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谁来监督中国学界                                    □陈平原 南方周末2002-01-24   最近这几年,中国学界不断出事,一会儿造假,一会儿抄袭,外行人看 得目瞪口呆,圈内人更是心惊肉跳。以致形成一种错觉,似乎中国学界真的 “没治了”。这里,不妨借用钱钟书《围城》里的妙喻,猴子上树之前,屁 股也是红的,只是没人注意而已;一旦登高,万众瞩目,红屁股就再也无法 掩饰了。大众对中国学界的丑闻————当然也有成绩————日渐强烈的 关注,使得原先自命清高的学者形象,将受到越来越多的挑剔与质疑。   或许,这应该算是好事,起码使得中国学界本就存在的痼疾,得以暴露 在光天化日之下,因而存在疗救的可能。两年前,也是在《南方周末》上, 我曾撰文批评学界之“世风日下”,除召唤学者的良知,更寄望于书评的扶 正抑邪。现在看来,这种呼吁近乎一厢情愿。大量平庸、重复、胡乱拼凑的 “论著”并未被驱逐,反而有日渐蔓延之势;至于连续揭露出来的抄袭事件 ,更让人寝食难安。后者因“人赃俱获”,很有戏剧性,容易吸引公众目光 ,有可能得到合理的解决。反而是前者,弥漫于空气中,很容易感觉到,却 又无法一一验明正身。对于酿成劣币驱逐良币的局面,前者的“功用”一点 也不亚于后者。因此,我不想就事论事,而更倾向于思考整个中国的学术环 境,谋求制度方面的改善。   为中国学界把脉,不难找出许多显而易见的弊病。有些属于个人的道德 修养,但更多根源于管理体制。比如,学术评价体系中,存在注重数量而忽 视质量的倾向。所谓“数字面前人人平等”,表面上公平合理,其实忽略了 精神创造的特殊性。尤其是人文学科,“量化管理”虽有效地刺激了生产, 实际效果并不理想,客观上诱惑学者走上粗制滥造之路。又比如,十年前, 由学术史而规范化的一系列讨论,很是热闹了一阵。但这种基本上属于圈子 里的讨论,无法转化为制度建设,就连模仿美国学界编纂“写作手册”(《 开放时代》2001年12月号上王笛的《学术规范与学术批评》对《芝加 哥手册》的详细介绍,可参阅),以便研究者有章可循、免得无心犯错这样 具体而微的计划,也都被认定为“过于琐碎”,不够“高瞻远瞩”而只能流 产。可在我看来,学术良知的养成固然重要,技术细节以及学术纪律的强调 ,同样必不可少。还有,学界同样存在生态平衡的问题,在我看来,也必须 退耕还林(草)————这当然是玩笑话,针对的是目前高校晋升职称时的 过分强调研究著作。我怀疑如今“著述”泛滥,很大程度是被这一规定逼出 来的。学校的主要功能是传授知识,能有创造性的研究成果当然更好,但不 应该成为硬性指标。研究型大学的教授必须有专业著述,至于社区学院或专 科学校的教师,则应该主要考核其教学效果。不同类型的学校分流发展,对 于教师,也应该有不同的要求。如今一刀切,全都要求论文和著作,我以为 是不合适的。最后,我以为也是最重要的,便是中国学界缺乏有效的监督机 制。   谁来监督中国学界,保证其得以健康发展?表面上,这不成问题,发表 文章有编辑部把关,评定职称有学术委员会审查,遴选“获奖著作”与“学 术带头人”,更是层层推举。按理说,应该万无一失。直到新闻界揭发某某 人抄袭或作弊,方才大吃一惊————令人惊讶的,不是有人违规,而是原 先设计好的重重关卡,为何无法防止公开或隐蔽的违规动作。回过头来,除 了检讨主管部门的失职,还必须承认一个事实:不管你欢迎还是拒绝,这两 年的实际情况是,大众传媒已经“强力介入”了当代中国的学术纷争。   学术纷争无处不有,能够引起公众关注,并成为一时热门话题的,必定 是黑白分明且涉及伦理道德者。只有在这个时候,专业上的是非曲直被暂时 搁置,公众才有能力介入原先属于象牙塔里的论争。代表公众眼光和趣味的 大众传媒一旦介入,就不可能遵循专家原先设计的思路,按部就班、有条不 紊地推进,一阵狂风骤雨过后,可能是清风明月,也可能是杯盘狼藉。这也 是学者们对大众传媒之“横扫千军如卷席”不无戒心的原因。   被批评的人,包括其同情者,往往将记者的“刁钻古怪”、同行的“落 井下石”,以及媒体的“穷追猛打”,解读为别有用心,或者是一个预先布 置的大阴谋。我则更倾向于将这作为大众传媒“哗众取宠”的特性来理解— ———既代表公众的正义感,也代表公众的窥视癖,二者兼而有之。夸张的 语调,煽情的表述,猎奇的心理,以及只求说话痛快,不太讲究分寸,所有 这些,乃大众传媒不同于学术批评处。对于当事人来说,面对铺天盖地、有 时不免言过其实的责难,难免有处罚过度的感觉。更要命的是,迫于舆论的 巨大压力,为维护本单位的荣誉,行政当局很可能采取快刀斩乱麻的方式, 迅速宣布给予当事人处分。面对此类突发事件,单位领导既有“捂盖子”的 ,也有“平民愤”的。而这两者,都是基于对大众传媒再三追究可能损害自 家形象的担忧,而很少考虑学术公正问题。在我看来,不当罚而被罚,固然 冤屈;当罚而处罚过轻或过重,也都同样有失公允。传媒的介入,可以使问 题迅速得到解决;但也存在一种危险,即解决方案受群众情绪裹挟,而不是 基于专家鉴定。   可话说回来,假如排除大众传媒的干预,单靠正常的学术批评,能否实 现中国学界内部的“自我清洁”?对此,我深表怀疑。单读报刊文章,你会 觉得,所谓的“学界腐败”,已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落实到具体语境 ,你又有是非难辨,甚至法不制众的感叹。学界中的许多违规操作,没有专 门的调查机构,学者个人也不可能花很多精力去追究。你可以发发牢骚,骂 骂街,然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也有朋友致力于“学术打假”,可学术共同体内部缺乏必要的凝集力, 关于何者是可以允许的变通,何者为不能原谅的过失,以及对于过失该如何 纠正与惩罚,并未形成广泛的共识。举例来说,专业著述、教科书、通俗读 物三者在使用前人观点时,就有不同的处理方式。问题在于,许多通俗读物 经过精心包装,以专业著述的面貌问世;反过来,又有不少专业著述采用通 俗读物或教科书的写作体例。以至当裁判吹哨时,当事人很可能说,我玩的 是篮球,不是足球,并没有违规。相对于体例乖谬、观点挪用、注释投机, 抄袭无疑最容易查证并坐实。大众传媒由此介入,自在情理之中。   这两年中国学术环境的变迁,包括“学术打假”口号的提出,以及由此 引起的争议(参见罗厚立《打倒与建立:也说学术打假》,载《东方文化》 2001年6期;杨玉圣《学术打假、学术批评与学术建设》,载《中华读 书报》2002年1月16日),与大众传媒的介入中国学界内部纷争不无 关系。没有传媒人强烈的责任感与好奇心,同样具有“七情六欲”的中国学 界,其不太光彩的一面很可能不被暴露,也不会受到严肃处理。应该说,大 众传媒在帮助公众行使知情权,以及监督中国学界健康发展方面,实在功不 可没。   可倘若不是证据确凿的抄袭或作弊,而是稍微聪明一点的“移花接木” 或“暗渡陈仓”,大众传媒便无能为力了。公众需要爆炸性的新闻,喜欢是 非分明的道德审判,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论争未必感兴趣。更何况 ,无论是读者大众还是记者编辑,其实都没有资格、也不该致力于裁断那些 背景相当复杂的学术论争————其中可能夹杂着理论分歧与个人恩怨,也 可能包含政见迥异与利益冲突。只有像抄袭这样对错明了的事件,大众传媒 的介入,才可能做到游刃有余。在这个意义上,传媒的“强力介入”,对于 中国学界的健康发展虽有作用,但其效果不该被过分夸大。   不管是出于道义与责任,还是希望尊重学术纷争的复杂性,防止伤及无 辜,我以为,都应该更多地发挥专业学会的监督及鉴定作用。因为,即便是 确凿无疑的犯规,也有轻重之分,如何处治才恰如其分,非专业以外人士所 能轻易裁断。鉴于中国目前的实际情况,专业学会也像教育行政单位一样, 不无保护自身利益的嫌疑,不一定具备公正裁断的胆识与能力。因此,有关 部门(比如教育部或国务院学位办)应设立专门机构,接受学界内部的投诉 ,负责组织专家鉴定,并公布调查结果,而不是将投诉信交给被投诉者所在 的学术机构,让其自行了断;更不是等大众传媒炒热了,再挺身而出,王顾 左右而言他。   学界也有“取信于民”的问题,连续发生多起丑闻,受严重伤害的,不 仅仅是当事人所在的学术单位,更包括整个中国的学术界,似乎不能掉以轻 心。  (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