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www.xys2.org)(groups.yahoo.com/group/xys)◇◇ 斯文头巾下的文化恐怖——评一本新出版的语文教材  周泽雄 《东方》2002.2.     妻子在语文教师岗位工作多年,业务能力还过得去,每年业务考核常能评个 A级。以往,备课只是她自己的事,我能做的,充其量只是仗着熟悉书橱布局的 优势,替她查找需要的参考书。但自从她这学期换用了一本新教材,情况突变, 业务能力似乎一下子大幅滑坡,备课时竟然动不动就要拉我一起商量。   我也曾有过十余年教龄,先后在中专和大学里拿过教鞭,对自己的教学能力 几乎有点自负。所以,每当她有所求时,我总是先搬出一副“有何难哉”的嘴脸 再说,总以为她的问题立刻就能搞定。——事实当然不是这样,上帝不喜欢自负 者,所以我只能受到惩罚。一句话,她没弄懂的东西,我一次没帮她弄懂。我在 一边如何自惭自秽,如何发誓多读点书多长点学问的过程,按下不表;且说我恼 羞成怒之余,便对这本教材做了一番研究,结果使我非常震怒。虽然事不关己, 但一面想着与读者诸君一起切磋学问,探讨技艺,一面也想着为嗷嗷待哺的学子 担份愁心,我且把若干困惑罗列如下。   该教材的大名是《学院语文》,书名上方赫然印着这样一行字:“21世纪高 职高专通用教材”。主编为洪本健先生,出版单位是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   该教材开卷第一篇第一句话,虽然朴素至极,但我的确没有看懂。文章选自 徐迟先生《生命之树常绿》,起句照录如下:“蒲公英(学名:Taraxacum mongolicum,下略)开一朵金黄色的花。”我被弄糊涂的是,“下略”在这里作 何解?把全文颠来倒去读上多遍,我也没看出它与后文的照应关系。难道作者 (或编者)的意思竟然是,只有文中每出现一次中文蒲公英都缀上其拉丁语原文, “下略”二字才可省去。是这样吗?哦,文章若得这么写,我得赶紧另找活路了, 这活儿没法做。也许我们该指望编者及时现身,给我们一些开导,在注解里介绍 一下这个横空出世的“下略”,不是胡来,而是蕴藏着深奥意义。然而,这个微 不足道的“指望”,实际上只能成为奢望,当注不注,不当注时乱加注,本是国 内教科书的常套故技,钱钟书先生早有诟病。希望该本教材在这方面能新一新耳 目,实在有点一厢情愿。   当头挨了一闷棍,再硬着头皮往下看。   按说,这样一本以“21世纪”为培养目标的语文类“通用教材”,入选的范 文,应该篇篇具有百里挑一的质量,作者的名头也该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教材不 是试验田,学生不是小白鼠,所以,编者即使满心满脑地想着奖掖后进,提拔新 人,也得另选地方,抽空另编一本其他集子去。既以面向“21世纪”相标榜,入 选作品自应具备不容怀疑的质量。何况,以一本教材区区四十多篇文章之数,面 对古今中外无数名家名文,根本不存在选择面太窄的问题,哪还有闲功夫安插无 名之辈的价值可疑之作。然而,该教材却口诺而实不至,一面在“内容提要”里 强调“本书……以收古今中外的名家名作为主”,一面却频频“别具只眼”,把 教材的编选不加节制地改造成新人的选秀。至少,下面这些当代名字,孤陋的我 可是闻所未闻:张艳、何连弟、郦国义、浩云、上官子木、刘勇,还有一个不伦 不类的“佚名”。如果只是孤陋的我不知道这些大名倒也罢了,我没听说,不等 于人家没有来头。但要命的是,其中不少人竟然连主编都说不出所以然。在篇首 例行的作者简介中(这“例行”自然有时也会突然取消),学生们会不时读到这 样的介绍:“浩云,演讲者,具体情况不详。”(上官子木)“作者情况不详”、 (佚名)“作者不详”。有些作者,我原以为声名赫赫,如“王力”,再一看, 却原来不是那位古汉语大家和小品文高手,而只是一家“恩波智业研究所”的所 长。附带一提,根据文意及所附文章出处,那些无从查考的作者无一生活在三皇 五代之时,很可能个个都还健在,甚至很可能个个都还较为年轻,也就是说,若 非编者奇懒无比,“作者不详”的待遇,他们本来是不配享受的。   一本教材,既被冠以“21世纪”“通用教材”的显赫名称,就应该对所选文 章的出处有点讲究,就像一家宾馆既被评定为五星级,就不能不对商品的质量和 产地有十二分注重。名实并举,方能文质彬彬。然而该教材的编者再次对此不以 为然,一面以“21世纪”作卖点,一面却缺乏最起码的品牌意识。对老牌出版社 和公认的好书佳选毫无敬意,对野路子书刊倒有着旺盛的杂览激情。我且摘抄一 些范文来源:《论“男子汉”》“选自《七十二行演讲辞》(谢浩伦编著,中国 社会出版社1999年出版)”,《在萧红墓前的5分钟演讲》“选自《中外名人著 名演讲词选》(欧永祥、冯天海编著,文心出版社1987年出版)”,《富有的是 精神》“选自《演讲词分类评析》(李嗣水主编,专利文献出版社1998年出 版)”,《我的一个梦想》“选自《名人传世演讲》(力林主编,蓝天出版社 1998年出版)”。还有一些仅有书名,出版社和出版时间漏署,让人无从评判真 伪,包括无从判断这到底是不是一本书。如上官子木那篇充满萨满巫术色彩的大 作《汉字与中国人的思维特点》,仅说“选自《细说中国人——关于中国人的 100种说法》”,杨宪益先生的《金鱼》亦仅标“选自《中国现代科学小品选 集》”,出版社均告“不详”。还有一位陆汉文先生,简介中仅说他是“华中师 范大学社会学系教师”,大作《社会流动:武汉市千户居民调查》居然也只是发 表在不无自留地之嫌的《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上。——以编者如此怪诞的学术兴 趣和阅读视野,回炉深造都嫌刻不容缓,居然还有闲心替“21世纪”编“通用教 材”,胆量实在太大。   名文未必出自名家,名家所作也未必尽是名文,这应该也是一个常识吧?不 然,几位编者再次以自己的实际行动,联手打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口说无凭, 有当代大名家余秋雨先生《城市文化产业的兴起》一文为证。兹事体大,牵涉到 具体的一人一文,我只能多说几句。 秋雨散文,文学性上颇有可观之处,入选 教材,我以为名正言顺。然而编者别有所取,偏偏选中一篇余教授也许在某种 “盛情难却”的情境之下匆忙涂就的草率之作《城市文化产业的兴起》。笔者虽 早已对余氏硬伤抱着见怪不怪的态度,但余氏招牌性的文字劣迹表现得如入选范 文这般全面而深重者,则还属首见,公正地说,对余教授的真实水平也构成了贬 低。在该文中,余秋雨试图对上海三十年代兴盛的文化产业进行探讨,论证文化 产业与城市文化兴起之间的良性互动作用,以便最后能对今天的上海文化建设提 供若干策略性建议。愿望诚可嘉,惜乎表达错谬百出,言语几无斟酌。请看这句 斩钉截铁的断语:“北大、清华大学学者们的思想成果如果期望被广泛传播和接 受的话,无一例外地还需借助上海商务印书馆的产业力量。”如果我们注意到余 先生表达的语境是三十年代,问题立刻突出起来。1897年创建于上海的商务印书 馆,对上海文化事业的大力推动,固然有目共睹,但余教授偏偏大谈商务印书馆 作为文化产业对三十年代上海的特殊贡献,就不免放胆一搏了。因为不巧的是, 商务印书馆对上海的贡献,恰巧以三十年代最弱。1932年,淞沪战争爆发,商务 印书馆及所属涵芬楼均毁于日寇炮火,随后,总部被迫迁至长沙、香港和重庆, 遍尝流离战乱之苦,只在抗战胜利后才重新迁回上海。那已是四十年代了。“无 一例外”也下得蛮横。我们知道,同样创办于上海的中华书局,规模虽稍逊于商 务,但正是在三十年代的上海将资本扩充至四百万元,并由此走向鼎盛。此外, 1926年8月创立于上海的开明书店,其历史功绩也不是余教授妙笔一生花就可以 抹煞的。细查开明旗下诸君,其中与清华、北大有关者,亦不在少数。   即使单从文章角度看,该文也草率不恭,前提与结论缺乏关联,内容也头重 脚轻,大乖文法,结论更是莫名其妙。余秋雨为上海文化建设开出的药方煞是可 笑,据说,“现代都市文化在总体上具有三个比较有前景的市场,可为我们的规 范性运作提出思路。其一,电视,……其二、旅游,其三,表演。”关于表演, 经常出国在外的余秋雨向上海当局提供的策略竟然是:“将国外的音乐剧介绍邀 请到中国演出”,并断定此举的“意义将是多重性的”。我的愚见是,欧美音乐 剧就像国内的京、昆剧一样,乃最具本土文化特征的剧种,偶尔让中国人尝尝鲜 固然不坏,正如外国人难得看一场京戏,也会非常投入,把巴掌拍得山响,但一 旦大规模引进,必将造成城市文化产业的瘫痪。我实在难以想象中国人会对欧美 音乐剧看得津津有味,除非余教授能够证明百老汇整天上映中国的《三岔口》、 《打渔杀家》,美国佬天天赶场子看,还能一乐一乐的。   这篇文章还有一个奇句,让我傻了半天也没回过神来。注意,它是以结论面 目出现的:“因此,我们的文化人、艺术家中一部分具有思维的人投身文化产业 已是现代都市文化的必然要求。”——什么叫“具有思维的人”?难道世上还有 不“具有思维的人”?   不说余秋雨了,我们还是继续领教这本“21世纪”教材的种种奇特之处。   马丁·路德·金《我有一个梦想》自是不朽名文,入选教材,可喜可贺,但 不明白编者为什么把篇名改成《我的一个梦想》。再往下看,让人瞠目结舌的累 赘翻译竟比比皆是,有些还是明显的病句。一一评说让人不胜其烦,我提供些例 子,请读者自辨吧:“但从那时至今,已经有100年历史了,可黑人仍无自由可 言”。(提示:原文仅一重转折,译文却出现了两个转折语)。“所以,我们来 兑现这张期票来了,来兑现一张将给予我们堪称最高财富——自由和正义的保障 的——期票”。“有些人来自狭小的牢房,还有些人来自那对自由的要求竟会招 致迫害的风暴接二连三的打击,竟会招致警察兽行般地反复摧残的地区”。“我 们决不可以在绝望的深渊中纵乐”。   我不知道那位大名没有在教材中出现的译者,是否明白一个事实:马丁·路 德·金不是在书斋里写论文,而是在大庭广众下演讲,下面的二十五万听众也不 是什么作家、学者,而是金牧师实实在在的黑人兄弟。所以,这类文章的翻译, 有一个最简便的检验法:试着向别人高声念一遍,看看听众(不是读者)听懂了 没有。如“纵乐”这种生造词,出现在文章里倒还罢了,读者自有时间想到它原 来是“纵情声乐”的压缩版,倘付诸听觉,必然让人不知所云。虽然翻译注定是 一种遗憾的艺术,但这里已不是遗憾的问题了,而是使翻译沦为耻辱的艺术。奇 怪的是,金牧师这篇演讲,一来并非难译,二来国内已有的佳译也较多,即以案 头赵一凡先生那本《美国文化读本》为例,可以说上述每一句疑译误译,在赵先 生的文本里都是明白晓畅的。我不清楚编者大人出于何种原因,养成如此奇怪的 牙口,竟至于弃优逐劣,硬要将一篇不能卒读的蹩脚译本塞给学生。读者不妨想 想,如果令爱令郎在课堂上学的只是这种下三滥文字,他的语文水平是否还有可 能提高。   名文出自庸译,看来还是该教材贯彻始终的编辑方针。萧伯纳《贝多芬百年 祭》,按理也该算是一篇大师名文,但请读读第一句吧:“100年前,一位虽还 听得见雷声但已聋得听不见大型交响乐队演奏自己的乐曲的57岁的倔强的单身老 人最后一次举拳向着咆哮的天空,还是逝去了……”。余光中先生曾痛陈现代汉 语的“的的不休”,笔者也曾与友人开玩笑说:一句一“的”是模范,一句两 “的”情可原,一句三“的”不可恕,一句四“的”,则分明已是癌症晚期。然 而此劈首第一句,竟暗藏了五个功能相同的“的”字,仿佛五把剧毒暗镖,把我 们美妙的汉语生生来了个五马分尸。——请问,这算不算犯罪?   那天妻子问我且把我问倒的问题是:“郭之平画有尺寸,甚可爱”,什么意 思?   这话出自宋朝画家文同《捕鱼图说》的第三段,前三句是“豳有郭焕者,善 拓写,余亦令为之”。我首先想到的是:“之平”是否郭焕的字,倘是,此句殊 无难解。但这一点却是无法确认的,因为我们善于藏拙的编者,早已影遁无迹了。 如果古文中凡遇人名一概不加解释,虽于编教材之理不通,但能一以贯之,倒也 无话可说。然实际情况却是,作者只拣软柿子捏,一味避重就轻,凡是自己凑巧 知道的,如本文中难度系数只有1.0的王摩诘(姑且借用跳水中的术语)和系数 约为2.4的刘宁州,加一注,突遇难度系数高达3.3的郭焕,“注”立告阙如,干 脆示人以众所周知的样子,连个“不详”或参考意见(如通行的“疑为……”) 都不提供。至于可怜的教师(如我不幸的妻子)在课堂上将如何应对,学生将如 何嚷嚷着“不懂”,都狠心地闭眼不管了。郭焕难度系数之高,是有根据的,笔 者曾遍查手头各式工具书,包括七十卷的中国百科全书,均告无获。附带一提, 文同《捕鱼图说》的入选资格亦颇可疑,所谓特点,无非叙述历历,层次分明而 已,在艺术鉴赏上并无了不起的创获。若稍稍提高些标准,此文甚至连数字都没 有数对,“人凡二十”以下,却数出了二十一人。再说,文同此文,原属古时读 书人的即兴札记,与《法书要录》、《贩书偶记》、《碑贴叙录》或《墨缘汇观》 大致属同一类型,还未必具备前者的淹博融通,以之入选“高职高专”级别的语 文教材,口味也过于奇特了些。   试图在一篇小文中全面指出这本恶籍的种种庸劣可笑,几乎是“不可能完成 的任务”,套用一句时髦话,编者显然是抱有“将可恶进行到底”的决心和气慨。 他们不仅综合展示了学养的匮乏,还在态度上“一不做二不休”地处处显得没一 点正经。这本“21世纪”教材的脱漏误植之处,堪称触目纷呈触目惊心,假冒伪 劣之象,竟无一丝遮拦。仅在《瘗旅文》下的注解中,我顺眼就看到这样一些失 校之处:“维:语助词,旧时祭文常用手开头”。“手”当为“于”之误。“乌 为:即‘何为’为什么”,“何为”下标点脱漏,致使整句不可解。“无尔饥: 即‘无饥尔’,到装”,“到装”应为“倒装”……   评一本低劣到无耻之境的恶籍,微末如我,也不无掉身价之感。但想到这样 的书正以“21世纪”“通用教材”的堂皇名义,在课堂上肆无忌惮地荼毒着我们 的孩子,我虽膝下无子,但为天下苍生计,也不得不打抱一回不平。让那些热衷 于宏大叙事的大人先生去谈论什么“后现代”罢,我只知道,我们的孩子若只能 接受这样的教育,他们的将来只能退回到“前现代”去。   拜托你们了,中国各级学府中数不胜数的讲师、副教授们,你们有权为自己 的前途着想,但没有权利拿无辜的孩子放血。如果你们暂时还不具备学术的良知, 那就请保留一点做人的良知吧。想混职称求高升,依在下看来,什么样的坑蒙拐 骗也比编这类教材好一些。你们的举动很斯文,你们的愿望很正常,你们的行为, 却给二十一世纪的中国预留了最大的文化恐怖。   这本如此恐怖的教材,印数只有区区2050册。我不知道这到底值得庆幸还是 更值得忧虑,我在中专、大学里先后有过的十余年工作经历告诉我,编教材早已 是各级学校“职称族”最炙手可热的行当,谁都在想方设法地编自己的教材,自 然就意味着谁都不愿意使用别人编选的教材,2050册,也就没什么可怪了。这帮 在全国范围内兴风作浪、各显神通的教材编选者是否已在客观上构成了一支庞大 的文化黑社会力量,我无力探究,我只知道,中国孩子的文化教育使命落到这些 教材的虎口之中,21世纪将肯定不属于中国。 ◇◇新语丝(www.xys.org)(www.xys2.org)(groups.yahoo.com/group/x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