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强权与科学的较量 鄢烈山   广东人民出版社的朋友将陈敏的新著《背上十字架的科学——苏联遗传学劫 难纪实》赠给我学习,我搁了4个月才开始读。一来我亟需利用少得可怜的业余 时间汲取政治、经济、法律等方面的新知,要读的书太多,而无暇顾及苏联及中 国20多年前那些“拆烂污”的“老豆腐账”;二来是自以为对“米丘林生物学的 旗手”苏联科学界的政治打手李森科,倚仗两代强权蹂躏苏联的遗传学界30年的 情形已有所了解。我本来打算翻一翻,可是一开卷就放不下了。对于我这个学中 文的人,此书这么有吸引力,大概是因为作者采用了小说的结构手法。《纪实》 第一章“神秘的关注”,从1934年12月1日基洛夫被害,大清洗的红色信号弹在 苏联升空写起,恐怖与悲哀的气氛笼罩了全书。而“苏联遗传学劫难”的代表人 物,“背十字架的”主人公,苏联首席生物学家、首席农学家和首席遗传学家尼 ·瓦维洛夫院士,与李森科正邪两位主人公交织互动的命运,则构成了全书的主 线,是一个大悬念,让我不能不一口气读完。   掩卷回味,我整理思绪,我首先想弄清楚:斯大林与赫鲁晓夫两代强人为什 么要力捧、力保那样不得人心的李森科,而不惜让享誉世界的遗传学大师尼·瓦 维洛夫在死牢里饿病丧命,不惜悍然解散反对李森科帮派的苏联科学院?本书作 者试图从多个侧面对此给出解释。尼·瓦维洛夫的导师普里亚尼什尼科夫院士恨 恨地说:“他们想剥夺农村,迫使农民贫困化来积累资金。瓦维洛夫妨碍了他们, 所以就不存在了。”这不过是老人在绝望之中说的气话。斯大林固然想通过农民 的“奉献”来加速工业化,但他也不会存心想让农民饿得造反;再说,农业歉收, 城市的物资供应随之匮乏,也会影响安定团结的大局。赫鲁晓夫任乌克兰共和国 第一书记时,恶作剧般地反对李森科推广“春化法”,坚持在乌克兰种冬小麦, 粮食丰收了,斯大林同志不是也容忍了吗?当然这种容忍是有限度的,就像毛泽东在 中国“三年困难时期”容忍“三自一包”一样。但说一国之主存心要让子民挨饿 总是不合情理的。   本书作者对此给出的解释大体有四:一是二十年代末的农业集体化运动严重 破坏了农村的生产力,苏联农业产量连年下降,李森科看准了这一点,拍胸脯许 诺他的那一套可以成倍地提高农作物产量。在不肯承认制度上的改造失败,而渴 望运用技术手段摆脱困窘的当局眼里,他自然是“国宝”了。这个解释也许可以 用之于斯大林时期,却不能说明到五、六十年代,李森科的牛皮早已吹破,为什 么赫鲁晓夫还要在他声名狼藉之后重新起用他,把他推上苏联科学院长的宝座?   解释之二是从政治哲学角度讲,斯大林同志需要有人为他的新的政治哲学体 系、新的社会秩序,也就是为他定向改造社会的试验(主要是塑造社会主义新人、 计划经济两样——鄢)提供合法性说明。李森科在米丘林死后借杀人建立的所谓 “米丘林生物科学”正好从“自然科学”领域提供这种支持。这种解释,我觉得 也很勉强。如果它对斯大林来说是中肯的,对赫鲁晓夫来说就讲不通了,因为 1948年赫鲁晓夫与李森科作对时,他就认定自己反对的只是一种具体的耕作技术, 而不是、他也不敢反对斯大林的政治哲学。   其三是,独裁者的傲慢以及反智心理倾向。比沙皇更沙皇的斯大林、赫鲁晓 夫容不得别人非议他们树立的科学“排头兵”。本书第268页引了赫鲁晓夫辱骂 艺术家的名言:“当我还是一个矿工的时候,我不懂(艺术)。当我是一个党的 基层干部的时候,我不懂。但今天我是苏联部长会议主席,是党的领袖。因此, 今天我非常了解艺术,难道不是这样吗?!”这段话对权力意志的狂妄确实表现 得淋漓尽致。同时,受教育程度不高,没有得到充分的学术训练的斯大林、赫鲁 晓夫,对知识分子尤其是经院派大知识分子抱着深重的疑忌,对知识分子力量的 增长怀着强烈的恐惧,所以他们宁肯重用农业专科学校毕业的农艺技师李森科, 而对在沙皇时代就是教授的遗传学生物学界泰斗尼·瓦维洛夫及其门生、同事百 般猜忌,极力打压。“教授作风”、“大学风度”作为贬义词出现在一度倾向于 支持遗传学家们的小日丹诺夫(苏共中央宣传部科技处长)向斯大林的请罪书中, 这种现象对于经历过“文革”的我们来说很好理解。问题是,仍然是,到了斯大 林亲自出面“拯救”米丘林学说的1948年,到赫鲁晓夫力挺李森科而与全苏科学 界作对之时,在世界范围内,所谓“米丘林生物学”败局已定呀。独裁者可以在 国内指鹿为马,“国际影响”他们也能毫不顾忌吗?   解释之四是,李森科这样的小人在业务上不可能出人头地,必欲攀附强权才 能战胜学术对手,因此,他们对权势者忠心耿耿;重用这样的奴才可以“保证苏 联学术界的领导权掌握在以李森科为首的‘马克思主义者’手中”,党叫干啥就 干啥。   以上这些解释加在一起,仍然不能消除我的疑惑。我只能说:我非独裁者, 焉知独裁者之心?可惜本书是纪实而不是小说,对李森科、斯大林这些人的行为 动机,既缺乏一手的史料来展现(他们防范后人识破真相的心思缜密得很),又 不能想当然地进行心理描摹,因此总觉得反派人物的刻画是“扁平化”的,读起 来还不够过瘾。   阅读本书,令人欣慰的是,倔强的科学是不可战胜的,它永远不会与强权 “合作”。在一个专制国家里它可以被压制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更久,但就像 乌云遮不住太阳,利剑斩不断长江。尽管李森科之流给孟德尔一摩尔根学派扣上 了什么“帝国主义的”、“法西斯主义的”、“反动的”等一大堆污七八糟的帽 子,到1955年苏联却不得不用大量外汇从美国人那里购买杂交玉米的种子,而这 种杂交玉米的研究正是尼·瓦维洛夫1938年白费气力再三恳请当局高度关注的科 研项目。被李森科及其后台视为苏维埃大敌的、“唯心主义的、资产阶级的、反 马克思主义的。孟德尔一摩尔根生物学”、染色体理论,在国际上经过几十年发 展,历经细胞遗传学、微生物遗传学两个阶段,进入了分子生物学时代;如今生 物工程更是成了最有发展前景的一个学科。维生素、病毒、基因这些被李森科之 流刻意封杀的遗传学新词语,现在进入了全人类共同的日常用语。独裁者及其奴 才期望的千年帝国早已灰飞烟灭,成了后人的笑柄。这个局面的出现有两个条件, 即:一、科学无国界,独裁者能压制权力范围内的科学家与科学实验,却不能压 制共时的他国科研者。二、事实胜于雄辩,强权改变不了自然规律,科学的真理 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阅读本书,最令我感动的是科学精神的“载体”、那些不屈不挠的苏联科学 家,他们坚持真理追求正义的高尚人格力量。因妒成仇、忘恩负义、卖友求荣、 卖身投靠的宵小之徒,任何国家、任何时代都是有的。对于参与监视、迫害尼· 瓦维洛夫的那些他的受惠者、门生、同事,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但在尼·瓦维洛 夫被捕之后,冒死奔走营救,明知不可而为之的那些人,一个个活跃在我心屏上, 久久不肯消逝。最早为瓦维洛夫挺身而出的苏联最著名的豆科作物专家戈沃罗夫 教授,只身上访,力图说服斯大林同志,不惜绝食求见,以致被当作“瓦维洛夫 反革命集团”五名从犯之一遭枪决。花卉栽培专家巴季列夫斯卡娅虽然自身难保, 还要到列宁格勒省委去为瓦维洛夫喊冤,结果被赶出研究所。失业后她通过亲戚 关系,求见苏共中央主管农业的政治局委员安德·列耶夫,试图向他说明真相— —当然碰了壁。还有研究所工会主席沙巴琳娜、欣斯卡娅教授等人,一个个前仆 后继为瓦维洛夫呼喊。乃至卢津院士、苏联科学院现任院长科马洛夫、拟任院长 尼·瓦维洛夫的兄弟谢·瓦维洛夫,都豁出去了,为瓦维洛夫鸣不平。77岁的老 人、瓦维洛夫的导师普里亚尼什尼科夫院士更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找到了秘密警 察头子“红色屠夫”贝利亚,为瓦维洛夫求情,居然还真“感动”了贝利亚,将 已判死刑的瓦维洛夫免死转入监禁。苏联遗传学、生物学、农学乃至全苏科学 界,在血雨腥风中总有不肯俯首称臣的勇士。在斯大林同志亲自策划与指挥,于 1948年8月在莫斯科召开的全苏农业科学院大会上,尽管当局的组织保证与舆论 引导双管齐下,仍有三个被召来做反面教员的科学家在大会上发言,向李森科的 权威挑战,为染色体-基因理论辩护。到了1960年代,赫鲁晓夫时期,遗传学研 究在世界上取得突飞猛进发展。一方面,苏联遗传学家反对李森科主义的底气更 足了;另一方面,全苏联科学界也为祖国的科研事业着急,他们更加不顾政治强 权的高压,直接向赫鲁晓夫庇护的李森科之流叫板。1962年,苏联科学院主席团 召开会议,设立了“分子生物学科学委员会”,试图在这个领域追赶国际同行。 分子生物学科委员会成立后必然要扫清拦路虎,提出对李森科把持的苏联科学院 遗传学研究所的谴责案;此举惹恼了赫鲁晓夫,下令解散该委员会。1963年,列 宁奖金评选委员会居然淘汰了两部李森科喽罗的作品,最后不得不由苏共中央执 委会派人主持“评选”,无视评委们抗议,确定那两部作品当选。到了1964年, 苏联科学院选举院士,李森科的两个马前卒赖米斯洛与努日金在候选名单。结果 院士们就是不买账。当局两次命令重选,赖米斯洛三次落选。而在生物学部获通 过的努日金在苏联科学院全体会议上却破天荒地不予通过。直气得赫鲁晓夫下令 解散苏联科学院——适逢他被宫廷政变赶下台,此事不了了之。这样惊心动魄的 故事,在中国的“反右”与“文革”中,我们能指望有一两场上演吗?   说到底,“科学”并非纯自然规律的代称,它也是一个人文的概念,它是要 人去承载,去为它的实现和胜利而奋斗的。   陈敏先生,你写此书,是想把这种感受告诉我们吗? (XYS20030912)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