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电视:以“科学”的名义葬送科学   作者:张君昌   7月6日《新闻调查》播出《汶川:重建的选择》,柴静出镜采访关于汶川县 城震后是原址重建还是异地再建的各方争执和意见。   从内容结构安排看,节目主要展示了截然相反的两派意见。一个是异地再建 派,以建设部灾后重建阿坝州专家组组长尹稚为代表;另一个是原址重建派,代 表人物是水利部成都某研究院的研究员张信宝。   异地再建派有理有据,以田野调查的大量一手材料,证明目前的汶川县城无 论从地质构造上,还是适用面积上,以及次生灾害的危险性方面,都不宜原址重 建。而且主诉人尹稚思路清晰,态度诚肯,谈吐中既有国际意识的表达,又有人 本思想的流露,很有说服力。不知何种原因,水利地质专家张信宝一出镜就是一 幅被激怒的表情,面对柴静的提问,似乎压抑着无名之火,表现极为武断专横。 比如,柴静问:你认为汶川能够原址重建,可你到原址实地考察过吗?张答:我 对那里很熟悉,不需要实地考察!柴静问:你认为姜维城是安全地区,重建后可 容纳2万人生活,你是怎么测算出来的?张答:这个不用测算,从地图上一看就 知道!而且柴静的提问越平静,张信宝的火气好像就越大,最后几近情绪失控。 采访中张信宝还提到南溪乡是个安全地区,把那里的灾民迁走,纯属小题大做。 而柴静在当地乡村干部带领下,举步维艰地到山村勘察,当地农民都认为没法子 住了,需要迁徙。   这些质询、对比,进一步暴露了张信宝的专断无理。塑造了一个只会纸上谈 兵,主观臆断;不搞调查研究,听不得不同意见,甚至不顾人民群众生命安全的 “反动专家”形象。把他与尹稚相比,后者年轻、有国际视野,特别是有事业心、 有科学精神,不怕吃苦,甘于奉献,而且谈吐文雅,一板一眼,有理有据。无疑 会使后者的观点占据上风。这期节目表面上看似给两方面观点以大体相当的展示 时间,但实际上是把一方塑造成“英雄”,把另一方打扮成“小丑”。   但,我认为,张信宝可能被冤枉了。   纯粹从力学角度讲,建好的楼房最稳固,这是浅而易见的道理。但是,并不 意味着被震得七扭八歪、伤痕累累的楼房(即所谓危房)就不稳固。只要它形成 了新的力学支点,依然是稳定的。然而,要做出这样的判断,需要更加严谨的科 学精神和丰富的实践经验。   我是唐山大地震的亲历者,并且参加了艰苦无比的灾后重建工作。我当年承 担的任务,是在看起来遥遥欲坠的楼房内,尽可能拆除可用来新建简易抗震房的 砖石木料。当时余震不断,这样的工作场面看起来有点像“出生入死”,也确实 需要些勇气,因为毕竟有一些人不敢进入这样的工作现场。但我毫发无损。并非 有先见之名,我也是在事后才悟出这样的规律:一般的余震无力摧毁一座重新获 得力学支撑的危楼。当然,这并不是说危楼不需要拆除。当年,唐山那些危房是 费了好大劲儿才拆除的,首先是因为它没有了使用价值,其次是有碍观瞻。对于 有使用价值的危房至少保留并使用了10年,最后拆除主要是由于经济上有了缓手 之力,再者危房毕竟给人以“不安全感”。   我之所以拉拉杂杂用这么多文字谈危楼,是想以切身体验告诉人们:危楼并 不可怕,只要余震不是大得惊人,危楼便不会倒塌。而余震的大小凭声音是可以 判断的,大可不必惊慌失措。由于这不是“浅而易见”的道理,所以我必须不厌 其烦地把它讲出来。   同时,在这里讲它,又有很强的针对性。在《汶川:重建的选择》节目中, 有一段柴静进入危楼采访房主的画面。潜台词是柴静为了解第一手情况,不惜 “深入虎穴”。可巧的是,正采访中间,忽然发生了余震。听声音判断,震级不 大,但柴静的第一反应是丢下采访对象,掉头就跑。等跑到院子里嘴里才念念有 辞地说 “不要慌!不要慌!”也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跟在后面的采访对 象,着实当了一回“柴跑跑”。叙述这一情节,不是我想责备柴静,而是想说明 经验的重要性。因为柴静经历的类似这些场面太少,脑子里只有“危险”的告诫, 没有“不危险”的提示。她实在没有经验,“逃跑”的举动可以原谅。   通常的经验告诉人们:地震是危险的,危楼是危险的,二者加在一起是险上 加险,这几乎成了颠扑不破的真理。谁怀疑它,谁就会被认为“脑子进了水”。 而要判断“地震+危楼≠危险”,则需要实实在在的经验和勇气。而且这种经验 和勇气大多数情况下只能是自己“享用”,让别人也泰然处置会被误解为“不负 责任”、“没安好心”、 “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是,并不意味这样的判断就 不正确。然而,这个事实上正确的判断往往会被足以证明它“不正确”的表面现 象所覆盖,使许多人不愿冒险探究、承认那个被深埋的“正确”。因为那样做要 付出的代价很大。   这里要谈到节目中反复提及的“山扒皮”现象。“山扒皮”是异地再建派的 重要理由。有的地方山体断层达两米(几乎成了互不粘连的两大块);有的地方 有10—30公分宽、长达千米的裂缝,山雨灌进去,里面尽是稀泥,而稀泥上的那 块山体如同坐在滑板上,随时可能瘫落。我相信,凡是看了那些令人瞠目的画面 以及当地百姓惶恐不安的表情,听了尹稚循循善诱解释的大多数观众,都会为节 目的“科学精神”所折服,进而感谢记者不辞劳苦,冒着危险,为我们做出的现 场采访。但,这很可能是“伪科学”。   迄今为止,人对大自然的了解,还只是皮毛而已。那些田野调查的现象,那 些貌似“科学”的论证,在外行人看来是那么无懈可击,也符合我们提倡先调查 研究再科学决策的民主程序。但问题的症结是,任何“客观”的调查和数据,最 后都需要“主观”判断做结论。而这个“主观”就是经验。那些初出茅庐的大学 生调查队员,那些从未见过这种大震和次生灾害的当地百姓,你不让他相信明摆 着的“客观”的“科学”的结论,还能让他相信什么呢?但是,这些情报仅供纸 上谈兵可以,供重大决策是万万不可以的。因为大自然太神气了,它按自身的逻 辑运转,时常偏离人们业已掌握的浅薄的“规律”。   大自然还有许多深藏不漏“规律”。比如,每逢大震过后,地壳都会有一个 由不稳定到稳定的过程,在不稳定阶段的种种表现往往跟稳定阶段判若两样,如 果只根据不稳定阶段的表现做出判断就可能大错特错,而且不同的地质结构由不 稳定到稳定的过渡过程有长有短;同样,“山扒皮”也没有那么可怕,勘察者只 讲了它具有“离心力”,而忽视了它还具有“聚合力”,如果短时间不脱落的话, 长期看它会逐渐长结实,并不是瘫落“只是时间早晚问题”;诸如此类,还有对 堰塞湖的看法问题。汶川地震发生后的一段时间,堰塞湖似乎成了天大的问题, 几十万人为之被迫转移,可谓灾上添乱,事实上却无一溃坝发生。当然这里有我 们即时组织力量炸坝疏通的功劳,但是,有没有“防卫过当”的问题呢?当然, 大难临头,“人的生命高于一切”永远是不二选择,但是,它首先必须建立在真 正的科学判断基础之上,才会不致造成劳民伤财。   目前,世界上许多高山湖泊的最初形成,有相当一部分就是堰塞湖。起初, 人类并没有触及她们,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一个个千古奇观。当然,自然 界在长期的进化中,也有不断淘汰的过程。不管淘汰了多少,最后还是给人类留 下了自然遗产。而今天,我们对待堰塞湖,要么炸毁要么开挖导流明渠,没有一 个被完整保留。对于大自然给予的灾难中的恩赐和它自身神奇的力量,缺乏接受 的勇气和信心,而是呈现一片惊恐之声,在慌乱之中采取了最简单也是最“安全” 的做法。不是我想当事后诸葛,看看唐家山堰塞湖修建导流明渠的艰难程度—— 大量炸药也极难削平自然力量所形成的山体囤积。这就是自然之力,我们难以估 计。我们只看到了头上悬河的危险,而没能正确评价创造这一景观的造物主的内 在力量。   张信宝生于斯长于斯,他不用所谓现场勘察也比其他人更了解汶川的地质地 貌,因为此前像他那样的老一辈科学家早已走遍那里的山山水水,掌握着当地几 十年生态变化的资料,对于汶川的灾后重建比谁都更有发言权。可是节目对这些 并没有客观展示。于是,寥寥几天的现场勘察(不是不重要)轻松胜过几十年用 心观察所积累的经验。这是电视制造的一场极不公平的辩论竞赛,其结果是以 “科学”的名义葬送科学。   在节目中,为什么张信宝只会赌气、发火而不会讲道理?为什么只见张信宝 情绪激动而不会平静,难道生活中的张信宝也是时时刻刻都保持亢奋状态的人吗? 如果张信宝果真是那样一种人,难道就找不出第二个能够清晰、平静阐述原址重 建派观点的专家吗?带着这一连串的疑问,我不能不怀疑节目编导的用意。如果 编导事先确实有什么动机的话,我应当赞美他能够不露声色地把一个科学家打扮 成“小丑”的本领。但是,随着张信宝如跳梁小丑般的牺牲,汶川重建的科学论 证也被埋葬了。因此,我要问:是谁剥夺了张信宝们表达自己观点的权利?虽然 表面上看似张信宝一直在说,可说的尽是些武断到可笑的结论,没有一句解释 “为什么”。是张信宝的水平真的如此低下,还是节目编导做了手脚呢?   倒是有这样一句话,听来颇具道理:救灾要急,重建要缓。汶川重建,关乎 国计民生,媒体切勿轻率导向。   (原载《央视新闻周刊》2008年第27期,题目有改动) (XYS20080721) ◇◇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