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最后的熊猫:第五章 跟踪大熊猫   The Last Panda   By George B. Schaller   [美]夏 勒 著   张定绮 译   ISBN 7-80145-054-X   光明日报出版社 1998.11   柯南 扫校 ----------------------------------------------------- *************** 第五章 跟踪大熊猫 *************** ----------------------------------------------------- 1981年 3月~ 6月   它好像看不见我和小王,   把我们当成透明的,   它像一袋面粉,   撞上了我们面前的树。 ----------------------------------------------------- 三月初雪融了,春光乍放,雪线就一路向山顶撤退。虽然我们一 天比一天加紧察看陷阱,殷切盼望在季末至少抓到一头熊猫,它们却 始终空空如也。好几天,熊猫曾忍不住走到距陷阱非常近的地方。有 一次,一头半成年的熊猫一直往绳圈陷阱走去,它的脚印使我满心快 乐的期待,但是,不久脚印就转向一个陡坡而远去。在林中空旷、雪 够深、竹枝也不茂密的地方,熊猫喜欢用胸部和腹部贴地,从山坡上 滑下去,留下深陷的沟痕,我多么希望亲眼看见它们做这种寂寞的冬 季运动啊!又有一次,一头熊猫在一个木头陷阱旁边绕圈子,受里头 的肉饵吸引,但因为一只黄鼠狼先触动了机关,门先关上使它不得 其门而入。 三月九日。奎格利再一个月就得离开,他答道:“这是我第一天 觉得沮丧。” 三月十日。我早晨正在检查陷阱时,看见小王急急沿小径跑来。 小王身材矮小,高颧骨,朝天鼻,长得就像充满青春活力的林中精灵, 青苔处处的山谷就是他的家。他是我们最好的田野工作人员,非常牢 靠。他眼中闪耀着兴奋的光芒,正在找奎格利或我。白崖附近抓到一 头熊猫。他用一只手圈住另一只手腕,表示陷阶。 我们很快就找到奎格利,我问:“你有空给一头熊猫装颈圈吗?” “好呀!”他懒洋洋的说,咧大嘴巴做出一个微笑。 营地每个人都急忙起来,排成一列,我又兴奋又担心,胃紧张得 打结。要给熊猫带头圈,必须先找镇定剂使它不能动弹。这过程一向 危险,因为动物对药物的反应难以项测。过敏或其他意外可能使它送 命。没有错,纽约动物学会协兽医曾给我上过一课,我们使用的泰拉 瑞(Telazol)——又名Cl 744——特别适合肉食动物,但是我们面 对的不是普通动物,而是非常珍奇罕见的国宝,是一个象征,万一意 外死亡,我们会终身难辞其咎。 熊猫蹲坐在一棵树下,一只前爪被陷阱套牢。它曾拼命爬树皮, 试图脱身而徒劳无功,现在它在杜鹃树的微光下,用困惑的眼神,驯 服的等待未知的前途。我们沉默的围拢在距它约三十英尺的地方,这 是一头小的。 我悄声问奎格利:“你看它有多重?”麻醉剂量得视动物上,这 是专门设计,在安全距离外给野生动物施打麻醉剂用的。他慢慢接近 不出声、也没有防御姿势的熊猫。奎格利接近时,它转到树的另一侧, 甚至在针头刺进肩头肌肉时,它仍不作一声。 奎格利欢呼道:“得手了!”但他检查针简,发现针尖弯了,针 剂只注射了一点。他说:“它的皮真硬。”再试一次,终于成功了。 但熊猫昏迷不深,必须再打第三针。等它安静下来,侧身睡倒, 呼吸规律,我们就尽快动手,因为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恢复清醒。我 检查它的脚掌,没有被陷阱弄伤,我松一口气,记在笔记本上:陷阱 坚牢而不致磨损踝关节。测量:鼻尖到尾尖一百三十八公分、肩高七 十一公分、尾长八公分。胡锦矗检查性别。公的。睾丸很容易就可在 下腹摸到,还不像成兽那样已降到阴囊里。这头熊猫大约两岁半。说 不定我们月初碰过面,就在我第一次跟熊猫打照面的那个大雾黄昏里。 如果真是这样,这头熊猫真是命途多舛,才不过两星期功夫,他被另 一头熊猫追上云杉,又中了我们的陷阱。我们把一个弹簧秤绑在扁担 上,秤它的体重。两个人把扁担抬高,把它四脚缚住,悬空抬起; 54.5公斤,无怪还需要补打一针,才能使它昏迷,我们把它的体重 估得太低了。我们为它装上无线电颈圈,不能太紧,因为它还会长大, 但也不能太松,以防它自己从头上脱下来。不久,它呼吸开始沉重, 开始动弹。我们用一面网把它罩住了,免得它在半昏迷状态下,滚下 悬崖,不小心被树枝刺到眼睛,或受到其他伤害。 “你们要什么时候开始追踪它的讯号?”凯依随口问。 奎格利和我对望一眼。我问:“你有没有拿掉磁铁?我没有。” 奎格利赶紧伸手到网里摸了一阵,把磁铁拿掉。这块磁铁拿掉后,无 线电发射器才能启动。我们兴奋之下,差一点把戴着没有用的无线电 颈圈的熊猫给放了。 奎格利苦笑道:“可别声张啊!” 我们看着熊猫挣脱网子,快步跑下山坡。我看了表一眼:十一 点十五分。神奇的一刻,第一头装上颈圈的熊猫消失在竹丛后面。我 现在才觉得天气又冷又湿,我衣服太单薄,微弱的阳光昭示着冬天还 在。但是山坡上一朵樱草花已无视未融的雪块灿然盛开,本季的第一 朵,中国人称它做迎春花。我们脚步轻快的回到营地。同时,熊猫翻 过山岭,近入转径沟。现在我可以知道,那片广漠的竹林里,至少有 一头熊猫在过它孤单的生活了。 最难忘的一头熊猫 我们不久就发现,现代化科技使得工作量不减反增。靠着这个能 连续两年发出讯号,直到电池的电耗光的发射器,我们可以不分日夜 监听熊猫的位置和活动。我们决定每天察看一次熊猫的动向,每个月 记录五整天它的活动情形,以了解是否有季节性的模式存在。 三月十二日。配戴颈圈两天后,奎格利跟我在营地上方的山上, 根据我们编好的一套三角点——4X、11X等——找奎格利值白天班. 我先回营。 下午过了一半,凯依帮我把在林中过夜用的食物和仪器打包.我 听见喊叫声,只见周守德一路手舞足蹈的从外跑来,喊着:“大熊猫! 大熊猫!”老彭刚回来报告,布置在转径沟边缘的一个陷阱抓到一头 熊猫。老彭、周守德、小王和我,急忙带着麻醉器材、睡袋及其他装 备上山,我们走得极快,虽然大气很冷,不久就满身汗水了。 熊猫几乎塞满整个笼子——这是一个传统运送动物的铝制笼子, 再用木柱加强。它看看我们,鼻子里发出一声极为悲伤的低吼。我们 再使近,它发出威胁的低吼,还有一种快速开合的嘴巴,牙齿相击、 咂嘴唇的咯喀声,显示它的不安。见这一招阻挡不了我们,它发出像 大猩猩的吼声,那么突如其来而响亮,使我们差点想掉头逃跑。大伙 紧张的相视微笑,再看看它,是头母的,后来我们叫它珍珍,它在许 多方面都可视为计划的象征,成为我们最难忘的一头熊猫。 白天已来不及替她装颈圈。我要小王去叫奎格利,我们两个可以 整晚守在这儿,确保熊猫的安全,并监听另一头熊猫。这片树丛里, 没有一个可供好好睡一晚的地方,但我们还是找了个地方躺下。奎格 利值第一班,他每十五分钟监听一次熊猫的讯号。我时睡时醒,竹子 令我窒息,一块石头顶着我的睡衣,又担心又紧张。母熊猫拼命在咬 啮陷阱的木头架,万一它被木头鲠住怎么办?我听见它在喘气,我用 手电筒照见它眼睛白色的闪光。它没事。露水沾湿了我的脸,我沉沉 睡去,直到换班,轮到我站岗等天明。 争相替熊猫取名 我们黎明即起,等其他人赶来。戴好颈圈的那头熊猫已经几个小 时没有移动,七点半、七点三刻、八点、八点一刻、八点半都过了, 还没有动静,我们开始担心。熊猫不可能睡到这么晚,难道它把颈圈 弄掉了吗? 包括从营地赶来的九个中国人,我们十二个人在陷阱周遭的空地 上,非常拥挤而吵杂,熊猫吼声中断,空气中回荡着愤怒。我叫大家 噤声退下,再一次说明,注射镇静剂的动物需要安静,尤其是在刚昏 迷和醒来时,以免因动作不能协调而受伤。但奎格利施打药剂后,几 乎所有的中国人都立刻挤到笼子旁边,一边大声说话,一边拍照或旁 观,熊猫愈加狂乱。没有人把我的拜托当一回事,最后我大吼道; “退下!”翻译小谢还是学生,英文只有初级程度,把它翻成“滚出 来!”搞得很伤感情(他们立刻向北京报告这件事,又由北京通知世 界自然基金会)。 上午九点三十七分。熊猫的脑袋低垂,鼻子几乎碰到地而。我伸 手到笼里轻轻推它,它没有反应。我们把门打开,把它拖出来,放 在陷阱顶上,像一队外科医生在急诊室动手术,每个人专心做一件事。 我在它不眨动的眼球上涂软膏,以免干涸。刚出差一个月才回来的潘 文石,在浓密的体毛中间找跳蚤或扁虱,一无所获。胡锦矗挤压熊猫 柔软的乳头,发现没有乳汁:它现在没有带小熊猫,但可能在年初失 掉了孩子。奎格利量它的脉搏——每分钟六十八下——然后量它的身 高,边量边大声报给我记录:身长一百六十六公分、胸高八十一公分。 尾长十三公分。我们打开它嘴巴,泛黄的犬齿显示它已入中年,可惜 我们无法判断它的实际年龄。左下方的第四前臼齿和第一、第二臼齿 都不见了,还有几颗牙齿上结着厚厚一层像石灰石一般破的灰色牙结 石。这是否妨碍它摄食?是否因此它才那么瘦,一摸就摸到毛皮下面 的骨盆骨头顶出来了?为它称体重需要大家协力:86. 3公斤。把无 线电颈圈固定在它脖子上以后,我们就静待它恢复神智。 上午十点三十五分。它眼皮跳了几下,忽然开始吼叫,一只爪子 在空中乱抓。我们小心翼翼的把它推回笼中,不久,它就抬起头,用 渴望的眼神看着我们, 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它坐在笼中,行动已恢复正常,在我们开 门时,发出吼声。我预期它会一跃而出,争取自由。但没有反应。它 对着没有门的笼口,足足坐了二十五分钟,才试探性的探出头来:然 后,好像突然获得精力,飞快的冲入竹丛,枝叶被它带动掀起一阵波 浪。 我觉得筋疲力尽,全身无力。虽然奎格利告诉我,另一头熊猫在 十点十五分有了动静,可见无线电没有问题,我也只能很节制的表示 内心的欣喜。 次日,晚餐后,我们开会讨论为两头配戴颈围的熊猫取名的问题。 用个别的无线电频率称呼它们,公的叫一八八,母的叫一九四,不能 予人一种美感。为熊猫取名是一件大事,不可掉以轻心,因为有了名 字以后,动物就不只是林中随便一头动物,而变成了我们社区中的一 员,它的一举一动,我们都会当做自己人一般,细心观察、辩论、下 判断。名字一定要恰如其分。胡锦矗提议把小公熊猫取名为“龙龙”, 立刻通过。这是个好名字,龙除了跟卧龙保护区有关,还有龙生九子, 每子各司一职,管理烟雾、河川、想像、食物、战争等;有一个儿子 就像熊猫是个隐士,被人画在大门上。母熊猫的名字比较难达成协议, 各式各样的名字都有人认为不恰当,最后潘文石提议用珍珍,有珍贵、 珍宝、珍珠等含意,全都适合,于是珍珍的新生命就此开始了。 以后几天,龙龙一直待在转径沟,珍珍则在山上跑来跑去,远至 二道坪,我们在那儿也设有一个木头陷阱。戴上颈圈一周后,它闯进 了那个陷阱;放出来以后,它曲曲折折回到山上,又进了我们第一次 抓到它的那个陷阱。它在笼子里紧张而不快的瞪着我,一开门,它就 立刻怒气冲冲的跑掉了。第二天,它又坐在二道坪的陷阱里。它显然 凭嗅觉就知道什么是好东西,而且决心做这笔买卖——用些许紧张和 不适,交换一顿好饭。我虽然佩服它适应新环境的速度,但无法接受 它的务实作风,因为这会妨碍我们抓到其他熊猫的机会。 山下的我,“四分五裂”…… 三月十七日。我在中午上山,戴着寝具和装备,准备彻夜监听龙 龙和珍珍的行动。今天的天气下不定决心是冬天或春天,太阳从云层 后露脸,总不超过一分钟。地面有一层薄雾,洋溢着青苔和发霉树叶 的气味,毛蜘蛛在融化的积雪濡湿的岩缝里跑来跑去。杜鹃花已抽了 叶芽,桦树上一只鳾(nuthatch)唱着悠长的颤音,婉转而下,像一 个姑娘用轻巧愉快的步伐走下山。我慢慢爬向雪还积得很深,树木还 没有绽芽的冬季。在三角定位IIX的小山坡上,我坐在一棵大冷杉树 下,开始监听熊猫。下方有一片箭竹丛.延伸到针叶林边缘。冬季死 了大约三分之一的树叶,但仍挂在枝上,竹林像深秋的草原般泛黄。 我吃着花生酱夹饼干。一只很像金花鼠的条纹松鼠,在树间奔跑。我 扔了一片饼干给它,它急急逃上树,倒吊在树杆上,用亮晶晶的眼睛 盯着我。两只褐冠山雀飞掠而过,似乎是一对,它们不像在冬天总是 跟雀鹛莺,煤山雀、绣眼(white-eyes)混成一大群,一起飞行。 山坡上吹下来的风愈来愈冷,竹叶和我都在打颤。我吹起充气睡 垫,打开睡袋,在四周的竹子和一棵荚莲(viburnum)上,拉开一 张防水布,遮蔽睡袋和我的行囊。开始下雪了,雪花有樱花那么大。 我裹在睡袋里,看着四月黑色的冷杉逐渐变白;雾飘过来,树杆变成 模糊的灰影,逐渐缩小,失去色泽,终于随着暮色转暗,消失无踪。 风助雪势,纷飞的雪落在我脸上。我独自在狭隘的山脊上,设法跟熊 猫取得联络。我把接收器调到龙龙的频道,它在我下方的溪谷里,无 视严寒,正在找东西吃。我把频率转到珍珍;它在经常出没的同一 座山坡较远的地方,它的讯号静止而稳定。我可以想像它在那儿,蜷 缩着身体,忍受环天气,雪花落在它黑白相间的毛上,直到它跟雪或 树影都无法分辨为止。 我躺在那儿,不是打瞌睡,就是望着寂静或闪闪发光的月牙儿, 等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直到再跟熊猫取得联络的时刻。山坡和 树木逐渐脱离黑夜,我置身一个银白世界里,云与雪几乎无法区分。 但太阳一露脸,冷杉枝上的雪水就像暴风雨一般滴落,云层下降,填 满整个山谷,像冰河一样冻,像一条平滑无比的光之河,好像可以在 上头溜冰。上方的山岭映着粉红的朝霞,轮廓分明。 早晨九点半,胡锦晶和潘文石来接我的班,我对于下山有种矛盾 的感觉。独处不见得安静,但独自一人长时间把心神集中在熊猫身上, 摆脱日常事务与难题,自有其吸引力。在这儿,思绪在静夜中脱离了 枷锁,人在这儿觉得完整。山下的就变得四分五裂,身为主管,要担 心四月的成都会议、三月底英雄沟的人工授精计划、刻意安排的一连 串摄影师和其他人络绎打扰五一棚;我是迷失在陌生文化的陌生人中 间的一个流放者;我是一个饱受成就压力的生物学家,必须让两个官 僚机构确信,这个计划的经费花得值得;我是一个对熊猫所面临各种 威胁提高警觉的保育主义者。但我现在又很想回到帐棚,回到我和凯 依的家,任何地方只要我们打算久留,都变成一个家,我要告诉凯依 我晚上的经历,也听听她的冒险。我下了山,凯依告诉我,有一只棕 色黄鼠狼跑进帐棚来抓老鼠;还有一名送包心菜、洋葱及其他补给品 给营地厨房的羌族妇人,过来参观、聊天,还有我们的拍立得相机照 了一张照片。然后我们做很多家庭例行的琐事,像是搬柴、扫炉灰。 今天跟往常一样,要写回信和报告;还有竹子标本和熊猫粪便等着晒 干。 不把我当作一个“人” 我们生活的是一个世界,中国人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的世 界只有吃饭时间或在山径上才会重叠。这并非出于我们的选择。尝试 全面适应另一种文化,行动完全模仿本地人,本身就有矛盾之处,我 从未这么做,而只会出于礼貌,调整自己的思想与态度。我不会很浪 漫的以为,我可以有朝一日摆脱边缘陌生人的身分,成为另一种文化 的圈内人。但我曾经希望,五一棚的工作开始以后,我们可以逐渐熟 悉,成为真正的伙伴,像在其他国家一样的分享观念、思想、感情。 当然我一直都知道中国人比较沉默寡言,他们周遭有一道社交的藩篱。 我更进一步了解,五一棚的同事开始时,可能基于他们对外来文化的 成见,不把我当作一个“人”,而是一个外国人或美国人看待。但我 认为,在互相尊重、寻求了解的气氛下,信赖可以培养。我错了。 中国正在实施对外开放政策,但其他因素姑且不论,文化大革命 的阴影还笼罩人心,影响到大部分的行为。不仅四人帮,社会上大部 分人都还在发作“破四旧”——观念、文化、风俗、习惯——的疯病。 但没有旧,所有新东西就没有意义,这其间,阶级斗争的逻辑发展成 极度荒谬。一亿人口被打成反动,强迫吃苦。所有知识分子都被归为 “臭老九”,地位在地主、敌特、资本主义走狗、坏分子之下,这套 分类无所不包,甚至海外有亲戚都成为受迫害的理由。因为揪出坏分 子可以领赏,知情不报者有罪,人与人互相监视,唯恐自己成为下一 个目标。人性最黑暗的一面暴露无遗,到最后,目标从找出罪行转移 到攻击凡是被指控的人。 文化大革命就像十六世纪的宗教大审判,建立在纯粹的恐俱之上, 这种恐惧又成为所有聚会游行的借口。过去称为异端,现在叫作反革 命的人,被迫公开承认他们没有犯的罪过,而且受到积极参与或袖手 旁观的群众批评、嘲弄、殴打、伤残、监禁、酷刑、谋杀。不计其数 的希望幻灭、生活破碎,整个中国大陆对这段“失控年代”的集体恐 惧,甚或罪恶与耻辱感,像是不能愈合的伤口留在这片土地上,直到 二十一世纪后半,最后一个幸存者跟老祖宗一块儿长眠不醒为止。 我们的营地里,受害者和行刑者笑眯眯的生活在一起,互相监视, 即使不做笔录,也在心里编列一套档案,为不知何时会重演的历史作 准备。每个机关或单位都保留公安机构,监视每个人的行动,批准结 婚、旅行、换工作、生育、请外国人回家及所有的事。没有人敢单独 来我们帐棚,没有人愿意表现得对外国人太过友善;营地弥漫怕受清 算的恐惧。每个人都是他邻居的警察。有个中国人告诉我:“我一言 一行都要戒慎恐惧。”无怪所有的人都尽可能逃离营地的社交幽闭氛 围。与我共事的中国人,虽然大多又能干又聪明,但想像力和主动力 都极受压抑,他们唯有像柳枝一般逆来顺受、怕冒险、不出众,才能 生存;他们信奉自古的格言:“树大招风”。他们的社会里,屈服是 优点,反抗或坚毅是罪恶。没错,现在中国人日子过得比历史上任何 时期都好,健康与教育水平大幅提升,人人大致可算平等。但他们应 得的还更多更多。凯依和我能体会他们的处境,令我们遗憾的是,除 了有节制的友谊,我们无法流露更多,以免为他们招来无妄的批评, 或更坏的下场。 古籍中的熊猫典故 有些黄昏,我会对工作人员作非正式的演讲,说明我们所搜集数 据的意义,并介绍领域感、保育等方面的整体观念。我希望掀起反应, 对其他研究者令人丧气的疑问:“熊猫有什么特别的?”提出解答。 但我最喜欢听胡锦矗谈熊猫的典故,或谈论四川人及他们的风俗习惯。 他是儒家读书人的典型,习惯自省,喜怒不形于色,经常用一笑掩饰 感情。我们听说他在文革期间受了很多折磨,却从来未得知详情,我 们也不探问。他在奉命研究熊猫之前,研究的是长江鲟鱼。每天早晨 他要在帐棚后面打一趟太极拳。我很喜欢他,但情势所限,我们只能 在工作上合作,不能作朋友。我学会对他察颜观色后,发现他的笑声 中毫无快乐成分,因为眼神中没有笑意,但一谈起他最喜欢的历史, 眼中却是兴趣盎然。 我知道中医是从虎骨,熊胆,乃至飞鼠粪,都可以入药,我问他, 当地部落有没有这么用熊猫。他告诉我们,传说只有熊猫尿液有药效, 而且只有一种用途:融解误吞的铁针。至少需要量不是很高。他又说, 一九四九年解放以前,猎熊猫主要是为了它们的皮。睡熊猫皮有两大 好处:避邪和预知未来,如果一夜安睡到天明,就代表诸事顺利。但 早在纪元前二二○年的秦朝,中国最古老的字典《尔雅》,已提及另 一种医药用途:熊猫皮有助于调理月经。书中说,貊(熊猫古名)以 钢铁为食。其他古籍也提到食铁的习惯,例如著作年代可远溯至纪元 前七七○年的《山海经》中山经崃山注记载:“貊似熊而黑白驳,亦 食铜铁也。”纪元一百年左右完成的《说文解字》,已收有“貘”字, 后代住解中也提到:“貊兽,毛黑白臆似熊而小,以舌舔铁,须夷便 数十斤。”此外白居易貘屏赞序中。还有“寝其皮温”[注①]。 胡锦矗认为,所谓貊食金铁,可能是因为熊猫有时会闯入村落, 舔舐或咬嚼煮饭的锅子而起。以熊猫有力的下颚,咬烂今天的铝锅当 然不成问题。英雄沟就有头熊猫把盛水的盆子咬得稀烂,数小时后, 还拉便拉出好些铝球。 胡锦矗说,古中国已经把熊猫视为珍贵的异兽。西汉文帝之母薄 太后于纪元前一七○年之际去世,葬在西安附近的琅陵陵墓,以熊猫 头骨陪葬。唐太宗可能曾赐两头活熊猫及熊猫皮给日本,表示亲善, 成为现代熊猫政治的滥觞。 司马相如记载,西汉长安御花园豢养四十余种珍禽异兽,首推熊 猫最为珍贵。以后要等到一九五○年代,熊猫才再度出现在中国的动 物园里。 一八六九年三月十一日,一个猎人送了一张熊猫皮给法国籍耶稣 会士爱蒙·大卫(Père Armand David)神父,由他把熊猫介绍给西 方科学界。我对熊猫的认识就局限于那以后的一百一十年。跟胡锦矗 交谈,使我的眼界扩大了不只两千五百年。 熊猫计划除田野工作外,还包括一套改善饲养下繁殖能力的计划。 纽约动物学会的兽医主任杜伦赛克,和全国保健研究中心(National Institutes of health)生殖生理学家席格(Stephen Seager)不久 就要前来,以一个月的时间,与英雄沟及成都动物园合作人工授精。 他们几天之内就会抵达,我先到英雄沟查看工作条件。还没走到工作 站,就听见一头动物的惨叫声。一个人抓着一只被电击得全身僵硬的 山羊,鸡兽医“病鸡”把一根看起来好像通电的玉米穗的东西,插进 它的直肠。这是人工授精使用的直肠探测器,病鸡正在练习将来要用 在熊猫身上的电击射精技巧。不久山羊就死了。有人告诉我,病鸡给 一头熊猫注射促进动情激素分泌的荷尔蒙,用了正常所需的三倍的分 量。他很可能在我们正式开始合作时,扰乱熊猫的生殖周期。他用的 参考书是一九三○年代一本美国的内分泌学教科书;至少他的知识在 五十年前不算错。病鸡从头到脚都令人不敢信任,我担心我们的合作 不会顺利。我极担心的是他伤害熊猫之后,又把责任推到世界自然基 金会和纽约动物学会头上。迫不得已,我们对他的每个动作都全心全 意、巨细靡遗的监视,我们的监视工作即使还不够天衣无缝,但相信 送到任何安全部门考核,都有资格得个嘉奖。 (图:更新世熊猫化石遗址与目前熊猫分布图 f5-1.gif) (图:历史记录熊猫出现地点及今日熊猫分布图 f5-2.gif) 人工授精从三月二十八日展开。被捕获才一年的公熊猫山山,第 一个被施打镇静剂。 “我们用这支吹箭筒……针筒是德国制的……药剂是Cl744……熊 猫昏迷后,我们就把它抬进室内开始授精。”艾密尔(杜伦赛克之名) 慢条斯理,在每个步骤之前,都会详细说明每一个程序。他身材高大 魁梧,蓄鬓,是个好老师。有个翻译员为两个中国兽医和其他人员翻 译,史蒂芬(席格之名)随即把电击刺激棒插入山山的直肠,拿一个 杯子凑在熊猫的阴茎旁边,它们的阴茎长得很小,泛紫色,形状像海 葵。一分钟左右就收到零点九毫升的精液。史蒂芬立刻用显微镜察看 精子。 他叹道:“精子都是死的,死光了。”加入一点盐水后,他发现 一些生命迹象:“或许有5%的活动力。必须到80%才行。” 精子数低到这种程度,人工授精不可能成功。今天只能当作练习 了。母熊猫丽丽是两年前在野外抓到的。艾密尔和史蒂芬到达前,它 的发情期刚结束;不知何故,它发情期间没有让任何公熊猫接近它。 它被麻醉昏迷后,史蒂芬插入子宫镜,确认组织不红,没有肿胀,没 有发情迹象。他随后把子宫镜接上塑胶管,注入精子,完成人工授精 的步骤。(我要替山山澄清一下,两天后,他制造了九毫升的精液, 有75%的活动力。这批精液再次用于给丽丽及其他母熊猫人工授精, 但都未成功。不过,大家在饯别宴上给史蒂芬敬酒,因为他带给山山 和其他公熊猫快乐。) 动物园里大多数熊猫幼儿,都是经过人工授精诞生,并非出于熊 猫的选择,这是因为囚禁的动物很少能自然繁殖。尽管动物园饲养熊 猫已超过半个世纪,对于照顾这种动物的正确方法,我们所知仍有限。 熊猫是否该分别饲养,等到雌性发情时,才关在一起?这一招用在同 样爱独处、一度在动物园无法繁殖的印度豹身上很管用。或者该成对 饲养、成群饲养?这些方法都用过,但都不保证成功。我们现在知道, 雌熊猫每年三月中旬到五月中旬会发情一次,不过偶尔在其他季节也 会发情。它们的受孕期持续约十二到二十五天,最高峰只维持二到五 天。这其间一雌熊猫的行为会改变:她会变得食欲不振、好动、阴部 涨大,她会用别的东西摩擦它。我观察的一头雌熊猫,会跟公熊猫搔 首弄姿,勾引对方:她在雄性面前四脚朝天,扭动身躯;用前爪温柔 的摸他,要求他接近,她的邀请很直接,欲念显而易见。可是公熊猫 只是消极的瞪着她看。一头从莫斯科动物园前往华盛顿国家动物园招 亲的公熊猫,攻击发情的母熊猫,造成相当严重的伤害。看来公熊猫 也需要先发情,才会对异性有兴趣;事实上,睾丸大小会随季节改变, 春天极大。无分雌雄,求爱的步伐都需要先协调,但不知何故,人工 饲养下的熊猫通常做不到这一点。 强龙不压地头蛇 艾密尔一向关怀动物,他跟英雄沟的人员合作,草拟一份详尽的 管理计划,包括喂食、打扫笼子等细节。他运来一批昂贵的兽医用品, 耐心地解释每一种的用法,确认剂量、用药技巧、其他注意事项,都 完全记录下来。史蒂芬设计了一份记录雌熊猫发情时,行为与生理变 化的表格,以便下一年可以选择最佳时机进行人工授精。艾密尔与史 蒂芬都尽了力。艾密尔在一份交给中国人的报告里,措辞很温和的指 出: 对饲养方式观察两周后……发现管理人员必须对熊猫的需求提高 注意……管理人员有必要跟被管理的动物产生互信、互动……英雄沟 的熊猫因忽视而野性难驯,对管理人员没有反应。 我在五月去查看艾密尔之访对熊猫有什么帮助。他的管理计划无 人理会,兽医用品则束之高阁(从此没有使用过),甚至地板也没有 消毒。大多数熊猫都有蛔虫——这个学名叫做Ascaiis schoroederi 的品种,只出现在熊猫身上——而关在那儿的熊猫无一幸免;一头母 熊猫刚打下一把大约有一百余条蠕动不已的大蛔虫。工作人员不用我 们提供的比较有效的药品,只用草药,熊猫在肮脏的笼子里,不断因 沾到自己粪便中的虫卵,再度感染。一年后,艾密尔不屈不挠的再度 尝试改善这儿的情况,但轻忽很快就恢复,不是他们故意不当一回事, 而是因循陋规,积重难返。那儿的人告诉我:“只要熊猫不死,不给 我麻烦,我才不管英雄沟怎么样。” 又有一次,我到英雄沟去接待来卧龙评估开辟观光旅游潜力的林 布拉德(Lars Eric Lindblad)和席特威(Nigel Sitwell)。唯一存活 的小熊猫,当时两岁大,因为我们在场而获准进入室外围场。它从黑 暗的囚室放出来,高兴得像什么似的。它蹦蹦跳跳爬上一个阶梯很高 的斜坡,活泼的跑来跑去,把档路的竹子全部打倒在地,然后它回过 头来,翻着筋斗下山坡,像个欣喜欲狂的黑白球一路滚下来;然后它 又爬上去,重来一遍,又一遍。这让我看见熊猫沉静外表下的另一面, 证明人们对熊猫的幻想,绝对是有根据的。 我出于义愤,而非乐观,热烈的跟当时也在卧龙的王梦虎讨论英 雄沟的状况,我指出中国境内某些动物园把熊猫照顾得很好,英雄沟 不该比它们差才对。雇用对熊猫不感兴趣的管理员是不够的。他也同 意;但他说,他寻求改变的努力都无效,北京在这件事和其他方面, 都约束不了当地的工作人员,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 面对面接触 四月十二日。从四月十日开始,二十四小时监听珍珍和龙龙的行 踪,今天轮到凯依和我值夜。我们在三角定位点4X的山头上,搭了一 座橘红色的小帐篷。珍珍在二道坪附近的溪谷里,龙龙照常待在转径 沟。下午非常潮湿寒冷,我们不久就钻进睡袋,天线架在一根竿子上, 接收机放在我俩中间,做好守夜的准备。下午五点四十五分;我们听 到数百码外有熊猫叫声,从二道坪方向传来,混合了呻吟、叫嚣、尖 嘶和警告的吼声,百音混杂。我立刻穿好衣服,跑下山坡,赶到声音 的来源,在寒冷的寂静中,等了大约一小时,直到一阵低柔的呻吟渐 渐透出竹林,一头熊猫突然气喘吁吁的爬上附近一株冷杉,把树皮爬 得哗哗响。它背部宽阔强壮,动作有力,背上的白毛在阴暗的森林里 闪闪发光,极为醒目。它令人望而生畏,使我想起二十年前在非洲中 部终年迷雾的山峰上,研究的山区公猩猩。它爬到高地二十英尺的树 枝,坐在那儿,似乎打算再度把唤声送遍整个山谷。但十五秒钟后, 它又爬了下来,可能是因为看见我的关系。珍珍距此不过四分之一英 里,当然听见它不断在叫它,它间歇的叫唤一直持续到午夜,可惜情 歌没有打动珍珍,它不曾移动位置。 四月十三日。小王到4X接班后,凯依与我回到营地。可是我又爬 上山坡,希望能录下熊猫的叫声。我还没到前一晚的地点,就听见一 阵震撼整座森林的吼声。接着是一连串尖叫、呻吟、怪吼,来自两头 动物,珍珍跟公熊猫会合了。我看见它们在一个浅谷的竹林里。下午 三点五十五分,我看见公熊猫的头及背影,它折向一条小溪,停下喝 水。下坡方向,有第三头熊猫在低声叫唤,公熊猫呼呼呼的回应,双 方唱和了大约一分钟,声音充满不安。然后公熊猫忽然回到在旁耐心 等待的珍珍身旁,珍珍像一头紧张的山羊般咩咩叫:表示友善。另一 头熊猫跑在公熊猫身后约三十英尺处,也是公的,但体型较小。大公 熊猫转动身躯,扑上去攻击,撞倒好几根竹子;小公熊猫识相的逃走。 大公熊猫回到珍珍身边,骑上它,珍珍蹲下,公熊猫凑着它屁股也半 蹲下身躯,前爪扶着珍珍腰下的部位。但珍珍忽然从他身下溜出去。 小熊猫又接近了,低哼着准备再次出击,不过我只听见咆哮、呻吟、 哀鸣,像一群狗在打架,还看见竹林剧烈的摇晃。公熊猫又回到空地 上,再次跨上珍珍,小熊猫仍不放弃,又一次逼上前来。但这次它显 然认清,满足性冲动的机率虽然不见得等于零,但也高不到哪儿去, 所以它站在一旁等着。我一直在专心观察和录音,对朱靖和周守德的 到来,竟一无所觉。现在活动已告一段落,他们上山去接晚上的监听 班。 珍珍忽然爬上一棵距我约五十英尺的铁杉,悠闲的坐在低枝上, 一条腿悬空晃动,漠然的望着我。公熊猫不久就回来,绕树柔声叫; 珍珍低头看他,回应几声,却不打算让他接近。公熊猫觉得地位稳固, 志得意满,摇摇摆摆走到距我不到二十五英尺的地方,扑通躺倒在一 片青苔上,粗重的喘着气,它全身松弛地看起来就像一个动物靠枕。 我寻思该怎么办。雄性动物的社交接触一向稀少而不友善,他在守护 珍珍期间,更是浑身散发一股暴戾之气。他会不会把我当作另一头公 熊猫?它起身走过来,圆圆的白脑袋穿过竹林,愈走愈近,几乎有一 种催眠的魔力。我站着动也不动的等待。它走到距我八英尺远,停下, 看看,脸孔像一张面具。他走回珍珍那儿,人立而起,抱着树杆,好 像要爬上去。珍珍则低头叫唤。这时小王正好了山,及时赶上,跟我 一块儿看到珍珍下地。 目睹珍珍的恋情 我有很多次在不寻常状况下与动物遭遇的经验,每次都独特而令 我满意。一只好奇的母猩猩爬到树上,跟我坐同一根树枝;兴都库什 山一头雪豹在刮大风的夜晚看守猎物,无视我在旁边休息;印度中部 的密林里,一头雌虎与我不期而遇,我在伸手可触的距离,直视它金 色的眼睛。接下来的一个小时,珍珍和它的伴侣提供一个独一无二的 机会让我们一窥熊猫的私生活。珍珍走到冷杉另一边,在距我们仅六 英尺的地方停步,我们只看见它的头,在林中闪闪发光,像寒夜里一 轮满月。小王闪到我身后。我伸出一只手招呼珍珍,轻声说;“啧、 啧”,希望引起它的注重,但它着魔似的神情依然不变。它好像看不 见我和小王,把我们当成透明的,它像一袋面粉,撞上了我们面前的 树。我们深怕挡了公熊猫的路,溜到树的另一侧,坐在距珍珍约十五 英尺的地方。我相机里的软片照完了,我必须去登山背包取一卷新的, 但背包在珍珍身旁。我小心翼翼的爬过去,没有惊动它而拿到软片。 每头动物都代表现实的一扇窗户,过去我跟熊猫的遭遇都太短暂,看 不到数百万年进化的深邃之处。但我还不曾遇见一对哺乳类如此完整 的呈现过去、未来、现在,以致只剩下一个焦点、一种现实。 公熊猫走出竹林,珍珍走到他身边,蹲在地上,头弯得极低,几 乎把头顶在地上。他骑上她,下来,慢慢环绕她纹风不动的身躯走了 两圈,又骑上去,接着又骑了两遍。事毕,它们走了几步,由珍珍带 头,两头熊猫都发出呜呜的低叫。公熊猫作爱时全神贯注,每次从十 秒钟到六十秒不等,由珍珍决定停止;有时他会轻轻用爪抓珍珍,或 整个倚在她身上,保持接触。有一次,他试图用前爪抓住珍珍的后腿, 让她不要乱动,珍珍立刻翻过身,凶猛的吼叫。又有一次,他实在需 索过度,珍珍就爬上一棵云杉,逃避他的狂热。有一次,公熊猫不小 心绕过我放在地上的录音机,好像把它当作一块石头,并且在距我们 只有十英尺的地方跟珍珍交配,仿佛我们只是两根无关紧要的木头。 下午七点十五分,天差不多黑了。过去七十分钟里,公熊猫一共 骑上珍珍四十二次,珍珍对他无厌的性愈来愈不肯顺从,它们一边争 执,一边慢慢退入竹林深处.另一头公熊猫则徒劳无功的在旁监视。 四月十四日。珍珍懒洋洋的在她昨天谈恋爱的那片洼地上流连。 凯依和我在旁守候,巴望看见她或任一头公熊猫。这是五一棚难得的 一个灿烂明媚的春日。杜鹃叶片闪闪发亮,饱满的粉红花苞即将吐蕊。 桦树赤色的树杆,在斜射入林中的阳光下,幻化成一根根水柱,枝上 挂着的松萝如串串绿水晶。珍珍把整个下午都睡掉了。公熊猫则无影 无踪。显然它们都只是应发春的冲动而来,对社交不感兴趣。珍珍发 情的高潮期待持续不到一天。 它们的求爱行为有一些豢养的熊猫不做或做不到的成分。公熊猫 会大声叫唤,有时爬在树上叫,他的情歌昭示他存在,而且准备交配。 有兴趣的雌熊猫可以循声去找他。珍珍保持接近公熊猫,但直到一切 准备好才跟它在一起,这样的行为可确保良好的关系,跟豢养的熊猫 突如其来被凑在一块儿,勉强送做堆,是截然不同的。 解不开的谜 接下来几周忙乱不堪,除了拜访英雄沟两趟,有一件星期到成都 参加筹备会议,四月十六日我们接到通知,艾密尔与史蒂芬要再到成 都做短期停留。凯依和我到总部去跟他们见面。村中妇女背堆肥到田 里去,男人在陡峭的山脚下,推着木做的犁耙,赶着牦牛与家畜牛生 的混血牛耕田;住家周围盛开苹果花和杏花。我在总部给我们的房间 里,用电炉烘干竹子标本,把床垫烧着了。回到房间,我发现床垫一 片火海,我丢在床上的相机包也在火中。一桶水就浇灭火势,但竹子 标本、床垫、一台双镜头相机都泡汤——好在一分钟前,我已经把熊 猫求爱的照片、田野观察的笔记,都从背包里都拿出来了(为安全起 见,我的田野笔记都做两份,收藏在不同的地方)。 第二天,我们开会讨论工作,接着那天,艾密尔与史蒂芬到英雄 沟,为两头公熊猫做电击取精,把精液保存在液态氮里备用。回到总 部,我听说五一棚的陷阱抓到一头熊猫——我大感意外,因为我不知 道陷阱还在使用之中。 我们第二天中车赶去看被捕的熊猫,就在珍珍第一次被抓到那座 山顶上。这是一头小的雌熊猫,年纪和身材都跟龙龙差不多。它出人 意表的驯顺,会从我们手中接竹子去吃,艾密尔抓它的脑袋,它会向 他依偎过去,还会伸出前爪给我们握或抚摸。但它或任何熊猫,都不 喜欢别人碰它们的后脚。艾密尔给它注射镇静剂。一小时左右,它就 带着无线电颈圈,摇摇摆摆走回森林去了。因为它是如此温和善良, 我们给她取名宁宁。 四月底,林中变得生气勃勃:春天到达颠峰。我们帐棚周围的杜 鹃树叶密密麻麻开满紫花,林子里还有一棵粉红杜鹃在摇曳生姿。树 杆粗大多结,又往往空心的水青树(Tetracentron)是小精灵出没 的理想场所,现在树上长满琥珀色的心形叶片,打从太阳升起,它们 就像成串金色的星座,在晨空中熠耀。水青树属于中国西部山区古生 态系统,一亿年前,现在的西藏还埋在特提斯海(Tethys Sea)下面, 这个地区与世界其他地区隔绝。后来地壳在垂直与水平方向的挤压, 使特提斯海海底的陆块上升,形成西藏高原以及后来的喜马拉雅山系。 候鸟的新迁徙路线带来新的植物。有些植物——杜鹃、橡树、竹子— —也移植到远方的其他地区,但水青树仍是五一棚亘古不变的遗迹。 枫树和落叶松抽了新叶,较低的山坡上一片绿光滟滟,羊齿蕨从 厚厚的枯叶下钻出头来。有几种候鸟回来了,包括毛羽鲜明,红黄相 间的花蜜鸟。冬季金丝猴分散四处,搜索青苔与桦树嫩叶果腹,现在 成群结队,大嚼营养丰富的新叶。有一天,两百多头猴子经过我面前, 有公猴、青年猴子、带婴儿的母猴,空中一片它们的叫声,猴群在树 上翻来滚去,蔚为一场暴风雨。天气暖,连几种水蛭也出来了。虽然 它们倒是很喜欢我,我实在没有法子对它们产生好感。胡锦矗告诉我, 三个人一块儿在林子里走路,最好的位置是中间,因为前面的人容易 被扁虱咬,后面的人容易被水蛭咬。四月二十日,我发现伞竹抽了新 笋,大约一英寸粗,外面包着铁锈色的长鬓。 珍珍四月底撤至山下,离开箭竹林,进入伞竹林,享用多汁的竹 笋。竹子每年靠地下茎长出新芽繁殖,不靠种子。珍珍和其他几头熊 猫为这低地的季节性大餐,调整它们的生活日程。冬季熊猫通常以竹 叶为主食,不吃箭竹笋,但从四月开始,它们忽然对竹叶兴趣全失, 专心吃又干又硬的竹竿,到六月才恢复只吃竹叶,然后直到十一月, 它们几乎完全不吃竹竿。老竹竿既硬又缺乏营养,我想不通为什么这 三个月熊猫会认为叶子不堪入口。化学分析不能提供解答,这个谜一 直解不开。不过,我对珍珍为下个季节多保留一些新笋的作风,感到 欣赏。 珍珍是大胃王 我们不再用陷阱诱捕熊猫。五一棚的工作人员陆续离开。短期来 此的同事纷纷回到原单位,或开会、请假、调职,只剩下小王、凯依 和我。凯依和我专心研究竹子,小王负责用无线电追踪龙龙、珍珍, 宁宁。为判断竹子的生长速度,我们每天傍晚会量某几株竹子的长度。 最初大约是每天长一英寸,但到了五月中旬,天气变得温暖潮湿,生 长速度增为每天三英寸,有时多达七英寸,在四十天至五十天内完全 长成。我们常经过熊猫的进食地点,到处丢着从笋上剥下来的白色竹 壳。我们量熊猫吃过的笋和未吃的笋的直径,发现它们喜欢较粗的笋, 直径都在三分之一英寸以上,无疑是因为剥细笋的壳比剥粗笋的壳麻 烦,但得到的食物反而少。熊猫经常在竹林边缘或小竹丛觅食,很少 深入浓密的竹林。为什么?边缘的竹笋较密集,而粗笋的比率较高。 我们在几个摄食点统计熊猫吃过和未吃的笋。发现熊猫一天会吃掉 50%至70%的可吃的笋。每吃一根笋,就代表少一根竹子,熊猫对竹子 的影响不可谓不大。我们愈研究竹子,问题愈多。竹子那么多,熊猫 待在同一个地点,起码连吃三、四天都不必搬家。但珍珍究竟每天吃 多少根竹笋、多少磅竹笋呢? 直接在野外观察熊猫不易,所以我到英雄沟,研究豢养的熊猫吃 笋的情形。那儿有一头名叫平平的公熊猫,之所以叫平平,是取“平 安”的意思,但身不由主的命运,却使这名字和它不相配。捕获的时 候,狗把它的耳朵撕掉了。它很不能适应吃稀饭,一方面不爱吃,一 方面消化系统也调整不过来。由于竹子不够,它罹患长期营养不良的 症状。这些问题搞得它暴躁易怒,管理员又特别爱逗它,造成它攻击 性很强。我试着争取把它释放到卧龙的偏远地区,但未能成功。按照 我的构想,不仅可以让平平活得快乐一点儿,我们也可以了解熊猫适 应新地形的速度与程度。而我得到的答覆却是:“它是做解剖的好标 本。”后来平平让一名粗心大意的摄影师受了重伤。熊猫予人可爱而 脆弱的印象,一般人往往只看见自己心里的印象,而不是真正的熊猫 ——熊猫孔武有力,具潜在的危险,很少人注意它的情绪。芝加哥, 伦敦和华盛顿动物园的管理员,都曾受过严重伤害。一九三七年至一 九八○年代初期,中国境外只有三十八头熊猫,都生活在动物园里, 它们造成的重伤害,以比例而言,在所有被豢养的动物当中,仅次于 大象。 我整天只喂竹笋给平平吃,坐在铁栏前面,让它从我手里一根一 根接过竹笋去吃。平平接连不断大吃竹笋,快活得不得了。扔掉的笋 壳不久就堆到它膝盖那么高。吃饱以后,它侧身翻倒,开始睡午觉。 动作非常突然,好像它脑袋里有个开关,从“吃”一下子投到“睡” 似的。它休息的时候,我从附近山坡搜集了更多竹笋,秤过重量,又 扒出它的粪便,也秤了重。不久,平平的胃又空了,它要吃更多笋。 熊猫从吃下竹笋到排泄,只需要五小时,平平从剥开笋壳到把笋吃下 肚,平均只需要三十七秒,一天之内,它吞下三十六磅笋。两天后, 我离开它时,它还满心期待的等着我送更多好东西去喂它。想到它的 快乐时光这么短暂,我不由得难过起来。 如果平平每天三十六磅的食量代表健康的食欲,那珍珍可就是个 大胃王了。有次珍珍在一片竹丛里待了十个小时,吃掉二百八十一根 笋,拉了五十七堆大便。根据平平的食笋量和粪便重量之比,我可以 计算珍珍那天二十四小时内,大约吃了七十六磅竹子。又有一次。它 吃得更多,平均大约八十四磅一天,将近它体重的一半。因为笋的水 分占90%,它必须吃这么多,才能满足每日摄取营养所需。它就像一 个光吃西瓜维生的人。纽约动物学会的营养学家狄兰菲说,竹笋可能 还有一项重要功能,它含有一种化学成分。简称6- methoxybenzoxazolanone,已证实可以触发啮齿动物的生殖作用。它 是否同样能刺激熊猫? 熊猫每天花在摄食竹笋、竹叶、竹茎上的时间,分别是多少?珍 珍离营地近时,我们从帐棚监听它很方便。凯依通常轮第一班值夜, 我先睡,然后接班看守到天明。我静静坐在桌前,五月的夜还很冷, 炉子里生着火,屋顶上雨声滴答。人家说雨季要六月底才开始,可是 我们山谷里已经阴云密布,到处水花四溅、要不就渗水、滴水。煤油 灯这下一片柔半,一只褐色的猫头鹰在暗处呼呼叫。我面前的书桌 上,摆着无线电接收机,定在珍珍的频率,纷乱的讯号告诉我,它在 深夜里动个不停,就跟初春时一样。漫长的夜用阅读、写字、喝茶填 满,可是并不寂寞,因为凯依就在我身旁,还有大胆的旧大陆野小鼠, 成群结队在我脚边跑来跑去,数量多到我确信我们家一定是公认的好 住宅区。黎明时分,我出去看看天气,雾里没有风,紫色的杜鹃花泛 着冷冷的光,像是用冰做的。 凯依继续白天的监听,我到林子里去,树枝和竹子都在滴水,我 跪在地上,仔细观察一个熊猫的进食地点,这儿密生着羊齿蕨、蛇根 草、野樱草、荨麻、所罗门之印(Solomon's seal)以及其它我在新 英格兰林中熟见的植物。我检查熊猫吃剩的渣滓,量它们的长度,搜 集任何可能解答我满脸疑问的资讯。或许在大多数人眼中,我对竹子 的着迷,跟学宰龙绝招一样无用,跟看树苗长大一样刺激。虽然一项 资料本身往往没什么意义,但它们可以成为推理和新观念的出发点, 提供新的角度,帮助了解熊猫和它的世界。 傲慢的误解 我曾希望有个可以讨论研究方法、分享知识与观念的中国同事。 这也是我来中国的一个目的。但营地五个编制内的研究员,都几乎只 办例行公事,例如用无线电确定熊猫的位置,他们从来不提问题。营 地毫无“格物致知”的作学问气氛。有一种有趣的周期性现象.固定 每月出现一次,每当二十四小时监听熊猫无线电讯号的工作即将开始 时,工作人员就纷纷发作肚子痛、扭伤脚、头痛、牙痛及其它毛病。 我同情他们宁可喝喝茶、听广播连续剧的心境;毕竟他们生活在这么 恶劣的环境里,只有一点点津贴,搜集的资讯对他们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知道,你可以强迫不感兴趣的人工作,但不会发展成好科学。有次 我告诉王梦虎:“美国有句俗话:你可以牵马到水边,但不能逼马喝 水。”我需要有创造力、能随机应变的同事,但中国的制度倾向于压 抑这种人。有本一九七四年出版的熊猫研究论文集开宗明义就是一篇 题目叫“深刻批判林彪与孔丘,坚持社会主义革命”的社论,这种口 号对提升科学研究的水准,影响恐怕不大。总而言之,我觉得始终被 人当作客人,没有资格分派工作,是件很沮丧的事。发号施令、指出 别人搜集数据方法上的错误、发表知识时表现得不够谦逊,都会被认 为傲慢——这是个很严重的罪名。我已经被冠上“骄傲”、“爱指挥 人”等形容词。例如有一次,我发一通电报给奎格利,说他不应该给 巴西的大水獭配戴无线电颈圈,卧龙总部不知怎么,把它解释为我不 准奎格利结婚!这类事件,表面上虽好像无关紧要或很好笑,却可以 塑造众人观念。 有一天,胡锦矗休假,我条列了若干问题给从科学院来此访问的 朱靖,这些问题有的极具挑战性,有的会激怒人。我指出我们的设备 使用不善、照相机和遥感勘测仪器丢在雨里、灰里,有必要指派专人 看管这些仪器,否则每个人都不当一回事。我指出,大部分研究都是 胡锦矗和我在做,其他人应该分担更多职责。更有甚者,工作常做得 很粗心,有时候数据根本不能用。我把这些事都写下,熟知科学新发 展、英语流利的朱靖仔细聆听;他以同样的小心、避重就轻的告诉我: 他爱莫能助。后来我把同样一番话告诉胡锦矗。他温和的回答:“我 也看得出,工作精神上有很多问题。可是我也无能为力,我跟你一样, 来卧龙只是作客。我挂主管的头衔,可是无权下命令。我没法子控制 别人不离开或强迫他们工作;我只能建议,他们决定要不要听。我们 的系统就是这样,不过已经开始改变。” 最难了解是中国人 我逐渐了解,胡锦矗的立场比我更困难而挫折,别的不说,他还 受中国爱面子的传统所限。我不断向他请教自然史方面的问题,我的 文化不以表现无知为耻,他毫不吝惜的把多年在四川山区漂泊采集的 知识与我分享,可是他不能自在的向我求取资讯。身为教授,他要顾 及骄傲与尊严,他只能传授知识,而不能让人发现他缺乏知识,尤其 不能当着我们沟通时不可或缺的翻译员的面做这种事。不过,这是我 个人的解释,不见得正确。柯慈在《我是满大人》一书中,替我说出 心中的困惑: 对有意了解世上其它种族的人,中国人绝对是最大的挑战;不过 他们要了解我们这些异族,也有他们的难处。以我自己而言,我发现 在设法了解他们的游戏里,我永远是输家。 所有计划都会出现意气风发和垂头丧气的时刻。五月中旬,我因 摆脱不了从十一月开始不断累积的难题,诸如帐棚里的老鼠等,我变 得十分消沉。我发过毫无作用的脾气,陷入文化大革命塑造的充满阴 谋紧张的社会里。“文革”号称已死,却还没有埋葬。这是个由捏造 事实和逃避组成的阴暗世界。计划里没什么公开的科学研究。有关熊 猫的中文出版品、利用我们搜集的竹子标本做出来的实验室分析报告, 都刻意不让我看。我要求把竹子送到海外,做一些中国境内做不到的 分析,他们极不愿意。是否用数据当人质,用以交换世界自然基金会 提供研究中心所有设备?中国是否怀疑我会拐带数据?愚蠢的行径比 不信任更令我恼火。但正如很多其它事,想法比实际行动更伤人,我 察觉自己的工作乐趣逐渐死亡。我觉得无所适从,无法处理这个计划。 过去的研究中,我总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为什么做;我能控制。但这 儿不同。限制能构成威胁。我工作时面临强烈的时间压力。光“试着” 解救熊猫是不够的;非成功不可。但计划是不是会像去年十一月中国 人威胁的那样戛然而止呢? 还有力求表现的压力,每个科学家不仅跟自己竞争,也跟过去的 优异纪录竞争。我无怨无悔的好奇心和一往直前的追求,在这讲究认 命、随俗的文化里,只招来猜忌。我觉得人格萎缩,好天气无济于我 的情绪。浓密的乌云遮蔽了山峰,营地是一个肮脏的泥淖,中国人员 也觉得沮丧。人事不断变动,破坏团结,现在大家吃饭都独处一隅, 匆匆吃完。再过几天,凯依就要回美国,陪我们两个儿子从大学回家 过暑假,她把给我那么多慰藉的温柔话语和关怀笑容都带走,留我一 人在沉默紧张、令人窒息的地方。 用幽默克服倦怠 晚上躺在床上,凯依和我无限怀念的谈起过去的计划。我们之中 有一个会说:“你记得……”我们又回到翻山越岭搜寻山区猩猩的日 子,多雾、多青苔、陡峭的火山,山脚有跟卧龙类似的竹林。 凯依说;“这儿真美。要是我们能独力作这个计划多好啊?就我 们两个人。像过去一样,只要做到自己满意就好,那再完美不过了。” 我们谈到位在色伦盖蒂(Serengeli)那几年,开车驶向金色的 黎明,在伞状的刺槐树下发现一群狮子。我们谈到印度的狮子,还有 巴西和巴基斯坦。“你记得……”我们习惯从自由的角度思考,自由 规划每天的生活,自由来去,公开发表意见,作梦和实现梦想。我们 被宠坏了,这使得我们往往难以适应儒家社会所强调尊敬长上、牺牲 小我、完成大我等。而且我们不要忘记,中国有隔离和控制境内外国 人的传统策略。举个例子,康熙皇帝一六八五年对外开放门户,准许 所有口岸对外贸易,但不久就出现一大堆法规,外来客的行动受限制, 索贿猖獗,不久商业就发展不下去了。 还好我们通常轮流感到沮丧,所以总有一个人在旁打气。 “真正令人难受的是缺少自由。如果我们趁进度慢的时候,放下 工作,到别的地方玩几天就好了。可是等我们拿到通行证就太迟了。 我们如果能想到就做,抽一天去野餐就开心了。” “我知道。不过你觉得不信任和冷漠到了难以忍受的时候,别忘 了中国人对自己人也是同样态度。我们来这儿是自己的选择;我们喜 欢这样过的。” 于是,靠着幽默感和超现实观念,我克服了倦怠。营地生活本该 自由自在,我却觉得关在牢笼中,在一个把懒惰当美德的环境里辛勤 工作,表面上受邀请来做研究,却遭到重重不动声色的阻挠,挽救一 种在这儿没有人当作一回事、全世界却当作瑰宝的生物。 我该压抑自己的个性,接受限制——可是我不愿让步。 山顶上的桦树,五月底、六月初才抽芽,细细的箭竹笋从青苔下 钻出来。但五一棚的春天已结束。我每天上山找熊猫,周遭的森林在 雨中蓊翠碧绿。野樱花的落瓣飘在风中,像近到的雪花。野花并不显 眼,延龄草、点地海(Androsace)、鹿蹄草等,一片旺盛生机中, 只是含蓄的白色。角雉已孵出雏岛,咯咯叫的鸟妈妈,领着一个个毛 绒绒的小球儿在竹丛中穿梭。山径旁不时有满身极漂亮黄、褐、绿斑 点的毒蛇赤尾青竹丝出没;还有中国人称为石花子的蜥蜴急急跑过。 五月二十七日。我整天沿着山坡边上走,踩在海绵一般的地上, 没有脚步声。我的接收器调到珍珍一九四。讯号大声而持续,我估计 它就在附近的竹丛里。我试着看透竹林,但只看见青苔密布的岩石、 树干,和中间的迷离阴影。我坐在一小块空地上等待。云垂在谷中, 动也不动,雨水从铁杉树枝滴到鼠尾草上,连寂静的空气都洋溢着悲 伤。几分钟过去了,我试着想像熊猫在竹林深处的生活,总是被竹竿 包围,在竹叶围成的圆拱下,远在云雾上。竹竿碰一下,就是,一阵 骤雨;熊猫如果有代表歌曲,一定是那首《雨滴不断打在我头上》 (Raindrops keep falling on my head)。 吃笋如削铅笔般快速 山下传来的声音忽然改变林子里的气氛——折断竹笋的喀嚓声, 接着是剥壳的窸窣声、嘎吱声,最后是珍珍大声咀嚼笋心。它进食已 好几分钟过去了。熊猫的嗅觉很敏锐,它是否会察觉我的存在,顿时 消失无踪呢?可是它不,它悄无声息的转往山顶。我先注意到它想逃, 然后又欣喜欲狂的发现,它坐在一道薄薄的竹子屏风后面。它侧身用 前掌的钩爪把竹笋扳过来,利落的在基部将它折断。然后它坐正,斜 捧着笋,咬住笋壳,嘴往旁边拉,前爪一边转,一边往下扯,就把笋 壳剥了下米,往旁边一丢。它先咬几口,笋心放在嘴角,像高速削铅 笔机似的,一会见就愈变愈短,不见了。它四下张望,又看见一根笋: 从剥壳到咀嚼,一分钟不到又吃完了。接着第三根,它的动作冷静而 井然有序,跟周遭环境和谐一致,但又非常流畅迅速,好像时间不多 似的。 我看着它吃,对它的敏捷留下深刻的印象,前爪与嘴巴配合得天 衣无缝,不浪费一个动作。进化使熊猫充分适应以竹子为食的生活。 它们有第六根手指,一根强劲有力的加长腕骨,亦即桡侧籽骨,具有 大拇指的作用,处理竹笋或竹茎都极为理想,直径仅几分之一英寸的 箭竹也难不倒它。食指与“伪拇指”的肉垫上有个不长毛的凹槽,竹 茎就用这部位钳住。熊猫典型肉食动物的齿列,已调整到适合压碎与 研磨坚硬的食物;它的臼齿与部分小白齿又宽又平坦。它的头颅超乎 寻常的宽阔,头盖骨上有一块突起的骨头,支撑有力的下腭肌肉。熊 猫是进化上的大成功,但成为食竹专家,也减少了它其它方面的抉择。 乍看之下,抉择少或许使它比大多数动物更自由,但进化也削弱了它 创新的精力,把它囚禁在生态环节上的一个定点,无法改变。珍珍术 业有专攻,固然使我赞叹不止,但我也对整个熊猫物种历史和它的无 助,感到悲哀。它们已落入无情命运的掌握。 珍珍抬起鼻子,似乎在品尝空气,显然它已发现了我。它灵活的 站起身,绕过竹阴,走到一条通往我所在空地的小径上。它又羞怯又 勇敢的走向前。黑色的腿融化在黑暗中,产生一种幻觉,像一盏亮晃 晃的灯笼飘向我而来。它走到距我三十五英尺的地方,停步,头点了 几下,发出警觉的哼声,它的不安与我的不安形成一种共同的情绪。 我在它睑上找寻下一步行动的预兆,可是它面无表情,没有热情或温 顺。它并不打算亲切的邀请你接近,只给人一种像冷杉或山峦般的永 恒感;它自成一个整体,就是这样。 珍珍不擅长自我表达,它内心的情绪都不形于色。它已经做了一 件出人意料的事。我不知道它现在要干什么。它专心朝我的方向望了 一会儿,就退回竹林边缘,靠着竹茎坐下,发出不安的低吼,这么大 的动物发出这么软弱畏怯的声音,实在奇怪。它半坐半卧,前掌放在 圆滚滚的肚皮上,好像在沉思,有佛陀的神韵。它的吼声逐渐变得低 柔,头垂到胸前。从它身体有节奏的起伏,可知它已泰然自若的睡着 了。 匆匆的来,悄悄的走 虽然珍珍刚吃饱,应该会陷入消化的昏睡状态。但我完全没想到, 它会在我面前入睡。那颗硬梆梆的阔脑袋里,究竟抱着什么样的直觉 和推理?熊猫对世界有它的看法,我也有我的看法。熊猫眼中的世界 是什么样?遇见猩猩或老虎.我可以借着它们表露的情绪,把我与它 们的关系作一定位,因为好奇、友善、厌烦、不安、愤怒、害怕,都 会经由脸孔和身体传达。但珍珍和我即使在很近的距离,中间却有一 片广大的空间阻隔。它的感觉无法穿透,它的行为令人不解。智慧的 洞察力可以使情绪经验变得更丰富。可是在珍珍面前,我极可能落得 入宝山空手而还。我要了解它,唯有把自己也变成一头熊猫,忘了我 自己,全神贯注在它身上许多年。直到获得全新的观照为止。但我很 少遇见珍珍和它的同类,虽然我可以对它们有一点科学研究的心得, 却掌握不住它的生命。我甚至不知该从何着手。熊猫是答案,但问题 是什么? 珍珍不久就醒了,它毫不犹豫,也不看我一眼,就往山上爬,忽 然没入阴影中,消失得跟来时一样快。我仍坐着,不愿惊动它,不论 它在何处,希望能使这一刻更持久。雨水在叶片间低语,树顶传来一 阵遥远的浪涛声。我在这块空地上待了多久?时间不只一种计量方法。 我完全受珍珍吸引,脱离了过去与未来,直到它解除我们相遇的魔咒 为止,为我留下一份比任何回忆都更强烈的情绪。 六月中旬,大多数竹笋都已长成高大坚硬的竹竿,珍珍又回到箭 竹林里。它会留在那儿,直到第二年竹笋旺季诱惑它下山为止。 我突然获准把竹子标本送出国分析。接到这个消息心头油然涌起 的感激之情,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我假设这项许可代表我再入境中 国不会有问题。我迫切需要重燃对工作的热忱与兴趣,也很想见见儿 子,照顾我的办公室,所以我安排回家两个月。珍珍四月中旬交配, 它的孩子预计九月诞生,这是件大事,我要到场。 ----------------------------------------------------- 注①貘字在中国古籍中一共有四种写法:貊、貘、□(柯南:这个字 在字库里没有,是将“貊”左边换成反犬旁)、獏,最早的文 字记载包括《周礼地官草人》、《诗经魏风伐檀》等,但详尽的解释 则散见历代学者对这些古籍的注释,获注释的注释。年代十分驳杂。 并非如作者所写的那么单纯。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