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一个外科医生的地震日记 作者 江华 三思科学网站   从5月12日到5月15日,三思科学网站负责人之一、成都华西医院外科医生江 华的地震日记。   5月12日。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星期一。地震发生时,人在广州,刚刚开会完毕,准备返 回成都。从酒店去机场的路上,接到联合国艾滋病规划署中国办公室一位朋友从 北京打来的电话:“我们这里刚刚地震,大家都从楼里出来了,网上说震中在四 川汶川,你那里如何?”。一下子就蒙了,但依着从中学里学到的地震知识,我 还是勉强答道“成都应该还好吧,毕竟离着最近的地震带有近百公里”,感谢过 关心之后,马上开始拨电话,然而无论是谁的号码,拨叫过去总是不通。开始越 来越焦急,盼着飞机还能飞,好早点回来探听情况……   车到机场,直奔国航柜台,所有的公告板上都写明“广州-成都,航班取 消”。问柜台工作人员,答曰“成都地震,机场无限期关闭,明天能否飞航,请 等待通知”。心中之焦急,仿佛若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一面继续给父母/姑嫂/姨妈姨夫/舅舅/L/好友/熟人打电话,一面掏出另一 个联通手机给中山大学第一医院的师友打电话。中山医院的院长闻讯大惊,一叠 声的说“赶快回酒店,若有其他困难,我们全力帮忙。”心里又是焦急又是感动, 正说着,突然移动手机铃声大作,两条Pie的短信“成都地震了!” 、“成都地 震了!”……显见得这位老兄还没挂,担心在那一刻放下一点……一刻之后却又 悬得更高:可是父母亲戚如何,L如何,朋友们又如何……一连串的问号随着两 个手机继续不通而变得越来越大,直到上海的某教授打电话说其在郫县方向的家 人无碍,才算是稍安(郫县在成都以西,距成都更接近震中)。骄躁之中,等来 了中山医院派来的车。   车上继续不断拨电话,一个联系家人,一个打国航。国航广州基地有给常旅 客的专用电话,明显好过其400定票专线——所有想要去成都或要离开成都的人 大概都在那一刻打这个电话。仅仅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第二天飞成都的机票已 经抢购签转一空,只有头等舱尚余若干,想想无论公私,都该在第一时间回去, 于是下定决心,赶紧定票,加钱就加吧……   回到酒店,中山的徐老师已经帮忙安排好房间,听说我的手机完全打不通, 她马上拿出自己的小灵通,说“这是广州电信的固定线路,试试试试,或者有 用”……怀着对统计学和概率的极端敬畏,开始拨父亲的手机号……居然有人接 听……虽然断断续续,可是父亲的话再清楚不过“一家人吓得够呛,然而都平 安”。谢天谢地……第二个电话给L,电话神奇的响了三声……有人接听!言语 中,知道这位临危不乱,虽然腿脚发软,然而尚能抱起ThinkPad冲下楼……一时 间,百感交集,总算缓过气来。      一时也到吃饭时间,一位又一位广州的师友开始赶来酒店慰问,大家一起去 吃晚饭。这时饭馆的电视已经开始播送从成都发来的新闻画面,也看到温总理第 一时间亲临现场指挥,虽然政府的迅即反应使人有所安心,一面却又开始担心, 不知震中及周边伤亡将至于各种境地?   开始吃饭,言谈之间,大家已经拿我做“灾民”看待,嘘寒问暖,不一而足。 吃完饭,立刻回到房间,继续关注各种新闻。夜越来越深,各种消息和数字也不 断的显示出灾情的严重,灾区情形的糟糕……睡是睡不好了,唯一的心愿是早点 回去,尽一点责任,帮一点忙。   晚上11点多,方始同老周和石头联系上,知道这二位尚属平安,然而地处更 为东南面的泸州也震感强烈……      5月13日。   好歹2点多睡了一小会儿,早晨7点不到就醒来。先给国航打电话,答曰“双 流机场已经部分开放,然而航路严重拥塞,请等待通知”……接下来看电视,伤 亡数字进一步上升,汶川、茂县、北川等震中地区依然无法进入……   草草吃过早饭,向仍然在酒店的老板请示完工作,继续给国航打电话、看电 视、打电话……“等待通知”听了无数之后,听到这么一句“建议你取消今天的 计划,过两天再走,因为航路实在太忙……”,于是急了,说“我是医生,我必 须赶回去参加救援,无论如何请帮忙让我今天走”。此言一出,电话那边的女士 语气立即变得很关切:“稍等,我帮您查查”……数秒钟后……“我们今天下午 要安排一班加班飞机,把您排在最优先的名单上,只要今天有飞机,您一定能走, 请下午2 点前赶到机场”。大喜,立即加倍道谢。   时近中午,同各位师友吃过午饭后,便立即赶赴机场,临行前,大家十分关 切,再三道珍重……   到机场已近两点,赶去国航柜台,几分钟内办好了手续,领到登机牌, 果 然是头等舱。正离开柜台,突然想到我似乎应该补还上经济舱到头等舱的差价, 然而职员并未要我加钱。甚是困惑。于是返回柜台询问。美女职员一听,说“我 问问”。又等,两分后,职员回来,说“我们公司免费给您这个头等舱,您不用 加钱了”……感动 ……平生第二次觉得医生还是受人尊重的……   登机,319的后舱已经坐满,头等舱8个位置,同样全满。空中小姐递上饮料 和毛巾……开始等待起飞……这一等,就是两小时。   4点多,飞机终于起飞了。闭上眼睛却睡不着,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将面临 怎样的到达。   两个小时以后,感觉飞机开始转向,传来广播,说是由于成都机场航路拥塞, 我们只能备降桂林……机舱内一片哗然,焦急等待回乡的旅客们纷纷拉住空姐们 问个不停。空姐们也只好再三宽慰大家,解释说“我们的航班载有救灾物资,去 桂林只是因为航路拥塞,我们已经盘旋了好一阵,油料快不够了,我们在桂林等 上一阵一定可以在今天飞回成都去”。   降落在桂林机场,天已经快黑了。我们停在机坪上,紧邻一架757,据说, 那是昨天地震发生时,正在去成都路上的航班,备降后一直等在那儿……空姐们 安慰我们,说“他们没有搭载什么物资,所以我们应该会有优先”。   在飞机上继续等待了快3个小时,终于再一次起飞。滑向跑道时,看了一眼 757,只见上面的乘客们正走下客梯车,看来他们还得继续等待一个晚上……   11点,经过8个多小时的等待和飞行,我们终于回到了成都。飞机停在远机 位,远看航站大楼,似乎同往常一样灯火通明。然而停机坪上的飞机却比往常多 了很多。一辆又一辆平时在停机坪里见不到的大客车和货车,此时整齐的停在那 里,各种货物堆积如山,身着军装的军人更不时穿梭其间。   下机后取出行李,正担心很可能无法找到出租车,Pie开着车来接,L也一起 来了。大家见面之后,唏嘘一阵,顿时觉得欣慰了许多,毕竟都还平安。   外面下着大雨,虽然时近午夜,路上几乎所有的加油站外面,都排成了车龙。   晚上暂时借住在Pie家。L说,我们家里那些那些安在墙上和床头上的书架, 地震时完全成了定时炸弹,书大部分砸落下来,搞得一塌糊涂……      5月14日。   早晨赶去医院,向领导报道之后,即被编入医疗队,让随时待命出发,而没 有出发以前,先去急诊科支援。到急诊科一看,已经乱如战场。几百号人齐集在 门口广场之上,各科主任们和各种行政领导亲临指挥,若干人拿着话筒同时发号 施令。每隔10多分钟,便有救护车驶来,医生护士护工志愿者一拥而上,白花花 一片,蔚为壮观。   最先派给我的任务,是处置暂不需抢救的伤员。具体程序是接到伤员后,登 记、送入急诊科第二抢救室(第一抢救室管需要立即抢救的),然后问病情、查 体,做一些立即要做的检查初步明确诊断,然后根据伤情决定转入哪一具体科室 进一步治疗。这个过程说起来简单,其实奥妙甚多。   大多数转送来的伤员,在现场没有经过什么处理的,有好些很重的虽然做了 初步抢救,但是根本没有条件进行很好的生命支持,这类极重的,往往有现场救 护人员陪送,不用二话,直接送入第一抢救室。但对于其他的没有陪护,看上去 似乎还可以的病人,情况就不同了。由于一线缺乏医护人员,绝大多数患者没有 经过分诊,很多其实有潜在生命危险的患者同一般伤员混在一起,一拥而入之后, 不少重病人被同等处理,这时就要看接手医生在第一时间的判断了。   我接到的第二个伤员,就是这样。他是从重灾区绵竹来的,看上去意识清醒, 四肢也还能动。接入急诊科后,其他人等就都散去了,剩我一个医生和一位志愿 者在旁边。第一眼看到他,我就感觉有些不对,虽然他能说能动,可明显呼吸急 促,显得十分痛苦。拿手一触右侧胸壁,哔哔噗噗发出捻头发的声音,两侧的肋 骨数处明显骨折……当下明白,这位有气胸而且有可能是需要马上处理的张力性 气胸,转头开始喊人,却发现周围如同菜市场……人声鼎沸……于是马上把床一 推,直接从过道撞进第一抢救室大门,一面撞开门,一面喊,“这人有气胸”。 几位急诊科的同事反应过来,立马操家伙冲上来……穿刺排气后,伤员的情况立 即有所缓解,然后胸科医生接手,安上胸腔闭式引流,患者终于转危为安。   干了快一整天之后,下午,又接到新命令,去北郊的凤凰山机场接飞机空运 来的伤员。   从医院去机场的一路上,正是平时水泄不通的下班时间,这时却车辆稀少, 但往来期间的救护车却分外的多。就在我们快到机场的几乎同时,前后汇合到一 起的,就有不下10辆。   到达机场跑道,天色已近黄昏。天青气朗,想想若是没有地震,这样雨后的 五月天气,该是多么惬意啊……飞机还要等等才能飞来,环顾四周,同事们大多 面带倦色,心情沉重。   10多分钟过后,机群在头顶出现了,一共8架,其中的黑鹰还能认得,然而 另外一种据说产自苏联的,就不知所以然了。   我们冲上第一架,旋翼产生的气流几乎使人跌倒,大家俯下身子抬伤员,平 时4个人抬就足够的担架,这时6个人都感到吃力。这架飞机上一共6个伤员,除 了一位是小腿骨折,尚能自己坐起,其余的伤得都很重。我们来时的救护车装了 两位,剩下的都由其他车接收。   正抬第一批伤员的同时,第二架飞机也着陆了,接着第三第四架落下来。等 我们安顿好第一批,再冲上去时,已经是第五架飞机。我所负责的一位伤员,看 上去至少有六七十岁,然而两条大腿已经齐根截去,老人满面凄然,令人泪下。 同一机舱中的伤员,不少妇女下机时失声痛哭,不停的感谢解放军。   随着最后一批伤员回到医院。天色已经全黑,正对急诊科的大门入口处和住 院大楼的西面平台,已经安上强光灯,急诊科广场灯火通明,人声依然鼎沸。   下车之后,刚刚把机场接来的伤员转送给其他接手的同事,还没赶上吃饭, 又有一辆卡车栽着20几个伤员开进了大门。几队人马又一拥而上,大忙一阵。   等到终于有时间吃饭,已经快到10点了。临时饭堂转移到烧伤整形科的医生 办公室。如开流水席一般,一拨拨人轮换去吃。正吃着,烧伤科护士长走过来关 心我们,一位以前带过我轮转的教授也走来打招呼。一面吃,一面聊会儿。护士 长便说起今天收到的一位小伤员,刚刚做完急诊手术,却没有任何亲人在身边, 担心晚上没人陪着,怕出问题。教授知道我在NGO混迹,于是问有没有志愿者可 以找来帮忙。恰好一位好友的女友,从头天就在问我医院有没有需要,愿意来做 志愿者。于是一口答应下来,说“正好有一位音乐学院的美女,温柔又体贴,看 护小朋友再好没有啦”。护士长大喜,连忙催促我打电话。   电话里,美女大喜,连声说“我们马上赶来,我这儿还有两位同事,也都愿 意来”。烧伤科的几位医生帅哥,听说有美女要来看护病人,兴奋得也不疲倦了, 马上表示要加一次夜查房……   安顿好美女志愿者们,又回去急诊科,继续接了几位病人,也就将近午夜了。 向领导请示任务,说晚上大概也没有太多病人,而且也另安排了值班医生,可以 先回去休息。便坐出租车去Pie家——我们的临时安置点。   晚上睡得很死,直到早晨6点左右的一次余震,摇得卧室里的东西叮叮当当, 可是也没有力气起来……是福不是祸……继续睡觉。      5月15日。   早晨起来,Pie和他男友说昨晚的余震,吓得可够呛……   仍然是一早赶去医院。今天的安排,是所有各科派来支援的外科医生,分做 6队,救护车来到之后,每队根据车上的伤员数量,相应派出医生,同志愿者、 护士一起上去接。接到之后,有伤口的,先送至广场一侧感染科派出的查验处查 验伤口,取伤口分泌物涂片和培养,以筛查出有气性坏疽的伤员,使之走特殊感 染通道入院,以免造成其他伤员的交叉感染。其他暂时没有疑似气性坏疽的伤员, 在简单处理伤口后,再按普通程序入院。各科所派人员,也按早中晚排了顺序轮 流前来,以免所有人都被搞得疲劳不堪。   这样一来,整个现场秩序明显要比头一天好些。上阵的便上阵,不上阵的, 这时也由后勤部门抬出几十张凳子,可以坐着歇会儿。   救护车出现的频率,比起昨天来,还要高出很多。这应该是连续两天天气晴 好,而通往北川、汶川等震中地区的道路又已打通的缘故。 然而,令人担心的, 是时间已经过去三天,很多没有得到处理的开放性伤口,到现在再来,应该已经 很困难了。   上午不多一会儿,6队人马已经轮番上阵过两轮。令人揪心的状况,也一再 出现:相当一部分伤员,是截至根部被截去上肢或下肢,其中甚至有四肢均已截 去者。虽然当时容不得去想更多,然而有时间喘气时,就不能不在心里回想那些 场景,使人十分抑郁。其中一个我接手的10岁小男孩,左下肢的创面,自足背延 自小腿前面,第2、3柘骨外露。伤口只是简单用纱布裹了裹,显然没有经过正规 处理,肌肉已经完全失去生机,灰暗发白,用生理盐水冲洗之后也没有任何出血, 在场的骨科医生连连摇头,轻声说:脚恐怕保不住了…… 最终的结果出来,除 了柘骨骨折,骨盆还有三处骨折,另外腰椎也有骨折。然而整个急救的过程中, 小男孩十分坚强,我们处理伤口,照片、做CT时抱上抱下,都咬牙坚持不哭。 虽然骨科马上安排了手术,在送走他之后,我们一组的医护人员都十分难受……   中午吃了一顿索然的午餐,又接着干。处理后最后一个伤员,已经到了下午 4点多,到了我们这一组换班的时间。然而感染科这时告急,说他们自己的医生 没有处理伤口的经验,急需一个较高年资的外科医生去支援。外科主任看着我, 说“你去,行不行?”。想想楼上的病房里我也没什么非去不可的事,便说“没 问题”。   转战到广场一侧感染科和检验科设立的棚子里,发现实际上只有我一个外科 医生,马上想到一堆病人来了时,只有一个人可够呛,于是拉过几个检验科的年 轻人,简单讲了讲处理伤口的原则,派定他们每人谁帮我递东西,谁帮我抬手抬 脚。刚说完,又一卡车病人拉了上来。先送来的几个,都是伤在头面部或者肢体 暴露部分,几分钟也就处理完了。回头一看,两位内科的同事正满头大汗的试图 剪开一位伤员右脚的解放鞋。仔细看时,伤员右边裤腿,自膝关节以下似乎已被 血浸透后且完全干结。过去搭手一摸,解放鞋表面已经发硬,整个鞋子完全被肿 胀的足部撑满,而下肢也散发出一股恶臭,显然,这条伤肢很可能已经出现气性 坏疽。我马上接过两位内科同事的剪刀,同时让助手拿来盐水倒在整个鞋子和裤 腿上。待其浸透之后,再剪开裤腿。果然,右小腿胫骨前面有一条自上而下的大 裂口,肌肉、胫骨完全外露,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紫黑色并且有多个大小不一的水 泡,皮下已经出现捻发感……赶快取好标本之后,鞋子已经浸透,于是告诉伤员: 坚持一下,我们要取鞋子了。他还没回应,我已经下手……内科的两位同事事后 感叹道:还是你们外科医生心狠手辣……   后来送来的伤员,有很多的伤口状况都与之类似,现场也就一直有着一股难 以令人忘记的特殊气味。后来听到检验科的同事说,这一天,我们收到的伤员中, 发现的气性坏疽就有10多个。好在从早上起,医院已经派出一队工作人员,随时 喷洒消毒剂……   吃过晚饭,又继续干下去,直到晚上11点。回到Pie家,已经完全不能动 弹……晚上的余震,居然根本没有什么感觉。 (XYS20080526)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