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知识分子来当牧师? 马少华    上海的学者许纪霖先生是我久已钦慕的。但是偶然在“思想的境界”网站 上读到转贴他的一篇文章《终极关怀与现代化――读托克维尔著作述感》,让 我在阅读过程中就不是滋味。文章主要阐释托克维尔在考察美国社会时对宗教与 现代化关系问题的“精彩思想”。实际上涉及到一个在中国当下知识分子中流传 甚广,已被默默接受了的“共识”:没有“终极关怀”,老百姓就过不好日子。   在引述了托克维尔就宗教对美国现代化进程的重要性的论述之后,许纪霖先 生写道:“现代化是一个世俗化的过程,当人们刚刚从神话、宗教和英雄崇拜中 解放出来的时候,以为现代化本身就意味着终极意义,于是将自己的终极关怀寄 托在自由、理性、进步、富强这些世俗价值之上。然而,随着世俗疆域的扩展, 人们却日益感到这些价值本身并不能构成人类真正的终极关怀,并不能提供一个 完整的意义世界。”   我对“终极关怀”的说法及其重要性一直不是太了解,也怀疑它有那么大的 重要性。不管许先生的解释是不是理由充足,我想到的是,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 事实和道理是不是这样呢?我们先天地缺乏宗教资源,为了我们的现代化,难道 要新建一个宗教吗?按照许先生的逻辑,如果说我们没有一个宗教信仰的文化, 那么我们在现代化中的困境岂不是被“文化决定论”和“历史决定论”所“决定” 了吗?   随着富裕和开放带来的思想自由、意识形态束缚的松驰,人们的生活的确出 了些问题,嫖赌吸毒造大坟造大庙的有之,信上邪教的有之。这些是不是“现代 化问题”?我不知道。但要说需要用一个宗教来解决,我就持怀疑态度。   我们缺乏的是一个宗教吗?我们缺乏的是基本的相处之道、基本的幸福生活 的模式。这些东西足够一些富裕起来的人很好地活着,而为此要有一个宗教,就 要得太“多”也给得太“多”了。   其次说到理性,这看着已经不是老百姓的话题了。许先生写道:      “理性的本质是批判怀疑,但怀疑推向极致会导致普遍的虚无感,甚至怀疑 理性本身。而对终极价值的信仰一方面确定了理性的限度,同时也拯救了理性本 身,肯定了其存在的合理性。许多大科学家、大思想家正是怀着探索宇宙和人类 终极原因的价值关怀,并坚信这一终极原因存在的虔诚信念,他们才能在自身的 学术研究中超脱世俗的、功利的追求,以求知(也就是接近上帝)为最高目的,保 证了思想探索和学术研究趣味的纯正性、神圣性,也保证了理性运用的合理性、 合法性。”   果然不是社会生活、芸芸众生的需求,而是“大科学家、大思想家”的宗教 需求。不说了。它与现代化问题――社会生活问题的困境有多少关系,我也看不 出来。罗素说:“‘宗教’一词现在用得极不严格。一些人,受到极端新教主义 的影响,用该词泛指任何关于道德或宇宙本质的严肃的个人信仰。这一用法是极 不符合历史事实的。”(《我为什么不是基督徒》)这种“泛指任何关于道德或 宇宙本质的严肃的个人信仰”,显然是“大科学家、大思想家”的“宗教”,就 如爱因斯坦所言“我信仰斯宾诺莎的上帝”,这个上帝不是基督教的,不是人格 神,更不是教会的,“他”是“在存在事物的有秩序的和谐中显示出来的上帝, 而不是那个同人类的命运和行为有牵累的上帝”(《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商 务印书馆1976年版)。这样的上帝,也同样不是托克维尔1831年在美国大陆看到 的那个有着整合社会作用的宗教的上帝,许先生可能弄错了。后者属于芸芸众生, 而前者只属于少数科学家和思想家。他们不是同一个上帝。    其次说到自由,这是知识分子最热衷的题目,老百姓也不是不需要。许先 生说:    “现代社会也是一个自由的时代。一般认为,近代意义上的自由起源于新 教改革,路德的‘因信称义’说赋予人的内心信仰以神圣的、独立于外界的性质, 使人具有一种不承认《圣经》以外任何外在权威的自主力量,从而使人的精神在 信仰领域内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以后随着启蒙运动中理性的高扬,宗教的权威 日见式微,人变得越来越自由。然而,自由发展到了极致,反而会陷入不自由的 境地。因为完整意义上的自由不仅包括外在自由,还包括内心自由,一个人要达 到内心自由的境界,实现真正的意志自律、理性自决,必须具有经过内心自觉体 认的信念,有充足的‘支援意识’。倘若没有这些自觉,表面看起来似乎很自由, 实际上恰恰为‘匿名的权威’所摆布,成为最不自由的‘舆论奴隶’。个中原因 除了理性自决能力不发达之外,更重要原因在于失却了终极关怀,无所信仰,在 价值世界中陷入了虚无的境地。一旦不再相信绝对律令的存在,就只能听任自己 受偶然性的摆布,被世俗和时尚牵着鼻子走。托克维尔说:‘人对上帝、对自己 的灵魂、对造物主和自己同类应负的各种一般义务,都渴望形成一种确定不移的 观念。因为如对这些基本问题持有怀疑态度,就将使自己的行动听凭偶然因素的 支配,也可以说是任其混乱和无力。’‘一个民族沦于这种状态后,不仅会任凭 自己的自由被人夺走,而且往往会自愿献出自由’,‘人要是没有信仰,就必然 受人奴役;而要想有自由,就必须信奉宗教。’由此可见,对终极价值的信仰是 内心自由的重要资源之一,失去了终极关怀,也就失去了内心自由。”   许先生阐发托克维尔说“由此可见”,但是我“见”不出来。我不仅“见” 不出来许先生说的“失去了终极关怀,也就失去了内心自由”的道理,也见不出 来托克维尔说的“人要是没有信仰,就必然受人奴役;而要想有自由,就必须信 奉宗教”的道理。我不知道,人在思想上受宗教的奴役叫不叫“自由”?我也不 知道为了不成为“舆论奴隶”,就应该成为“宗教奴隶”。我只知道任何奴隶都 是不自由的,那怕只是思想的奴隶。我记起罗素在《我为什么不是一个基督徒》 一文中说:“与上帝有关的一切观念均来源于古代东方专制主义。这种观念是同 自由人的目的格格不入,水火不容的。”   再次讲到环境资源。许先生写道:      “汤因比说,世界上所有宗教都有一个长处,‘就是把自然的力量视为神圣 的东西。通过灌输对自然的畏惧思想,在某种程度上抑制了人们利用自然的贪婪 冲动。’如果没有终极价值和神圣世界对现代化起着平衡的张力,现代化本身将 演变为对人类的一次大浩劫,这已经为愈来愈多的思想家所认识。”      我不知道,在当代环境问题已经触目惊心地影响和威胁着人类生存的今天, 在过去的“终极价值”实际并没有阻挡住人们对自然的掠夺才有了今日的环境危 机的前提下,人们对环境保护问题的重视,难道不是仅凭简单的生存理性就够了, 还要让上帝来吓唬自己吗?   许先生谈及中国人终极关怀的失落,还写道:“由意识形态锻造的‘终极关 怀’由于它的‘终极’落实于种种世俗形态,也就在精神上不能与现实拉开距离, 从而匮乏批判和超越现代化的价值资源。”      这在逻辑上是成立的。但是“终极”非世俗的形态,也是要有成本的,这个 成本就是放弃理性和常识,重新信神,而且还得为了维持这个神的存在,编出千 万条理由来骗人和自骗。这倒的确获得了批评现实的高度了,但却放弃了中国人 已经有了的理性常识和批判宗教的高度。   我是一个世俗主义者,我自己觉得对于一个简单的幸福生活而言,一个简单 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信条就成,就够用,活得挺好,除此之外,我还相信 社会可能进步(也可能退步),全在自己,用不着一个上帝或是其他超人格的东 西。因为有了后者你就得维持它,就免不了自欺和欺人。如果没有它,头脑里空 空荡荡,就让他空空荡荡好了,只要能自己生活得好,又不伤害他人。这种怕普 通百姓空空荡荡的忧心在知识分子中很典型(当然不仅是知识分子),F/L/G出 来之后就表现得很明显,说是“空空荡荡”造成的。要不“空空荡荡”,填充什 么好呢,科学文化知识?这不是“终极关怀”呀!“终极关怀”的东西就是信仰, 美好社会的信仰或宗教信仰。但是他信的不就是宗教吗?当然那是邪教。但是不 邪的教就是救世良方吗?经历过上千年的血火,大的宗教在西方早就世俗化、温 和化,早就不“邪”了。拿爱因斯坦的话说,就是由“恐惧的宗教”进化为“道 德的宗教”,确实对人的内心安宁和社会生活的安宁起到一定的作用,特别在社 会转型的动荡中起着别的东西起不到的镇静作用,如金雁等一些学者指出的天主 教在波兰社会转型中的作用。但是,可惜中国没有,怎么办呢?这个“没有”既 免去了我们历史上的宗教迫害、宗教战争之祸,也就没有给我们今日带来镇静安 抚之福。我们只想这个宗教今日镇静安抚之福,而不想要它昨日的迫害战乱之祸, 想得可美!    想着自己的问题,称羡别人的文化资源,这也叫作望梅止渴。而那梅,只 是在他人那里已经无害的时候,才会引起我们解渴的欲望。为什么宗教在西方已 经“无害化”了,还不是现代化进程给了他们普及于全社会充分的科学理性。而 这样的科学理性,我们有吗?   许先生认为五四的文化激进主义者“承认产生民主与科学的希腊罗马文化这 一源头,而拒斥真正提供了西方文明价值意义的希伯来文化那一源头”――即基 督教价值体系,但他没有谈这样一个价值体系如果说有什么积极意义的话,那正 是在与科学民主的价值系统相互颉颃、相互质疑、相互“解毒”中实现的。不说 别的,举这样一个例子:古希腊的哲学家伊壁鸠鲁对于上帝(当然不是基督的上 帝)存在,就有过这样一番诘难:“或者是上帝想阻止坏事而阻止不了,或者是 他阻止得了而不想阻止,或者是他既阻止不了也不想阻止,或者是他既想阻止而 又阻止得了。要是他想阻止而又阻止不了,那么他是不中用的;要是他阻止得了 而不想阻止,那么他是坏心眼的;要是他既阻止不了又不想阻止,那么他是既不 中用又坏心眼的;要是他既想阻止而又阻止得了,那么他干嘛不阻止?!”这种 清晰的逻辑辩难,就是另一个价值系统――科学理性的价值系统对宗教价值系统 的质疑,尽管后者为那么多受苦的人提了心灵安慰和“终极关怀”。你以为现代 化中的中国人有一天就不会去想这个问题吗?   仅凭善,仅凭世俗的正常理性,能否在芸芸众生中建立好的内心生活和社会 生活?这是对人类的信心问题。无论东西古今,知识分子有不同的态度,从《论 语》中的孔子,到《哲学词典》中的伏尔泰、《理性时代》的潘恩,再到《我为 什么不是一个基督徒》中的罗素,都明确表达了信心;顾准说:“我相信,人们 可以自己解决真善美的全部问题,哪一个问题的解决,也无需乞灵于上帝。” (《顾准文集》252页)――也表达了同样的信心。而从康德到许纪霖先生这样 的中国知识分子,则曲折地表达了他们的没有信心。这种没有信心表现得更极端 一点是:如果没有上帝或“终极关怀”,人类就会变成一群恶棍。   我不是一个知识分子,而是一个经常受知识分子影响,拾知识分子牙慧的人。 但我也不能照单全收,特别是一些说法同我自己的基本看法不能相容的时候。我 不需要一个宗教信仰和系于宗教的终极关怀,我就怀疑学者推销给人的这些东西。 这不是与学者论战,而是一个人的正常反应。对于宗教,罗素的态度是先问真伪, 后问好坏。先问真伪的态度,就是知识分子态度。知识分子如果自己需要宗教, 那是他自己不怕伤害自己的理性,别人管不着;而要是他只觉得普通百姓需要这 个,否则就过不好日子,就不安生,那知识分子就把自己当成牧师了。   罗素说:“我可以尊重那些认为宗教是真实的因而应该信仰它的人,但是, 对于那些认为宗教有用因而该信仰它,并且进而认为探索宗教的真实性问题只是 浪费时间的人,我只觉得他们的道德已经极端地腐朽堕落。”这话说得有些过分 了,不适于用在许先生身上,不过,的确有一些知识分子只是从“有用”的观点 肯定宗教或者所谓“终极关怀”的。    不管怎么说,当代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许纪霖先生是实在不必跟着十九世 纪的自由主义思想家托克维尔说宗教的好话的,这不仅是因为托克维尔自己就是 宗教信仰者,而许纪霖未必是;而且是因为托克维尔在宗教问题上完全脱离了自 由主义立场,对唯物主义无神论采取了不宽容的态度;更是因为美国在宗教问题 上的历史发展,并未真的像托克维尔一厢情愿设想的那样做,他的赞美并不符合 美国的历史真实。    只要看看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二部分第十五章《宗教信仰是怎样 时时使美国人的心灵转向非物质享乐的》等章节就可明白。托克维尔写道:“民 主国家的立法者和一切有德有识之士,应当毫不松懈地致力于提高人民的灵魂, 把人们的灵魂引向天堂。”“如果民主国家的舆论界有人散布有害的理论,说一 切将随着,肉体的消灭而消灭,那就应当把主张这种理论的人视为这个国家的大 敌。”    瞧瞧,这何止是宗教的不宽容,简直是在提倡国家宗教。 (XYS20041016)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