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谈谈写论文 王力 研究生的任务不单纯是接受知识,而且要进行科研工作。因此,研究生有个 很重要的任务就是写论文。所谓写论文,就是把自己的科研成果记下来。研究生 学习三年,第二年写一篇学年论文,第三年写一篇毕业论文。最好是写学年论文 时就考虑毕业论文的题目,把学年论文作为毕业论文的一部分,作为毕业论文的 基础。毕业论文就是在学年论文的基础上写得深入一些、细致一些。当然毕业论 文也可以另立题目。不过,如果考虑好自己的方向,还是一致起来更好。我们对 研究生写论文不能要求过高。不能要求你们在作研究的时候写出一部大著作,我 们不打算这样做,这样做不但不会有什么好效果,反而会有不好的效果。我们现 在要求研究生写论文,就是要他学会科学研究的方法,学会写论文的方法,将来 你写书也还是这个方法。掌握了方法,将来你写什么都可以。下边我想谈三方面 的问题: 1.论文的选题;2.论文的准备;3.论文的撰写 首先谈第一个问题,论文的选题。 论文的范围不宜太大,主要是因为时间不够,两年写一篇很大的论文,写不 下来;就是勉强写下来,也写不好。范围大了,你一定讲得不深入、不透彻。拿 字数来说,学年论文在万字左右,毕业论文在两万字左右也就可以了。不要求写 长文章,不但不要求,而且反对长篇大论。照我所知,在外国大学里,博士论文, 一般也就相当汉字两万字左右,他们也是反对写大本的书。在这两万字当中,讨 论问题要深入,深入了就是好文章。好到什么程度?就是要好到能作为中国语言 学的好文章流传下来。这叫小题目做大文章。最近一期的《中国语文》上,头一 篇文章是周定一同志写的,题目叫《所字别义》。“所”字的一种意义,别人不 注意,没有讲到,他从现代北方话一直追溯到宋代,甚至追溯到先秦,写得很深 入。这种文章值得提倡,就是要写这种文章。大家知道,王引之写的《经传释词》 是一本好书,他拿一个虚词来讲,每个虚词的解释独立出来都是一篇论文,有几 个虚词讲得好到没有法子形容了。比如他讲“终”字,总计不到一千字,讲得很 透彻,证据确凿。看了他的解释,我们不但知道了虚词“终”是什么意思,而且 也学到了他的科学方法。所以说小题目可以写出大文章。 论文的内容,就汉语史来说,分三个方面,语音、语法、词汇。拿语音来说, 也是应该选小题目,不宜选大题目。如果我们写一篇文章,叫做汉语语音的发展, 那一定写不好,题目太大了。前两天我看见一篇文章,是加拿大一位汉学家写的, 讲的是汉语唇音轻化的问题。这个题目够小了,他写了有六七十页,写得很有内 容,讲得很深入,就是要选小的问题,专谈一个问题,谈透了就是好。这两天也 看了唐作藩同志的一篇文章,他从《正音捃言》这本小书终归纳出了十六世纪的 韵母系统,题目小,我们赞成。还看到杨耐思同志的一篇文章,叫做《近代汉语 m尾的转化》。收m尾的转化为收n尾,如“甘”本来念【kam】,后来念【kan】, 这是转化问题。他这篇文章就专谈m尾的转化问题,我看他也谈得很透。就是应 该这样,应该写小题目,不要搞大题目。小题目反而能写大文章,大题目倒容易 写得很肤浅,没有价值。语法方面也是这样,比如高本汉有一篇文章,讲《左传》 里“於”“于”两个字的分别。《左传》里“於”“于”两个字都有,它们的用 法有什么区别呢?高本汉作了研究。我们也可以研究关系宾语,它不是直接宾语, 又不通过介词。杨树达说是省略了一个“于”字,其实不是省略,本来就有这种 语法,不用“于”字,直到《红楼梦》还有“雪下吟诗”的说法。《史记》中这 种例子特别多,我们可以做一篇文章专谈《史记》中这种所谓省略“于”字的情 况:在什么情况下用“于”字,在什么情况下不用“于”字。现在需要研究的问 题很多,比如:汉语被动句的研究,代词的研究。在词汇方面也可以考虑连绵字 的研究。连绵字的研究,前人搞了,但他们都研究的不好。这主要是因为他们缺 乏音韵学知识,不从古音看连绵字,讲得不透,也不会讲透。另外,还有一个问 题,这个问题大了一些,不过也可以考虑,这就是双音词的发展的问题。原来我 们主要是单音词,后来双音词越来越多,怎么发展到现代那么多双音词?整个发 展道路是怎样的?这很值得研究。不过这个题目是大了一点。 其次谈谈论文的性质。有两种不同性质的论文,一种是解决汉语史中的某一 个问题,另一种是提出问题,综合前人研究的结论。最近我看见一篇文章,一个 日本人写的,他讲到中国音韵学家对上古声调的看法,到底先秦有几个声调,是 段玉裁所谓上古没有去声呢?还是江有诰所谓上古实在有四声呢?还是王国维所 谓上古有五声、黄侃所谓上古只有二声呢?他把各种说法都讲得很清楚,自己并 没有提出一个结论。这样做我看很好,把问题摆出来了,说明汉语史上这么个问 题,需要我们研究解决。这种文章是可以做的。最近看见吕淑湘先生的一篇文章, 他说,提出问题就是解决问题的头一步。你连问题都提不出来,怎么谈得上解决 呢?首先要注意到,还有哪些问题没有解决,前人有什么说法,那一家的说法合 理些。我们要善于发现问题,提出问题。有些人念了很多书,什么问题也没有, 那就不好了,等于白念了。 其次谈第二个问题,论文的准备。 所谓准备,主要就是充分占有材料。一个小小的题目,我们就要占有很多的 材料,往往是几十万字,要做几千几万张卡片。刚才我说的加拿大那位教授的轻 唇化的文章,后边列的参考文章有好几十篇。这是一方面,占有材料,参考人家 的看法。再一方面,更重要的,如《所字别义》,把具有人家没有讲到的那种意 义的“所”字能找到的都找出来,随时留意,做出札记或卡片。你别看写出来文 章只有一万字,几千字,收集的材料却是几十万字。这叫做充分占有材料,材料 越多越好。材料不够就写不出好文章,只能放弃,等将来材料够了再写。所以作 研究生时,最好考虑选一个内容比较单一、不需要找多方面材料的题目。比如选 《世说新语》中的某一种语法结构或某一个虚词来研究,只就这一本书研究,别 的材料可以不管,这样题目就小了,也可以讲出一些道理来。当然如果能找到同 时代的别的书的材料或其他材料做旁证,就更好了。最近我写了一篇《朱熹反切 考》,材料只限于朱熹的《诗集传》和《楚辞集注》中的反切,不需要查很多的 材料,这样范围就小了。我们可以做这样一篇文章,专讲唐诗里边的实词的用法。 现在虚词人们研究得很多了,实词倒很少有人写,我看很值得研究。比如“初” 字,在散文中从来就不当“时候”讲,唐诗里常常当“时候”讲。再如“平”字, 王维诗有“千里暮云平”,李商隐诗有“故园芜已平”,“平”字在唐诗里是什 么意思就大有文章可做了。还有一个最基本的也是很重要的准备,就是要具备这 一方面的知识,比如要做朱熹反切考,无非是论证朱熹的反切跟广韵的反切有什 么不同。这就得先熟悉广韵的反切,如果没有广韵音系的基础知识,这个文章就 做不下来。 最后谈第三个问题,论文的撰写。 撰写论文,第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运用逻辑思维。如果没有科 学的头脑,就写不出科学论文。所谓科学头脑,也就是逻辑的头脑。我常常说, 科研有两个条件,一个条件是时间,一个条件是分析能力。没有时间就没法充分 占有材料。要有分析能力就要有科学的头脑,逻辑的头脑。我们知道,逻辑上讲 两种科学方法,一个是演绎,一个是归纳。所谓演绎,就是从一般到特殊;所谓 归纳,就是从特殊到一般。我们搞科研,要先用归纳,再用演绎,不能反过来, 反过来就坏了。比如逻辑上的三段论法,大前提、小前提、结论。“凡人皆有死, 你是人,你也有死。”这是演绎法,从大前提推出结论。结论对不对,关键在于 大前提对不对,主要是“凡”字。“凡”是归纳出来的,我们做研究工作,就是 要研究这个“凡”。怎么研究呢?就是从大量具体的材料中去归纳,从个别到一 般,结论是在归纳的末尾,而不是在它的开头。所谓分析,是要以归纳为基础的, 如果没有归纳就做分析,那么结论常常是错误的。凡是先立结论,然后去找例证, 往往都靠不住。因为你往往是主观的,找一些为你所用的例证,不为你所用就不 要,那自然就错误了。归纳的重要也就证明充分占有材料的重要。因为归纳是从 个别到一般,个别的东西越多,越能证明你的结论是可靠的。也会有例外,例外 少倒不怕,多了就不行。例外多了,你的结论就得推翻。 另外,有些东西,要有旁证,用与它有联系的东西来证明。比如刚才说的 “凡人皆有死”。这是不完全的归纳,为什么也站得住?就因为有旁证。医学里 人体结构就证明人不可能永远不死。真正掌握归纳的方法,不那么容易,但我们 要尽可能的运用归纳的方法做科研工作。清代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可以说是掌 握了归纳的方法,尽管当时没有归纳的说法。他们的一个很好的方法,就是用同 一本书中的例子来证明古人对某一个问题解释的错误。比如《经传释词》中“终 (众)”字,王引之讲“终”是“既”的意思。前人讲《诗经》中的“终”字, 很多都讲错了。《邶风·终风》的“终风且暴”,韩诗说:“终风,西风也。” 王引之认为这个讲错了,是缘词生训,现在我们叫望文生义。从这句话看,“终 风”解释为“西风”是讲得通了,但别的地方“终”都没有这个意思,所以你这 一个地方讲通了也不能算数。王引之在《诗经》中找到大量例证来证明“终”当 “既”讲,如《邶风·燕燕》的“终温且惠”,《北门》的“终窶且贫”,《小 雅·伐木》的“终和且平”,《甫田》的“终善且有”,等等,这些地方都是 “终”和“且”对称,结构相同。你说“终”是“西”的意思,“终风”是“西 风”,那这些例子怎么解释呢?还有一个例子,《鄘风·载驰》的“众稺且狂”, “众”也是“终”,“既”的意思,但毛传不知道,讲成“众人皆幼稺又狂妄”, 大错了。“稺”是骄傲的意思,这句的意思是“既骄傲又狂妄”。这叫做拿本书 来证本书。王引之用大量《诗经》中“终”和“且”对称的例证来证明,“凡” 这样的“终”字都作“既”讲。我们做科研工作,就要达到一个“凡”。 我们进行归纳,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往往遭遇一些例外,怎样看待例外,也 要进行科学分析。例外太多,结论就得推翻,例外少,就要分析为什么会有例外。 例如,先秦古韵,段玉裁分为十七部,王念孙、江有诰分成二十一部,我分成二 十九部、三十部,分得越多,例外就越多一点。你要毫无例外,恐怕就要回到苗 虁的七部去。段玉裁讲合韵,不同部的字可以在一起压韵,但分部还是要分开。 这里就是个主观的问题,所以还要有旁证,上回说的语音的系统性就是一个旁证。 还有个例子,比如去声,段玉裁说古无去声,江有诰说古有去声,到底有没有呢? 我看是有的。到汉代有没有去声产生呢?如果你认为汉代去声没有产生,可它有 单用去声压韵的;如果你认为汉代已经产生了去声,那么去声与入声一起压韵的 很多。这就要做些科学分析。所以我们说,归纳不是一帆风顺的,要经过很好的 思索,找些旁证来证明。 跟归纳相反,就是所谓的孤证,只有一个例子来证明,完全没有归纳,它跟 科学方法是违背的。前些日子看一些字典的稿子,这里就很有一些孤证的问题。 “信”字,它讲做“媒人”,举的例子是《孔雀东南飞》的“自可断来信”。这 个地方讲成“媒人”也可以讲得通,问题在于是一个孤证。古书中“信”都不做 “媒人”讲,而讲到“媒人”的时候,也没有用“信”字的,为什么单单这一个 地方做“媒人”讲,这就是孤证,孤证是不科学的。余冠英就讲得很好。他说, “信”有使者的意思,这里指的是“媒人”。这里指的是“媒人”,“信”字本 身不能解释为“媒人”。《诗经·伐檀》中“三百廛”的“廛”,“三百亿”的 “亿”,“三百囷”的“囷”,本来很好懂,“廛”表示房子,“囷”是谷仓, “亿”就是现在亿万的亿。可俞樾把这三个字都讲成用绳子捆,这完全不行,是 孤证。任何书中的“廛”字都不当捆起来讲,任何书中的“亿”字也不当捆起来 讲,任何书中的“囷”字也不当捆起来讲,只有《诗经·伐檀》这么讲,那么诗 人吟出诗来,谁懂阿!你想得倒巧,怎么三个字都写了白字了?这样讲是不行的。 再者,搞科研工作最忌的是先有结论,然后找例证,这是很有害的。举例说, 江有诰先认为上古没有四声,这是错的,后来说实在是有的,走到另一个极端, 就更错了。他认为跟去声押韵的字就是去声而不是入声。不能这样看,从逻辑上 讲不通。幸亏先秦韵文少一点,如果多,还可以造出更多的去声来,因为你先定 了先秦有去声,这个字本来不念去声,你说现在它念了。很多字都有平上入三声, 它碰上这个念这个,碰上那个念那个,这跟古无四声还有什么区别?你一个字念 几个调,还不是等于没有?还有一个例子,更典型了,这就是黄侃的古本韵、古 本纽的说法。他先主观下个结论,古代一定有个本韵,跟本纽相当。一定是古本 韵中有古本纽,古本纽只能出现在古本韵。对例外,他就想法解释了,比如东韵。 他说,东韵分两类(其实就是一类是一等字,一类是三等字),头一类算数,后 一类不算。别的韵能证明他的理论了,他就不用这个方法了。这个地方碰壁了, 没办法了,就说分两类。还有相反的情况,他分明知道觉部应该有,但是他找不 出古本韵来了,只好不要了。这牵涉到整个逻辑思维问题。为什么说它是古本韵, 因为它里边有古本纽;为什么说它是古本纽,因为它出现在古本韵。林语堂批评 他是乞贷论证,现在叫循环论证。其实用另外一种分析方法就对了,有些声母只 能用于二三等,有些声母是一二三四等都能用。一等字四等字就没有二三等字那 些声母,这跟所谓的古本韵无关。胡适那套“大胆假设,细心求证”行不行? “大胆假设”跟先有结论有没有区别?这要看你怎么假设,如果你已经从古书看 到了某种端倪,迹象,是可以假设的。王引之首先看到“终风”讲成“西风”不 妥,又发现“终”跟“且”对应的地方很多,所以他说:“僖二十四年《左传》 注曰:‘终,犹“已”也。’已止之已曰终,因而已然之已亦曰终。故曰词之既 也。”他又找到很多例证,来说明“终”当“既”讲。我们可以说王引之也曾做 过假设,而这个假设是没有错误的。如果象黄侃的古本韵、古本纽那样的假设, 就不行了,这种假设是很坏的假设。大胆假设问题不在于假设,而在于大胆。大 胆到某种程度,就变成主观臆测了,跟科学的假设风马牛不相及。胡适说,《红 楼梦》就是曹雪芹的自传。这种假设真是太大胆了,主观的大胆,当然就不科学 了。胡适的“大胆假设,细心求证”,问题在于大胆,不应该提大胆,科学的解 释就是假设,假设是可以的,大胆是不可以的。细心求证是完全对的。所谓细心 求证,应该是充分掌握材料,然后细心地推出结论。但胡适本人就没有做到,他 的《入声考》就没有细心求证,讲得很不好。总之,掌握科学方法就是归纳,先 归纳,后演绎,先归纳后分析,没有归纳就没有分析。 第二点,写起论文来,要层次分明。先说什么,后说什么,这很重要。《文 心雕龙》有一篇文章叫“附会”,就是讲篇章结构,讲层次的。这一点跟逻辑很 有关系,有了科学头脑,文章就能层次分明。最近,我听说有人给我个评语,说 我会搭架子,其实就是个逻辑问题。你写文章是给读者看的,不要先把结论大讲 一通,人家还不懂你的结论。你应该按照你研究的过程来引导读者的思路,你怎 么研究的,就怎么写,从头讲起,引导读者逐渐深入,逐渐到你的结论上来。至 于什么地方多讲,什么地方少讲,要看读者对象。如果写教科书式的文章,给青 年学生看,要写得很浅,很多知识要讲清楚。这是普及性的文章,大学教材也是 普及性的。要是写科学论文给同行看,给本行的人看,就要假定读者在这一方面 已经很懂,因此就得写得很简单,单刀直入。最近看一些朋友、青年寄给我的文 章,我感到往往有这样的毛病,讲了很多不必要讲的话,内行人根本就不看你这 种文章。所以,写科学论文,一般的地方要很扼要的讲。相反,在你发明的地方, 在你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地方,要讲得很详细,要讲透。不详细,就不能深入, 没有价值,也说不服人家。 (本文系王力先生一九七九年九月给研究生讲的一次课的记录,由张双棣整理。) 原文见:王力、朱光潜等著,《怎样写学术论文》,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 1-10页。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