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原载《三思科学》电子杂志创刊号) 带上你们的眼睛 ——访达尔文故居Down House       碧声    Dedicated to Xiaoyao   伦敦维多利亚火车站的自动售票机对钱的看法比较另类,我 把一张10英镑纸币塞进去,机器好像不认得,立即把它吐了出来。 再三的尝试仍以失败告终,背后排队的路人甲笑着说:“它不喜 欢哩!”我尴尬地笑笑,一边往人工售票窗口走,一边怨恨售票 机为何在我收拾心情去朝圣的日子里一大清早就给我个小小的下 马威——尤其可恶的是,用来买票的那张10英镑,背后印的正是 我此刻要去瞻仰其故居的查尔斯·达尔文。   难道是因为这钞票才发行了大半年,售票机还没适应过来? ……去年英格兰银行宣布新版10英镑钞票将由达尔文取代狄更斯 时,英国科学界尤其是生物学家颇为高兴,文学界则不免有点失 落。不过据说央行的解释是,这一选择的衡量标准并非两位伟大 人物哪一位更伟大,而是谁的胡子更浓密:老年达尔文有一部比 狄更斯蓬勃得多的胡子,这般复杂的图案将使伪造钞票更加困难。 这或者也算是一种“适者生存”罢,无怪乎报纸要称之为“两部 胡子的故事或自然选择”。   达尔文故居,即著名的Down House,位于伦敦东南郊的肯特 郡。从伦敦由维多利亚车站乘30分钟的火车到达Bromely,然后还 要乘公共汽车方能到达Down House所在的Downe。跑到146路汽车 的站牌下一看:早上8点以后每60分钟才有一趟车! 此时我才对 诸多达尔文传记里说的“隐居乡村”有了点感性认识,只得去叫 出租车。   英格兰的风景温柔和悦。虽然已经6月底了, 天气还不算热, 阳光之下,风居然仍有些许凉意。仅有左右各一条车道的公路在 林荫之中曲折向前。不时可见路边的农场,大片纯净的绿色铺在 温和的斜坡上,点缀着一些悠闲的牛羊。连空气也给人一种格外 宁静的感觉。这样的环境,正是达尔文当年迁居乡下时所需要的 吧。   1842年初夏,达尔文越来越感觉到需要离开烟雾弥漫、肮脏 灰暗的伦敦。原因有很多:自然选择的观念已经在脑中形成,他 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按他那特殊而简单的模式去工作,日复一 日地勘察自然的细节;他的健康状况在恶化,需要调节生活节奏 来适应它;随着孩子们的出生,伦敦的寓所已嫌太挤。此外,他 骨子里是个乡下人,喜欢看着风雨晦明四季变换,呼吸新鲜空气, 养几头牛,收拾一个花园子,摒除一切他不想要的社交活动。于 是他开始找房子。   Downe(原先叫Down,达尔文搬去之前不久改叫Downe,但 达尔文一家不愿意费事去把自家房子的名字跟着改一下,于是这 房子便一直叫Down House)是个只有40户人家的小村子,大多数 人是农民。Down House起初并不中他和妻子爱玛的意,两人都觉 得这幢房子半新不旧的非常难看。不过,它宽敞而且便宜,只卖 2200英镑,周围又有大片的绿地环绕。乡间生活的吸引力压倒一 切,在父亲的资助下,达尔文买下了它,于1842年9月搬了进去。 经过一番改进与整修后,夫妇俩很快发现,这正是适合他们生活 的地方。   直到达尔文1882年辞世,这幢房子容纳了他40年的生活与工 作。作为忠诚的丈夫与慈爱的父亲的达尔文,与作为19世纪甚至 整个千年里最伟大科学家之一的达尔文,在这里宁静地、按部就 班地生活着。Down House容纳了他与爱玛终生不渝的爱情与儿女 们渐次长大的愉悦,也容纳了三个孩子夭折的痛苦;容纳了《物 种起源》的问世,也容纳了这个生性羞怯安静、不愿卷入纷争的 人对待他那伟大理论的矛盾心理。   达尔文去世之后,全家迁居剑桥。爱玛于1896年去世之后, Down House开始被出租给别人,一度被用作女子学校教学场所。 1927年,英国科学界开始有人提出,应当把它作为国家的文化遗 产保留下来。外科专家BuckstonBrowne把Down House买了下来, 以纪念达尔文为目的重新修整,并委托英国科学促进会(BAAS) 照管,1929年6月7日首次向公众开放。大战期间被关闭。重新开 放后,由皇家外科学院管理了40年。20世纪90年代中期,由著名 的医学研究投资机构Wellcome Trust提供资金,Down House由英国 文化遗产机构(English Heritage)购得,修葺之后成为我现在看到 的样子。     站在这幢温雅的白房子面前,风和日丽的天气里,我竟然有 了一种压迫感。我并不曾好好学过任何生物学,只不过由于偶然 的地理条件之便利,比几位更加深深地了解并且仰慕着这位伟人 的朋友有着更好的机会来拜访此地。此刻我仿佛不是独自在此, 而是背负着许多人的眼光,需要格外用心地去替他们观察每一个 细节,捕捉一百多年前那场人类思想的巨变诞生之时在空气中留 下的痕迹。   由接待处转入走廊,便进入了达尔文的生活世界。底楼的房 间尽力照着达尔文一家在此居住的情景重新布置,走廊入口处右 转第一间是客厅。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英国家庭的客厅,深红色 地毯,素雅的墙纸,墙上的家族成员画像,壁炉台上的蜡烛与大 镜子,桌上的老相册,书架里已经被翻得很旧的流行小说。所有 陈设基本上都是原件,来自达尔文家族的捐赠。最引人注目的是 达尔文的妻子爱玛的大钢琴。爱玛在音乐方面颇有造诣,在去欧 洲旅行期间曾经向肖邦学琴。她的琴音风格明快,富有活力,是 家中的一项重要娱乐。   客厅的对门是达尔文的书房。这个名叫The Old Study的房间 是Down House的核心,无数人心目中真正的圣地。窗子朝向东北, 没有阳光直射进来,望出去是前院一片小小的绿地,院墙,和马 路对面农场高高的绿色围篱。恰好此时没有任何别的参观者,我 便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倚着几乎顶到天花板的书架,慢慢地仔细 审视着屋内的陈设。   书房中央是一张普通的方木桌,摆着一架非常简单的显微镜, 书本,烛台,小剪刀,几个大概是用来装标本的小圆盒子,还有 些我不认得的工具。桌子旁边是一张黑色的高背椅,扶手部位包 的皮革已经磨破了很大一块。扶手椅旁边靠窗的脚落,是一个小 橱柜,上面有几个分成许多小格子或抽屉的文件柜。窗前是一张 较高的古怪圆桌,像是个实验台,底下装有轮子,台上堆满了标 本盒、瓶瓶罐罐和动物骨头。   在不同的时代,这上面放的东西该是千差万别吧!在自然选 择理论已经诞生却被它的主人谨慎收藏的某一段时间,这张实验 台有许多年放置的是一种称为藤壶的小型甲壳动物。这些小玩艺 儿能制造出强力胶,把自己粘在岩石和船壳上。达尔文在贝格尔 号上收集了一些藤壶,又与别的博物学家交换标本,进行仔细的 解剖和记录,最终完成了厚厚的四本藤壶物种研究专著。达尔文 的孩子们在堆满藤壶的家中长大,以至于认为研究藤壶乃是天下 所有爸爸理所当然要做的事情,于是有人听见达尔文的一个孩子 问他的玩伴:“你爸爸在哪儿研究他的藤壶?”   达尔文并不把自己的工作看得多么神圣庄严不可打扰。孩子 们可以随意在书房跑进跑出,达尔文并不觉得烦扰,倒从他们身 上得到许多快乐、安慰与激励。孩子们帮着往养植物的瓶子里浇 水,其举止表情甚至还被观察入微的父亲写到书里。工作与家庭 在达尔文身上呈现一种奇妙的、和谐一致的结合。   壁炉上方挂着三张人物画像,一位是达尔文的外祖父约书亚 ·韦奇伍德,另两张分别是著名地质学家查尔斯·赖尔和植物学 家约瑟夫·胡克。他们都是达尔文的亲密朋友,但是在《物种起 源》出版之后,面对宗教界乃至科学界的一片谩骂之声,两人的 处事态度却有所不同。胡克始终是达尔文的支持者,与“达尔文 的斗犬”赫胥黎同样坚定;赖尔则谨小慎微地克制着自己的热情, 未能明确地公开表态支持。赖尔在学术界极有威望,是达尔文的 启蒙导师之一,对他有重要影响;当达尔文收到华莱士寄来的关 于自然选择的论文而不知拿自己的相同理论如何是好时,也是赖 尔出主意同时发表两人的文章,促成了科学史上两位富有骑士风 度的竞争者与合作者友谊终生不变的美谈。因此,赖尔私下同意 达尔文的见解却不公开支持的做法,使得达尔文十分伤心。   与窗子相对的墙上,挂着几幅非常旧、像是地图的图纸,可 能与贝格尔号航行有关。下面是一个充满了小抽屉的矮柜,里面 装的大概是在贝格尔上旅行时采集的石头与骨头罢?柜子上放着 个中型动物的头骨,凭我几近于零的生物分类学知识,自然也判 断不出那是个什么。房间大部分区域都被隔离带拦住,不能靠近, 更不可触碰。唯一伸手可及的,是这个高高的书架(当然是锁起 来的)。木头温柔的凉意从手上透过来,动物、植物、地质、化 学等种种书籍,都以硬领皮靴、沉稳古拙的形象,整整齐齐地静 静伫立在玻璃后面。   比较奇特的布置是角落里用布帘子围起来的一个小小的沐浴 间,可以看到里面有简陋的衣架、水盆、镜子、毛巾等。因为达 尔文的健康状况总是不好,这样安排可以使他不必总要离开房间 去取水。年轻时代的达尔文曾经健壮得像个运动员,若非如此也 无法承受贝格尔号上5年的环球旅行, 对岛屿、平原、山脉和热 带雨林进行考察,采集大量的标本并作详细笔记。然而,在回到 英国后几年内,他的健康急剧恶化了。头痛、胃病、心悸、虚弱 无力,从那时起折磨了他二十五年。对于他的疾病,后世有种种 说法,有人认为他在南美被昆虫叮咬染上了南美锥虫病,有人说 他是由于早年丧母的心理压力未能释放,也有人说这病乃是他内 心痛苦斗争的反映:他深信自己的理论是正确的,却害怕这理论 发表之后可能招来的风波。无论如何,他为疾病所苦是真的:身 体虚弱,每天能够工作的时间相当有限。然而,即使如此,他仍 然那样地工作着!   在宗教文化深深地烙印在整个社会环境中时,物种究竟是否 在变化都是一个引起激烈争论的话题,更何谈“物种能够依靠自 然的机制进行演化”这样的想法? 当时人们并不用evolution一词, 而是说transmutation。支持达尔文理论的种种事实,大多数在当时 已经被科学家们所认识到,但没有人像达尔文那样洞察到其中的 重要性。进化论被推向公众之后,人们分为对立的两派,支持者 的典型反应如赫胥黎,立刻埋怨科学界(或许是埋怨自己)为何 没有早想到这一点,它实在是如此明显!而反对者受不了上帝特 别创造的人类变得与类人猿有亲戚关系,向达尔文发起了猛烈的 攻击。   书房隔壁的台球室里,放着一张非常旧的、绿色绒面已经变 成灰黄的台球桌,墙上挂着许多当年嘲讽进化论的报纸或杂志漫 画。典型的做法是把达尔文画成猴子模样,与一只真正的猴子勾 肩搭背作亲密状,或半蹲在一位高雅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女士面前, 听她责备:“真的,达尔文先生,对于男人您怎么说都好,但希 望您放过我的感情!”我没搞清楚这些讽刺画是达尔文当年自己 收集的,或后人收集整理的。看到它们,耳边仿佛响起1860年英 国科学促进会在牛津召开的年会上那场著名的辩论的声音:牛津 主教威尔伯福斯问赫胥黎:“你那类人猿的血统,是来自祖父一 方,还是祖母的一方呢?”赫胥黎回答说,他宁可认一只类人猿 做祖父,也不愿与一位滥用才能和影响“只为把谬误引进庄严的 科学辩论”中的人扯上关连。   Down House的一楼基本按达尔文生活在此的场景布置,二楼 的一半陈设为解释进化论的科普场馆,与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的 达尔文专馆风格类似,科普意义多于纪念意义,因此我看得不是 很仔细。另一半是关于家庭生活的各种纪念品、照片等。在许多 传记文章里都看过的达尔文长女安妮的照片,醒目地挂在墙上。 这个神色略有点忧郁的小女孩在十岁上患病,惨然去世,给钟爱 她的父亲造成了巨大的精神打击。达尔文对宗教的感情原本就因 为他对自然规律的勘察而日渐淡薄,安妮的夭折摧毁了他对基督 教最后的信仰。然而爱玛是一位虔诚的教徒,她是个贤妻良母, 努力调整家庭生活去适应达尔文的工作及健康的需要,但她非常 担心这明显背离宗教的理论会使他与她将来在天堂中永远分离。 自己的工作给妻子的精神带来的压力,也使达尔文深感痛苦。虽 然达尔文希望死后被葬在生活多年的乡村,爱玛也不赞成将他葬 在教堂里,英国政府、科学界和公众仍为他举行了国葬,安灵于 英国的先贤祠——西敏寺大教堂。想到进化论曾经而且仍然使多 少原教旨主义者咬牙切齿,想到达尔文曾经怎样诅咒这喜欢罚人 下地狱的“该死的教义”,想到宗教观念的分歧曾给他和深爱的 妻子在心灵上造成怎样的隔阂与痛苦,达尔文葬于西敏寺的事实 实在是有点黑色幽默的意味。   后院是一片修剪得很好的、足球场大小的草地,树下开着一 丛白色的野菊,花圃里种着玫瑰和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花。几只 胖胖的蜜蜂在花朵之间逡巡着,细微的嗡嗡声在安静的空气里格 外清晰。旁边是著名的“沙之小路”(Sandwalk)。达尔文买下 Down House的时候, 顺便买下了草地旁边一条长300码的土地, 用篱笆围起来,种了些树和灌木,在粘土路面上铺上红色的沙子。 在平静而有规律的乡村生活中,“沙之小路”上的散步是达尔文 一天的开始。早饭后,8点到9点半之间,达尔文在书房里工作, 然后到客厅休息,听爱玛朗读信件或是流行小说。从10点半开始 再工作一个半小时。 从12点到1点之间带着狗到沙之小路上去散 步,无论何等天气都雷打不动。他喜欢在路的起点处放几块小石 子,每走一个来回,就踢走一块。挚友胡克有时候会来小住一阵, 沙路上的散步就多了一个伙伴。这条狭窄小路被达尔文称为“我 的思想之路”,许多重要的想法都是在这条路上诞生的。   沿着沙之小路往前,路过一个种着热带兰花、猪笼草等许多 古怪植物的小温室——达尔文当年研究植物的地方——和一个花 木并不茂盛的大花圃,拐过弯之后我发现自己误入了一个牧场。 似乎有一阵子没有牛羊进来过了,草已经长得很高,许多白色和 黄色的野花散布在其中。放眼望去,除了掩映在树从后面白色的 Down House,满目都是绿色。太阳隐入云层中,风无声地轻轻吹 着,四周安静得仿佛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在这样的宁静之中,生命最大的秘密曾经被这个称为智人的 物种中某个伟大而平凡的成员所揭示。在此前与此后,每一株花 草,每一只昆虫,每一只驯良或凶猛的动物,都无意识地在这规 则的掌握之中静静地生死往复,这个秘密是否现世对它们并无影 响。唯独我们的心灵,为此经历了怎样痛苦、狂喜、失落与骄傲 的狂风暴雨!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