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生活在恐惧之中(外一篇)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艾晓明 年仅27岁的大学毕业生孙志刚被毒打致死,时至今日已有半月之久,但至今仍未 看到任何相关单位追查责任的报导。孙志刚之死4月25日在《南方都市报》见报 后,未见有任何破案线索。我无法想象在这些天,孙志刚的父母和亲人的心情; 多亏记者在这方面的克制和冷静,使我们免于想象中的恐惧和巨痛。 我没有去过孙志刚去过的派出所、收容所,我也无法想象在这些地方可以私设公 堂、严刑拷打无辜公民。但是有关执法者毒打弱势群体者的报导并不罕见,报刊 文摘上曾登载一则采访,一位被怀疑卖淫的女子被抓后,执法者搬张凳子坐在她 背上,两个凶手轮番毒打,使她整个下体(从脚掌到小腹)全部变色。 这当然不是执法,而是滥用权力、施行暴力,是不折不扣的虐待狂。可是,为什 么在执法机关会有虐待狂?是什么样的体制一直在纵容这些虐待狂?如果法律的 权力落在虐待狂手里,谁最容易遭受飞来横祸? 对于前两个问题,研究犯罪学的专家、研究法律的学者能够做出更好的回答。但 对最后一个问题,我哪怕没有研究,也不敢掉以轻心,因为我有一个像孙志刚那 样的儿子,我是一个母亲。 以前儿子在我身边,看到类似报导我就对他说:如果你蒙冤被抓,千万不要吃眼 前亏。你马上告诉对方,我妈是著名教授,她的学生在省公安厅,你今天动我一 个指头,明天全广州缉拿你。我还说,你立即打我手机,我一定飞奔而去解救。 老实说,我这些话纯属虚张声势;但可信的是,在今天这个时代,可曾有社会关 系强大者的子女轻易被打死吗? 问题就在这里。 社会关系正是权力之一,而大量到广东来寻求工作者、大量在珠三角地区无私奉 献的外来民工,他们全都是缺乏社会关系、即缺乏权力资源的人。这就是他们最 易受伤害的地方。我们还没有强有力的机制保障他们在资源、权力和言论上的平 等。作为外来人口,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有可能暂时没有暂住证,都可能不带证件 上街漫游,他们都有可能失去工作,立即成为有理由被收容的人。 收容机构,顾名思义,只能接收、容纳,按政府相关政策接收中转;它应该为无 家可归的人提供庇护,它只能做它职能范围内的事情,怎么能成为活人竖着进 去、横着出来的魔窟?!穿警服的警察,是人民生命安全的指望,警察队伍里又 怎么能容对公民下毒手的凶犯?!怎么能想象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改革开放、鸟 语花香的地方? 有几千万外来民工生活在广东,广东省有今天在全国举足轻重的经济地位,其中 浸透了外来民工的心血和汗水。多少民工离乡背井,把青春留在广东!广东政府 应该做的是加大政策力度,改善外来工的福利待遇,在广东省媒体上,也应该有 更多外来民工的声音。 孙志刚是无数默默无闻的外来工之一,但我还要强调,孙志刚不是一个普通工 人,他受过高等教育,是公司设计师。我不同意说,我们不应该强调他的特殊身 份,因为问题正在这里:如果连他这样的人都无法躲过执法者对外来工的无情蔑 视和残暴杀害,多少外来工要生活在恐惧中?广州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每天的楼 盘广告都在渲染新生活的美丽;但如果一个外来工无权享受夜晚上街的自由,这 种美丽又有什么意义?广东的经济发展有待吸引更多的国外投资,然而如此光天 化日下的凶杀,无责任、无追究,我们社会的公理何在?正义何在?我们有什么 脸说我们生活在保障公民人权的社会? 这些日子,死亡消息不断。张国荣死了,万人空巷,全世界都在悼念。抗击非典 的医生死了,我赞成降半旗志哀。可是,他们的死,或者出于志愿,或者是难以 避免,而孙志刚的死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孙志刚被乱棒打死,他死得比非典病人 还惨。他在绝望中死去,他被蓄意谋杀。孙志刚尸骨已寒,他在农村的父兄眼泪 留干了,最后绝望地说:不该让他读书明理;这真是哀莫大于心死。我英勇的广 东、广州警方不知破获过多少大案要案,这个案件决无难以侦破之可能。如果说 无人承担责任,那就只能说所有责任者都在包庇凶手;而滥施暴力、包庇暴徒, 这是执法机构内部的毒瘤。毒瘤不去,孙志刚的悲剧注定还会重演;谁能保证下 一个牺牲者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学生,甚至我自己。作为女人、母亲、教师,我 向我们广东省人大主席、政协主席,广东省两会代表呼吁,呼吁你们维护弱势群 体权力、保障外来民工安全,严惩杀害孙志刚的凶手。 2003年4月26日   痛到何时是尽头   ——回应读者   多谢各位读者回应,一份回应就是一份支持,无数支持就能化悲痛为力量。   我的文章里还有一个错,就是时至今日已有一个半月之久。我写成半个月了, 孙志刚之死是3月20日。   请容我解释两点:第一,孙志刚的身份应不应该强调,第二,强调孙志刚的 身份是否无视普通人权力。   第一,我强调孙志刚身份是因为,我认为报刊报导这一事件的标题不合适。 这篇文章标题应该是《平面设计师孙志刚惨死于收容机构》之类。我的意思是, 死者的身份不应该被简化为“被收容者”。他的身份是他的职业身份,为取得这 个身份,他经过四年大学学习,两年社会实践,更不用说一个农村孩子学美术设 计在此之前的努力。   孙志刚成为“被收容者”,这是不法暴徒强加给他的身份,也是这个身份将 他置于死地。他仅仅是在那一个晚上才成为所谓“被收容者”,正是因为他抗拒 不从——可想而知,他一定据理力争他不该被收容,所以被那些强令他接受这一 身份的人杀害了他。我们不难想象这里的强制性,如果他接受这个身份,卑躬屈 膝,他一定不会如此惨死。他拼死力争的身份,不是“被收容者”,而是他自己, 包括他的职业、工作单位、毕业学校,这些都是他自主的生命选择,惟有他生命 中的最后一夜,他因丧失这些身份而惨遭杀害。报纸用“被收容者”来界定他, 这是接受暴徒的逻辑,从而剥夺了死者的尊严。   当然,我不是怪罪记者,我们还要感谢记者,感谢记者辗转采访,给了我们 知情的可能。我理解记者在暴露这个重大事件时的种种顾虑,记者是在挑战威权, 记者明明知道这里有危险,甚至有生命危险(君不见孙志刚就是不服气而死吗), 记者简直是与虎谋皮了,我们还能归罪记者吗?   可是,让我们也想想,如果我们自己死在收容所,我们就在一天之内失去了 一生积累的、自我认同的身份吗?我就成了“被收容者艾晓明之死”,或者我的 学生——好不容易从农村、边远地区考来的比较文学专业硕士生、博士生就成了 “被收容者张三、李四之死”,我们能接受吗?我们的亲人、朋友能接受吗?   孙志刚一夜之间成了没有任何特点、没有职业身份、没有专业特长的人,这 就是对人的精神剥夺,如果我们对他个人不做全面报导,如果我们按暴徒的定义 来界定他的身份,这就是接受强盗逻辑、也是对死者的亵渎(让我再次说明,感 谢记者,但是这里的讨论的标题,我对事不对人)。   当然,话要说回来,我们必须进一步提问:我们的收容制度是什么制度?它 在何种程度上成为盘剥百姓、欺压平民的机构?怎至于一家公司的平面设计师竟 然被强行收容?如果这里不容解释、不容抗辩、不容保释,这不是强暴是什么? 这个收容制度应该如何管理、应该如何受到法律监督?违法收容的不法人员,应 该如何受到法律制裁?(老实说,我说到这里一直心怀恐惧,我的家人一直提醒 我,你说话要有分寸,不要遗祸我们的孩子。)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强调孙志刚的身份是否无视普通人权力。   任何人都不应该承受暴力侵害,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真正的无业游民,每 个人,无论年龄、性别、身份、种族、地位,都享有生存权。我为孙志刚喊冤, 不是说如果是民工死了,就不值得喊。不是的,喊孙志刚冤枉,是以他为例,把 收容制度的弊端暴露出来,使更多的人,无论什么人不再受到侵害。我反对任何 暴力,无论是一个孩子在家里被长辈体罚的暴力、一个女人遭受的性暴力、还是 美军在伊拉克对待平民的暴力……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命如草芥,经不起棒子、 经不起侮辱、经不起病毒,甚至连一句冤枉话也经不起。   当我听说,报纸受命不再就此事发表任何文字时,开始我想到,什么样的凶 手有如此能量,可以让上级领导为他们开脱?成千上万的读者看到了那篇报导, 他们像我一样,希望捉拿凶手、严惩不殆;怎么突然不让说了。后来我想到,那 凶手未必有什么来头,收容所也好、派出所也好,直接打人的人一样是没什么社 会背景的。大家可听说清朝专管凌迟的家族光宗耀祖吗?法国大革命时期司掌断 头台的也是专门家族,大家可听说这样的家族荣升皇亲国戚吗?没有的事。   徒手执棒把人打死的人,多数是缺乏教育、没有专业技能、没有更多职业选 择机会者。一些人为了自己的饭碗,不能不执行命令,而所谓命令,就是让人顺 从。什么能让人顺从,只有暴力。这些人从来就是以暴力代言,他们在虐待孙志 刚这样的被收容者、还有其他收容者时,可能还想到他们自己生活中种种不如意, 于是这些都化成了他们挥舞刑具的能量。   还有,那些受到特殊训练、胸怀致人死命特技的人,他们的绝招本来是用来 保护人民、制服真正的暴徒的;但是这样的人也可能把普通人作为施虐对象,这 就是我说的滥用权力。没有道德约束的人执掌权力,权力会加速道德腐败。受刑 者的惨叫、挣扎令这样的人不仅得到嗜虐、嗜血的快感,而且感受到发挥权力的 快感。德国有个哲学家赖希讨论过威权人格,所谓强暴和奴性就是典型的威权人 格。一个社会如果只有这两种人,就是典型的威权社会,在赖希的心目中,那个 社会就是不容他生存的希特勒法西斯社会。   在我看来,不管是哪种暴徒,都没有本事不让报纸继续说话,他们没有。报 纸不能说,以我浅薄的揣度,原因是这个案件太恶劣了、百分之百错杀、激起的 民愤太大了。报纸如果再往下说,我估计还有很多骇人听闻的故事。在这些故事 之后,是血的代价。   我的希望是,上级领导正在严厉查处这项案情。各位读者不要太生气,包括 我自己,不要这样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咱们现在大敌当前,就是非典。请相信 咱们有强大的国家机器,连普通记者都把案情摆出了七七八八,政府还破不了这 个案子吗?当然破得了。政府处理问题,也需要一段时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可曾见过杀人凶犯真的跑得了吗?看了那天的报纸,谁最该睡不着觉?关押孙志 刚的地方、所有的肇事者!那些机构,他们正在自我检讨、主动配合查处凶手。 还有,我们记者把这么大件事摊给所有读者、紧接着没了下文。大家也不要怪罪 报社,那位做报导的记者,我们相信他了解更多的情况,我们愿意为他的仗义执 言请功,我们也希望他能得到保护,别为了这篇报导做检讨。   我们所有人的义愤总会平复,只是,孙志刚没有了。他的痛在呼吸停止后就 结束了,但是,如果你有儿有女,你的儿女这样惨死,你的痛就停不下来,无休 无止。有人说,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不过孙志刚被报导了,我无言以对。 我们生活在广东,我们享受了这个地区带给我们的所有优越性,而年仅27岁的孙 志刚再看不到这里的任何美景,他把他的痛永远地遗留下来了!   2003年4月27日 (XYS20030427)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