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鸟文艺电子文库】Hornbill Literary Electronic Library 网址: http://ftp.sarawak.com.my/org/hornbill ================================================================== 【犀鸟文艺】为文学综合刊物,登载诗巫中华文艺社於马来西亚日报 副刊、网络文友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定栏目:【诗】【随笔、评论】 【小说】【散文】 (个人或专题选集) 本刊每月廿八日出版,并不 定期出版专题增刊。 欢迎投稿: weekp@pc.jaring.my ================================================================== 【犀鸟文艺 第三卷 笫1期】2000年1月28日 【本期内容】 ================================================================== 1. 〖不要为我忧虑——.妈妈〗〗............. 网友来稿 中国.. 鲁孜 2. 〖秋望〗..........................................中国.. 秋堂 3. 〖夏日冷眉〗......................................中国.. 铁璀 4. 〖怀念小鸟〗....。................................中国.. 鲁孜 5. 〖风雨花期〗......................................中国.. 铁璀 6. 〖乾隆苏北行〗.............................中国.. 王卫华 编写 7. 〖学步〗..................................中国.......... 雷传桃 8. 〖校园---望你的最后一眼〗.........................中国.. 李之川 9. 〖乐队中的哭声〗..................................中国.. 李之川 10.〖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中国.. 寞儿 ------------------------------------------------------------------ 1.〖不要为我忧虑—— .妈妈〗 鲁孜 妈妈,不要为我忧虑 我已不再是襁褓 从你扶我站立的时候 我便驻进了试步的勇念 多少年过去了 在漂荡的生活中 在孤独的环境里 支承我的一直是这种信念 妈妈,请不要再为我忧虑 人生没有既定的轨迹 一如地上没有现成的路径 既然我在困境中受洗 尘世还会有什么不幸? 不要为我忧虑,妈妈 发条已经上紧 尽饮苦酒不失欢欣(1) 燃烧的腊烛预示了我的生命 (1):见歌德〈浮士德〉:〈忧愁〉“时钟停止,指针落地”本诗意指 “浮士德精神” ------------------------------------------------------------------ 2.〖秋望〗 秋风凄呖得这样悲 秋草憔悴得这样黄 我漫步山岗 梦沉沉傍徨 遥望著西方渺渺云端 歌唱的残翅无力翱翔 四周一派荒凉死寂 广阔天地孤苦伶仃 秋堂 于上海 ------------------------------------------------------------------ 3.〖夏日冷眉〗 ..铁璀 A 凡是追求过冷眉而没有得手的男人,都对她说过内容大致相同的话,“你可 真是名如其人呀!媚,但是很冷。”粗俗点儿的则这样表达:“就算是一砣 冰块吧,下这么大的功夫也把它融化了,可就是捂不热你。真他妈冷。” 名字是她当过右派的父亲起的。本意无非是取其字面上的求雅避俗,叫起来 又顺口好听,还与梅花的梅和妩媚的媚谐音,况且女儿的杏眼上确有着好看 的柳眉。他是在一张稿纸上横横竖竖写了十多个名字,最后才选定的,曾为 自己的这个杰作自赏过得意过。哪料在“文革”中再次挨斗时竟成了他的罪 状之一:……听听你给你丫头起的名字──冷眉。你要对谁横眉冷对?这不 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 长成后的冷眉并不特别美艳,但越来越显俏丽。而且生的白净,身条又不 错,并一直保持着很好的体型;她谦虚地自自诩说:“也就算个上中等吧。 ”家庭与历史的缘故,她没混上什么学历,后来念了一段儿“电大”,生小 孩没坚持下来。可喜好读书,气质仍然不俗;举手投足间,扬眉转睛顾盼 时,颇具魅力。待人接物热情礼貌,又爱微笑,这就给了某些觊觎者一种鼓 励和希冀。不过,他们都碰了软钉子,没能突破戒备森严的最后防线。她聪 明而坚决地固守着,不肯交出。于是,有人说她像鱼似的滑,已经到手了, “哧溜”──又溜掉啦! 冷眉十九岁就到这家不大的国营企业上班,因为她的聪慧肯干人缘又好,在 车间当工人没几年就被提到供销科,并且一直没动,直到现在的营销部。 看样子就这样干下去了。中等收入,还能按期开工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这就不错啦。以后年纪大了,跑不动了不体面了,退路还是有的,到“三 产”去干干,直销门市部啦对外餐厅啦都行,最不济到厂里新开的歌舞厅管 管事,也凑乎。至于下岗,本厂目前尚无迹象;既使以后真的“狼来了”, 她想也轮不到自己头上;虽然办事比较公道的老厂长退了,新厂长来了,改 称总经理,关系也可以,而且有一段时间还常常约她跳舞。只是看到与自己 同时来厂的女伴升到业务主管,有一位还当上了副经理,她心里便不大平 衡,但转念又想到方晓“从来就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的劝导,也就想通 了。对于这个问题更深更广的道理是方晓开导她的,“一般人没有大付出, 也就别指望收获……”每当她烦闷时,就找方晓诉说,经他一通劝慰,心情 便熨贴多了。可是,对方晓的一些理论,冷眉也接受不了,半信半疑吧。 方晓不是本厂的,非官非款,一介穷书生而已,有时还刚直得犯傻,可是冷 眉愿意和他交往。俩人保持友好十年了,挺投契;隔多时不见了,彼此间亲 亲昵昵是有的,但从没逾越过那条界限。“真的没有──向老天爷保证!” 每想到方哥,她常常这样默默念叨。 日子就这样过着,“横向比较还算滋润。”后一句话是方晓替她总结的。 B 这是初夏的一个晴朗温暖的好天气,正好赶上发薪水,工资加奖金六百多, 虽然忙一些,冷眉的心境依然像窗外树上欢跳的小鸟那样畅快。当她把当天 的销售货单核对整理清楚,屋里已经没人了,喔,下班时间都过了。她轻描 淡写地抹了几下眉和唇,挎上坤包,要走;里屋的门打开了,老科长唤住了 她。 老科长显得很局促,没了平时的谈笑风生,嗑嗑巴巴地说到了下岗,又谈到 “下岗不等于失业,下了还可以再上岗。” 云云。 这中间,他抽了两支 烟。 冷眉被老科长的窘态逗笑了,“您今天是咋啦?怎么老是下岗下岗的──赶 时髦呀!。” 老科长又接上一支烟,才说出让冷眉下岗的事。 “您可别吓唬我。”冷眉不相信。 老科长说,“小冷,是真的。上礼拜就决定了,全公司第一批十多个,大多 是后勤的,各部门负责通知自己的人。报喜不报忧,这种事──我拖了好几 天没说,上午,老板又催……我也没办法。” 老科长还说了些别的话,劝解的话。冷眉没听进去。太突然、太不近情理 了,让人怎么接受得了。她扭头走了出来,咬着嘴唇才没让眼泪流出。 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成了一盆浆糊,再出现空白,就这么交替着。她哪里 也没去,路上也没停留,径直骑车回了家。本来打算到商店转转,到菜市场 买些好吃的,都免了。 她随便弄了些东西吃了,找出方晓送的那瓶白兰地,喝了满满一大杯,关掉 电话,倒头便睡。睡一觉再拿主意。这是方晓的口头禅。连他也不去找了, 谁都不找,没心情……睡一觉再拿主意吧。 C 叽叽喳喳的喜鹊把她吵醒了,刚六点多。真烦人。喜鹊叫得这么欢也没好 事,而且正相反。老说法都不灵了。 很渴,她沏了杯茶,又钻进被窝。 深陷在因失落而来的沮丧中;比读初中时学杂费被扒去那次,站在离家不远 的巷口孤零零地痴呆着,还要难受。 好在头脑清醒多了,可以想些事了。 别说公司十个人下岗了,就是再多几倍的指标也不该轮到自己。有一次她和 老科长逗闷子说,“咱们厂要有下岗的风声,您可别忘了给提个醒,别让我 措手不及呀。”老科长认真起来,“尽瞎说!就算厂子里一半人都下了也下 不到你头上。这你清楚。”现在倒好,突如其来落到头上啦,而且是一撸到 底,彻底下岗,没有退路。去“三产”?想得美! 问题严重。赡养父母要钱,哺育孩子要钱,房租水电、衣食住行更要钱,连 看电视也要钱。丈夫也是个工人,挣钱不多而且不稳定,还常常跑外,花销 大,一个月下来所剩无几。这一下岗,每月大不了给你个一、二百块,还不 一定按时发。这日子可怎么过! 为啥这倒楣事就落到我头上了!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 什么地方得罪总经理了?就那么点事儿不至于就记仇吧! 经理姓刘,快五十了,还挺爱玩儿,刚来上任不久就约她跳舞,后来便常一 起跳。她想这大概也是因为自己身条好,舞步轻盈又随顺好带的缘故。熟悉 了,每到时暗处他便搂得很紧,她就用搭在他肩上的左手轻轻推拒。要是别 的舞伴比如方晓,就识趣地松开了。可是经理不,你推他几次也不松手,依 然有机会就搂紧你。后来只好随他去了,男人嘛,况且又是经理,也不是什 么出大格儿的事。通常是下班后,她路过经理办公室时,他就唤道:“冷 眉,晚上跳舞去!”,只要没有要紧事,她就痛快地应道:“好来!”后来 就叫她去他办公室送报表什么的,只去过一次,就没再去,从经理的眼神她 看出了异样。自己虽不是特别古板的人,但她很认同方晓的观点,“男女间 的事总的两相情愿,一相不行”。对不起,本人不愿意。后来她推荐了刚来 不久的小邵,觉得此女倒是个合适的替代人选──更年轻,模样也拿得出 手。碰上经理让送报表时,就让小邵去。开始小邵也不大乐意;“好妹子, 求你就跑一趟吧,姐这里正忙呢。”自己资历最浅,又经不住这样的央求, 小邵便去了。一次两次,后来送报表便成了她的专差。 但经理并不罢休。过了些日子又让冷眉和他一起出差,说公关方面的应酬, 必须有个年轻能干的女的。很为难。可是不去不行,只能是一路上多个心眼 吧,最后的防线还是不能交出的。事也凑巧,预定上路的前一天冷眉病了, 重感冒。只好换上小邵。 渐渐人们私下便说经理和小邵好上了。 冷眉从不掺和这种议论,没意思!周瑜打黄盖,两厢情愿。况且这种事早已 见怪不怪,不新鲜了;有条件的、头头脑脑,那就更不稀罕啦。 经理不再专约冷眉跳舞;不过平时碰上了还不失热情地和她打个招呼…… 看来还就是这个原因。一急之下,没顾上问科里下岗的还有谁?问也没用。 肯定没有小邵。 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向谁诉说找谁商量…… 丈夫外出不在,就是在他也毫无办法,窝囊委琐。向他述说与经理难处时, 他竟然说:你应该去送报表;更不能有点儿病就不去出差。人家是领导嘛, 管着你呐,别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呢……什么话!想戴绿帽子吗,迟早会给 你一顶。可当年父亲怎么就相中了他,自己也觉得他老实,又经不住他紧追 不放。今生一大错误。还是找方晓吧,他也没多少路子,但起码可以让你宽 宽心,给你出出主意。 冷眉起身,把电话插头插上;按了一组号码,马上挂断,又重按了一次,再 挂断。这是她和方晓的约定,他听到两声空响,方便时就会立即回电话。 楼上的破钢琴又拙劣地响了起来,和弹棉花的声音没二样儿,真讨厌。他是 个烟贩子,卖假烟也卖真的,真烟是那些收礼人抽不完的,贱卖给他。倒腾 烟发了,便弄了架钢琴附庸风雅,弹起棉花来,“噔噔”个没完。以后不上 班了,连这种噪音也受不了。冷眉只好打开录音机放音乐与之对抗。 激越的《永不放弃》轰响着,好听;还是他占便宜。 她知道方晓今天没课大概能来,又是第一次邀请他来家里,得赶快洗漱梳 妆,拾掇一下房间。 电话声轻柔地响了两声,她丢下墩布关小录音机拿起听筒,传来方晓浑厚的 男中音,“冷眉你好!”她感受到一种及时的抚慰。 不好……方哥我特别想见你,能来我这儿一趟吗?现在,家里。 行,需要些什么? 人来就行。喂,能找到吗?三楼,右边的……我到门口接你。 不用了。你在窗口看着点儿──二十分钟吧。 D 方晓没敲也没推,门就拉开了。 冷眉把方晓让进来轻快地咔嗒一下关上门,又拧上锁扣;随即便无言地贴过 来,搂住他。她这么热切主动,在俩人的关系史上还是第一次。 “等一下……到里边再说,我手里还提着东西。” 很普通的房子,没装修,但还算干净舒适,和想像的差不多。方晓把吃食放 到茶几上,“想你也没吃早点;弄点什么喝的来。”他可真体贴入微。冷眉 冲了两杯奶粉,端过来: “方哥,我下岗了。”说着,想哭。 方晓怔了一下,“油条还热着呢,先吃。再大的事也别上火,稳定压倒一 切。” 她被逗得禁不住乐了。 吃过了,都洗了手;冷眉知道方晓不喝茶,用自己的磁化杯盛上开水,又打 开一盒好烟,紧挨着坐下,头靠在他的肩上。 他拉住她的一只手,“说说看。” 因为早上思索过了,所以叙述得还算简单明了。末了,她说,“怎么办?方 哥。” 方晓离开从沙发,绕到茶几前踱了几步,停下来,“很明显,根子在经理身 上,要想上岗,还得打通他这个关节。” “怎么打通?” “无非是那两道子,财、色二气。”方晓又踱起步来,“送礼,少了不顶 事,撒点儿胡椒粉,白搭;多了咱又拿不起。况且,就你这事而言,他贪的 不是财是色。” 冷眉脸红了。“你的意思是让我和他睡觉?我不愿意!”她也站了起来,“ 就算我勉强和无奈……你忍心吗?” 方晓语塞,光踱步。 “别来回走了,又不是讲课,晃得人心里麻烦,坐下吧。” “你不也站着嘛。” “可也是──你真逗。”这情趣让她又想乐。 方晓回到沙发上,点了支烟,沉默无言。 冷眉知道他在思考,也不再吱声,从后面靠上去,倚在他那阔背上,双手圈 住他的腰。 这温柔使方晓感到她的凄楚她的托付,多年来从未享有过的温存实在经受不 住,激起他作为老大哥的豪义之气,必须帮着她渡过这个难关了;但得去求 人拜佛,这是他最怵的事,连自己的事,凡能对付着过得去的他一律不去低 头求人,因而许多本来应该得到的名利都放弃了,连老婆也离异而去。虽然 失去了很多,但保持了自尊和自由。在这年头我们除了自尊,还能拥有别的 什么赖以自豪自信自立的精神支柱吗。可是,为了倚在背上的她,只好破例 了……温柔之累啊。先别畏难…… 方晓不由得又要站起来,想讲讲办法,被冷眉拽住了,“你就坐着说吧, 啊,别离开我。” “要沉住气,振作起来,先把情况了解清楚,都是些什么人下岗?我有用。 按现在你们公司的状况,你肯定还能上岗,不过要积极活动,这需要一段时 间,时间长短就看活动的力度了。当然是活动刘某人了。你先找找他,一次 可能不行,再找。实在不行,我给你兜着,尽全力──包括找人和送礼,最 终让你上班就是了。行了吧……” 他说的多好啊,条理简炼实在,有分析有办法。几句话就把你脑子里的那盆 浆糊澄清了,让你惶惑的心里有了主心骨……难怪学员门都爱听他的课…… 第一次听他讲课就有点儿被迷住了……学员们和老师第一次聚会,就不由得 去接近他,邀方老师跳舞……怪不得他对我一个人讲话也老想站起来,一种 习惯,大概这样思路流畅吧……有一次她说:我们──十年了吧。他说:是 啊,抗日战争才八年;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冷眉还是明媚的眉冷静的冷。为 他的妙语所激,她和道:那就再加上三年解放战争,或许冷变热。他接道: 顺其自然吧……。 冷眉收回思绪,松开手,倚在沙发上。 方晓侧过身来,“怎么不言声?” “听你的,方哥。难为你了──我知道你是个大丈夫,从不低三下四……, 妹子拖累你啦……”她语声颤颤的,有些哽咽;神色迷离,两颊桃红,无力 地扑到方晓怀里,曲臂勾住他的脖子,脸贴在他的耳畔。 “哥,你真好……可咱们好这么多年,我什么都没给你……连个热吻也没有 ……你也不容易──抗战才八年!” 他特别注意到,改叫“哥”了。 细如腻脂的脸热乎乎的;清气嘘嘘;有泪珠流落,一滴一滴,到俩人脸颊相 贴处不再滑下,渐渐洇濡开来。 “别这样,别。我不在意这个。”方晓搂护着她,轻轻地抚摸着,起自肩止 于腰。“况且你还是给了我许多慰藉和快乐,在我孤寂无助的时候。” “快乐和慰藉……我愿意。哥,亲我……” 亲吻,至热至深。她眯着眼,摸到他的手,拉向胸部……她呻吟起来,呢喃 道:“咂咂。” 酥胸如雪;蟠桃高耸,挺而颤……能持否?不能,谁能经受得住!只能照做 了。在她一声如歌的“啊──”的长吟中,他玉山倾倒,伏在她已经酥软不 堪的身上。仓促忙乱而又神妙和谐地向那的最后的防线进发,不是交出也不 是攻入,彼此携手,同登仙境。 该死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俩人立即分开,迅速恢复原状。 冷眉说:坐着,没事;先不理他。 敲门声停顿了一下,又响了起来。“谁呀,真讨厌!”冷眉捋着头发去应 门。她拉开防盗门上的小窗,是街道左老婆子,收卫生费的。“半年的,二 十块。”冷眉把钱塞出去,咔嗒关上了小窗。 “扫兴。”她挨着他坐下后说。 方晓微笑:继续吗? “哥,你也学坏了。”冷眉攀着他的宽肩,“我过了那个劲儿啦。以后,行 吗。”又附耳道,“让你销魂。” E 下岗两个多月来,按方晓的主意,冷眉稳定了情绪,还了解到一些内情。她 和方晓曾多次商量分析。 公司首次下岗的,多数是后勤管理人员,美其名曰“精后保前,加强一 线”。“后”指后勤,“前”和“一线”指生产第一线,包括车间和“三 产”。由于名正言顺,又经厂办笔杆子的总结报导,受到了上级和舆论的一 致好评。 其实,公司的经营状况还没到非裁人不可的地步,这是刘经理的一个权谋。 他在公开场合说“全体员工都要有危机感。”实际上他是营造的是一种威 慑,让大家服服帖贴老老实实好好干,不然你就下岗!后勤上有个人告状, 这次就首当其冲地下了岗;“官小权术大啊!”方晓感叹道。“冷眉你也属 于非顺从者──跟着下去。”下岗的,依不同情形分别处理:一是直接到“ 三产”和车间,“量才使用”,实为下放转岗;二是暂时性下岗,来找了、 托人说情了、送礼来了便安排工作;第三种一般不再用你,除非你托了大门 子要不就送大礼。方晓总结说:冷眉你归第二种。活活动动,托托人再上班 问题不大,至于能不能“官复原职”,那要看力度的大小了。 冷眉一直没去找刘经理。求人难。求告那家伙更别扭,想起来就犯怵。“ 哥,还是你去找找人吧。” 思来想去,方晓决定托一个老同学,那人是正好在刘经理公司的主管部门工 作,虽不是大权在握,但有相当影响力。方晓是这么说的:我有一个亲戚下 岗了,就在你们管着的那个厂子,麻烦你给疏通疏通。这几百块顶不了什么 事,只能吃顿便饭──饭桌上好说话…… 老同学答应了。一周后给方晓打来电话,说“幸不辱命”,你“交办”的事 完成了,但要你那亲戚亲自找经理谈谈,总得给人家个台阶下吧。 方晓道了谢,马上电话告诉冷眉。冷眉自然高兴,可又犯愁,“哥,你说他 会提非礼要求吗?” “可能。” “那怎么办?” “只要你不愿意就能对付。何况你冷且滑。” “去!你也这么说人家……我一两天就去找,然后向你汇报。” “注意装束尽量素雅些,避免刺激。” “谢谢关照!──我已经闻到醋味了。” F 正是盛夏,午后很热,但冷眉还是脱了短裙换上长裤,一条深色的牛仔裤; 上面拣了件高领衬衣穿上,还把平时不带的乳罩也箍上了;没有化妆。“这 下行了吧。”她默念着,对自己也对方晓。 这是个星期天的下午,冷眉顶着烈日离开家,骑车到公司去,找经理。这是 第三次了。头两次没见上,一次正开会,一次没在。办公室一位热心人悄悄 告诉她,礼拜天刘总常在他办公室,来前最后先打个电话。“别说我告诉的 啊。”路过方晓住的那片居民楼时,冷眉不禁想见见他,转念又作罢,找过 经理后再说吧。 进了公司院,阒无人迹,她一眼望见挂着空调的经理办公室拉着窗帘。来到 门口,门虚掩着,她还是轻轻地敲了两下。 “进来吧。”她进屋后,经理又说,“带上门。” 她下意识地听从了,门咔嗒一声锁闭了;她的心也咔嗒了一下。 套间的门敞开着,经理坐在宽大的老板桌后面,不冷不热,像这空调开得适 度的房间,进门就让人感到一股凉意。冷眉习惯性地微笑着叫了声“刘 总”,走到桌前。经理这才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坐吧。”然后便拿起一份 材料煞有介事地看着。 为了打破他有意制造的沉闷,又不想直奔主题,她搭讪道:“您星期天也不 休息?”边缘而中性。 他没接她的话茬,放下手中的纸片子,向后仰着身子侧伸双臂,舒舒服服打 了个哈欠。“在家里呆的闷得慌了?” “想上班儿。”她俯首道。 “那咋才来?” “不敢打扰您。” 看着冷眉忸怩温顺的样子,老刘得意地笑了,“嗬,我们冷眉的冷劲儿跑到 哪儿啦?变得这么温柔了。但是打扮太保守,也不嫌热。”可爱的俏人儿, 你终于服服帖帖地送上门来了。 冷眉明白,这是一个试探。她起来,想走。 眼看到手的美食哪能让你溜。老刘从桌后站出来,手按在冷眉的肩上,从桌 子和冷眉之间蹭过,“坐,坐。”说着来到文件柜前,“放松些,别紧张, 谈事情也得有个宽松的气氛不是。”他开始翻找什么。 冷眉趁机坐到旁边的长沙发上,这才注意到经理的体恤衫西裤皮鞋都是高档 的。但包装效果并不佳。偏矮又胖且缺少一种精神劲儿,可惜这一身名牌 了,给人的整体感觉仍然是……粗鄙。她想起方晓说过的这个贬义词,和“ 有钱有权并不见的就能有优雅的气质”这句话。 经理掩上柜门,坐到冷眉刚坐过的椅子上,一派正经自然的姿态。这使冷眉 稍稍安稳了些。 “既然你来找了,说明你尊重信赖领导,还有人为你说情,门路不小啊。那 就回来上班吧。工作,想干什么?” “如果允许,我还想回营销部,那里我熟。” “行。不过我得安排协调一下,一个礼拜内让总经办通知你。” “谢谢刘总。” “怎么谢我呢?” 冷眉无语良久,才想到提兜里的两条“三五”烟。她抽了出来,放在茶几 上,不甚流利地说,“也是别人送的,我们那个又抽不惯,一点小意思,不 成敬意……” 经理哈哈大笑,“冷眉什么时候也学会给人送礼了,你这不是成心让我犯错 误嘛。咱们之间还用得着来这个吗?大不了好好陪我跳跳舞就行啦。” 冷眉努力摆脱局促,“看您说的,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了?跳舞归跳舞,这 烟您也不能再让我提回去。” “下不为例啊。”虽然是套话,也是真话。他真不想收这区区两条烟,但怕 她尴尬导致犟硬而坏了谋算中的好事,收下吧。他把烟放进文件柜,顺手拿 出两个考究的瓷杯和一罐装潢精致的咖啡放在茶几上,“喝杯咖啡吧,我这 里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 “您别忙乎了,我也该走了。” “那你把烟拿走!”经理不高兴了。“不爱喝还是怕我这咖啡里有毒?” “看您说到哪儿去啦。”受方晓的影响,她也喜欢喝咖啡。“那我来冲。让 您伺候,消受不起。” “你又错了,女士优先嘛。不是我小看你,调这玩艺大有学问。” 老刘拿拿放放,倒腾了一阵,调成了两杯;又撕开一个漂亮的小袋儿,把里 边的白色粉末倒进在其中一杯里,用小勺搅了搅,把这杯放到冷眉一边。 她知道,那是咖啡伴侣,“您怎么不加?” “我喝上瘾了,喜欢苦点儿的。”他先端起杯,没就近坐到冷眉身旁,反而 离开茶几回到椅子上,呷了一口,把杯子放老板桌上,搅动着小勺。这是又 一个故作姿态,让她放心的姿态。“喝吧!” 冷眉尝了尝,挺香,只是稍微有点儿甜腻。 “怎么样?” “好喝。” “慢慢品──味道好极了。”老刘喝着,边说。 被动地说着应酬经理的话,冷眉喝下半杯。怎么感觉不对劲儿!她推开了杯 子。 有点儿迷幻。双颊发热,她摸摸脸,肯定红了。乳房蠕蠕地涨挺起来,接着 浑身燥热,按捺不住的骚动攫住了她。从未有过的羞于启齿的淫荡欲望,令 她一手抚胸一手按紧小腹,半仰在长沙发上。糟了,准是他在咖啡里下了那 种药,坏蛋!什么咖啡伴侣。 他眯缝着豆眼,假惺惺地问,小冷怎么啦怎么啦。说着便坐过来,摸她的额 头摸她的脸,见冷眉没动,就饿狼般地搂着她,又抓摸又亲嘴。这哪是吻 啊,是啃。但她无力抗拒,也没有抗拒的意思。 她抗拒的理智被性欲的渴望淹没了,任他揉搓;有一刻还主动迎合他,甚至 不知羞耻地贴过身子,扳着他的肩膀回吻;及至她长长地啊了一声,眯眼蹙 眉瘫软在长沙发上。 他动手解她的裤子。 要越过最后的防线,而且如此卑鄙奸诈,绝对不行!理智从欲望的深潭里凫 出来,艰难地撑住被激发出来的原欲,嘴唇都咬破了。她手脚并用,强作挣 扎。事后怎么也记不起来,俩个是谁把杯子碰掉跌落到瓷砖上,撞击和破碎 的声音刺耳惊心,使她遽然警醒,使劲儿手撑脚蹬,挺起身来。她为自己喝 彩:不简单,三十来岁的冷眉能战胜自己。 “你!太坏!”冷眉杏眼睁圆,咬牙切齿。 被她的震怒掀退,他没站稳,一屁股墩在茶几上。 冷眉一把拿起她的空提兜,顺手还捎带上那个“伴侣”袋儿,转身跨出套 间。 经理赶上前来要挡她,“别,怎么也得歇歇再走呀。” “要是再拦着我就死在你这里!”冷眉甩开他扭头拧开门闪了出去,踉踉跄 跄下了楼,骑上车子疯也似的出了厂门。 G 冲是冲出来了,但那股急不可耐邪劲儿还未消退,所有动情区依然涨满渴 望……那王八旦的淫药可真厉害。冷眉骑了一段路,又拐了个弯儿,来到河 滨路,停下自行车,蹲在路旁的一棵树下,两臂叠压着小腹。她背路向河, 不敢多看行人──看着哪个男人都可爱,都有想和人家亲热一番。真邪门, 羞煞人了。幸好没被熟人发现,一般人又不爱管闲事,没人过来问她怎么 啦。 过了一阵,稍缓过来了些,她骑上车子,得赶快回家。那料骑着骑着却来到 方晓家的单元门口──其实她只来过他家一回。也好,跟着感觉走吧。他家 就在一楼。 听到敲门,估计是冷眉。正在老电脑前敲键盘的方晓立即应声开门。 冷眉进了屋问了声,“你一人?”一头扑到方晓怀里,“哥──”,嘤嘤地 哭了。 方晓大惊,“别哭别哭。出什么事了。” “头晕。” 方晓把她扶进卧室。她脱了鞋,倚在床头,“忒渴,茶,酽点儿。” 真好,茶不冷不热且浓。她喝了一大杯。方晓拧来湿毛巾,擦去她脸上的 泪,轻轻地揩掉她唇上的血点儿;既然她不说,方晓也不再问。享受过这番 抚慰,她感觉好多了,拿起毛巾,自己到水喉下洗梳了一下,回到床上,挽 着方晓的胳膊,“哥,我挠心。”挠心,她祖籍的方言,有麻烦迷乱的意 思。方晓握住她的手抚摸着: “我明白。” 冷眉支起身子,半嗔半笑,“我知道你就会误解──你明白什么?” “那家伙……强暴……” 她攥起拳头轻擂他,“什么什么?” “我还没说完──是企图。没有就好。” “这还差不多。是圈套,没得逞。我识破了,逃了出来。为了我也为了你。 以后我会细说的。嗳,伯母呢?” “去我大姐家了,上午刚走,明天才回来,放心呆着吧。” “哪你不告诉我。” “你也没问呀。” “……很好。哥,我想舒舒服服躺会儿行吗?”她笑笑,脸红了。“你先出 去。”临了又加上一句:“关掉电话、栓好门──谁敲也别开。” “好的。你随意,像在家一样。”方晓掩上门,出去了。除了她说的事,他 还想起电脑没关闭,而且记不清是不是忘了存盘……做完这些,他坐下来, 点燃了一支烟。 卧房里传出冷眉的唤声:“哥──哥──” “需要什么?” “要你!” 方晓应声进来,噢,妙极了,令人目眩:窗帘拉上,台灯打开;冷眉搭着毛 巾被平躺在床上,优美迷人的胴体曲线显现出来。她的衣服堆放在那把折叠 椅上,牛仔裤、短袖衫、乳罩……一切都已就绪。冷眉半眯着眼睛,一条玉 臂搁在枕头上,娇羞地眯着眼睛。“我的傻哥……” 凝聚多年苦待已久的激情燃烧起来,方晓手脚忙乱地上了床,“冷眉不冷, ”他的声音有些变调。冷眉热烈地迎接他,呢喃着:“也就是对你啦全都给 你……” 冷眉如歌如泣的呻吟婉啭而起,持续了好一阵,这是他平生感受到的最美妙 的音乐,刻骨铭心,足够享用回味终生了。 事毕,她体贴地做了善后,又躺回他身边。“你是第二个。” 谁是第一个?“老公呀──傻哥。”感激你,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给的恩爱, 快活吗?“嗯。从未有过的……我离不开你啦。哎,你不会像你给我看过的 《聊斋》里的那个书痴出去乱说吧。”不会。“也别写。这秘密只属于咱 俩。”知道。…… 在冷眉的坚持下俩人起床收拾停当,挪到在大房里喝水说话。冷眉将下午找 经理的险历说了,又掏出那个“伴侣”袋儿给他看。方晓忿忿地骂了姓刘的 一通,说应该下功夫收拾那王八旦。冷眉说,你说那家伙从哪儿弄来的药? 方晓说,现在有权有钱什么东西搞不来!可能还是用公款报销呢;又说,你 可真了不起,那么难捱你都能打熬住──女中丈夫呵。冷眉说,还不是为了 给你留着嘛,完璧归赵──归方啊。方晓听了她活学活用的这句成语笑道, 妙语!冷眉说,你以后可要好好待我啊。方晓郑重道,当然! 冷眉又为上班的事忧虑起来。和经理闹僵了,还能回公司吗? 方晓劝慰说,也不一定就回不去,先看看,实在不行就告他。 “能告下来吗?” “只要下决心千方百计就能。不过咱们为了上岗,还是先礼后兵,先警告他 一下,看他解决不解决。” “行……哥我饿了。” 方晓说咱们出去找个像样儿的饭店好好吃一顿,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 冷眉说别啦,外边不方便又花钱多,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一定能上岗,咱得省 着点儿;另外,你不是早就想吃一顿我做的饭吗。 方晓马上出去买东西。有魅力的女人贤慧而勤俭的不多,但她是。 冷眉嘱咐他别多买并顺便带两支红蜡烛回来,便进了厨房。 H 天色暗了下来,晚间的凉爽和微风中白杨的飒飒声漫进了进来。 方晓点燃了蜡烛,插在一个长颈莱茵瓶上,桔黄的烛光洒满房间。映照着桌 上冷眉的作品,那精致的菜肴;映照着晶亮的葡萄酒。冷眉沐浴在柔柔的烛 光里,娴静秀美,有几分忧郁。方晓说你忙累了,“我来侍酒。”──她 懂,这是服务的意思。她很欣赏方晓开瓶斟酒的娴熟优雅,微笑了。 俩人举杯,在悦耳的叮儿声中中,他说,“眉,愿你健康快乐。” 冷眉说:“谢谢。”却持杯不饮。 “怎么不喝?”方晓问。 “我们已经……,不行个仪式吗。”她收回小臂,目光灼灼。 方晓顿悟,擎杯曲臂款款地插入她的臂弯,相互缠绕牵引贴近,同饮而尽。 烛光把俩人投影到墙壁上,令人感动不已。 她泪光闪闪,“哥,交杯酒可不是随便喝的……” “记住了,永志不忘。”是啊,自今日始,他就要担起一种责任。交杯酒是 不能随便喝的! 菜肴可口,佐以佳酿;从容而浪漫……很难得。这一餐很舒适,这个夏日的 晚上,真惬意。他俩都有一种幸福感。 饭毕,撤了桌子。方晓冲了两杯咖啡,说,“放心喝吧,我这儿可没那药可 加。”刚说完就后悔了。在这美好时光,何必扫兴。那是一个痛点一个与上 下岗有直接关联的心病。画蛇添足。 幸好冷眉似乎并不在意,抿嘴笑道:“在你这儿,有也不怕,那我今晚就不 走了。平时在市里,我还没在外边过过夜呢。”说是这么说,能不能上班的 忧虑又爬上心头。咖啡挺苦,她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喝。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不快的话题……” “不要紧,即使不说也照样存在呀。” “眉,我们跳舞,权当饭后散步吧。” 他选了一盘带子,第一支曲子就是《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把音量调 低,拥着她跳起两步舞来。 她依偎着他顺随着他挪动,默默无语,睡着了似的。 “又不高兴了?” “哥,活着咋这么麻烦。” “说对了──人生不但烦恼又很短暂,所以要想得开,今朝有酒今朝醉,学 会解脱。很多人活得比你苦多了累多了,而且无可奈何,难道就不活了。你 就那么点儿事,咱们不是正在解决嘛。”说是这么说,但他知道冷眉再上岗 的事还得费一番周折,说不定还要拖很久。她搂住他的脖子,“你真会开导 人。”踮脚附耳说,“我想嫁给你。” 他没吭声,沉默良久。 仅仅有爱情是不够的。岁数比她大,这是不可的改变的;没权没钱,这倒是 可能改变,可是首先得改变自己;毕竟年届不惑,嬗变也难。“等到你上岗 的事办妥以后,咱们再讨论这个问题好吗?”他说。 075000河北省张家口沙岗东街23号铁璀TEL:(0313)8052750. 铁璀 每页30×40=1200. 共 13 页, 约 15000 字. 外投仅此一份. ------------------------------------------------------------------ 4.〖怀念小鸟〗 鲁孜 题记:人们感受着大自然的恩赐,人们又在无情地破坏着维持自身生存发展 的环境;城市本已喧嚣枯燥,然而连一只奄奄一息的雏雀都不放过! 谨以此文抚慰一颗纯真的童心,唤醒人们保护自然的意识。 我喜欢小鸟。它们在天空中飞来飞去,自由自在。小鸟落到地上的时候,圆 圆的小眼睛左顾右盼,一副神情不安的样子。我常常乘它不注意,就箭一般 地跑过去。遗憾的是它的反应更快,“呼啦”一声,叽叽喳喳冲到了天上, 仿佛说:好险!好险!讨厌的小孩。 当然,也有的小鸟十分顽皮淘气,见我追它,竟贴着地面飞飞停停,直累得 我气喘吁吁两手空空。 每见小鸟在天空飞翔的时候,那幼小的心灵便充满了色彩斑斓的梦幻。好想 抓到一只小鸟。我曾祈祷,小鸟呀小鸟,我不会伤害你,只想和你成为好朋 友。我会给你搭建一个漂亮的房子,还要将最好的食物送给你。你想家的时 候,随时可以飞向天空,回到你妈妈的怀抱,而我想你的时候,你就来到我 的身旁,你絮叨天上的奇妙见闻,我讲与小朋友玩耍的故事。 一天下午,我随爸爸出去办事刚刚走过宿舍楼角,突然见一只小鸟斜着冲到 我的左前方,然后“一扑一扑”地向楼前小房的草丛里钻去。我惊喜万分, 心想这下我的梦想可以成真了。我轻手轻脚地向前靠去,想将它捂住。它似 乎听到了声响,“扑哧”一声,又向前跳了几步。我猛然醒悟,它可能受伤 了。 这时,爸爸提醒我:“不要踩着它”。可抓鸟心切,不小心还是踩着了它的 尾巴。我伸手一抓,它黄黄的小嘴衔住了我的食指。我疼的把手甩开,心里 有点胆怯。爸爸说:“是一个雏鸟,没事的”。我又鼓足勇气将它抓住放回 家中纸箱里,就匆匆出去了。 一路上,我惦记着小鸟。我不知道它是否在吃东西,会不会想它的妈妈…… 晚上回来,我发现小鸟很可怜。它见我打开箱盖,一边向后退缩着,一边又 张开了小黄嘴。所放的东西一点也没动。爸爸细细地观察了小鸟后说:“小 鸟不会吃东西又受了伤,很痛苦。要想法让它吃点东西”。于是,我将泡湿 的小米和馒头放到小鸟嘴里,爸爸还为小鸟包扎了腿上的伤口。 一天,两天……我观察着,小鸟总是萎蘼不振,越来越憔悴。我真有点沮 丧。我问爸爸:“它是否想它妈妈了?”爸爸说:“如果你离开妈妈会怎么 样呢”?听了爸爸的话,我想把它放了,可又不放心,于是在楼前大树的附 近找了一个能探得着的平台,把箱子顶盖打开放上去,这样我既能护理它, 它的妈妈又有可能发现它,两全齐美。 不一会,有人打传呼,爸爸急着要出去。我只好将看护小鸟的事托付给表弟 家荣。 然而,等我回来,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我的小鸟不见了! 我急的四处寻找。娟娟表姐知道后对我说:“你的小鸟早死了,不信我就带 你去看”。我在宿舍楼二单元垃圾池旁见到了我心爱的小鸟,但让我不敢相 信的是:它的身上沾满了浅红色的砖头粉末,脖子还被一根绳子紧紧地勒 着,合上的眼角边眼泪与泥土混合成了泥巴,小嘴再也不会张开了!看到这 种惨状我伤心的留下了眼泪。 姐姐悄悄告诉我,这是康雨与家荣下的毒手。听到此事,一股无名火冲上心 头。我恨不得狠狠地揍家荣和康雨俩个耳光,只是他们的家长在旁边,我才 没办法。我当时心里发誓再也不同他们玩了,我认为他们是最坏的人。 几天来,每当我想起那只可怜的小鸟,眼眶里浸满了泪水。每天早晨,我听 到树上鸟妈妈与鸟爸爸叽叽喳喳,念叨它们的孩子。白天,我发现有许多鸟 在大树和楼前飞来飞去,这一定是鸟妈妈与鸟爸爸领着同伴寻找小鸟。小鸟 呀,小鸟,如果你的妈妈知道你已死去,该有多么伤心! 鸟妈妈在天空中飞来飞去; 鸟爸爸在天空中飞来飞去。 它们每天飞来飞去; 它们每天叽叽喳喳…… 我懊悔不该抓住小鸟。由于我的童心和好奇,它却再也见不到妈妈;由于我 的疏忽,它的妈妈还没有看到它长大从此便失去了心爱的孩子。 我可怜的小鸟,你再也不能自由自在地飞翔于蓝天了。我们相处短暂,但你 给我的童心留下了抹不去的回忆。 小鸟,我永远怀念你! ——题目为7岁小儿海龙所拟,文中保留了孩子的一些语言。 1999年 8月 26日 ------------------------------------------------------------------ 5.〖风雨花期〗 铁璀 我钻进被窝,啪地拉灭了灯。院子里那盏随风摇晃的灯的光,透过窗帘映了 近来,在屋里造成摇曳的扑朔迷离的微亮;外边下着山里晚秋的冷雨,沥沥 拉拉。房檐滴着水,叮叮作响。很好,情调不错。这次来这个稀有金属矿山 开的学术讨论会让人扫兴,非学术的东西多得令人厌倦。明天就要散去,这 是最后一夜了,但望这位依然葆有真诚的兄长的故事,能冲淡前几天的乏 味。“开始吧,方钢兄。”我说。 A ⒈我们的结识颇有些浪漫情调,这无论在革命又革命的当时,还是讲究实际 的如今,都不合时宜,总是赶不上趟儿。 当时我正在两广交界处的一个地质小分队里劳动──惩罚意义的劳动,住在 一个小山村里,旁边是个种植橡胶的农场。 “文革”一开始,我就被“揪”了出来。为什么?很简单,一封信,一封和 一位著名作家的通信。他曾是一家发行量很大的晚报的副刊部主任,我在那 报上发表过东西,作为作者的我和作为编辑的他便有了联系,其实只通过一 封信,一次谈论稿件的信。巧的是当时我在的那个省,“文革”正是以那位 作家开刀的,于是我就被株连。大字报轰、批判会斗、带高帽子游街之后, 我便被发配去当采样工,每天跟着技术人员按地质图上划定的路线跋山涉 水,挖上土样装进背包里,敲上岩石标本放在背包里,越来越沉重。待到跑 完这一天的路线,收工往回走时,背包里的土石样就满了。大家都很累,但 人家只需拎着地质锤走就行了,而我还背着沉重的背包。天很热,背包压着 肩和背,工作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胸脯上沁出一片汗珠。走,穿着沉重的登 山鞋走,走向驻地。驻地又有什么?一顿饭,一顶挂在破茅屋里的蚊帐。没 有可读的书,没有信,更没有爱。那时我正年轻,文学滋润过的青春,苦涩 中更渴望爱情,然而我知道没有,没有。 ⒉这天早晨出工时我心情不错,因为是跟着吴跑路线。他是新加坡归侨,从 地质学院毕业不久,人挺好,喜思辩。我觉得我俩之间有许多相通的地方。 他不岐视我,并说目前的一切都将过去,“重要的是能不能从中吸取教 训。”我俩顺胶场南边的大路走着。从胶林里割胶归来的人们挑着桶在我们 身边走过,桶里是乳白的胶汁。他们多是些青年男女,面色疲惫。他们也很 辛苦,每天凌晨五点钟就要到胶林割胶──太阳一露头胶汁就少了。 岔路到了。大路通向场部,小路通向山里。我们将沿着小路进山,可是在这 儿却发现了一块岩石露头。它黝黑,外形滚圆,突出在大片红色土壤之中, 很有观察的必要。 吴不像那些夺了权而技术上又很低能的“革命”派那样指使我去敲取标本, 而是自己挥动地质锤想敲出个新鲜面来观察。可是那岩石相当坚硬,他敲了 许多下,锤击处只留下一些灰白的斑痕。我说我来,这本是采样工的活儿。 当然,若知道这砣寿命以数十亿万年计的岩石一瞬间后就要刺伤我,并且由 此引出一段将要背负终生的感伤之恋的话,我抡起锤子的手臂定会同年轻的 心一起震颤的。但是我毫无所知,连一点预感也没有。 我接过吴的地质锤,没有按常规动作(抬上脚去挡住敲击处,以防溅起的岩 屑崩伤。)那样用不上劲儿。我让吴躲开些,然后抡起锤子猛地一击。在锤 石相碰的一瞬,我没忘记转过脸去──还是有防备的,然而注定要发生的事 还是发生了,而且是一连串。 这一击如触发了一部神秘的命运器的开关,它便一环扣一环地运转起来,把 我卷了进去,给我日后的感情生活规定了缱绻而忧郁的基调。 锤子和岩石相击发出颇为悦耳的“叮儿”的声音,锤子被弹了起来,接着在 耳边有绵软的“噗”地一声,左颊便觉得被灼热地刺了一下,血很快从咬肌 处汩汩渗出。我放下锤子,用手触摸痛处,殷红的血染红了食指。这时吴判 断说这砣岩石是一个火山弹,在太古代喷发时蕴藏了很多能量,你这一击正 好使之释放,所以才有这么大劲儿,把一小块岩屑飞射出来……这个解释新 且具有理论意味,我立刻钦佩地接受了。但是到了橡胶场医务室却说里边什 么也没有,红汞水消炎粉白胶布草草了事。后来这小小伤口老是疼还渐渐鼓 起一个小疙瘩。以致一年后我到北京时不得不到协和医院门诊。到底是名牌 大医院,一位风趣的年轻医生听了我的自诉后稍加触摸便确诊有异物,他笑 着说要开刀但你别担心此属容貌关键部位我会尽量开得小些,结果取出来的 是铁锤的一小块棱角。若干年后回新加坡定居的吴又以该国某公司代表的身 份来广州参加交易会,与我在花城不期而遇,惊喜、寒暄之后,便向他提出 质疑。我说你那火山弹蕴藏能量的理论实际上并不成立。他一面开心地笑我 呆,一面坚持他的理论,又指指我身边的蓝女士说,如果火山弹没积累了那 么多能量,你也不会受伤,当然也无缘结识蓝雅尔……这都是后话了,当时 的情况是血依然汩汩不止,伤口开始胀疼,亚热带的阳光又那么灼灼烤人, 我毫无主意地在那块岩石上坐了下来。吴说应该先打一针破伤风疫苗以防不 测,现在则应先用干净的东西止血,可是我俩随身都没有合适的材料,没有 毛巾没有手帕连一张净洁而柔软的纸也没有,他掏出野外记录本,开始翻找 未写画过的页码。 有一个胶工走过我们身边时见状放慢了脚步,好奇地注视着我们,迟迟疑疑 地想停下来。吴不失时机地叫了一声“同志”,问农场医务室在什么地方? 我们这位同志伤着了。那人把担子轻轻放下,将有盏小灯的帽子向后推了一 下,柔声细语地答了一句,我这才发现是个女的,和我们一样年轻,洗得泛 白的工作服包裹着她颀长苗条的身体,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又大又黑,在长 睫毛的掩映下,挺忧郁。怎么啦怎么搞的?她问。吴回答如何如何。她转身 撩开衣角,掏出一块小手帕,轻轻抖了抖,又翻褶了一下,递给我。我犹豫 着没有马上接。净洁的手帕,这可以吗……她微笑了:“不紧要,止住血先 啦!”倒装短语,南方之南的习惯句式。吴接过手帕给我捂在伤口上,让我 去农场医务所治疗然后回驻地休息。他那不合时代的长发滑落到额下,他把 它们抚拢上去,笑着向这位美丽善良的女工道了谢,转身独自走了。 她挑起担子,我捂着左颊跟着她。 两小桶胶汁并不很沉,瘦弱的她却有些不胜其重,气吁吁的,后背的衣上浸 出了汗渍,有时用手腕擦擦汗并捋捋鬓发。 我跨上一步,“我来挑。” 她低头换了肩,侧脸微笑道:“哪能让伤员……” 我说这点伤算不了什么。 “可是在脸上……”她说了半句便悄然而止,大概觉得话里的关切与彼此的 陌生不相称吧,接着改问:“北方人?” “是──‘老兄’。”我说。老兄,音为 LauSong,粤语北方佬的意思。她 笑出声来:“有多北?” “比北京还要北,很远很远……”一种无可奈何的惆怅在胸中蠕动着,伤疼 也在脸上蠕动起来。“你也不是本地人吧?” “广州。”她说。我感觉到她轻声如缕的叹息,同时闻到飘逸的清香,旁边 是香茅地,一片旺旺的翠绿。 她放下担子,指着右前方一排带雨廊的平房说,“最边边那间就是医务所, 门前有棵苦楝树,很好找。” 还没等我的一声“谢谢”从容落下,她便走了,竹扁担颤悠悠的,比刚才轻 盈多了。 我强烈地想喊住她,但终于没出声──有什么名正言顺的理由呢! 还不知道她的姓名,只记住她的胶桶上红油漆写着:三连。 我伫立凝视,看着她孤单的身影消失在那方蕉树点缀的水塘后面。 烈日下的世界格外寂寥,让人茫然迷失,感觉不到声响和景物,那香茅的清 香也消失了,只留下一片眩目的阳光之海。 ⒊俯首听命顺从时势加到身上的卑下身份,立即放弃人的起码尊严,是一种 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我亦如斯,一旦沦为贱民,便立即对号入座,极为顺 当;而且有着殉道者那样的自戕式的赎罪感。现在反思起来,真是悲哀之 至。其实当时在小分队,多数人对我并不多么歧视,远不如我自己定位的那 样卑微。 第二天我照常出工挖土样背标本,脸上伤处贴着胶布十字。农场那医生给我 草草处理了一下就收了伍块钱治疗费还大大咧咧地说,“地质佬,银纸 (钱)大把!”后来我一直也没报销,觉得这样做才与自己当时的贱民身份 相符。 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看看那位及时帮助过我的女工,还她手帕并道谢。这 念头很强烈,但迟迟未去,因为有更强大的心理障碍禁固着。我明白这障碍 来自传统的理教和现时的自卑,可是却难冲破它,只是在独处时对着那白手 帕发楞。这是一方细白布,用天兰线在四周轧了一圈波纹,偏右下角是一叶 孤帆,也是天兰线绣成,简炼流畅;帆上有一字母:L ,我想大概是她的姓 的字头。由此可见,她不仅美而惠,还是个才女,这更难得更让人向往。 那天从医务室回来,我就把这手帕洗了,用凉水反复洗了数次,还是留下了 几处淡淡血色。若把手帕叠成四褶,正好每个方格中间印有一个雨滴似的暗 红点儿。我想即使有勇气去找她又能找到的话,也不能就这样还给人家了, 得买块新的。可是商店里没有素雅的,图案不是雄赳赳的红卫兵,就是高举 红灯目空一切的李铁梅,她不会喜欢的。 我想到母亲给我的珍贵礼物。 我打开随身带到野外的羊皮小箱子,从虽盖里的布兜中取出个麻纸包,里边 是块真丝手绢。纯正的荷藕色,除丝线滚边外别无装饰,但质地极好,一见 便想触摸,柔软滑爽令人爱不释手。送给她吗…… 那年我从北京的一所学校毕业,分配到南方之南,出发前回家和亲人告别, 母亲把早已准备好的羊皮蒙面、铜锁铜提手的精致小箱子交给我,说这是祖 传的东西,“你到那么远的地方,看到它就会想到家。”母亲打开箱子,取 出个纸包展开又包好,“这还是你姥姥给我的,娘一直没舍得用,也给你 吧,在外边遇上个闺女……就送给她……” 出来都两三年了,只回过一次家,太远,又不轻易获准假。我带着羊皮箱子 跋山涉水,跑了许多地方,箱子边角都磨损了,而那真丝手绢依然躺在箱盖 的布兜里。回家时母亲问我“手绢还在吗?”我说还在。母亲轻叹了一声。 我明白母亲的心意,但我还没遇上我愿意送对方也愿意接受这手绢的姑娘。 这是因为我没有去“遇”呢,还是她不到出现的时候呢?岂料被革命浪漫激 情所浸透所燃烧的我,转眼间竟沦为批判对象。我悲观而自卑地想,能接受 这手绢的人怕不会有了。又岂能料到,在我如此狼狈的境况下,却遇上了这 位令人怦然心动的女工,岂非数耶?我想送,人家肯接收吗?能是那种意义 上的接受吗?她这样一望便让人倾心的姑娘,我配吗?……罢罢!不好好改 造思想,却又萌生非份之念。我把手绢包好,放进箱子里,又不禁伸手到枕 头下面,摸出她那块手帕,装进一个信封里放到羊皮箱子的布兜里,挨着真 丝手绢,然后锁上箱子。发神经吗?有点。 那晚的月亮真抒情,在薄薄的云带里穿行,把柔媚的清辉透过小窗的木条, 再滤经蚊帐的纱网钻了进来,形成奇妙的光栅,真让人浮想联翩,又很感伤 ──可惜啦,这月夜。在南国的一个小村庄的一间土屋里,在静得只有秋虫 “瞿瞿”和塘蛙咯咯的夜晚,我奔波了一天之后很疲乏,却睡不着觉。 那一段这样的月夜连续数日,我也连续数夜失眠,刚迷糊着的时候,天也亮 了,隐约传来高音喇叭放的语录歌,这是农场叫胶工们起床去割胶,她当然 也在其中,穿上工作服,戴上头灯,挑上担儿,手拿割刀……而她又那么瘦 弱。 我终于憋不住了,需要向人诉说,对象只能是吴,他能理解。 他听后说:“早就该去嘛,差不多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了。” 我说连人家的姓名都不知道,况且我当前的处境 …… 他说完全可以去──你又不是在劳改队;她那样的形象不难打听到,而且还 知道是三连的。 我求他陪我去,他笑了:“晚饭后吧,你可以找个理由──就说到胶场商店 买点东西。” 带上点钱。仪容要整洁。更重要的是别忘了带上两块手帕:一块是她的;另 一块是我送给她的。 晚饭后洗了饭盒太阳还没落山,在吴要走的当儿我趁机向组长请了假,组长 挺痛快地说声“去吧!”但转过身来很严肃地看了吴一眼,吴习惯地吸了吸 鼻。我知道他俩不是一类人,相互总有一种隔膜。吴是华侨大学生,这在当 时的政治气氛中便不那么硬气,但他不在乎这个,倒颇为自信很有主见。他 说过“自然科学不应该论什么阶级性──马克思主义从来都是这么论述 的。”意思很明显:你技术上不行反而当组长管技术又那么盛气凌人大没必 要。组长姓彭,一个练习生出身没有学历的操作员,但成份好,于是便金贵 起来,整天板着个脸,以此来弥补业务上的不足。他既不作整人的急先锋, 又与“有问题”的人、成份不好的人保持着距离,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中恰当 地进入了自己的角色。后来到了“清理阶级队伍”之后,革委会发现食堂是 个要害部门,把原来那个路线觉悟不高的管理员撤了下来,换上彭组长主 政,于是他更有理由进一步严肃起来,每当开饭时就黑着脸站在食堂前的台 阶上,虎视着排队买饭的人们。有人竟挖空心思称他为“彭总”(其实就是 “姓彭的总务”),他很乐于接受,脸上的黑云绽开了一丝缝儿。偶尔有人 斗胆给食堂提点意见,彭便用潮州式普通话厉声质问道:“你在旧社会吃什 么?”真乃绝妙之至!此话潜台词无穷,令对方悚然无言──出身不好的自 然噤若寒蝉,“根红苗正”者也怕忘本而诚惶诚恐。这都是后话了。 彭的言行属于政治笑话,而吴则是一个幽默的人。路上,我嗑嗑巴巴地说: 这本应彭组长出面到胶场三连,去寻找然后感谢那位救助过他属下的女工 ……吴吸了一下鼻子,脸上漾过嘻笑的冷:“细佬(兄弟),”他平时不说 也说不好粤语,这是却冒出这个称谓。“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你记得 阿Q 老爷子调戏小尼姑时依据的理论吗──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嘿嘿嘿 嘿。” 这个玩笑很不当,我唯有苦笑。 到了胶场,没怎么费事就找到了,门半掩着,吴还是敲了敲。 里边有悦耳的女声问道:“找谁?” 我欣喜地听出是她。果然不错。她还端着饭碗,让我们进屋,里边有好几个 床铺,这时就她一个人。 她让我俩坐在一个铺位上,大概是她的床。她把饭碗放在床头的木箱上,坐 到我俩斜对面。 静默了一下,吴说:“地质队的,还记得吗?我姓吴,他姓方。” 她笑了,“记得。” 吴说:“果然还记得。”他转向我,脸上又漾过那种嘻笑的冷色,“你就说 吧。” 须臾间我感到一阵慌悚,忘却了预先反复想好的语言程序。因为她抬起头正 面看着我,娴静高雅;豆青色短袖衫之上,是一张年轻美丽的脸;大眼睛很 传神,有很多意义,一时读不懂。以前我只在文学作品中看到过这样的画 面,而生活中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女性了。那年月女人们也变得凶起 来,不绝于耳的是高音喇叭里她们尖厉的声音,不绝于目的是雄赳赳的李铁 梅们女红卫兵们。 还是她把我从窘态中解脱出来,“伤,好了些吗?” “好了,只是还有点肿。”我说,“我们是来向你表示感谢的。” “谢我?”她双手指尖贴近胸口,“我没作什么值得感谢的事呵。”手指细 长,姿态优美。 我说你的手帕、你领我到医务所……本来满腔热忱,经她这么一说没什么我 反倒无话可说了。 她说,“那也没什么呀,碰上了嘛。” 吴一本正经地说:“做了好事还不留姓名,风格很高,满可以‘讲用’ 了。” “哎哟我可没想那么多。当时的情形谁都应该得到帮助,也应该给予帮助。 ‘讲用’,从来没想过,这种事与我无关。”她仿佛叹了口气,又觉得不该 在生人面前诉说这些,便改换了口气,“至于姓名,你们也没问啊!我对你 们地质队员一向很尊敬──我舅舅就是搞地质的……不,他不在广东,在大 西北,那地方多苦。我觉得地质队的人好……我的名字说起来有些怪,不易 念准,”她指指我身后的床上,“语录本上写着呢。” 我伸手拿起语录本(不敢看床上别的东西,虽然很想看),翻开扉页,见下 面写着: 三连 蓝雅尔 绝妙!而且与其人相谐,我不禁念出声来:“蓝雅尔。” 吴忙接过语录,看了说:“是不错……和人一样,温文而雅。” 她脸红了,俯首道:“还好呢!不知被说过多少次封资修,还动员过让我改 名字──不说它了。” 空气顿时变得沉闷起来。 吴的大而亮的眼睛扫过我扫过她,:“我们今天只谈友谊,不说别的。”这 是《红灯记》里鸠山诱逼李玉和的一句话,用在此时颇为滑稽,三个人都笑 了,很开心。 “好,那我们就只谈友情──可不是鸠山式的,我正式向你表示感谢,蓝雅 尔同志!”我说。 “我也谢谢你们的真诚……来看我。”她说。 我的衣兜里装着两块手绢,在掏出的一瞬间, 我想只给她那块真丝的,留 下她的那块作纪念。但递给她的时候却又怕遭到拒绝,便两块一起都送过 去,含糊地说,“手帕……给你。” 她接过后顺手放到枕头边。我又后悔起没留下她那块手帕了。 吴看看手表,提醒我该走了。 道别时她送到门口,只说了声再见。我和吴到小卖部买了些东西便往回走。 砖是抛出去了,不知能不能引来玉…… “如何?”吴问。 我说,“什么如何?” 他脸上又漾起讽喻的微笑,“装傻吗?” 倒不是装傻,朋友,只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没想到你会这么直截了当提这 个问题:“啊,很不错!” “那就──冲!” 我无言。我现在的处境……不配。他一定感觉到我鼓胀在心胸间的叹息,宽 慰说: “我看她也不是红五类。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下沦落人──白居易的 吧?” 我说出对未来的忧虑,“还不知被怎样处理呢!” 吴沉吟良久,审慎地说:“我看最后也定不成个什么。重要的是接受教 训。”然后便不再说话。他的话很应珍贵,但我在很长时间里却没有悟到, 不善于接受教训,其实是不会应变。 雷州半岛这块丘陵间的准平原的暮色很漂亮,这令我感慨,我在那种可被昵 称为“男孩子”的年龄就常有苍凉迟暮之慨。然而那暮色很短暂,很快空中 出现了闪电,接着是雷声,我俩加快了步伐,走向我们栖身的小村,走向整 天沉着脸的彭组长的治下。 ……充盈着幻想而又毫无把握的等待,计算着她有回报的日子。……她不会 不发现我赠送的新手帕,自然会联想到里边的含义,进而会有些缱绻之情 吗?然后会设法和我见面吗?我曾经多次在她可能出现的时间地点逗留,冀 能一遇,都落空了。 去找她?不行。彭组长黑沉着脸,我的心里也黑沉沉的,为自己划定了一个 无形的的心狱,不敢跨越,不敢去做本很正常很正当而彼时却被认为是丑恶 的寻求爱情的举动。 但是那份情感依然强烈,我便采用了怯弱的办法,给她写了一封信,称呼和 措辞都极拘谨,在休息日到附近一个叫做清湖的集镇去投进信箱。 又等待,又寂落得毫无反响。 我陷入羞惭与自责之中。 不过我们这个小分队再过一个多星期就要走了。一走了之吧。 ⒋最后一个星期里,我被分派给炊事员当下手,上午到野外送饭下午到清湖 买菜,余下的时间烧火帮厨。 “文革”开始前我是一个技术组的组长兼技术负责人。 到哪时说哪时吧!目前这活儿每天得跑几十里路,汗水每每浸湿衣服和鞋 子。好在年轻。不过也有其“好处”,每天买菜送饭时,我便有了某种自 由,但是要特别防备雷暴,一个人在野外,尤其要注意。在这雷州半岛,每 逢雨季屡有雷殛人、畜的事。 我还没碰上过;即使碰上了我也懂得如何科学地应付。 我上午十点背上一背包饭盒出发,十二点前送到指定地点,彭、吴等人在那 里集结,休息吃饭。这地点是头天晚上在精细的五万分之一地形图上点出来 的。我把背包里的饭盒一一取出,他们便围上来各自认取;我掏出为汗水渍 潮的烟,点上一支,在旁边无言地坐下来歇歇腿,不待一支烟吸完,便拿起 空背包往回走,下午二时前回到驻地的村子,而雷雨一般都在后半晌了。而 且野外作业三两天就要结束,那时我的活儿就只剩下帮厨了。这时已不用到 墟镇上去买菜,住长了,农民每天都会送来。 没料最后一次送饭,我却遇上了雷雨。 头天晚上,月亮又分外皎好,想起蓝雅尔,我又失眠。我即将离开这个给了 我爱的启示而又毫无结果的地方,回到与此相隔甚远的粤北队部去。很想和 她交往很钟情于她,却不得不听任摆布而怅然离去,给自己留下一个牵肠挂 肚的伤感故事。 第二天特别热,昨夜又没睡好,头脑极不清爽。送饭归来的路上,为一个溪 畔花坪所迷,便停了下来。拨开藤条菟丝撕扯的繁花杂树,拣了一块平坡坐 下。这真是个清凉幽美的所在,多年后我还能听到那清冽的溪水骨碌碌的流 淌声,看见那硕大的灿灿黄花──我当时掐了一朵送入溪中,看它打着旋儿 跌宕漂然而去。我手掬溪水,洗了个够喝了个够,油然想起陶渊明《桃花源 记》中的樵夫进入胜境前的景色;想到福楼拜《包法利夫人》中爱玛第一次 与情人幽会的那个郊外之地,何不享受享受一下这世外般的美和静,遐想憧 憬一番!我枕着背包躺了下来…… 雷声惊醒了我。刚才我竟睡着了,睡得很酣。人在安宁放松的时候容易发 困,况且跋涉劳累,昨晚又没睡好。 四周昏暗。风摇树的声音。又是雷声。我看了看表,已经三点多了,糟糕! 我赶紧起身就跑,必需立即下山,碰上雷暴可不得了。 紧跑慢跑,接近山脚时,雷雨还是追上了我。南边涌过来的雨可真大,如倾 如注,顿时水流遍野,衣服顷刻湿透,登山鞋里灌满了水。 这都没什么,要命的是直贯天地震撼一切的雷电。路旁不断有树,但不宜避 雨,那样可能遭到雷殛。其中一棵大树实在诱人,冠如巨伞,这么大的雨树 下竟没怎么湿。可是不但不能趋避,相反必须马上远离它。在匆匆一瞥中, 我看见一个人倚着树干,身穿雨衣雨帽遮盖着头脸。此人准是缺乏避雷常 识,这样很不安全。“喂,别在树下站着,雷,危险!”我大声喊。那人闻 声转过脸来,却仍然原地不动;而雷电就在树之上轰响着。我抹了一把脸上 的雨水,在闪电的闪亮中看清了那张美丽而苍白的面庞,很痛苦又颇安祥。 是蓝雅尔。 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上前拉着她往平地跑。起初我感到很别扭,她并不情 愿离开大树,后来在我断断续续的劝说下才主动跟着我跑起来。 大雨浸泡着我们,雷电追赶着我们……好在我俩终于下了山,踏上了一条平 地的路。虽然泥泞难行,但总可以放慢步子喘喘气了。忽然,一道闪电的锯 齿割开了昏暗的天宇,顶天立地炽白耀眼;紧接着一组炸雷轰响了,震天动 地,感觉就在头顶,耳鼓被震得嗡嗡响。在闪电闪亮的一瞬,我连拽带按使 她趴在地上,我自己也同时匍匐在地。到现在也没弄清这样做是否有用,而 当时却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不过我们爬起来的时候,惊讶地看到那棵大树的树冠被斜剌剌地劈去一半。 树遭雷击。 而刚才她还呆在树下不走,多危险。 可她却并不表现为多么后怕;看来她并不是不懂避雷常识。 雨还在下着,但雷电已经滚向远方。 笼罩在烟雨中的胶场和那个小村庄,依稀可见了。 我说:“走吧。” 她第一回微笑了:“就这么走吗?” 我说不这么走怎么走啊?她说总得说点什么吧。说着她走近一汪积水,薅了 一把草,蘸水洗涮裤管和脚上的泥垢,一边招呼我也去洗。 我没动。这人可真怪,刚才连生命危险都置之不顾,现在却认真对待这些细 微末节,岂不本末倒置! 她洗过了,最后还洗了一把脸。然后拉着我到水洼边,重新薅了一把草,帮 我洗涮。我起初很别扭,后来只好由她摆弄了。我羞于直面对视,却不禁端 详她笼在凉鞋里娇小白皙的脚。末了,她掏出手绢让我擦脸──我立即认出 就是上次那天去道谢时送给她的。哦!她还随身带着。我接过来不知该用还 是不用。她说:“擦呀,这手帕无论归谁总可以用的吧。”我只好草草地轻 拭了一下,又递给她。 她痛快地接过去,顺手装在贴身内衣的口袋里,又向我的脚瞥了一眼,教我 干脆把鞋子脱掉,“那么多水那么死重,多不舒服。” 我说我赤脚走不了路。 “劳松仔!”她说出这个粤俗对北方青年的戏谑之称,善意而开心地笑了, 又突然敛笑沉默,又要把她的雨衣给我穿。我没接受。一个人已经浑身湿 透,何必让另一个人再陪着淋湿。 泥路还有一定宽度,容得下我俩并肩而行。 带着那种首次降临的兴奋和快慰,带着那种惟恐时间急速流逝而又无可奈何 的焦灼不安,与一个看上了的姑娘并肩而行,这于我是第一回。淋着雨,湿 衣服贴在身上,泥泞的路也不适合这样的情调,但都无关紧要,能和她在一 起,就很美。 她默默地随着我走,稍后我一个肩头。 我说在雷州半岛,你怎么连避雷常识也不顾,竟然站在招雷的大树下? “现在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说。 我惊讶地望着她,美丽而苍白的脸上透闪着痛楚,大眼睛为晶莹的泪水包裹 着,她咬着嘴唇努力噙着它们,不使之流滴。 “为什么?” “妈妈死了,在学习班里。我在这里,而爸爸又远在粤北山区的干校,都没 有最后见妈妈一面。我前几天就接到信,知道妈妈病得不轻,想回广州看看 妈妈,可连长不准假,还让我注意划清界限。今天就接到电报,妈妈……下 午休息,我就跑到清湖,我知道还有一趟车到县城,但是买票人家要单位证 明,我没有;拿电报给他们看、说什么也不答应,就是不肯。我只好回来… …” 我明白了。我很理解,非常同情,但找不出合适有力的话来安慰她,更爱莫 能助。完全无可奈何,就象我和她现今同样无可奈何的处境一样。 沉闷良久,我终于找到了一句话,“你一死就能改变这一切吗?” 就在这一年那个酷热的六月,我挨过第一次批斗后,羞愤地爬进贴满大字报 的蚊帐时,也闪现过轻生的念头。但随即便有一气从丹田直贯肺腑,然后上 达头颅,又分岔向两耳,响起一个重浊的声音:一死就能改变这一切吗?现 在,我重复了这句话,并简述了我类似的经历。 “唉,原来是同病。”她的声音里似乎少了些悲伤,“我现在好些了,可刚 才却很懵懂。那叫什么──不能自拔?” “不管叫什么,那样人家就会给你家上各种罪名,而且永远不能再辩诬。” “罪名倒无所谓,反正那时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了,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只 是太年轻,这样就轻易地去了很可惜;日子已经够苦的了,那样岂不更惨了 吗!──唉,不说这些了,说点别的好吗?” “我听着。” “你们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问得好,问到了伤心处。“一两天就要走了。” “这么快!我以为还能住下去,比如到年底。”她挺惋惜,站定了,从怀里 掏出一样东西,“送给你。” 是她那块为我堵过伤口的手帕,一眼便看到上面淡淡的雨滴状的绯红。 我立即接过来,装进湿漉漉的裤兜里,触摸间我感到里边还裹着一个小小硬 硬的东西,如枇杷核大小。“这是什么?” “雷公石。回去再看吧。这里的人讲带在身上可以避雷的。不相信吧,我也 不大信,送给你做个纪念。” “很感谢,可我现在手头没什么回赠你。”我说。 她说有你那块好的手帕就够了,“我尽量不用它擦眼泪。” 雨停了,路也到了尽头──通向胶场的大路就在眼前;锤击它使我受伤却又 让我与她相识的那块大转石,被雨水冲刷的很光洁,黑亮黑亮的,它又预示 着什么? 我俩不约而同站住了。我必须说出我想说的话,不然就没有机会了。 “阿蓝……我们可以做个……朋友吗?”我吃力地说。 “不,我已经有了朋友,在广州。但我会永远记住你的,你是个很好的人。 ”她先是低下头去,然后又别过脸。 我没再说什么,很沮丧。 她微笑着看着我,主动伸出手来,用力握我的手,传递了热情:“感激 你;对不起。” 我松开她的手,走向通向那小村庄的路,开始感到浑身发冷。我听到她在背 后说:“冲个热水澡,煮碗姜汤喝。” 第三天上午,我们便坐在装着行李和炊具的卡车上,离开了这个两广交界的 小村子。彭组长钻进了驾驶室;其它人则往车厢前面占位置──车开起来那 地方尘土少些。我只好在靠马槽板的车尾拣了一个行李卷填好的窝,半躺下 来──这一路少不了吃尘土了。我眯起眼睛,挺伤感的,不愿再看再受胶场 景色的刺激了。这时我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睁开眼来,见是坐在中间也颇 舒适的吴在用绑着三角小红旗的竹竿捅我,并用下颏指指车的右方。 蓝雅尔!她站在大路旁,身边放着扁担和胶桶;我们目光相迎,我扬起手 臂;她脸红了,只颔首致意。 吴又捅我,指指驾驶室。噢,彭组长伸头车外,眼盯着蓝雅尔,直到车都开 过去了,他还回头死死盯着不放,脸上早没了那种革命气,只剩下垂涎二字 了。 蓝雅尔挑起担子走了。 我不由得摸了摸上衣小兜,那块软软的手绢和那颗硬硬的雷公石都在,贴着 心口;那段故事还在,给我灰暗的日子添了些温柔的亮色。彭组长的日子倒 是雄赳赳的,可是他没有这些。 B 离开雷州半岛后,我给她写过三封信。前两封相隔时间不长,第三封是隔了 半年之后写的。 三封信都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算了吧。当时她就说过“不。有朋友。”何必厚着脸皮去掺乎。那不过是一 支响于瞬间的短曲,虽然颇为温馨,但只是一串音符,无头无尾,须臾即 逝。 第二年冬,我奉调到粤西一个新组建的煤田队,并恢复做技术工作。 临行前收拾行李,又翻到她那手帕和包着的有珍珠光泽的雷公石。我端详良 久,细心地把它们包好。我去的地方,也属雷州半岛,离蓝雅尔的胶场并不 太远。但是,人家不理睬,再近也没有意义;总不能冒然去看望吧。 我在新单位处境大为改善。“问题”早已不成问题,领导对我尚能信任,我 自然用命,干得很起劲。成绩显著。只是稍有闲暇便空落得很,时时想起兰 雅尔。这里的雨多,特别是冬春之交,最为难熬。几乎每天都是阴沉沉的, 沥沥拉拉飘着绵绵细雨。在雨水敲打杉皮房窗前芭蕉叶“扑扑”有声的夜 晚,湿漉漉的阴冷的夜晚,如果不上夜班又不开会,能早早钻进蚊帐里偷偷 地读《聊斋》,就是我最大的享受了。 永远是那么几排褐色的杉皮房,永远是那些熟悉的面孔,永远是山麓江边的 那块平地,有机会去趟县城便很高兴,更不用说广州、北京了。可是若真的 有机会出差到了广州,看到人家的日常生活,婚姻和家庭,便颇为惆怅和孤 独,油然生出一种飘零感来,于是惶惶地想躲回到山沟里去。眼不见,心不 烦。要是有机会出差到别的勘探队去,倒是很感欣慰的。因为同是村野,反 差不大;既可暂时脱离艰苦而操劳的工作,又有新鲜感又可在熟人朋友的旧 谊中获得慰藉。 这一年夏天,我出差到老队去收集资料,一路上很高兴。又可以见到华侨吴 了,还有别的熟人;当然不想再见到彭组长冷漠的充满革命气的脸,不过早 已脱离他的统治了,无所谓。 火车在那个叫做望埠的燥热而简陋的小站停了下来,我刚走出车厢还没踏上 站台,就看见了吴和他的妻子李正要上车。我刚要喊他,他也看见了我。匆 匆上下间我回答是来老队看资料的,他告诉我他俩要走了,回那边去。新加 坡?嗯。这真让我意外,以后不就再也见不到了吗!他说现在是去地区革委 会拿批件,然后回广州等签证,“你返回路过广州时可到华侨新村找我,那 时再细谈。”开车铃响了起来,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彭组长好事成 双,要结婚……”脸上又现出那嘲讽的微笑。在没有新闻没有变化的日子 里,这也算一个消息,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车已经开了,吴还想说什么, 列车的“空旷”声淹没了一切,我和远去的他只相互挥了挥手。 我上了通向队部机关的那条土路,这路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美好的记忆,倒是 背后的小站还有些温慰。前两年在队部“雨训”时寂寞难熬,晚饭后便和人 来这小站看火车。暮色中亮着一串方窗的列车蜿蜒而去,南下广州北去上海 北京,由此可以联想到家乡和外部世界──生活还是挺广阔的,路也还长, 也就获得些抚慰。我也是从这个小站离开了派性作崇令人窒息的老队的。 在招待所住下后,闻讯即来看我的尽是些过去意气相投的的熟人,大家竞相 告诉我本队的两大新闻:一是吴李夫妇的去国;另一件是彭组长今晚要结 婚,且新娘子颇美,彭显然不配,但人家有艳福。说女的在湛江工作,经人 介绍成的,又说吴仿佛知道一点儿情况,好象以前见过这个女的,但他不肯 说…… 有人打断了聊天,算啦算啦今晚彭举行结婚仪式方钢你去看看不就行啦。“ 对对,开饭了打饭去!”我便掏出铝饭盒随着大家到食堂排队去了。 6.熟人们各自多买了些菜,有人还拿来了五加皮酒,凑在我住的房间里聚 餐。 虽然这队部机关的房子盖得挺俗气,但在布局上还有那么一点特色:两排二 层简易楼房中间隔着一条马路,隔路相望。我住在西楼二楼南头。吃饭时大 家指点着告诉我,“东楼二楼与你这房正好相对的那间,就是彭的洞房,你 今晚可以观山景了,哈哈哈……” 在这个队,一向对家属不欢迎很苛刻。来队家属一般都住在后院矮小阴暗的 破平房里,并且住满一个月后就开始撵你了。不用说就知道这是因为队革委 会的主要头头是彭的同派,彭又是骨干分子,成份又好,自然就享受了高规 格的待遇,那湛江女子也夫贵妻荣了。 饭、酒、聊天,晚饭的时间很长,当我们来到东院地质科的大办公室时,彭 的婚礼已经开始,旁边的人说新郎新娘刚介绍了恋爱经过。这时司仪正应与 会者的呼吁请新娘唱歌。她转过脸去,不知是忸怩害羞还是在想唱点什么。 彭不知从那里掏换来一套新军装,记着风纪扣,侧身面对观众。他脸上冒着 汗和得意,黑气虽然少了些,但仍努力作公事公办的严肃状,对新娘催促 道:“唱吧唱吧!随便来一个。”很明显,他极想在此炫耀炫耀老婆的才 色。 新娘子转过脸来,果然美丽不俗,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不施粉黛,两条短辫 子,一件苹果绿短袖上衣……咦,那大眼睛长睫毛那气质是这样地熟悉,只 是此时感到她有些惨淡的冷艳──这不可能,不可能!我定定神揉了揉眼 睛,莫不是看花了眼?或许是人与人的酷似? “新娘子叫什么名字?”我悄声问旁边的人。但愿听到是一个陌生的毫不相 干的姓名。那人说女的姓名好听也好记: 蓝雅尔。!? 真的是她。 我脑海里顿时杂乱无章,一片混沌。怎么会是她呀?怎么会是这样!但确实 是她。 我想离去。可是她已经认出了我,并且唱起歌: 戈壁滩上的一股清泉, 冰山上的一朵雪莲, 风暴不会永远不住, 什么时候啊才能看到你的笑颜。 开始人们都惊讶她怎么唱这不合时宜的歌儿,但很快就被她准确的音调清婉 的嗓子和与歌词很和谐的表情所陶醉,忘记了眼下仍然是样板戏的年代,大 家静静听着,惟恐她中间停下来。久违了,大家曾经熟悉喜欢的电影《冰山 上的来客》插曲。她不时地向我这边看着,又完全沉浸在这支歌所渲染的情 绪之中了,仿佛她就是影片中悲凉的古兰丹姆。 最先打扰她的是新郎:“别唱了!那么多革命歌曲偏偏要唱这些软绵绵的东 西。” 歌者和听者都没响应,她继续唱下去,直到最后一段: 你的友谊像白云一样温暖, 你的歌声能解我心中愁烦, 我是戈壁滩上的流沙, 任凭风暴啊把我吹到地角天边。 然后,她从容从容地向人们行了个鞠躬礼,正冲着我站着的地方,当她抬起 头来的时候,我看到她眼里闪着泪光。 彭新郎黑起脸,嗡声嗡气地说:“扯蛋、乱弹琴!”气呼呼地坐到椅子上。 人们的议论声纷起。 一团酸楚从我的胸膛冲向鼻际,我扭头离开这房子回到住处,半仰在床上, 心里烦乱不安,屋里又很闷热,便到房外倚着楼栏杆痴想。不一会儿,对面 楼上彭的新房的灯亮了,映亮了房外楼栏杆上的树,树枝上有花,是羊蹄 花:一种蓝紫色的冷调子的花。树枝是从楼角处伸上来的,爬过楼的栏杆, 伤感地遮掩了那房间的窗子,扶疏斑驳,倒是颇有韵致。 起风了,冲散了些闷热。我感到渴,回屋坐在窗前喝茶。 片刻后风雨交加。这是岭南那种台风引来的暴雨,白茫茫的雨幕充满了两排 楼房之间,隐约仍可看到那房子窗前的羊蹄花被肆虐的风雨撕扯着摔打着, 磕碰在坚硬有棱的混凝土栏杆上。 那房子的灯光熄灭之后,又有一阵阵闪亮,当时我以为是闪电的映照。后 来,灯又亮了,亮了很久。 其时我极其简单地猜想着那房子里必然发生的事,并且多情地为之哀伤惋 惜。 后来我才明白,当时的想象力是何等的幼稚而贫乏。若干年之后,她以一种 欲哭无泪的凄惨诉说那夜的情形,哽咽良久;我也良久无言,只有惊异和愤 怒而已。 次日,我一腔苍凉离开那该死的地方──本来打算多待几天,昨夜所见之后 一刻也不想逗留了。这小墟镇、这大队机关,丑陋得让人厌恶,荒谬得令人 不能接受。正是“秋老虎”发威的天气,热得人都感到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了,但心底却沉着一股透心寒。车次是午后的,我匆匆地到资料室看了看有 关图文,不到十点就去了车站。那里好歹有条大江,江边还有间小饭店,不 致于太沉闷难捱的。 我挎着地质背包大步走过东西两楼中间的夹道,看到了羊蹄甲树周围落英满 地;攀着树干往上看,楼栏处也有昨夜被风雨摧残的花的碎片。噢,她正在 栏杆旁站着,向我投来目光。我赶紧转过脸扭头向前走了。走了一段后我停 下来点燃了一支烟,不禁回望了东楼一眼,见她还在原处凭栏伫立,面部看 不清楚,只看到苹果绿的上衣泛着青光,如一团冷雾。 我弄不明白,生活为什么会是这样,怎么和教科书上的大不相同……此行所 见所感如一把钝刀子,无情地不容置疑地切掉那段美好的记忆,然后被扔进 泥沼。……疼痛不已。 ⒎那时候坐火车没现在这么拥挤,上了车我就找了个靠窗口地方闭目休息。 这次所见太刺激,别再想它了,不如养养神儿。刚想打个盹儿,就感到目光 的触压──人对目光是有感觉的,特别是那种热切关注的的目光。我睁开 眼,竟是她,蓝雅尔,满脸疲惫和凄楚。我想起那飘零凋谢的羊蹄花。 我有些诧异;她倒还平静,立刻从斜对角的座位站起走了过来。双方都怔了 一下,握了握手──她的手有些发烫,不愿松开我。 “你还好吗?”她坐下后说。 “谢谢。还好;你呢?” 她垂下头,咬着嘴唇,沉默片刻后才说:“你不都看见了吗。”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当时的确不明白。若干年以后,到了青春 早已消失的年龄,我才逐渐明白──三分之一是她的诉说;三分之一是我所 悟;另外三分之一看书获得的,譬如契诃夫所云“男女结婚是因为他们再没 有别的办法。”而弗洛依德则认为是“种族的需要和呼唤”。巴甫洛夫说的 更深入浅出:“大自然是简单的。”等等。而此刻,在前往广州的火车上的 我,还没有结婚,也不知未来的妻子是谁,还停滞在并且此后多年也停滞在 单纯状态。 “一下子说不明白……”她顿了一下,突然问:“你不是去了新疆了吗?” 这真是从何说起!“我去新疆干什么?” “说你和一个分队一起都调到新疆去了。” 想起来了,几乎与我调粤西同时,老队是有一个分队调往大西北,但那是甘 肃不是新疆,其中更没有我。“谁说的?” “他──彭,写信告诉我的。那时我和他刚认识,他写了好多信给我……我 从你和那个姓吴的身上感到地质队的人不错,看来也不尽然。” “他怎么可以无中生有,又何必这样……”看来彭并非表面那样粗糙简单, 还很工于心计。但她既然和他已经结婚,我就不好再说三道四了。“你俩怎 么认识的?” “别人介绍的。” “他对你好吗?”我问过之后就后悔了,赶紧改口仍然不得体,“怎么结婚 才一天你就走呀?” 她不回话,只是用哀怨的眼神看着我,良久才说:“不说这些,谈点别的好 吗?比如我的歌如何?” “很好。”下面的话本想说──“但是可惜了。”我没说。 以后便无话,或者话而无味。 到了广州站,她脸色更不好。我陪她到公共汽车站,她说,“我很想请你吃 一餐,可身体实在不舒服,留待以后吧。”又说你那手绢我还珍藏着。“雷 公石和手帕还在吗?” 我说都还保存着。可心想又有什么用呢,生活已被一刀切为两截。 “谢谢。再见!”她吃力地攀上车门后留下这句话;留下一个朦胧的谜。 外面的雨还在下。我们都紧尿了,可屋里没有卫生间,只好到外面去。我说 开开门就撒吧;他说那不好。我说没关系,说着我就拉开门“Chua—Chua” 地方便了。我返身在茶几上摸到一支烟,点着了钻进被窝。我以为他也效法 我,那知这老兄却穿好衣服冒着冷雨踩着泥泞出院去厕所了。循规蹈矩,活 得太拘谨了。这就决定了他这种人总是摆脱不了生活中的风雨泥泞;自然少 不了苦涩的故事……且听他继续道来。 C ⒏不论是为新的期待也罢,逃避旧的失望也罢,后来我调回华北。 你相信缘份这东西吧?信──对,是有的。年轻时我不信,中年以后便开始 相信冥冥中有这东西在左右你,有没有、有多大,那是自然天成的。 按说她已结婚又与我关山远隔,一切都已过去。无论是雷州半岛的相识,还 是后来她和彭的结婚引来的困惑不解,都会被时间所掩埋,沉积为一种记忆 的化石,彼此不会再有什么故事了。然而并不。 回北方数年后我第一次出差广州,旧地重游,很有些兴奋。况且那里变化极 大,空前地洋了起来,繁华得令我感到陌生。那天我去找一位朋友,问路, 问了第一个人说不清楚,便问碰上的第二个人,是个女的,我刚说出“请问 一下……”便愣住了,真是奇巧得不可思议,竟是她。我第一眼就认出她来 ──还是那么瘦弱那么忧郁。 她也怔一下,随即用审慎的目光打量我,疑惑而冷漠,仿佛我是一个陌生 人。 这真让人有些伤心,竟认不出我来了。“你是蓝雅尔吧?”我说,声调带着 调侃,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我姓方。” 她的眼睛立刻明亮起来,粲然笑道:“噢,是你,你好你好──你怎么会来 这里?”我说出差,今天来看某某某,此人她也应认识的。 她说他家好象没人,“先到我家坐坐吧,不远。”说着便拎起我的提兜。 我没有迟疑就跟她而去,当时只想坐一回儿就走。 这是四楼上的一个单元房,两室一厅。没有精心布置没有刻意整饰,显现出 一种随意和凑合。没有她和彭的结婚照片。因此我始终未问“他对你如 何”,也没问“你还好吗”。已经观察判断到了再去询问,不仅不礼貌,而 且有不怀好意之嫌。而她除了开始主动说过一句“他上班晚上才回来”以后 再没提及丈夫。 她把吊扇开到快速,从冰箱里取出好几瓶罐装饮料让我喝,并用肯定的口气 说:“在这里吃午饭。” 我说不打扰了。 “这点面子都不肯给吗?” 我只好从命,嘱咐她要简单些。但她还是执意出去卖回了活鱼和子鸡,还有 一瓶葡萄干邑酒。 她的动作真快,不到一个小时四菜一汤已经上桌;此前还没忘记插上录音机 让我听音乐。先喝汤,这是此地的习惯;为我们奇迹般的重逢干杯是她提议 的。显然是为解除我的拘谨不安,她说“就我们俩人,孩子上学中午不回 来,在外婆家吃饭。”于是我们喝了不少干邑,吃了不少她做的菜。“好吃 吗?”“很香。”“那就多吃点。”的确,这是我在广东吃得很可口的一顿 饭。 饭后,她给我斟了一杯茶就进大房里去了,里面传出些响动。片刻后她出来 说:“你到里边去午休。” 这,不大方便吧。我说,“我……还有事要办。” “办事也得午后啊,这里下午三点才上班。”她说。 “这……不大合适吧──我也不困。”我嗫嚅道。 “有什么不合适。”她不再理我,进了小屋关上门,咔嗒一声把门锁也带上 了。 我只好进去。两用木沙发打开便成了床,干净的草席、枕头和毛巾被,我和 衣躺下。前后窗打开着,习习凉风对流,挺凉快。我只想躺一会儿,可是不 知不觉就迷糊着了。后来她说我睡得很香,还发出鼾声。 我是被敲门声叫醒的,看看表已经三点多了。 她半推开门,微笑道:“还说不困,不叫你怕能睡到天黑──这几天很累 吧。” 喝茶的时候她说也要出去:“我们一块走。” 她换了一套素雅的裙装,显得美而年轻。楼梯上很静没有别人,她便挽起我 的手臂。 到了街上,她先去打了个电话,回来后说:“我没事了──向单位打了个招 呼,再补休几天。去哪儿,你说吧。” 我一时没说出来。事已办完,只剩下买车票了。而这位多情的冤家又在身边 让人难以放下。“去文化公园,怎么样?” 她笑道:“走吧,先生!我看你也没什么紧要的事了。买车票,我包啦。” 文化公园还是那么大,依然有各种展览、有绿树繁花、有茶室、有长椅。我 们到一间叫做茶圃的花厅里喝茶。 “你不想听听我后来的故事吗?”她给我递过一碟点心,问。 我说愿闻其详。 她说,在胶场时常常处于求爱者和介绍人的包围之中。其中也有觉得不错 的。说到这里,她凝视着我,目光灼灼。我说我是不是也属于这不错的人之 列。她移开目光说,你是其中的姣姣者;也是因为你才间接导致了我后来的 仓促结婚。见我表情诧异,她说别急,听我说──当时对谁也不能答应,因 为我已心许人了。我接到你的信,但无法回信,你说我要是回信该写什么? 很对不起,也很惋惜。那人是我高中同学,在部队。但胶场的人们不相信, 说军人找对象讲究阶级路线,我这样的家庭背景不配。追求者介绍人依然踊 跃,我当然照样拒绝。于是便有人造舆论,说我的坏话,弄得我几乎都不敢 和男的多说话了。人们可真是,得不到就想毁坏。我很苦恼,但令人痛苦的 还在后面。我那同学要提干,上级提到他和我的关系并明确指出:要么一刀 两断,当军官;否则复员回家。我接到他的信后,回信很简单:为了你的远 大前程,我离开!就这样结束了那一段情感,我才明白原来山盟海誓是没用 的。胶场的压力有增无减,“黑五类还想找解放军!” 我暗下决心,就是要找个“根红苗正”的红五类给你们看看。有人介绍了一 个地质队的,成份好,三代贫农。第一个条件满足了;第二,我对这个职业 的人也有好感,好感来自你。先通信,后见面。他就是彭。一见面他说在胶 场见过我,印象很深。我立刻想到你,打听你。彭说早调到新疆去了。我怅 然若失。他又说听人讲你在那里已经找到了对象,当地农垦兵团的。我心里 更凉了……那年去望埠结婚时,只见到吴,认出后只匆匆地打个招呼;果然 没见你。那料你在那天晚上又突然出现了,在让我唱歌的时候……过了几 年,他先调到广州,有了房子。后来我也从雷州半岛回穗,先是在工厂当工 人,后抽到厂情报所做图书管理员。就这样。 我问,新婚第二天怎么你就离去回了广州? 她愀然无语,愣怔片刻,起身到洗手间去了。 这是个禁区。 重又落座时她恢复了常态,问我这些年来如何。 我说在北方的一个城市里有了一个小小的窝,这很平常但我却费了九牛二虎 之力。至于婚姻家庭,不敢奢谈什么爱情相互倒也相安无事或曰相互合作相 依为伴。 她说,能这样就不错了。 时间流逝得极快,出了文化公园,已是黄昏。我们到一个大排档吃了晚饭, 然后向离她家和我的住处都不远的街区漫步。夜广州着上了玫瑰色的晚装, 在这种迷人的色调里,她挽着我的手臂并肩而行。我于如梦的沉醉中还有些 荒唐感。路过一个公园的时候,她说,“才八点多,进去乘乘凉好吗?” 在这个南国的大城市,的确为时尚早,夜生活刚刚开始,公园里人不多,我 们很容易就找到一张僻静处的长椅。 坐下后她便仰靠在椅背上,说有些头晕,随即又侧转过身子垫着胳膊伏在椅 沿儿上。我感到惶惑不安,可别病了,在这种时候这样的地方,又是陪我出 来。水泥椅子又硬又凉……我把她轻轻扳过来让她倚在我怀里,她喃喃地 说,“这样不好。”我说你难受就别顾忌那么多礼仪了。后来她又说,“会 把你的胳膊压麻的。”我说不要紧,“只要把贵女士完璧归彭就行了。”她 笑了,“我真的头晕。”离开公园来到街上,她又强调了几次“刚才真的头 晕。”我明白那“真的”的意思。当时我有点迂,近于傻?也许。当时应给 她亲热的抚慰对吗?但她反复说真的头晕,而且借着透过花墙的路灯的微 光,看上去她的脸确实有些苍白。在此情形下,做何动作,总有些乘机而入 之嫌,不合适。当然,事后我想,不论她是真的不舒服还是一种亲昵的托 词,在夜的公园里,给她以确实的抚慰都是很自然的。而我当时却什么也没 做。可是第二天,我在觉得十分有把握的情况下有了些作为,反而被置于十 分尴尬的境地。女人的许多方面都难以理解,她就更让人捉摸不透了。 离开了公园,我送她回家。到了隔着马路看到她家窗口灯光时,我们道别。 我说今天让你陪了我这么久,晚上才回,老彭会有意见的。 她说,“不管他。怕他有意见,不就委屈你了。”她先伸出手来和我相握, 嘱我明天起床后就到她家吃早餐,说外边的东西又贵又不可口。 “七点四十吧。再见。”这才松开我的手。 第二天早上我去了,有意推迟十分钟到达。 她已把早餐摆到桌上,白粥,炒沙河粉。 “其实你不必迟到,我已经留了余地。即使碰上了也不要紧;他已不是你记 忆中的那样凶了。” 天气阴得很,屋里是温柔的昏暗和让人放心的宁静。吃完了,她没有马上去 收拾,而是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我抽烟。双手托着下颏,托着一张美丽而忧 郁的脸,长长的睫毛掩映下的大眼睛蕴涵着许多意思,我明白其中大意。但 她没表露什么,只是轻叹了一声,站起来说,“要下雨了,今天我们不出去 了好吗?那我洗个头,你听音乐。”又笑笑补充道:“到大屋去。” 磁带不少,但是没有几盘可听的,我拣了一盘标着内有卡门序曲的带子,进 进退退,找到了这段源于梅里美小说的歌剧音乐,欢快的旋律立即充溢了房 间。我放大音量,使贝司显出,反复听这一段。 她在厅里喊:“打开门,让我也听听──你很喜欢卡门是吗?” 我拉开门,让音乐漫出去,掺上了哗哗的弄水声。 音乐中想象卡尔曼的舞姿毕竟虚幻,不如看看她的黑发。 弄水声停止了,她直呼我的姓名,“方钢,来,帮帮我。” 她递给我一个电吹风,俏皮地问:“会吗?” “我想这并不难也不苦。”我说。 烫过的头发,梳起来不顺溜;我又怕热着她弄疼她,便小心翼翼,慢而轻。 她问我看过《战地浪漫曲》吗。我说看过,一个带苦味的喜剧,苏联片。 “那男的几会梳头呵!”她说。 是。那男的把他的泼辣而显老的情人,梳理成一个文静而年轻的少妇。“我 不如他。”我说。我伤感地发现了几丝白发,但没吱声。 “你也会梳好的,用力些,梳通。” “我怕……” “不要紧,大胆些。”她回眸莞尔道。 头发梳好了,我放下电吹风,她也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一瞬间,二十几个小 时所得到的信息,数秒内综合处理,归纳为一个判断:她并不禁止我做犯规 动作,而是含蓄地鼓励,“大胆些!”我顺势张开双臂抱住了她,并急切地 吻了一下。 她压抑地喊了一声,坚决地推开我,跑进了卫生间并闩上了门。 敲、推、叫都不理。我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又大惑不解。 过了好一阵,千唤万唤始出来,她坐下来不说话也不看我,脸色苍白得凄 凉,泪水汩汩地流了下来。 我反复道歉解释,说的最多的是:不是有意伤害你,是出于爱…… 她终于说话了,“爱就可以这样吗?” 这话不通得可笑,而且带着假道学的酸腐气。但我没有去辩驳,情势不对。 我去卫生间拧了一把湿毛巾,递给她擦脸。她说:“错了,这是洗澡用的。 ”我要去换,她说算了,还是用它擦了脸。 以后便无话。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哗哗的雨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难堪的沉闷。我极想马上离开她家,自己独处,镇静中恢复一下自尊。 她不放我走:“这么大的雨怎么走,午饭后再说,一般雨中午都会小的。” 我沉缓地说,还要走。 她趁着尚未转晴的脸,嗔道:“你也太辜负人了──我昨晚回来就炖骨汤准 备给你做捞面。” 我说不饿,只是有点胃疼,想回招待所休息放松一下。这是真话,我一受刺 激胃就不舒服。 “那你到大屋去躺一会 。我现在就做饭。” 我只好在她儿子的床上躺下,还是昨天那样干净,但总是不自在。她又翻出 几本杂志丢到枕边,“想看就看一会,书呆子!”脸上这才有了笑意。接着 从厨房里传出咚咚的操作声。 我真不明白她。 吃过广式捞面,我执意要走。她找来一件单车雨衣,送我下楼并且一定让我 骑上她的车子。我套上雨衣后,她又细心地为我拉了拉雨帽结好胸前的钮 扣。真是关心备至,她可真费解。 想不明白,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别想它啦。回到招待所我便放下蚊帐睡觉, 外边的雨声很催眠,一觉醒来已经四点多了,外边也已雨过天晴。我点了一 支烟,想了想行程安排,决定尽快归去。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况且梁 园里的她有许多迷惑和荒唐。赶紧回去干自己的事吧。 有人敲门,是她。我并没有告诉她房间号,她却找来了,又是一番情切之 意。“我打电话联系车票,又走路来找你,阁下倒会舒服。” 我只能连声道谢。 “别磨牙了,我们出去。”她说。 找到那个帮助买票的熟人,问要后天的还是三天以后的?我脱口说要后天 的。 出来后她闷闷不乐。我问,“又怎么啦?”她不理睬,低头往前走。 我顿悟到她是怨我选定了早走的日程,并想起刚才确定日程时她热切期待的 目光。此刻,我也惜别,我也依恋,后悔不该要早走的票。 我说,“刚才太随意……我们回去换晚几天的票。” “何必呢,那就没意思了。”她眼里含着泪,咬咬嘴唇,踩上单车走了。 多情的人大抵都敏感而脆弱,她似乎更甚。唉,又刺伤了她,一天两次,虽 然都不是有意的。没办法,由她去吧,反正后天就要走了。 我信步慢慢走着,晚饭时间到了,但没胃口,买了两个面包留晚上备用,回 了招待所。 没想到当晚的空落是那样难熬。就在前几天,也是在这个都市的这个房间, 我的内心还是那么平静。无论在招待所还是在外边,我都能以一个惯于东跑 西踮的旅行者那样随遇而安;而今晚却坐立不安,亟想见到她的渴念烧灼着 我,真够呛!我明白,她又重新进入我的内心,比十年前雷州半岛的那回更 强烈更不可抗拒。如果今晚见不到她,这一夜就别想睡了。我只好穿上鞋向 她家走去。我知道,晚上姓彭的肯定在,断然不能进家找她,希冀路上或可 碰上,要不靠近一些,看看她家的窗口,也可渲泄一下思念,那就好受多 了。 我走左边的人行道,这样她若来了准能碰上。没有,走到她家对面的马路也 没有她的影子。窗口的灯光亮着,依稀还能看到挂在阳台栏杆上的那个废置 的洗衣盆。我穿过马路,来到她家楼下,凝视那窗口,引来路人疑惑的眼 神,我便来回走动。我很想拣块小石头,扔上去击响那洗衣盆。可是扔不准 打在别人的阳台上怎么办?即使打中了,她丈夫或儿子出来岂不更糟。匪夷 所思,真笨。 就在我毫无办法地准备离去的时候,阳台门开了,有人出来晾衣服,那踮脚 的神态……是她!我不失时机地拍了一下手。她闻声俯视,我便招手。她马 上认出了我,先是手指按唇──别出声,然后指指路对面,让我到那里去 等。 我觉得等了好长时间,其实也不过十多分钟。我怪她下来的太慢,她说:“ 真傻──你!你一拍掌一招手我就下来,人家不怀疑吗?我禁不住已经告诉 他偶然碰上了你,他明天还要请你到家吃饭呢。” 我未置可否。呃,你这样告诉他就不傻? 她说,“我们去饮茶。我对他说去看夜场电影──真有票。你晚饭准没吃 好。” 此地饮茶成俗,早晚都有,不只喝茶,还吃各种正餐外的菜肴点心。 她很高兴,下午的不快早已云散。我们快步走离她家的那个地段,她便放慢 步子,拉起我的胳膊,用肩膀撞撞我说:“晚上还不放过。既然这样,又要 那么快走?” 我叹了一声,“反正不能久聚,再多几天心里更难受。” 她拉紧我的胳膊,靠紧我,也叹了口气。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忽晴忽阴又拒绝亲热,更不明白她一定要我和彭见面共 餐。夜茶出来,已经快十一点了,我担心她回去彭说什么。她说,“不要 紧,在广州这不算晚。”临别时她要我明天一定去她家吃中饭,“一定来, 提前来呵!”我怕她生气,硬着头皮答应了。 第二天见到彭,与旧印象大不相同,当年左得雄赳赳的架势荡然无存。那个 常常沉着脸的黑瘦子已经变成这个笑咪咪的为人圆通的矮胖子。时间可真是 个神奇的雕塑大师。 他握着我的手说:“唉呀老朋友,来广州也不打个招呼。要不是阿蓝碰到 你,就难见一面了──等下罚你三杯。” 她说:“尽讲废话!谁知道你在哪里,你让他到哪里去告诉你。” 彭说:“看你说的。找不到我还找不到地质界的老同事们,一问不就知道 了。” 她对彭说:“好啦好啦别罗嗦啦,快去买瓶老抽,顺便带些香菜回来。” 彭找了个提兜下楼去了。临走还没忘关照我,“你先喝茶,我去去就 回。” 听他重重的脚步声消失之后,我到厨房门口说,“看来他对你还挺服贴 啊。” “表面还像个人是吧?”她狠狠地说,“表演!”接着便沉默。 我以为她又要阴天了,便到客厅里喝茶。刚端起杯,她就唤我到厨房,凄惶 地说:“我不愿你这么快就走……下午三点来,还在马路对面等我。” 我无言答对,只是说:“看把你忙的,何必这么麻烦呢。” “我情愿。也算为你做了几餐饭。” 这一餐挺丰盛。她不断给我夹菜,使我不好意思。她提议喝白酒,并且喝了 不少──广东人特别是广东女人是很少喝烈性酒的,两腮先是泛红后来就苍 白了,后来就现出醉态,但还要喝。彭两只小眼睛怯怯地看着她,连连说: 别喝了别喝了。我拿走了她面前的酒瓶,让彭扶她回卧室休息。我匆匆告 退。 下午会面后她让我跟她走,先是去了舅舅家,而后又去看父亲。这使我很别 扭──算什么名份呀?我不愿在她亲属面前露面,可她非让我陪她不可,“ 一定要去!”说得很坚决,而眼睛里却温柔地流射着恳求,令人无法拒绝。 我曾担心她该如何介绍我,她却很坦然地说:“我们在胶场时一起的,朋 友。” 我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后来一位阅世甚深的朋友诠释说,“这还不明 白嘛,心理抚慰的需要。她丈夫什么样的;你又是什么样的?一种对比,一 种炫耀。”也许是吧。 我坐的那趟车晚上从广州站发车,天又要下雨,我只让她送到公共汽车站, 道别后就硬让她回去了。 在候车室,我惆怅地坐着,脑子里很乱,一支接一支的吸烟。周围是拥挤嘈 杂的人群,外面是没完没了的雨,一种从未有过的凄惶寂落笼罩在心头,我 无奈地靠在椅子上闭目假寐。难捱的是现在同处一地却又不能相见的时间, 等到一上车爬上卧铺就会好受些了。 忽然有人轻轻地但很执拗地推我的提箱。 “反应很快哇。可刚才又那么没精打彩的。”她穿着雨衣,笑吟吟地站在我 面前。 我又喜又忧,“你怎么来了,又晚又下雨。” “不怕的。在胶场,冬天,不也得四、五点钟从热被窝里爬出来上山割胶 呀!冷雨冷工作服冷稀饭还有冷脸色……” 我把箱子放到面前地上,腾出一点地方让她坐。 她伸过双手,手指细长。我握住了,摩挲着温暖着,很凉,掌心有着张站台 票。 “我们这样不是很苦吗!”她头靠在我肩上,轻叹般地说。 我想说,“我们一起来改变它。”但没说出,只是紧握了她的手。我明白, 对我们这样年龄的人来说,那需要极大勇气和耐心,而且是双方的不是单个 的,不亚于跨越万水千山。那话是不能轻易说的,需要真正的誓死不渝的爱 情。 后来说了些什么话,还是如何的沉默都记不清了,只是觉得时间过得特别 快,以致听到通知检票进站时感到惊异。 “我真想跟你走!”她抽出手来,面对我说。 其实真要这样做是很容易的,有站台票,进站后和列车员说一声上了车再补 个票就是了。由此便是一个大胆浪漫的故事,但是因而激起的一系列反应将 是不堪承受的,我俩之外的世界将会一致板起面孔喝斥道:不行! 我不顾周围有那么多人,搂护住她:“谢谢你,我也很想。但若如此仓促行 事,我们能顶住由此而来的风暴吗?” 她没吱声,长睫毛眨动间已泪水盈盈。 她没掏手绢,只用手抹了一下,然后把站台票拍到我手中,没等我反应过来 便扭头小跑着离开候车大厅。 ⒐前几年出差机会较多,她后来又调到一家大公司,也有了来北方的差事, 因此过个一二年就可以相见。那些年,在精神世界里我还是个理想主义者, 还没完成向现实主义转化的过程,还不乏幻想不乏激情。对与她的关系,看 得很重很圣洁,纯真而投入。 我觉得她也是这样,应是这样。平时频繁通信,加上思念后的见面,见面后 的思念,我俩之间已经很稔熟很亲密了。在一起时花钱不分彼此;谁要遇到 难事,只要对方知道了,就会全力以赴,即使勉为其难也要去办。 按说关系到了这种份上,俩人之间的亲昵该是自然必然的了。但是没有,真 的没有。我曾多次明确提出都被她断然拒绝。我深以为憾也很不理解。 我曾向好友和书籍讨教,都不能获得一个针对性的满意答复。 正统道德观念的约束?她是说过,“我决不做对不起彭的事。”“情人?那 会让人瞧不起的。”可她又不顾时空的阻隔和我交往,而且不是一般的泛泛 之交,明显的依恋、思念和温存都有。有一次我离开广州,和她一起坐车到 火车站去,在外边的灯火照到车内造成的阑珊变幻中,她紧靠着我,握着我 的手抚摸着传递着柔情和渴念。 她只是把你当作朋友,严格意义上的朋友。不,从重逢那回起就不只是一般 朋友。有一次,前年吧,她出差北方来看我,走时我陪她到京,并送她上了 开往广州的火车。她上了车安放好东西又来到月台上和我一起站着,几分钟 后就要远离,相互凝视着,心里很不好受。我终于说出那句在心里藏了多年 的话:“我爱你。”她马上回答,“谢谢,我也一样……”开车铃大作,她 眼里噙着泪,转身登上车门。 或者说她只是感情的需要,在爱情的灵与肉之间只看重灵,柏拉图式的。可 是她又渴求见面,并且努力促成之。其实细想起来,柏拉图并不怎么可信, 一捅即破;连柏拉图自己也不能身体力行。鲁迅先生在一篇文章里就讲过这 样一个故事──说有一次柏拉图的学生恶作剧,教一个美丽的妙龄女郎陪老 师过夜,考验他的“精神恋爱”。老夫子竟没守住他的道行,与那女子有了 非精神的床第之欢。次日,学生问老师“昨夜如何?”柏拉图毕竟是个学 者,他说:“我看到的是一堆忙乱而可笑的动作。”可见,从柏拉图到弗洛 依德只是一纸之隔! 但是,对蓝雅尔,我还是想不通。 D ⒑这个疑团还是由她丈夫老彭撩起一角,最后经她全面揭开的。 前年我去深圳,过广州时见到她。一天晚上我去她家,她不在,老彭一人正 在独酌,非留我和他一起喝酒不可。我不胜酒力,只能一点一点地抿着陪 他。他从冰箱里拿出些食品,“你喝不了酒我不勉强,你吃东西──咱们好 好聊聊。”后来,实际是他不停地诉说,我听,中间偶尔插插话而已。 他说蓝雅尔对他不好,总是不满意。“她最近两年身体不好,我几乎把全部 家务都包了。一早起来,就开洗衣机,做早餐,倒垃圾。下班赶紧买菜,进 家马上做饭。家里的事都依她。作为丈夫,还要我怎样?”他说他知道蓝雅 尔对婚姻不满意。“在她处境最困难的时候我选择了她──而她那个同学却 不要她了,因为她家庭成份不好。而我不怕这个,只要她人好别的都是次要 的。而她谈起那个同学来(早转业了,现在是个处长。)还是觉得比我好, 还是很留恋……” 我说孩子都那么大了还想如何?互谅互让凑合吧。我自己也觉得这话平庸没 劲,但只能这么说。 他长叹一声,“我倒是愿意凑合。委屈求全那么多年了……可是她那同学… …” 我说你放心,她不是那种人,有来往也是正常的。我说的是真话,但仍觉得 底气不足言不由衷。 他说,“我的老婆我知道,这一点我很放心,她对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是很讨 厌的……只是她对我总是不满意,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她满意……”他说着 眼圈竟红了起来,声调很低。真是的,当年那个雄赳赳的“彭总”哪里去 了?我忽生恻隐之心,对他同情起来──男人对男人的同情。这是那个年代 大量错位婚姻中的一个。不能怪他,也不能怪她,全怪那个不正常的年代。 就老彭而言,如果当时不和本来就不般配的蓝雅尔结婚,而找一个相当的女 工为妻,他也会有幸福的。 他看了看表,望了望窗外。他是怕老婆突然回来,听到他和我的谈话。我让 他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这样说话声可以低一些。他说,我们都是过来人, 说说那事也不要紧。我们夫妻这么多年了,她一直都很别扭,没有一回是温 顺的。近两年她说有病不宜同床,可以前没病时也还不是这样!连作老婆的 义务都不干了。她说讨厌房事,我看是讨厌我。他叹道,不怕你笑话,现在 是十一月了,还是五月份有过一回,还是我强求的,结果弄得很不愉快,吵 了起来。连这个我都忍了。“作为丈夫,还要我怎么样?”他委屈地说,“ 按说她还没到更年期呀。真要到了那一步可就糟了──男人还早着呢。” 说到这里,他连个人的隐私也告诉了我,反倒让我生出些厌烦来。丈夫委屈 求全地去迁就讨好并不爱自己的妻子,这样的男人无论如何都叫人打不起精 神来。假若我是他,决不那样窝囊,宁可不要老婆也要保持人格的独立。 他还在唠叨,我已厌倦,只是默默地抽烟,想找个机会离开。 他突然不说话了,转脸看着门口。楼道里响起脚步声,接着门被用钥匙打 开,蓝雅尔进来见我和彭挨得很近交谈的样子,脸色便不悦。 彭像犯了什么错误似地赶忙陪笑道,“你回来啦。”然后斟上一杯茶,“老 方等你有一阵了。” 蓝雅尔一面对镜梳头,一面说,“你俩谈得好亲热呀,继续说嘛!” 她对我也和对彭一样不客气,当然也是给我的一种亲昵的待遇。但是,她可 能当着我的面训斥彭,而彭则可能例外地反抗,他们夫妻间一爆发战争,便 置我于为难的中间地带……还不如早走。 她送我下楼,“怎么我刚回来你就走?” “我觉得应该走了。” “那就走吧,明天早点来,我有好多话对你说。” 不知怎么搞的,我还是受了老彭谈话的影响,对她有了些疑虑,并且对自己 很投入的角色感到自惭,热情便有所冷却。我沉吟了一下,想推托,“我想 睡个懒觉……” “不行!你一定得八点前到,不然我一早就去招待所掀你被窝。”她临了又 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昨晚他和你谈什么?”她一开始就这样问,口气很冲。 彭诉苦造成的印象还在,现在她又这样蛮横, 我胸中的刚硬之气不招自 来,“男人之间的谈话。”我听见自己声音里的矜持。 “你不肯说我也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又在说我的坏话。” “你太敏感了──算不上什么坏话。” “起码是不真实的,片面的。你既然听了他的,也应该听听我的──噢,差 点忘了,有两包烟,昨晚就拿回来了,给。” 一盒“三五”,一盒“红双喜”。“你喝茶抽烟,听我说。我知道我们之间 有一种隔膜──在这一点上你觉得我怪,不可理解是吗。我一直拖着不想 说,因为羞于开口。但是他已经说了,我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⒒如果只说他骗了我,或者把这痛苦的婚姻归咎于那个年代,都不全面。在 我本身,是当年自暴自弃轻率地把自己作贱了。但是,他若稍会体贴人,不 那么粗暴──象个流氓,我也就安于命运,好好和他过日子了,我的身体也 不至于搞成这个样子。 〔这两年她的确有些憔悴,心脏又不好。〕 新婚第一夜,我的身心就受到摧残…… 〔 她垂下头,良久无语。她向我要了一支烟, 吸了一口就咳嗽起来,但不 肯丢掉仍捏在手上,仿佛那袅袅青烟是一种凭借。她依然垂着头,不看 我。〕 他用贼亮的小眼睛盯着我,里边放着凶光(以后每当他想发泄时都这样。) 我很怕,躲开他。他象暴徒似的扑向我,随手拉灭了灯。我被他按倒在床 上,几次挣开又被他倒,搞得屋里咚咚响,我怕别人听到多不好,同时也没 力了。他趁机压到我身上,双腿被他死死顶住,双手被他抓得生疼,只有任 他摆布了,我哀声道,“随你吧,松开我……”他喘着气乐了:“这就对 了。”接着便是钻心的巨痛,感到被刺穿被撕裂开来。我哀求他停止,我受 不了。他理都不理,根本不管我的死活,继续冲压着我……不断地被刺穿被 撕裂,我实在难以忍受,但又不敢叫喊,怕人笑话,只好咬着嘴唇,咬出了 血。我活了二十多岁,最痛苦不堪的莫不过这一夜了。人们常说上刀山下火 海,我想刀山火海也不过如此。这就是结婚吗?如果早知道结婚是这么回 事,我死也不结婚。 干完了,他还用手电照我。光柱停在我的双乳上,他狠狠地说,“他妈的, 这么小!”照了上身又照下身,他象狗一样寻找什么,末了问:“你以前和 谁睡过?” 我气得直哆嗦,不顾浑身疼痛,撑起身来骂他:“你是个流氓无赖!” 他说:“那怎么不见血?” 我又重复道:“你真是个流氓无赖。拉开灯!”最后一句,我叫得很大声。 六十瓦的白炽灯照亮了整个房间,也照进了蚊帐。我的身下是一片血,落在 深色图案的草席上,那混蛋用手电照能看得清吗?“躲开!”我说。 我抓起白枕巾,流着泪去擦那片处女红,毛巾上沾了许多斑斑血迹,桃红色 …… 他看着,咧嘴笑了,“有就好有就好。”涎着脸凑近我说:“对不起。”说 着就要搂抱我,我愤怒地喊道:“滚开!” 我离开床,坐在小竹椅上发呆。我很想洗一洗,干净一下,可是周身散了架 似的酸疼,一点力也没有了,头也疼。他又在一边说了什么,见我还不理 睬,上床睡去了,不一会儿就发出鼾声。 我趴在膝头上,想眯盹一下,外边狂暴风雨响得怕人,晒台旁那棵羊蹄甲树 被风雨摔打的影子在窗子上晃来晃去……我祈求风停雨息,盼望天亮。 第二天我就离开那里回广州了,这你早已知道…… 〔 她讲到这里,伏在方桌上抽泣起来。我胸中充满愤怒, 对彭的愤怒。如 果他在面前,我真会骂他一通揍他一顿,这个王八蛋。 我不知该怎样劝慰她,任何言语都难以抚慰她曾经忍受过的近于强暴的折 磨。我只是无言地递上湿毛巾,又斟了杯茶给她。她抬眼望着我,说声“谢 谢你。”稍后又继续她的诉说。〕 以后仍然是这样,毫无改变,他就是这么个东西,每次都像个流氓。而我每 次都感到是被强奸。我对这种事情自然非常憎恶。夫妻两地分居,别人都觉 得很苦,极力争取往一起调。而我却怕到一块。在胶场那些年,有多次机会 可以调到广州我都放弃了,连每年的探亲假我也常放弃,为的是逃避他的蹂 躏。可是有时他还是要到胶场来的。起初我让他住招待所,后来他就在领导 和大家面前造舆论,有外心有外遇,“理由”让人听起来很“充分”──不 愿和他在一起,找来了还让他住招待所。领导便找我做工作,我能说什么 呢?心中闷着很多苦,却羞于开口,只有流泪而已。我想到过离婚,但当时 他造了那么多舆论,根本离不了,只能拖着,尽量躲避他。 那年春节他又来胶场休探亲假。虽然与我同屋的女伴回家去了,只剩下我一 个人,但我仍然让他去住招待所。一天晚上我刚睡着,他来叫门,我还没反 应过来,他已粗野地破门而入──你知道杉皮房的门是很不牢的。他那凶神 恶煞的样子实在吓人,如果得不到发泄,一时性起,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那 天晚上我怀孕了,后来生下了是个儿子。有了孩子自然应该好好抚养他,但 对我离婚的念头也是一个制约,决心就更难下了,而且为了孩子我只好同意 调回广州。这样一来,躲避他的条件消失了。这个家,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安 乐窝,倒使他很方便地给我以折磨。尽管我防备,但同居一床,防不胜防。 他总有机会可以得手,仍然是粗暴地把我制服后强行为之。每次过后,我一 个星期都恢复不过来。我的心脏先天就不好,长期受他折磨,去年恶化,医 嘱避免惊吓生气、不宜同房。我把诊断书给他看了,反复要他照顾,可他就 是不依,还是找机会强合,以致我事后发病,四肢抽搐全身麻木,甚至不省 人事。而后他只是说声“对不起”了事。更可恶的是后来又多了一样毛病, 在欲望得不到满足时便撒野吵闹,摔东西撕蚊帐, 〔 她让我看卧室里的蚊 帐,有好几道口子是缝补的。 她说这都是他发作时撕烂我又缝上的。〕 要 不就夜里喝酒,然后耍酒疯。 结果闹得四邻不安,影响多恶劣! 我怕人笑 话,只好忍痛依他,于是又发病,而且一次比一次重,有一次昏厥过去,孩 子跑去请医生来……我想不能再冒生命危险去迁就他了,不久前便分床而居 了。但这也不能根本解决问题,因为他得不到发泄,更加频繁地吵闹,我怎 么受得了!我正准备搬到亲戚家住……没办法。 他把我当成泄欲的工具了,根本不顾我的死活。你说,他还算个人吗? 我唯一的活路是离婚。其实想通了,离婚也没什么;况且,如此下去,我会 死在他手里…… 听说过许多不幸的婚姻,没想到还有她这样的痛苦,身受其害既无法摆脱又 无以诉说。其实这是一种性虐待,彭粗暴地毁了她的青春和健康,把一个好 女人给糟蹋了。结婚对她来说,连最起码最狭义的一丝快乐也没有。我想起 “性冷感”这个词,并在脑海里刻下了它凄惨的形象色彩。我明白了她理解 了她;她解开了一个长久的疑惑。好在她已经想到了唯一的解脱方式是离 婚,不再说“决不做对不起他的事”那样愚昧的话了,这是一种文明的跨 越,可惜付出的代价太大太惨痛,一朵鲜花就这样被摧残凋零了。 说到最后她不哭也无泪。她说因为羞于开口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诉说过,今天 说出来心里反倒好受了些。 我感谢她的信赖,但听了异常沉重,好久缓不过劲来。 这时已近中午,她说今天天气转晴我们到外边去吃一顿象样的午饭,补一 补。我很同意。 ⒓她说要到一家有名的餐馆去,晚了就没有座位了,“我们也奢侈它一回, 打的。”她向一辆出租车招了招手,那辆“标致”无声地缓缓停下,司机打 开了后座门。 到了饭店一楼已经坐满了人,我们到二楼雅座找了一个空厢坐下。她点了烧 鹅、盐局鸡、胡椒猪肚,鱼要的是鲳鱼。这真是有点奢侈了,其实我有一盘 炒米粉一个酸辣汤就够了。“两碟猪肝瘦肉炒河粉,”她吩咐应侍生道“一 个鱼头汤一个酸辣汤──最后再上。” 很可口很鲜美,价格也可观;争执的结果还是我付的账,但后来我在一个本 子里发现了几张大面额的钞票,而那时我已在广州开往北京的列车上了,那 本子是她送给我的。离开饭店,走过马路,我们进了那个很著名的公园。正 是中午,游人不多,但很酷热,我有些发困,很想睡一会儿,可离招待所又 很远。 她看出了我的倦意,看了看表说,“我们只待半个小时,然后去一个地方, 不远。到那儿你可以休息一下。” 可真会体贴人。我说了句感谢的话。她说,“别这么客气了。我倒是应该谢 谢你,在与你交谈中我终于下了决心离婚,真的!第一步先分居。”她看了 看表,“现在我们就去看看我的临时栖身之地。” 步出公园时我说,还有一个问题:离后还再婚不? 她俯首叹道,“一个人生活吧!” 我说不现实。 “现实不现实也只能如此了。哪有现成的又了解的人呢?” “你那同学呢?” “人家有老婆呀!” 我说出她那同学,意在试探。听了她话中的惋惜,不禁涌上一股醋意,便脱 口儿出:“你可以插足嘛。” 她停了下来,瞅着我认真地说:“要插我就先插你的足!” 我毫无准备,没有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不知道该怎样答话。 她见我语塞,笑笑说:“别紧张,离了我就谁也不找了,我要做个自由人─ ─况且我也不适合再结婚了。” 我本想说,男女性爱并非都是你感受过的那样,有感情的造爱是幸福的。但 我终于什么也没说。 她走在了我的前边,“你和他都顾虑多没勇气,也许男人们都这样。” 没走了多长时间,她领我来到一个住宅区,看那建筑风格像是华侨新村之类 的地方,很幽静,楼层都不高。她说你猜对了,这里住的都是归侨和侨眷, 我们要去的房子是我表妹的,她丈夫在香港,平时只她一人住,有空房间。 我常来,她就给了我一把钥匙,一般中午一点后她就走了。“喏,到了,门 口停小汽车的那里。” 这时从汽车旁边走出个人来,正好和我们打了个照面,十足的华侨派头,而 且颇有些书卷气。嗳,好面熟,在哪里见过……那人也在看我们,双方都站 住了。 “打扰 !请问先生是不是姓方?”那人先开口了。 比电子扫描还快,脑子里熟人的记忆一个个闪过,最后停在一个亮点上,“ 你是老吴吧!” 没等我介绍吴便认出了蓝雅尔。 惊喜与激动使我们一时顾不上再说什么,仨人手臂相挽,拥抱成一个不规则 的圆圈,良久才松开。 吴还是不肯放开我的手,“你还是老样子。”我说你也没变。他说:“你这 是客气话,我知道我老相,那边太紧张。”他说在新加坡一家电脑公司做 事,这次是代表公司来参加广交会的。我笑道:“成资本家了吧!”他说, “何必说的那么难听。我宁可什么都不是,甘愿回到雷州半岛那样的青年时 代……”他又问我如何,我说比过去好多了。 吴还是老习惯,吸吸鼻子,嘴角上现出揶揄似的微笑,看看我又看看蓝,“ 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吧!” 蓝雅尔低下了头,“你这吴老板,尽胡说。” 我赶忙解释,“没有的事。我到这里出差,顺便来看看她。” 吴陪笑道:“对不起,唐突、唐突。” 从那小汽车里钻出个青年人,来到吴身边,用英语说:“董事长,约定的时 间快到了。” 吴匆忙告辞,热诚地邀我们吃晚饭,并说六点派那年轻人来接。“说定了, 你们到时在这儿等啊!”他钻进汽车前又用劲握了握我的手,狡黠地悄声 说,“老弟,我明白也理解,这没什么……晚上再聊。” 我知道,老吴指的是我和蓝雅尔的关系。我真想对他说:你明白什么?你什 么也不明白;我还是今天上午才明白才理解的。就是在我跟着她走进门,沿 着考究的楼梯踏入这套空无一人肯定舒适而宁静的房间时,我仍然不知道会 不会发生你认为是“没什么”的浪漫。她既然性冷淡,却为何又安排了这个 只属于我和她的不受任何干扰的时空?直到她掏出钥匙插进精致的匙孔时, 我都不知道。 方钢说到这里,便不肯再说了。 天也亮了,雨也停了。正是黎明时分,迷朦的晨光漫进屋里。茶几上是空烟 盒、杯子、溅出来的水,一片狼籍;床头的地上是一堆烟头。不看也罢。窗 外,对面陡峭的山坡上,有些地方雨水凝成霜的白斑,无霜处则呈现格外冷 峻的钢蓝。 我们感到有点冷。我和他都不再言语。我思索着他的故事的余韵或者说弦外 之音;此刻他想什么可以想象又不全知晓。后来我说了一句话:“她那病态 是可以治疗的。” “唉,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可惜啦。”忽然,靠窗睡的第三位老兄披衣坐 起,说。“你俩一夜没睡吧!我也是半睡半醒。老方讲的我听了个大概,其 实这也不算爱情故事呀。” 散会后,我趁热打铁,到一个朋友家的闲房里住了旬余,写下了这个故事, 其间略加修茸,也算个中篇吧。时在八十年代中期。 ------------------------------------------------------------------ 6.〖乾隆苏北行〗 (约4500字) 网友来稿 中国.. 王卫华 编写 波光涟滟,百舸争流。游着大湖,看着大好河山,乾隆不禁感慨万千。 他指着江苏道淮安府(今属江苏省淮阴市)境内的中华第三大淡水湖洪泽湖里 的船儿问身边的清江浦籍(今淮阴市)的宰相张玉书:“爱卿,你猜猜,这湖里有 多少只船?” “依臣看来,不过两只,一只为名,一只为利耳。”张玉书的回答总是这么富 有哲理。不过,在皇上兴头上也这样讲,未免有些煞风景。乾隆有些不高兴了。又 问:“那你说,这洪泽湖里有几桶水?” 张玉书并不畏难:“如果桶有湖这么大,只有一桶水。如果桶有湖一半大,那 就是两桶水。” 乾隆瞪了他一眼:“朕再问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是什么水?” 皇上的本意是要他说“洪泽湖水”,因为乾隆听得当地的一句俗话,说某人嘴 能讲,就说“某某的嘴,洪泽湖的水”。可张玉书偏不这么说,而是回答说:“是 口水。” 乾隆再将他一军,搂着边上玉妃的肩说:“最后一个问题:自古都将女人比作 祸水,可朕,还有天下的男人为何又要娶女人呢?说,快说,说不好朕要罚你三大 碗酒!” 张玉书习惯地一捋胡子说:“万岁爷,您那是想要‘因祸得福’呀!” 哈哈,乾隆终于笑了,他指着洪泽湖边的一个村庄问船家:“那里可就是泗州 县的赵圩村?”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乾隆脸上有了一种期盼的神情。 清雍正帝年间, 朝中内务侍臣是安徽道凤阳府泗州县(今江苏省宿迁市泗洪 县)人赵大龙。一日散朝,雍正帝对赵内侍说:“赵爱卿有一位好内人!”如是有 三。深知雍正之心狠手辣的赵内侍惶恐不已,回来便对妻子吴燕轻说了。燕轻说: “事已至此,你就将吾献于万岁吧。你自己辞官回老家去避一避。我已有百日身孕, 以后当我们的儿子或女儿出世成人后再做计较吧。” 就这样,第二天赵内侍将妻子献给了雍正。但让皇上答应一是让她做正宫,二 是批准他回老家。这两个条件正合皇上心意,雍正都答应了。不过燕轻进宫数月, 腹部很快隆起,雍正怀疑这肚中并非皇嗣。燕轻说:“万岁爷,这事好办,从妾进 宫日算,如果不足十月产下此儿,任您发落。”此后,燕轻日日拜佛,感动上苍, 隧让此儿晚生了百日。他就是乾隆。 此次,是乾隆继位后,听得母后告知的真相,便带了苏北籍的宰相张玉书及最 心爱的妃子玉妃来苏北寻父了。他母后告诉他,他的生父老家在泗州县的赵圩村。 现在眼见得就要亲人相见了,乾隆焉能不激动? 可这时却听得一片开道声。只见凤阳知府匆匆赶来。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 乾隆微服到此的消息,反正见了皇上就磕头,然后扶上轿就走。乾隆拿这种热心肠 的官也没折。 这时忽报前面有一老人挡道。乾隆下轿一看,只见一相貌不俗的老人在路中间 摆一大棋盘闭目养神。问之何为?答曰:“丢了子,棋友回去找了,我在此等子。” 乾隆不解其意,但也没为难他,只是说:“算了,绕过去吧。” 轿先抬回了县里,张玉书问刚才出什么事了?乾隆将事一说。张玉书说:“万 岁爷,那就是你的父亲啊。你没听说他在‘等子’么?”乾隆恍然大悟。飞马再去, 已不见了老人。张玉书说:“他是怕冒然相认误了你的国事和声威呀,真是个明事 知理的老人家。”乾隆也连恨自己的愚钝。二人再入村打听,找到赵大龙的家,邻 人说,他已一心皈依佛门了,才走。二人只好怏怏而回。乾隆一路走一路骂凤阳知 府多事。 “得放下就放下。人我们可以慢慢找的,他总在大清的国土上。”第二天张玉 书这样说。当凤阳知府问皇上今儿要去哪里时,乾隆的心情已好了些。他说:“从 江苏过趟洪泽湖玩玩,一不小心就到了你安徽,那就去拜访一下我的老师徐凤熙, 记得他就住在宿豫县(今属宿迁市)城南徐庄。当年可是我气跑了他的,后来想想 是我不对,一直想对他赔个礼。” 立即,知府派人飞马去宿豫县传谕。乾隆等也就接着上了马。在马上,乾隆对 张玉书和知府讲了他小时候气老师的一段故事。 那次,乾隆贪玩误了上课时间。刚回到御书楼,老师徐凤熙已持戒尺站在了门 口。乾隆见老师气呼呼的样子,掉头就跑。徐凤熙就在后面追。 乾隆逃到了母后宫中。徐凤熙也追了过来。燕轻一把拉过儿子:“多大点事就 让先生动如此肝火!” “禀娘娘,太子近来太贪玩,荒废学业!” “哦。先生看得太严重了吧。太子他学也成君,不学也是要成君的。” “哼,学则成尧舜之君,不学则成桀纣之君!”说完,扔下戒尺,扭头而去。 “娘娘后来想想,徐先生说的对。便再来找他。可他已不辞而别了..... ”乾隆不住地感叹。 这边说着叹着,徐老先生家却忙坏了。徐凤熙想,当年提着戒尺打皇上,又对 娘娘大不恭。现在皇上大了,登基了,还不来出口气!一不小心就是个满门抄斩。 遂派人四处散布徐先生暴亡的消息。徐家家中高挂灵棚,徐家宗族纷纷前来吊孝。 乾隆到得徐家时,已是晌午。只见灵棚高挑招魂幡,灵前袅袅烧纸钱。恩师尚 未入敛,只脸蒙草纸,停尸堂前。见得此状,乾隆已是心酸。悲声道:“恩师啊, ‘学则成尧舜之君,不学则成桀纣之君’,诤诤教诲尚在耳旁,戒尺之教尚未报答, 您怎就仙去了呢。眼下只好请老师在天之灵,受学生一拜了。”说着就要行下跪的 大礼。 此时“死尸”一下坐了起来:“自古君不拜臣,父不拜子,万岁折煞草民了!” 乾隆大惊。待徐凤熙说明缘委,又乐不可支。之后共叙师生情义而别。 第二日,乾隆离开凤阳府,再过洪泽湖回江苏去。他欲微服私访苏北各寺庙, 寻找其父赵大龙。 走着走着,玉妃却将一处宅子指给乾隆看__此户有门上有一对联:“万两黄 金不算富,五个儿子是绝户。”横批是:“寡人在此。”玉妃连说:“天高皇帝远, 没王法了。小小平头百姓也敢称孤道寡起来。该杀!”张玉书忙说:“万岁爷,苏 北一带民风淳朴又喜说笑话。不妨上前问问。如果说不出个道道来再斩不迟。 ” 于是三个上前敲门“讨口水”喝。一老人热情相待。问及对子为何这样写, 老 人诙谐地说:“客官有所不知。你想,我一生养了十个女儿,一女为千金,十女不 是万两黄金么?女儿大了,今年已全部出嫁了,所以说‘万两黄金不算富’。女婿 为半子,十个女婿为五个儿子,但还都是人家的,所以又说‘五个儿子是绝户’。 上个月,老伴也去世了,一大家人一下只落得我个孤老头了,不是‘寡人在此么’? 不过人得想开点,不想开怎么活下去呢?就做了这么付对子寻开心的。” 老人一边说,乾隆一边点头。临走还依依不舍。 又走了一会儿,玉妃又说不妥。原来见一家挂一匾, 上书“天下第一家”。 有了上次教训,这次她没有开口就说要杀,自己坐轿子车里, 让乾隆他们上门去 问究竟。 一王姓老员外接待了他们,十分自豪地说:“我家已七代不分家了。昨天我刚 满一百二十岁,现全家有两千多口人一起住。”乾隆想,不错,这么大家人可称天 下第一家,遂回车里去取文房四宝欲钦赐牌匾。不料玉妃说不可:“他家再大,也 不能和皇上比。皇上是天下第一家。他这是想谋反,当杀!” 张玉书当然反对,说人家家大人口多是可以担当天下第一家的美誉的。但玉妃 是皇上的宠妃,上次输了一次,面子没处搁,这次认为自己的理由很充分,一定要 皇上对这家治罪。乾隆左右为难。 乾隆来到王家,想劝王老员外自己去官府投案。然后自己再去以他知过能改为 由赦免他,博个两全齐美。但当他说要见当家的时候,老员外却领出了一个十三岁 的小孩,说这就是当家的。 “这么小就当家了?”乾隆不信。 “当然。我们这一带都是男孩十三岁就当家,过了十八岁就不允许当家了!” “这又是为何?”皇上更是困惑。 老员外捻着胡子慢悠悠地谈道:“客官,你想,男子汉遇事该不该自家作主? 到了十八岁,他娶了妻,就听老婆的话了,这家就当不好了,所以......” “别说了,我懂了。”乾隆起身告辞而去。一路上,对苏北一带诙谐的民风不 住地赞叹。 此后乾隆开始一座寺一座寺地寻父。他们来到清江浦。当时它虽为淮安府下的 一个镇,但因有总督河道、提督军务、节制三省的兵部尚书兼都察御史靳辅驻节这 里,所以成为水路交通的枢纽重镇,十分繁华。 这天乾隆一到了一座寺。只见殿堂交错,楼阁重叠,门有弥勒佛笑迎,边有4 大金刚狰狞。一问,方知此寺很有些来历。先帝顺治曾召武康高僧玉琳法师进京, 赐号大觉禅师。两年后,又拜为国师,进号能仁。康熙十四年,能仁国师离京南游, 到得此寺,跌坐而逝。因有此一节,该寺名闻遐迩,香火很旺。如此乾隆便迈了进 去,请求主持召集所有僧人到堂做功课,让他认人。全庙一百零三僧到了一百零二 人,说是还有一厨僧未到。主持命小和尚去叫,回来称,那厨僧回了一句说:“八 叉和尚不能见皇上。”乾隆这次留了个心眼,便拉张玉书一同猜此谒语。张玉书一 拍脑袋叫了起来:“这‘八叉’不就是父亲的‘父’字嘛!”二人连忙追到后面厨 房,已不见人影,唯有一碗菜饭及一纸条置于桌上:“玉宇高处不胜寒,治国忘私 别亦甜。一钵菜饭为父做,民间疾苦重于山。” 由此,乾隆参悟了父亲的心机__那是他不想以个人私事为皇上治理国家带来 麻烦呀。乾隆含泪吃了菜饭,遥空三拜,赐此寺名为“慈云”,意为慈父如云。之 后一路访贫问苦地回京去了。 地址:江苏省淮阴市淮海晚报社 电话:(0517)4944660转2303 邮编:223002 hyhhwb@pub.hy.jsinfo.net ------------------------------------------------------------------ 7.〖学步〗 (外三首) 网友来稿 中国.. 雷传桃 跌倒了 一串哭声 如一只惊弓之鸟腾空而起 孩子 我不扶你 我要你自己爬起来 我手指门前的小树 这是你未来的榜样 鞋子 鞋子对脚说 你臭得我差点晕过去 你看头上的帽子 多风光呀 鞋子的话刚说完 突如其来的一阵大风 将帽子吹落在地 鞋子正好踏上去 对话 一只麻雀落在地上 朝天叽喳一声 另一只麻雀飞来了 引得更多的麻雀 雨点样落下来 叽叽喳喳 呼朋引伴的热闹劲儿 将我们的文明生活 烘托得多么孤单 疑问 太阳还是原来的太阳么 月亮还是原来的月亮么 照过先人劳作的太阳 照过先人睡眠的月亮 是活生生的历史及其影像 我们又能拓出些什么 雷传桃 (211525江苏省六合县马集中学) ------------------------------------------------------------------ 8.〖校园---望你的最后一眼〗 网友来稿 中国.. 李之川 lizc@yeah.net 李之川是上海大学国际商学院大四学生,酷爱文学,也深爱着即将失去的校园 生活. 最近写了几篇有关校园的短小文章, 特此寄上发表. [校园---望你的最后一眼] 蚊帐与蚊儿 一袭蚊帐,似波似梦,朦胧得颇有洞房花烛夜的情调。 每晚钻进这小小世界,恍如隔于世外,看一页奇书,听一段圣乐--喧嚣与宁 静原来只隔着这一层薄纱。 只那蚊子的轻吟不绝于耳。环顾四周,原来已被包围,不过对于可望而不可 及的佳肴,她们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我静静地流着汗,把蒲扇轻摇,汗味儿散开去,蚊儿们聚拢来。 我的大眼瞪着她们的小眼,心中隐隐着不忍。成千上万的她们,有几个能一 饱口福,又有几个全身而退? 我是多么自私,我不能舍身喂蚊,于是便轻轻震一下蚊帐,所有的蚊子都起 飞了,她们饥渴地呻呤着,狂乱地扭动着,最后又都静静地伏在帐子上喘 息,凝望着我,她们离不开我了。 我轻轻地责备:“这儿没有你们想要的,走吧,祝你们好运。”然后关了 灯。嗡嗡的缠绵伴了我一整夜…… 清早,凉风挟持着虚弱的晨光一齐穿透了蚊帐,经过一夜缠绵的我除了眼 睛,什么还都是死的。帐子上不见了她们…… 在墙角里发现了她们,三三两两都是一样的姿势--- 六脚朝天。毕竟到了夏 末初秋,没有了昨晚的最后一餐,她们再也经不起折腾。 耳边仿佛又传来她们的低唱,有时可恶,有时可亲,在蚊帐内的可恶,在蚊 帐外的可亲。 这一袭蚊帐隔开了两个世界,对于我,对于蚊儿都是这样。 雨 好象住校的日子总爱下雨。 下雨天的我与晴天的我是两个不同的自我,而雨中的世界也是一个全新的世 界。 在雨中,雀儿们浮躁的嚣叫也显得空灵清静起来。细雨洗筛了一切天籁,只 将最美的乐音传递。 在雨中,杂乱的荒草丛也变得诗情画意,你仿佛能听见一些小生命正努力咂 吮着甘霖,原来你不孤独,你已被这雨溶入了众多生命之中。 在雨中,没带伞的女孩子们跑得那么美,没有体育课短跑测验时的穷凶极 恶,也没有半分平日的矫揉造作。她们边跑边笑着从你窗下闪过,没来得及 看清容貌,可你觉得一定很美,可以愣愣地回味上半天…… 灯 她问:“到了那里找不到你们学校怎么办?”我说:“朝灯亮的地方走。” 在乡下的夜晚,一盏两盏的灯是有的,可象这儿繁星点点却也少见,这就是 我的大学。 灯下,有沙沙的翻书声,有温柔的私语,有朗朗的背诵,有琴弦的吟唱,可 灯无语,她散发着能量,却不多说一句,不打扰任何人。她只在开或关时轻 轻地唤上一声以做提醒。 一盏灯的力量是微小的,而当成千上万的灯光汇成一片时…… 一天晚上,一位父亲带着个四五岁的孩子经过校门口,父亲指着那片灯光一 字一句地对孩子说:“那就是大学,你将来一定要去的地方。” 上铺的兄弟 上铺的兄弟,你姓什么?哪里人氏?噢,听口音就知道了。 上铺的兄弟,半夜少打几个呼噜,明儿一早还要早起。 上铺的兄弟,大白天就蒙头大睡吗?咦,你怎么哭了? 上铺的兄弟,讲个故事吧,今晚我睡不着。 上铺的兄弟,有什么事要向我倾诉?可以轻轻的,因为我就在你下方一米。 上铺的兄弟,时间过得真快,你也是明天毕业离校吗? 小河 这条小河围绕着校园。 黑色的液体在阳光下发酵,不时冒出一些莫名其妙黏黏乎乎的气泡,水面上 的西瓜皮也已不是绿色;月光下的小河就象是墨色纯厚的琥珀,闪着幽幽的 荧光,分明可以感到河底深处的水在静静地流,钻过小桥的桥洞,径直向月 光流去……河边茅草深处一两声蛙鸣,然后扑通一声,河水一轮一轮地裂 开,渐渐又闪动着连成一整片。 小河象一个谜,有时想跳下去算了,有时又不禁赞美她,赞美生命多么美 妙。 “河里是否死过人呢?”我自言自语,她悄悄靠紧了我,沉默了半晌,她在 我耳边轻轻说:“我们走吧,这里蚊子太多。” 这时,我抬头看见月亮里有一只蚊子飞过。 075000河北省张家口沙岗东街23号铁璀TEL:(0313)8052750. 铁璀 ------------------------------------------------------------------ 9.〖乐队中的哭声〗 网友来稿 中国.. 李之川 lizc@yeah.net 这真是个不是故事的故事,没有情节,但也不知为什么,我却将十年前的小 事记得如此真切,宁可腾出大脑中储藏英语单词的“内存”来珍藏起它,也 许一辈子都会回忆它,并为之动情。 听完这个故事,你或许会笑我傻;而对于我,却有一种冲动--- 想把它深深 植入你的大脑,成为你感情的一部分,不致让您最纯真最宝贵的情感被永远 地埋葬。 那时刚进入这个全部由初中生组成的乐队,一切都好奇,但老实说,对于我 们这批从未接触过音乐的新生,一切乐器都在制造噪音。 乐队老师安排我们坐在乐队中央靠后高高的台阶上,让我们先随便听听、看 看,我们便不客气地审视起整个乐队来。 指挥让每件乐器先校校音。小提琴便嗡嗡地响起来,使人仿佛步入了苍蝇环 舞的垃圾堆,而大提琴象老祖母唱的催眠曲,与之对应的是大管那老祖父的 咳嗽,小号象汽车喇叭,双簧管象感冒鼻塞的病人在哼哼,贝司一拉,那老 旧的排演室跟着直颤颤,木窗框也吱呀呀地叫唤…… “好,”指挥敲了敲指挥棒,“下面我们排练一遍由中国古曲改编的交响乐 《渔舟唱晚》给新同学欣赏。” 刚一开始音乐也不怎么起眼,整个一个铁匠铺,这儿咚咚,那儿咣咣,乐曲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进行了快三分之二。这时窗外一丝金色斜阳从高高的窗口 倾泻进来,淡淡地笼住了大半个乐队,而这音乐也随之成为黄里透红的颜 色。音乐也有颜色?当时我对自己的直觉感到奇怪。 坐在高高的台阶上,我俯视着,视野豁然开朗,夕阳渐渐由金黄转入浅红, 湖面上一叶扁舟,远远驶来。水波荡漾,随着小提琴悠扬的旋律此起彼伏, 余辉映在水面上化作一串叮咚…… 阳光斜进空旷的室内,笼罩了整个乐队。天边那小舟上并不得见的渔夫藏不 住归家的急切,隐隐在波水声中唱着一首古老的船歌。天就这样暗下来,夕 阳渐斜,这时某一把小提琴将一片闪光反射到我脸上,并不刺眼,倒使那琴 显得晶莹剔透。一忽儿,整个乐队星星点点地,成了一群跳跃着的小精 灵…… 我们来到波光粼粼的湖中央,四面都是映红了的湖水。渔夫在唱歌,水波在 唱歌,连霞光也唱歌,一切都成了音乐,仿佛这整个世界就是由它幻化而 成。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想要拍手,想要站起来,起码动一动也好,否则我的心 真要被撕裂了。可我一动也动不了,我的力气好象都投入到这乐曲中了,再 分不出一点来干其它事情。阳光拂在脸上,已没有了温暖,只感到一丝宁静 与安祥。我前排一个小女生不知什么时候哭了起来,声音很轻,最多算是低 泣之类,但在这纯清的音乐中却听得清清楚楚。大伙儿朝她看看,没有责 怪,好象她把我们胸中的情感一下子发泄了出来,心中都好受了许多;乐队 没有停,反而更热情地继续着,大家都想把乐曲完整顺畅地演奏下去,简直 有些疯狂了。完全沉浸在这气氛中,那女生停止了哭声。 整个排练室悠悠荡荡起来,变成一叶扁舟在天水间摇曳,波光中还隐藏着一 缕快要消逝的霞光。 天色渐暗,长笛吹出一抹红云成为天边唯一的亮色…… 近了,近了,离岸上的家越来越近了,心中急切却只能慢慢靠向岸边,喜悦 也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指挥说:“不早了,大家可以回家了。”大伙儿才陆续慢慢起身,深喘 了一口气,到门外一看,天全黑了。 后来才知道那首乐曲的演奏不过是业余水平,个别乐器还不时走调,衔接上 也有问题,但,十年后的我,坐在高级的音乐厅里,看着一流的乐队演出, 却再听不到那一天的音乐,我有些伤感---也许也再不会有乐队中的哭声了。 有些东西,毕竟我们失落了太久,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九九年一月 ------------------------------------------------------------------ 10.〖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其实,这只是一个寂寞的青春中平淡苍白的故事 其实,这只是一个失败的约会中痴心难忘的情怀 我因此在寂寞中充满温柔的期待 等待你的到来 --------------题记 开满鲜花的五月,漫天春雨的夜晚,遇见你。 那天晚上非常失败。乍一相见,极度失望,他不是我的理想,我无法把守侯 二十七年的欢颜与纯情留给坐在我对面那个矮矮的他。我开始漫不经心地夸 夸其谈,没一点女孩子应有的腼腆与温柔。在他的眼神中,我逐渐读出了冷 淡。下过雨的夜晚很凉,当我们哆哆嗦嗦的走在一起时,彼此都明白这一晚 上毫无意义。闲聊中,他讲起他的大学校园少一湖秋水,我很诧异在商海中 跌打几年的他内心竟保持了一种温柔;过马路时,一辆车飞驰而过,他下意 识伸手来拉我,我心里暖了一下。走上康恩专线,看他挥手而去,那一刻, 我不知该想什么才好。 张姐打电话问我对他的印象,一再强调他是一个聪明、有责任心、事业 出色的男孩,劝我不要错过,并说他会打电话给我,愿意以普通朋友的身份 交往下去。我应承着,有些不以为然。 周六的夜晚,我推掉了一切活动,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在家翻小说,读完 一篇又一篇的文章后,已是午夜十一点,才发现他并没有打电话过来;第二 天,我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心不在焉中竟然烧坏了SIM 卡!匆匆忙忙向电 信局赶时,心里一惊,难道我是在等他吗? 第二周是好心的张姐替他做的一大堆解释,不断鼓励我要把握机会。周 末,我在家中刻不离身地拿着手机。看着时针从七点转到八点,从八点转到 九点,从九点转到十点,手机寂然无声。涌在心头的是失望、落寞还有气 愤。我在他心里就那么差吗?在工作上一帆风顺、在感情上一片空白的我接 受不了这样的事实。 我径直找到张姐,很直率地讲想见见他。张姐吓坏了,以为我想当面给 他难堪。我觉得自己也很可笑,其实我不过想看看他有什么了不起?张姐劝 我要画画妆,我开玩笑,如果他在意我,就算我是东施他也会倍加珍惜。话 音未落,他站在门外,尴尬中发现他的笑容遥不可及。我远没有自己想象中 的镇定,开车门时撞了别人的车,一起吃饭时弄洒了茶水,听他讲对于一些 行业的见识,惊讶自己上次根本没发现他的才华,忘记了自己有备而来的问 题。我开始发现自己真的有些糟糕,一丝遗憾油然而生,我用自己的粗糙与 随便失去了相知的机会。分手后,心有些乱,那天晚上,一个人沿着马路走 了很久。 接下来是他要出国公差,张姐一定要我主动打电话给他。我基本上属于 不在意时很放得开,在意后什么都不敢做的那种没出息的女孩,后来连远方 的妈妈都和我急了,我终于拨通了他的手机。我艰难的对他念早已想好的台 词" 如果你回来后有时间的话、方便的话、不太忙的话,打个电话给我好 吗?" 他犹豫了一下,同意了。当他的飞机滑过北京上空时,我去了白云 观,看见佛高坐于莲花之上,于香火缭绕的远方对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微笑, 我许了愿" 让我走近他"。生平第一次允许街头算命先生对我神侃,老先生 讲" 你们缘浅,即便精诚所至,也需秋风渐起。" 天天计算他的归期,异常关注世界那边的天气、人文、地理。这期间有一个 进一家不错的外企的机会,因为对方要求我到外地培训半年,我毫不犹豫地 拒绝了。二十七岁的年龄头一次明白为什么" 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象喝了一 杯冰冷的水", 头一次工作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一个月后,在他归来的那个 周末,一直等到十一点钟,一次次电话铃声响起我都以为是他,然而,我一 次次的失望。夜色苍茫,我拼命吮吸凉凉的空气,压抑不住的泪水侵湿眼 角,我开始好可怜自己。 在朋友的怂恿下,我参加了" 今晚我们相识" 到南戴河的游览活动。如 果,我是因为被他打开了感情之窗而寂寞,那么,我一定会因为结识新朋友 而淡忘这份伤感。然而,在一大群男男女女嬉笑中,在飞旋的舞步里,一向 开朗的我竟然不爱说话。在沙滩上,仰望湛蓝湛蓝的天,一首歌从心底里飘 了出来,“漫天飞舞的春雨 心事寂寞的青春 终于能 遇见你 你的眼里流露 不在意 我骄傲的心里写着不珍惜 下雨的夜晚 聚散都匆匆无意/ 他们说 要 惜缘好吗? 他们说 人生难得一知己/ 落花无眠的月夜 阑珊孤单的灯火 静 静地 等着你 你已经忘了拨打我的电话 我淡淡地等着你的消息 心事浮沉中 我学会了在意/ 他们说缘份本是天注定 他们说 人生最难求知己/ 曲终人散 的最后 人来人往的街头 再相逢 你已遥不可及 你说做个普通朋友好吗? 我听见了自己无声的叹息/ 面朝大海的日子 流星蝴蝶雨 希望能再见你 虽 然我没有你要的温柔美丽 虽然我没有你要的温柔美丽"。南戴河的沙滩上, 我泪如泉涌。 写下这篇文章时,我对自己充满嘲笑与无奈。痴心换取的温柔是可怜 的,无地自容的我应该远离这段心事。然而,秋已来临,你会打我的电话 吗? 寞儿 ================================================================== 【犀鸟文艺电子文库】Hornbill Literary Electronic Library http://ftp.sarawak.com.my/org/hornbill Keywords: Hornbill Literary, Chinese, Literature, Sarawak, Sibu, Malaysi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