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从“不得已”案到“肖大锤”案 　　——我们何曾走出中世纪 　　作者：七是 　　近读复旦朱维铮先生之《走出中世纪》二集，书中所述“我们是否走出了中 世纪”，论题一经提出就引人思索成了萦绕在读者心头挥之不去的问题。很有 “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觉。书中叙述清初期“不得已”案竟然和现在的“肖大锤” 案互为首尾成遥相呼应之势，为这个沉重的问题提供了一个片面性的答案。“肖 大锤”案始末已经广为人知。互联网时代任当朝者如何依权势而防民之口，已不 可能网罗出中世纪之细密“文网”将“议论者”捕杀殆尽。“普世价值”已经深 入人心，就是逞司马南之辈的口舌之利，也终究逃不出逻辑的拷问与事实的鞭辟。 “舆论汹汹”已经开始让那些以民如蝼蚁和走兽之辈如芒刺在背，不情愿地学着 慢慢“顺应民意”了。 　　笔者感到：自一八四0年大清帝国被隆隆巨炮轰出了五个大窟窿而“被现代 化”以后；到五四以读书人率先觉醒，在“德赛”二先生大旗下嘶喊着进步；而 后到了“那十年”利用左手的屠刀右手的马列，把我们民族能够独立思考的脑袋 夹在裤裆下面，谈笑间在“阴谋阳谋论”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知识分子的脊梁 彻底打断再划为“老九”。百多年来我们的现代化举步维艰但还算是没有中断。 到了现今有了互联网我们算是开始告别中世纪而走向现代了。 　　“肖大锤”案不用本人再多做废话。但“不得已”案恐未必知之者众，其过 程曲折、表演者充分、结果之荒唐。前后两案时间跨度三百余年而互为首尾相映 成趣。愚最早注意此案是大约十多年前读了凌力小说《暮鼓晨钟》，但因为不是 学历史出身也就无法探究真相，近来由于讲授“科学史”，作为补充拜读了朱先 生的书，看到“不得已”案始末。两案相互对照竟有“恍然大悟”之感。 　　……要先进或不退步，总须时时自出新裁，至少也必取材异域，倘若各种顾 忌，各种小心，各种唠叨，这么做即违了祖宗，那么做又像了夷狄，终生惴惴如 在薄冰上，发抖尚且来不及，怎么会做出好东西来。——鲁迅《坟，看镜有感》。 　　十七世纪六十年代清廷杨光先控告钦天监官员案，后来被称为“不得已”案， 在当时朝廷上下闹得沸沸扬扬。但是后来案情经过顺治、康熙两朝的实录，再到 雍正、乾隆期间的篡改以及民初清档案大量销毁遗失，使得后人很难在模糊地记 录中了解真相。但总算还有些个人笔记和德国人威特的《汤若望传》使我们慢慢 的厘清了事件的脉络。 　　实际上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鲁迅先生就依据颇有汉人偏见的阮元所节录“不 得已”案片段敏锐的指出在科学上错在杨光先，最终承认汤若望正确的倒是做了 汉人主子的满洲人。 　　汤若望其人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名声仅次于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但其人之 作用却应该说超过了前者。1610年利玛窦去世后，由于在华传教士才能低下且经 过了“南京教案”之后基督教在华传播已然式微。明天启元年（1621）壮年之德 人约翰.亚当.冯.白尔（J.Adam Schall Von Bell）受葡萄牙耶稣会派遣由澳门 进入广州，取汉名汤若望字道未， 次年春节其人到达北京，联合已经在华的西 方传教士开始了他漫漫的传教之路。很快由于其以能力超群、学识渊博而成了传 教首领并且得到了士大夫读书人的认同。 　　汤若望本来不懂得工艺技术，依靠自学和实验居然制造出了各种天文、光学、 水力仪器，时时呈送皇帝，使得崇祯皇帝认其为“全能型”人才，居然下令其铸 造“红夷大炮”用以抵御满洲八旗兵。此老兄居然无师自通靠着书本上的知识指 导中国工匠铸造（其时中国之冶金铸造技术颇为先进）出了威力很大的大炮逞威 于战场。其人的大名也就硬生生的灌入满洲人的耳朵，又由于其人精通天文，在 自己精通西洋技术的外衣上又套上了“能观天机”的神秘袈裟，故在满人眼里居 然是一个“通天法师”形象。 　　满人占了天下以后汉军镶黄旗人范文程入京后立即拜望了这位神父。是年七 月多尔衮拒绝前朝钦天监官员送上的新黄历，令汤若望主持编造次年新历，以示 “改正朔”以使全国明白天意归大清。汤若望本人认为这样的举措大大利于在华 传教，立即呈进一套西洋天文观测仪器，“并请所有应用诸历旧法永依新法推 算”。汤若望已经精通中国官场习俗，本人很明白如果不借重世俗权力，基督教 在华传播就几乎是不可能的。 　　1644年9月1日日食，汉、回、西洋各派天文家都预测到了，正值明清鼎革之 际，朝廷格外重视，对于入蚀到复明时刻的准确预报以确定祈禳时间更是力求准 确，三方一番PK。好在有客观作为最终裁判，判定依西洋法预测准确无误，而汉、 回法则有误差。于是顺治帝登基大典上正式颁行汤若望的《时究历》，随即任命 汤若望为钦天监正，也就是皇家天文台长。汤若望开始时颇为踌躇，因为违反了 出家时的不担任世俗职务的誓言。最后在多尔衮的强迫下又经中国耶稣会长傅讯 济劝说，也是出于世俗利害的计较怕引起朝廷对整个在华传教士的怀疑，接受了 职务。 　　银冉飘胸汤老人后来颇得顺治的尊敬，尊其为“珐玛”（满语爷爷），可以 看出皇太后亦视其为父辈。更有甚者，在顺治病危之际榻前向汤若望咨询储君事 宜，汤若望力推皇三子玄烨，理由是玄烨已经出过痘，这条理由打动了面对痘症 娘娘追命的顺治皇帝，随即遗诏玄烨为储君，然后就极乐了。 　　杨光先发难： 　　杨光先本人在明末就大大的有名，原为新安卫荫袭的副千户，有点像《金瓶 梅》中西门庆的地位，此人有一项特殊本领，专以告讦为生财之道。专盯富户捏 造罪名、发人阴私以敲诈钱财，据说命丧其手者逾百人。屡屡得手后其人自认为 功夫炉火纯青，小小的家乡，富户既小又少，于是准备进京发展。世职送给了弟 弟，于崇祯十年（1637）进京，准备“伏阙上书”大展宏图了。没想到京里藏龙 卧虎哪里是这个土泥鳅能掀起大浪的地方，若干回合下来，头破血流，廷杖充军 辽西。后来王士祯追述其人——随此而得到了“敢说话”的名声，但“实为市侩 之魁也”。杨光先在辽西也没闲着居然学会了一项新的骗人钱财的新本领——占 星算命，就是所谓“六壬神术”。明灭后返乡重操“讼棍”旧业，因为已无副千 户地位，有回失手竟被打得半死，逃入京城，做起了“北漂”。靠着“神术”博 得了满洲新贵的赏识，俨然以“知天命”自居，驾着一副“大师”嘴脸游窜于豪 门之间。 　　“红眼病”这时不期然而发作了，杨光先愈来愈为汤若望盛名而妒火中烧， 顺治十六年（1659）便写了批判西洋历法的《摘谬论》和攻击基督教的《辟邪 论》。是年年底正式向礼部上《正国体呈》，讦告汤辈居心叵测“暗窃正朔之权 以与西洋，而明谓大清奉西洋之正朔”；并告汤辈借西洋新法阴行邪教，以邪教 谋夺人国。此老兄大约忘记了佛教、回教亦均是外来宗教。 　　顺治龙驭宾天后在顾命四大臣之一的苏克萨哈直接支持下（康熙后来为汤若 望平反时指为鳌拜）杨光先更是有恃无恐，继续发难。 　　传教士内讧： 　　这时汤若望腹背受敌，来自本部门的火力颇中要害，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全力应付。首先发难的是意大利传教士利类思和葡萄牙传教士安文思。说来有趣， 当年此二人在成都传教，清肃亲王豪格打败了张献忠的大西政权俘虏了他们，本 来是要处死的，情急之下二人慌忙抬出汤若望，声称汤是他俩的“老哥哥”得已 免死。多尔衮认为他们是“附逆”下令配与旗人为奴，又是因为汤若望的盛名， 满洲主子倒不为难二人，待以宾礼。但二人逆境中认为汤若望不肯施以援手，随 怨恨顿生。自1649年起联合其他几名传教士向耶稣会中国教区控告汤若望品行不 端、生活腐化、违背誓言。汤若望为了辩解花去了不少精力，好在其人私德无可 非议。 　　但违背基督教教义担任世俗职务却不是一两句能辩解清楚的，争讼终于惊动 罗马教廷。1655年教廷成立“审查中国历书问题委员会”，这类蠢举非但不能帮 汤若望传教事业的忙，反而牵扯了他的主要精力用来做抗辩。 　　于是这位须发皓白的老人因不敌前后夹攻，倒在了中国讼棍杨光先的脚下。 　　满洲权贵支持愚昧的一方： 　　1664年春汤若望中风，肢体麻痹、口舌结塞。只能靠南怀仁协助履行职务。 与杨光先的论战落到了利类思之辈身上，其人荒谬不亚于杨光先，宣称基督教乃 世上最古最完善之宗教，伏羲氏为亚当子孙，从犹太国迁来中国成为中国人之初 祖，与基督教相比中华文明只不过是赫赫之光下的荧荧虫火。这个基督教会的蠢 货本来还以为同是外国人的满清会支持他的刺目剜心的昏话，没想到这恰恰犯了 满人大忌，因为入主中原后的满洲人，口头上高举着继承明朝正统的大旗。这下 子被杨光先抓个正着，做《不得已》文大加鞑伐，论点虽然同样荒谬但却有效的 煽动了排外情感。 　　杨光先控汤若望三大罪，一是阴谋叛逆；二是宣扬邪教；三是传布舛谬的天 算学说。证据呢？似有实无。因此吏礼二部会审便被南怀仁一一驳斥。例如杨光 先指控西洋人在澳门藏兵三万，以伺谋夺中国，南怀仁申辩道澳门人口一共两千， 并且中国居民受广东当局管辖，岂能藏兵而不被地方查知，清廷派员到广东调查 果如所言。又例如历法控告日食推算错误，南怀仁指出错误是中国所用旧历而不 是汤若望的新历，因为杨光先没法控制太阳月亮运行，指控也就不攻自破了。 　　但是满洲权贵不能理解基督教原罪等教义，认为有违纲常。再加上杨光先上 下使钱，“孔方兄”大助其力，汤若望老兄就是再有理，败诉的结局也是板上钉 钉了。 　　康熙三年十二月初一（1665、1、16）案件复审中间，日食又一次出现了， 使得整个事件进一步戏剧化，为了显示执法如山，辅政大臣、朝廷大员命西洋、 汉、回历官员推算。 　　真他娘不给面子！到了这个“走两步”的处境，杨光先再一次掉了链子，推 算早了半个小时，还是南怀仁推算准确。“奶奶的！这个太阳也欺人太甚！每每 与我杨某过不去，与我杨某过不去就是与我中华文明过不去”——其人倒是自有 一番逻辑，此时这位杨老兄要是能摆脱引力，非恨得跳起来把太阳咬下一块去。 　　事实胜于雄辩，假如真的依法办事，仅凭这个事实杨光先就构成了诬告与欺 君罪名，但是别忘了这是中世纪，权力岂能屈尊于法律？西汉时的酷吏杜周早就 道出了其中奥妙：“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 何古之法乎！”（史记.酷吏列传），这样的时代，这样的法律该受极刑的当然 是汤若望了，在鳌拜、苏克萨哈的操作下1665年3月判决汤若望凌迟，南怀仁七 人处斩。 　　当年的皇太后这时的太皇太后出面干预也很难改变判决，这时候奇迹出现了， 是年出现了“彗星现”天象，北京又发生了大地震。看来老汤和窦娥运气都很好， 都能碰到“异象”。于是在太皇太后以“天象示警”严厉批责下，大臣们放了汤 老头等一马。为了保全面子斩了几个汉官了事。 　　南怀仁告倒杨光先： 　　为我“中华文明”大大胜利后，杨光先被鳌拜任命为钦天监右监副，杨光先 认为自己功高酬低，一通撒娇打滚，一会说自己对历法有理论而无经验，以后又 说自己年老耳聋少精神，忽而又说怕汤若望同党报复，钦天监内同事和邪教朋比 为奸等等，不一而足。 　　是年八月鳌拜实授杨光先为钦天监监正，这回他不“叩阍疏辞”了，马上不 顾汤若望居所是私宅，立即霸占之，大可以与《红楼梦》里柳家的进驻内厨房有 一比。更其令人惊奇圆目的是杨光先捣毁了基督教排场后在原来圣像处挂上了自 己的画像，命人朝夕上供。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展开了中世纪所特有的“造神” 运动。 　　为了掩饰自己无能，宣布汤若望历法推算“与天象全不合”汉人旧法“与天 象有八分合”。再就是标榜复古法，用错误百出的大统历(回历)代替汤若望的新 历。全没有顾忌大统历也是来自域外。再就是请求朝廷恢复北齐侯气古法。杨光 先还颇有中医味道的大肆采办什么“宜阳金门山特产的竹管，上党羊头山特产的 矩黍，河内郡特产葭莩之类”，东西有了但是《史记.历书》中没有明确记载制 作方法，不学无术的杨光先不知道《汉书.律历志》等许多著作都有侯气术的记 载，就是知道我估计这个老小子也看不懂。折腾了两年还是搞不成。急火攻心步 汤若望后尘也中风了。继任的是阿拉伯后裔吴明煊，此位仁兄根本不懂回历是怎 么推算出来的，这位冒牌货努屁挣筋好不容易在康熙七年末编好黄历颁行天下。 不成想出了大毛病。 　　按杨光先、吴明煊推定的这份来年黄历，竟然出现了两次春分、两次秋分， 还提前了一年来临了闰月。这可是闹了中西回三历自古未有之笑话了。 　　假如历书也如中医理论不受实测之检验，假如钦天监不用指导全国农事和宗 教，假如杨光先还在台上，假如辅政大臣固若金汤权柄在握，这些毛病本来可以 弥补甚至忽略。但是这次倒霉催的杨光先失去了这些可以依凭的假如。 　　其时汤若望已经去世，葬在利玛窦墓旁。 　　康熙亲政后旋即令南怀仁参与治历。南怀仁抓住杨光先等人的荒谬加以指控， 这时杨光先慌了手脚，其势力早已是昨日黄花了，革职押解回原籍，很快就一命 呜呼了。 　　康熙感念汤若望拥立之功，为其恢复了名誉官职。 　　本来“肖大锤”案与“不得已”案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但读“不得已” 案时“肖大锤”案总是每每出现干扰我的思路，百思不得其解。后向一老友讲述， 其大笑曰：“此乃互为表里，貌离神合，前后呼应。”方才觉悟。时代悬殊，案 情不同、人物各异，但两案中世纪色彩依旧浓厚，本来是非立判，却是一波三折。 古有权贵教廷，现有赵诗人和北大刘哲人粉墨登场。 　　倘或有影人有志角逐奥斯卡可以用“蒙太奇”手法将两案搬上银幕，绝可流 传后世。这个想法看来可笑，现今之中国想找到斯皮尔伯格式之人物简直是白日 发梦，要么是《满城全是黄金奶》的无厘头；要么是煽情催泪的真歌颂。就是想 找到当年《芙蓉镇》和《霸王别姬》（上）水平的电影也是白费力气。 　　不做过多议论了，要不就又掉进“以论代史”的泥坑，被陈寅恪先生骂个狗 血淋头。本人间或浏览方舟子的微博，文中不当欢迎指出，谩骂也不妨。本人没 有“大锤相向”癖好。 　　提醒读者诸君“读史”切勿对号入座，倘若读了红楼梦哪位女士就以“宝哥 哥”自居或者哪位“鉴头门”自以为非“林妹妹”莫属，那也只有悉听尊便了。 (XYS2010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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