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最后的熊猫   The Last Panda   By George B. Schaller   [美]夏 勒 著   张定绮 译   ISBN 7-80145-054-X   光明日报出版社 1998.11 柯南 扫校 ************** 第九章 熊猫王国 ************** ----------------------------------------------------- 1983年4 月~ 6月   毛泽东对世界的影响力无与伦比,   但因对生态缺乏认识,   他的四大错误   使中国未来的繁荣阴云密布。 ------------------------------------------------------ 地理上而言四,川自成一个世界;四周山峦包围中央的盆地,过 去全靠崎岖难行的山径栈道,跟中国北部地方、南部地方、东部地方 联络。长江是对外交通的主要通道,但须经过三峡的险阻与沿途湍流。 四川盆地西方,有一连串迷宫似的崇山峻岭,山峰壁立,终年积雪不 化,纵谷直切入西藏高原。自从两千年前出现第一个汉人屯垦区,一 九三○年代,人口已多达五千万,今天更高达一亿一千万,这样的成 长率靠肥沃的土壤、温暖的气候、一年三获的农产维持。四川虽然地 处孤立,千百年来,政治和文化上,却一直是中国的一部分;只有它 西部的山区不是这样。这地区一度称为汉藏边区,但是在一九五○年 代中国巩固其权力以前,这里并没有汉藏之间的明确边界。 一九八三年春,我首度获准在这片边区自由旅行,调查熊猫(见 314页地图)。访问一个新地区的兴奋,往往以当地的历史为依归。 大卫神父在那儿取得第一张熊猫皮,其他知名的西方人——探险家, 博物馆收藏家,旅行家——都曾在山中来回穿梭,或沿主要行商路线 前进,由成都到康定,或由巴塘到拉萨。熊猫区的南部住的是今天称 为彝族的儸儸 人,他们传统上敌视外来者。这地区位有很多少数民族, 过去他们分成封建小邦,行家族世袭统治。诸如彝族之类的一部分部 落已经独立,但大多数部落深受汉人影响。一七七五年,清军击溃谋 反的联军后,它们还向中国朝廷称臣纳贡。整个边疆地区都设有汉人 的贸易中心、战略据点并有军队驻守,以控制川藏的主要贸易路线。 那时跟现在一样,汉人在人口中心都占多数,部落都住在山里的小村, 耕作与外界隔绝的农田、饲养牲畜、伐木、采草药、打猎为生。虽然 一九四○年代以前,不少西方人到过这地区,传教士也到过若干城镇, 但这儿基本上仍是一个遗世独立的地方。我急于了解数十年来,它是 否有什么变化。 四月二十四日,我心情极为兴奋。今天是我加入熊猫计划两年半 以来,第一天走出卧龙的疆界,去探索其他熊猫居住区。我们今天的 目的地是与卧龙相邻的宝兴。我们直奔成都西南,胡锦矗、小邱、林 业官员崔仰涛(译音)和我,先穿越红盆地的平原,然后是梯田罗列 的山岭,到达圆圆的峰顶。一块块麦田、油菜田、蔬菜田都完美无暇, 足证农耕的效率。中国自古多饥谨,目前数以十亿计的人口,平均每 人只能摊到约三分之一英亩的可耕地,能让他们都吃饱,真是非凡的 成就。中国的农业生活主要见于公路两旁的“自由市场”,人民在此 出售国家合同之外的收成牟利。摊位与板车上堆满各色蔬菜、水果、 鸡蛋、鸡鸭、猪肉,还有家中自制的货物,从扫帚、竹篮,乃至塑胶 皮沙发。小贩也卖糖果、香烟、肥皂和葵花子,还有四乡穿梭的理发 匠、补鞋匠和修理脚蹬车的。新的经济展望刺激人们向前,所谓八新 ——手表、彩色电视、相机、洗衣机和录音机等——成为每个人梦想 的一部分。 熊猫的宝山圣地 雅安过去不远,黄土路沿着河岩西行入山,一座阴森的峡谷像门 户般,通入一个宽阔的山谷。再过去的山隘,就是进入汉藏边区群山 的门户。我们开车驶下群峰环绕的山谷,山峰都掩盖在云雾里。陡峭 的山边还有梯田,因畦都垂直挖得很深,方便大雨时排水,也造成大 量土壤冲失;农夫沿着路旁,用竹篮搜集这种泥土,再辛苦的把它运 回田里去。 转过一个弯,我们看见宝兴城就在前方,依山傍河。这是个典型 的乡下小镇,有一大堆无法分辨的水泥建筑物,每一幢都有好几层楼 高,里面有公家机关、百货公司、旅馆、电影院;小商店和住家星散 在市郊。过去叫做穆坪的宝兴,曾经是成都与西藏之间的一个小封国。 大约五百年前,中国朝廷试图逐走原有的居民,不成之下,他们就说 服东方的西藏部落攻打此地,后来藏人就成为这儿的统治者。根据一 九二九年曾来此猎熊猫的罗斯福兄弟所述,本世纪藏人的势力已没落。 从不知多久以前开始,穆坪就一直扮演着最邻近强权的附庸。成 都早在三国以前,已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大都会,以穆坪距成都之近, 而能始终保持独立,着实不可思议。它的县志根本就是不断抵抗外侮 的纪录。这出戏直到上个夏季才落幕。统治家族原本是藏族,最后一 代土司数年前去世,遗下妻子和一个女儿,许配给康定查禄家族的王 子。这位驸马来到穆坪。但大约一年前,他被人杀死,他自己的子民 或汉人都有嫌疑——各方说法不一。今天穆坪设了汉人的县长……过 去的光荣只能从倾圮的石头喇嘛庙——现在充作军营——附近山头上 的一座旧堡垒,以及只剩地基和门口两只石狮子的皇宫废墟里寻找。 我在环镇道路旁看到一座石碑,古旧的铭文已随时光流逝和新时 代的到来而磨蚀。旧字体上镌刻着新的讯息:“只有共产主义才使人 民伟大。” 对任何关心熊猫的西方人而言,宝兴都是一块圣地,因为这儿就 是大卫神父人山,发现大熊猫的出发点。大卫神父是庇里牛斯山区的 巴斯克人,生于一八二六年,二十二岁时入拉撒路教会(Lazarists). 一八五一年获授神职,十一年后,他被派赴北京的拉撒路教会传教, 热中研究博物学,发现多种亚洲最特殊的动物与植物。一八六五年, 他在北京附近的御用猎苑中看见一种“有趣的反刍动物”,那是一种 长相怪异的鹿,名叫四不像,生有驴尾、鹿角、骆驼颈和牛蹄。这种 鹿在野生动物界已宣告绝迹。御苑里这头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一只。大 卫神父买下两头鹿的遗骸,后来为它们取学名为Elaphurs davidinus, 其中嵌有他自己的姓,意为大卫神父的鹿。他自一八六八年至一八七 ○年的第二度搜集珍禽异兽之旅,带他来到宝兴,他在这儿的发现成 果,不仅使他在科学界扬名,更使他成为一般社会大众心目中的名人。 大卫神父的时代,从成都到宝兴需要六天,最后一天是翻越一座 林木茂密的高山。下到宝兴时,大卫神父看见“很多非常巨大的杉木 树干倒在地上,任其腐烂,这些树是穆坪土司下令砍的,为的是建立 一道阻挡中国部队的障碍。”这时,宝兴已有一个法国传教土主持的 外籍传教团,负责人是杜吉泰(Dugrite)先生,他教大约五十名中国 学生拉丁文、哲学、神学、历史等,大卫神父起先住在他那儿。大卫 神父在日记中说: 一八六九年三月一日,星期一,抵穆坪的第一天。天气极佳。我 已经提到,穆坪的学院建于五、六十年前,当时中国对西方宗教迫害 甚烈,传教士不得不向蛮族领袖寻求庇护。那时候,这些山谷还遍植 森林,本地的原住民都被称为蛮子。但不久基督徒和其他汉人就跟着 传教士前来,并得到当地管辖者的许可,在此耕作,遵守特殊的条件 和缴纳税捐。渐渐山谷就转变为汉人风貌,引进汉人的农耕法,传教 士又从欧洲输入马铃薯和包心莱。这两种作物直到今天,仍是山区居 民的主食。 栽培草药、猎麝香鹿、把植物烧灰制碱水、种植玉米及上述其他 作物,就是这个与外界隔绝的山区居民的谋生方式。 伐木与输出锯成宽板的木材,也是一项重要资源。 我一住进杜吉泰先生为我安排的舒适的小房间,就迫不及待去参 观新环境,我打算在这住一季……第一天的空闲时刻,我都花在猎鸟 上……。 人类无权滥杀 我可以理解大卫神父急着去森林里探险,满足好奇的心情。有一 张他身穿中式斗篷,头戴毛皮帽的照片。他蓄有黑色的山羊胡子,眼 神锋利,看起来充满活力和毅力,嘴角透着一分幽默;从他脸上看得 出机智和沉默的热情。他虽然搜集野生植物,但他写道;“人是自然 之王,可是他无仅滥加杀戮。”本书开头所引用他的话,既是他的自 然观,也是他的个人信念,跟今天环保人士的论调若合符节。要是能 跟这个人一块儿入山探险,一定非常愉快。 四月二十五日。往硗碛的公路与东江平行,路旁只见丛山峻岭夹 着星罗棋布的梯田,陡峭的山坡上有茂密的树林。我们在登石峡(译 音)停留,这儿有座崔仰涛所谓的“天主庙”,大卫神父在此住过。 崔仰涛告诉我,我获得特许参观这地方,是一九四○年代以来,第一 个采访的外国人。我们立足的小径下方,河水冲刷岩石,激起白色的 泡沫。路旁开着洋菊和鸢尾花。不久,山坡后退,山谷向北方伸展, 除了最顶峰,到处都种植油菜、马铃薯、玉米。台地上零星撒布着木 瓦片屋顶的茅舍,路向上坡,两旁有栗子树和胡桃树。走了大约一小 时,小径转弯处出现那座庙,是一座很气派的木造建筑,有中国式的 宽檐,房子虽大却不觉得突兀,因为它高踞山坡上,可远眺一日行 程外的雪峰。这里海拔约六千英尺,阳光温暖,微风清新。熊猫过去 与现在于此汇而为一。 沉重的双扉大门为教堂挡住闲人擅闯。门上一块大招牌宣言“为 人民服务”,这是一条任何时代都适用的口号。管理员开了门,我们 走进院落。阳台上漆着标语说;“产量搞上三千吨。”几年来,附近 石棉矿的工人利用这座教堂作为工寮,但现在房间都是空的,只有管 理员一个人住。他不喜欢这儿,因为每当风从山顶呼啸而下,房子里 的鬼魂就会吱吱呻吟。教堂里很多支柱都被烧黑了,令人想起数十年 前,当地人烧毁了一部分建筑,传教士又重建的往事。教堂很大,屋 顶很高,加横梁的穹顶有镶嵌的细工。柔和的光线透入精致的木格尖 顶窗;有一扇大圆窗的木格,设计成类似佛教曼陀罗的图案,但中间 又加上一个十字。管理员说,过去教堂里有很多雕像,但文革期间全 被砸烂了。现在教堂里堆的都是木材和采矿工具。 到门外,我穿过一个长满杂草蔓藤的花园,坐在石墙的残垣上, 大卫神父的回忆包围着我。这儿曾是他的根据地,一百多年前,他踏 遍这些山岭;在这儿他完成了几项最伟大的发现——水梨子(dove tree)、绿尾虹雉、金丝猴,还有他日记中记载的大熊猫。 三月十一日。探险归来,我们应邀到山谷中的李大地主家休息, 他招待我们喝茶、吃甜点。在这个异教徒家里,我看见著名的黑白熊 的毛皮,看起来它体格十分庞大。这是个非比寻常的品种,我听我的 猎人告诉我,我不久就可以猎到一头这种动物,我感到很高兴。他们 说:他们明天就要出发去捕杀这种动物,这会提供新鲜有趣的科学材 科。 大卫神父提到“著名的黑白熊”,但是并没有证据显示他曾经听 过什么与熊猫有关的消息,其中“著名”一字的法文原文Fameux,也 可解释为“第一流的”,或“重要的”,可能比较符合大卫神父的本 意。 三月二十三日,大卫神父收到一头刚被猎人杀死的小熊猫,四月 一日又收到一头成年熊猫。他认为熊猫“一定是熊科动物的一个新品 种,它们不仅颜色特殊,脚掌底部多毛,还有很多其他前所未见的特 征。” 一九四九年以来。宝兴供应各地动物园的熊猫——包括华盛顿国 家动物园的兴兴——数量为全中国之冠,到一九八○年代初期一已多 达一○一头。 硗碛是个藏人为主的社区,地形较平缓,山边的土质比宝兴更乾 燥。镇上主要是一条不长的大街,两旁的木造房屋大多是商店及政所 机关,一个小山丘上有座寺庙的废墟。房屋是西藏式的,两层楼,下 层是石头,上层是木头,大多有阳台,建筑形式跟阿尔卑斯山区很接 近。此地的妇女穿西藏式、长及脚踝的藏袍;她们的头饰很特殊,是 一块黑色的硬布,折了很多层,上面饰有琥珀、珊瑚、绿松石、银, 用辫子固定在头。我们跟地方的领导见面,解释我们的来意,谈话过 程中,满面络腮胡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以及脸颊刮得 乾乾净净的毛泽东,从壁上的宣传书居高临下盯着我们看。 筑巢空心冷杉内 四月二十六日。抵达第二天,我们下到泥堡沟山谷里,访问一处 伐木营,那儿常可以看到熊猫,冬季它们甚至跑到茅舍去搜垃圾堆。 陪伴我们的高华颃(译音),是来自附近蜂桶寨保护区的一位年轻的 林业官员,他曾来过五一棚协助,我对他的和善而开朗的笑容记忆犹 新。去年他曾观察过一头巢居的母熊猫,他要带我们去看那个地点。 我们迂回登山,穿过遍地横倒的树干、斩除的树枝。被砍得乱七八糟 的灌木,到达一座还残留一片森林的山顶。就在那儿,距交通繁忙的 小径仅二十英尺之遥,巢就筑在一株空心冷杉的基部,人口直径约十 五英尺,刚好够一头大熊猫硬挤进去。这头母熊猫九月二十四日生产, 虽然伐木工人天天经过,到对面山坡上去砍树,它还是在巢里待了整 整一个月。有时他们喂它肉或骨头吃。高华颃给我看一张他在树巢前 面作笔记的照片,洞里的母熊猫正在窥视他。熊猫在缺乏筑巢地点的 困境下,不得不忍受人群和周遭砍伐林木的噪音。回程途中,我们询 问工人,最近有没有看到熊猫。有的,昨天就有人听见一头熊猫,在 上面那座山坡上叫。我率领小邱和高华颃往坡上爬。就在前方山脊上, 我看见一头熊猫蹒跚走过一辆空中缆车,这种运木材下山的缆车,靠 马达推动,声音吵得不得了。山谷里一片伐木和叫嚷的噪音。 后来,在伐木营附近,我们听见熊猫叫声,隔了十五分钟,又是 一声。但它发现了我们,只有晃动的竹林透露它脱身的路线。人类的 活动显然并未使熊猫打算离开此地。 我兴趣盎然的注意到,这地区的竹子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墨竹 (Sinarundinaria chongii),长得高而优雅,接近伞竹,生长区可 达海拔九千英尺,另一种是箭竹,生长在海拔更高的地方。很多箭竹 都在开花,花序集中在竹枝尖端,看起来像稻子,颜色是褐中带紫。 这些乍看无害的花,其实是灾难的前兆,对熊猫本已岌岌可危的生存 构成严重的威胁。熊猫似乎除了吃、睡、求爱,没什么别的事可做。 大自然好像要惩罚它们这种一味享乐的生活方式,竹子一旦开花死亡, 熊猫就要长期挨饿了。 竹子是草本植物,不过它们独具木质的枝干。一般草本植物每年 开花结果。竹子在这方面也不同,很多种竹子都经过很多年才开花, 其他时候,它们繁殖是靠地下茎抽芽。各个品种开花的期间互异,从 十五年到一百二十年不等。开花结子以后,竹子就死了。种子萌芽, 会长成新的竹丛。每年每片竹林都是新竹竿生出、旧竹竿死去,任何 竹竿的寿命都不超过十五年。偶尔会有一片独立的竹丛开花,但通常 一座山上所有同品种的竹子会同时开花,竹竿也同时死仁。竹子的细 胞里一定有一组生理时钟,决定在什么时候从一种繁殖方式更换为另 一种。由于开花期的间隔没有很精确,一般相信,这种变化是由环境 因素——诸如太阳黑子,干旱和地震等驱动。但这些因素并不那么容 易预测,而且也不见得所有竹子品种都会同时死亡。更有趣的是,一 丛被移植到英国的竹子,仍有可能跟它远在中国的亲戚同时开花。 春天遗忘的土地 中国文献对竹子大规模开花早有纪录。秦代有本谈竹子的书说: “一甲子乃产子而亡。”十七世纪末,农民历中有一个防竹子死亡 的偏方: 竹材开花,则一境之竹皆死。处置之法如下:择最粗之竹竿锯断, 只留地下三尺。将竹节全部凿空,填入堆肥。如此可立停开花。 这个办法在农家菜园里或者有效,但是用来对付山上细密的箭竹 林,可就不胜其烦,这儿的箭竹林密度,每平方英里可达一亿枝竹竿。 一九七○年代中期,四川北部和甘肃南部的岷山,竹子大量死亡; 影响所及约二千平方英里,程度不一。这种涵盖庞大地区的开花现象, 上一次发生在一八八○年代中期,由俄国人贝瑞佐夫斯基(M. Berezovski)等多人观察到。一九七○年代的开花现象,要不是因为 已名列国宝的熊猫会因此挨饿致死的话,可能只有中国的竹子专家感 到兴奋。但几乎没有可以帮助它们的对策。王梦虎写道:“经过调查 与搜索,一共发现一百三十八具熊猫尸首。真是令人心碎的损失。” 箭竹开花是否局限于宝兴县的这一片山坡?我怀疑。两年前,一 九八一年五月,我曾发现五一栅上方有小片箭竹林开花。当时我以为 这个品种即将大量开花,结子、死亡。更何况,箭竹的结子周期将至, 当地居民指出,前几次开花和死亡分别发生在一八九三年和一九三五 年。他们把这些年分记得很清楚,因为一八九三年有一次农民大暴动, 一九三五年则是毛泽东率领部下,经由卧龙西部到陕西的两万五千里 长征。现在卧龙与邛崃山脉其他地区的熊猫,显然又面临新危机了。 五月三日。春潮汜滥,岷江浊浪滚滚。我们左手边,群峰壁立处, 有曹坡谷(译音)跟岷山会合。曹坡是早期几支熊猫探险家队射杀熊 猫的所在,包括一九三一年的杜兰探险家。一九三四年的萨吉探险队, 哈肯丝和史密斯也都是在这儿替动物园猎到熊猫。沿公路往北走,岷 江河谷变得开阔,就到达汶川,过去是羌族集中的瓦苏国首府,但现 在已是一个现代化的县城,甚至谢尔登( William Sheldon)一九三 ○年代所描述的“古老破败的城墙”,也已消失无踪。 两千多年来,岷江的河谷一直是客商与入侵者的主要通道,现在 只有山顶上碉堡与了望塔的废墟,任人凭吊。从前山边一定有茂密的 树林,跟我们开车经过的那片荒芜干旱、只有稀疏杂草的坡地景观截 然不同。春天似乎遗忘了这片枯干的土地。虽然时令已至五月,野草 和灌木仍是一片冬天的暗褐色,但前方的一座小村四周,苹果花已盛 开。公路崎岖多尘土,只能慢慢前进;拳头大的石块从悬崖上飞坠, 打在引擎盖上,砸裂了车窗。松潘的林业厅在密植松树和桦树的山谷 里,有个很大的木材厂,领导摆豪华的酒席招待我们,餐后我们看电 视播出瑞典与中国的乒乓球赛,使我联想到,今日的世界里,所谓遥 远往往只是幻觉。 松潘宛若桃花源 五月四日。继续深入岷江河谷,从海拔九千英尺的高度往下望, 河流变得小而清澈,空气清新,天空像在西藏一般澄净如水晶。松潘 城下,春天的田野是一片碧绿的平畴。旧城墙在拥挤的市场后方,厚 约二十至三十英尺,高度也差不多。载满货物的牦牛和长毛小马在大 街上推推撞撞。妇女穿酒红色的藏袍,用银腰带束住。她们的头饰非 常独特,跟各个西藏部落一样,红头巾上缀有胡挑大小的琥珀色珠子。 松潘一七七五年由乾隆皇帝建为军事重镇,以保持藏人(西番) 表面上的臣服,不久它就发展成一个商业要冲。一九○○年代初期, 魏尔森曾多次来访,他写道: 如果我国命运摆弄,必须生活在中国西部,我就一定要住在松潘。 这儿地形虽然高,但气候十分完美……品质绝佳的牛肉、羊肉、牛奶、 牛油都可以买到,价格又非常低廉。面粉可以做出不错的面包,四季 又有各色的野味。这儿也出产好蔬果,诸如爱尔兰马铃薯、豌豆、包 心菜、萝卜、胡萝卜、桃子、梨子、梅子、杏子、苹果、野生覆盆子 等。西方人到中国内地,再没有其他比松潘过得更舒服的地方了。在 这儿可以骑马、射击,研究一个有趣而奇异的民族,还不说它遍地的 奇花异草,这个城镇的吸引力远超过中国西部其他城镇。 松潘北方的山较低,起伏也较平缓,山峦间偶尔有一片云杉或西 洋杉林,这个季节,山顶仍有部分积雪。江水变成了小溪,蜿蜒流经 柳荫间的沙砾地。到达岷山山脉的顶峰,通过海拔将近一万一千英尺 的山隘后,公路盘旋急下,陡峭的石灰岩山崖和崖壁上的冷杉林遮蔽 了地平线。我在海拔九千七百英尺,看见第一丛竹子,优美苍翠的华 西箭竹(Fargesia nitida)。往下的山坡,这种竹子都开了花,竹 竿变为褐色,叶片都掉光了,每个小枝都满开着花。这座山谷跟较大 的大臧谷(译普)相连,我们转往东行,经过开发的农田,直到抵达 九寨沟保护区的入口,这儿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一条清澈的河流在谷中翻腾而下,两旁有松林,河流经过好几座 天然水坝,都是古代地震的产物。每座水坝上方都形成湖泊,湖水呈 鲜艳的碧蓝色调,清澈得可以看见沉在水下十五英尺或更深的树干, 仿佛鳄鱼的影子。有时湖水涌出水坝,形成瀑布,喷溅流泻;有时水 流只是冲激过柳树形成的小岛。前方,石灰岩的山峰耸入天空,像倒 置的森然锯齿。景色壮丽,和谐中透着亲切。保护区总部建在山谷分 叉处。中国的保护区大多如此,总是挑中一个风景最美的地点,然后 用外观丑陋的砖块水泥建筑物加以破坏。 遭斫伤的保护区 我急于熟悉环境,到附近一个湖边步行。路上到处丢着瓶子和 果酱罐头的碎片——中国游客有砸碎玻璃容器的习惯——塑胶袋、空 的胶卷盒及其他垃圾。我走向山边,来到悬崖脚下,看见一大片竹林 正在开花;事实上,所有海拔八千五百英尺以下的竹子一时全开了花。 保护区的工作人员说,海拔更高的地方,竹子在一九七六年就死了。 由于九寨沟只有一种竹子,所以不同海拔的开花周期,有助于说明熊 猫如何能在竹子周期性规模死亡之下求生,它们只要在山坡上爬上、 爬下就可以了。 五月五日。早晨我们开车上查瓦谷(译音)。这儿有个很大的藏 人村落,山边房舍密集,高高的旗杆上挂着经幡,在风中飞舞。保护 区内约有八百名藏人,在此生活、打猎、种田。公路不断向上攀升, 穿过峡谷,经过云杉与冷杉都已砍伐殆尽的山坡;竹林因伐木受到很 大斫伤,但仍生长在旷地上。九寨沟一九七八年才划为保护区,林木 已遭到砍伐,一个中国最美的地方已不复原貌。公路尽头是位于一座 天然水坝上头的长海,碧蓝的水城迤逦四英里长,灰色的悬崖夹岸, 远方是白雪皑皑的山峰。 胡锦矗和我穿过阴森的杉林,爬上一个山头;另一边是绝壁。山 坡上断层处处,倾斜度几乎与地面垂直,而唯一可就近扶手的都是荆 棘丛。竹子很少见,熊猫也几乎不到这儿来。我们不想循原路回去, 就设法走到长海边上,沿狭窄的湖滩走回去。有些地方,悬崖就从湖 畔升起,但我们克服这些险阻。只除了一个例外。我们必须翻过一个 雪崩造成的小峡谷,才能不走回头路而通过悬崖。快到山顶时,有一 道十英尺宽的鸿沟,一层厚实而几乎透明的砾石,非常滑溜,使我们 无法前进。胡锦矗哈哈一笑,奋身跳了过去。远远的下方,我看见一 路陪我们来此的南充学院英文系学生李源,跟一名当地的代木工人, 在一个由三根大树干扎成的木筏上。他们看来不像在飘浮,而是悬吊 在湖的蓝色和天的蓝色中间,翱翔在涟涟波动的山峰倒影之间。我没 有跟随胡锦矗大胆的榜样,反而大声把李源叫来,要他们载我绕过悬 崖,我们一块儿辛苦的用木板把筏子划开。 五月六日。我们沿一条来往频繁的赶牲口的小径,向日则沟(译 音)西方走去,直到森林让位给高山草原、五只肥肥胖胖,毛羽灰蓝 色的蓝耳雉鸡,拍着翅膀,发出咯咯的喉音,从草丛中飞出来。夏季 牧人大肆利用这些草原,而且焚烧森林制造更多的牧地,但现在季节 还早,高地只有我们。我们在草原上漫游,穿过西洋杉林。这儿有旧 的牛角羊的足迹,但没有鹿的踪迹,不过我稍早曾发现一根蜕下的鹿 角,胡锦矗鉴定是东藏高原上特产的白唇鹿。在接近海拔一万二千英 尺的高处,已至林线的边缘,我们在牧人的小屋暂避一场暴风雪,食 用包括饼干和白煮蛋的简陋午餐,静待春天的痕迹被一扫而空。然后 我们急急在云雾中下山,太阳透下一道道微弱的光柱,我依依难舍的 告别高原的犷达之美。我们在林口又遇到一座小屋,这是一个盗猎者 的营地,城头存放着好几大捆的铁丝网。我们把它都埋在岩石和青苔 下面。 唐太宗与熊猫 成都林业厅的毕凤洲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香港动物园园长席 尔(Ken Searle)夫妇,以及世界自然基金会香港分会的凯特划 (Mary Ketterer)。我们围在温暖的炉火前,过了一个热闹的晚上。 胡锦矗照他在这种场合的习惯,讲了很多熊猫的典故,他满面红光, 心情绝佳。 他说,约七世纪初,唐大宗大排宴席,赏赐功臣。奖品是一张熊 猫皮,一共十四张。有一对兄弟薛万君和薛万彻,哥哥万君已战死, 只有弟弟与会。皇帝先叫哥哥的名字。大家听见他叫死人,都大吃一 惊,但皇帝说。“虽然他死了,我们是该记得他的功勋。”中国人相 信,把祭品烧掉,就能送到死者的灵魂手上。所以他们就烧了一张熊 猫皮。 五月八日。胡锦矗和我沿总部东侧一条干河床向上游走。前方, 石灰岩的峭壁沐浴在光线中,古代的海洋化石凝固在岩石里。再往上 的溪里有水,浓密的树荫笼罩在我们头顶,泼溅的流水回音更觉深沉。 这时,我们听见一头熊猫的叫声,枭叫、尖嘶、怒吼,就在前面不远 处。我们决定等一下,希望知道熊猫打算做什么。我躺在一道阳光里, 脑袋枕着一根木头,注视叶片在光影中晃动。熊猫又叫了几次,就归 于沉默。我开始打瞌睡。我们徘徊了三个多小时,最后决定到熊猫发 声的地点去看看。那儿有一棵杉树,树皮被爬抓得很厉害,到处是粪 便,有一条明显的小径通往溪边。熊猫在此停留已好几天了,可能希 望引诱一头雌熊猫到这儿来。 我们沿原路退回去。有什么东西绊住我的脚,使我无法行动;原 来我中了盗猎者的陷阱。 九月十二日。我很高兴秦自生能加入胡锦矗、小邱和我,一块去 北方岷山中的唐家河和王朗保护区。秦自生是我们熊猫计划的植物学 家,身材娇小,五十来岁,圆圆的脸蛋,头发剪得很短,她工作非常 勤奋,熟知这一地区种类繁多的植物。虽然参与这项计划的外籍植物 学家,认为她脾气太坏,又喜欢对自己的工作保密,不愿分享知识. 但是我需要帮助时,她都热心施以援手。旅行时,她总像一只快乐的 小花栗鼠,不停的唱歌、说话,使漫长的旅途和营地生活增色不少。 据说唐家河的熊猫远比九寨沟多得多。由于它是考虑设立另一个研究 基地的重点,我们特别在五月拨出一整个星期,调查这个地区,进入 保护区时,我对周遭林木苍郁的山岭观察得也格外用心。 有回家的感觉 接下来几天,我们从保护区总部所在的毛香坝出发,探索了几座 山谷,林木都曾受到某种程度的砍伐。现在到处是树苗,荆棘、藤蔓, 茂盛得像热带。有小径的地方,虽然天气又湿又热,走起来还是很愉 快,但无路可通之处,浓密多刺的植物阻挡,只有牛角羊才钻得过去。 小径转弯处,有一座摇摇欲坠的木屋,是以前林班工人住的,只 须稍做整修,例如加个屋顶什么的,就可以充当一个研究基地。熊猫 在附近山头上逡巡,我们看到金丝猴,牛角羊也很常见。或许我们会 回来。 唐家河西南是平武县,一九七四年一场大地震,摧毁了县城的一 部分,但有座小庙安然无恙。这是我所见过最美的一座寺庙,有朱红 的柱子,蓝色和绿色的托架支撑铺瓦的屋顶;庙里供奉一尊千手观音。 皇恩寺是明朝巡抚王实于十五世纪,仿北京一座寺庙兴建的。但这种 举动令皇帝不安,以为王实有纂位的野心。朝廷于是派使者来刺探王 实的居心。王实就立了一座刻有“吾皇万岁”字样的石碑,但皇帝也 立了一座由石龟驮在背上的碑,把严禁县境内再兴建其他寺庙的御旨 刻在上面。 平武有条公路通往北边的王朗保护区,路沿阀江而行,浑浊的江 水中,汉子撑着树干编的木排,引导它们通过湍流和河湾的漩涡,送 到低地去。河谷变宽处就进人狄人居住的地区,狄人是藏人的一支, 习惯戴一种扁平的白帽子,上头插三根飘拂不已的长鸡毛。狄人的田 地逐渐变成灌木林和森林,到了海拔八千英尺,我们就进入王朝。这 儿在一九六五年划为保护区,包括好几百平方英里的山区,西部与九 寨沟相连。一九七○年代,因竹子大批死亡,这儿死了不少熊猫,估 计现在王朗生存的熊猫仅十至二十头。有的饿死了,有的迁移到别处, 一九七六年的大地震,号称使群山像受惊的麝香鹿般纵跳不已,造成 森林翻覆、悬崖倒塌,山谷被山崩的泥土、岩石、树木填平,可能是 促成它们离开的主因。 保护区一部分的森林已遭到砍伐,但西部两处主要山谷的森林还 相当完整,我们希望了解这些区域的野生生物。最远的一个山谷,谷 口有野生芍药盛开,一只毛羽黑如丝绒的卷尾(soangled drongo) 飞过。林中黝黑,云层使山峰黯淡。我一马当先,沿着潺潺的溪流, 走在众人前方,踩在松针落叶铺成的地毯上,听不见脚步声,直到一 根枯枝在脚下折断,突如其来的脆响才惊起柳荫中的柳莺 (leaf-warbler)大部分竹林都死了,高高的竹竿像直立的长矛。继 续沿灰色的悬崖向谷底走,来到一片小空地,遍地是开着粉红花的杜 鹃。从遗粪看来,牛角羊和豹子都曾在此歇息,我也歇歇脚,等其他 人赶上来。我在海拔一万英尺的高处,上方白雪覆盖的峰顶围着一圈 云。 在平武过五十岁生日 接下来两天都下雨,我们在雾中泥泞的小径上跌跌撞撞。有一次 我们强行通过杂草丛生的山谷,发现那儿的竹林仍然苍翠,虽然又湿 又冷、狼狈不堪,但我们很开心,因为发现了新鲜的熊猫粪便。岩石、 溪流、草原、森林会塑造人的心灵,正如它们会塑造熊猫的习惯,这 个保护区比卧龙、唐家河或任何其他保护区,都会令我联想到我曾住 过四年的阿拉斯加;它给我一种回家的感觉。但剩下的熊猫太少,没 有在此做研究的必要。 五月二十六日。我们回到平武。今天是我的五十岁生日,这在中 国是个大日子,因为传统上,到这个年纪,一辈子的工作就算做完了, 人老了,有资格留胡子。县委魏章钧〔译音)特别为我摆庆生宴,他 说话态度很生硬,总像是在发号施令。他出于一番好意,发挥中国人 安排大场面的才干,用数不清的佳肴把我们填饱,还包括一个写有寿 字的蛋糕。 六月十日我们到达成都西南方的乐山镇,这儿以一座高达二百 三十英尺、雕在岷江与大渡河交会河口绝壁上的坐姿石佛像驰名。岷 江到此,早已跟源头的小溪不可同日而语,江面非常宽阔,夹带大量 泥沙,泛滥期间,四乡都可能闹水灾。为了求佛保佑居民,公元六一 三年开始,僧侣就着手雕琢佛像,耗时九十年才完工。大或许就是一 种美,但这尊佛像却可悲的缺乏美感价值,面容一点也不安详,体态 也毫无优雅可言。 我们搭渡船通过涨水的岷江,然后在全面辟为梯田的山区,弯弯 曲曲走了好几个小时,终于来到马边镇。我搬进宾馆的房间时,约有 一百名附近的小学生,吱吱喳喳笑闹着围在门口,争着从窗里窥视外 国人;我觉得自己像动物园里的动物。吃过晚饭,胡锦矗、秦自生、 司机老车和我出外散步,这是我们旅途中的习惯。狭窄的街道两旁有 拥挤的木造房屋,成串的红辣椒挂在屋檐下,老年人坐在门口闲聊, 孩子们到处嬉戏奔跑。我们经过种有青椒、茄子、豆类的菜圃。农舍 的瓦屋顶冒出缕缕轻烟,再过去是层层相叠的黑色山岭。我们停在一 株巨大的冷杉树下,看浑浊的马边河快速流过这个小镇。肩着鱼竿的 男孩拎着刚钓到的小红鱼漫步回家。浊流里藏有一种大鲵(giant salamander,注:娃娃鱼的一种),大卫神父为它们命名为 Megalobatrachus davidianus。这是一种躯体庞大的两栖类,重量可 达四百五十四公斤,色呈灰黑,嘴巴像西洋建筑上雕刻的石怪,眼睛 极小。它们因被中国人当作珍馐,现在已非常稀少。 再哭,彝人就来抓你 马边濒临彝族疆域;彝族约有五百万人口,他们的家乡从四川南 部、云南西部,延伸到贵州西部。这个种族在文化上跟缅甸比跟中 国更亲近。虽然现在彝人和汉人和平相处,但根据一九三六年的一份 报告指出,这份亲善关系是最近才建立的。 马边与峨边位于边疆,常因反抗汉人统治,叛乱频仍。乱平之后, 儸儸 (彝族)各支首长会于大场上,行修好之礼。宰牛认错,将牛血 遍洒各处。敌对双方在众目之前展开牛皮,矢言效忠无贰。 两族历史悠久的敌意和恐惧依然存在。这些地区的中国父母还会 警告孩子:“再哭,彝人就来抓你了。”今天我们驶往马边的大风顶 保护区途中,胡锦矗谈到最近一支汉人探险队进入彝族境内,有两名 队员神秘失踪的事。一九○八年在马边西南方被彝人杀死的英国调查 员布鲁克的遭遇,在当地的记事中还一再重述。布鲁克与酋长发生争 执,布鲁克把手放在酋长肩上,表示友善,不料却被狠狠的刺了一剑 回敬。布鲁克把酋长射杀后,逃到一座小屋里,被彝人包围,他们先 用石头把他打昏,然后杀了他。 六月十一日。曾经在五一棚跟我们工作过的彝人吉林知哈,在达 月恩则(译音)守林站接应我们。他头戴红巾,身穿绣有黑色图案的 白衬衫,宽大的绿裤子,左耳还挂了一颗琥珀珠,打扮得十分耀眼。 我们来访的一切都安排妥当,向导和脚夫也都已经为未未四天徒步深 入熊猫区做好准备。有首彝族叙事诗开始就说:“彝氏祖先,辟山启 林。”的确,他们把山林开发得极为彻底,从守林站开始,除了西方 和西北方,于凉山山脉中的大风顶保护区,还有林木蓊郁的崇山,在 云雾中若隐若现之外,一眼望去,只看到农耕开发过的山岭。 中午我们就上路,一行十五人在玉米田和大豆田里排成一列纵队, 向一座很长的山脊走,要到山后的森林里去。天气又温又热,没有一 丝风。脚夫停下来休息时,我到路旁去找野草莓吃。我们走了四个小 时,来到海拔约五千英尺的森林边缘。现在沿路有树荫了,但路况一 塌糊涂,兽蹄把泥泞踩得一团糟;牲口就经由这条路,穿过森林,到 高山草原去吃草。不断砍伐严重破坏森林,可是路上还有山茱萸盛放, 白腹的鸽子大声拍着翅膀飞开。我仔细观察几种我不曾见过的竹子, 其中有一种筇竹(Oiongzhue),因为有突出的大瘤节,常用来做拐 杖。我们到达海拔七千三百英尺时,已经过五种不同竹子生长的区域, 每种在山上分别占有一条狭窄的生长带。据说这地区共有十三种不同 的竹子,竹子的多样化可确保,即使一种竹子碰到开花周期而死亡, 熊猫的食物仍然供应无缺。薄暮时分,我们第一次在这片山区找到水 源——几个静止不动的小水塘——就急急搭营。我在长满青苔的杜鹃 树下,在竹席上铺开睡袋,上面拉一片帐棚以防下雨。幸好我带了蚊 帐,这儿的小黑蝇凶不可当。我们等吃晚饭时,就蹲在火边。用来当 燃料的干竹竿,会像枪弹一样爆炸,一头灰色的夜鹰在黑暗中鸣叫。 寻找熊猫粪便 六月十二日。我们整天在林中来回找寻熊猫的粪便。由一个二十 来岁,长得高大英俊,名叫安友达戈(译音)的彝族青年带队,他不 多话,但效率很高,他的朋友吉林知哈负责汉语与彝话之间的翻译, 不过他在自己的族人中间,言行都比原先在五一棚时正式和客套。他 们两人友情非常亲密,吉林知哈七岁大的儿子已经跟安友达戈的女儿 定了亲。天气阴暗不定,早晨山上马云密布,下午雨雾交加。我们找 到熊猫存在的踪迹,但遗粪远比预期的少,彝人也承认这种他们称为 otche的动物很少见。本地人估计,这个占地一百一十五平方英里的 保护区的熊猫数量在二十到一百头之间,这样的数据没什么权威性可 言。除了红熊猫,我们没有找到麝香鹿、牛角羊、豹子或任何其他大 型动物的足印或粪便,不知是否打猎已灭绝了这一带的野生动物。 午餐时刻,安友达戈生了火,采集一捆绿色的方竹 (Chimono bambusa) ,丢在火上,让它们烧呈黑色。几分钟后,我 们把笋掏出,剥掉焦黑的外壳,吃脆嫩的笋心,滋味很像芦笋。我们 一致赞同唐朝诗人白居易的看法:“久为京洛客,此味常不足,且食 勿蜘蹰,南风吹作竹。”(注一) 六月十六日。我们走一条岔路前往保护区的北界,有五个脚夫在 那儿等我们。一路又是被连续大雨冲得泥泞不堪的山路,农田逐渐让 位给灌木林。到了山顶上,眼前就只有森林;一侧是尖锥形的鸡公山。 小径深入一座山谷。在高耸入云的树木间,沿溪而行,这些村的树干 上都长满了青苔,浓绿的伞盖在我们头顶一百英尺处聚拢。溪畔有校 力(Litho-carpoe)和苦槠(Castanopis)——都属于山毛榉科—— 以及其他罕见的阔叶长绿树。竹子在空地总是长得很茂盛,但密林不 见天日,还是造成限制,以至于竹子间距较大。空中无风,湿度饱和, 蟋蟀长鸣。这是我在四川仅见最完美的一片森林,高大庄严,就像热 带的雨林,是亘古以来,覆盖辽阔的红盆地和四周山岭的处女林,硕 果仅存的一块遗址。但这群最后的森林巨人,已遭到彝人非法盗伐, 用来制作屋瓦,我们沿路都看到成堆晒干的木瓦片。 发霉的树叶中水蛭滋生,多得我们不敢在林中扎营,退到溪边的 沙砾岸上,只有勉强容纳帐棚的空间。 六月十七日。彝人在一个火堆上,用炭烤荞麦做的饼,汉人则在 另一个火堆上煮稀饭。我捧着一碗稀饭,跑到彝人那边,用稀饭换了 一张又热又脆的饼。 一道道阳光照入营地,我们出发攀登鸡公山。一离开安全的沙砾 地,就有不计其数的水蛭发动攻势,黏在我们的裤子和鞋子上,直到 被弹掉为止,但爬上山几百英尺,脱离湿热的谷底,它们就消失了。 再往上,超出树顶以上,我们登上石灰岩的山岭。遍地是弯曲的杜鹃 和竹子;看到一些旧的熊猫粪便。在海拔九千四百英尺处,我们停步 吃花生和沿路摘的几颗野洋葱。山中总算云雾一空。保护区的最高处 海拔超过一万三千英尺,我可以望见远方黑色冷杉林之上的高山草原。 罗斯福兄弟一九二九年就在西方的野狸村(译音)附近射杀过熊猫。 森林急速消失 六月十八日。晚上大部分时间在下雨,早晨我们攀爬另一个高坡 时,雨仍淅沥淅沥下个不停,我们浑身泥泞的在午后回到营地。我漫 步到附近的山脚,量大树的径围,只为了在参天的浓荫下,多亲近它 们一些。不久,我听见喊声,被树林阻隔,仿佛很遥远似的.才知道 该吃晚饭了。我来此做田野调查的最后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结束调查四天后,我搭机前往北京,得花几个星期时间,跟潘文 石、邱明江等人一起就我们截至目前为止的研究情形,撰写一份报告。 飞机隆隆往北飞,飞越连绵不尽的村庄和平整的田地,我想到大风顶 壮丽的森林,以及保护区边缘的山丘,多么突兀的一变为寸草不生。 调查途中一再出现的这幕景象,简直不可能抹去。四川的森林是全中 国第二大木材产区,它正在急速消失。 森林以这种速度消失,不啻宣判熊猫的死亡。熊猫的数量已经非 常少而孤立,局限于农田重重包围下的崇山峻岭。任何物种的生存都 决定于基因的多样化。屈居少数的物种,多样化的可能性合因近亲繁 殖而逐渐减少。就短期而言,近亲繁殖也可能降低生殖力和幼犊的生 存竞争力;就长期而言,物种需要基因多样化,以因应环境条件的改 变。为防范熊猫演化潜力衰退,必须让它们保持相当大的数量,至少 也需要好几百头,但目前支离破碎的栖息地,已经做不到这一点。我 完成调查后,写给林业部的报告中指出,我们还有机会扩大保护区, 保护更多的动物,让它们的数量得以增多。例如,岷山山脉中的白水 江、唐家河、九寨沟、王朗等保护区,只要扩大几平方英里,使它们 互相衔接,就能形成一个大保护区。扩大保护区后,四个保护区内的 熊猫,就不至于因横隔中间的森林早晚不免遭到砍伐而各自孤立。还 有必要种植短距离的衔接竹林区,方便熊猫往来接近但不相连的栖息 地。若不采取这些步骤,小群的熊猫必然会绝灭。还有一种出路是透 过密集的管理计划,理论上,这样的计划可以藉着每隔几年,把熊猫 从一个栖息地迁徙到另一个栖息地,创造基因的多样化,但是能确保 动物成功转换栖息地的技巧,目前几乎是等于零。 虽然我基于对熊猫的关怀而重视这些问题,但它们还不算紧急; 对于熊猫这种生殖率低的物种,基因的堕坏过程非常缓慢。如果我在 卧龙和九寨沟所见具有代表性,那么早在熊猫的近亲繁殖行为构成问 题之前,盗猎者就已经把它们杀光了。即使逃得过盗猎,它们可能也 活不到最后一片森林被砍伐殆尽。四川的森林或变为农田、或被政府 林业单位大规模砍伐、或被当地土人非法砍伐、或遭焚烧成为牧地, 从一九四九年到一九八○年,已减少了30% ,而快速的破坏仍在继续。 多年来,中国人大肆宣传的造林运动,在各地几乎都没有引起什么回 响。种下的树有三分之二不久都因无人照顾或管理不善而死亡。正应 了中国谚语说的:“春来遍地绿,夏至剩半数,秋天无人管,入冬又 荒芜。” 一九七九年的全国林业会议上,提出一个相当黯淡的前景:“根 据实际每年减少率所作的估计,本世纪末,全国将无木可伐。”中国 现在只有13%有森林被覆,其中只有4%已长成可资利用的木材。 森林的损失导致环境品质大规模变坏,远比大熊猫所面临的威胁 还要严重。土地没有了树木保护,就无法保留水分,结果造成严重的 水灾、干季河川流量减少、旱灾、侵蚀、沙漠扩张,水坝和河道淤泥、 包括多种动植物在内的整个生态系统毁灭。一九八一年,四川发生一 场大水灾,一亿人受影响,政府认为灾难是河川流域的树木被砍光所 致。中国一直在对未来世代将会迫切需要的自然资源,作无意义的 浪费。中国的森林曾经是橘子、胡桃、苹果、小黄瓜、茶树等农业作 物的基因来源。最近还有新发现,未来也一定会继续。一九四一年, 四川、湖北交界处,发现公认一亿年前已经绝种的水杉仍生存在地球 上,堪称本世纪植物学界一项最伟大的发现。一九五○年,贵州又发 现美丽的银杉。 毛泽东的错误 中国目前的保护计划,主要是毛泽东所主导,五十与六十年代无 理性的破坏政策的结果。毛泽东曾经是本世纪最伟大的革命领袖。经 过几个世纪的政治腐败、内战、贪污,加上一百多年外强压迫与干预, 剥夺中国的主权、掠夺土地、强迫开放贸易,引进鸦片走私等,毛泽 东统一了幅员广阔的中国。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他在北京天安门上 讲话:“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再也没有人侮辱我们了。”毛泽 东有伟大的前瞻,他对世界的影响力无与伦比。但他的成就有严重的 缺点,因为对生态缺乏认知,他的四大错误使中国未来的繁荣阴云密 布。他对生态的无知令人惊讶,因为他出生在湖南韶山一个偏远山村 的农家。他从小就做挑水、养鸭、放牛等活计。他遗害最深的一大错 误,就是鼓励人口无限成长:“人多,议论多,热情高,干劲大。” 共产党统治的前三十年,中国人口增加了四亿五千万,于一九八二 年成为十亿。现在人口总数接近十二亿,虽然政府极力控制人口成长, 但这么庞大的数目,会继续对推动保健、教育、工业和农业等方面, 造成不利的影响。 一九五八年,毛泽东的第二个错误是提出以“大跃进”促进社会 主义生产。全国各地的农人在自家后院,铸铁炼钢。数以百万计的树 木被砍倒制炭,充当鼓风炉的燃料;一吨又一吨的钢铁制造出来,但 又因为含杂质太多而被抛弃。人民一味忙着铸铁,田地里的作物任其 腐烂。直到饥荒来袭,政府还自以为灌水的粮食收成数字是可靠的。 一九六一年“经济调整”时,已有二千万至三千万人死于饥谨。国民 平均谷物生产额倒退到跟两千年前一样。不计其数的动物被杀害充当 粮食,使全世界最大的野生动物宝库为之一空。人民还没有从这段艰 苦的岁月中恢复元气,毛泽东又在一九六四年犯了第三个生态上的大 错,他呼吁中国“以粮为纲”。草原被辟为稻田,土壤被风吹散;陡 峭山坡上的林木被砍掉,改种稻麦,造成侵蚀;甚至果树也都被害怕 因不种谷种而戴上“反革命”大帽子的人砍了。幸好这个政策两年后 就放弃了。但文化大革命——第四个大错——接踵而来,从一九六六 年到一九七六年,不仅是一场人类的大悲剧,对环境更造成进一步的 忽视和破坏。 我可以了解,数十年来受穷受苦的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有机会为 自己创造舒适的生活时,当然听不进保育的论调。正如史米尔 (Vaclav Smil)在“环土壤”(The Bad Earth)一书中所引的话, 农夫的目标就是利用所有的东西,而且是现在就用: 如果有山,我们要把满山种满麦子。 如果找得到水源,我们要把它全都用来种水稻。 但继续伐林会对中国的发展造成严重的后果。到四川山区走一趟, 所见所闻令人忧心忡忡之处,远不止大熊猫的未来而已。 注一:白居易的‘食笋”原诗.对寒竹的食法和美味有更淋漓尽 致的描写,全诗风录如下:   此州乃竹乡,春笋满山谷。   山翁折盈抱,抱来入市鬻。   物以多为贱,双钱易一束。   置之炊甑中,与饭同时熟。   紫箨折故锦,素肌擘新玉。   每日遂加餐,经旬不思肉。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