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1997/08 (第四十三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今年七月份增刊“爱情文学”已于七月一日出版。    ※ ※   本刊另有多媒体版本,存在新语丝家页。            ※ ※                                 ※ ※※※※※※※※※※※※※※※※※※※※※※※※※※※※※※※※※※※                  § 訾 非:卷首诗          §       远                  § 【中文网讯】           §      ·訾非·                  § 【国际网讯】           § “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 在这古老的咒语里我无法回家 【牛肆】             §                  § 时光颀长的影子投在街心 白毛女:养狗人生         § 让我想起远方的梅花一一开了 方舟子:酒色圣贤         § 果子和小麦 雪 焰:美国梦落故园心      § 也将在适当的季节里成熟                  § 【丝露集】            §                  § 你在夏天远离家门 丁 丁:小镇故事(下)      § 家的门就被夏的风轻轻地关了 司 静:回乡           § 听不见关门的声音 阿 呆:挥挥衣袖         § 那条小河也寂寞地走开 林 蓝:给你           §                  § 许多歌声许多洞箫就在那时 断了 【网里乾坤】           §                  § 黄仁宇:如何确定新时代的历史观  § (97.7.24.寄自美国)     西学为体·中学为用(四) § 随 波:女人的围城        §                  § 【网萃】             §                  § 新语丝之友:中华文化大家谈    §                  § 【中文网讯】∽∽∽∽∽∽∽∽∽∽∽∽∽∽∽∽∽∽∽∽∽∽∽∽∽∽∽∽∽ ★继“鲁迅著作电子化工程”、“宋词电子化工程”之后,新语丝电子文库于最 近发起“唐诗电子化工程”,将在新语丝家页陆续登出唐代各诗人作品全集的国 标版。详情请见新语丝家页。 ★新加坡信息技术研究所和一家公司联合宣布,他们已开发出可以用于检索中文、 日文、朝鲜文家页的服务器,预计将在年底结合入Altavista检索器。 【国际网讯】∽∽∽∽∽∽∽∽∽∽∽∽∽∽∽∽∽∽∽∽∽∽∽∽∽∽∽∽∽ ★上月中旬,负责互联网主区域命名的InterNIC公司的一位技术员,未 对计算机系统的自动报警采取措施,导致上百万个网址名称失效,造成互联网有 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故障。 ★微软和苹果这一对个人计算机的冤家对头,在明争暗斗十余年之后,宣布结束 冷战携手合作。微软为陷入财政困难的苹果投资150百万美元,而苹果将以微 软的IE做为万维网的预设浏览器。 ★一家主要的互联网服务公司UUnet由于制止垃圾张贴不力,最近被一个反 对垃圾张贴的组织判处“新闻网死刑”,从UUnet送出的张贴均被取消。 ★今年上半年万维网上广告总收入高达217·3百万元,比去年同期增长了百 分之两百五十多。 ★德国通过了世界上第一部针对互联网的法律,将对互联网上的非法行为严加控 制。该法律于八月一日正式生效。 【牛肆】∽∽∽∽∽∽∽∽∽∽∽∽∽∽∽∽∽∽∽∽∽∽∽∽∽∽∽∽∽∽∽ ◆             养 狗 人 生 ·白毛女· “喂,帕柏向你问好!”每次跟乔治打电话,他总要提到他那只心爱的八岁 狗帕柏,俨然当作家里的一个成员。可怜的老乔治,一个人住在空房子里,太太 老早就离婚了;一儿一女也在外州,极少音讯;狗,自然成了他最好的伴侣。 象乔治这样的人,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什么有个失败的婚姻。他对待帕柏,可 真是关照得无微不至。乔治每个月底开车去赌城度周末,也不过是在外住一夜, 他却要花五十元钱将狗送到寄存所去。五十元钱可以够无产阶级吃半个月的,我 真的不觉得帕柏有寄存的必要。有一次终于忍不住拿这问题问他。岂料乔治非但 不赞赏我的提议,反而很生气地说:“要是帕柏出了意外,又没有人救他,那怎 么行!”他收罗了一大堆概率在百万分之一以下的凶险事故,使我原本善良的建 议突然变得罪恶起来。唉!就连帕柏的神态中似乎也充满了对我满脑袋不人道的 小算盘的质问。 想起来那还并不是我第一次因为狗出洋相。刚到美国时,系上的研究生聚在 英格利家开烧烤派对。英格利小姐养有一条健壮的大黄狗,见了每个人都很友好, 用鼻子和唾液打招呼。我那时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温顺的大狗,想起家乡的狗们 无论善恶皆对骨头颇有偏爱,便抓了一根鸡骨头喂它。狗把鸡骨头叼在嘴里,流 着唾液欢天喜地地跑开了,却使众人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原来鸡骨头是不能随 便喂的。“她会被卡死的!”好心的英格利追到院子里,一边从狗嘴里取出骨头, 一边解释说。我在紧张和叹息之余,也不禁感慨这个国家不仅讲人道,也讲狗道。 后来听说美国人吃鱼,绝对不能带鱼刺和骨头,便觉得二者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想必是同一批吃鱼的先烈,将他们的经验推而广之到了狗罢。 派对之后,英格利的大黄狗给所有人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尤其是他在经历了 鸡骨头的虚惊之后,仍然能够镇定自若地嚼干粮,越发显示出一种大难不死的英 雄气概。同学沙丽受到影响,便也决定养狗。沙丽没有钱,贷了一大堆款读书, 却从宠物店买来一只四百元的哈叭狗。听说收养所里的狗要便宜得多,我便问她 为什么不去领养一条。她却借口那里的狗来路不明,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难道 你认为我只能捡别人不要的狗?!不用说,她对于我要她收养狗的建议产生了同 乔治一样的错觉,使我又一次发现自己基于节约的思想起了令人遗憾的副作用。 有好几天我们都没有话说,见了面如同两个不同阶级的人误入了对方的阶级社会, 气氛极为尴尬。可是有一天沙丽的室友作了我的朋友,带去她们的公寓玩,沙丽 的尊贵的狗便热情地迎上来,瞪着老大一双眼睛,将口水涂了我满手。我打趣地 说:“够啦,放开我!瞧你一身的骚味儿!”一边赶忙去洗手。沙丽从卧室里冲 出来,脸上的表情既尴尬又愤怒,说:“对不起,我正要带她去洗澡!”她唤着 狗出去了,并且把门狠狠地一甩。我那句毫无恶意的玩笑话彻底毁灭了我们重新 友好的可能性。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随便说狗的坏话。就象在中国,哪个母亲 愿意听别人说自己孩子的坏话呢! 当然,要跟养狗的老美做朋友,除了不能说狗的坏话,还得随时问候和恭维 他们的狗,脸常常笑得发酸。有同事琳达,脾气类似江青,工作态度象秋风扫落 叶一样。可她对待小动物,却如春天般温暖。每每谈起她的狗,可以连续一个小 时而不间断。一天晚上陪她溜狗,路过一栋公寓时,一楼阳台上突然探出一只狗 头,也不作声,只是直直地盯着我们。琳达冲那狗亲热地招招手:“嗨,宝贝!” 转过头愤愤地对我说:“哼!那家人真是不像话,居然把狗关在阳台上!活动空 间那么小,天气又那么冷!……我要告他们虐待动物!” 后来她有没有去告状,就不知道了。倒是我们之间大吵了一场。起因是赵家 姐姐送了我一盘凉拌兔子肉作午餐,带到实验室去吃。琳达闻到香味,便问是什 么。我如实回答道:“兔子肉。”这一来可不得了,她象胸口上被扎了一针似的 尖叫道:“嗷!真可怕!兔子,多么可爱的兔子!你们中国人真……”我知道如 果让她吵下去,一定会兜出吃狗肉、没有人权等老调调,便抢白道:“你们美国 人不也吃可爱的火鸡吗!更别提每年还砍伐大量的圣诞树,破坏绿化!” 扣帽子是文革遗物,有时用来对付不讲道理的老美还挺管用。她果然没料到 这一着,愣了一下,说:“火鸡是专门养来吃的,圣诞树也是因为要做圣诞树才 种的呀……”见她上了圈套,我便得意地说:“你的意思是鸡妈妈怀着被人吃掉 的目的生下鸡宝宝就是合乎道义的?那么一个母亲岂不是也可以怀上一个孩子专 门为了吃他的肉?”论证到这一步,逻辑上完全符合动物保护协会的人道式宣传, 她便不能再吵下去,愤愤地走开了。我则满意地坐下,继续吃兔子肉。不知怎的 想起了老远的一首歌谣:“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多么不幸 的火鸡!又想到美国人如此态度,恐怕在这个国家永远也吃不到狗肉了,心中不 免觉得遗憾。 那天晚上我便做了一个梦,梦见华盛顿开了一家狗肉铺子,招牌上写着:“ 本店出售的狗肉来自食用狗……” (寄自美国) ◆            酒 色 圣 贤 ·方舟子· 话说曹操有一日大宴宾客,喝得烂醉之时忽然眉头一皱,愁上心来:这一杯 酒喝下去要喝掉多少粮食?这一场大宴喝完了要喝掉多少粮食?要是全国人民都 这么喝又要喝掉多少粮食?现在我们国家还很困难,广大人民群众还在贫困线上 挣扎,这么喝下去,可是要亡国的。于是下了一道禁酒令。这是不是人类历史上 的第一次禁酒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最后一次。本世纪二十年代美国也学着禁过 十几年的酒,黑帮和警察为此兵戎相见大动干戈,为后来的好莱坞提供了多少素 材。中国的老百姓另有一套对付办法。主上不让喝,咱关起门来偷偷地喝就是了。 防备隔墙有耳,酒不能再叫酒了,得改个名称,管白酒叫贤人,清酒叫圣人: 您来点贤人? 不不,还是要圣人吧。 都说中国人热衷于泛道德,这一泛就泛到了酒桌上。“座对贤人酒,门听长 者车”,要是不知道这道德是怎么泛上了酒桌的,这一联杜诗之妙就难以领会了。 但太白却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如此说来,以圣贤名酒, 还是抬举了圣贤了。 要是觉得关起门来喝酒不痛快,偷渡到国外去又如何呢?当时外国也在禁酒, 而且更加厉害。比如说蜀汉,竟禁到不仅不能有酒,连酒具都不能有--你要不 是想喝酒,留着酒具干什么?所以得请你到局里去说清楚。就有大臣向先主进言: 应该把全国的男人都关起来。为什么呢?他们都随身带着淫具呀。自古酒色一家, 也怪不得此公从酒具联想到了淫具。孔融也对曹操说,既然因为酒可以亡国而禁 酒,历史上也有因女人而亡国的,何不禁婚姻?象这种只会说风凉话的臭老九, 也只能咔嚓了结。曹操自己禁了酒,以他一贯以身作则的作风,大概自己也不能 去要杜康了。何以解忧?还有娇娘。找一群十七八岁的女文工团到床上表演“主 公挥手我前进”,那是敌人的造谣中伤,信不得的。百万雄师过大江,是为了去 抢别人的老婆,而且一要就是两个,倒是有专门为此而建的铜雀台为证。别人的 老婆没抢来,铜雀台也不能空着,临死前还得为如何打发台里的众美人大伤脑筋, 一条一条交代得清清楚楚才瞑目,据说因此“贻尘谤于后王”,那是后来文人的 无知之见。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可见好色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 能做到好德如好色,就可算是圣人了。子见南子,完事后赌咒发誓一番,也一样 是圣人。反过来,也可以追求好色如好德,把道德再从桌上泛到了床上。比如“ 后王”李后主,就把与大小老婆的寻欢作乐称作“敦伦”,好象只是身不由己地 在履行一项伦理仪式,何等的神圣。但是比起崇拜“道德经”的道士,却又是等 而下之了。在道士们看来,房中采战,不是行淫,乃是行道,更是“积功累仁” 的功课,丝毫马虎不得,放纵不得。“凡采药之时,即有灵官执鞭,鉴察护持。 如一心行道,便能得药成仙,若淫念一起,便为地狱种子,立堕三途恶趣,灭迹 分形,可不慎欤!”居然还有专门的神仙如窥视狂一般监视着你在床上的表演, 一举一动一思一想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念之差,下场便有天壤之别。道德这一泛, 又从床上泛到了天上地下了。 (寄自sfang@aim.salk.edu) ◆         美 国 梦 落 故 园 心 ·雪 焰· 昨晚的烟花绚丽如诗,映亮了夜空。在反复的辉煌闪耀与悄然湮没的交替里, 心中有种被触动的感觉,仿佛有个朦胧的意念,似曾相识,似曾迷失,随风而至 又悄然滑落。 而此刻,在这样的夏日午后,绿草茵茵,阳光灿烂而温柔。坐在这公园的一 隅,正可以远远望见那座繁华都市。平日在那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和芸芸众生一起 走过,它所代表的机遇与挑战也曾令我为之动容。但此时,望着它的极现代的身 影立于蓝天白云的背景里,油然升上心头的竟是“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 争鸣”的古战场印象。 在新大陆的这些年,不能说没有奋斗过吧,而回首检视,一切又都那样的平 凡。是的,一个平凡的学位,一份平凡的工作。依然勤勉,却好象只是为了敬业, 非关少年时的豪情。在这样的平凡中,没有多少所谓成就事业的感觉,倒也有一 份“立”的踏实与自信。只是隐隐地,心知这样的生活里,好象还缺少一种寄托。 那因着焰火璀灿而闪过心头的,究竟是什么呢? 该不是关于金钱与华屋的梦想吧。拥有一份并不优渥但也足以提供自己安乐 茶饭的薪资,又明白自己没有可以把挣钱作为一种事业的资质以后,知道“腰缠 十万贯,骑马上杨州”只能是别人的故事,也就不在乎多一分少一文的区别了。 而因为一向有瓦遮头,倒也不觉得非做地主不可。况且假以时日,挣出属于自己 的两三陋室一半庭院并不是不可企及的事,不用去梦想,也因此不足以为凭寄。 模糊中只觉得那份依托好象是关于文化的。初来此地时曾那么急切地想要了 解一种新文化。时过境迁的今天则开始怀疑当年的热情多少有些叶公好龙的味道。 喜欢莎琳·迪昂的激扬与热烈,也越来越爱日渐成熟沉稳的玛当娜。然而若 要我讲一个听歌的故事,我还是会这样道来:柔暗的灯光下,听邓丽君轻唱“窗 外月华霜重,听彻梅花弄”…… 也曾为“西雅图不眠夜”含泪微笑,也曾为“廊桥遗梦”深深叹息,而让我 在不知不觉间被泪水浸红了双眼的却是“蓝风筝”。 见识过莫奈的“日出印象”,也明白“蒙娜丽莎”可以微笑俯看世界,但要 我想象一幅的美丽画卷,最先浮现於我眼前的,定是“杨柳岸晓风残月”或“古 道西风瘦马,小桥流水人家”。 …… 当年飞越重洋而来的动因之一,似乎是为向往一种自由的生活。而今,自由 是有了--我为此而感谢上苍,但伴之而来的漂泊感也让我知道,自由的代价原 来是流放了自己。在这片土地上,不知怎样才能重建有根的感觉。故园也已逐渐 陌生,只有许许多多有关它的情牵,却如潮水,会在不经意的时刻向我涌来。 (一九九七年七月五日) (寄自美国) 【丝露集】∽∽∽∽∽∽∽∽∽∽∽∽∽∽∽∽∽∽∽∽∽∽∽∽∽∽∽∽∽∽ ◆           小 镇 故 事 (下) ·丁 丁· 【猪】   有一次与妈妈去外地游玩,看到一匹不甚高大的白马拉着车缓缓走过城市的 街道,她心里顿时起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兴奋而美妙。白马,白马,安徒生童话 里的白马,内蒙大草原上的白马,她目送着它消失在暗灰色的车水马龙之中。   除了这次幸运的奇遇,驴、骡,都只是在传说之中。   乡野之间最常见的是猪和牛,而猪占了尤其重要的地位。它们总在主人的驱 赶下,扭动着漆黑肥胖的身体沉默地走过,偶尔闷声“哼哼”几声。农妇们将玉 米面和菜叶和在一起煮成糊糊,将它们喂大以后,就可以用来换成宝贵的人民币 。上小学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农贸市场,每到赶场天,人声鼎沸,熙来攘往,猪们 长短高低、此起彼伏地叫唤,听不出它们的喜怒哀乐,而到了主人的耳朵里自然 是一曲曲的“喜洋洋”。   小学一年2级的时候她装模作样写日记。脑子里空无一物,看过的图书大抵 是“二送猪娃”、“小金鱼”一类,于是就学着瞎编。不外乎是捡到钱,或者钱 包,或者是猪,隔三岔五地在不同的地点捡到大小不一的猪,一个月下来居然捡 了十一只猪,虽然她从来都不敢碰猪一下。自以为编得天衣无缝,还把日记本呈 给老师批改以讨表扬,如今想来,只能对老师的宽容感激涕零。之所以会编出这 么多只猪来,也跟眼中见到的猪太多不无关系。   奇怪的是,虽然农人们养了这么多猪,却难得吃回猪肉。当时传说有位农妇 喝农药自杀,起因就在于家里隆重地炖了一锅大肥肉和白萝卜,而农妇未将后门 关好,于是在众家人对肥肉翘首企盼之时,才发现别人已从后门进来将一锅肥肉 尽数舀走了。在丈夫一顿口口声声“笨婆娘”的打骂之后,农妇灌下一瓶“滴滴 畏”壮烈牺牲了。   猪对于农人之重要性不仅在于它们可提供如此宝贵之猪肉,它们还有别的功 能。比如,哺乳。一年级时班上有个农村的小男孩长得很帅,可是学东西的速度 慢得惊人。她曾给他补习过生字,“猴子捞月亮”的月亮就教了半个多小时,就 是记不住。有一次别人悄悄告诉她:“他小时候家里给他喂的是猪奶。”看着那 个男孩悦目的面庞,她无法相信他和猪之间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可是,对于一 个农村的家庭,当母亲没有奶水,没有牛奶可寻,更买不起什么奶粉,除了将伸 手可及的猪奶喂给他之外,父母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难道让他饿死吗?到了 二年级班上就不再见那个男孩了。听说他的父母得知到了三年级还有作文课以后 ,认为他的功课绝对不会跟得上,就干脆趁早让他回家学农活去了。   猪也能兼职幼童的玩伴。她时不时地会突然想起来曾经有那么一个小女孩存 在过。对,她确实存在过,虽然只在班上呆了短短的十来天。她的相貌很惊人, 鼻头没有了,只有两个黑黑的鼻孔朝天,里面的脏东西让人一目了然。由于她的 丑陋,她就理所当然地成了班上男生同仇敌忾的对象。他们戏弄她,辱骂她,甚 至无缘无故地打她。印象最深的是他们总在课间的时候站在用长条水泥板做成的 课桌上,从她背后拉着她的胳膊,使劲地往上提,想要把她悬在空中。教室里就 总是回荡着她痛苦万分的哭声,象尖叫一般的哭声,总让她不愉快地联想到杀猪 站里传来的猪的尖叫,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内疚不已,更疑惑于小小的男孩子 们哪来的如许恶意。   有一天当他们又在吊她的时候,她的母亲正好在赶场的路上路过教室,听到 女儿的哭声匆匆地赶进教室来,见状又急又气,救下女儿来,并数落了那些男生 几句。印象中那位母亲是一位颇端庄的中年妇女,不善言辞,翻来复去就是不停 地说着“这么坏的人,心这么坏,一定没有好下场!”她背着女儿出去了,从此 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小女孩。她的鼻头,据她自己说,是在父母都在田里忙碌的 时候,她到猪圈里玩,被猪咬了的,也许是兔子,她自己也记不太清了。她的求 学生涯就这样来不及开始就匆匆结束。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过得怎么样呢?她能 嫁到一个满意的丈夫吗?没有那桩不幸的话,她是否会多少过得快乐些呢?一生 的不幸为何在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已铸成?   记得有人说过,“猪的一身都是宝,连名字都可以骂人。”是啊,亟需食品 的我们对猪可算是物尽其用了。猪肉,不管是头上的、身上的、脚上的,甚至耳 朵、尾巴都可以拿来吃。吃了外面吃里面,猪的舌头、心肺、胃、肾统统可以入 口,甚至,肠子,洗一洗也可以吃。石桥桥头就是镇上的杀猪站,总在各种时刻 突然响起猪在挨刀以前那凄惨尖锐的叫声,让人心惊肉跳。杀猪站前的地上总有 白腻的脏水,臭气熏天,虽然如此,却是进镇的必经之地。有一次进镇的时候, 她正好看见一个老太太,看不出来是四十多岁还是五十多岁,身形瘦小,头发花 白,穿着龌龊的灰白衣服,挎着一个黄黑色的竹篮,带着满脸满足的微笑向河边 走去。“快看快看!”旁边有人正在大声地说,“那就是汤二娃的婆娘,经常到 杀猪站的茅厕里捞猪大肠来洗了吃。”她怯怯地走进镇里去,潮湿肮脏的街道, 铺子里的人抄了手漠然地望着街上,见了熟人便站起来大声地打招呼。肉铺里横 着巨大的案板,卖肉的将尖刀插进通红的猪肉,“嘎嘎嘎”响亮地笑起来,“我 就不信,狗都能……”她惊慌起来,不知他们在讲什么,笑声里有不能明白的意 义,让她无端地觉得无趣起来。   带着刚得到的对这世界的一点新的知识,她匆匆地走回家去了。 【疯子】   除了猪叫以外,另一种叫声也会在漆黑的夜晚不期而至地响起,给小镇平 添几分怪异的气氛。那是一个男子在夜半无人时四处游荡,大声地与自己谈笑 着,发表各种见解与宏论。   “嘿嘿,华主席当了毛主席了,好!”   “好耍,硬是好耍!”   这就是著名的蒋疯子,学校里很多老师都认识他。其实他是间歇性的精神病 ,不犯的时候和普通人差不多,可一犯就完全不是他自己了。他的嘻笑怒骂想来 是让当时学校里的小孩第一次接触到“精神病”和“疯子”这两个词。当他的发 作期过了以后,老师们会与他攀谈:“你发作的时候是啥子感觉呢?”“不晓得 ,”他无辜地说,“我啥都不晓得了。”他的儿子和他一样有名,因为同样的原 因。   在幼童心里,“疯子”无疑是种可怕的东西。一个人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 么,无法操纵控制自己的行为,做出那么多丢脸的动作,说出那么多可笑的疯话 ,天哪,太可怕了。   不过并非所有的精神病人都和蒋疯子一样是命中注定的。有些人本来很正常 ,甚至是优秀,可是在特殊环境的特殊条件作用下,永远失去了理智,以及已成 就的一切。记得上初二的时候家里来过一个叔叔,是妈妈的大学同学。他的微笑 很温和,可时间一长她就发现他总是那样微笑着,没有什么别的表情,而且样子 显得呆呆的,视线总集中在一个地方,好久也不移开。他走以后,妈妈才讲了关 于他的故事。   其实当年在大学里他是一个让很多人又羡慕又妒忌的人。学习成绩、工作能 力、家庭出身、自身条件,每方面都出类拔萃,无可挑剔。这样的男生当然成了 好多女孩子的心事,或者说心病。他有一个来自同一个家乡的女友,知名度丝毫 不亚于他。两个人是非她不娶,非他不嫁,任谁也拆不散的。可是文化大革命开 始了,一个人成了“保皇派”,而另一个却成了“造反派”。两个人都对自己所 持的信念无比忠诚,在试图说服对方的努力同时失败以后,不可挽回地分手了。 他随即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勉强治愈以后,他成了个废人,记性差得惊人,什么 也做不了。勉强做过几天中学教师,却总是定格在讲台上,不知道自己刚刚讲了 什么。于是只好去传达室守大门了。他唯一能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是,她。他谢绝 了所有好心人的做媒,因为,“我知道她还在等我,可是我现在还不想去找她。”   如果说这是一个悲剧的话,有的“疯子”却是能给人们带去很多乐趣的。学 校里的景老师有“景疯子”之称。与其说他“疯”,不如说他“癫”,大有几分 济癫和尚的风采。他穿衣实在是很糊里糊涂的。全校学生做广播体操的时候,他 正在上操场正前方的石梯。哎,怎么回事,脚怎么迈不动了,他低头一看,原来 长裤全都堆在脚面上了。一阵笑浪卷过操场,“景疯子”也知名度大增。   他确曾给当时的同事们带去许多乐趣的。他那些疯疯癫癫的话都在老师之间 流传,为生活平添了几分亮色。他曾有一件极伤脑筋的事,那就是他的女儿与一 位在西藏工作的男子相爱,且一定要远嫁西藏。而让他伤脑筋的就是,那人离过 婚。   她还记得,在老师们的聚餐会上,觥筹交错,龙门阵下饭。“哼!”“景疯 子”的声音突然响彻了大厅,“他?残花败柳!”举座大笑不已。   如今想来,那些年疯子实在是很多的,且大多并不悦目。他们在各种场合出 现,跳着“忠字舞”,比划着“意气风发”的架式,饿的时候就以泔水桶里的剩 菜剩饭果腹。他们是那个时代的残留物,在所有的人已开始慢慢忘记的时候,提 醒着大家那个时代确曾存在。 【结尾一】   多年以后,她总会在湖边散步的时候凝视着湖面上跳跃的阳光,带着恍然的 微笑跟同伴讲那些寂静的青山,那些浅吟的溪水,那些淳朴的农人,那些简单的 快乐。   “田园诗的美丽,”她轻叹,“又岂是浮躁操作的城市交响曲可比。”   而只有在某些梦醒时分,那些黑暗沉重的记忆才会突然之间闪现脑际,让她 不知身在何处。   哦,那个惊恐迷惘的小姑娘,真的就是我吗?那些让她屏住呼吸的事情,真 的发生过吗?或者其实从未发生过,只是无端的幻象?发生过,没发生过,又有 什么关系,又有什么区别?   然而,发生过的事情,就跟从来没发生过一样,又怎么可以呢? 【结尾二】   后来,她就离开了那里,去了一些不同的地方,感受到一些完全不同的迷惑 ,不同的忧伤。   隔了千山万水,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不可信。   她总无法下一个结论,曾经耳闻目睹过那样的一些事实,究竟是一种幸运, 还是一种不幸?   只知道,就在那些瞬间,有一些什么就已经被写好,而另一些什么就永不能 被写成。   也许,那些沉重穿越岁月的岩层,可以沉淀为几粒小小的石头。带了几分优 越去把玩,也能心醉于它们闪烁着的色调不明的光辉。   权且称为美丽。 【幕落】 (寄自美国) ◆              回  乡 ·司 静· (1) 父亲带着我与姐姐姊妹俩,乘了一天多火车,半日汽车,又步行近一个钟头, 终于回到了那不能再熟悉的湘南小村。我与姐姐一个在美国,一个在欧洲。多年 前各自出国时,都未能从北方来湖南乡下与祖辈作别;几年光阴,祖父已然辞世, 连父亲都年近花甲了。堂弟妹中有的小我和姐姐半辈。在他们仍然尖尖的童音的 呼唤中,老祖母缓缓出现在堂屋门口;远不如记忆中那样高。姐姐与老祖母的眼 泪感动了我。姐姐是祖母带大的。 (2) 几日后,在城里承包一家中型低档旅社的堂弟雇了吉普来乡下接我们及老祖 母进城去住。乡下离城约二十公里,本很平坦的公路不知为何成了一片坑洼。我 们挤坐在吉普车里,几乎有十次头要撞上顶棚。 “租上一辆车,很好运气啦。”堂弟说。 他不错。我们一行从城里到乡下时,他花了三百元求来的一辆小面包,在快 到公路尽头时在一条横贯公路的小沟上硬是颠断了两块钢板,我们多塞给司机五 十块后,司机仍大骂这破路。“我自己贪心,市里的出租司机谁跑这里。”之后 就开着溅满泥浆的车东摇西晃地回城了。我们则扛了东西徒步上路。 接我们回城时堂弟没有撞大运。他租了辆高底盘的吉普。 “六年前路不是蛮平的?”我们说,一面在他旅社的餐厅坐下。 “修路的钱,我们去年就交过了。”堂弟媳一边替我们上茶,上梨子,一边 赶苍蝇。“明天我们要钉纱窗了,蝇子多死了。”一面吩咐帮忙的把一张已黑乎 乎的沾蝇纸换掉。 “晚上我让大师傅烧黄鳝给你们吃,这里还能买到蛇的,你们要不要尝尝?” 堂弟笑容可掬地问。 “不要不要,”我和姐姐赶紧说。“弄些蔬菜就好了。” “刚才姑姑打电话来,”堂弟媳说,“晚饭在那边吃。” “那我们就明天,啊?明天好吧。”堂弟说。 (3) 姑姑一家都在国家机关做。家已搬过,祖母带路,我们先搭车,再穿过一大 片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的水塘,最后在一堆垃圾中寻到路,走近一列新起的五 六层小楼。 “房子真好。”问候过姑姑姑夫后,我说。一面想起几年前要起这房时姑姑 曾试图通过我父母,向我姐姐借十几万人民币。那时姐姐姐夫两人读书靠一人的 资助,姐夫还在教堂买过捐赠给穷人的旧衣服。 姑夫带我们走上最顶层,眺望市景。 这一片楼群,是市政府官员的私房。几年前市府买下这块地无偿分给大家, 各起新居。现这一带已规划为新的闹市区。 “全市最繁华的街由这里穿过,”姑夫指着下面那片垃圾,“一楼的房子马 上可以打通做门面房,自家开铺子或者出租。都好得很。” 刚才那大片臭水洼在这里看不见。但远远近近,垃圾如同城市的绿化带,房 前屋后道旁水边,无所不在。 还只是六月中,天就已热,城里到处臭熏熏的。此时我盼望看到只垃圾箱, 便里面盘据再多的苍蝇,也赛过这都市无政府主义。但想起郊区沿途几乎要埋没 路段的垃圾;便终结了我的关于垃圾箱的都市文明梦。 (4) 次日下午,去给老祖母配副新花镜。堂弟和一个与他不合的堂妹同去;关于 他俩的坏话,已分别从两位婶母处听足。虽他们并未至于誓不两立,话是绝对不 说的。好在祖母耳已半聋,并不察觉。父亲在一边看祖孙几个,满面慈祥。姐姐 不住吩咐“要最好的”,一面准备好付钱。我不大懂叽叽呱呱的湘南话,识趣地 站在小眼镜铺的门坎上,茫然四顾。 L市最繁华的路段。无数的新旧店铺。广东的时装。广西海南的水果。街上 自由自在闲荡些深圳珠海打工回来休假的伢子妹子,时髦而出手大方。堂弟堂妹 中已多人在那边有技术型的工作,一个英俊憨厚的堂弟还当上了无线电厂的警卫, 穿迷彩服的照片活象日本国民自卫队。 “他们很坏的,要押金,扣身份证!还欺负我们是外地人,后来我们市的所 有同乡一起罢工了。”一个堂妹这样讲她的上一家厂,一面指给我看现在三人一 间的宽敞的宿舍,以及周末少男少女在植物园的聚会。 L市去打工的人数之多,已然把市里的物价炒得不逊深圳。怪的是这样的物 价刺激下,L市的出产反而少见了,甚至蔬菜本地都只产大路货,早上市的时鲜 菜据说得从外地运来。 不必满街的店铺提醒,我早已知小城风貌不再。二十余年前的竹林,清流, 在收割过的水田里过冬的水鸟群,早已是记忆。 街对面的小餐馆生意清淡,老板娘用手掩口,打了几个哈欠。 要到傍晚时,街边会有无数架子车被推拉上人行道,卸下街边食档所需的一 切家当;其中一定包括一盏由小的红色塑料桶改制的红灯。有点资本的,会多几 只木凳,一台彩电加卡拉OK,放港台流行曲的盗版小视盘。十元钱点一曲。 中午不必有顾虑。晚上走过街头就得当心,残汤剩饭,食摊老板向来街边一 泼了事。 我回头望一眼自己的亲人们。老人家的花眼又多了一百度。差不多该挑镜架 了。我抹一把脸上的汗。热烘烘的街,和我一样懒散而无趣。 我想象着下次来时,姑母家也许就有一间饭店了。在五楼就可看到街上的车 流了。 (5) 这时我忽然注意到他。 小店门前是株大树,树荫下他那么静静地坐着,我这样久才留心到他的存在。 四十五十的样子。满街初夏的鲜艳中,他一身黑布衣裤,赤脚穿双黑布鞋。坐在 一把小竹椅上,近旁一只方凳空着。近处地上白纸板做的招牌:“算命”。 他在吃午饭。一个馒头,一只玻璃瓶里是清水。他的眼睛肯定是天生失明的, 冲天望着,淡淡的肉色,没有眼白眼黑。他的表情很平和,几乎在茫然地微笑。 他咀嚼馒头的缓慢,让我吃惊。他的嘴慢慢蠕动,恰象盲人探路般迟疑;好 久才用另一只手摸索到地上的水杯,凑到口边。就一口水,喉结缓缓移一下,咽 下一口馒头。 很多年前,一位浙江还是上海的同学曾讲:“没有肉的馒头,不要吃的!” 我那时就替我们曾以窝头和包米糊糊为正餐的北方人抱不平。 不过一两个月前我刚在浙江吃过穿山甲。亲友请客,我摆不出环境保护者的 正义来。 那盲人慢慢吃着。一个干馒头,不知要吃多久。有过路人不小心,把地上的 “算命”招牌踢倒了。盲人听到了,把馒头放回膝上的草绿色书包里,手在地上 摸索到了牌子,把它重新摆正。然后他伸手拿出那半个馒头来,仍那么似笑非笑 地慢慢吃着。 算一次一元钱。 “走啦走啦,”姐姐唤我。“老人家就是不肯买贵的。这一副才四十元。” 一面把皮包背好,“你在看什么啊。” (6) 晚上,快一点了。蚊子咬得人睡不着,只好裹上那曾发誓不盖的旅社的被子。 虽面子新换洗过了,厚重有潮气的棉絮仍散发股不想去细究的气味儿。一身大汗。 电扇在头顶吹着,吱吱声中扇片似乎随时会落下;楼上的住户才回来,木地板吱 呀响处,便有东西沙沙落在脸上。 卡拉OK摊上,仍有人杀猪般地在嚎。不外是情歌。 我翻来覆去,很怕吵了同寝的姐姐。她很久未动,许是已睡熟了。 我开始头痛。 L城曾是我理想之地。便是今日,也一样习惯于爬几十步泥坡道去兼作猪圈 的厕所方便,即便在雨里,在半夜。 还记得小时捡了叔叔锯掉的半节竹筒,把一种山莓似的紫色野果打烂了染在 内壁,用池塘的清水荡过,就显出山水来,无尽的红色的鸥,在峡谷中隐现。 如今,已没有一条河湾里不飘浮着垃圾,不蒙着灰白或黄绿的污物了。垃圾。 垃圾。到处都是。 “门面房,这里要比老的闹市还贵!”姑夫憧憬道。市府一条街。姑夫的官 并不大。 那个四五十岁的算命瞎子。花花世界中的一个黑色的身影。一片物欲横流中, 他那似笑非笑的脸。 “修路的钱,去年就缴过了。”堂弟媳说。 那个算命瞎子长得尚周正,你似乎愿意让他给你指点运道。可我无论如何坐 不到他旁边那只方凳上去。我不信命,不信神。但这不是原因。 一元钱一次。 那有穿山甲的十人宴席还合算。一千多而已。可惜那味道我已全忘了。 (7) 快两点了。外面的卡拉OK摊子似还没有打烊的意思。 头痛得厉害。 蚊香已灭,蚊子嗡嗡地叫。头上又有东西簌簌落下。我抹一把脸,汗之外, 似乎有别的什么湿湿的东西。 “静静,你怎么啦?”姐姐迷迷糊糊地小声问,让我想起多年前她半夜起身 替我掖被子。“睡不着啊,”她说,一面翻个身。 “热,”我说。 “你下午看那个算命瞎子半天。”她用温柔的声音说,“别多想了,睡吧, 啊。” 我掩住口,终不至于轻轻哭出来。 (一九九七年四月六日) (寄自yanfang.hu@worldnet.att.net) ◆    给 你 ·林 蓝· (一) 当所有的往事已然远去 当你已流浪天涯 当年龄渐渐逼近 那个不再相信泪水的界限 当我回首再去寻 那片火红的枫叶 和 那方素净的手帕 啊 我的爱人 你可知晓 总有一些 古雪纷飞的夜晚 在那些灯火辉煌的城市 总有一些酒入愁肠 化作泪 总有人 在喃喃 不再想你 不 再 想 你 想 你 (二) 此夜 在灯下 将你的信 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呐喊的声音 已渐去渐弱 在街角处 分手的我们 只能 凄然回顾 已错的梦 已错的雨季 回首之后 你我 依旧 行色匆匆 (寄自大陆) ◆  挥挥衣袖 ·阿 呆· 挥一挥 再挥一挥 衣袖 虽恍惚记得 袖中的云彩 早已随背影 挥给了往日 却依稀听见 袖中的芭蕉 始终在云间 沙沙地作响 挥一挥 再挥一挥 衣袖 (一九九六年三月二十二日) (寄自香港) 【网里乾坤】∽∽∽∽∽∽∽∽∽∽∽∽∽∽∽∽∽∽∽∽∽∽∽∽∽∽∽∽∽ ◆        如何确定新时代的历史观-- 西学为体·中学为用(四) ·黄仁宇· 五、中学为用的缘由及应赋予的考虑 如上说来中国长期革命已告功成,中国历史既与西洋文化汇合,百年来的改 造与奋斗也可以用西方科学知识与政治经济思想解释,从今之后,中国是否应放 弃传统文化而彻底抄袭西方? 在答覆这问题之前,我须要提出两个例子。日本在第二次大战后被美军占领 了七年,也曾接受麦克阿瑟主持的「再教育」,只是这国家传统精神之称为「神 道」的只有较前更蓬勃。原来神道并无不能解说的奥妙,无乃穿鲜明洁净的衣服, 应山川自然之灵气,在日用生活中掌握到适时动静的诀窍,以便和宇宙之运转呼 应。如果在精神上能与大自然的力量凝聚,也可以在一种诗意的情绪下,算作进 入了永久生存的境界。用这种信仰与习惯去支持军国主义固然可以乘「神风」而 升华,可是用以探求科技,协定工商事业,也可以精益求精,在个人及团体间, 感到互助互信的功效。日人即用以资助战后之复兴,保持民族精神而在和平竞争 之中占先。 新加坡华裔人口占百分之七十,传统儒教思想具在,其他以马来民族的成份 多,信奉回教。附近也全是回教徒之领域。两种传统之精义,均主敬而重纪律。 虽说创制伊始,做作得过火,却决非无民意支持。 德国十八世纪哲学家赫德(Johann Gottfried von Herder)在写作时极力 倡导「民族精神」(Volksgeist)这一观念。他认为每一民族和每一国家在其发展 的过程中即已创造其独特之风格。这民族精神之一观念,也是黑格尔提倡宪法乃 是长期累积而成不容临时制造之凭藉。 说到这里我们也面临另一问题。我作此文时中国正被东西方很多国家猜忌。 一般的观感:像中国这样一个国家拥有十亿以上的人口,尚拥有原核武器,预计 下一世纪里,她的国民生产毛额也要居世界第一(此种估计凭何标准是否实在不 计),自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又屡与邻国发生武装冲突,尚且向外兜售武器,扩 充并提高军备,筹议建立远洋海军。因此若干美国人士公然提出拆散中国和堵截 中国。当中一个比喻即是今日之中国,已有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德国。而我在 此时提出发扬中国的民族精神不算尚且引用德国学者,这不是火上加油,增加中 外间冲突的可能性? 我的答案如此:赫德所提倡的民族精神,并非穷兵黩武,而系有创造性艺术 性的成就,见于诗歌及文艺。主张这样的见解也不只他一人,像英国政治家柏克 (Edmund Burke, 原籍爱尔兰)反对法国大革命之过激,主张对美洲殖民地宽厚, 至今被奉为欧洲保守主义之巨擘,也曾提及若国家为人民公约组成,这公约应包 括死者生存者及尚未出生之下一代,保存着科学和道德,不能像买卖胡椒、咖啡、 烟草与印花布那样的方便。而我在这里提出的民族精神也非暴虎凭河死而无悔的 匹夫之勇。那样粗犷性格始终不是中国人之本性。 如果我们引用长远眼光纵观历史,不难看出中华民族特出的精神,无逾「人 本主义」的根基巩固。人本主义(humanism)即是以人情为主体。其立场并不反对 宗教,但无须宗教之神秘性格,有如「祭人如人在,祭神如神在」,和「敬鬼神 而远之」。它也不待于逻辑之完整,因为逻辑乃是办事时之工具,并非掌握全部 人类思潮之主宰。所以「见牛未见羊」、「君子远庖厨」、「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中国之人本主义尚且不分畛域,有接近世界主义之趋向,有如「舜东夷之人 也,文王西夷之人也」,和「昔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处份荒服」。 也必会站在防御战的立场而不主张发动侵略战争,才有「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 惟恐伤人」的说法。而其最重要的关键则是「不为己甚」,「忠恕而已矣」。 儒家的思想,纵受法家与道教的折冲和调节,主要的是一种入世的思想。个 人之希望永存也不过敬宗法祖子孙相继,在血缘关系上得到永久的存在。因为爱 自身才推己及人。于是是非之心、恻隐之心、羞恶之心一时并往诸来。因之才老 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才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秩序。 这样说来,我岂不是也陷入「诗云子曰」的巢臼,在宣扬「尊卑、男女、长 幼」的社会价值,回归到鲁迅所谓「吃人的」旧礼教? 此间有一个根本的不同,这也是「西学为体中学为用」的精义之所在。君主 专制体系之提倡道德,以狭义的道德,写进硬性的刑法里去,「诗云子曰」构成 士大夫特殊人物进身之阶,各人以道德标榜自称君子,斥旁人为小人,以发动党 争,争取名位。「体制」与「用途」之不同,有如「政」「教」之分离。今日提 倡之伦理道德,则在程序上次于法律,而品位上高于法律。各人既为公民,首先 必受权利与义务的约束,断无不守法而知礼的道理,也不当以名誉要挟,逼人为 善。更不能以一己主见,自以为是「理性」而违反经过技术上程度之立法。 中国革命业已推翻了「尊卑、男女、长幼」的桎梏,因为这种教条成为法律, 造作人为的不平等,妨碍社会上公平而自由的交换,迟滞了社会的进化。可是这 并非主张在百姓日用的场合上讲,连各人自动的敬老尊贤也要摒斥,家庭成员的 分工合作之和谐也算反动。「藏富于民」做得不好,使税收短缺,政府无从为人 民服务,于是只重管束,已经我们批判。可是这也不是主张民间应无丝毫储蓄, 所得应涓滴归公。提倡「西学为体,中学为用」可以判明此间之是非。 而且中国人人本主义的精神始自家人亲友,也无法禁断。我随意翻阅台湾的 报纸刊物即发觉龙应台、高信疆和聂华玲诸人的作品提及母爱,情绪细腻而洋溢, 即为其他各国现下文艺之所未有。朱自清所作《背影》,叙父子之情,为我年轻 时读过,今日仍为台湾若干学校选定的读品。前些日子我遇到小说家张大春,我 刚一提及数十年不去大陆,旧地重游时发现凡所交往接触,昔日之人情味依旧。 他立刻首肯,因为他所闻所见也与在台湾的经验相似。可见得传统文化的力量源 远流长,不因体制改组而漠灭,虽「文化大革命」亦不能使其动摇。 中国人所谓「学」含义极为广泛,包括自然法规(law of nature)、诗歌文 艺、人伦道德。换言之,不仅是知识,实际是教育。所以古籍中很多资料,而尤 以《诗经》、《四书》、《左传》、《庄子》和《史记》等,或陶养性情或放宽 视界,而帮助年轻人自我的树立律己的原则和主敬仗义的精神。从这些资料中, 我们也才能产生海内外华人之共识。我主张多采用作小学中学内的国文教材。既 称为「用」,则可以接受过去的安排,不必另造成系统,指定解释的权威。这些 资料的引用,当然要有选择性和适应性。我们当然知道今人无法守「三年之丧」, 也不能动辄「触槐而死」,也不能因人家「日进车骑美女」即仗义轻生。我们要 知道时至今日,在美国教堂里做礼拜,牧师与信徒读「摩西十诫」,犹且将「你 不当觊觎邻人的妻子」和「你不当觊觎邻居的牛」说在一起。我曾亲耳听到一位 「星期天教师」(sunday school teacher, 当成人在教堂礼拜时在隔室以基督 教义讲释于孩童前的教师)说及,当她讲释耶稣教人被旁人批颊时,可以另颊请 他照批一节曾引起孩童的轰动。他们都说要是被人欺负而不还手,他们的父亲将 会不理睬他们了。此中包括一个言辞与习惯的问题。以纪律约束自己的贪枉和替 对方着想都是基本原则,如何实际运用今昔环境不同。 (待续) ◆          女 人 的 围 城 ·随 波· 网上聊起《洗澡》,倒让我又想起了很早以前读书时的一些感想。 曾经把《洗澡》和《围城》加以比较,隐约的看出一些有趣的对应:许彦成 之与方鸿渐,姚宓之与唐晓芙,罗厚之与赵辛楣,杜丽琳之与苏文纨/孙柔嘉, 余楠之与李梅亭之流,河马、汪?姜等于范小姐等。当然杨绛对于她笔下的人物 多少留了点情,作了一些淡化处理,不似《围城》满纸春秋,挖掘得入木三分。 网友说女主人公姚宓是一棵不动的草,我却以为她是蓄在水库里的水。表面 的沉静与老旧只是她的一层保护色,真实的她不仅聪慧有主见,且爱笑爱闹,相 当的活泼促黠--这俏皮在其与母亲“福尔摩斯”单独相处时暴露无遗,温婉之 下的傲世则惯穿她整个的言行。 姚宓的沉静,是生活使然,家庭的变故催她早早成熟,却也在成熟中消磨了 她的青春。在她把自私的未婚夫赶出生活的圈子,一个人担起家庭之担时,她就 成了一颗暗投的珠,把自己给藏了起来。灰衣底下那件锦缎绣袄便是她的象征, 只有细心人才能捕捉到偶露于布衣之外的一道锦绣的边。 许彦成捕捉到了,他的出现不经意地在水面投了一颗石子,姚宓便在层层涟 漪的推动下还原成一脉细流,叮叮咚咚跳进情感的溪流。在与许的交往中,傲世 和热情的本性一同增长,随着爱的滋生越来越显现,以至最后竟然出语要作许的 方芳,头脑热得连一向表现得玩世不恭的罗厚?(名字记不得了)都大吃一惊。 当然冷静之后,她和许还是分开了--姚和许的命运在她们刚开始时就已经 注定,曾经拥有也是姚所能获得和企求的最好结局。其中一大原因固然是杜的存 在,而姚天性之傲,所求之务完美与许之无为才是正因。这一点与围城中方唐的 分手有些异曲同工。 表面上看起来,许比方成功,且要有主见得多。事实上,他不禁没有办法摆 脱母亲的遥控,连爱情都不能自主(这一点比方还要不如),第一次婚姻是“标 准美人”玩弄他于鼓掌(此言POLITICALLY INCORRECT --更确切的说,是美人在后面推动)。而第二次如果姚宓不是积极响应和有意 的推动,许恐怕一辈子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在这一点上他是彻底地“被人牵着 鼻子走”。因此比之方唐之积极与宿命就更悲剧一些,只不过此时悲剧剧情本身 稍淡化了些。 更让人唏嘘的是他们不可能有什么改变,姚宓仍将困在她的灰壳里,许也将 回到他的小书房和美丽默默相对终身,完成一个天成佳偶,模范夫妇的童话。而 所有的主人公内心已经不可能再回复从前的平静与无知。 另一个深爱姚宓的是罗厚,他似乎是年轻的赵辛楣。罗厚表面飞扬跳脱,可 以和导师玩笑,套学问,也可以和姚宓一起臧丕人物,漫画人生。但他并不是个 一无所知的大孩子。凭着对姚宓一点隐隐约约的爱,他最早发现姚与许之间的秘 密,劝说不成,他便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愿意当姚宓这个“方芳”的丈夫,以成 全姚许的爱和彼此的声名。如果不是有爱,哪个男子会作出这种玩笑似的选择? 同时,罗厚也是非常了解姚宓的人,他用自己的眼认识姚宓,又用世人的眼为姚 宓的处境作分析。可以说,他比许彦成更了解,甚至更爱姚宓。 罗厚和姚宓之不谐在于两者的性格。姚宓本身兼有活泼和沉静,但不知是否 出于对亡父的敬爱,她更喜欢认真深沉如父长兄一般的许彦成。罗厚只是她的一 个玩伴,一个小弟弟。而罗厚不可能也不肯为了她而改变自己的性格。当然随着 时间的更替,罗厚照旧会有新的恋爱,和许彦成赵辛楣一样重复着平淡婚姻之路。 只有姚宓此生大约会锁在一个走不出的笼子里,那张许彦成的照片将是她孤独之 旅的唯一一盏灯。 许彦成的夫人杜丽琳出身商家,大约可算是一个小家碧玉,天生了一个漂亮 的样貌,又在欧洲修过两个硕士学位,照理应当是比较的小资。比起既没有文凭, 打扮又老土的姚宓应当至少具有同等的吸引力。奇怪的是和姚宓虚无地追求爱情 相反,她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爱情,一开始追求的就是婚姻。一个稳定的家庭, 一个不沾花惹草的丈夫是她一生的终极目标。不但没有爱情,她甚至也没有一点 独立的意识。 也许是看到了乃姊的家庭悲剧,杜丽琳对自己的婚姻格外谨慎,很早就将可 靠二字作为选择丈夫的标准,并抛开一堆追求者主动追求踏实的许彦成。 这段一开始就很平淡的婚姻看起来才子佳人,配合完美得没有一点可挑剔的 地方。作为妻子,杜丽琳即使不是传统的下得厨房善于持家的贤惠,也是有一定 教养和品味的英国淑女,且“深明大义”,极善于维护丈夫的名声,可以说许杜 的婚姻主要是靠杜在维持。一个明显的例子是姚宓和许彦成同游西山被余楠的女 儿撞见,为了维护丈夫,她硬是在还没有明白事情真相的时候就作出本能的反应, 用微笑使众人承认去西山的是她自己,撒了非常体面的一个谎。回到家,她也没 有一哭二闹三上吊,反以弱者的姿态向许表示自己的理想之消亡,最大限度是去 看看姚宓是何许人物。即使在担心可能失去丈夫的同时,她也维持了一个妻子的 立场,没有在洗澡运动中揭发出任何不利其夫的言行。而她自己,也相当成功地 通过了洗澡。 由此,换了另一个人,也许会将杜丽琳当成理想的妻子,许彦成在碰到姚宓 之前也确实没有感到什么缺憾。可是没有灵魂的美丽一旦遇上有灵性内心情感丰 富的美丽,瓷娃娃立刻就苍白无力了。美丽的最大问题就在于她把婚姻当作人生 一场最大的交易或赌博,压上一生的平稳。她挑选丈夫,如在市集挑货,一如封 建时代的妇女,只希望终身有靠。她投资进去的也只是美丽,而不是感情。空有 一身学识,却没有独立的头脑。她所受的欧化教育除了给她一个自己挑选丈夫的 机会,对她整个世界观没有一点影响。即使明知许爱上了姚,她也不过象旧时代 的弃妇怨妇一样历数自己对家庭的贡献,以及丈夫如何的不该。至始至终,她似 乎从没有给许任何爱情(名词意义上的爱不算),也没有因许别有所爱而在感情 上重伤。事实上她似乎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怎么爱。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只在尽一个 妻子和母亲的义务,和维持一个再也不可能完满的家。 和她相反,余楠的夫人兰英是个彻底的家庭妇女,可是这个家庭妇女有一个 相当清醒的头脑。 兰英也对爱情不抱幻想,她的丈夫不是自己所择,她也不可能与余楠大谈恋 爱,自然她的知识水平也远不如姚宓杜丽琳以及研究所的一些其他文化女性。可 她天性的纯良和生活略历的敏锐远非杜丽琳所及。 初次发现余楠在外粘花惹草之时,兰英确有一刹时的错愕与惊惶,然而她很 快就镇定下来,并立刻为自己和孩子的未来设计好了一条路--这条路没有什么 特异出奇之处,却可行。一旦知道自己能独立生活不必依靠丈夫的时候,余楠在 她的生活中马上变得无足轻重,她甚至盼望着丈夫的离去,开始一个属于自己的 新生活。遗憾的是最后余楠被胡小姐抛弃了,不得不回到家中,作为妻子的兰英 只好在极度的失望中继续旧日的生活。 读到阑英,不由想起一句老话“世间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对于 研究所的各色人等,兰英用自己的眼睛心灵看和品评。对余楠之鄙视使她早对婚 姻不报希望,对姚宓之关爱,是她用自己的眼看来。她也不象杜丽琳那么圆滑, 可以说出一段段美丽的谎言。她把情放在孩子身上,以致儿女稍稍伤了她的心, 她就胃病复发。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杜丽琳一直把自己锁在旧式的樊笼之中, 依时依势调整自己的言行。倒是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的兰英保持着自己的头脑清醒 与做人的真实,并寻求独立。可惜的是无论是姚宓,还是杜丽琳,或是兰英,都 不可能走出其自身的局限。 (寄自美国) 【网萃】∽∽∽∽∽∽∽∽∽∽∽∽∽∽∽∽∽∽∽∽∽∽∽∽∽∽∽∽∽∽∽ ◆中◆华◆文◆化◆大◆家◆谈 (编者按:作家王小波最近病逝,方舟子为此写了一篇短评《人之既死,其名也 盛》(载《枫华园》9707c),在“新语丝之友”通讯网引起了有关中华文 化的讨论,这里选载其中的一部分。) ▲筋斗云(windover@hotmail.com): 看到几位为王小波吵来吵去,也赶快跑到《华夏文摘》把那篇增刊读了一遍, 实在不明白大家在吵啥。人家吹自己老公是中国小说第一人,说是有诺贝尔文学 奖的潜力,说明人家夫妻情深,方先生不必如此激动。我以前也看《读书》这本 杂志,对王小波并没有什么印象,看了附在增刊里的三篇文章,总的感觉是此人 的思维混乱、思想偏激,只讲现象,不讲道理。老是引用西方人的旧言(都是死 了许多年了的人)。我的感觉是他的脑子先被中国古人的思想放马跑过一遍,接 着再被西方的古人放马跑一遍,没感觉他自己有什么主见。其实相对西方的中世 纪教会对思想的禁锢,中国古时候还算比较好的,在秦汉之前诸子能数到百家之 多,也是可以比美古希腊文化的。缺的只是西方文艺复兴时,没能影响到中国, 但五四新文化运动也使中国文学开始面向世界了。 中国现在最需要的是西方的现代思想,然而我却没看到有多少人在做这方面 的实事。比对西方社会中强烈的宗教信仰思维方式,我就更喜爱中国人的不敬神 的态度。如果中国大陆能被和平演变,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并非不可能的 神话。 从他那三篇文章看起来,中国小说的排名,排到三百页后恐怕都轮不到王小 波先生。与增刊文中的看法相反,我觉得中国现代文学十分缺乏好作家,我所看 到的文学作品,感觉中国现代文学连最基础的孵化过程都还没走全,成长发展还 早着呢。五四新文化至少留下了《阿Q正传》,文革结束二十多年,我们如不留 下一点可交代的,再拖过二十年后,我们的后代就要骂我们这一代人了。 ▲阿瑟(ou@hii.hitachi.com):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精英们把中国的劳苦大众当傻瓜了,便有了“对中国人 民进行启蒙”的口号。一批又一批的文人学子,一次又一次地开展启蒙运动,却 又一次又一次地失败,把自己都蒙进去了。自己蒙了进去还不知,仍自以为人人 皆蒙我独醒。出国留了几年洋的,就以为得了西方文化之精萃,挟西方而令中华, 一个个更以人民导师自居,通天骂遍,几千年的历史,几千年的文化,十二亿人 民被骂得狗血淋头,还不许驳嘴。 中国自古至今的社会制度全都建筑在几千年的民族文化的基础上,这些个社 会制度是否健全可靠,是落后抑或先进,全取决于民族文化的容纳程度。倘若民 族文化不容纳某个社会制度,不论这个社会制度有多强大,多残酷,人民仍然能 够起来推翻它。中国历史上一次又一次的改朝换代即是明证。中国现行的社会制 度显然仍能被民族文化所容纳,或者说它的自我改善的过程和结果仍能被民族文 化所容纳,所以它仍然能够存在。这是一个事实。尽管精英们指天笃地,由生骂 到死,这个社会制度将继续存在直至被民族文化所抛弃。 不要以为十二亿中国人是傻瓜,他们是人,他们是和精英们一样有血有肉有 思想的人,他们和精英们一样用自己的血肉气息思想行为创造了中华民族文化, 并不断地改善这种文化。任何外来的什么文化的冲击,都使他们觉得不安,尽管 精英们说那些什么文化比中华民族文化要先进千百倍。他们视那些外来文化为一 种干涉,所以要捍卫自己的文化,而抵制外来的什么文化。 我们都不是傻瓜,为什么要被人骂作傻瓜;我们安于生活,尽管这种生活并 不比其它的什么生活好,可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未妨碍任何人的正常生活,为什 么要被人骂作傻瓜;即使我们不满意我们现在的生活状态,即使我们不满意我们 现在的社会制度,我们还可以活下去,我们努力地活下去,为什么要被人骂作傻 瓜。你不喜欢这种生活状态,你不喜欢这种社会制度,你逃避了,你满足了,为 什么要骂我们傻瓜;你学了许多中华文化,又学了许多西方文化,你先进了,你 自豪了,仍然没有理由骂我们傻瓜;你的祖祖辈辈都曾经生活在这个文化中间, 你的父辈以至你自己都曾经生活在这个文化中间,要是傻瓜,你也是傻瓜,你有 什么资格骂我们傻瓜。你在当丧家之狗的时候我没骂你傻瓜,你在外国人面前当 叭儿狗我没骂你傻瓜,你在外国没出头之日跑回国我没骂你傻瓜,你的文章写得 不比人家的好我没骂你傻瓜,你的什么主义不合我的胃口我没骂你傻瓜,你为什 么要骂我傻瓜。 中国人不是傻瓜,中华民族文化也不是傻瓜文化。要骂傻瓜就骂你自己吧, 你也是傻瓜! ▲不非(yzhang@xi.com): 我感觉王小波批判的主要是他身历亲受的人民共和国文化,尤其该文化压制 思想自由的一面。在此范围内,他如何恶毒刻薄,窃以为算不上过分。 至于他的中西文化高论,题目太大太难,我怀疑超出他能力所及。舟子等抓 他的小辫子,批他的论证方法,是很厉害的招数。捍卫王小波的任务,实在是很 艰巨的。 譬如读书苦乐的命题,其一定义不精确,或者根本没有定义。其二王用直接 证法,非穷举则难免以偏概全。一华君提出功利说,我想是进了一步。但要说出 令人信服结论,恐怕还有许多步待走。其实省力的办法是引用专门学家的结果, 我想不通为何王同志不走此捷径。 实在说我对王小波的激愤之情,是深引以为同的;对他的机智,文笔,非常 佩服。所以我更愿意相信王其实用中西文化为Metaphor,鞭挞现实才是 他的本意。 ▲无人(xianchua@ecn.purdue.edu): 华夏文摘一二七期增刊上登载了王小波的三篇杂文,但从内容看,次序排错 了,中间一篇应该放在最后,这样《思维的乐趣》,《花喇子模信使问题》,《 智慧与国学》三篇的内容就上下连贯起来。《思维的乐趣》讲在文化专制下没有 学习的权利,没有思考的权利,《信使》则是说没有学术自由,没有思想自由。 《智慧与国学》则是论述自由被扼杀后的结果,这一篇我不是特别欣赏,但我也 没有象舟子与一华那样受到多大刺激,如果中国文化是好的,不会因为他说不好 就坏了,如果中国文化确实不好,他再说好也不济事。我自己认为中国文化是好 的,那么什么是中国文化?我自己的偏见认为是先秦的哲学、艺术、礼仪、生活、 道德等社会各方面的内容,这是最正宗的中国文化,以及它后来的变化、发展、 表现。从汉朝起虽然独尊儒术,但儒术毕竟还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满人是外人, 但他们全盘中化,所以清朝仍是中国文化的继续。但中国文化到辛亥革命以后就 受引进的西方文化的压迫,地位越来越低,且不断地受到摧残破坏,现在的中国, 除了还穷一些,和西方并无多大差别。政治制度是西方的,礼仪是西方的,服装 是西方的,道德观念是西方的,吃饭也开始吃西餐。我不欣赏王小波的这篇文章, 是因为他说西方的驴一来,中国的马就躲开了,一点儿也不符合历史事实。马克 思并不是中国的“马”,而是与梅毒一样,是从西方引进的驴,所以真正的马克 思主义者就是真正的驴的传人。中国的马不仅没有躲开这头驴,反而请它当了中 国的太上皇,中国的一切都要为它服务。“指导我们事业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 宁主义”,指导我们的什么事业呢?当然是毁坏中国文化的事业,中国的文化不 好呀,不然为什么要去西方找头驴来?将中国的知识分子全部集中起来,教他们 西方的驴马克思的主义。那时出的书,不管什么内容,一开头都是马克思怎么怎 么说,斯大林怎么怎么说。并发动群众去砸孔庙,挖孔墓,将中国古书全烧掉。 我们那儿有一位老人,收藏的八大山人的画被没收了烧掉,现在提起来还痛不欲 生。我们都是中国人,证明是什么,我们都学过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马克思 的政治经济学?我们都知道为了革命事业要大义灭亲?看影片《秋收起义》,里 面的女红军一枪蹦了她爹,俺恶心得差点呕吐。孔子两千五百年前就说了要“父 为子隐,子为父隐”,怎么到现在反而有了父子相杀的事?无独有偶,看影片《 烈火金刚》,里面的女游击队员又是一枪杀了她爹。这就是中国文化?还是妖魔 化中国的文化?中国的文化是李白杜甫,而不是“讲政治”,更不是“不须放屁 ”。 ▲方舟子(sfang@aim.salk.edu): 《枫华园》上马悲鸣和力刀的大作,据称是因我那篇评王小波之死的短文而 作,其实是离题万里,没什么相干的。既然因为我的一句话把鲁老爷子牵涉了进 来,我不妨就此说几句。鲁迅所说的“僵尸”,明明白白特指的是“中国书中劝 人入世的话”,并非如马文所言涵盖中国文化。鲁迅之建议青年少读乃至不读中 国书,乃是在特定的条件下为特定的目的针对特定的人所言,或者竟可以说是冲 着胡适而发,对此他后来有一个说明: “先前也曾有几位先生给青年开过一大篇书目。但从我看来,这是没有什么 用处的,因为我觉得那是开书目的先生自己想要看或者未必想要看的书目。我以 为倘要弄旧的呢,倒不如姑且靠着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去摸门径去。倘是新的 ,研究文学,则自己先看看各种的小本子……”(《而已集·读书杂谈——七月 十六日在广州知用中学讲》) 可见也并不反对“弄旧的”,还要指导中学生该怎么摸旧的门径。一九三零 年时,他本人也给老友许寿裳的儿子开过一个必读书书目:《全上古三代秦汉六 朝文》、《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唐诗纪事》……,满满地写了一纸,也可 以让人怀疑是不是自己想要看或者未必想要看的书目的。其实老爷子自己就大读 特读中国书,读得不亦乐乎,校《稽康集》,辑《古小说钩沉》、《会稽郡故书 杂集》、《唐宋传奇集》、《小说旧闻钞》,所读中国书之多,罕有其匹。此一 时也,彼一时也,一九三四年鲁迅就已转而批评那些鄙弃传统的青年:“新的艺 术,没有一种是无根无蒂,突然发生的,总承受着先前的遗产,有几位青年以为 采用便是投降,那是他们将‘采用’与‘模仿’并为一谈了。”(《致魏猛克》 )要是现在起鲁迅于地下,见到有的青年音韵不协、文理不通、自告奋勇要“更 染猎猎鲁迅旗”,恐怕要主张想写旧体诗的青年人还是该读点中国书的吧。至于 力刀义愤填膺的一连串问题:“看看近几百年来我们的文化里可曾产生过那种对 着入侵者的砍刀头也不抬并平静地说‘别踏坏了我的三角形!’的大学士?可有 为了坚持‘地球就是围绕太阳转’而从容成灰的学者?何曾有心甘情愿地以为进 化理论当斗犬并引以自豪的知识分子?”,则不必起鲁迅于地下,在六十年前他 就已做了回答: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 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 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且介亭杂文·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 》) “华土奥衍,代生英贤,或居或作,历四千年,文物有赫,峙于中天。”( 《且介亭杂文·河南卢氏曹先生教泽碑文》) ▲解非(LLXU@pettitco.com): 王小波之波好象是平息了。他是个有自己风格的作家,至于出色的作家还谈 不上。这次关于王小波的争论不知是否因为他的那几篇文章触到了大家的痛处。 我承认是触到了我的痛处。 褒贬王小波的问题从一开始就上纲上线到褒贬中国文化与中国文人的问题。 我自己一向搞不大清楚中国文化这个概念,矛盾之情结由之而生。一方面深受中 国深邃的,也是诗意的文化气质的感染与薰陶;另一方面又不能无视中国几千年 来思想、价值观念、社会制度的保守与僵化。还是无人老师的一句话开了我的窍, “先秦的哲学、艺术、礼仪……是最正宗的中国文化”。先秦文化是中国文化之 精神与义理之所在。这是文化第一层、也是形而上的含意。文化第二层的含义在 于这种精神与义理在社会政治经济制度、意识形态、道德观念的构造、发展中的 作用力与表现。先秦文化的深度与广度足以与古希腊文化相提并论,虽然两者的 出发点、思维途径、思想方式都有很大的不同。 中国文化在其形而下的意义上、我也不承认它是彻底失败的。直到二十世纪 初中国文化仍与先秦文化一脉相承,仍是其社会制度的基础与依托。而古希腊文 化早就灭亡了,如古埃及文化、古巴比伦文化一样。我们是多么为自己民族文化 的持久的生命力自豪啊。可是,有时候我却想,如果没有焚书坑儒,没有自汉以 后的废黜百家,独尊儒术,没有在政治大一统中实现的精神大一统,中国文化也 会完整地持续二千年吗?而难道又不正是这种精神的大一统导致了文化的僵化与 保守吗?统一带来了稳定,统一也阻碍了进步。福兮?祸兮? 有人说西方中世纪比当时的中国更黑暗,中国缺少的只是文艺复兴。其实中 国不是没有尝试过文艺复兴,只是没有成功的条件罢了。文艺复兴起始于古罗马 的中心地带意大利并非偶然的吧。意大利虽被笼罩在宗教专制的阴影下,但在频 繁的城邦之争与政教之争中从没有形成过事实上的统一。现存的文化结构与其古 文明有明显的对抗性。文艺复兴是利用古希腊罗马文化为依据,从宗教专制中创 出一条新路。文艺复兴之初只是贵族们的精神消遣,而这种环境却造就了如达· 芬奇、如马其亚维里这样具有现代特征的人,文艺复兴才走向了它真正的目的- -文艺创新。 大家想必都知道约半个世纪后,中国的一个马其亚维里--李贽。相似的理 论却归与完全不同的地位。马其亚维里以《君王论》成为文艺复兴创人文科学的 先锋,而李贽在中国历史上仍是无数充满悲剧色彩的文人之一。为什么呢?十六 世纪的大明帝国比之唐宋,在政治上、文化上达到更高度的统一。即便有新的思 流也不可避免地夭折腹中。更何况在这种环境下诞生出来的李贽,纵有难能可贵 的洞察力与现实精神,仍是一个根深蒂固的儒士,一个痛苦者、矛盾者、不彻底 的叛逆者,而不可能是一个创造者。无独有偶,同一时代的张居正曾施行的政治 改革,也在没有理论的支持下和传统官僚的围攻中功败垂成,从而身败名裂。十 九世纪末康有为试图以今文为阵地,援西入中、古文新解的变革,无非是又一次 以其矛攻其盾的徒劳。这大概是中国最后一次所谓“以复古为解放”的失败尝试 吧。 如果将文化精神与文化现象比喻为源与水。西方的中世纪源断水竭,那么取 源引水是合乎逻辑的。而中国恰如我们的黄河,其源虽清,但从高原上水夹泥一 路奔腾下来,一层层加高加固的堤坝总有一天再也当不住水势,这时再寻源求解 还有什么用呢?  说了许多陈谷子烂芝麻的话,睁开眼来,历史正极具讽刺地走向另一个极端。 比起偏激,王小波之于鲁迅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但思想的意义是在它特定的时代 背景下的。在新思想尚未成形,旧观念仍根深蒂固的二十世纪初,鲁迅是与“中 体西用”、“新瓶装旧酒”、“弘扬国粹”如此的文化保守主义阵营针锋相对的 战士。鲁迅的彻底的批判精神是他独有的武器,更是勇气。而大半个世纪后的现 在呢,立国之纲是西方的“马”,深得人心的是西方的“驴”。如果从建国到文 革还有所谓信仰与精神的话(哪怕是谬误的),现在有的是政治上的专制,物质 文化的腐蚀,只有精神是空的。中国传统文化无论是精华还是糟粕,无论是文化 精神,还是文化人格,早被从柏杨这样的名士到我们的民运精英们骂得面面俱到, 体无完肤。在这种背景下,王小波之骂又有什么新鲜呢?更重要的,又有什么意 义呢?  阿瑟君把中国民众说为如自己一样的“捍卫民族文化的傻瓜”,我不得不说 是有些自作多情了。很多次听到来自国内的新闻、消息,与国内的朋友交谈,觉 得他们比西方更西化了。诗词书画对他们没有实用价值,礼义廉耻在商业竞争中 也是不必要的束缚,恐怕早被扔进故纸堆里去了吧。 不要误会,我没有指摘当今中国社会潮流的意思。其实我自己根本糊涂得很, “西化”不是精英们呼唤了一个世纪了的吗?物质上的丰富或许是会带来精神的 解放与文化的兴盛。对于这一点只是自己心里总觉得别扭,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思 想落后,还是时代的征兆。但是物质需要建设,文化难道倒不需要建设便能水到 渠成的吗?如果我说一句“少骂一点,多建设一点”,不知是否也成了一个大傻 瓜?  如果最后一句话触怒了哪位,请恕我年少无知。其实《新语丝》的杂志与网 点已是文化建设极好的例子。不是说教,也不是领导,而是给大家提供了文化资 料,也提供了文化交流的场所。作为一个忠实的读者,我是衷心钦佩与感谢舟子 与各位编辑们的。只是希望有更多的才者,也能这样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我想不 管同不同意我的浅见,大家都是如我一样希望我们的文化也能走出一条创新之路 的。 ▲筋斗云(windover@hotmail.com): 文艺复兴是对文化的重新再认识,与中国古人的复古解放是不同的概念,文 艺复兴的产生也是天时、地利、人杰三者适逢其时的产物。中国在五四之前完全 没有什么时候有文艺复兴的雏型。 以源断水竭的比喻来解释当时文艺复兴的缘由并不恰当,这是那种“旱久必 雨”的理论,中世纪的宗教思想禁锢并不是短时间了,产生文艺复兴的时间却很 巧妙,实际上这种禁锢并不是文艺复兴的充分或者必要条件。将鲁迅解为偏激和 将王小波解为偏激,二者有根本的不同含意。王小波是因为自身受到伤害而对传 统文化狂吠,从他的文章上看,他对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都没作自己头脑的思考 ,只是当做以矛攻盾的手段。所以称他偏激是因为他对中国文化的批判太肤浅了, 并没触及痛处。 鲁迅先生的批判精神层次要深得多,他的思想是他自己独立思考的结果,所 以才能震撼人心,让人信服。一部《阿Q正传》七十多年后读起来的感觉和当时 的感觉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可知批判层次之深了。 另外对大陆的现状也不必如此悲观,政治上的专制、物质生活的腐蚀正是社 会求变前的征兆,当时从意大利起始的文艺复兴就是宗教上的压制、物质上的丰 饶(商业的发达)下的产物,所以对中国未必是坏事。 西方文艺复兴后的现代文化远远超越了古希腊文明,而五四运动的文化改革 仅仅是打破了对中国文化的两千多年来的政治和思想上的禁锢,并没有实现文化 上的复兴,所以我说五四文化运动仅是一个初步,路还长着呢。 ▲方舟子(sfang@aim.salk.edu): 汉武以后,儒术是独尊了,百家又何尝罢黜。道家历来是士人的精神避难所, 后来竟然蔚为大观,变成了一大宗教。统治者表面上说是用儒术,实际上玩的大 都是法家的那一套。梁启超说几千年来行的是荀政,虽然不对,荀子的影响却也 是有的。至于兵家、农家、阴阳家,几千年来更是大行其道。真正失传的只有墨 家和杨子,但杨朱无书,恐怕连弟子都未必愿意收,墨家则到了战国末期就已销 声匿迹了,都怪不到汉武帝头上。 百家争鸣也未成绝唱。西汉的盐铁论,表面上辩的是经济问题,实际上是思 想的斗争。东汉的王充,竟然敢“问孔”“刺孟”,其独特与深刻,为诸子之后 所仅见。梁武帝宣布佛教为国教,范缜就敢鼓吹神灭论针锋相对,梁武帝也没有 说把他抓来杀掉,而是派了一大帮和尚来跟他辩论。王安石还在当宰相的时候就 敢宣扬三不足。明王守仁、李贽公然以异端自居,竟从者如云。到了明末,国破 家亡的顾、王、黄更是毫无顾忌,中国古代思想至此才划上了句号。 ▲无人(xianchua@ecn.purdue.edu): 历代高明的统治者确实都是采用“内用黄老,外示儒术”的基本路线,中心 思想是“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但大力宣传的却是“忠孝节义”。 虽然自汉代起“独尊儒术”,但并没有将别的各家的书收集起来烧掉,更没有将 读书人集中起来,改造他们的思想,强迫他们学习运用孔孟之道,如谁学得用得 不好,胁肩谄笑的样子不够恶心,阿奉承的调子不够肉麻,就给他戴上“右派”、 “反动学术权威”、“坏分子”等等诸如此类的帽子,剥夺他们读书的权利,限 制他们生活的自由,对他们百般欺负侮辱,逼他们投河上吊。所以汉代以后的读 书人并不只读儒家的书。墨子也没有立即绝迹,唐朝韩愈提出的“博爱”就是墨 子的“兼爱”,但后来好象是逐渐被佛教的“慈悲”所替代,中国文化中最有影 响的三大家也由“道、儒、墨”变成“儒、道、释”。杨朱虽然没有开门办学, 但他的学说明了易行,“拔一毛而利天下吾不为也”,所以他的信徒并不少。 任何事物的发展都需要交流,文化也不例外。中国地大,人多,有各种各样 的见解,不同见解之间的接触便可以产生新的思想。但自秦大一统后,海内混一, 不同区域不同人之间的差别就少了,中国文化,特别是思想方面,如想有大的进 步,就只能从外部吸收新的血液。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五权分立就是中西文化结合 的产物,但因为历史原因,被赶到一小岛上。中国大陆现行的则是从苏联全盘照 抄过来的“民主集中制”,所以中国现行的政治制度本就是西方的政治制度。只 是西方也有多少种不同的政治制度,如美国是三权分立,英国的议会制度应该叫 作两权分立,以及苏联的民主集中制。因为落后,所以要学习。但全盘西化,在 学习的过程中也消灭了自己的文化,是不是有点得不偿失?一想到俺是中国人, 俺就一阵心虚,--倒不是因为中国穷,与邻居家相比,俺家也穷,但俺从不曾 因此心慌过--而是因为俺觉得有愧于中国人这一称号。俺还算是中国人吗?中 国目前的任务不是西化,中国早已西化了,而是恢复中化。词汇不是一朝一夕就 能改掉的事,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还将不得不用汉语讲外国话,但服 装却是很容易改的。平时服装可以随便穿,但遇到重大节日或典礼时,是不是考 虑穿民族传统服装。比如国家主席接见外宾或出国访问时,是不是应该穿件龙袍? 香港回归仪式上,如中国领导人穿上长衫,而不是穿西装,会不会使仪式更有意 义? 多少年来,国内国外,俺跑了多少家服装店,想买套马褂,至少也买件长衫, 但总是一无所获,只在西单商场买到过一双黑布鞋。--现在只怕连布鞋也买不 到了。 王安石能够说“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惧,祖宗不足法,圣贤不足师”,可 见宋朝言论还是很自由的。如在民主集中制下谁要是公开叫喊这种话,仅凭着“ 圣贤不足师”即不必学习马列主义这句话,也要被打成现行反革命。 ▲方舟子(sfang@aim.salk.edu): 我们这个民族本来是最讲究服饰也最以自己的服装为豪的,自称“中华”, 这“华”字指的就是华服。别的民族很少有象我们这样曾经不厌其烦地规定服装 格式,什么样的人该穿什么样的衣服,用什么样的图案,都规定得清清楚楚。所 谓文化,无非是礼义两字,义是内核,礼是外表,很大程度上指的就是服饰。顾 炎武说:“诸夷用华夏礼则华夏之”,意思就是说老外如果穿了中国服装,就该 把他们当中国人看待,乃是指望大明虽亡,而华夏不亡。没想到满清偏要争这个 礼,强迫大家穿长衫马褂留猪辫子,让华夏亡了两三百年。好不容易驱逐了鞑虏, 大家又改穿洋装了,又让华夏继续亡下去。我们这个以服装为名的民族,竟是没 有了属于自己的服装。旗袍是旗人的,算不得正宗,而且现在已沦落成服务员的 制服了。无人大师想穿的长衫马褂也是旗人的。短褂马裤倒还地道,体育商店大 概也买得到,不过那从来就是便服,除非是参加武林大会,否则上不了台面。正 宗的该是峨冠博带、长袖飘飘、双手一拢“小生这厢有礼了”那一种,要被认为 是在唱戏,不过上台面跟演戏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下次无人大师要去参加什么典 礼,不妨到戏班借一套来风光风光。至于党和国家领导人嘛,即使想穿龙袍也不 敢穿的,有袁世凯的下场摆在那里。在国家大典穿西装确实不象话,等于告诉老 外我们已经让你们同化了。从前穿中山装就挺好,虽然也不是国粹,毕竟是经过 改造有了中国特色,更主要的是外国人不穿,也就起到了分别华夷的作用。可惜 自从胡、赵二总号召穿西装,穿西装成了开化的标志,穿中山装倒成了僵化的象 征了。老邓一死,这中山装也要跟着绝迹了。明人的服装,即使在现在看来也很 漂亮。我就纳闷,中国的服装设计师都干吗了,就不会从中改造几套给现代中国 人穿穿,就只会跟在世界新潮流的后面依样画葫芦? ▲不非(yzhang@xi.com): 其实在俺们老祖宗穿华夏服的时候,西洋鬼子也不穿现在的西装,而是像现 在莎剧里那种鼓笼袖子,脖子下面一堆花边的玩艺儿。再严格一点,根据无人老 师的教导,英人向无创新之能,学东西也常常画虎成猫,不足为凭。俺跑到老牌 帝国主义西班牙的皇宫(Placio Real de Madrid, the real thing)里一瞧,您 猜怎么着?好几个大屋子里墙上恭恭敬敬画著俺正宗华夏的“峨冠博带,长袖飘 飘”!肯定是作为范本。不才在下大胆假设:西班牙人的服装其实是学咱华夏, 其余鬼子又学西班牙,只是大家学的不象,又偷工减料,才慢慢演变成今日的模 样。此结论还请网上专家博家们小心求证。若属实,从小处说,大家穿西装就不 用心慌了。从大处说,岂不又是一咱华夏文化天下第一,是他们西洋文化老祖宗 的铁证吗? ∽∽∽∽∽∽∽∽∽∽∽∽∽∽∽∽∽∽∽∽∽∽∽∽∽∽∽∽∽∽∽∽∽∽∽               投 稿 须 知               一、本刊欢迎诗歌、散文、小说、随笔、评论、文史小品、科普小品、翻译作品 等方面的稿件,注重文学性、思想性和知识性,谢绝政治、宗教宣传和政治讨论 。 二、本刊欢迎世界各地汉语使用者的来稿。来稿请用电子邮件寄来,汉字码、国 标、大五码均可。若邮寄有困难,请与编辑部联系。 三、本刊一般不公布作者的地址。如果作者愿意公布自己的地址,请在文后注明 地址。 四、来稿请使用合适的中文名字,笔名或真名均可。 五、若来稿三个月后未见录用,作者可自行处理。 六、本刊设有多媒体版,欢迎来稿时附送与文章内容相关的数字化图像。如果作 者有合适的照片但扫描有困难,请与编辑部联系。 七、本刊反对在电子刊物中一稿多投。一般也不刊登已在Usenet新闻组登 出的作品。 八、来稿请寄xys-editor@superprism.net。中国大陆的来稿也可寄 Shimin_Fang@bbs.ustc.edu.cn ※※※※※※※※※※※※※※※※※※※※※※※※※※※※※※※※※※※ 本期编辑:唐郎 本期校对:方舟子 审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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