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胰岛素的故事   潘震泽   距今八十年前(一九二一年)的夏天,一位年轻的外科医生班廷 (Frederick Banting, 1891-1941) 与一位刚出校门的助理贝斯特 (Charles Best, 1899-1978) 在多伦多大学生理学教授麦克劳德 (John Macleod, 1876-1935) 的 实验室进行研究。他俩发现胰脏的萃取液可以降低糖尿病狗的高血糖,以及改善 其他的糖尿病症状。接下来的一年内,多伦多大学的团队发展出初步纯化胰脏萃 取物的方法,并进行临床试验。他们将其中的有效物质定名为胰岛素 (insulin)。   为了解决量产与杂质的问题,他们与美国的礼来药厂 (Eli Lilly and Co.) 合作,成功地从屠宰场取得的动物胰脏中,分离出足以提供全球糖尿病患使用的 胰岛素。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胰岛素已在世界各地的医院使用,取得空前的成 效。一九二三年十月,瑞典的卡洛琳研究院决定将该年的诺贝尔生理及医学奖颁 给班廷及麦克劳德两人。班廷得知消息后,马上宣布将自己的奖金与贝斯特平分; 稍晚,麦克劳德也宣布将奖金与另一位参予研究的生化学者柯利普 (James Collip, 1892-1965) 共享。   多少年来,修习生理学或内分泌学的人大概都听过或读过,胰岛素是由班廷 及贝斯特两人所发现的;知道多一点的人,还会告知班廷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 从阅读期刊中想到了个好点子:先将狗的胰管结扎,让分泌消化液的外分泌腺萎 缩后,再将胰脏取出进行萃取,这样就可避免其中的活性物质(也就是胰岛素) 遭到消化酵素分解的命运。还有人会说,麦克劳德对于胰岛素的发现,功劳及苦 劳都无,他只是拣了现成的便宜。至于柯利普是何许人,有过什么贡献,出了内 分泌学界,大概更是无人知晓。   这桩科学史上的公案,由于种种原因,被刻意隐藏超过半世纪以上。直到一 九八二年,才由多伦多大学的历史系教授布利斯 (Michael Bliss) 从诸多的历 史文件(包括班廷的原始实验室笔记、诺贝尔奖委员会解密的文件等),及当年 目睹者(多是七、八十岁的老人)的访谈纪录中,写了《胰岛素的发现》(The Discovery of Insulin, 1982,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一书,大致还 原了一九二一至二三年间发生的事件真相。所谓“真实的人生更胜于小说家的创 造”,在此得到再度的验证。   从班廷在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举行的美国生理学会年会上,第一次正式报告初 步发现算起,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得到诺贝尔奖的肯定,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 来者;更不要说得奖时,胰岛素正式用在临床试验,只有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实 在难以评估其长期的效益。但今日看来绝无可能之事,的确发生了,究其主因, 乃是因为糖尿病的严重性。   糖尿病是历史悠久的人类疾病,问题出在身体不能利用最重要的能源——葡 萄糖,以致有大量的葡萄糖堆积在血液,造成血管病变及病菌滋生;同时过多的 葡萄糖从尿液流失,带走大量水分,造成病人又饥又渴。就算吃喝不断,患者仍 然不断消瘦(蛋白质及脂肪都分解用来制造更多的葡萄糖),增加饮食只会使情 况变得更糟,因此中医称此疾为“消渴症”。在长期“饥饿”下,身体组织开始 利用酮体;大量由脂肪及胺基酸生成的酮体带有酸性,而造成患者酸中毒。   在胰岛素发现以前,常用的糖尿病控制方法就是禁食。在每日不到一千大卡 的热量、不含什么碳水化合物的严格饮食下,原本已经消瘦不堪的糖尿病患者更 是骨瘦如材,形同饿莩。这些人的体重可低至二十来公斤,成天躺在床上,连抬 个头的力气也无。他们就算不死于酸中毒造成的昏迷,迟早也是饿死。这些坐以 待毙的悲惨情状,绝非现代人所能想像。   在一九二○年代的产业化国家,糖尿病的盛行率在○˙五到二%之间(可悲 的是,这个数字在胰岛素发现后,有增无减),其中不乏重要人士及其家人;像 是当时美国国务卿的女儿、柯达公司副总裁之子,以及后来因发现恶性贫血症疗 法而获得一九三四年诺贝尔奖的哈佛医生迈诺特 (George Minot, 1885-1950)。   胰岛素究竟是谁发现的呢?传统的认定是否有误?我们得从班廷谈起。   一九一七年,班廷从多伦多大学医学院毕业。适逢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最 后一年班廷没上什么课,整年只记了五页笔记(他后来自承所受医学教育并不完 整),就被征召入伍成为陆军医官,并上法国前线参与了坎伯拉之役(Battle of Cambrai,坦克首次在战场上成功使用),因伤光荣退役。由于无法在大医院 找到工作,班廷被迫到距离多伦多一百八十公里远的小城伦敦开业。   由于诊所的生意甚是清淡,于是班廷在当地西安大略大学的医学院找到兼课 的工作;他对糖尿病的知识,也就是从备课时得来。一九二○年十月,他读到一 篇病理报告,其中描述胰管遭结石阻塞的病人,其胰脏中分泌消化酵素的外分泌 腺组织有所萎缩,但胰岛细胞却存活良好。于是,班廷想到可以将狗的胰管以手 术结扎,模拟结石阻塞的情况;等消化腺萎缩后,或许可以分离出胰岛中未知的 降血糖物质。   自一八八九年德国的敏柯斯基 (Oskar Minkowski) 发现胰脏和糖尿病的关 联之后,就不断有人尝试分离胰脏的神秘内分泌物质,也陆续有报导指出胰脏的 萃取物具有降血糖的作用;但不是效果不够好,就是副作用大,都没有得到同行 的认可。而班廷与贝斯特在一九二一年夏天的辛苦工作结果,也没有超越前人; 如果不是麦克劳德及柯利普的从旁帮忙,只怕也与先前诸人一样,未能尝到胜利 的果实。   终其一生,班廷都认为他灵光一现的想法是导致成功之源;经由他的鼓吹及 二手报导的传播,这个说法也就流传下来。但实情是:胰管的结扎是完全没有必 要的。因为胰脏所分泌的消化酵素在进入消化道之前都处于非活化的状态,并不 会将胰岛素分解;再来在低温下将胰脏绞碎及以酒精萃取,都可去除消化酵素的 作用(这一点并非我们的事后之明,当年就有人指出)。因此,吊诡的是:班廷 的成功,肇因于他对于研究的无知。   麦克劳德是苏格兰人,在英国、德国及美国各地都有过完整的研究资历,当 时是美国生理学会的理事长,专长在碳水化合物代谢生理。麦克劳德是个称职的 研究者,熟悉医学文献,更擅长于整合现有的生理学知识,他也是个多产的作者。 当毫无研究经验的班廷带著不成熟的想法前来找他帮忙时,他直觉的反应是之前 已经有许多人试过且失败了,凭什么班廷这个无名小卒会成功呢?或许他认为班 廷的想法至少之前没有人做过,不妨一试;或许他想班廷好歹是个外科医生,给 狗动起手术来大概没有问题;再者,麦克劳德每逢暑假都要回苏格兰老家休假, 实验室多个人做事,未尝不好。于是他答应让班廷一试,并让贝斯特帮忙;历史 因此创造。   一九二一年五月中旬,班廷给第一只狗动胰脏切除手术;之前他可能从未动 过类似手术,因此麦克劳德也在一旁协助。麦克劳德于六月中旬才离开多伦多, 传言中说他根本未参与实验并不正确。由于技术问题,加上天气炎热及动物房条 件不佳,动物的死亡率甚高:十九只里就死了十四只(当时也还没抗生素可用)。 存活下来的五只胰管结扎狗里,只有两只的胰脏有萎缩现象,其余因结扎不牢而 效果不彰;但他们还是进行了萃取及注射的工作,也观察到降低血糖的结果。   以纯研究的角度来看,班廷及贝斯特的成果实在粗糙得可以;他们最早发表 的两篇论文里也有许多的错误。要不是麦克劳德加入许多生理指标的实验结果, 以及邀请生化学者柯利普加入研究,改进萃取及纯化的方法,班廷及贝斯特的初 步成果是难以取信于人的。所谓“成功有许多父亲,失败就只是孤儿”,有关胰 岛素的发现者,一开始就争议不断,就连先前许多被人遗忘的研究者,也有人声 援。终其一生,班廷都认为麦克劳德抢了他及贝斯特的成果,恶言相向。一九二 八年,麦克劳德终于离开多伦多,回到家乡亚伯丁大学任教,而于七年后因病去 逝,享年仅五十九岁。   由于班廷是第一位得到诺贝尔奖的加拿大人,因此获得加拿大政府异常优渥 的待遇,不但在多伦多大学享有研究教授的终身职,同时还有个以他及贝斯特为 名的研究所。在科学研究上,班廷的成就有限,但他的个性与一生,却饶富戏剧 性。班廷于二次大战中,担任战时医药研究的主席,常驻英国。一九四一年,他 于返英途中,因飞机失事而丧生,享年仅五十。《胰岛素的发现》一书作者另外 写了本《班廷传》(Banting: A Biography, 1984),对班廷的一生有更多的著墨。   胰岛素的另外两位共同发现者,贝斯特及柯利普,虽然没有得到诺贝尔奖的 肯定,但他们后来的发展却更形出色,也安享天年。看来“诺贝尔奖是研究者坟 墓”的说法,不是没有几分道理。   根据一般的记载,都说当年帮忙班廷进行实验的贝斯特是个医学生,那并不 正确。当时贝斯特刚从多伦多大学生理系取得学士学位,并获录取进入研究所就 读。他是在一九二二年取得硕士学位后,才进入医学院就读,而于一九二五年以 第一名的成绩毕业。   顶著“胰岛素共同发现人”的头衔,贝斯特接受了当时英国著名的生理学者 戴尔 (Henry Dale, 1975-1968,一九三六年诺贝尔生理医学奖得主) 的建议, 前往戴尔的实验室接受完整的研究训练,并取得博士学位。一九二八年,麦克劳 德离开多伦多大学后,贝斯特便顺理成章地接替他的位置,成为当时最年轻、最 有潜力的生理学者。贝斯特也不负众望,在胰岛素的作用及抗凝血剂的发展上, 有过重要贡献。他所编著的生理学教科书 “Best and Taylor’s Physiological Basis of Medical Practice”还一直有新版发行(13th ed. 1999,编者不同),因此新一代的生理学者对其仍有耳闻。   至于最后加入工作的柯利普是加拿大亚伯达 (Alberta) 大学生化系的教授, 当时正在多伦多大学进行为期一年的休假进修。他对于刚起步的内分泌学有极大 的兴趣,因此密切注意班廷及贝斯特的胰脏萃取工作。当班廷在纯化胰岛素上碰 到瓶颈时,便邀请柯利普加入帮忙。虽然后来柯利普客气地说,他只不过做了任 何一个生化学家都会做的事;但只要晓得蛋白质化学之复杂,以及八十年前可用 方法之贫瘠的人,都能了解其工作的困难度。柯利普后来在许多内分泌激素的分 离工作上,都有过重要贡献。他还担任过麦吉尔大学的生化系主任,以及西安大 略大学的医学院院长,成就非凡。   胰岛素的发现虽然拯救了数以百万计糖尿病患者的生命,但那还只是治标, 并非治本,缺少胰岛素的患者终生都得仰赖胰岛素的注射,随时注意血糖的控制, 避免出现并发症。更麻烦的是,糖尿病还不只一种,有更多所谓成年型(第二型) 的糖尿病患者,体内并不缺少胰岛素,而是由于过胖、少动,及饮食过度,导致 身体组织对胰岛素反应下降,无法有效利用过多的能源才发病。尤其现今中年以 上的国人,年轻时大都相当苗条,体内脂肪细胞数目有限(成年后数目不再增 加);而近些年吃得太好,导致每个脂肪细胞都满载,无法吸收更多吃入的能量, 也就容易出现糖尿病的症状。对这种为数更多的患者来说,补充胰岛素就没什么 用,运动、减重,注意饮食才是良方。   胰岛素发现迄今虽然已有八十年的历史,但胰岛素可算是最难了解的激素之 一,其作用之多样,机制之复杂,至今仍未全盘解开。当年班廷等人分离的胰岛 素只是粗制品,真正的纯化及结构决定,要到一九五五年才由英国的圣格 (Frederick Sanger. 1918- ) 所完成;圣格也因此获颁一九五八年的诺贝尔化 学奖。   因胰岛素研究而间接获奖者还有一位,就是一九七七年的生理医学奖得主雅 娄 (Rosalyn Yalow, 1921- )。雅娄和同事伯森 (Solomon Berson, 1918-1972) 发现长期注射胰岛素的糖尿病患血中含有某种球蛋白,能与胰岛素产生结合;经 分析后,发现该球蛋白是针对胰岛素的抗体。由于人体本身就有胰岛素,因此对 胰岛素产生抗体是不可思议的事,因此,他们最早(一九五五年)报导此发现的 论文也遭到《临床研究期刊》的退稿。雅娄一直保留当年的退稿信,廿二年后得 了奖,她取出该信发表在《科学》杂志上。雅娄的故事有两点教训:一、要得诺 贝尔奖,得活久一点,像伯森就错过了;二、别得罪女人。   上述问题出在当年给病人注射的胰岛素,都来自屠宰场的动物胰脏。虽然动 物的胰岛素在人体也有作用,但其胺基酸组成仍有少数的差异;免疫细胞就针对 这点差异,产生了特别的抗体。目前以基因工程制备的人类胰岛素,已无此问题。 雅娄及伯森利用这种抗原抗体的专一性反应,加上放射性元素作为追踪剂,发展 出“放射免疫测定法”(radioimmunoassay),能测定血中的微量激素及任何能产 生抗体的物质,彻底改变了内分泌学的面貌。   因此,历史的幽微隐晦与反复多变,常出乎人的想像,胰岛素的故事,可见 一斑。 (XYS20040116)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