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方舟子《爱因斯坦信上帝吗?》读后 作者:刘夙   和之前方舟子的几本科普著作一样,《爱因斯坦信上帝吗?——方舟子解读 科学史著名谜团》(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09年8月)也是他先前在报刊上所 发表的科普文章的文集。这些文章我虽然在新语丝网站上全都看过,但是在读完 由它们汇集而成的这本书之后,我仍然有了许多新的感想。   这本书收录的文章都属于科学史范畴,这从副标题就可以看出来。科学史既 然是一种专门史,那它就免不了要遇到一切历史研究都会遇到的一个麻烦问题: 怎么保证对历史的解释为真?   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保证对历史的解释为真有很多必要条件,其中很重 要的一条是,必须把具体的人物和史实放回到当时的时代背景之下来审视,万万 不能把历史事物和其背景割裂开来。当然,在这篇文章中我不能详细解释我得出 这个答案的完整思考过程,不过我想方舟子的读者里面应该会有不少人同意我的 看法的。   很多时候,我们了解到的科学史恰恰是一种割裂了时代背景的陈述。比如说: “布鲁诺因为不同意天主教的宇宙观而被视为异端,于1600年被烧死在罗马鲜花 广场。”这句话就省略了太多的时代背景:布鲁诺具体是怎么不同意天主教的宇 宙观的?为什么不同意天主教的宇宙观就要被视为异端、处以极刑?正是因为一 般人从这句话中得不到足够的时代背景信息,所以当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伪造时代 背景、试图推翻这个史实的时候,一般人就很容易受骗上当。这本书中的《布鲁 诺是不是科学烈士?》一文则为读者提供了真实的时代背景,让我们知道,布鲁 诺虽然被指控了八项罪状,但是只有“宣称存在多个世界及其永恒性”是最终导 致他被处死的关键罪状;这个罪状虽然没有直接提到日心说,但是“多个世界” 的表述已经包含了日心说观点。至于这个罪状为什么如此严重,文中没有明说, 我可以补充在这里:那是因为地心说属于当时的天主教信仰的核心,推翻地心说 就等于推翻天主教信仰的核心,当然会让宗教上层惊恐万分。知道了这些时代背 景,我们自然就对布鲁诺的就义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脑子中浮现的也就不再仅仅 是布鲁诺慷慨赴死的场面,而是当时在天主教压迫之下的整个死气沉沉的欧洲社 会了。   同样,如果不了解一个科学家的生平,我们就很容易受各种虚假宣传的蛊惑, 要么举之上天,要么按之入地。只有在了解了科学家的生平之后,我们才能对这 个科学家的成就有更公允的评价,既不过贬,也不溢美。比如对于“牛顿发明微 积分”“巴斯德研制出狂犬病疫苗”这样干巴巴的叙述来说,牛顿和巴斯德本人 的生平也是理解这两个成就必要的时代背景。只有了解了他们的生平,我们才能 深刻地意识到,虽然牛顿和巴斯德的人格绝无十全十美,但这和他们对科学的贡 献是两回事。因为他们有人格问题,就否认牛顿对数学的贡献,或怀疑巴斯德的 狂犬病疫苗是造假,或者因为他们有伟大的贡献,就百般回护、使劲隐恶,都不 是理性的态度。至于因为怀疑一个科学家对某理论的贡献、就进而怀疑这整个理 论是否为真(有些宗教徒就是这么对待达尔文和进化论的)的做法,就离理性更 远了。   其实何止是科学史,一切历史都是这样的。比如一些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的 人出于种种目的,极力抬高周作人、张爱玲、沈从文的地位,为这些作家在生前 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鸣冤叫屈。一些不了解时代背景的人,看了这些人的翻案文 章,也便稀里糊涂地跟着吹捧这些人。可惜,还有一些冷静客观的研究者不辞辛 苦地披阅报刊、爬梳资料,用确凿的证据表明这些人在生前的确有种种劣行,因 此受到那样的待遇并非不公。我知道清华大学人文学院的解志熙先生就是这样一 位冷静客观的研究者,他曾经花了艰苦卓绝的努力将民国时期的绝大多数文艺报 刊一一阅过,成功地在脑子中建立了一个立体、生动的时代背景,所以当他的还 原周作人、张爱玲、沈作文真相的文章发表之后,那些吹捧之人只能是暴跳如雷 而无可奈何。这个例子足以说明,实证是治任何历史都需要的宝贵精神。   这种重视时代背景的科学史研究方法似乎给人一种印象,即科学只不过是时 代的产物,只不过是一种“社会建构”,它的发展主要是受时代推动的。现在比 较流行的科学知识社会学(SSK)就持这种观点。我和方舟子一样,不能同意SSK 的基本立论。我承认科学家的思维具有时代局限性,某些假说的提出也有可能真 的受了当时社会思潮的影响,比如肯尼亚籍英裔人类学家理查德·利基 (Richard Leakey)在《人类的起源》一书中就举了一个有趣的例子:对于人类 进化的主要原因,达尔文认为是石头武器的精心制造,这反映了维多利亚和爱德 华时代的“生活就是斗争”的乐观主义;英国的肯尼思·欧克利(Kenneth Oakley)认为是石器(而非武器)的制造,这反映了上世纪40年代的技术崇拜; 澳大利亚的雷蒙德·达特(Raymond Dart)认为是对同伴的凶杀,这反映了二战 留下的阴影;上世纪60年代一些人认为是狩猎活动,这反映了环境主义思潮的流 行;到了70年代,又有一些人(多半是女性)认为是妇女的采集活动,这又反映 了女权主义的兴起。但是,在假说提出之后,如何判断何者为真、何者为假(或 可能都为真)却完全可以脱离时代的干扰。当然,SSK的支持者会说,作出这种 判断的哲学依据本身也是时代的产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话倒也没错;但是 科学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一旦人们掌握了最起码的科学精神,科学认知以至科学 精神本身就可以脱离社会和时代,通过内在的动力催化自身的发展。我承认科学 精神和其他一切思想一样,在最开始诞生时要求先得有一个生产力达到足够水平 的社会,但是我不承认科学精神在成形之后,还要靠外在的任何推动才能进步。 我认为科学这种演化的内在性正是人类意识客观性的体现。一个彻底的唯物论、 无神论者应该是不可能信奉SSK的。   上面这些枯燥的论述似乎写得有点多了,赶紧打住,回到这本书上来。方舟 子既然不同意SSK的论调,那么他在这本书中就必然要弘扬科学发展是一个“内 在过程”的实证观点。全书有一半多的文章都是在揭露科学史上的种种骗局、丑 闻,一般人也许会觉得这说明科学并不那么可靠,但是仔细琢磨一下就会发现, 这些骗局、丑闻最终都是由科学界自己察觉、揭露、纠正的,这说明科学界有自 净能力,而这正是科学发展内在性的体现。方舟子用他简洁明快、生动活泼的文 笔向广大读者(其中应该包括不少青少年)传播了这种科学发展内在论的朴素形 式,我觉得其重大意义还不仅在于向民众普及了科学精神,而在于有可能影响到 一些未来的社会科学学者。将来他们走上学术岗位,恐怕不但不会轻易相信SSK 的那些论调,而且可以组织起更强大(至少也是针锋相对)的理论与SSK对抗。 学术界的这个场面正是我所期望的,因为我认为社会科学代表了一国软实力的核 心。正在崛起的中国如果不能在社会科学界为科技的发展营造一个良好的学术舆 论氛围,总有一天她的崛起会令人遗憾地提前终止。   我最后想说的是,方舟子的科普书往往题材广泛,涵蕴万千,值得反复阅读。 比如他之前的一本《进化新篇章》,我先后看过两遍。看第一遍时只觉满目惊奇, 很多东西对我来说都是新的。有了一定的进化论基础,后来再看第二遍时注意力 就放到了书中的许多论述细节上。直到最近看了一些进化心理学著作,回头再看 我当年读那本书时记的笔记,才发现原来书中也涉及到了心理学史,但因为之前 知识的欠缺,那一段文字在先前的两遍阅读时都没有引起我足够的注意。我想 《爱因斯坦信上帝吗?》也是这样的一本书,现在我初读之后能有这样的感想, 几年之后等我有了足够的科学史修养,再读的时候一定又会有新的体会。   当然,我并不是说方舟子的科普书是圣经,要“书万本诵万遍”。当我们对 书中所写内容的了解和方舟子一样充分之后,它们的使命也就完成,可以不必再 看了。但是我们不妨把这些书推荐给别人,推荐给后代。更重要的是,到了那个 时候,笔耕不息的方舟子一定又会有新作问世。 2009.09.03 (XYS20090905)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