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1.dyndns.org)(groups.yahoo.com/group/xys)◇◇ 毕淑敏与清华学生对话:从刘海洋的苦难说起 2002/03/27北京青年报   清华就业指导中心报告厅,300个座位座无虚席。一幅横幅,一张招贴画,“毕淑敏新书 首发式”看上去简单朴素。作家毕淑敏带着她刚刚由中国社会出版社出版的三本新书,来到 清华大学学生中间。著名作家、清华大学教授格非先生热情助阵,主持了这个集发书、演讲 于一体的活动。   毕淑敏演讲:   我想先用半个小时的时间做一个主题演讲,后一个半小时我很想和同学们进行不拘一格 的交谈。我这个讲演的题目是:“你是否要预知今生的苦难”,这题目有点吓人。   你是否需要预知今生的苦难,是我在美国访问期间一次谈话的题目。当时是在餐桌上, 讨论得特别激烈。大约有一半人说他们非常想知道他们今生将要遭遇什么样的苦难。还有一 半人说他们不想知道。我属于不想知道的那一派。为什么?因为首先这在技术上是不可能达 到的。我们没有办法来预知今生会有哪些苦难。比如说刘海洋(近日“硫酸泼黑熊”事件的主 角——编者注)。那天我问几个同学,你们说刘海洋苦不苦,有人说苦,有人说不苦。刘海洋 五十六天的时候父母分居。刘海洋今年21岁,20年前中国的产假只有56天。我猜想,刘海洋 的母亲在怀孕的时候,他父母之间就开始了争论。这种状态下孕育的胎儿,能说是幸福的吗 ?他出生不久,父母就分居,3岁的时候正式离婚。在他的童年,他连窗户都不能靠近,相与 为伴的只是一篮积木和拼图。五六岁开始上学,人家欺侮他,骂他,他都不知道那些骂人的 话是什么意思。后来直到他报考清华大学,他填写的是生物专业,他妈给他改成计算机,他 改了回去,他妈又给他改回来,当他再想改的时候,他妈说你要再改我就把志愿表撕掉。我 也是做母亲的,我认为刘海洋母亲这一招挺凶的,够厉害的,给刘海洋造成的压力也是巨大 的。这样的苦难他能否预知?技术上做不到。   但是人生一定是会有苦难的,我们无法预知。越是你有一个抱负,有一个理想,承担很 多很多的责任,要去建立常人所未曾建立的功勋,我觉得,你就越要做好准备,遭遇到比常 人更多的苦难。而且是很孤独的。但我觉得,如果我们从年轻时开始准备,建设那样一个“ 防护林带”,就可以决定我们如何对待苦难的态度。当我们遇到苦难的时候,像遇到癌症这 样的生死威胁的时候,其实这苦难的核心是一个哲学的问题,就是我们人是有一个大限在等 着我们,无论你多么年轻,无论科技怎样发达,无论你怎样气壮山河,无论你有多少爱与被 爱,那个大限就在那里等着我们。正是因为死亡的存在,才使我们的生命变得那样宝贵,才 使我们要决定,用这有限的生命,一步步的走过去,当我们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时候, 我们会留下什么。   有一天晚上,夜里两点钟,突然电话铃响了,吓得我一激灵,一定有像死了人一样重要 的问题,否则不应该在两点钟给人打电话。吓得我……(同学中有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演讲者 和同学都大笑),我糊里糊涂把电话拿起来,一听是我儿子。他正在外出差,他告诉我说,妈 ,我特感谢你。我心里说,就是感谢也不能半夜两点钟就急着打电话。我问,你感谢我什么 呀?他说我感谢你有一天和我谈了人生。我想,他在几千里远的地方,他可能面对着满天星 斗,想到了人生这个问题。其实人生,我觉得,还是你年轻的时候就要去想一想。尽管我们 每天都很忙碌,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但是只要你花时间想一想,它可以给你节约出很多时 间。只要把你人生的目的想明确了,一些重大的问题,非常重大的问题,五分钟内就可以决 定。(略……)   格非:现在请大家提问。   -苦难不会自动地转化为动力。并非苦难越多,动力越强   一男生:对于人生有不同的态度,有的很开心很随意,不做思考;有的对宇宙,对生命 的意义进行很深奥的探讨,比如尼采,但是不见得有很好的结果,有的精神分裂了。我想知 道,你是否在一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对自己的生活进行过这样的思考,然后使自己 的生活充实而有意义?   毕淑敏:我先把这本书签了字送给这位同学。(同学笑)这个同学的问题是我怎么看人生 ,是吧?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可以给自己规定有个人生的意义,不是书本上教给我们的,不 是父母给我们的,而是你自己思考得出来的。对我个人来说,我会用我的生命去做我所热爱 的事情,而这件事不但对我是快乐的,而且对人类是有所帮助的。我想就是这样。它说起来 比较大,比较空洞,但落实起来……比如说有人让我写电视剧,但不是我喜欢的,就把它拒 绝了。所以我认为,因为有了大的目标,一些小的事情,就会变得比较简单了。   一女生:我想知道你对苦难的态度。我还想知道,你为什么把你的新书的首发式放在清 华。   毕淑敏:我觉得苦难不会自动地转化为动力。并非苦难越多,动力越强。苦难究竟会转 化为什么东西,取决于我们怎样看待它。在苦难面前,是把它化作动力,还是把它当做一种 借口,甚至因此得出人性恶的结论,去报复这个社会——我在遭受苦难,为什么有人却是如 此的幸福。怎样看这样的问题,可能需要一个积累,不是一个简单的等式。   这个同学的第二个问题是,我为什么选择清华。我有两个理由。第一个理由是,我欠着 清华的讲演。去年、前年,清华的学生会就邀请过我,去年我在北师大读书,没时间。前年 ,实际上我已经答应,但是迫近三八节的时候,我却来不了了。因为有另外一家邀请了我去 演讲。虽然清华的邀请在前,但我还是答应了另外的那家邀请,我对清华做了一件背信弃义 的事情。在那个特定的情形之下,我觉得那个地方比清华还重要。那个地方是北京市的女子 监狱。监狱中的几百名女囚犯,在3月8日和我有一个谈话。我当时心里思想斗争也挺激烈的 。我想,我一辈子见过的“坏女人”是否能有几百个。我将集中看这么多人,我想和她们谈 谈我对生活的看法。她们能接受我这些看法吗?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面对这份邀请,我觉 得自己作为女性,有一份责任。我在家里想,如果我去讲演,我叫她们什么,“女士们”? 好像不行。“同志们”肯定不行。最后我终于特意打电话问,称呼什么好,他们告诉我,你 就称呼“姐妹们”。后来谈得还挺好。监狱里当时几百名女犯穿着淡蓝色衣服坐成一个个方 块,四周边上坐的是警卫,从台上看下去,我觉得很像一块块的手绢。我跟她们说,我们来 做一个游戏。一下子旁边劳改局的领导吓坏了,以为我和她们玩丢手绢的游戏呢。他事后对 我说,你要知道,把几百个犯人集中到一起,我们担负着多大的责任哪。万一暴狱可怎么办 呢。我说,这个游戏不必大家都活动起来,你们只需要坐在座位上,闭上你们的眼睛,听我 讲。我说,我讲到哪儿,你们就随着我想到哪儿。我说你们先想,你们每个人最宝贵的五样 东西是什么?我看见她们都闭着眼睛,我想她们肯定都在想。后来我问,如果你要在五样东 西里舍弃一样,你舍弃什么?这样一次一次地舍弃下去,最后只留下一样,是什么?女犯人 们鸦雀无声。后来我说,游戏做完了,你们最后留下的那样东西是什么,我不知道,愿意告 诉别人你们就回去彼此告诉,不愿意的话你们就在心里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但是我想,即便 在这高墙之内,即便你们都触犯了刑律在这里服刑,你们最后留在心中的那一样东西,终归 不应该是罪行,而应该是人世间美好的东西。   第二个理由呢,我特别想跟理工科学校的学生有一个交流。有一次我和日本笔会的朋友 谈话,当时正是奥姆真理教事件沸沸扬扬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奥姆真理教里的那些高级的 干部,全都是理工科的大学生。然后那个日本人得出结论:爱好文学的人比较地不容易犯罪 。他说那些奥姆真理教的人全不爱文学,不看文学书。后来我写了篇文章,题目就是《爱好 文学的人比较地不容易犯罪》,投给《北京青年报》。   -语言文字看起来很廉价,但它是我们人类所能掌握的传达心灵的最有力的武器   一男生:毕作家,你是我比较喜欢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作家之一。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你 作品里边的人文关怀,再一个就是文字干净。在今天这样一个连《十月》都刊登着粗制滥造 、不知所云的文字的时代尤其难得。我想提两个问题,第一个我想知道,当作家应该怎样锤 炼自己的文字功底,希望毕作家就自己的亲身经历说一下。我想这个问题是大多数文学爱好 者比较关心的。第二个就是说,当代文坛什么时候能够出现真正的好作品,换言之,中国的 文学如何能够走出低谷,出一些能够真正传世的给人以震撼的作品。作家应该怎么办?就这 两个问题。   毕淑敏:谢谢那位同学对我的表扬,其实我做得还很不够。我想,对语言文字要热爱它 。语言文字看起来很廉价,因为一个人可以没有房屋,没有土地,没有钱,可是他可以享用 这份资源——我们的祖宗留给我们如此灿烂的文化。我觉得语言真的是太奇妙了,它已经成 为我们人类所能掌握的传达心灵的最有力的武器了。社会不停地发展,科学不停地发展,各 行各业都有一些专用的术语,但是一个作家,我们却要用汉语,来表达那些最微妙,最精彩 ,最美丽,最动人的情感,我觉得对于语言应该去热爱它,去研究它,去分辨它那些最精细 的差别。同样的语言,为什么会在不同人的脑海里激起不同的浪花。我觉得这是非常奇妙的 。有一个捏面人的师傅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谈到他对面的热爱。什么地方的麦子磨的面最好 ,受多少阳光照射,什么样的土壤里生出的麦子,它磨出的面是不一样的。面里加上什么样 的调料,什么样的颜色,什么样的香料,它的柔韧度,它的表现力,它的色彩,耐久性,也 有差别。虽然我对面的感受,除了馒头和饼的区别,没什么更多的感觉了,但是看了这篇文 章我深深地被感动。如果同学们喜欢文学,要热爱我们的语言。我们中华民族传下来这么浩 瀚的文学财富,其载体就是我们的语言。   第二个问题,关于中国文学何时能够创作出伟大的作品。我觉得这个问题就送给大家。 昨天王蒙先生把他的十万块奖金捐出来设了个“春天文学奖”,用来奖给30岁以下的作家, 我真的是充满了一种感动。同学们都是30岁以下,我想借用毛主席的一句话说:希望寄托在 你们身上。   -其实男人女人都孤独,人注定是孤独的——别看有人花天酒地朋友多,别看烈火烹油那 样的轰轰烈烈   一女生:我是电子系的学生,学电子工程。我想说,在这样一个学校里,压力还是很大 的。人家学德语学法语的女生结伴去逛街的时候,我还要在这里做好多好多的题,看好多好 多的书。我来这里听你的演讲,还总在想有许多作业没有完成。现在有一个说法:男人孤独 便优秀,女人优秀便孤独。如果学理工科,学得很多了,是否会变成一个很可怕的人?现在 清华有一种说法,清华有三种人,男人、女人、女博士。现在社会上对女人的期望值非常小 ,不要你多么优秀,学得很好。高中的时候还能够看各种小说和各种杂志。上了清华以后就 没有时间了。我现在尽全力学习,也就是能获得过得去的分数。就我现在这种状态,也就只 能看看读者文摘,别的根本就没有时间看,小说和散文也没有时间看。所以我就想知道,我 们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还有,学理工科的学生追求人文的东西到底对他帮助有多大?   毕淑敏:感谢这位同学,我能够感到她对我的信任,对大家的信任。何况她还有那么多 作业没做。我能够理解你的那些压力和恐惧。你后面提了很多问题出来,我觉得那些问号不 是问我,而是在问你自己。这世界真的是有偏见,你刚才说到的那些感受,你现在感受着, 你一生都将能感受到。我们不能够去决定那些东西,但你怎么样来对待,你可以做选择,然 后你为你的选择付出代价,也享受你的选择给予你的自由。我们都希望这个世界更合理,希 望自己能够被更多的人所理解和接受。你刚才谈到一个说法,“男人孤独便优秀,女人优秀 便孤独”,我想说,其实男人女人都孤独,人注定是孤独的——别看有人花天酒地朋友多, 别看烈火烹油那样的轰轰烈烈。因为每个人都很独特,必须独自面对世界所有的风霜雨雪, 所以人注定是要孤独的。这种孤独会变为一种动力,也可以变为一种盾牌,一种借口。孤独 是一种存在,一种中性的存在。我在美国,访问了一个临终关怀医院,就在访问期间,就在 那一时刻,有一个人就死了。院长跟我说,无论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有多么的热闹,他必定要 一个人孤独地面对死亡,没有什么技术可以让人们成群结伙地一起分享死亡。所以,男人女 人都是一样的,都要面对孤独做出选择,并且所有的选择都有正面的和负面的东西。你可以 对自己说,我也要去做一个文科生。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但是做了就要负起责任来,就是 勇敢地走下去。   一男生:我大约是在初中二年级时看过你的有篇文章,题目是《孩子,我为什么要打你 》。刚才你在演讲中还提到刘海洋,提到你的儿子深夜给你打电话,感谢你跟他谈了人生。 我想知道你对家庭教育有什么看法。   毕淑敏:这个同学提了一个特别重要的问题。首先,我对《孩子,我为什么要打你》这 篇文章的观点,现在要做重要修正,因为我想那属于家庭暴力。虽然我极少打我的孩子,但 是我打过他。我现在十分惭愧,尽管已经向他道过歉了。当时这篇文章被转到《读者》上去 ,许多文摘也把它摘了去,所以流毒甚广。我现在重新审视,我觉得对一个孩子,一个弱势 群体不能打,我现在已经尽量改正,在出所有选本的时候,都要求对这篇文章不要再选,而 且对中国作家协会版权代理委员会处理版权事宜的人说,所有来商量选这篇文章的,都要阻 止他们选这篇文章。今天有机会和大家讲一点心里话,我也非常高兴。如果你们的父母因为 这篇文章打过你们,我向你们诚恳道歉。   -亲人之间的沟通是很有效益的   一女生:在作为医生和文学创作之间,你在选择上是否有过犹豫?我母亲也是医生,也 很喜欢文学,在选择上她就犹豫不决。我也想替我母亲了解一下这个问题。   毕淑敏:你这个问题问到我心坎里了,选择真是太痛苦了,因为我尊重医生。刚开始我 是不喜欢这个职业的,但是我后来发现医生是和生命发生最紧密的关系,病人把自己最宝贵 的生命托付给你,那是建立血肉相连的这种联系。写作常常处于一种幻想的环境,如果写得 顺手,写到夜里三点,明天早上不可能精神饱满地面对把生命的一部分交给你的人,我怕造 成别人的痛苦,这是一种罪过。鲁迅没有开始进行临床,他向藤野只学了基础课。郭沫若幼 时得病,有一只耳朵失聪,在临床上听不到病人的心音,所以他们在学生的时候就停止了医 学实践。当我选择写作的时候,把听诊器和洗好的工作服放进柜子里的时候,禁不住潸然泪 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够开始行医。   一女生:我看到过不少你写的作品,很悲壮,也很美。但这本书(指此次带来的新书《面 具后面的脸》——编者注)是否使你对世界的思考方式有所改变?你在刚才多次提到你的家人 和先生,在你的生命中,你的先生是多么重要的角色?对你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毕淑敏:先说这本书的题目。这是我在美国的一个艺术学校,他们让十几岁的女生做手 工,让她们做一个面具。面具正面是平时给人的印象,反面是真实的你。孩子们都很投入。 其中一个女孩子,我书中提到的,她的父母都已经去世,她寄居在亲戚家,心灵受到了很大 的磨难。她做的面具正面很美丽,她认为是大家平常看到她的样子,反面却充满了金属、羽 毛和石子,可以看到她内心很冷淡,很绝望。没有人能看得清她的内心,这就是一种分裂的 局面。精神病,医学上叫精神分裂症。如果用两种标准对待自己和他人,能量会大量地流失 ,这种冲突,是很危险的。我们应该让学生自己去探索,找到自己的差距,由不和谐变为和 谐。人实际上是需要面具的,这是由于社交的规矩的需要,但人的本质要真诚。每个人要在 这两者之间寻求一种和谐。   我爱人对我来说,意味着手和脚,有时会觉得是我的一部分,相依为命。   一女生:我很压抑,感到沉重,因为刚才一直都在谈苦难甚至死亡。其实我们关心的不 是预知,而是如何渡过苦难。比如我很少见到父母的笑脸,我们就感到恐惧。   毕淑敏:父母为何没有笑脸呢?你考上清华他们会很高兴呀。可以通过沟通试试看。亲 人之间的沟通是很有效益的。你可以试试多跟父母沟通。你跟他们讲,我多么希望看到你们 的笑脸呀。看起来,只要做,也许并不那么难。我曾经和陆幼青探讨过死亡。中国把死亡定 义为黑暗的,丑陋的,冰冷的,恐惧的,绝望的。我觉得应该重新推敲。国外现在有“死亡 学”,它认为死亡是我们生命成长的最后阶段,对生命的必然终结,应该有更健康、更正面 的接纳。做起来不容易,包括我自己。慢慢来吧。 ◇◇新语丝(www.xys.org)(xys1.dyndns.org)(groups.yahoo.com/group/x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