱一 切人,为的是可以有权不爱任何人。 推理在这方面向我们所指明的,已经完全被事实所证实; 我们只消略微回顾一下远古,就很容易看到:对于自然权利 的以及对于人人所共有的博爱的健全观点,是很晚的时候才 传播开的,并且它们在世界上进展得那么缓慢,以致于只是 到了基督教才把它们充分歧及的。我们就在查士丁尼的法 律中也发现,古代的暴力在许多方面都是得到认可的,不仅 仅是对于已经被宣布的敌人,而且还对于凡不属于帝国臣民 的一切人;因而罗马的人道,并不比他们的统治权伸展得更 远。 事实上,正如格老秀斯所指出的,人们长时期都在相信 他们可以被允许去盗窃、掠夺、虐待异邦人而尤其是野蛮人, 直到把这些人转化为奴隶。由此而来的是:人们总要问不相 识的人是不是贼匪或海盗,而并不会冒犯他们;因为这种行 业在当时远不是不光彩的,反而被当作是荣誉的。最早的英 雄们,如赫居里士和德修斯,是在向贼匪作战,所以自己才 不肯也进行盗劫;而希腊人则经常是把那些根本并不处于交 战中的民族所订的条约都称为和平条约的。对许多古代民族 来说,甚至于对拉丁人来说,异邦人和敌人这两个名词长期 以来就是同义词。西赛罗说:Hostisenimapu dmajoresnosA trosdicebatur, quemnuncperegrinumdicimus. (“<凡是曾被我们大多数称为陌生人的,我们现在就称为异邦人”<)。 因此,霍布斯的错误并不在于他在独立的但已变成了社会人的人们 中间确立了战争状态,反而在于他对人类假设了那种自然状态 ,并且把本来是罪恶的结果当成了罪恶的原因。 然而,尽管人与人之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自然的和普遍 的社会,尽管他们成为社会人的时候变得十分不幸而又作恶 多端,尽管正义和平等的法则对于那些既生活于自然状态的 自由之中而同时又屈服于社会状态的需要之下的人们来说, 全都是空话;但是千万不要以为我们就不会有德行和幸福了, 上天已经把我们无可救药地遗弃给人类的腐化了。让我们努 力哪怕是从坏事里面,也要汲取出能够医治人类的补救办法 吧。让我们,如其可能的话,以新的结合来纠正普遍结合的 缺点吧。但愿我们激烈的提问人能够以成就来评判他自己 吧。让我们以完美的艺术向他指出对于艺术开始给自然所造 成的灾祸的那种补偿吧;让我们向他指出他所相信其为幸福 的那种状态的全部悲惨、他所相信其为健全的那种推论的全 部谬误吧。但愿他从事物的更美好的体制里,能看到善良行 为的代价、对坏事的惩罚以及正义与幸福那种可爱的一致吧。 让我们以新的知识来开导他的理性,以新的情操来炙暖他的 心灵吧;但愿他在和他的同类分享自己的生存和福祉时,能 学会成倍地增长它们吧。假如我的热诚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 使我盲目的话,那末就丝毫不必怀疑,有了强劲的灵魂和正 直感,那位人类之敌就终于会放弃他的仇恨及其错误的,引 他误入岐途的那个理性是会重新把他带回到人道上来的;他 就能学会喜爱自己已经很好地理解到的利益更有甚于自己的 表面利益的;他就会变得善良、有德、明智,并且归根到底 就会变成一支他想成为的剽悍队伍,就会变成一个秩序良好 的社会的最坚固的支柱的。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