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就香港学术界及学风问题答网友问   美国乔治-梅森大学公共政策学院 田方萌   拙作《香港学术界为何如何保守》在网上流传后,我陆续看到一些网友的批 评和质疑。小弟当初写作此文,即希望引起大家对这一问题的关注,激发一定程 度的公共讨论,因此首先对众网友的回复表示感谢。我将主要的几条批评改写成 提问,以“答客问”的方式作出回应。这样大家可以专挑感兴趣的问题看,我写 起来也不累。   问:有些网友认为上海交大的排名并不可靠,香港科大的科研水平还在乔治 -梅森大学之上。你凭什么说两者的实力在伯仲之间?   答:我不是不知道交大排名的问题。大学排名不像百米赛跑,谁先谁后一目 了然,而是取决于多项因素,其中每一项标准都有争议性。可是,我在文章中讨 论的不是具体的名次差异,而是数量级意义上的档次差异。上海交大的高等教育 研究所早就声明过,他们无法将200名以后的大学名次精确到个位,因此在 203-304名之间不作区分,都划归同一类别。我们不妨作个极端的假设——科大 在这一档次学校里排名第一,而梅森大学排名最后。尽管如此,它们仍然都属于 第三梯队。这两所学校与世界前50名大学的差距,远大于两者之间的差距。交大 的排名误差可能在50名左右,甚至在80名左右,但不太可能超出100名。   我的文章只是强调科大和梅森处于同一档次,并不否认科大在某些方面,甚 至在整体上强于梅森。有位网友说他和他导师只听说过科大,没有听说过梅森。 我想交大的排名问题再多,总比他这种道听途说来得科学可靠吧。还有位网友匆 匆对比了两校的计算机系,就敢说“科大的学生不会申请梅大,梅大的教授如果 申请科大也多半不会被录用”。他在批评中没有引用任何关于学生和教授的资历 指标,我就不知道他怎么得出这一结论的。至少就我所见,梅林学生的平均水平 并不逊于科大学生——如果不是更高的话。   问:那么在你看来,科大和梅森的综合实力究竟如何呢?   答:我上前已经谈过,就档次而言,两者的差别并不大;具体到个别科系, 有可能实力相差悬殊。就我所见,科大的硬件条件要略好于梅森——这里很多教 室都没有配备激光投影设备,而科大几乎每间教室都有。软件——我主要指师资, 就很难说了。比如我的导师以前曾经任教于哈佛大学,你不好讲哈佛要他,梅森 要他,科大就不会要他。再比如梅森经济系有两位诺贝尔奖得主,布坎南和弗农 -史密斯,这两位老先生帮助梅森建立了公共选择和实验经济学两个研究基地。 科大可能有那么几位教授有获得诺贝尔奖的潜力,但到目前为止毕竟还没有得到。 此外,梅森大学在脑神经科学和复杂理论(complex theory)方面也有突出表现。 有人说“没听说过乔治梅森大学有什么让人称道的成果”,这并不令人奇怪。我 能列出的美国学校也就四五十所,它们的闪光点我也仅在社会科学领域内略知一 二。同时,大部分留学美国的中国学生可能都听说过香港科大。   问:如果科大的学术实力并不逊于梅森,那么你说“保守规矩,差强人意” 是什么意思?   答:由于多年意识形态教育,我们头脑中的“保守”成了个贬义词,跟“落 后”几乎同义,难怪有些网友以为我就是想证明科大不如梅森;其实,我在文中 使用的“保守”是个中性词。“差强人意”在汉语里的意思是“勉强使人满意”, 也就是说,我在很大程度上还是肯定科大的学术成绩的,只不过强调它还有美中 不足之处而已。   这里我必须纠正网友们的误解——我这篇文章的重点压根儿就不是两校的江 湖地位,而是要讨论它们的武功路数。打个比方,德国球队的风格以保守稳健著 称,巴西球队以大胆冒险闻名。这两支球队踢一场球,可能还是德国队胜出呢。 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德国队保守的风格作出评判,也不妨碍我指出保守风格的代价 和缺陷。如果我拿哈佛耶鲁和香港科大比较,科大的师生就会说我们的师资生源 都不如人家,当然比较保守了。那么好,我现在拿和你水平差不多的学校比,你 还是相对保守,这就是你的问题了。   问:有些网友认为社会科学部并不能代表科大,你对科大的理工科专业也不 了解。那么你凭什么判定科大,乃至整个香港的学风?   答:首先,我承认我的专业局限在社会科学领域,对自然科学并不了解,甚 至孤陋寡闻。但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至少见过猪跑。我在科大的时候参观过该 校四个科系的实验室,还有不少理工科的朋友。大家经常在一起吃饭聊天,我会 不时问起他们的学术课题,所在学院的研究动态,以及在国际学术界的位置。我 当然不懂人家琢磨的技术细节,但是仅凭这些交流,我也可以感受到他们对学术 的兴趣,他们导师的影响,和他们对研究工作的一般看法。   其次,我的观察主要限于科大的社会科学部,对那里的学风我是有亲切体会 的。通过到其他大学开会交流,和教授们聊天,我对香港学界整体也有着间接的 认识。这些见闻使我感受到,社会科学部的保守学风很可能不仅仅是这里的特色, 而是“香港制造”的产物。打个比方来说,一位植物学家在沙漠中研究仙人掌, 他经过分析,判定仙人掌上的细刺是适应干旱环境的演化结果。这时有人告诉他, 沙漠中还有一种叫做骆驼的动物。这位植物学家即使从没有见过骆驼,也能蛮有 把握地断定骆驼像仙人掌一样具有耐旱特性——虽然他想像不出骆驼的两个驼峰。 类似地,我根据对科大人文社会学部的观察,总结出香港保守学风的三大成因: 殖民遗风,文化隔膜和商业环境。从道理上讲,香港其他科系和其他大学也会受 这些因素影响。我自认为这是一个合理的推测,而非没有根据的臆断。   最后,我对香港保守学风的判断是不是能够得到其他学科的佐证,这恰恰我 希望理工科同学参与讨论的,可他们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地位之争。如果理工科 学生要反驳我,请提出以下三点证据:一、举例说明香港的非主流研究,以及主 流范式内的边缘研究很发达;二、举例说明研究非主流的学者,或研究主流范式 内边缘问题的学者,在香港得到了重视和肯定;三、举例说明香港跨学科研究的 增长趋势。如果他们认为我的结论不能推广到其他科系和学校,那么请告诉我为 什么香港的社会科学界会比自然科学界更加保守,以及其他学校为什么不像科大 那样保守。   问:你能不能先举例说明什么不是保守的学风?   答:我举两个例子。2002年,我上面提到过的弗农-史密斯教授获得了诺贝 尔经济学奖,结果国内的主流经济学家干瞪眼,因为他们不懂得史密斯借以获奖 的实验经济学。我记得当时媒体采访一位有名的主流经济学家,他只好说“经济 学可以用各种方法来研究”,其实他们只是抱着主流范式不放。国内的主流经济 学家已经打倒了以前那套政治经济学范式,这应该说是巨大的进步。然而,他们 自己又划为牢,建立了新的保守体制。史密斯当年如果像他们一样紧跟主流范式, 怎么可能有今天的实验经济学和神经经济学?   我在文章中提到两种类型的学者——刺猬和狐狸,前者在单一领域内打洞, 后者在众多领域内觅食。戴蒙德(Jared Diamond)就是我最喜爱的狐狸型学者 之一。最近他的《崩溃》一书在国内出版,更多的读者得知了他的大名,而戴蒙 德的经典著作应该首推那本《枪炮、钢铁和细菌——人类最近一万年的自然史》。 他早年是个研究鸟类的动物学家,但是他从没有将视野局限在动物学领域,而是 广泛地从植物学、历史学、语言学、地理学、古生物学甚至文学中汲取材料,最 后富有创见地提出了解释人类不同种族命运的理论。作者从没有受过历史学训练, 但这本史学著作还拿过普利策奖呢,很多职业的历史学家都做不到。这就是我为 什么强调跨学科研究的重要性。   我在文章中谈到:“梅森大学的师生喜欢标新立异,海阔天空的想法在这里 经常受到鼓励。”这点我是有切身体会的。我原来的导师弗罗里达(Richard Florida)也是个狐狸型学者,当然不如戴蒙德名气这么大了。他本来是做科技 产业分布的,后来结合同性恋人口研究,提出一套“创意人才”理论(Creative Class Theory),对北美的区域经济科学影响很大。本来大学里开设各个科系, 就是让各种学者相互争鸣,各种思想相互交锋。像科大教授们那样整天闷在自己 的办公室,哪会产生这样有创新性的理论?   在梅森大学另外一门“国际政策”课上,我给主讲老师提交了一个古怪的题 目——“论常规科学中学术天才的出现”。这其实跟国际政策没有多大关系,结 果那位教授不仅接受了我的选题,期末还给了我A。他对我讲:“你的题目非常 有意思,我从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会出现在公共政策学院的课堂上。”我估计要是 在科大,教授就会这么说:“你的题目很有意思,但不属于我们这门课的讨论内 容。”我后来发现,梅森那位教授之所以能接受我的怪题目,是因为他知道我在 参考文献中列出的两本重要著作,所以他理解我这个题目的意义。   问:你在文章中提到,香港学术评价标准漠视中文期刊。有网友认为,这是 香港学者“用手投票”的结果,他们得到英语学术界——很大意义上也是国际学 术界——的承认,有什么不好的呢?   答:因为我在文章中说了两句梅森的好话,提到自己将华盛顿视为“第二故 乡”,有位网友就说我一脸“崇洋媚外奴才相”。我也不知道这位先生什么背景, 他既然认为香港那么好,干嘛自己不去“立足这一方热土”呢,干嘛还要不远万 里跑到美国求学工作?我强调“中文期刊的整改提升”,他这样的网友又倒打一 耙,说我抱残守缺,鼓吹“学术上的民族主义”。拜托,我怎么可能同时持有两 种相反的价值观,这不是逼得我精神分裂吗?   总体来说,英语专业期刊质量好过中文期刊太多,你只要看一看什么人在上 面发文章就够了。我去年为了写一篇关于中美高考录取政策的学期论文,托北大 的朋友转寄过来十几篇中文文献。结果一看,发现只有两三篇能用,其他都是泛 泛而谈,互相抄袭,有两篇还是一稿多投。但是我们仔细思考一下,同一篇香港 学者写的文章,用中文和英文发表在中英文两份期刊上,文章的内容和质量没有 任何差异,为什么英文的就算数,中文的就不算数呢?这是因为评审委员会对期 刊的质量的审查代替了对论文质量的审查,这种做法实际上就把资格评定的权力 交给了英语学术界。   这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好——如果中国人都生活在英语世界。关键在于,美国 有人家自己的问题意识和研究纲领(research agenda),不一定和中国现阶段 需要解决的问题合拍。我们的学术研究应该首先以中国的发展问题为主轴,其次 再看怎么容易在英文期刊上发文章。举例来说,女权研究在美国是热门,容易发 表,也容易拿经费。但妇女问题在中国并不那么严重,好多人为了评职称,就去 搞中国的妇女研究,而把更重要的一些问题放在一旁。   我在文章里提到清华的薛澜教授。我的文章完成不久,他就在最近一期《自 然》(Nature)杂志上撰文,指出中国学术评审一味向洋标准看齐,会威胁中国 本土的创新能力。 中国科学院过份强调英语期刊上的发表数量,水平好的国内 学者都用英语写作,不再投给中文期刊,这样中文期刊的质量就会进一步恶化。 在英语期刊上多发论文固然有助于提升我国的学术排名,也有利于我等年轻学者 评职称。可政府花了这么多研发经费和教育投资,最后的产出就是给洋人看的英 文论文。要知道,我国大部分大学和科研机构还买不起那些昂贵的英文数据库, 大部分中国学者看外文期刊还是比较吃力的,为什么不能多写点中文文章为给中 国人看,同时提升国内的学术水平?香港学者不是做不到这一点,比如《21世纪》 和《中国社会科学季刊》都是比较好的中文刊物。他们只是出于自身利益,不愿 意这样做罢了。试问那些批评我崇洋媚外,又不写中文论文的人,究竟是谁在为 中国国民的利益说话?   问:最近,薛涌在批评徐滇庆的文章里指出,中国学术界浮夸之风很严重, 学者们忽视技术细节,结果造成了中国学术界的技术性贫乏。这一毛病不改,中 国的学术就无出头之日。这种状况下,像边燕杰教授那样的华人学者小心踏实地 进行积累,假以时日,中国以后才有可能出现大师式的人物。你为什么要以边教 授为例子,批判刺猬型学者?   答:我其实很同意薛涌先生的观点。中国的学术规范现在是不成章法的,我 们的主要问题还在于如何加强学术体制建设。我在北京上学的时候,就对那种什 么都能来两句的“学术大师”深恶痛绝。有一次,我看到一位海归派经济学家的 电子邮件,他在信中批评了国内另一位经常上媒体的经济学家:“某某什么都搞, 债市、股市、汇市、金融改革、国企改革、农业改革、技术创新、中小企业,还 有地方经济,all bullshit(全是牛皮)!”这样的学者很成问题,却总受到国 内学生关注。我劝大家有时间还是英文学好,多看点洋书,这样你就知道国内那 些所谓的大师都是什么货色了。   刺猬和狐狸本是两种治学风格,按理说并无高下之别。就算在美国,大部分 学者也在主流范式之内进行研究,边燕杰在他现在任教的明尼苏答大学也是个非 常出色的学者。我不是要否定主流研究和刺猬型学者,我只是想强调美国除了主 流还有支流,而美国学术的活力就在于总有支流挑战主流,支流可以变成以后的 主流,像我在梅森看到的实验经济学那样。跨学科的狐狸式研究并不意味着浮燥 学风,你同样需要辛辛苦苦地收集材料,提出扎实有力的理论。   香港那种紧跟主流的保守策略当然会见效,而且说实话,香港能做到这份上 也就不错了。但是这么做永远不会摆脱附庸的地位。我们当然需要更多的刺猬进 行学术积累,可像他们这么积累,一辈子也不会去关心狐狸们提出的新思路和新 想法。中国作为一个发展中大国,不能仅仅依靠跟着西方学界走的刺猬们解决我 们的生存问题,还需要别开生面的狐狸们从意想不到的角度给我们以启迪。就我 个人口味而言,那种四平八稳的主流研究就像一个装扮体面而缺乏性感的淑女, 你可能会欣赏她的美貌,但不会为她激动起来。勇于创新的学子最好还是趁年轻 的时候来美国折腾一把,到大地方来见见世面。   最后,感谢转载我文章的网站和博客。欢迎大家继续批评讨论。   作者博客:http://blog.sina.com.cn/tianfm (XYS20080804) ◇◇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