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吃药年代 迟宇宙   魏晋名士们把“五石散”当作珍馐的时候,他们的时代便呈现出了飘逸。清 淡和空虚的幻象。然而名士们肥大的袍子却遮蔽不了他们生理上的痛楚,每天的 “行散”让他们自虐的心态逐步演变为一个时代的症候。   晚清人吸食鸦片的时候,他们的内心也开始空荡,伴随生理虚弱而来的是心 理的虚弱。他们是些游手好闲者,游走在城市、乡村的每个角落。没有人收编他 们。他们是孤魂野鬼。他们嗷嗷叫着,打喷嚏,抽鼻子,流眼泪,哈欠连天。他 们感冒了。他们发烧了。他们得爱滋病了。他们死了。   千百年后,想起两个著名的吃药年代,著名的迟老师哭了:又一个吃药年代 到来了,我们快变成“药渣”了。说起这个“药渣”,还有一个著名的笑话:传 说某个朝代的后宫里,宫女们一个个都无精打采,像被霜打过的茄子。皇帝同志 看了心里很是难受,他就让御医前来会诊。御医开了一张方子,曰:壮汉若干名。 皇帝不解:要他们做什么?御医道:做药人。一个月后,宫女们个个容光焕发, 美艳夺人。皇帝同志十分高兴。某天,他巡视后宫,突然发现几个人不人鬼不鬼 瘦骨嶙峋的东西,他就问宫女:那是什么?宫女们嗫嚅半晌,道:药渣。这个笑 话的最佳传播者当属鲁迅先生,他在讲述这个笑话的时候,魏晋名士们的“药渣” 形象,也就树立起来了。   我们的时代距离“药渣”时代的远近,因为“某个朝代”的不确定性而不可 考,然而同样作为吃药时代,两者之间必然有各自成为“药渣”时代或“吃药时 代”的内在关联。或者因为某种药物的流行一时,或者因为某种彼时的现代观念 诱导,或者因为岁月施与生命的无情压力。总之,人们吃药了,而且吃得天昏地 暗,豪气冲天。   美国的“伟哥”同志不远万里匹马单枪来中国闯荡江湖本身就是一件值得钦 佩的事情,更何况他又做得如此漂亮:仿佛每一个中国人都阳痿了一样。某年某 月某日的《南方都市报》报道:羊城一七旬老汉,黑市上购得“伟哥”三粒,耐 不住诱惑,一口吞下。遂欲火中烧,饥渴难耐,便去发廊嫖娼。奈何岁月不饶人, 老汉呼啸两下便晕厥过去。一时传为巷闾笑谈。今年3月我在山西省一个贫穷而 偏僻的小县城采访时发现,这个县城里居然至少有5家药店声称有“伟哥”出售。 然而我们的农民伯伯,只爱泥巴、玉米、老婆和崽儿。他们对于俊俏的“伟哥” 实在没有什么兴趣,更何况他们没有精神的压力,身体棒棒,用不上。中国的 “伟哥”看清楚了这一点,所以它走遍城市,不再把自己的触角向各个长满庄稼、 希望和野性的乡村角落延伸。比起美国“伟哥”,中国“伟哥”更市侩,更狡猾, 更了解中国国情,更洞悉中国人内心的隐秘部分。   还有红桃K。在我去过的9个省,至少在我踏足的地方,有人烟,便有红桃K。 无论这个地方多么贫困,红桃K的逗点照样能够逗遍每一面墙壁。大幅大幅的广 告给人的感觉是,中国人体质弱要补血。而且,不但国人要补血,中国的足球也 要补血,于是“甲A劲旅”武汉队也被红桃K给逗上了。然而红桃K的语言能力也 忒差劲,它分不清句读,断错了句子,武汉队的血越补越少,正在大踏步往“甲 B劲旅”奔跑。在1999赛季“甲A联赛”赛程过半的时候,红桃K的逗点变成了没 有悬念的“……”。与此同时,没补血的中国人民的脾脏和心脏依然安全运行无 事故,看看抗议北约轰炸我驻南使馆的万众一心就知道,红色的血液依然充满激 情,充盈着整个民族。之前,还有一个“太阳神”……   与红桃K一样覆盖着中国城镇和乡村各个角落的还有“三株”。我在福建采 访时邂逅了它当年的一个代理商。他告诉我,他当代理商时,每个月要印发400 万份宣传广告,真可谓“有人的地方就有‘三株’,有‘三株’就有票子”。 400万份广告带给公司的是无穷尽的利润,带给个人的是房子、车子……这位哥 儿们现在每天还喝几杯“三株”,持之以恒。他开玩笑地说:“有钱是为了吃药, 吃药是为了赚钱,赚钱是为了有钱,有钱……”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个笑话,它原 来的主题是“弹弓”,我将它的异文的主题变换为“药”:精神病院里住进了一 位乱吃药、嗜药如命的病人。院长安排对他进行治疗。过了一段时间,病人找到 院长,说自己已经康复了,要求出院。院长想考查一下,就问:你出院后准备干 什么?病人回答说:买一大堆药,吃。于是他只好继续治疗。又过了一段时间, 他又找院长要求出院。院长又考查他:你出院后准备干什么?病人说:找份工作。 院长觉得他有些正常了,就接着问:找工作做什么?病人回答:赚钱。院长问: 赚钱干什么?病人回答:娶媳妇。院长问:娶媳妇干什么?病人回答:生儿子。 院长对治疗效果感到很满意,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生儿子干什么?病人回答: 买一大堆药,给他吃。于是病人再也没有出院。   中国人大抵有吃药的传统,古老的帝国时代,有炼丹被杀的方士,有服药毙 命的皇帝。丹药更是深入到了宫廷的权力争斗,所以唐朝的太监们药死了好几个 小皇帝,明朝的后宫制造了“明宫三大案”之一的“红丸案”。而民间,更多求 药的徐福和炼丹的葛洪成仙的传说。中国人喜欢吃药,现在想来,只有一个原因: 对死亡恐惧,渴望永生。现代人也大抵如此。不同的是,现代人放纵自己,渴望 长寿,也渴望快乐。“伟哥”的到来是一种暗示,遍地的“汇仁肾宝”、“金匮 肾气丸”、“六味地黄丸”、“健脑补肾丸”都隐喻着现代人某些生理环节的虚 弱。然而,这只是“小儿科”,覆盖巷闾的“金枪不倒油”之类才是人们内心欲 念的真正展示。   或许,吃药是现代观念全方位之一部分。农业文明下的人类,注定不会将健 康作为社会价值的整体组成元素。所以他们的吃药,仅仅是因为需要,不愿意自 己从此与美好的世俗生活告别,与美妻娇儿“生死两茫茫”。他们没有现代人对 死亡了解得深刻。这恰恰又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他们吃药充满希望的人才干的事 情,绝望的人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耗尽他们的一生,他们不会为了承担该承担的 付出该付出的而珍惜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当然,也有人吸“白粉”,也有人吃 “摇头丸”,这样的“药”却不属于我们的“吃药年代”。   与工具一样,被工具左右的人不是真正的正常的人,同样的道理,被“药” 把持的人也不是真正的正常的人,而是“药人”、“药渣”。青霉素、红霉素、 土霉素、小诺酶素的出现源自对生命的尊重,甚至“金枪不倒油”的出现都是对 个人自由、权利的尊重。更无论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感冒药、花露水、风油精、 皮炎平、脚气膏、鼻炎康、三黄片……   俄罗斯人最近研制的一种治疗爱滋病的新药使整个世界感动,尽管它不能够 彻底根治爱滋病。然而它泄露的信息就是热爱生命、尊重生命。有生命的医生和 无生命的药物一样,他们首先关注的应该(并且就)是人。倘若有人研制出能够 彻底根治爱滋病、癌症的药物,我想除了无数的荣誉和桂冠笼罩在他的头顶,一 定还有万千人对他的景仰、热爱和称颂。   这是“吃药年代”里,我从“药”中明白的一个道理。   (摘自《曾经北大书系——声色犬马》,迟宇宙著,新世界出版社2001年9 月出版。)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