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科技风险与社会管理能力   作者:赵南元   一、科技风险与现代社会   问:现在有一种观点认为,科技风险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最大风险,因为科 学知识具有不确定性、应用起来效应具有延缓性,有可能给社会伦理带来挑战, 等等。对此您怎么看?   答:科学和技术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科学作为一个知识体系,本身并没有风 险,它让人们增加了知识。拿知识干好事还是干坏事,科学管不了。因为知识可 以被任何人掌握。技术是科学的应用,研究具体怎么把知识用于实际——原子弹 能够爆炸是科学问题,怎么做原子弹则是技术问题。   技术能使我们做一件原来做不了的事,所以肯定会出现原来没有的风险—— 不搞核反应堆,就永远不会有核泄漏的风险。但即使有风险,还有一个认为值不 值的问题。比如说核能发电,由于现在的技术能把它发生事故的几率降到很低, 所以很多国家都在发展。由于技术的应用可能带来很多问题,所以有人认为科学 也有风险:科学是技术的总根子,要不发明这个原理,不就出不来那个可能害人 的技术了吗?   的确,科技不是算命先生,怎么样利用,带来什么问题,没人能完全预料到。 发明DDT的人,肯定没想到因为它的不易分解,后来竟会在南极的企鹅身上发现; 发明B超的时候,也不会料到今后有人利用它来看小孩是男是女。居里夫人那一 代研究放射化学的人,基本上都死于放射病,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放射线会对身体 造成那么大的损害。   然而,科学知识虽然有不确定因素,但不能否认,它是所有知识里面相对来 说确定性最高、预测能力最强的。盖一幢楼垮了,说明设计施工肯定有违反规定 的地方;日全食在哪一天、几点几分发生在什么地方,都能算得很精确。这跟社 会科学的理论很不一样。比如有的人说自由、民主就是好,没准儿一弄西方式的 民主,中国就散了;而我们教育小孩,能保证他们都成材吗?看了《十日谈》, 到底人变坏了还是变好了?现在咱们要提倡儒家思想,会给社会带来什么弊端? 都很难说得清、料得准,这里面的不确定性比盖幢楼会不会垮掉高得多。再比如 说伦理学,看起来是研究道德,结果我们却发现历史上因为道德而去杀人的事特 别多。最明显的是政教合一的时代,因为信仰不同,就随便把人划归为坏人而加 以杀害。像希特勒,不光杀犹太人,还杀同性恋者,都是用道德理由。所以,钱 锺书说:“世界上的大罪恶,大残忍——没有比残忍更大的罪恶了——大多是真 有道德理想的人干的。……上帝要惩罚人类,有时来一个荒年,有时来一次瘟疫 或战争,有时产生一个道德家”。但是伦理道德带来的罪恶、残忍我们往往看得 并不清楚。假如二战是希特勒赢了,世界历史上最后对他评价可能会很高。就像 秦始皇,尽管做过焚书坑儒等不人道的事,但因为统一了六国,因而也被认为是 一代伟人。所以,拿科技风险跟其他的风险对比,我们会发现,科技风险是最小 的,因为它有可预测性,而且它往往是克服自身风险的方法。   至于说引起伦理失范,我认为恰恰是伦理想阻碍科学的发展。例如克隆人的 问题,很多人担心会引起伦理的混乱,说:你克隆了一个人,是把他当儿子还是 当兄弟?其实这没有什么不好解决的。我们之所以要追问是把他当儿子还是当兄 弟,无非是有一个承担养育责任的问题。既然是你同意用自己的细胞克隆一个人, 那你就要对他负责,你就是他爸爸。要是别人不经过你同意,用你身上的细胞克 隆出一个人,那就他负责。总之,“谁点菜谁付钱”。实际上,那些立法禁止克 隆人的国家都是以天主教为主,天主教禁止避孕、堕胎,甚至禁止离婚,禁止试 管婴儿、人工授精,当然也就禁止克隆人。这是一种宗教教育。在西方,伦理学 大半是宗教问题。而中国没有宗教,也没有这些伦理问题。像堕胎,在中国是犯 罪吗?古代生个小孩,父母愿意掐死就掐死了。   咱们有些伦理学家听着洋人的,以为这就是伦理,却对伦理学的根子没研究 过。研究伦理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论证道德的合理性。那么什么是道德、什么 是“善”?我认为给它定一个科学的基础就行了,就是代表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 益。伦理,就是代表最广大人民根本利益的那个规范。所以中国古代也说,“义 者,利也”。有人说虐待小猫小狗是犯罪,我说按照那个标准去养猪,我们吃猪 肉得多付多少钱?这肯定对社会造成了损失,那这道德就是错的。   而伦理与社会发展,谁是因,谁是果?要弄清楚。不是由于我们有一个道德 理想,然后大家奔着这个目标,最后就变成一个美好社会了;而是道德伦理要跟 随社会的发展来调整。如果说人生、生活、社会是脚,那么科学就是脚的骨头, 而伦理则是鞋。我们不能让骨头去适应鞋,否则就成了裹小脚;脚长大了,鞋也 得换一双。事实就是如此,由于科学的发展,社会进步了,各种规矩礼仪都跟着 变化了。比如说二三十年前,一般家里都没电话,我们要去拜访别人,就直接上 人家家里,大家都不觉得失礼。而且过去人的活动范围很小,找到人的几率很大。 现在人们都有电话了,生活范围也扩大了,去找人事先就得打个电话约好,免得 白跑。要是没打招呼就直接跑到人家家里,反而显得不礼貌了。   问:现在各国都以发展科技来加强自己的核心竞争力,但用科技构筑起来的 堡垒却让人觉得很脆弱,核武器,像原子弹、氢弹等,很容易就会让世界毁灭。 这似乎是个悖论?   答:人们说:科学家怎么能研究杀人的东西呢?但政治就是这样,别人要杀 你,你不自卫不行。不把核心竞争力放在科学技术上放在哪儿呢?大家来说孔子 吗?所谓软实力,要没有硬实力做后盾,根本不管用。京剧拿到美国去演,并没 有那么轰动;日本的歌舞伎,拿到中国来也没什么人看。怎样能让京剧在美国轰 动?有人说那很简单,我们的GDP是美国的两倍,中国派兵驻在那里,他们就不 敢不看了。现实就是这样,如果你不强大,你说软实力没人听。现在外国人学汉 语的多得很,不少外国人普通话说得比中国人还溜。如果我们像以前那么穷,人 家肯定不学我们的语言。我记得我小时候要见到一个外国人会说几句汉语,都大 为惊讶。   核武器毁灭地球的风险当然存在,但武器越发达,战争就越不残酷,这是一 个规律。中国古代,一场战争死亡数十万一点不稀奇,战俘经常被活埋。特别是 改朝换代之后,人口都锐减,有时甚至下降一半。20世纪的越南战争,当时武器 精度差,美国搞了地毯式轰炸,炸死多少无辜的人!而现在的激光制导炸弹,指 哪儿打哪儿。像伊拉克战争这样一个灭国之战,死亡人数相对来说少了很多。而 核武器真正使用,也就是二战中在日本广岛和长崎那两次,后来都不用了。这不 是人类的道德变得高尚了,而是因为几个大国都有了核武器,你用我就用,大家 反而都不敢再用了。这也可以说是一个自然的铁则。据说有两种特别毒的蛇,只 要互相咬一口,就都得玩完。所以这两种蛇在争夺配偶的时候不用牙,而是互相 挤。这是进化引起的。有生物学家研究后发现,鹰要是互相打起来,激烈程度远 不如鸽。因为鹰比较凶猛,打凶了自个儿受的罪大。鸽子力量比较弱,打起架来 反而不顾忌。人类战争也是如此,武器越发达,战争越不激烈,死人越少。   科技使得战争的能力增强了,但发生战争的可能性及战争的激烈程度则下降 了,这对于人来说更安全。而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一个国家如果军事力量不强, 就只能受制于人。所以我们看这次朝鲜核问题,其实朝鲜无非是想让美国不敢打 它而已,它怎么发展核武器,也是不敢主动去打美国和日本的。   问:科学技术的发展让人类具有了更强大的力量来改造自然,导致了对环境、 生态的严重破坏。这难道不是科学技术带来的风险吗?   答:我觉得我们首先需要弄清楚一点:自然本身并没有价值观,环境保护是 以人为基础来做的。比方说这块地里头有重金属了,是人不高兴,而不是自然不 高兴,因为重金属也是自然的一部分。火星上没有人和生物,即使有生物也是很 低等的,对人来说,那儿的生活环境肯定特恶劣。但是作为自然,它不认为火星 就比地球低一级。要站在自然的角度,所有的一切都是自然,你能说沙漠不是自 然吗?近些年,有很多人打着以自然为本的旗号,反对修建水坝,说江河要自由 地流淌。但江河是没有“自由”这个观念的。   笼统地说科学技术的发展带来了环境的破坏,对科学技术并不公平。比方说, 这个地方原来是一片草地,现在让人给毁了,盖起一幢大楼来。这里的环境是被 破坏了,但人们肯定还是愿意住进楼里面。几十年前的北京是不缺水的,地下水 位大概也就几米。后来为什么没了?都给抽水马桶给抽了。大家住进了高楼,高 楼里没抽水马桶不行。抽水马桶据说也是个伟大的发明,虽然并不是什么了不起 的科学技术,却几乎摧毁了北京的地下水。但是不用行吗?把人家家里的水断了, 让他们跑到野地里方便去,有人愿意吗?   而工业废水污染江河流域等现象,在某个阶段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只能现在 花钱去处理它们。有人说我们靠牺牲环境得到了GDP,我说要是得不到这个GDP, 环境就得永远牺牲下去。没有GDP,那些污水处理厂根本建不起来。上世纪70年 代我在工厂当技术员,那时全国的环境污染比现在还厉害,整天闻见各种各样的 怪味,但是处理不了。为什么?因为没钱,工厂没办法划出一部分钱来解决排污 问题。   不追求GDP,国家没有实力,就只能永远当农业国,被人剥削。但是那样的情 况下环境也未必就好,因为中国有这么多人口。中国现在的粮食产量是印度的两 倍,然而中国的可耕地面积比印度少,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化肥!撒那么多化 肥,化肥厂能不排污吗?没有化肥带来的粮食,对不起,大家饿死一半。这就是 现实。世界上现在每天饿死两三万人,而中国基本没有饿死的了,就是因为我们 有科学技术在这儿顶着。   所以,说今后中国不能再走先污染后治理的路子了,这话没什么意义。因为 这条路已经基本上走完了。要发展,肯定就会有牺牲。之前如果我们不这样走, 就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二、如何规避、控制科技风险?   问:您认为科学技术有没有一个过度利用的问题?需不需要对科学技术的发 展加以适当的控制和规范?   答:什么是度?有了度才有过不过度的问题,这个度怎么算、怎么定?算不 出、定不了,只能根据需求来控制。比方说,这个手机做出来没人买,以后就不 会再做了。有人买就说明有需要,如果市场不需要,或者它的负面作用很大,自 然而然就停止研究了。市场会在很多种技术里头选出经济适用能力最好的给大家 用。   说到规范科学,我们有什么能耐去规范科学呢?科学都是发明,而发明是不 可预测的,你不可能知道明年这个时候会有怎样的发明。不可预测的东西怎么规 范得了?自古以来,但凡从科学外部干涉、压制科学的发展,不管是用政治的, 宗教的,人文的,还是伦理的手段,没有一次是有好结果的。烧死布鲁诺,强迫 伽利略写检讨,打击达尔文,李森科等人用政治手段迫害孟德尔—摩尔根遗传学 派,等等,哪一次有好结果?   如果有人觉得科技发展得太快,不喜欢自己的生活中到处充满了科技,完全 可以去实践远离科技的生活,回家把电闸拉了,让家里的大部分“科技”都停摆, 绝没人反对,还省电费了;甚至可以去住山洞,自己种菜自己吃,等等。但我看 少林寺的和尚也没有这样的。总之,要把个人利益和团体利益分开,有些事不妨 碍别人,爱怎么做怎么做;但不能因为你觉得人生应该是那样的,所以就要求其 他人也那样,说咱们应该把科学弄慢一点。这就损害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在这个 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科技走慢了就要倒霉,落后就要挨打、受穷,这是明摆着 的。   问:科技的无限创新,从某种程度上刺激了人们对发展的无限追求,刺激了 消费主义和物欲。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答:“发展”本身就是无限的。人们对发展的追求如果“有限”,就意味着 未来的某一代人不想发展了,愿意停止。即使真是这样,那也要由那一代人来选 择,不是我们可以越俎代庖的。对发展的追求,说到底就是对更好的生活的追求, 这种追求自古以来就一直存在,并不是“科技的无限创新”刺激出来的。在古代 科技不发达的时代,生产力提高很慢,经济总量可能在很长时间变化不大。在这 种条件下,人们之间进行的大多是零和博弈,我多了你就少了,有时是生死的厮 杀。科技使得零和博弈变成了正和博弈,多赢成为可能,社会发展了,大家的生 活都提高成为可能。那些号召停止发展的人,不知是否已经作好了生死厮杀的准 备。   “物欲”是一切生物与生俱来的性质,早在殷商时代就有“酒池肉林”,这 时科技连影子还没有呢。“消费”是分工、交换、货币发明之后物欲的一种实现 方式,也不是科技发展刺激出来的,而是人的生物本性的体现,并不是有待解决 的“问题”。消费主义则是一种意识形态,而科学技术并不制造任何一种意识形 态。   其实,“物欲”也好“消费”也罢,作为人的本能,和食欲、性欲一样,都 是有够的。广厦千栋,夜宿七尺,米粟万石,日食三合,人的饭量不会随着科技 发展无限增长的;随着“物欲”的满足,人们的追求会越来越多的转换到精神领 域。   问:人们说科学技术存在风险,可能更多地是因为现在科学技术被滥用和误 用,引发严重社会危害的现象屡见不鲜,例如毒奶粉事件等。您认为应该怎样避 免这种风险?科技工作者又该担负起什么样的责任?毕竟在现代社会,科学、科 学家都已经被卷入了资本市场的运作,科学研究已经很难再说是为了追求理想; 很多时候,科技工作者的身后跟着的是一长串产业链,生物技术、化学技术尤为 明显。   答:“追求理想”未必能获得理想,通向地狱的道路上铺满了善良的愿望。 科学家与资本的关联,并不增加任何“风险”,科技被“滥用”或“误用”,反 倒是没有科学家参与的结果。例如牛奶掺三聚氰胺就是老农发明的,与科学家无 关。科学家自然也没有监视老农的责任和义务,那是警察的工作。   三聚氰胺事件是一个社会事件,其起因和避免的方法都是社会管理问题而非 科学问题。宋鲁郑的博客文章说:“去年当中国出现三鹿奶粉事件时,法国电视 台组织辩论会,当问到一个出席的印度记者时,他这样回答:这样的事情在印度 几乎天天发生。十几年前,假酒事件在中国还层出不穷,但随着经济的发展和市 场经济的完善,现在已相当少见,但在印度,几天前还发生造成107人死亡的恶 性假酒案。”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差别,不是因为印度比中国科技更发达,而是 因其社会管理能力较差。   (责任编辑:齐澧*)   *本文据汪毓楠、齐澧访谈录音编辑而成,经作者审定。   本文发表于《绿叶》2009年第8期 (XYS20090907)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