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1997/11 (第四十六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本刊另有多媒体版本,存在新语丝家页。            ※ ※                                 ※ ※※※※※※※※※※※※※※※※※※※※※※※※※※※※※※※※※※※                  § 訾 非:卷首诗          §     ◇窗外◇                          §       【网讯】             §     ·訾非·                    §     【牛肆】             § 窗外已经被我望了许多次 窗外                  § 象个情人似的被我望了许多次     万精油:冬泳和跑步        §       阿 媚:满院落花帘不卷      § 我从门里走出窗外                  § 窗外象情人似的走失 【丝露集】            §                      § 我在窗外唱歌     阿 瑟:西湖印象         § 窗外象窗内一样沉默     秀 陶:诗 抄          §       阿 待:古 玩 (上)      § 而我象窗一样寂寞                  §       【网里乾坤】           §                        §     方舟子:海瑞二三事        §                        §  (寄自美国) 【网萃】             §                  § 青 岩:理解万岁         §                  § 【网讯】∽∽∽∽∽∽∽∽∽∽∽∽∽∽∽∽∽∽∽∽∽∽∽∽∽∽∽∽∽∽∽   继“新语丝电子文库”之后,新语丝社于最近建立了“新语丝电子图库”, 用于收藏文史等方面的图片,详情请见新语丝家页。   新语丝投稿地址改为:editors@xys.org。   欲订阅国标(gb)版《新语丝》杂志,请寄信到majordomo@xys.org, 空标题,内容写subscribe xys-gb your_email_address,若欲订汉字(hz) 版或uuencode国标版,把上文xys-gb改成xys-hz或xys-uu。中国大陆的 读者请先从bigfoot.com, usa.net, hotmail.com, geocities.com等地址申请一 个免费帐号再订阅《新语丝》。读者也可通过不记名FTP取阅xys.org的资料。   由IBM公司倡议的亚太地区第一个数字图书馆论坛在北京成立,其发起成 员包括中国、韩国、日本及中国香港和台湾地区的17所大学、图书馆和博物馆 。该论坛的宗旨是推动和促进数字图书馆的技术和标准在亚太地区应用。北京大 学计划投资一百万美元,用于该校数字图书馆的建设。   美国金融机构、电话公司及其他一些私人机构与美国政府一道,成立了一个 美国总统委员会,致力于保护美国免受计算机恐怖分子的危害。该组织建议美国 政府明年出资五亿美元用于计算机安全研究。   美国司法部指控微软公司在推销互联网浏览器时,违反反垄断法,要求联邦 法庭向微软公司每天罚款一百万美元。   最近的一项统计表明,访问人数最多的十个网址依次是:Yahoo,Nestcape, Microsoft, Excite, AOL, Infoseek, Geocities, MSN,Lycos, AltaVista. 其 中Yahoo每月有一千四百多万人访问。   俄国和平号太空站的宇航员,通过互联网络,用信用卡在纽约曼哈顿采购。 这是人类首次从外太空购物。   英国研究人员最近发明了一种利用输电线路传递互联网信息的新方法,其传 输速度是现有电话线路的几十倍,可达每秒一百万位。   由于geocities.com有一用户网页宣传金日成思想,南韩政府决定禁止南韩 到geocities.com的连线。   仅有两千国民的南太平洋岛国纽埃决定将分配给该国的主区域名称.nu公开 出售,世界各地任何人只要每年交25美元即可注册一个以.nu结尾的区域名, 比InterNIC的注册费便宜一倍。   截至10月底,中国接入国际互联网络的计算机由1996年底的一万台增 加到五万台,拨号联网的计算机达二十五万台,联网用户人数达到六十二万人。 【牛肆】∽∽∽∽∽∽∽∽∽∽∽∽∽∽∽∽∽∽∽∽∽∽∽∽∽∽∽∽∽∽∽ ◆            冬 泳 和 跑 步                                            ·万精油·                         ◇ 冬 泳 ◇                 我喜欢很多种体育活动,游泳也是其中之一。但游泳不是我的强项,或者应 该说是我的弱项。虽然我在游泳上花的功夫最多,但速度却始终上不去,以至于 在这里游泳常常被洋妞们一圈一圈地甩下。在田径场就没有这种情况。现在虽然 奔四十去了,但在田径场五千米内能甩我一圈的人还很少见到,大多数情况下都 是我甩别人。大学时在田径队留下的功底现在总算没有完全丢光。游泳就惨点。 游长距离不是问题,一千米两千米都不会累,想当初穿密云水库几个小时也不在 话下。但到这里的游泳池里与别人在同一条道里游,每过几转就被别人赶上。阻 碍交通不说,面子上也很挂不住。游泳池里分快慢道,到快道我挡别人,到慢道 别人挡我,总是不能两全。当然我一般还是厚着脸皮到快道游,这样比较有剌激 。尽管我游泳很慢,但我还是经常游泳。其主要原因是游泳不会带来什么伤害, 对我这个周身都是运动伤的人来说,这一点尤其重要。工作一天后到游泳池里游 二三十个来回,起来后周身舒畅。   提到游冬泳,这就更对我的胃口了。从七八年到八五年,我游了七年冬泳, 算是老资格了。我在这里与朋友提起游冬泳,他们都不以为然。冬泳不就是冬天 游泳吗,这有什么稀奇的。这里的游泳池一年四季都开放,哪管什么春夏秋冬。 于是我就要给他们解释,我所说的游冬泳并不是在室内,而是在室外。不一定在 游泳池里,而可能是在河里,湖里。湖里结了冰怎么办?把冰砸开再游。   我大学是在成都上的。四川大学的游泳池不大,但游泳的人很多。为躲人多 ,我们决定早上去。开始是八点以前,人还是多。后来是七点,最后是六点,天 没亮就去。游泳池还没有开门,翻墙进去。每天大约有五,六人。其中有一个女 生,中文系的,后来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为什么要把女生专门提出来说?因为 女生游冬泳和男生不一样。我们一般下水拼命游两三分钟,最多五分钟就上来。 而这位女生一下去就是十几分钟,等我们换好了衣服她还在里面游。据说女生比 较能抗寒。成都的冬天不是太冷,水不结冰。所以冬天游泳池也不清水。但成都 的天气著名的潮湿,从水里出来比在水里还冷。每天脱衣穿衣是一关,尤其是穿 衣的时候,真正游泳反倒比较容易了。就这样,一游就是四个冬天。只有到了夏 天别人开始游泳时我们才停下来。   后来读研究生到了北京,这里的冬天到处都是冰天雪地,以为再也不能游冬 泳了。后来居然听同所的一位研究生说这里有一帮人每天游泳。结冰以前是在清 华的游泳池。结冰以后改到颐和园的昆明湖。于是我也加了进去。清华离我们所 很近,只要五分钟就到了,到昆明湖却要骑十五分钟的车。这帮人一共有十来个 。除了我和我同学外,其余的人都在五十以上。而且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我 们数学所的正研究员,有北大生物系的正教授,有某军区的师长,北农的校长等 等。他们这些人大约伙食比较好,我和我同学每天吃两个馒头就来了,他们似乎 天天吃涮羊肉,个个都红光满面的。从正门走要买门票还要绕远路,所以大家每 天都翻墙。校长,师长也照翻不误。墙上还专门打了桩,以利翻墙用。   北京的冬天湖面上都结冰,有的地方有一尺厚。每天先到的人就负责砸冰。 第一次砸的时候比较辛苦,以后就比较容易了,因为每天新结的冰都不是太厚。 一般是砸出一条一至两米宽的泳道出来。中间还留一段不砸断,否则两边的冰又 会滑到一起去。北京的阳光比较足,即使是大冬天,太阳也仍然照得暧哄哄的。 所以脱衣穿衣都很容易,但下水就不一样了。差不多都是零度的温度,真正是刺 骨钻心。刚开始的时候的感觉不是冷,而是痛。好多天以后身体才适应过来。不 过,再怎么适应,每次下水也就是五分钟。北大生物系的那位教授是女的,每天 下水二十分钟才起来。女人能抗寒的理论在这里又一次得到验证。在昆明湖坚持 了三年冬泳。每年春节左右,北京都要组织一次冬泳大会。届时,在北京各大湖 游冬泳的人聚集在一起,浩浩荡荡,颇为壮观。我参加了一届,是在玉渊潭八一 湖办的。人很多,不下三百人,很热闹。但玉渊潭的水真是臭得不得了,后来我 就不去了。   别人见我游冬泳,都说我是自己找罪受。这确实有那么一点味道。当时主要 是想锻炼意志,而且要为人之所不为。每次游完起来,周身发红,生理和心理的 感觉都是相当不错的。七年冬泳游下来,最大的收获就是不怕冷。说真的,我记 不得感冒是什么感觉了。当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冬泳的感觉是什么现在也不太 清楚了。不过有这么一段经历,每次回忆起来,感觉上还是很不错的。               ◇ 跑 步 ◇                  我跑步的历史差不多要从小学的时候说起。由于经济上的原因,小时候能做 的,上得了台面的体育活动就是跑步与打乒乓球(打乒乓球的故事以后有机会再 讲)。所以那时候我天天跑步。每天早上六点钟几个小夥伴就聚集起来跑步。大 多数时候聚人的时间比跑步的时间要多,好玩的心理比锻炼身体的心理要大。我 家住得离皇城很近,每天早上都是绕皇城跑一圈,加上来回的路程,大约两千米 左右。然后就向人吹嘘,我们几个天天跑皇城。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这个皇城被炸了,为了修建毛泽东思想万岁展览馆。三 国时期蜀国的皇宫,几千年的历史,就在一片轰隆声中化为尘土。这在古今中外 破坏古迹的劣绩表中大约要排到前几名了。成都的城墙也是在那段时间被全部毁 掉的。据说是修城墙的都是好土,可以用来修防空洞,于是被挖得干干净净。我 到别的城市,每每看到有城墙之类的东西,总要感慨一番。后来到长春,看见长 春的满洲国伪皇宫都保留得完好如初,而成都的蜀皇宫却落到尸骨无存的地步, 真是叫人心痛。   对不起,跑题了,咱们还是来谈跑步。   毛泽东思想万岁展览馆修起来以后,我们每天绕它跑,距离还是一样,只不 过不能吹嘘每天跑过皇城了。   这一跑就是十年,跑进了大学。进大学后的第一届校运会上拿了个万米第三 ,于是进了校田径队。进田径队以后当然进步很大,成绩提高很快。一万米最好 成绩大约三十七分十秒左右(具体数字不清楚了,快二十年了。只记得当时总想 破三十七分大关,总是差几秒)。但是,不管我怎么进步,万米老三的地位总是 甩不掉。因为同年的万米第一和第二也进了田径队。我进步他们也进步。每次比 赛总要被他们甩下半圈到一圈。于是我去找教练说不干了。教练说:别,别。我 看你长跑比短跑组的人快,短跑比长跑组的人快。跳高比跳远组的人强,跳远比 跳高组的人强。我们正缺人搞全能,乾脆你来吧。于是我开始搞全能。这辈子最 得意的体育成就就是破了学校十项全能校纪录。虽然这纪录很快就被别人破掉了 ,但校史留名也知足了。俗话说:好汉要提当年勇。这提起当年勇来总得有个字 据不是。   每年春节成都市都要举办万人越野赛,赛程一万一千米。我每年都参加。说 是万人,其实有五千就不错了。一百名以内都有奖。我最好成绩是第四十六。这 个数字记得很清楚,因为这些奖状我都一直保留在家里。后来读研究生到了北京 ,还一直可惜不能参加越野赛了。如果仍是在春节办还好,我总可以春节时回去 探亲。但后来改到元旦,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跑了。   到北京后跑步的机会少了。研究生院和科学院都没有田径场。参加了一次科 学院长跑赛,只拿到第四名。有几个职工很厉害,把我甩得看不见影子。大大打 击了我的长跑信心,从此就不跑了。   后来到了美国,学校的田径场很好,塑胶跑道。按道理我应该很有积极性才 对。但后来发现,在田径场训练的那些田径队员与我根本不是同一个数量级的, 他们差不多有中国国家队的水平。从此跑步对我不是为了比赛,而是为了锻炼身 体。我的兴趣立刻大减,并迅速转到别的活动方面去了。不过在中国人办的比赛 上我还是常去的。大华府地区的中国人很多,每年都有这种运动会。我与太太经 常去跑夫妻接力,拿拿奖牌。   两年前搬到波士顿地区,跑步兴趣又长起来。因为波士顿有世界著名的马拉 松长跑。我来的那一年正赶上百周年纪念,参赛人好几万,据说最后一个人离开 起跑线时已经是34分钟过去了。我所在的公司不到四百人,竟然有六个人跑马 拉松,可见跑步风气之盛。虽然我还没有最后下决心去跑马拉松,但跑步的积极 性早已被这帮人调动起来了。偶尔也参加他们的训练。除了跑马拉松的,我们公 司还有一帮跑“短”距离的。这帮家伙厉害得很,五分钟以内能跑完一英里的有 好多个。我大学时的最佳成绩也就是这个水平,现在就差得太远。这里还有人一 英里跑四分十六秒的,也就是说一千五在四分钟以下。这差不多是中国专业水平 了。我与他们虽然相差很多,但仍然可以一起训练。他们训练一英里破四分半钟 ,我就训练一英里破五分半钟。他们训练一万米破三十五分钟,我就训练一万米 破四十二分钟。完成目标大家都有成就感。下周末我们要去参加本地区的一个万 米赛。我去不是为了拿名次(差得太远),只为自己破四十二分钟。据说有个公 式,每超一磅体重相当于每英里慢三秒。我现在体重比大学时至少多出二十磅, 照这个公式,我一万米应该比大学时慢六分钟。所以,如果我现在跑出四十二分 的成绩(很有可能),应该说比大学时还有进步。这种看似自欺欺人的想法在这 里叫做量力而行,对训练时的心理有很大的好处。否则我是没法与我们公司这帮 人一起训练的。 (寄自美国) ◆          满 院 落 花 帘 不 卷               ·阿媚·   吃饱了就犯困,我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听不清楚电视上说什么了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眯了多久,恍惚间依稀我还只有十来岁,不知道哪个小男 生正在我耳边呢呢喃喃地嘀咕些什么。一段话复去翻来地说个没完没了,我却只 觉着温馨。正待转过身来看看清楚说话的人,哪知道只听得晴空一个霹雳,哗啦 啦一声巨响,那说话的人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醒来只觉得好笑,哪来的什么情话缠绵,不过是discovery频道上 狮子抓羊的解说而已。已经看过许多次了,不过这片子拍得真不赖,百看不厌。 啊你说这狮子号称是万兽之王,可他日子也过得真辛苦。一天到晚就是找吃的, 吃饱的时候还不多。一只两只都饿得瘦骨嶙峋的,所以拼命睡觉,节省能源。不 记得在哪儿看过篇报道,说鹰的生活更为悲壮。老鹰每天在天上盘旋,可真吃得 到的食物还不能供给他足够飞翔的热量。我对这报道存怀疑态度,要他老补不足 卡路里的话,他哪儿来的力气满天飞呢?不过anyway,一天看一段这种报 导/记录片对人是蛮有好处的。最起码在吃饱饭之后就会觉得人生真美好,虽然 老板迟迟不给加薪,但做人怎么也比做狮子老虎强多了。   外头淅淅沥沥地,开始以为是有人在浇花,听真些又不像。打开窗帘一看, 才知道是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电视的声音已被我调到最低,电视屏幕在黑暗里忽明忽暗,我忽然很想喝上 一杯。挣扎了半天,还是算了,好不容易戒了这么些时候。秋天的雨夜里应该喝 陈年干邑,用水晶杯子斟出来。金色的液体在灯下闪着光,还没入口,只在鼻端 轻轻地一晃,人就已经先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呀。   天气再冷一点,冬天凌晨的薄雾中该喝清酒。一整壶那样在微波炉里热得滚 烫,倒在小杯子里,一仰头就是一杯。然后由着那条热线从喉咙暖到胃里,再慢 慢地传至四肢五脏。等全身都暖起来了,天也该微微亮了,刚好是开车出去看涨 潮的时候。   清酒的好处在个“清”字。喝的时候不觉得怎样,在人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 酒劲就已经上来了。一时间只觉得世界美好万事称心,酒胆一下子膨胀到酒量的 十倍,简直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会须一饮三百杯。清字的另一个好处在于第二 天一觉醒来的时候不会头痛,可要喝太多的话,吐是难免的了,三分人心醒酒汤 也不管用。那种恨不得把胃掏出来丢进马桶里的感觉,老实说,并不好受。但啥 事都没有十全十美,得到一些必定会失去一些。奈何。   夏天的夜里适合调鸡尾酒,一杯半透明的大溪地之夜在纸伞的遮盖下悄悄地 闪着光(是夜空里闪亮的星子吧?),一抹似有若无的宝石蓝在杯中荡漾(温润 明澈一如似涨还退的海浪),晃一晃杯子,还听得到杯中的冰块叮当作响(呵, 那可是热带女郎清脆的嘻笑声?)。   不过鸡尾酒只能调而不能喝,那玩意儿的味道像蹩脚古龙水,要多恶心就有 多恶心。可以入口的还要算是威士忌加冰,在小酒吧的风扇下斟上一杯,缓缓地 一口口品下去,心情好与不好的时候都会想起卡萨布朗卡。那时候的男人才像男 子汉,对女人一往情深,对朋友讲义气有担当。三杯威士忌下肚,可以理直气壮 地长叹一声余生已晚,好时候是赶不上了。   在阳光灿烂的午后该喝啤酒。对着海,手里捧着一大杯克龙纳加青柠。雪白 的阳光自玻璃窗外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绿叶子里挤出来,星星点点地洒在咖啡座 人客的眼睛里。潮涨过了又褪了,沙滩上戏水的绿女红男来了又去,在喧嚣变幻 的世界里唯有浅蓝天空在水天交界处融作的一片纯白是不变的永恒。   太阳静静地在不知不觉中从头顶移到了海面上,天色暗了,永恒不再,而海 面上的一片橙红不过是转瞬间的过眼云烟。一眨眼,太阳落山了。咖啡馆里的灯 光忽得变得明亮异常--该换个地方去喝白兰地了。   我想不出来春天该喝什么酒(虎鞭泡花雕?),照我说春天是轻快明媚的季 节,喝多了反倒糟蹋了时令。喝茶吧,在飞花飘絮的暖风里,从白瓷壶里倒出来 碧青的杭菊花沏毛尖,怪是怪点,却也应景合时。 (寄自美国) 【丝露集】∽∽∽∽∽∽∽∽∽∽∽∽∽∽∽∽∽∽∽∽∽∽∽∽∽∽∽∽∽∽ ◆             杭 州 西 湖                              ·阿瑟·                   我挺怀念杭州的,虽然我不是杭州人。我曾游览过北京、上海、杭州、苏州 和无锡,就杭州最值得人怀念。我怀念杭州,不是因为灵隐寺龙井茶,不是岳坟 ,不是西泠虎跑,不是钱塘江六和塔。我是怀念杭州的西湖,准确地说是西湖边 。   我记忆中的西湖是那样的冷冷清清,凄凄零零,枝疏叶败,车少人稀。尽管 如此,西湖边仍然充满着浪漫的情调,因为在白堤苏堤上,几乎就只有我们小俩 口。我们手挽着手,漫步在湖边,欣赏着疏枝败叶的残缺美,惊讶着新叶柳芽的 嫩黄,幻想着初夏的桃红柳翠,绿云熙攘的美景。此情此景,教人能不忆西湖?   那是在春节过后不久,路边上的雪还没全融化,一堆一堆的积在墙跟路边树 脚,散发着残冬的寒气。未上断桥,已见残雪。天空灰蒙蒙的,太阳躲在浓云后 面,不肯出来。一路上沿着湖边走,湖边有许多树,各式各样,各种形态都有, 就是少了些叶子。疏枝在晨风中摇曳,点缀着点点嫩黄的新叶芽。不时见到湖柳 垂着三、两条短短的柳丝,令人惊讶得雀跃。要“柳浪闻莺”还早着呢,但可以 想象迟些时候鹅黄嫩绿,莺歌燕舞的春景。湖边有几座大大小小的石桥,据说有 九座,名字记不起来了。桥旁边大都有座小亭,傍桥倚柳,停云掬水,诗人们到 此非诗兴大发不可。   杭州西湖可真个是出诗人的地方,鼎鼎大名的就出了白居易和苏东坡二位, 其他诗人则是数不胜数。湖边的一草一木,一亭一阁,一桥一石,无不充斥着诗 情画意。诗人置身于此地自然就好诗佳句如泉如潮了。那时刻我也真感觉到了诗 ,象薄雾浓云,从四周八面压过来,沁透衣衫,沁入肺腑。竟是压在心肺之处, 说不出来。后来我弄明白了,是古人的诗堵塞了我的喉咙,每每说出来的尽是古 人的佳句。   到了中午时分,浓云似乎薄了些,太阳也露出了眼角儿,到处瞧了一瞧,没 半个诗人,失了兴头,又躲了起来。我们是下午三四点钟才到的楼外楼,错过了 餐时,啥也没吃着,甭说东坡肉西湖醋鱼了。记忆中楼外楼是现代建筑,砌作黄 墙绿瓦罢了,没些古意,颇觉虚有其名。倒是那“十里荷塘”有意思。十里大概 没有吧,一二里怕是有的。一竿竿残茎立在水中,一片片败叶浮在水面,人们或 许可以闻到古战场弃甲遗戈的腥味,我却嚼出了一点儿“水佩风裳”的余香。   西湖的夕阳也很让人怀念。那夕阳不是悲壮的“残阳如血”,也不是凄怆的 “夕阳无限好”。淡淡的余辉洒在湖上,洒在湖堤上,给湖柳的秃枝涂上一层薄 薄的金粉,在积雪旁边融一些暖意,然后在堤边投下一双长长的倩影。 (寄自美国) ◆           秀 陶 诗 抄               【 秀陶,本名郑秀陶,湖北鄂城人,一九三四年十月生。一九五零年赴台湾, 一九六0年毕业于台大,曾旅居西贡,现定居于美国。秀陶是早期台湾诗坛的现 代派大将,离台后诗作虽然很少发表,但极受重视肯定。其实,他长年创作不断 ,近来的作品多在《新大陆》及台湾《现代诗》、《中央副刊》等处发表。他的 散文诗隽永精妙、平中见奇,闪耀着知性的光辉,蔚成一家。】 ◇        手 套 自壁橱内取出这双贮存了大半年的黑羊皮手套 时,便仿佛是取出了我另外一双风干了的手 我那戴了两年的呢帽,至今仍未学会我头的样 子;穿得快要破了的鞋子,离开像我的脚也还 有一大段距离。唯有这一双手套,虽只跟了我 一个冬天,便将我的双手学得维妙维肖的,短 而粗的手指,宽厚的掌扇,几乎比我原来的手 更像是我的手。尤其是静夜,它们叠合在书桌 上,一副空虚失望而又伤痛的神情,更像 到发生了下面这件事之后,我便愈益相信,有 朝一日当我失去了原来的一双旧手之后,这双 手套是绝对能够代替的。那一日我走过一个卜 卦摊,刚除下一只置在案上,不等我除下另一 只,他便端详着那只微温的手套,娓娓地一毫 不爽地道出了我的一生 March 1995, Village Green ◇       夜 海喘息着,转侧着,一刻也没有停歇。圆 圆的月出在一排屋顶的左端,比油站的招 牌灯略微大一点 而夜,夜就住在海的二楼,典型的大都市 的邻居,独自进出,不寒喧也不罗嗦,现 在她在家,再过几个钟头她就又会不见了 Sep. 92, Santa Barbara ◇     傍晚的偶然 (III) 路转向了十几廿度后,车头直对一片橙红的 余晖,屋脊、电杆及瘦高的棕榈们都猛然漆 黑地站了起来,剪影一样 她的侧面,额际至鼻的弧、鼻至上唇、下唇 至颚的碎圆也都漆黑地贴上玻璃了,那种清 晰,要闭上眼才能看到 Aug.1996 Santa Monica Fwy ◇     写给主的一封信 主呵!你好吧!?我是秀陶,跟你住同一条 街。我就是那天早上差点把你撞跌了的那个 胖老头。记起来了吧!?我不是圣者,可也 不是恶人。我所有的善恶你是最清楚的了。 其实凡是坊间买得到的书我是一本也没偷过, 所偷的几个女人,她们也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一世不耍刀不弄枪,而且从未杀人,也不 算坏到哪里去吧?算了,我的自我介绍到此 为止 主呵!我之所以写这封信,是想同你商量一 件事。你看,你做主也做了这么多年了,你 又不大管事,世界变得一团糟。很多人都不 满意你,都不大在乎你,有人甚至造谣说你 已经死了。主呵,你的声望真是跌到了谷底 。你要是真的当厌了就让我来当主吧,何必 一定要硬霸住个茅坑呢 主呵,我同几个朋友(他们都是写诗的)商 量过了,有几个朋友坚持要先礼后兵,所以 才推我写这封信,劝你把位子交出来。否则 我们会抽出一天,不写诗,大家都去教堂、 去你家找你,去革你的老命。大家都希望你 别敬的不吃吃罚的。要知道麻将打了八圈还 要搬风哩,现在又是民主时代,你还是下庄 吧!我也不是逼你,你也不必生气 就算你生气,主呵!我也不怕你,你的拿手 好戏是把人打入地狱。想想吧,我是在地狱 出生长大的,我怕你什么?主呵!现在是九 月十一日,到十五日得不到你的答覆我们就 要采取行动了。主呵!你看着办吧 Sep. 1997, Village Green ◇     人瑞之死 现在想来我们客厅里那台用了十四年的电视 早就警告过我们了。先是影像周边长毛,而 后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声音都开始沙哑。 我们也曾想到,是时候了,要不是修理便是 置换。然而我们却一直拖延着。直到今夜, 脸上长毛的女主播,用她伤了风的嗓子宣布 一位一百廿四岁的女人瑞逝世了。当她正述 说著这位人瑞死前的若干年,一直又盲又聋 时,电视屏幕上突然出现一个亮点,闪了一 下之后,影像以及声音全都没有了。满室的 沉寂中,妻同我如释重负地互望一眼,这时 窗外轻轻摇曳的树影、环绕周遭的市声也都 格外地清晰起来…… Sep. 1997, Village Green ◆              古 玩(上)               ·阿待·   那是个星期一,晓暄没课,就搭了别人的车,顺道来我这儿坐。下午那人又 正好要回校园,晓暄也就再搭便车回去。   那时我们都很清贫,文科的奖学金和助学金少得就象秃鹫头顶上的毛。校园 里的工作又大多被理工科学生占去,即使在食堂里卖饭,也竞争不过口齿伶俐的 美国小青年。于是只有靠中国餐馆打工和做保姆、管家来维持了。我当时给韦格 夫妇做housekeeper,我很幸运,他们没有小孩,两人又很少在家。 需要做的事除了日常的打扫卫生,收邮件,割草浇花外,便是看护他们众多的古 董收藏。他们让我白住,还给零花钱(当然我全都攒下,买了一辆五百美元的旧 “雪福来”),条件是不能有party,个别朋友来访是可以的。周末夫妇俩 在家,我便去“华香园”打工,与晓暄便是在那儿认识的。晓暄听说我白住在美 国人家,又有钱挣,很是羡慕,于是便想来看看。   晓暄三十多岁,来美还不到半年,丈夫和儿子都在国内,自己出来闯天下, 很不容易。听别人说,她是高干子女,不过她本人看上去倒不太象,也许是到了 美国的缘故吧。   我领着晓暄参观每一个房间。晓暄还从没真正到过美国人家,虽然曾在门厅 里站过,也曾在客厅里坐过,如此而已。她很惊讶,眼睛里反映着吊灯和镜子的 亮光,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目不暇接。每个房间都有与之相配的艺术品和摆设 ,据说都是古董。   “我们家过去也有很多古董的,”晓暄说,环视着书房的四壁。   “我是说,我小时候的家。”她补充道。   我一本一本地指着书架上的书,对晓暄显示着自己的知识,其实都是从韦格 夫妇那儿现买来的。   “这是《十日谈》,两百多年前的版本…这个是莎士比亚的商籁体诗集,维 多利亚版…这本是上一世纪出版的爱墨森…这是海明威,还有他的亲笔签名呢… ”   “哦,真的?”   晓暄很感兴趣地审视着海明威的签名,还禁不住用手在上面极轻地拂了一下 ,仿佛只有触摸到了,才确信那不是幻景似的。   “那本是什么?”她指着一本褪了色但依旧看得出曾经是鲜艳封面的书。   我一看,是“那”本书,还没来得及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她已将书捧在手里 了。   “KA…MA─SU…TRA,”晓暄不连贯地念着书名。   我一声不响。   她翻开书,看了一眼,大惊失色,把书合上。   “这也是他们的收藏吗?”她不安地问。   “当然。”我镇定地回答。   她哼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我们又看了韦格夫妇的卧室。铺好的床上摆放着一男一女两个娃娃,女的袒 胸露乳,男的一丝不挂。晓暄赶紧将眼光转移到墙上,那里是一幅亚当夏娃在伊 甸园中作欢的油画。于是她转过身,正好面对卫生间,便一步跨了进去。我想她 一定是急着解手,就说我到厨房里去弄点吃的。   我刚转身,晓暄就出来了,脸上的神情好像是遇见了外星人一样。   “我看到卫生间里有本打开的杂志,里面的图…”她终于没有说下去。   “噢,那一定是韦格先生的…我知道,这样的杂志在国内是没有的。”   “国内?在国内看这样的东西要判刑的,甚至死刑!”   晓暄有点激动。我可以看出她受到的震憾不小。   “我以为,收藏古董的人都很古板,像我父亲那样…”她不解地说。   “这和收藏古董毫不相干,而且,美国人和中国人也不一样,文化不同嘛… ”我说,想起自己初来韦格家时受到的“CULTURAL SHOCK”并不比晓暄的轻。   厨房的桌上摆着一只中式花瓶,晓暄的脸因见到熟悉的文化而开朗起来。   “这是什么朝代的?”她问。   “大约是民国初年…”   “民国初年?这也算是古董?”晓暄有些不齿。   “三十年前的东西在这儿都够得上是 COLLECTABLE──可收藏项目。”我说。   “我们家过去,还有晋朝的帖呢…”晓暄自豪地说。   “真的吗?现在哪儿去了?”   “早就没了,文化革命,什么都没了。 ”   虽然晓暄尽量说得轻松,但我仍然可以觉察到她语气里的惋惜。   “当然,后来给父亲平反时退回了一些,但真正有价值的,却下落不明。其 中有一件珍贵的古玩,文革开始不久便丢失了,我父亲为此耿耿于怀直到死。”   我从冰箱里拿出两听可乐,两小碗布丁。   大概是谈到了古董,引起了晓暄的兴趣,她向我摆摆手,谢绝了可乐和布丁 ,又继续说下去。   “文革前,我父亲的收藏可多了─字画、古书、砚…”   “那么这件珍贵的古玩到底是什么?怎么丢的?”我有些好奇,竟打断了她 。   “说来话长啊,”晓暄叹了口气,便对我讲起了往事。   “一九六六年底,中央的一个头头忽然倒了。我们省里的造反派们便一下子 将斗争矛头转向我父亲…原谅我不说出父亲的名字,反正在美国,这些都不重要 。   “父亲当时是我们那个省里的党政头目之一,他们说父亲与中央那人有着‘ 不可告人’的特殊关系,要揪出来打倒。一夜之间,大街小巷贴满了打倒我父亲 的标语大字报,到处都可以听到打倒他的口号。就在这时,我父亲忽然失踪不见 了。我急坏了。那时我哥晓苏在外地上大学,是他们学校一个红卫兵组织的小头 ,挺忙乎的,自有他的一番革命事业要干。我妹妹晓捷正在不知哪个天南海北的 角落里大串联。我母亲自身难保,关在她单位里挨整。就我一人四下打听父亲的 下落,又不敢声张,只能暗暗进行。   “我们的家已被抄过,还贴了封条,于是我只好卷了铺盖搬到母亲的宿舍去 住。母亲一向住在她的单位,只在周末才回家。一天,父亲的老部下王进先派他 的儿子找到了我,才知道父亲原来藏匿在王进先的岳丈家里,在城外的一个小镇 上。父亲十万火急地要见我。于是我便在当夜潜入小镇到王的岳丈家去看父亲。   “我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当时非常焦急,一见到我就问抄家的情况。我告诉 他造反派除了抄走了家里的各种文件、信函、照片外,还将他多年来的收藏也都 当做‘四旧’抄走了。还在家门上贴了封条。父亲非常不安,在房间里踱过来踱 过去…我现在有时耳边还会响起当时他踱步时地板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呢 …父亲对我说,他有一件很特别的收藏,我问他是什么?他说是一件‘古玩’… ”   “‘古玩’?”我插嘴道,“什么样的‘古玩’?”   “我也不清楚,他没具体说,只说很特别。我当时也没有时间多问,当然也 没想到要问清楚,这就给后来追查它的下落造成很多麻烦。我非常后悔,直到现 在还不知道这件‘古玩’到底是什么。不过,一定非常珍贵,这点是不会错的。 由于它的非同凡响,父亲将它暗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只要家具没有被抬走,便 一定还在原处。我告诉他家具都还没有搬动。父亲要我想尽一切办法将‘古玩’ 救出来,然后立即交给他,越快越好。他还一再交代我不要把它打开,因为他已 经把它用特殊的方法包捆得很严紧,一旦打开便不容易再包扎得好。我一个劲地 点头,保证一定要把‘古玩’救出来。父亲仍然很不放心,临别时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在后来很长一段年月里一直烦恼着我,虽然我明知父亲的问题和他的死与 这个‘古玩’毫不相干,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自己有愧父亲,对不起他…” “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我问。 “‘要是被整我的人得到手,后患无穷。’” “哦?这‘古玩’到底是什么?”我越发好奇了。 “这是一个永恒的谜…恐怕只有那位占有它的人知道了。不过,文化革命的 情况太复杂了,也许它就真的在混乱之中失落了呢,谁知道。”   晓暄停了下来,抓起一听可乐,踌躇了一会儿,终于放下。   “嗯,你这儿有茶吗?”她有点抱歉地问。   “茶?当然有,你稍等。”   我这才想起,过了三十岁才来美国的人,一定改不了喝茶的习惯。我很快地 烧了开水,泡了一杯热茶。   “哎,还是茶好。”晓暄高兴地感叹。   “那么你是怎么搞的,没能把‘古玩’救出来?”我立刻言归正传。   晓暄呷了一口茶,把杯子放下。   “唉,我当时犯了一个错误。是这样的,我自己肯定是进不了贴了封条的家 的,因为除了家门上封以外,他们还派人监视着那座房子。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 月娥,月娥是我们家的保姆秀仙姨的女儿。秀仙姨自从我妹妹晓捷生下来就一直 在我们家,抄家时她们母女匆匆忙忙地打了一个包袱逃到一个远房堂姐那儿去避 难,其它什么东西都没拿。月娥从小就在我们家,可以说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 我当时想,月娥倒是可以找个借口进入那座房子的,比方说,进去将她们的东西 搬出来。因为她是保姆的女儿,一般来说,造反派是不会不同意的。   “我找到了月娥,起先她有点犹豫,因为她母亲的远房堂姐害怕连累了自己 ,不愿意她们再和我们家有任何来往。不过经过我再三恳求,月娥终于答应了。 我当时只有对月娥说实话了,告诉她我父亲有一件‘稀世之宝’─当然我也许夸 张了一些,可是在我的心目中,那件‘古玩’不是稀世之宝又可能是什么呢?直 到现在我都还是这样认为的。   “那天我和月娥一起去了大院,我躲在离家不远的一片竹林里观察,月娥就 向那座房子走去。好像大门暂时地拆了封,门敞开着,从里面走出几个佩戴红袖 章的人,我认出其中一、二个是机关里原来经常见面的人,叶瘸子也在里头…叶 瘸子名叫叶富元,是给我父亲打杂的一个勤务员或者通讯员之类的人物,负责整 理我父亲的内务,他的腿有毛病,走路一瘸一拐的,我们背后喊他‘叶瘸子’。 我看到叶瘸子停下来与月娥说话,其他人便离开了。看那样子,叶瘸子掌管着看 守我们家的任务。他和月娥一起进了屋,就不见了。我心里很不安,就怕叶瘸子 盯视月娥的一举一动,使月娥没有机会去找‘古玩’。我在竹林里呆了大约有四 十五分钟左右,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屋子里面究竟怎样了。后来忽然听 到大门开启的声音,心里一惊,以为是月娥出来了,定睛一看,却是叶瘸子。叶 瘸子怀里还揣着一件什么东西,四下里张望一下,匆匆地走了。我看这情景,立 刻从竹林里蹦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我们的家跑去。一进父亲的房间,只 见月娥直挺挺地坐在父亲的沙发椅里,发着呆。   ‘月娥!’我喊她。   她只管瞪大着眼睛看我,又好像没看到我似的,完全地神不守舍。   ‘你到底找到没有?’我急忙问。   我也没等她回答,就赶紧弯下身,趴在地上,用手在沙发的底部摸索起来。 那里果真有一个暗口袋─正如父亲所说,可是不管我怎样煞费心机地搜索,里面 空空如也─‘古玩’不见了。   ‘不要找了!’月娥忽然说。   ‘怎么回事?’我气急败坏地问。   ‘根本不是什么稀世之宝,”她说。   我不相信地瞪着她:   ‘你说什么?’   ‘很脏很黄,根本就不是稀世之宝!’她凑近我,非常轻蔑地说。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年代久了的东西哪有不脏不黄的,你知道什么是 “古董”?!我尖叫起来。   可是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头,便责问她: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了。”她回答。   ‘你看到了?好啊,我千交代万交代你不要打开,你倒真的打开了,你看了 !’我歇斯底里地喊着。   月娥却一声不响了。这时我才又想起来不是争辩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救出‘ 古玩’。   ‘“古玩”呢?“古玩”到底在哪儿?’我喊叫起来。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叶瘸子出现在门口。   ‘原来是你,你来干什么?’他看到我,就问。   叶瘸子此时已经一扫从前那种谦卑的态度,抖起造反派的架子。   ‘你刚才从这儿拿走了什么?’我毫不客气地反问。   ‘我刚才?从这里?…’他一时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看他那神态,一定是他将‘古玩’拿走了。不过他立刻镇定下来,吞了一口 唾沫,说:   ‘我刚才把你父亲的反动材料交给兵团了。”他一边说,一边还赖皮地朝月 娥瞟了一眼。   ‘你怎么能这样?!这是我父亲的收藏,是稀世之宝!’我大吼。   ‘稀世之宝?哈,我不把稀世之宝交给造反派,又该怎样?”他嬉皮笑脸地 讥讽。   我看看月娥,又看看叶瘸子,好像他们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勾当似的。 我忽然转身面对月娥,两眼直直地瞪着她。她被我瞪的垂下眼睛,低下头,脸上 一阵青一阵白。我气得发抖,朝着月娥标致的脸蛋狠狠地抽了一掌。”   晓暄停了下来。   “你刚才说,你犯了一个错误,是不是指不该求助于月娥?”我问。   “这不是很明白的吗?”她说。   “后来怎样了?”我追问。   “后来就再也没有听说过这件‘古玩’。父亲在我去见他的第二天,就被造 反派绑架走了。又过了几年,父亲去世,他临去世前我去见他,当时他是被军管 会看管着的,说话很不方便,有人监视。不过我可以从他的神情里知道,他临死 还挂念着‘古玩’的事。我当时为了安慰他,就趁监视人员不注意的时候,凑着 他的耳朵说,我早已把它转移到一个朋友家去了。他很不放心,要我将它扔进江 水里,说它是‘祸’。我当然能理解,为了他的收藏,他背了那么多莫须有的罪 名…文革结束,一九七七年我又开始到处打听,向原来兵团的负责人,向当时军 管会的人员,向省革委会…没有人知道。最令人气馁的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 神秘的‘古玩’到底是什么,别人问我,我什么也说不上,何从打听?”   “那么月娥呢?她总知道吧?”我仿佛仍然报着一线希望似地。   “月娥不久就死了。”    “怎么死的?真是现报呢…”   我说出这话后,有些后悔,我对月娥知道得并不多,那时的情况很复杂,谁 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和叶瘸子搞上了,大肚子了,结婚前夜大概忽然良心发现,投井自杀了 。”   “怀着孩子?几个月?”   “大约七、八个月了。”   “唉,真是不幸…”   我对月娥有了同情。   “月娥当时要和叶瘸子结婚也不过是想以此逃避上山下乡,并不真正喜欢他 。月娥长得漂亮,有一种古典的美…她根本看不上叶瘸子。”   “唉,那么叶瘸子呢?你没有找他?”我仿佛又有了一线希望。   “听说他调动了好几次,也不知道最终到哪儿去了。”   “‘古玩’就这样失踪了?”我感到很失望。   “哎,过去了的事,就不提了。”   晓暄忽然豁达地把手一摆,咕嘟咕嘟地喝完了茶。   下午那人准时来接,晓暄就告别了。临别时,我让她从韦格太太给我的一包 旧衣服中挑了几件带回去。   周末我在“华香园”见到晓暄时,她眼里闪着兴奋地对我说:   “那天与你谈了以后,我忽然明白过来,那件‘古玩’不是别的,一定就是 那本晋帖,它是我父亲收藏中最古老最珍贵的…我还隐隐约约记得父亲曾经说过 ,那本晋帖是国家级文物,应当归公的,恐怕这就是为什么他说:‘要是被整我 的人得到手,后患无穷’的原因。你看我多傻,懵懂了这么些年。”   “噢,”我说,“那么还有希望吗?”   晓暄摇摇头。   “不可能。不过我至少知道了那件‘古玩’是什么。这多少也是一点慰藉吧 ?”   我没说什么,望着她笑了笑。 (未完待续) 1997年 10月 4日 CEDAR RAPIDS (寄自美国) 【网里乾坤】∽∽∽∽∽∽∽∽∽∽∽∽∽∽∽∽∽∽∽∽∽∽∽∽∽∽∽∽∽ ◆             海 瑞 二 三 事             ·方舟子·   “今年春,公当会试天下,谅公以公道自持,必不以私徇太岳;想太岳亦以 公道自守,必不以私干公道也。惟公亮之!”   这是万历五年(公元一五七七年),已在家赋闲了七年的海瑞写给大学士吕 调阳的一封信。这一年,当国首辅张居正(太岳)次子张嗣修将参加会试,海瑞 便给身为次辅的吕调阳写了这封信,旁敲侧击,提醒他不要徇私舞弊。也许在他 看来,要让嗣修落第才能显出公道吧。结果呢,却是嗣修高中廷试第二名,赐进 士及第。张居正为此向万历皇帝神宗谢恩时,神宗回答得挺坦率:“先生大功, 朕答不尽,只看顾先生的子孙。”其后张居正尸骨未寒,神宗即剥夺张的儿子们 的功名,逼死的逼死,充军的充军,对先生的子孙是这么看顾的。赐进士及第的 是他,连张居正请求回避都不许;剥夺功名的也是他,连奉旨行事的主考官都要 追究责任,若说徇私舞弊,皇帝才是正主,海瑞这封信,完全寄错了人。就算吕 调阳真能操纵会试结果,海瑞大约也不至于天真到以为从天涯海角寄一纸短笺就 能让当朝大学士听退休官僚的忠告。这一封信,与其说是写给吕调阳看的,不如 说是写给众人看的,更是写给後人看的。   海瑞自己却不是进士出身。他在嘉靖二十八年(公元一五四九年)中了乡举 之后,会试落第,就未再参加会试,而以举人出身踏上仕途。明朝对官僚的出身 极其看重,举人只能做做小官,非进士出身万难挤入高层。海瑞从福建南平县的 儒学教谕开始做起,一步步往上爬,竟当过总管江南鱼米之乡的钦差大臣应天十 府的巡抚,最后又死在南京右都御史(正二品)的任上,追赠太子少保,这可以 说是绝无仅有的了。他的仕途的转折点,是嘉靖四十五年的“骂皇帝”事件。在 两年前,海瑞从兴国县知县任上上调进京,在户部云南司任主事。名为主事,其 实什么事也不用操心,大事有尚书、侍郎在管,小事有吏在做,无所事事了两年 之后,他给嘉靖皇帝世宗上了《直言天下第一事疏》。在这封空前绝後的奏疏中 ,海瑞只字未谈本职工作,从头到尾只是在攻击世宗屠戮大臣不是个好皇帝,父 子分离不是个好父亲,乃至夫妻分居不是个好丈夫,“盖天下不直陛下久矣!” ,一个大臣上奏疏告诉皇帝说天下人早就认为你不配当皇帝,可真够骇人听闻的 了。然而还有更激烈的话,为《明史》所不敢录,虽然一篇《海瑞传》,有一半 的篇幅倒用于抄这封奏疏:     “今赋役烦增,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是罄,十   余年来,天下极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   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比之武宗之胡闹,神宗之贪婪,熹宗之昏庸,世宗还算不上大明最糟的皇帝 ,但我们一谈到明朝的昏君,想起来的首先就是这位家家皆净的嘉靖帝,在一定 程度上还得归功于海瑞这一骂。我们读这样的骂文,确实如听人骂街一样的痛快 ,但不要忘了,骂的乃是当朝皇上。即使换上以纳谏出名的唐太宗,恐怕也无法 容忍如此进谏。据说世宗读了这封奏疏后,气得全身发抖,把奏疏摔在地上,大 喊快去把他抓来,不要让他逃跑了。旁边的一位宦官劝他说:这人是个出名的书 呆子,上奏疏之前已告别了家眷,遣散了仆人,连棺材都准备好了,不象会逃跑 的样子。实际上在两年前海瑞进京前就把家眷都送回了琼州故乡,不可能在这时 候又来告别家眷,这或者是这位宦官编造了一番话为海瑞求情,或者这整个戏剧 性的一幕,根本就是编造出来的,虽然被一本正经写进了正史,但中国的史书, 本来就是史实和小说不分。   海瑞没有家眷可告别,但上了奏疏之后,倒是去找过同乡王宏海托付后事, 可见他自己也明白上这样的奏疏,只能招来杀身之祸,并不能让皇帝幡然改悔。 既然如此,又何必干这种无成效的蠢事呢?用后来神宗评言官们的话说,这是“ 讪上卖直”,以诽谤皇上来卖弄自己的正直。果然,“公是疏一出,而直声震天 下,上自九重,下及薄海,内外无不知有所谓海主事者。”(《刚峰海公行状》 )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举人出身的小官僚,一夜之间成为妇孺皆知的大名人,真可 谓一骂成名天下知了。   世宗虽然大叫“快去把他抓来”,却并不相信一区区主事敢上这样的奏疏, 还想放长线钓大鱼钓出幕后的黑手,派特务跟踪海瑞跟踪了一段时间,实在摸不 出别人,才把他抓进了锦衣卫让刑部问罪定刑。该给海瑞定什么罪,却颇使刑部 为难。《大明律》虽有“骂人”一条,对各种各样的骂人的处罚规定得非常详细 ,但制定《大明律》的人做梦也没想到还有人居然敢骂皇帝,最高只定到骂公侯 ,对此只是处以枷号一个月的惩罚,而世宗的意思,当然是要定成死罪。刑部人 马翻遍了《大明律》,也翻不出该给骂皇帝的人定什么罪。最后是刑部尚书想出 了解决办法,比照“子骂父”律,属十恶不赦之罪,判处绞死。“子骂父”罪属 于告诉乃论,在这一案中,皇帝成了原告了。   海瑞既然已直声震天下,若被处死,就会青史留名,如果大难不死,就有了 升官的资本。他很幸运,世宗还来不及处死他就自己先走一步了,连牢中的主管 都知道这下子海瑞该高升了,办了一桌酒席来讨好他。海瑞还以为这是死前的最 后一餐呢,从从容容吃喝完毕,才知道原来世宗驾崩了,于是哭得死去活来,把 吃下去的酒菜都吐了出来,晕倒在地。我们可能会觉得奇怪,不是说世宗早就不 配做皇帝了吗,现在换了别人来当皇帝了,怎么又如此难过呢?但不这么一哭一 晕,又如何能显出其先前的骂乃是忠心耿耿?   海瑞在出狱后的两年间,换了六七次官职,连升四级,从正六品主事一直升 到了正四品的通政司右通政提督誊黄,其升迁之快,无以复加。这固然是大难不 死的后福,却也是因为在当时内阁的党争中,他投靠首辅徐阶排挤次辅高拱,被 徐阶一手提拔。隆庆元年(公元一五六七年),广东道监察御史齐康弹劾徐阶的 家人在乡里横行不法,这本是当时尽人皆知的事实,以后海瑞巡抚应天十府时也 对该如何处置徐阶的儿子而伤透了脑筋;但当时的言官都是徐阶的亲信,他们一 口咬定齐康是受高拱指使,乘机对高拱群起而攻之。这时担任大理寺丞的海瑞也 跟着起哄,上了一封《乞治党邪言官疏》,谩骂高拱是小人,齐康是受高拱指使 的鹰犬,这二人乃是奸党,请求穆宗“罢斥高拱,将齐康重加刑治”,以其骂皇 帝的天才来骂大臣,不过是小菜一碟。十几年后海瑞整理文集,重读此文,自己 都觉得脸红,加了个附注说“一时误听人言,说二公(指徐阶和高拱)心事俱未 的确。”但高拱终于因此去职,而海瑞也就连连升官,官至四品,身披红袍了。   京城天子脚下,高官多如牛毛,中不溜秋的四品官除了跟着起哄骂街,也没 什么用武之地,我们的英雄仍然感到寂寞。海瑞披上红袍的这一年(隆庆三年) ,刚好是六年一次的京察之年。所谓京察,就是由吏部和都察院对五品以下的京 官做出考察,而四品以上的则做自我鉴定。海瑞在自我鉴定中便称自己无所事事 ,不称所职,请求把他革职。内阁和吏部的大臣们自然很明了这种以退为进的把 戏,他们既然不敢当真把这位名满天下的忠臣革职,就只好委以重任。这一年六 月,海瑞调升右佥都御史,钦差总督粮道巡抚应天十府。让一个举人担任钦差大 臣,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更不用说巡抚的是全国最富庶的应天(南京)、苏州、 常州、镇江、松江、徽州、太平、宁国、安庆、池州这十府了(还兼理杭州、嘉 兴、湖州三府的税粮)。   新官上任,照例要发布一个安民告示。海瑞颁布的《督抚条约》洋洋洒洒三 十六条,所津津乐道的是地方官员该如何参见、招待巡抚大人,当然是要求一切 从简,连一顿饭该花多少钱(价贵地方,费银不过三钱,物价贱地方,费银二钱 ,烛柴俱在内),该吃什么(鸡、鱼、猪肉三样和小瓶酒,不用鹅及金酒),都 定得清清楚楚,使人觉得这位巡抚大人未免也太婆婆妈妈。最奇的有这么一条:     “各官参见手本用价廉草纸,前后不著壳,后不留余纸。别事   具手本亦然。凡册用稍坚可耐久而价廉纸,不许如前用高价厚纸。   申文纸亦然。册用白纸表褙为壳,封筒用单纸,内先用一草纸护封   放弊,不用表褙纸。凡文册俱指顶大字便览,防洗补。申文供招等   项,不许重具书册。”   联想到他还在担任淳安知县时,就规定衙门用纸“先用后偿”,“用过纸一 张,则给与一张,用过四五张,则给与四五张”,真是惜纸成癖,始终如一了。 要是让他担任首辅,说不一定也会下一条全国惜纸令。我们也许会误以为明朝的 纸张是什么贵重东西,其实他所规定不许留空白的廉价纸,不过是每百张银六至 八分,高价的永丰纸,每百张也就值银二钱,相当于他的一顿饭钱。他对此的解 释是“毫厘皆民脂膏,损之毫厘,莫不有益。”要提倡节俭,就从每一张纸抓起 ,而且惟恐人不知。他在巡抚任上主持疏浚吴淞江这一“万世功”,公布的预算 是银七六一零二两二钱九分,真正是把毫厘都算在内了。而这花费了几万银两的 疏浚工程,没过三年就又堵塞了(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第七册引耿橘的话 说:“海公之役,计费四万有奇,不三年而旋淤,说者谓稽查无法,委任欠当之 故,是非卑县之所敢知。”)。   巡抚的一项主要工作是审案,对此,海瑞在《督抚条约》中一面反反复复地 说“江南刁风盛行”,喜欢告刁状,一面又宣布“本院法之所到,不知其为阁老 尚书家也。”则又等于是在鼓励告状。据他说,应天巡抚衙门每月初二、十六放 告的这两天,每天来告状的有三四千人之多。每月要由他一个人处理这么多案子 ,没有神仙的本事,绝无法一一都能公正地处理。何况他在办案时,遵循的是伦 理、道德高于事实、法律的原则:“凡讼之可疑者,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 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屈其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 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 ,以存体也。”则不知有多少弟、侄、富民、刁顽、乡宦乃至小民遭受其冤屈, 才织成了这顶“青天”的高帽。   海瑞巡抚应天半年之后,有给事中舒化弹劾海瑞不通人情世故,这是针对其 种种条约的;另一给事中戴凤翔弹劾海瑞“庇奸民,鱼肉缙绅”,导致“种肥田 不如告瘦状”的民风,这是针对其办案的。这时候高拱东山再起,也不会容忍一 个政敌占居要职,海瑞终于因“志大才疏”被免去应天巡抚而专督粮储,愤而告 老还乡。临走前上疏把朝中大臣骂了个遍,“今举朝之士皆妇人也”(《告养病 疏》),当时的首辅李春芳看了哭笑不得:这么说来,我岂不是老太婆了吗?连 这位宽厚的首辅,海瑞也失去了他的同情。   海瑞离职后,就回到了家乡琼山闲居。有祖传的十亩薄田可供度日,他自己 又清苦惯了,生活本不成问题。但是他又要刻书印文集,好让自己的政绩流传下 去,则不能不另开财路,这时候,他的名声又派上了用场了。对琼州府的官员、 乡绅们来说,身边这位以正直清廉闻名遐迩的大名人,正是写歌功颂德的文章的 最佳人选。通过写这些应酬文章而获得报酬,是海瑞闲居时的一项主要收入。文 集中所收的“赠序”一类的文章之多,真让人怀疑他是否把这当成了一项生意来 作,来者不拒。这些赠序的对象,大约有的本来名声并不好,甚至乃是贪官污吏 ,所以海瑞一面应酬为他们歌功颂德,一面又用点春秋笔法,羞羞答答地作些“ 如前所云,大抵多出一时耳闻”“诸君信予不为佞,予亦信诸君不我欺”之类的 声明,未免有点自欺欺人了。   虽然人在天涯海角,离京万里,但从本文开头引的那封信即可知道,海瑞对 官场的是非并未忘怀。张居正柄政的时候,海瑞曾希望他能主持公道,但张居正 却委婉地拒绝了。其实两人的政见本有许多相同之处,比如都赞成、推行一条鞭 法,都想严肃法纪,但张居正在用人之际却拒绝重新起用海瑞,乃是嫌他不通人 情世俗,轻率冒进(他在给海瑞的复信中说:“三尺之法不行于吴久矣,公骤而 矫以绳墨,宜其不堪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明史·海瑞传》却说是“ 居正惮瑞峭直,中外交荐,卒不召。”倒象是张居正怕召来海瑞跟自己对着干似 的。而有的更说张居正之不用海瑞,乃是海瑞写给吕调阳的那封信引起了他的忌 恨。其实海瑞写那封信时,张居正已当国五年,不用海瑞也已五年,还不如说海 瑞正是因此忌恨而写了那封信的呢。   张居正死了,海瑞才有了出头之日,但新的当权者对于起用海瑞一事也是能 拖就拖,一直到张居正死后两年,即万历十二年(公元一五八四年),才宣布让 海瑞担任南京吏部右侍郎。这时候经过十六年的赋闲,海瑞已是七十二岁的老翁 了,却欣然受命,视之为“千载一时”的难得机会,浑然不顾那不过是一个闲职 。   自从明成祖把京师迁到北京,南京就成了留都,保留着一套完整的中央机构 ,但这只是有名无实的荣誉机构,到南京的中央机构任职,也就跟养老差不多。 江南花花世界,也正是老干部们养老的最佳场所。歌德曾有一首诗描绘这种情形 (《中德季日即景》): 厌倦官场,腻于朝政。 春和日丽,辞离北国。 驻足江南,退隐水乡。 游山玩水,舞文弄墨。 开怀畅饮,杯复一杯。 自在若是,夫复何求!   现在来了一位既非厌倦官场,且又热衷朝政的管官的官(当时南京吏部尚书 没有到任,侍郎实际上是负责人),这一个老干部之家就没有安宁了。海瑞正是 对南京中央机构的这帮人整天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大为不满,竟然想到要援用两 百年前明太祖禁止官员游乐的陈规,对这些官员施加廷杖。这时候他似乎对朱元 璋的那套严刑峻法着了迷,给神宗上疏要求严惩贪官污吏,“举太祖法,剥皮囊 草,及洪武三十年定律,枉法八十贯论绞”(剥皮囊草,指的是朱元璋剥贪官的 皮制成草人放在公堂上警告继任官员),此论一出,朝野大哗。当时的官员手上 都有点不干不净,那是没办法的事,谁叫大明的官俸那么微薄,只够糊口呢?现 在海瑞竟然对皇上建议说凡贪污八十贯以上的,就该绞杀,则全国的官员,恐怕 除了要变卖产业才能置备朝服的海瑞自己,通通该杀了。被激怒的御史们群起攻 击海瑞,南京的御史们要保护自己的屁股,更是起哄得厉害,神宗为了平息众怒 ,就下了个结论,宣布海瑞的言论“有乖政体”“词多迂憨”,最后乾脆把话挑 明了,他之所以起用海瑞,只是看中了他的名声让他来当花瓶的:“虽当局任事 ,恐非所长,而用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合令本官照旧供职。”   海瑞受到了神宗如此公开的蔑视,再热衷也无法把官继续当下去了,连上七 次奏疏要求告老还乡,神宗一概不准,要他继续把花瓶当下去,直到万历十五年 ,病死在南京右都御史的任上。神宗在悼词中赞扬海瑞是“直言敢谏之忠臣”, 却也不忘贬他一句“强项不能谐时”,这是官方对他的盖棺定论。海瑞出丧那天 ,穿白衣送葬的人群百里不绝,这是百姓对这位演员谢幕时的喝彩。   人生舞台上的海瑞谢幕下台了,艺术舞台的海瑞紧接着上场。海瑞死后不久 ,万历年间就出现了一本专门描写他的办案的小说《海忠介公居官公案》,里面 所描述的七十一个案件,跟海瑞自己记载的许多案件相比,竟然没有一个相同的 。此后又有长篇章回小说《海公大红袍》、《海公小红袍》。至于以他为题材的 戏曲,那就更多了,传奇《朝阳凤》、《吉庆图》、《忠义烈》,京剧《五彩舆 》、《德政坊》、《梁鸣凤》,高甲戏《海瑞回番书》,潮剧《刘明珠》……一 直可以数到本世纪六十年代的“大毒草”《海瑞上疏》和害死了一位明史学家的 一家三口的更大的毒草《海瑞罢官》,这一位海青天,也就在舞台上永远地活了 下来,与原型离得越远,活得也就越长久。主张“宁作良臣,不作忠臣”的明末 史家谈迁曾悲愤地问道:“夫缄口以待迁,厚利也;危言以招戮,实祸也;身死 而天下悲其忠,虚名也……博此虚名,将焉用之?”答曰:用之舞台。 (寄自美国) 【网萃】∽∽∽∽∽∽∽∽∽∽∽∽∽∽∽∽∽∽∽∽∽∽∽∽∽∽∽∽∽∽∽              ◇理◇解◇万◇岁 ·青岩· ◆              无法自卑   也许是对前世作恶太多的惩罚,也许是小时没被“拉直”(见注),反正我 的身高不足五尺,勉强可算1600mm(四舍五入或穿高跟鞋),应属特等残 废之列了。   在一个同性身高高我一头的社会中生存,总有许多不便,我不得不坐在扶手 上看电影;上火车时我根本无力去挤,只得爬窗,每每可怜巴巴地央求车内的人 开窗时,心中全是酸楚。有一次与朋友出去吃饭,我尽点甜食,朋友取笑我象个 女孩。唉,天可怜我,对于高高在上的菜谱,我所能看清的尽是下面的甜食部份 ,这能怨我吗?   这些比起交友时遇到的麻烦,自然算不了什么。据说女孩喜穿高跟鞋,一是 为了显得亭亭玉立,二是为了能毫不费力地吻到情人。然而在我身上,得反过来 。我几乎总是仰着头看女孩的脸,若有什么非份之想,得先如土行孙那样能一蹦 三尺多高才可。这唯一的好处就是使我只需欣赏她们苗条的身段,而不必看她们 残酷的脸。   如果说早些年我的身高给我带来了诸多精神上的困顿,那么随着年龄和阅历 的增长,我坚信自己已卸下了这份重负。我从不以某某伟人身高只有多少来自慰 ,总以为那不过是阿Q式的自欺欺人,因为我不是拿破仑,也不是济慈或晏子。 我只是明白我们在许多东西上是平等的,我总问自己:“我活着为了什么?”尽 管我无法确切回答自己,但我以为人生的苦与乐,幸福与否都是要凭自己去理解 ,并没有一个标准。有一次遇到小学时的一个同学,他与我一样的“魁梧”,而 且他那时的成绩很差。他现在设了个自行车修理部,每年有几万收入,生活过得 也不错。   “他在做他能做的事,”我这样想,“在这件事上他至少不会比别人做得差 。或许我们与生俱来就有一个确定属于我们的世界,只要不去刻意追求不属于我 的世界,我又何必自卑呢?”是的,无论从性格还是从体格上来说,我都绝非男 子汉,所以我无需费心使自己“潇洒”,我也因此得以平静地看他们的表演。既 然我总是遭到同胞的蔑视和异性的冷眼,那我不去刻意冲那座围城就是了。得, 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注:在老家农村中有一种说法,说是要小孩长得高,得在年三十晚上将小孩横 在狗洞里扯一番。无人考证过其科学性,也从未听闻真有人这么做过。) ◆             你、我、他   那一刻,其实是很平常的一刻,我坐着闷头吃饭,偶尔抬起头来,对面是一 对情侣,他们边吃边笑,幸福写在他们的脸上,而我的兜里揣着一封正想撕毁的 信。我突然想:“为什么是我?他们在想什么呢?他们是否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我想着,周围升起了一堵墙,将我和他人隔开,而且每个人的周围都有一堵墙 ,那墙越升越高,终于完全将我们隔开了。      几年前,我们村有个大学生。而他一度是我的崇拜偶像,因为他的学习很好 ,人品也佳。当我回乡站在他的墓前,我感到自己很无奈,我根本不了解他。我 所看到的只是他的躯体和精神的影子。我知道别人也和我一样,除了他自己,没 有人能明白他为什么自杀。每个人的内心都如一片大海,别人只能看到突出的零 星小岛。墙,又是那堵墙,那堵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墙,将我们隔离 开来。   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有一则幽默叫“经理有理”,我觉得还不如改作“我 总有理”,相对立的自是“你总没理”,而每个人既是“我”,又是“你”。那 天在阅览室看到一篇文章说怎样增进人和人之间的了解。“了解个屁。”我心里 说道,又恶狠狠地盯了一眼旁边的那个女的,她老是不停地咳嗽,搞得我无法安 心,她却毫没意识到她的咳嗽会引发我如此的怨恨。而我也忘记了自己刚才几个 臭屁赶走了一堆人。“嘿,放屁是自然现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总有理, 而她却不能咳嗽。   有一回在酒席上遇到一个人,他洋洋得意地说起某次他因撞车与人争吵,实 是他无理,但因为他认识交通警,所以赢了官司。我问他如果他和那人换个位子 ,他会怎么想。他惊诧地看着我,他不明白我何以会提这样的问题。我们在处理 问题的时候,几乎都是以自己为中心的,我也是。过马路闯红灯差点被压死,“ 你瞎了眼了,开车小心点。”而坐车遇到闯红灯的人时,“他妈的乱闯红灯,压 死他。”可怜的他,还晃晃悠悠地走着,想不到居然有人想压死他。他的生命于 我完全无关,于他却是头等大事。我闯红灯的时候,也肯定有人想压死我。   “理解万岁”是我们力图促进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个标志。于我看来,这口 号就如当年的“提前进入共产主义”那样是高不可及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子? ”在对某人的行为不满时,你可能会这样责问。回答往往是:“我怎么了?”于 是两人互相用疑惑、猜忌的眼神看对方。我们总是无法明白别人在想什么。邻家 有一小孩,不近水果,如果你给他水果,他就会嚎啕大哭起来。我当初怎么也不 信居然有这样的人。每当看着他,我总有一种想爬进他的脑子看个究竟的欲望, 就如我想爬进每个人的脑子里去看看一样。但一堵墙,一堵坚不可摧的墙,挡住 了我。   “我确实没有骗你,我们四个人的手电确实在那里几乎同时熄了。”村里有 人跑到山上自杀死了。四个人出去寻,在某处四个手电都自动熄了(他们这么说 )。后来就在附近找到了尸体。“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我晃着脑袋,尽管 他用了几个“确实”来增加可信度。集中我所有的经验、知识,也无法令我相信 有这样的巧合。“几率为无穷小。”   “像傻子一样,有自己的天堂……”“眼镜蛇”乐队在《像傻子一样》中唱 道。在常人的眼中,傻子是最快乐的,他们整天笑嘻嘻的,即便是遭受了侮辱也 是如此。我们或许会认为他们的世界是颠倒的。然而每个精神分裂者都认为他们 对世界的认识是正确的。他们所说的,所做的,都是合乎逻辑的。只是我们无法 穿过那堵墙,进入他们的世界罢了。傻子是拥有自己的世界,不过不是天堂。我 们也是。 ◆              在烈日下   晴空,烈日,烈日下烤得发白的水泥柱,水泥柱上绑着一个人。   这个人低垂着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和大半个脸。尽管是夏天,他仍穿 着一双沾满尘土的解放鞋,灰色的粗布裤子和褪色的军用便装,只有略微鼓起的 胸部表明这是一个女人。   她是作为小偷被绑在这里的。她的家在农村,离这儿很远,为了挣钱,她克 服了对陌生远方的恐惧来到这里,成了“打工嫂”,然而没有知识和技术的她只 能和许多同伴一样--捡垃圾。   汗水淌下来,迷住了眼睛,她索性闭上眼。她在悔恨,她想自己肯定是想钱 想疯了,以前在家时她可是一个很本份的女人。这些年村里不断有人外出干活, 寄回一扎一扎的钞票,建起了新房,买起了彩电。以前到邻居家串门,所聊的都 是些鸡毛蒜皮的事,现在却换成了各种关于有钱人的传言,说那些人的衣食住行 吃喝玩乐。说得他们都很心动,欲望就如一个肥皂泡,在各种传言中越吹越大: “有钱多好!”于是尽管他们并非很穷,生活比过去也强得多,他们还是成群结 队的离开了家,目的只有一个--钱。通过捡垃圾或做别的活,他们确实挣了不 少钱,但他们并不清除挣多少才算满足。来到这里后,他们亲眼看到了那些有钱 人,欲望又在目光中膨胀。所以不管每天的收获有多少,他们仍留在这里。他们 并不奢望成为所谓的大款,但至少应比同伴更富有,于是他们不停地走,不停地 捡,当收获不足以满足日益膨胀的欲望时,有的就干些顺手牵羊之类的事。比如, 某家将钢精锅放在屋外炖鸡,结果连锅带鸡都“飞”了;某人将皮鞋晒在外面, 不久鞋便会莫名其妙地跑了。于是有些村子禁止捡破烂的进去。她和她的同伴们, 偷过和没偷过的,到处遭到谩骂和污辱,在本地人的眼中,他们都是贼。有一次 她就被揪住,怀疑她偷了一双皮鞋,由于没有证据,只得放了她。今天她来到这 个叫青岩傅的村子,在村里的角落和垃圾堆里捡了半麻袋破烂后,她看到了一个 当狗槽的小铁锅,趁着没人,她拾起那个铁锅就走,行动之迅速,并不亚于“豆 腐西施”。然而她没跑出多远就被抓住了,作为惩罚,她被绑在这里。      可怜的女人,忍受着烈日的炙烤,她感觉到背上火烧一样的疼。开始的时候 她还扭动身子,以尽量不贴在炙热的水泥柱上,但她被绑得很紧,使得这一努力 几乎是徒劳的。汗水顺着脖子淌下来,浸湿了她的衣服。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 成小偷,也不明白为什么为了一只锅,本地人就这样残酷地惩罚她,她不明白, 终是不明白…… (寄自中国大陆) ※※※※※※※※※※※※※※※※※※※※※※※※※※※※※※※※※※※ 本期编辑:古平 本期校对:虎子 审稿:  阿飞、阿毅、方舟子、赋格、虎子、唐郎、杏儿、一华、亦歌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sfang@aim.salk.edu )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发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档:  FTP: xys.org/pub/xys/ uwalpha.uwinnipeg.ca/pub/xys/      Gopher: sunrise.cc.mcgill.ca      WWW: http://www.xys.org         http://xys.asianews.com/         http://uwalpha.uwinnipeg.ca/~zhouzi/index.html         http://www.cmpharm.ucsf.edu/~xiaowu/xys 订阅GB(HZ版或uuencode GB版)《新语丝》,请寄majordomo@xys.org 空标题,内容写subscribe xys-gb(xys-hz,xys-uu) your_email_address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 xys@superprism.net 内容写 subscribe xys-friends your-address 编辑软件:南极星4.0◎倪鸿波(http://www.njstar.com.a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