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0/04 (第七十五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roserv.org    ※ ※                                 ※ ※※※※※※※※※※※※※※※※※※※※※※※※※※※※※※※※※※※                 § 【卷首诗】           §   姐 姐 西 棣:姐 姐         §                 §   ·西棣· 【网讯】            §                 § 姐姐 【牛肆】            § 所有的路汇合在一起 玛 雅:世纪末看欧洲      § 无法解释 袁 越:成吉思布鲁斯      § 所有日子的哭泣 李天明:读《腊叶》一得     § 没有理由 徐 颖:什么是爱情       §                 § 秋天和雨水 【丝露集】           § 从七座谷仓中醒来 訾 非:午 后         § 麦子从病中醒来 李华新:记忆的芬芳       § 你从忧伤的野花中醒来 泥  :谢处长         § 阿 待:水强的水枪       § 姐姐雨水过后                 § 水深云厚 【网里乾坤】          § 我们就在粮食上相遇 张远山:漫漫长途独自行     § 我们就在饥饿的天空上相遇         东方不败吴清源 § 张巨岩:王安石嫉妒苏东坡吗?  § 姐姐                 § 糊涂使远方更远更冷 【网萃】            § 姐姐 向 刚:梦断边城        § 一切穷人的孩子将要醒来      ——《边城》分析   § 将要滚过那天河                 § 【网讯】∽∽∽∽∽∽∽∽∽∽∽∽∽∽∽∽∽∽∽∽∽∽∽∽∽∽∽∽∽∽∽ ★ 请自2000年以来在《新语丝》月刊及增刊上发表过文章的作者及时与编 辑部联系,提供真实姓名和邮寄地址,以便寄赠稿酬。 ★ 中国信息产业部和国家技术监督局在北京联合发布GB 18030-2000《信息技术 信息交换用汉字编码字符集基本集的扩充》和GB/T 18031-2000《信息技术数字键 盘汉字输入通用要求》两项国家标准,并宣布GB18030为国家强制性标准,自发 布之日起实施,过渡期到今年12月31日止。现有的绝大多数计算机系统中采 用的都是GB 2312-1980《信息交换用汉字编码字符集基本集》,该标准只收录了 6763个汉字。虽然国家也曾制定了包括简、繁体汉字在内的5个辅助字集, 但由于代码切换困难等方面的原因,并未真正推广应用。此次发布的GB 18030是 GB 2312的扩展,共收录2万7千多个汉字,总编码空间超过150万个码位。它 延续了GB 2311-1990的编码体系结构,采用单、双、四字节混合编码,与现有绝 大多数操作系统、中文平台在内码一级兼容,可支持现有应用系统。该标准并收 录藏、蒙、维等少数民族文字,以及世界上几乎所有的语言文字。国家有关技术 监督检验机构将在标准的过渡期满后,对市场上的产品进行标准符合性测试,不 符合标准的产品将不准上市。 ★ 为规范音像制品网上经营活动,保护知识产权,打击非法经营活动,中国文 化部日前发出《关于音像制品网上经营活动有关问题的通知》。文化部的举报信 箱是:yx@ccnt.gov.cn ★ 由中国文化部牵头的中国数字图书馆工程联席会议在国家图书馆举行首次会 议,标志着中国数字图书馆工程正式启动。 ★ 中国第一个互联网交换中心——北京中国互联网交换中心开通。至此,中国 主要互联网网间互联带宽已由原来不足10M提高到100M以上,跨网访问速 度太慢的问题可望得到显著改善。目前,国内各互联网已把扩展国际出入口带宽 纳入计划。预计到今年年末,中国互联网络的国际出入口带宽将达到1500M, 是目前带宽的五倍左右。 ★ 由中国信息产业部、国家经贸委、中国贸促会联合主办的第四届中国国际电 子商务大会4月5日上午在北京国际会议中心开幕。此次大会是继1997年苏 州、1998年和1999年北京后的第四次业内大会。与前三届相比是参展厂 商最多、规模最大的一次。 ★ 263首都在线大幅下调上网费,正式发行面值99元和66元的两种上网 月卡。目前,国内每小时上网费用平均2至4元,费用过高严重阻碍了国内网络 的发展。 ★ 以经营中文网站为主的互联网公司新浪网近日在美国纳斯达克市场挂牌交易, 首次公开发行的400万普通股定价为每股17美元。摩根斯坦利公司和中国国 际金融有限公司联合主承销此次股票发售。向美证管会提交上市申请书的是在拉 丁美洲开曼群岛注册的新浪公司,旗下拥有台湾、香港和北美三个门户网站。新 浪已承诺上市部分将不涉及国内的资产,上市后筹资也不参与国内的经营。 ★ 中国首例网上录音制品侵权案以调解告结。中国唱片总公司广州公司及索尼、 环球、华纳的音乐公司发现迈威宝网络系统(北京)有限公司在它的北京网站上 开辟中文栏目,可以下载未经授权的MP3音乐。这四家唱片公司委托国际唱片 业协会北京代表处于去年12月在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提起诉讼。经双方协 商同意,迈威宝已向四家唱片公司赔礼道歉,停止未经授权的MP3文件的链接, 并向四家唱片公司赔偿共计35万人民币的经济损失。 ★ 中国首例网上拍卖案在海淀法院开庭审理并做出一审判决,北京金贸网拍电 子技术有限公司和国安五龙国际拍卖有限公司被判退还竞买人张岩购物款及利息, 并承担诉讼费,但驳回张岩要求给付竞拍品的诉讼请求,这意味着该竞买人基本 败诉。事件缘于张岩参与网上拍卖竞购,并对三台电脑打出当时的最高应价,从 而在网站公布的拍卖结果中被确认成交。三天后他再次上网时发现其竞买的三台 电脑被继续拍卖,并公布了新的拍卖结果。张岩认定该网站违反了《中华人民共 和国拍卖法》,因而提出诉讼。 ★ 北京海淀区人民法院对信诺立抄袭创联公司网页、广告案一审做出判决,被 告北京汇盟国际商务咨询有限公司(信诺立)被勒令删除其网站上对原告创联公 司的抄袭部分,在自己的网站主页上就其抄袭行为向原告创联公司道歉;因侵害 著作权和不正当竞争向原告创联公司赔偿经济损失4万元,并偿付后者合理诉讼 费用3.2万元。从事域名注册和网站寄存服务的创联公司起诉同样从事网站平 信诺立公司在其网站和广告中进行了大量的抄袭,构成了不正当竞争和著作权侵 权;并在广告中对域名注册价格进行了低于成本价、欺骗消费者的宣传行为,构 成了针对全行业的不正当竞争。 ★ 当当网上书店宣称有黑客对其网站进行了长达数周的攻击,删除当当网上书 店的图书定价信息,致使客户无法网购。经过多方考证,此黑客的IP地址全部 来自国内另一大型商务网站8848网站。据当当网站透露,他们将提出诉讼。 经营电器和通讯设备的网上商店EC123也说找到了对他们进行攻击的黑客, 他们通过分析黑客的网络地址,发现也是8848网站的。8848网站宣称对 公司内部进行了全面系统监测和调查,没有发现任何恶意黑客行为。 ★ 近日,上海复旦大学一三年级男生因为上网过度,出现了生理、心理异常。 有关专家告诫,互联网的负面影响不容忽视,要做好学生正确使用互联网的引导 工作。 ★ 据卫生系统调查机构对北京十大医院的调查称,近两年患者通过互联网提前 预约专家看病的人数已在增多,占就医总数的2%左右。许多健康网站自去年开 始与北京几大医院共同合作,在网上开设了这项服务。 ★ 设在以色列的卡斯帕罗夫国际象棋俱乐部网站日前通过互联网,就其安排的 一次网络比赛所发生的技术故障,向女子世界冠军谢军表示歉意。谢军上月在上 海参加国际象棋特级大师赛期间,与卡斯帕罗夫国际象棋俱乐部的软件“深青年” 进行了一场网络比赛。但由于网络原因,比赛进行得很不顺利,而且原定6局比 赛只进行了4局便停了下来。这家俱乐部网站起先采取了推卸责任的态度,并对 谢军发表了不负责的言论。谢军上月17日在互联网上发表了一封公开信,介绍 了比赛的情况,并要求该俱乐部为失约及无理行为作出道歉。 ★ 北京地区民航网上购票配送体系基本建成。通过“信天游”网站订购的机票, 经确认后,旅客将获得一个电子客票号,只要告诉电子客票号并出示证件,即可 登机。其他省区的机票配送体系正在建设当中。网站:www.Travelsky.com ★ 美国地方法院法官托马斯·彭菲尔德·杰克逊最近判决,美国微软公司通过 “反竞争手段”来维持其对个人电脑操作系统市场的垄断,并滥用这一垄断力量 来谋取对网络浏览器市场的垄断,从而违反了美国的反垄断法。判决书决定举行 新的一轮听证会,以决定对微软采取什么样的处罚措施。微软公司发表声明说, 等到杰克逊公布处罚措施之后,微软将立即对这一判决进行上诉。判决的当天微 软股票下跌了15%。 ★ 美国众议院政府改革委员会举行听证会审理1996-1999年间白宫数 以千计的电子邮件丢失一案。听证会之后,司法部当即宣布正式启动针对该“文 件门”丑闻的刑事调查。 ★ 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在美国国会网络犯罪分委员会发表演讲,建议修改法律, 以适应美国在这个领域犯罪活动日益猖獗的现状,有效打击网络犯罪。1998 年FBI对计算机侵入案立案547件,去年达1154件。1998年共结案 399件,去年为912件。 ★ 一份长达9页的《驻科索沃北约士兵作战规则文件》最近出现在伦敦一家出 版公司的电脑网页上。被泄露的文件涉及北约内部的机密,其中包括在任何情况 下“可以采用致命武器”等关键内容和北约内部的作战规则。英国国防部已就此 问题展开调查。 ★ 由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从中加以协调,澳洲、奥地利、比利时、加拿大、智 利、挪威等国政府组织和消费者协会领导,28个国家的公共和私人机构联手展 开互联网大扫荡,找到1600多个怀疑从事诈骗的网址。这些网址将受到警告, 如果不改变内容,就会面临进一步调查。 ★ 阿根廷联邦警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破获一“网上盗窃集团”,并逮捕了这一 集团的19名成员。这批“网上窃贼”都是10岁左右的年轻人,他们盗用别人 的信用卡帐号,通过互联网购买了大批书籍、程序软件及其它家用电器,金额约 达100多万美元。 【牛肆】∽∽∽∽∽∽∽∽∽∽∽∽∽∽∽∽∽∽∽∽∽∽∽∽∽∽∽∽∽∽∽ ◆            世纪末看欧洲               ·玛雅·   我是一个孝顺的女儿,我这样说不太觉得脸红。喜爱旅行的我早在少年时就 把“周游世界”当作理想。但我不愿“独乐乐”,自己看世界时,心里总也忘不 了大陆的父母。希望有一天能牵他们的手看遍天下美景。今年年初,我许下心愿, 一定要在二千年前圆这个梦。   8月,我们参加了旅游公司组织的旅行团,虽然与旅行团一起不时有集体举 相机拍照的滑稽场面,也看到中国同胞不给小费,不顾公德的尴尬情景,我仍是 “佛在心中坐”,看花是花,看草是草。欧洲之行已经是第四次了,以前都是独 来独往,一个人漫游,仿佛离开了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我才可以与自己对话; 寄宿他乡,我反而有回家的兴奋与亲切。欧洲是我的精神家园,这一次,父母一 左一右,我们在世纪之末来看欧洲,天伦之乐至极也。 巴黎──你还是那座宽容的艺术之都吗?   巴黎是这样一座城市,把她比作时尚杂志的封面女郎恰如其分,她眸子里透 着寒意,瘦削,平胸,精致,凛然不可侵犯。她也象是一个贵得让人不敢光顾的 化妆品店。走在塞纳河边,游人似乎过分地在寻找浪漫的感觉。刻意求美的气氛 在各个旅游景点弥漫着,法国人似乎也摆足了架子要“秀”给外国人看,什么叫 “优雅”,什么叫“浪漫”。如果不是一座又一座堂皇威严的古建筑和雕像展现 着100年前欧洲文明的亮丽风采,只看这满大街的拥挤的汽车,喧杂的游人, 满载几百位乘客的游船在塞纳河上穿梭,任你是天生情种,也难进入“浪漫”佳 境。美是需要环境的衬托才可以品味的。略去旅游书上介绍的巴黎盛景,我只在 凡尔赛宫流连忘返。那是欧陆帝王气派的大建筑。在后花园,一个个形态逼真的 塑像一直陪你走完整个花园。我之所以对这里情有独钟,实在是因为那天来的时 候,单位面积上游客较其它景点少,少了嘈杂喧哗的背景,我才放松心情细细品 味风景。   在巴黎,不同时代的房屋毗连着,十七世纪的古拙与十九世纪的精细反差很 大。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沿河屹立的雄伟的宫殿,民居,与现代艺术相互 溶合,仿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是巴黎的一个组成部分。巴黎的贵族气质排 斥它认为低俗陌生的东西,但又是最先大胆接受异端思潮的地方,这一特征颇似 纽约的风貌。容纳百川的宽容心态,是一切文明发展的必要条件,狭隘才会导致 没落,开放的心灵永远是积极向上的。   然而巴黎也有小气的时候。埃菲尔铁塔建成之初,反对的人很多,认为它太 陌生,太突兀了,这反对的人当中居然有著名作家果戈里。他赌气说,今生今世 再也不要看到那个丑八怪。他还真做到了,到死都不经过埃菲尔铁塔前。可今天, 铁塔竟成为巴黎的象征,她融入那些金玉装扮的宫殿,成为一个新时代的标志。 美籍华裔建筑大师贝聿铭大胆地在卢浮宫入口处装了一个玻璃金字塔。巴黎人骂 声不绝,说这是在锦服绣袍的王公贵族头顶上戴了一个透明的小丑帽,十几年过 去了,玻璃金字塔依然突兀,可是人们的说法却改变了,人们为这样天才的设计 拍手称奇,说:很协调。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美的标准是否可以横跨时空, 超越人的主观意识,能否在商业炒作中出污泥而不染,美是飘乎不定的吗?人们 对世间任何事物的宽容之心是在扩大还是缩小?艺术之都巴黎,请给我一些启示。   当我沿着塞纳河,看灯火阑珊,浮想起100年前,欧陆文明潇洒华丽的浪 漫色彩。艺术的创作过程是极为幽寂,深沉而甜美的秘密。当思想强求表现,艺 术跟随市场亦步亦趋的时候,美会逃遁得无影无踪的,艺术家会象夸父追日,永 远得不到美的女神青睐。当我在卢浮宫里,在蒙娜丽莎和维纳斯像前看人头攒动, 热闹得象菜市场;当我走在香榭里舍大道,看满街的精品店铺天盖地,一个个名 牌商店向我冲来;当我意识到枫丹白露的诗情画意只限于对这个美丽的音译地名 的遐想,我梦中的巴黎在哪里?一辆又一辆的旅游大巴飞驰而过,掀起一阵尘土, 带着讽刺。   当我告别巴黎的时候,我想说:轻轻地我走了,正如轻轻的我来,我实在不 想成为另一个打扰你的游客。 阿姆斯特丹──一个俏胸脯的奶妈   荷兰是一个湿润多雨,美丽富庶的国家。每到一处,都是一幅恬静的乡村风 景画。秀丽的风景,闲适舒缓的民风造就了一批杰出的荷兰艺术家。在这里,绿 是水汪汪的碧绿,黄是嫩黄,姹紫嫣红的郁金香在想象中盛开着,因为我们没有 赶上郁金香的季节。   首都阿姆斯特丹是一座真正的“嬉皮”城市,至今都保留了60年代放荡不 羁的嬉皮风格,如果再把阿姆斯特丹比作一个女人,她是一个强壮肉感的俏奶妈。 她乳房丰满,胯骨宽大,金子一样的头发披散下来,扭动引人注意的身体,她说 话口吻象村妇,但是热诚,她是母性的,有活的热的血。   入夜,我们来到了那条闻名的“花街柳巷”,在窄窄的运河两岸,在一座座 屋檐上有吊钩的老房子里,一个个撩人的落地大窗台仿佛是风尘女郎的舞台,她 们搔首弄姿,把大腿高高翘起分开。一群群各种肤色的男性走过,眼睛看得都快 流出口水了。我被这轻佻、愉快的情绪感染了,耸立花街桥边的一个阳具塑像, 带着伍迪·爱伦(Woody Allen)喜剧的背景色彩。   酒吧里,俏胸脯的辣妹吧女跳到吧台上,随着激烈的节拍跳着脱衣舞,酒客 们也都跟着跳,仿佛老年迪斯科舞厅里的情景,在这里,情,欲,色自由自在流 露抒发,没有“咸湿”下流的目光,粗俗的语言,一切是自由自在,任情挥洒。 在花街边,有几个色彩斑斓的酒吧,大麻的香气远远地就在诱惑你的感官,阿姆 斯特丹有世界上仅有的两家大麻博物馆介绍大麻的生产与制作。   阿姆斯特丹也有两个世上仅有的性博物馆,这里千奇百怪的性玩具、性艺术 品大胆地表现在你眼前。但是看了,也不觉得脸红心跳,游客们仿佛是研究性学 的博士生在图书馆查资料一样,心情是看喜剧一样地轻松。   在性博物馆里,我看到了玛塔哈丽的画像,那个迷一样的一次大战时的德国 女间谍。玛塔哈丽是荷兰人。是她把东方舞蹈第一次介绍到西方上流社会,她妖 艳的肚皮舞风靡了巴黎和阿姆斯特丹的舞厅,在她26岁时,爱上了一个敌国的 军官,爱情使她奋不顾身,她冒着生命危险到医院看望她失明的情人。她被捕入 狱之后,被判死刑,在被处决时,她拒绝用黑布罩眼,大义凛然面对枪口。坚贞 爱情,至死不渝,玛塔哈丽是我心仪的女人。   灯影迷朦,眼前的游人的脸溶入夜色,模糊起来,阿姆斯特丹的运河水穿过 一座座拱桥把我的思绪拉回到中国唐诗宋词里。我想象那些诗人墨客在乌蓬船里, 在浆声灯影的秦淮河上,浅吟低唱,抱红倚醉,是何等的轻狂?我也想象这样一 幅有趣的场景:一个浪漫轻狂的少年受了诱惑,站在那个红红绿绿的大窗前,无 所顾忌地弹唱着情歌,用最典雅的诗歌颂唱着一个艳女迷人的肉体。想到这里, 我不禁笑了起来。唉,天下也只有我这样的痴人敢做这样的傻事。阿姆斯特丹是 一个不需要情歌作前戏的女人。她是那个俏胸脯的奶妈,也仿佛那个高举火炬的 自由女神,她邀请所有带着欲望而来的男性让他们放下所有的精神枷锁,轻松自 如地吸吮她的奶汁。阿姆斯特丹是真实自然,不加掩饰的。只有那弯弯曲曲的运 河水,一座座拱桥以及映在河水中的月光,让人感到她的婉转,妩媚。   阿姆斯特丹是一座让我心灵放松的城市,她犹如一瓶陈年好酒,可以为不同 的心情调出变幻无穷的鸡尾酒,在这里雅俗共赏,不怀成见。相比之下,美国人 对性的态度可真有点小儿科了。最近的一部耗资巨大的由Tom Cruise夫妇主演的 电影,男主角只为圣诞节参加了一个豪华性派对,就产生了被人追杀的迫害妄想, 整部片子故弄玄虚,看得让人直想骂街。纽约市长在大都市封杀色情服务业,在 一幅艺术画上大做文章,弄得怨声载道。一个民族对性文化的宽容程度可以反映 出该民族文明发展的高度。美国人对性的态度这样不成熟,其实反映了美国当前 主流文化的贫乏与弱智。真可谓,见性知心,泱泱大度的美国实在犯不上这么“ 瘪三”样。性,不就是脐下三寸那点事儿吗? 德国──有一个我一见钟情的小镇   我和父母在慕尼黑与旅行团告别,去参观德国最大的化学公司之一──Wa ckerChemi。这家公司的总部设在德奥边境上的一个小镇──勃根豪 森(Bunganhausen)。一千多年前,日尔曼民族的一个王朝在这里 修建了欧洲最大的一个古堡,城堡建在山脊上,总长约一公里,很象长城上的一 个要塞。一条清清的大河把德奥两国分开,对面的奥地利山峦起伏,郁郁葱葱。 城堡的另一面看下去,是一片开阔的青草地和一个美丽如镜的湖泊。   在一张介绍这个小镇的导游图上,有几行与德国人古板性格形成鲜明对比的 热情洋溢的文字:“在此领略一下勃根豪森的风情吧,那种感觉犹如一见钟情── 骚动,惊喜,神迷。谁能成为这个小镇的知音,他不仅会爱上她,而且会献上无 限的忠诚。”   在看过了阿拉斯加壮阔的雪山,尼亚加拉大瀑布,科罗拉多的大峡谷,我深 深地为这古朴的城堡和小镇倾倒了。浪漫的城市我也去过不少,布达佩斯冬夜山 顶的灯塔,布拉格夏日的清风,我都感受过,除了故乡狮子山上的那一轮日出, 我却很少对一个地方心领神会。   那天,在一个暖暖的金色的下午,我来到城堡。四周静寂无声,我穿过一个 又一个城门,进入一个又一个中世纪的庭院。我敞开心和这城墙上的每一块石头 倾心交谈,它们也听懂了我的声音。这里没有游人如织,甚至没有其他游人,只 有历史的回声,和钟楼上日晷投下的阴影。一个英俊的少年斜坐在城墙上,自行 车横靠在墙边,那少年懒懒地看着天边的流云,他挥挥捏皱的帽子,在逆光下, 他的剪影动人心魄。山下绿草青青,一片望去,几处农舍散落在草地上,教堂的 尖顶从树丛里冒出来,我仿佛进入了格林童话。   暮色渐深,我向城堡的几户人家走去,这里的居民生活似乎在这过去的一千 年中没有什么改变,一棵棵老树顺墙而立,攀援直上,护荫着整个房子。我远远 地看呆了过去,这简直是从欧洲古风景画上剪下来,贴在那里的。我又想起那张 导游图上的话:   “这个对过去充满怀想,带着永恒微笑的小镇,让你美梦成真。许一个愿, 没有实现不了的。”这些在导游图上充满诗意的激情文字实在没有溢美之辞,勃 根豪森的一物一景都让我如临仙境,跌入画中。   一个老人坐在微风中的藤椅里,举着烟斗,冲我微笑问好。老人见我们母女 三人,热情邀请我们进屋座谈。老人童颜鹤发,面色极好。他老伴出门相迎,轻 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她们拿出德国啤酒和深酿的红酒招待我们。老人推开木 窗,我们都止不住赞叹:“这么美!”他们住在山顶,险峻的山下是那条清河, 对面就是奥地利的葱郁青山,老人在化学公司服务48年,二战中,他被应征入 伍,在法国被捕后,在美国中西部的一个监狱里服刑两年。他的老伴低眉浅笑, 虽然无子无女,两老却相敬如宾,结发夫妻50载。我有一种深山遇隐者的感觉, 可眼前这和蔼的老人50多年前曾是一个杀害过犹太人的纳粹军官,政权把我们 象玩偶一样摆弄,一朝可以是英雄,一夕就变成阶下囚,我心中祝福老人在这里 安享晚年。   老人带我们沿着城堡的石阶而下,在半山腰的一个庭园里,一个美如仙境的 花园显现在我们面前。老人自豪地说,这里是我的花园。老人自己动手做了木桌 木椅,还有一小块剪裁得平整的草地和花地。在这临河的古堡里,在这半个月亮 爬上山峰的夜色中,我静静地听着这一花一草,一砖一石向我倾诉一个个眷恋, 哀伤的故事。我在恍惚中,也飘飘地披上白衣,化成了一个精灵,在这城堡里, 低回穿梭,与一千年前的灵气交谈,在这里,我的精神找到了一个安详静谧的家 园。   第二天清晨,我又来到古堡。那天大雾弥漫,远望去,古堡若隐若现,犹如 蓬莱阁上的海市蜃楼,我的心由狂喜而痴迷,今生今世的最终极不就是为了能够 感受这样一次超脱一切的空灵吗?我独自一人走过长长的古道,霞光透过浓雾, 城堡四周的景致温柔得象莫奈的点彩画。我只身一人,只听见微风与青草的声音, 此刻这世上还有哪一位与我心同一处,心领神会而无偏执?至美的境界为什么总 是让人独上高楼?为什么落霞与孤骛相配才构成绝美的情致?这其中真味在看这 雾中的城堡时,被咀嚼出来。在这世纪之末,我与这城堡在雾中的精神幽会该不 是一个偶然吧?我这独立于潮流之外的闲云野鹤,最终向往的归宿不正是这样的 一个境地吗? ◆            成吉思布鲁斯               ·袁越·   记得很久以前我从一个小报上读到一条消息,说世界上有个叫图瓦(Tuv a)的少数民族的民歌手会让喉咙同时发出两种声音,因此他们在唱歌时可以自 己唱自己和。去年九月我在《科学美国人》(ScientificAmer ican)杂志上读到一篇研究报告,详细地描述了这种被称为“喉歌”(Th roatSinging)的独特发声方法。   原来,这个图瓦族就居住在蒙古以北,西伯利亚以南的图瓦共和国,他们中 的大部分人现在仍以畜牧为生。图瓦人认为世界万物都有灵魂,它们所发出的声 音就是它们在说话,从山谷的回声到河流的水声再到牲畜的叫声等都无一例外。 这些自然界的声音都有着复杂的和声(Harmony)。为了更好地模仿这些 “语言”,图瓦人的祖先发明了“喉歌”,其特点是:喉咙在发出一个音高恒定 的低音的同时,把此音的某个泛音有选择地放大,使人听起来就像是两个音在同 时出声。唱“喉歌”的高手还能够任意变化这个被放大了的泛音,甚至能唱出一 段旋律,听起来就像是有个笛子在吹一样,十分奇特。   记得当时我读完这篇文章后,并没有太在意,只是觉得这两个美国学者对图 瓦族的“喉歌”感兴趣很可以理解,因为那时我认为“喉歌”与其说是一种文化, 不如说是一种技术。它不包括语言,这一点虽然让它很容易被别的民族理解,但 同时这种理解也肯定是肤浅的。这篇文章还提到美国人曾组织过几个图瓦歌手来 美国表演,我猜想那些去听演唱会的人也就是去听个新鲜,这和当年我们看朱明 瑛把脸涂黑了在舞台上大唱非洲民歌没什么两样。   可不久以前我去看了一部名叫《成吉思布鲁斯》(Genghis Blu es)的电影,彻底改变了我对“喉歌”,以及图瓦族文化的理解。   这是一部纪录片,主角是一个居住在旧金山的名叫保罗·皮纳(Paul Pena)的美国黑人。他是个布鲁斯歌手,在美国没什么太大的名气。皮纳是 个盲人,又有些胖,影片一开始就用不少镜头描述了他独自一人去街角小店买东 西的情景。看着他拿着手杖颤巍巍地在阴冷的旧金山街道上行走的样子,不免让 人对他产生出一丝同情。   1984年,皮纳从苏联的短波广播中听到了图瓦族的“喉歌”,他立刻被 吸引住了。从此他自学了这种演唱技法,并把它融入自己的演唱当中。当一个图 瓦族代表团于1993年来美国演出时,皮纳为代表团表演了自己的“喉歌”, 把那些图瓦族歌手镇住了。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在美国会有一个黑人能唱“喉歌”! 皮纳和团里的一位主要歌手,也曾是当年图瓦族歌唱大赛的冠军孔噶奥·翁达( Kongar Olondar)成了好朋友。翁达邀请皮纳去图瓦参加199 5年举办的图瓦族“喉歌”比赛。   这件事很快被一个年轻的电影导演罗科·贝利克(Roko Belic) 知道了。贝利克小的时候,他的妈妈把家里唯一的一台黑白电视机锁定在PBS 频道,然后哄他说电视机坏了。就这样,贝利克看了多年的PBS,并从PBS 的旅游节目里认识并爱上了广漠的中亚草原。他自学了俄语、图瓦语等许多语言, 并决心要把那里的生活介绍给美国人民。贝利克大学上的是一所电影学院,因为 他很小就喜欢电影艺术。当他知道了皮纳的故事后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好的主 题,便自愿跟随皮纳一起去图瓦比赛,并担当皮纳的翻译。这时贝利克只是个刚 出大学校门的穷光蛋!有时我真羡慕美国人说干就干的那股子冲劲儿。   从电影中看,1995年时的图瓦人对待这群美国人就像我们八十年代初那 会儿对待外国游客一样,非常热情。翁达把皮纳请进自己的家里作客,用上好的 图瓦酒招待皮纳,还领着皮纳走遍了图瓦的山山水水。皮纳是个盲人,生活上有 很多不便之处,翁达就像对待亲兄弟一样耐心地照顾皮纳。两人经常在一起唱歌, 切磋技艺,而且他们唱歌时互相是那么地默契,隔在两人中间的语言的差异,文 化的差异,种族的差异,地位的差异等等统统不存在了。就这样,一句英语不会 的翁达和只会几句图瓦语的皮纳在“喉歌”的帮助下成了好朋友。皮纳再也不寂 寞了。   电影中有一个镜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是在皮纳临走前的一天,两人 来到一条河边。河流在图瓦族人的心目中有着非常神圣的地位,他们在喝水前都 要拜一拜神仙,以示敬意。翁达教给皮纳拜神的方法,两人就一起虔诚地喝下了 一掬圣水,然后就在那蓝天白云之下唱起了图瓦族民歌。听着那极富宗教色彩的 低音和在其之上的欢乐的哨声,我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唱歌。   皮纳真的去参加了图瓦族的“喉歌”比赛,并得了Kargyraa唱法的 第一名。但更重要的是,皮纳赢得了最受观众欢迎奖。当皮纳在台上弹着布鲁斯 式的吉它,用刚学会的几句图瓦语现编了几句词,再用“喉歌”唱法唱起一首图 瓦民歌时,台下掌声、口哨声不断。图瓦人从皮纳身上看到了世界对本民族文化 的认可,而皮纳则从图瓦人身上重新找回了艺术生命,找回了青春,找到了信仰。   电影结束后,满厅观众起立鼓掌长达一分多钟,看得出来,大家像我一样, 都被彻底征服了。更妙的是,灯亮后,导演贝利克走上了舞台。他简要地讲了几 句话后,便从后台请出了一位身穿民族服装的贵客,原来翁达本人来了!他和几 个图瓦族表演艺术家将跟随这部电影在美国举办一系列演出。翁达现场为我们表 演了“喉歌”,这一次,我听到的完全不是某种技术了,我明明白白地感觉到, 在那奇妙歌声的后面出现了连绵的群山,清冽的河水,以及图瓦族悠久的历史和 她善良的人民。一句话,我和那天在座的许多美国人一样,被图瓦文化感动了。   这部电影为图瓦文化走向世界立下了汗马功劳。从此,图瓦文化不再只是一 种复杂的唱法,一种新奇的异国风情而已了,她成了世界文化的一部分。这个过 程没有依靠金钱,没有依靠政治,而是依靠人类对真善美的共同追求。   图瓦文化和世界文化终于在人类的共性这一点上取得了和谐的统一。这和当 前流行的那种把民族歌曲采样与电子鼓点硬生生地混在一起的作法真是一个天上, 一个地下!   可惜的是,贝利克最后告诉我们,皮纳刚被诊断出得了癌症。我衷心祝愿他 早日恢复健康! (寄自美国) ◆          读《腊叶》一得             ·李天明·   《腊叶》写于1925年12月26日,为鲁迅散文诗集《野草》中的一首 小诗。篇幅虽小,却因较为直接地流露了诗人的私密情感而显得格外重要。诗中 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与诗人的心理距离如此接近,以至完全可以将其视为鲁 迅的代言人。近读《腊叶》,似有所得。因不曾为他人道过,特记如下,以飨读 者。  《腊叶》中的诗人夜读时在书里翻出一片压干的枫叶来。这使他记起了去年的 深秋。繁霜夜降,木叶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枫树也变成了红色。诗人发 现一片病叶,上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地 向人凝视。“大概是愿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得保存,不即与群叶一 同飘散。”诗人把它摘了下来,夹在刚买到的《雁门集》里。当诗人讲述这片腊 叶的来历时,提到了庭院、院中的树、秋夜和繁霜,尤其是他发现和摘取病叶的 时间──去年深秋──大抵是写作《野草》第一篇散文诗《秋夜》的同时。这一 切都使把《腊叶》和《秋夜》联系起来考察成为可能。带蛀孔的病叶也很容易使 人联想到带着皮伤的枣树──尤其当读者知晓病叶和枣树一样,在学术界一般都 被认为是鲁迅的自况的。   然而熔铸在这两首散文诗中的诗人的情绪却完全不同。在《秋夜》里,枣树 很舒服地欠伸着他的枝干,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做着自己落 叶的梦──来年的秋天又要结实,枝干都“青葱地弯成弧形了”。而腊叶,只不 过短短的一年,“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 在《秋夜》的结尾,诗人通过对追求光明扑火的小青虫的赞扬,间接抒发了自己 坚忍不折,奋发抗争的情怀。相比较,在《腊叶》的结尾,诗人沮丧地写道:“ 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已经秃尽了”;枫树更何消说得。当深秋时,想 来也许有和这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的罢,但是可惜我今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 闲。”深究一下,只怕诗人今年不仅仅是没有余闲,更重要的是他的心绪全然变 化了。体现在《秋夜》里的微弱但可感的希望和亮色在《腊叶》里完全消失了, 剩下的只是疲惫和颓丧。诗人甚至预言:“假使再过几年,旧时的颜色在我记忆 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   在《野草英文译本序》里鲁迅声称“《腊叶》,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 作的。”至于“爱我者”何指,他私下告诉过孙伏园:“许公很鼓励我,希望我 努力工作,不要松懈,不要怠忽;但又很爱护我,希望我多加保养,不要过劳, 不要发狠。这是不能两全的。这里面有着矛盾。《腊叶》的感兴就从这儿得来。 《雁门集》等等都是无关宏旨的。”(《鲁迅先生二三事》)从鲁迅自己的话作 判断,可以认为《腊叶》是献给许广平的。需指出的是《腊叶》决不像献给情人 的诗章。散文诗中,诗人毫不隐瞒他的倦怠和颓唐。1925年的鲁迅,在经过 20年使身心受到压抑的徒有其名的婚姻生活之后,终于在一种秘密状态里得到 了许广平的爱。然而爱情带给他的心理负担似乎大大重于带给他的欢愉。站在两 个女人之间,还不知下一步怎么走,鲁迅的疑惑在《腊叶》潜隐地得以表达。   鲁迅的这种疑惑实际上在《腊叶》以前的若干《野草》篇什中已屡有流露。 如果把《死火》中主人公的死看作是诗人得到爱情之后个人感情生活和心理变化 的一种象征,那么《死后》就曲折地反映了诗人在新的情势下的种种担心和焦虑。 他写道:“我先前以为人在地上虽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却总有任意死掉的权利 的。现在才知道并不然,也很难适合人们的公意。”在他和许广平的关系没有公 开以前,鲁迅在不同的场合以不同的形式数次说过自己思想的变化。在一封通信 中,他写道:“我本来不大喜欢下地狱,因为不但是满眼只有刀山剑树,看得太 单调,苦痛只怕很难当。现在可又有些怕上天堂了。”(《厦门通信(二)》) 在不久的另一封通信里,他又写道:“我先前只以为要饭碗不容易,现在才知道 不要饭碗也是不容易的。”(《海上通信》)后一句是辞去厦大教职赴穗前说的 怪话。   如果不是为了去广州早早与许广平会合,也不至于有负于老朋友林语堂之邀, 只教半年就“辞职”匆匆离去。在如何处理与许广平关系的思考中,诗人除了担 心他的社会名誉受损之外,还有更伤脑筋的涉及家庭成员,亲戚和朋友各种关系 的具体事宜要处理。如《死后》中所写的,“万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也还 会变化的。忽而,有一种力将我的心的平安冲破;同时,许多梦也都做在眼前了。 几个朋友祝我安乐,几个仇敌祝我灭亡。我总是既不安乐,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 地生活下来,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现在又影一般死掉了,连仇敌也不使知 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鲁迅“都不能负任何一面的期望”就 表明了他种种的担心。他也不希望他与许广平的关系会给他的论敌提供任何口实 作为攻击他自己的炮弹,所以决定“连仇敌也不使知道”。这是他的既定方针。 在《野草》写作期间以致其后的若干年时间里,他都竭力保持他与许广平关系的 秘密而不是像郁达夫和王映霞那样大操大办。   鲁迅此时的另一担心就是他和许广平的情爱关系究竟能维持多久。《腊叶》 中有一句不透明的话,就是:“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 更何况是葱郁的呢。”论者少有注意它的,而它正是诗人在散文诗中流露的疲惫 颓唐心情最重要的潜在原因。散文诗中并没有特别提到葱郁的叶,它和病叶的对 比也多少有些突兀。在我看来,如果认为“将坠的病叶”是诗人的自况,那么“ 葱郁的”叶便自然可以认为是喻指许广平了。诗人以枫叶颜色的保存象征爱情的 久暂,腊叶的斑斓的色泽在极短的时间里就会消褪,那么想象中的“葱郁的”叶 的颜色可能会消褪得更快。对于中年且病弱的鲁迅,他清楚地意识到迟到的爱情 只意味着有限和短暂的生命力的激发。这不光表现在《野草》中,也表现在《两 地书》中。如鲁迅自己所承认的:“《两地书》其实并不像所谓‘情书’,一者 因为我们通信之初,实在没有什么后来的预料的;二则年龄,境遇,都已倾向了 沈静方面,所以决不会显出什么热烈。冷静,在两人之间,是有缺点的,……” (1934年12月6日致萧军,萧红信)确因“年龄,境遇”所限,爱情只能 如此冷静,甚至带几分苦涩。但对于许广平来说,情况却截然不同。她当年二十 六岁,豆蔻年华,受过高等教育,是北京女师大学潮中出头露面的人物。她果敢 外向的性格更与鲁迅多疑和过虑形成鲜明对照。今后事情的发展和他们之间关系 究竟能维持多久不能不使鲁迅担心。这种担心,隐喻地表达在散文诗中,就成为 诗人对于葱郁枫叶可能会更快褪去颜色的伤感了。   直至数年之后,鲁迅才将《腊叶》的寓意向他人泄露出来。许广平在一篇回 忆录里写道:   后来据他自己承认,在《野草》中的那篇《腊叶》里的斑驳的枫叶,就是自 况的。而我却一点也没有体会到,这是多么麻木的呢!   工作的相需相助,压迫的共同感受,时常会增加人们两心共鸣的急速进展。 这之后,鲁迅先生的生活有些改变,稍稍知道爱惜自己来了。在一九二六年写的 《坟》的《题记》里就特意有几句说明:“我的可恶有时自己也觉得,即如我的 戒酒,吃鱼肝油,以望延长我的生命,倒不尽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大半乃是为了 我的敌人──给他们说得体面一点,就是敌人罢──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点 缺陷。”(《许广平忆鲁迅》)   尽管鲁迅说爱惜自己的生命多半乃是为了他的敌人,但至少还有小半是为“ 爱人”的。为了保持枫叶的颜色──不管是病叶还是葱郁的──他都必须奋勉而 为之。论者多喜欢将部分《野草》散文诗与波特莱尔的《恶之华》作比较。笔者 发现《恶之华》中的一首小诗《鬼影之四·肖像》从表现手法到命义都与《腊叶》 很相似。它全文如下:“导向尘埃的病患和死亡,已经减弱了/那为我们如此炽 烈燃烧的火:/在那圆睁的、热情的、温柔的眼,那征服的嘴,/那些安慰的吻, 那温热、那狂欢的回应中,/现在剩下了什么?/唯有彩粉绘制的外表,/在褪 去的颜色里,被逝去的时光无情地,/用他征服的翅膀弄得模糊、粗糙。/可是 我依然反抗你,黑色的刺客!你决不应该去杀/活在我记忆里的那个人,/那人 是我的荣耀和欢欣!”写作《腊叶》时鲁迅的心情大抵如此,“死火”复燃后的 炽热已经减弱,《墓碣文》主人公的“浩歌狂热”已经落潮,大病之中的鲁迅再 度感到了死亡的威胁,飞逝的时光对于他不啻“黑色的刺客”,在“他征服的翅 膀”下,无论腊叶还是肖像,也无论是腊叶或肖像喻指的人,都逃不了颜色消褪 的命运。   《腊叶》基本上标志着《野草》散文诗的完结。其后只有《淡淡的血痕中》 和《一觉》两篇,都写于三·一八惨案之后。《腊叶》写作的时间与最后两篇间 隔三个多月。如果三·一八惨案没有发生,它很可能就是最后一篇。《腊叶》中 蕴含的沮丧颓唐的情绪标志着诗歌创作中必不可少的诗人激情的枯竭。在得到爱 情之后,诗人已“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墓碣文》)。在《墓碣文》中完 成了“抉心自食”的严肃自省之后,他的情绪趋于冷静,除了道德良心上的负罪 感继续折磨着他以外,他也清醒地预计到他和许广平的关系公开化以后可能面临 的舆论谴责。写作《腊叶》的大约一个月之前,鲁迅完成了杂文集《热风》的编 篡。在《题记》里,他解释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书名,他写道:“无情的冷嘲和 有情的讽刺相去本不及一张纸,对于周围的感受和反应,又大概是所谓‘如鱼饮 水,冷暖自知’的;我却觉得周围的空气太寒冽了,我自说我的话,所以反而称 之曰《热风》。”(《热风题记》)鲁迅自己的话透露了他此时的心情,对于理 解《腊叶》是有帮助的。 (寄自加拿大) ◆              什么是爱情                ·徐颖·   这是一个看起来很哗众取宠的题目,而且,这个主题也早已被广泛讨论过。 如果把全世界有关爱情的文字堆在一起,恐怕将远远超过任何其他主题的总和── 这还不包括几十箱斯塔尔报告那种严格说不能算作爱情的作品。好在“史无前例” 已经过去,又是身在海外,每个人也都可以就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侃上几句。   生活在“中国特色”社会里的新一代人已经很难理解仅仅十几年前,在中国 爱情仍然是一件代价昂贵的奢侈品。笔者有两位邻班的大学同窗,大三时开始恋 爱,毕业前已无人不知。但分配时仍被分往两地,相隔千里之遥。虽说后来还是 调动到了一起,但两年的分离,以及心理上的创伤,是难以弥补的。   这当然不是最痛苦的。在那个年代以及之前的很多年,大多数人都认为婚姻 是可以被安排的。所谓先结婚后恋爱成了一个公式,领导长辈们都自告奋勇地要 把年轻人纳入这个公式。在少数几个领导人以外,一切关于个人的追求都是一种 罪恶。除了一本270页的红宝书和演来演去的八个戏,人们连思想“一闪念” 的乐趣都没有──比较起来,没有爱情,还不是最令人痛心的。   圣经中有一段谈爱的文字:“爱是耐心的,爱是善良的。爱不嫉妒,不自吹 自擂,不自高自大。爱不粗鲁,不自私自利,爱不是暴躁的,不记别人的过错。 爱不喜欢邪恶,爱为真理而欢欣。爱包容一切,爱总是信任,爱总是希望着,爱 一贯是坚强的。”恕我冒犯,虽说十余年前我放弃了信仰,至今仍是个无神论者。 但即使你相信上帝,上帝儿子的这些教导仍然是一个很难到达的境界。   当代难得的一个真正的思想者(之所以在此不称思想家是因为近年来“家” 这个字用得太滥)王小波在一篇小说里说:“人好像一本书,你要挑一本好的书 来看。”所以看什么样的书,也可以看出你的品位和性情。自然地,不同的年纪, 挑选的眼光也会有不同。至于究竟怎样才算一本好书,最后还是根据看书人自己 的标准。这方面爱情有些盲目性,这与年龄,阅历没有关系。往往长辈首长同事 认为是一本不够好甚至有点糟糕的书,当事人却觉得是看到了一本最美好,最有 趣,最好看的书──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   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真即是美”,这点应用于文学创作已很堪虞,自然更 完全不适合于爱情。一方面真实的不可能是美的,只有创造出来的和想象中的世 界才可能是美的。另一方面婚姻往往是爱情的天敌,这也是由于结婚之后,所有 的都归于真实的缘故。   今天已经很少有人自认是一个禁欲主义者。有一些离婚的人把性生活的不和 谐作为原因,这本无可厚非。但又有人引伸为是爱情已经死亡,这却值得商榷。 爱情本质上是一种快感。但是比如吃、排泄、性交,也能带来快感,而因此便断 定爱情必与性不可分割,或爱情是如同性一样的快感,却过于牵强。爱情更多的 是人类思维的器官(大脑)的感知,若简化为一部份肢体的感觉,其实是一种很 片面的看法。假如那些以性作为交易的人(无论付出或是得到钱),每次都能从 中得到一部分爱情,这是很令人怀疑的。   每个人都知道爱情是自私的。但如何处理已经褪色甚至死亡的爱情,仍然是 见仁见智。最近在台湾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当警察的年轻人,跑去女朋友的住处, 把她枪杀了,然后又用同一支枪朝自己开了一枪。留下的遗书中也不乏对自己感 情的陈述。裴多菲说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但因此认为这位年轻警 察是在实践裴多菲的这两句诗,这至少是对爱情的极大误会。如果在这个时候, 给所爱的人充份的自由,自己也会得到真正的解脱并最终感到对爱情认识的一个 小小的升华。这个处理虽说是对这首诗后两句的曲解,但也不失为爱情结束的一 种双赢模式。当局者迷,要做到这一点极其不易。所以才一直会有年轻警察这样 的悲剧发生。   在我上大学之前,诗人徐迟先生写了一篇叫做哥德巴赫猜想的报告文学,那 篇文章十分浪漫,引得很多青年从此弃文从理。数学专业也一度炙手可热。但科 学的乐趣仍然无法与爱情相比。否则就难以解释何以爱情始终是文学的最重要的 主题,以及为何到今天仍不是满街的科学家。   能够通过精心的安排而获得爱情,至今仍未被一些人放弃。在某种程度上, 爱情仍然是有某种缘分的。这完全不是宿命的观点。怀着功利的念头,能否得到 爱情,是非常可疑的。况且这种刻意的安排,也失去了爱情的乐趣。这方面的例 子,各国均有,结果也都是大同小异,以悲剧结尾的居多。余下的,即使发展成 婚姻,也大多同床异梦。许多很有才智的人却没能看出这一点,或者为了功利的 缘故作了错误的取舍,结果失去了得到爱情的机会,没有体会到爱情的乐趣就死 掉了。所以后来有些大智者总结出个结论:爱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物理学家海森堡去世前说要给上帝带去两道难题:相对论和湍流。上面提到 的王小波也说要带一个问题,那就是什么是智慧。我今年已近不惑之年,如果到 我去世之前没有人自告奋勇,我准备带的问题是,什么是爱情。与两位非常有智 慧的人相比,我的问题也的确太低级了一些。为此我有些自惭形秽。但由于真正 懂得相对论和湍流的人并不多,而除了希望给自己或是孩子增加一些适用的知识, 真的关心智慧是什么东西的人也不算太多,所以我仍然对自己问题的重要性和受 欢迎程度很有信心。至于如何把与那些天堂(我只是假设我的罪尚不足以进地狱) 的智者讨论的结果和上帝的答案传送回来,我还没有把握。   罗素曾说过,人人理应平等。爱情应该是不受年龄,性别(我自己不是同性 恋者,但我对这种可能与遗传有关的行为表示理解),种族,肤色,教育程度, 宗教信仰等等的影响,也没有高低贵贱或是先来后到之分。也就是说,只要你有 勇气,当然你也偶然和带点必然地碰上了让你怦然心动的人──即使你是一个普 通人,也可能会有比王公贵族更加轰轰烈烈的爱情。只是这种勇气可不是随便说 说的。大约二十年前,笔者老家有一位副市长的未婚千斤,爱上了一位同事── 一位有妻子孩子的年轻医生。当然这位有家室的大夫也爱上了她。事情败露后── 之所以用“败露”这个词是因为这事在今天已算不了什么,但在20年前就几乎 是一项罪恶──双方受到很大压力。这位千斤被扫地出门,那位年轻医生则被罗 织了一个罪名而判刑一年。后来女方也被送去“劳教”了几个月──我认识那位 副市长,他是那种能够“大义灭亲”的人。城市不大,他们一时成了公众人物, 舆论一致谴责。但他们历尽各种艰难,牢狱,失去工作,住房,被亲人冷落等等, 终于结合,至今仍能从他们脸上看到溢出的幸福。这对爱人的例子可能各地都有, 而且有的更加困难──这个故事对我们的启发是:平常的人也可以有轰轰烈烈的 爱情,但你最好估算一下其中的代价──如果你对爱情的想法总与功利有些关联 的话。   还是那个叫做王小波的思想者,写过一个多年前他在美国留学时的故事。一 次他遇上一位老一辈的华人教授。聊天的时候那个教授问:你们把太太叫做“爱 人”——那么,把lover叫做什么?王小波呆了一下说道:叫作“第三者” 罢。教授朝他哈哈大笑了一阵,使他感觉受到了暗算,很不是滋味。回去狠狠想 了一下,想出了一大堆:情人、傍肩儿、拉边套的、乱搞男女关系的家伙、破鞋 或者野汉子,越想越歪。他想:人家问的是我们所爱的人应该称作什么,我竟答 不上来。倘若说大陆上全体中国人就只爱老婆或老公,别人一概不爱,那又透着 虚伪。最后王小波得到结论:这个称呼在话语里是没有的,我们只是心知肚明, 除了老婆和老公,我们还爱过别人。这个故事在今天的意义是使我们明白了为什 么国内大部分地区的人们已经开始把“爱人”这个称呼换成“太太”“先生”或 是“老婆”“老公”──原先我以为主要是顺应妇女的解放。这实质上是为追求 爱情进行语言上的准备。夫子曰:名正则言顺。言顺然后才可以力行。所以看起 来,追求真正爱情的道路仍然十分漫长。   我选择的这个例子和上面的讨论可能会让很多人觉得不舒服。之所以选择这 个例子,是希望有人出来矫枉过正”——听说国内有一批专家正在讨论要修改一 个法律,给那些被称作“第*者”的和与“第*者”联在一起的当事人一些惩罚。 当然不仅仅是道德上的──我们有五千年的文明史,在“道德”上早有许多名称 准备下了。一个很多年前死去而至今阴魂未散的“陈XX”就让很多到了一定年 纪突然明白过来爱情是怎么回事的大男人们泄了气。如今又多出一个“女陈XX” 的称号,等待一些妇女同志对号入座。笔者由于时而仍对这些被迫改姓“陈”的 男女深感同情而惭愧品质实在不够高尚,仍然打算斗胆对这些德高望重的专家们 进一言:请暂缓修改这些条文罢。特别是你们打算采用强制办法,让婚姻继续维 持,对每位当事人,都是很欠思量的不仁之举。而且从某种意义上,也不符合“ 安定”的大政方针──强制的安定总是大动荡的祸根,这方面我们有很多历史经 验。现实地看,让经济能力好的一方给予经济条件稍差的一方实质的补偿,以及 切实解决好孩子的生活学习等问题──随着金融电子化的逐步实现这些都应该容 易得到保证。至于有些专家为此在大庭广众之下痛斥世风日下,我倒觉得不该这 样不打自招──这就显得有些虚伪了。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社会风气很是假正经。 上等人说话都不提到腰以下的部位,连裤子这个字眼都不说,更不要说屁股和大 腿。为了免得引起不良的联想,连钢琴腿都用布遮了起来。如果把今天的中国也 弄得这么无趣,邓小平先生地下有知,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寄自美国) 【丝露集】∽∽∽∽∽∽∽∽∽∽∽∽∽∽∽∽∽∽∽∽∽∽∽∽∽∽∽∽∽∽ ◆        午  后          ·訾非·         她坐在门前的         小木凳子上,         反复读那些经典,         读那黑色封皮里藏着的真理。         这时候阳光就洒在她身上,         匀匀的,像一层细细的黄土。         天气有点儿热,         树上的那只白鸽子也停了歌唱。         这是春天的一个下午,         她的二儿媳回了娘家,         她的二儿早就死了。         我写诗的时候大娘         就在那里读经,         有时候也看看远处         碧绿的田野。         有时却看见了洪水,         她在滔滔的浪头里,         默坐船头。         她说,你退去吧,         那洪水就悄悄地退去了         像个听话的孩子。         这是春天的一个下午。         偶尔东塘里的鹅暂时         停止高谈阔论,         布谷鸟的鸣啭就会远远传来。         大娘合上书本向远处眺望。         在河的那边,         几株苍老的梨树开着         氤氲的白色花瓣。         这是春天的一个下午,         明天,         大娘的大儿就要回家,         他狱中已经呆了五年。                 1999年4月于皖北 (寄自美国) ◆            记忆的芬芳              ·李华新·   近日搬家我才把过去所曾遗忘的那几包茶叶又找了出来,这些包成小包的茶 叶,每包不过半两左右,那是当年我为了要写“茶香半世纪”这篇报告文学,文 章中的主人公包给我品尝的。大概有十几种的样子,有绿茶、红茶,也有济南人 所喜欢的各个档次的茉莉花茶……当时,他说饮茶是一种学问,因为茶本身是一 种文化。所以所有的经营茶叶的商家应该是有文化品位的,当时我为了要写这样 的一篇文章,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在省图书馆整整看了几天的中国茶叶史的书。 对于我国的有关茶叶方面的历史沿革,茶叶种植销售与经济发展方面的一些关系, 也有了一些粗浅的了解。而这次他为我包了这几包不同品种的茶叶小样的目的, 是为了使我能体会一下孕育在茶香中的品茶的心情。   老人已经去世了,他所创建的那个茶叶店依然在从事茶叶的营销,但是从此 之后,我没有再到这个茶叶店。而且在新闻媒介中这个店家也几乎没有了其它的 动静。老人过去所憧憬的要建立济南茶叶商厦的想法,也只能是留在某些人记忆 中的事情。   这些茶叶少说也有六七年的时间了,妻子说别再喝了,这茶叶沏出来也变了 味了。但我执意要仔细地品一品这些已是久违了的香茶?是的,这些茶叶已经没 了当年芳香四溢的香气,但这又何妨呢?   只要是我们的记忆还能继续记着这一切,那么这早已扩散了的茶香,也已经 早就陶醉了我。   也许是因为这些的原因,我至今也不敢对过去的一切有丝毫的悔意,我甚至 觉着造成我人格和个性的因素中,也许有这样一位老人的作用,是他的人品和品 性,或者是一种交往的深度所造成的理解,才可以对我产生这样的影响。   有的东西需要长期的积淀之后才可以有所理解,有的东西则不需要岁月的验 证,但是我却一直这样认为,感情这东西虽说是很难用什么统一的模式来衡量, 但是只要是它在人的心目中是占有位置的,那么就有足够的理由这样认为,无法 忘记的和常常在自己的心中浮现的就一定会影响你。   也许你在经历了这样的一个过程之后,你才有这样的一个感觉,人与人的理 解,人与人的沟通所需要的时间,不仅是时间的漫长,而是心灵的等待,而这种 等待有些是无法获得与交流者沟通获得的,逝去的人无法知道你现在已经能够完 整地来理解他了。于是,人们便特看中理解的价值。   四溢的茶香,已经无法品尝了,而理解的芳香却依旧这样诱惑着我。我想如 果人生能被人所理解所得到一种幸福的话,那这幸福的含金量一定是最高的。   这似乎是一种冥冥状态中的启示,在他的祭日,我慢慢地品尝着这杯已经没 有了当年芳香四溢的茶水,进入了一种对话状态。   我想一个人的价值既然不能象这放置了许久的茶叶,那么它应该是什么呢? 如果精神也是可以品尝的话,那么逝去的人也就不会孤独了。 (寄自中国大陆) ◆              谢处长                ·泥·   我的客户谢处长是一个美男子。   别笑我心猿意马,女人也有权欣赏漂亮异性的是不是?他四十出头,但并不 是很拿领导架子,他的手下也比他更稳重呢。可是他自有魅力。   客户向来是我心目中的假想敌。我每天赔着笑脸同他们商量这讨论那,心中 恨不能将这些上帝一脚踹到西伯利亚去。别看他们一口一个虚情假意的“十分想 念你”,其实不过是希望你留下来给他们做长工罢了。   当然我也承认,面子上的客套是必要的。   我第一次见到谢处长是在酒席上。当时我又一次成功的避开了敬酒,交由身 旁的男同胞代劳。谢处长笑嘻嘻的,倒也没有强人所难。他是喝多了吗?一直在 说着一些相干或不相干的闲话。我心中颇有些窃喜,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假意听他 谈话而盯着他看了——否则多么失礼。   我们心目中的领导,无非是那些大腹便便的形象,啤酒肚不就是功成名就的 标志吗?许多人到了中年以后就开始有些疲疲遢遢的,越发泯灭了性别色彩。至 少我所见过的那些四十岁以上的男人没几个有那种电视上或者小说里所谓的成熟 魅力。当然,这一点其实是在我认识谢处长之后才发觉的。   他的头发乌黑亮泽,鬓角留的长长的。他是国字脸,很显出男性的气概。用 英俊来形容他虽然俗套却也贴切。一切天生生得美的人都很自持,也很注意修饰 自己。这叫做生而异禀。至于我,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作为一个处长,他不够 老啊──不是年龄,而是他的形象与状态不对。   他手下那个科长才是我每天必须与打交道的“领导”,该名科长年龄比他大 不了几岁,说起话来絮絮叨叨,我已经不自觉地把他归到老年人一类中去了。   以后,隔一段时间谢处长就会跑来办公室看看工作进展如何。在对话中我逐 渐发现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虽然把某些具体工作看的有点理想化,但不愧为认 真负责。当然喽,你可以说实际的工作都是基层干的,他这个处长哪里了解下面 的“疾苦”?事实上,他那班手下就是这样对我发牢骚的——我不便多嘴,但我 在心里知道谢处长其实是对的。可是,因为我每天要面对和负责的不是大而化之 的上级领导而是办公室的科长和一班兄弟,所以一般来说我也只好对他采取一种 模棱两可的敷衍态度。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在我和同志们的拉锯和共同努力中渡过。转眼到了年底。   某日,谢处长又跑来视察情况,我在电脑上把系统的改进部分又给他演示了 一遍,他没吱声,盯着屏幕瞅了老半天。我就到一边干我的事儿去了。   突然他喊了一嗓子:“对了,老余(科长姓余),今天晚上的演出票还有没 有,给小乐一张吧。”原来那天晚上有文艺晚会,单位发票的。   于是,那个晚上看演出的时候我见到了谢处长和他的夫人。啊,那是一个看 上去年龄要比他大好几岁的女人,皮肤有些干涩苍白,相貌普通,却穿成有点象 大学生的摸样,打扮得有点怪里怪气。谢处长对他夫人好象很恩爱的样子,挽着 她的手臂同我打招呼同时介绍贤妻。她就比较冷漠,微微点点头。   说句实话,那一刹那我有一点点失望——她原来也就这样啊。   凭良心说,我对谢处长还是比较有好感的。   有天我回公司办事,碰到李姐。李姐就是从谢处长他们单位调过来的,算是 我们的关系户,现在在市场部做广告策划,和我关系不错。我问她:李姐,谢处 长你是认识的吧?   “同谢处长打交道很方便,小乐你放心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那天见到他夫人了。   李姐没做声,我进一步说道:她看上去有点憔悴,她比谢处长大吗?   “咳,他们俩……不大好。”   “大概是谢处长条件太好的缘故吧”,李姐看着我自以为是的神情摇摇头说: “错了,正好相反,女方看不上他。”   “啊?”我吃了一惊张大了嘴。   天下还有这么可笑的说法?她凭什么嫌弃谢处长?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的事情多着呢,我不明白人为什么要结婚、不明白为什么是个男人 就一定要有野心、不明白人为什么非要到事情过去才能明了前因后果而后悔晚矣── 这就是我一向爱同比我年龄大的人相处的原因,他们都比我明白事理,虽然这些 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袁(谢的妻子)家庭条件非常好,谢就是他父亲提携出头的。”   啊,知道了,包办婚姻,他感谢良师指点,她不欲违背父母意愿,遂成就又 一段不幸姻缘。   我又错了,李姐告诉我,婚姻一开始他们还是幸福的。男方对她体贴入微, 她也很少抱怨,看上去两人颇为恩爱。   “你发现没有,谢处长虽然有时候爱开开玩笑,其实人很正统。”   是,从不开没分寸的玩笑。“那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话说回来,人是最贪婪的动物,在这个世上人是永远不会满足的。   “其实,我和袁的一个朋友关系不错,都是听她说的。”我莞尔,你不可能 要一个女人保守秘密。“袁对她说他象个木头,而且俗气,很多地方多看不惯。”   “就是这样?”   “是。”   天,这也是理由?他正当年富力强,地位名利都不缺呀,她干嘛不自行解决 生活情趣问题。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他们有孩子吗?”   “一个女儿,老谢宝贝得不行,不过说是袁身体不好,交给保姆带着。”   这都是惯出来的。哪里象我母亲那种劳动妇女,提前退休都会觉得寝食难安。   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女人实在不容易伺候。但话说回来,人家有这样的条件。   几个月后,听流言说她要和谢处长离婚。我跑去告诉李姐,李姐点头说我早 知道了。   是了,这一定是这个女人提出来的,而她恐怕一早就有这想法了。   “离了也好,免得双方痛苦。”   “小乐,你也太天真了,”李姐冷笑一声,“你也不想想,谢处长眼见就是 要提拔的份儿上了,怎么能出这种岔子?”李姐不愧为小灵通,早先单位的那些 事儿她清楚得很。   “再说,说到底离婚这种事,吃亏的还不是女方。”   我不得不承认,李姐说的都是实情。   “不管袁怎么想,依我看,他们这个婚绝不会离。”   那岂不是很痛苦……我一边自言自语说到。   “咳,小乐啊。”李姐好象又在笑我无知了。   事情过不出李姐所料,不了了之。据说女方家长也坚决不同意。中国人向来 都是劝合不劝离的,不过一听之下有些恻然。   令我耿耿于怀的是坚决那两个字。我忽然觉得那个女人有些可怜。   我到最近才发现自己不折不扣是“幸福家庭”里出来的孩子。虽然家里条件 非常一般,但父母年纪越大越发恩爱,连吵嘴这点小情趣都免了,他们真是老来 乐。可是天下并不见得那么多的“幸福家庭”,我叔叔婶婶姨姨们也是一半一半 有好有差,有的十年抗战吵了十年却没有意思分开(离婚多麻烦,犯不着),有 些互相冷战达到离婚大战的程度却被极度劝阻。我最初发现这些事情的时候不免 疑惑,对这些人来说结婚有什么意思?他们根本是互虐为生嘛。   为了孩子。   但这些都是平常百姓的哀乐中年,也许谢处长,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克林 顿丑闻闹得那么大,希拉里还不得强作欢颜忍气吞声?时势所迫,不得不如此。 可是小袁比不得希拉里,她象温室里的玫瑰,追求写意生活的布尔乔亚。   后来的一次联欢晚会,我又看到袁。一段时间没见过她,她仍然有种说不出 的尴尬味道。她身材中等偏低,却穿着平跟鞋。她的口红近乎肉色,使她本来有 些干涩的皮肤更显得没有光泽。说她布尔乔亚她还没有那种风姿。   我真不明白她这样作践自己是给谁看。但她似乎不以为意,她有一种闲闲的 味道,和谢处长那种“热闹”正好相反。当时谢处长正在说着什么,许多人都在 听他的讲演,但她的样子怪怪的。   我忽然醒觉她是在斜着眼瞄他。   我有很不舒服的感觉。夫妻就这个样子?   “李姐,你到底熟的是谢处长还是袁?”   “我和领导们都很熟。”她眨眨眼,咦,她怎么有这么活泼的一面?“小乐, 你好象很关心他们呢。”我赶紧呵呵傻笑,顾左右而言其他:“袁她没有工作吗?”   “那倒不是,怎么你没见过她,她就在大院里。”   “哇,夫妻同事那岂非是非多?”   “你不知道谢处长马上就要上调了?”李姐这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其实,我 们两个就在讲是非。但,我可不是在为自己辩护:我一向以为,一点都不“八” 的女人也顶不可爱。   果然,几天后我就在他们办公室听说谢处长要调职的消息。他一直是个好领 导,我发现,他要调走并不出人意料。   “你知道吗,人家谢处长印堂发亮,一看就会是个高层。”同我一起干活的 小张神秘兮兮地分析。   “那你希望他走还是留下?”我忽然好奇。   “哈哈哈,小乐你说笑也忒有趣。干我啥事儿呢!”小张似乎觉得我这问题 极度幼稚可笑。   说得也是,平头小百姓,哪个来了不都一样领导。整件事最得益自然是党和 谢处长自己。   “小张,谢处长走了谁来领导你们?科长——”,我指指斜对面那间办公室, “会不会顶替?”   “又不是领导你,你着哪门子的急?”小张故意逗我,一边飞快地敲着键盘。   从前科长和谢处长并不和睦,科长和原先的处长关系非常好。对谢的很多措 施都看不惯。他甚至对我发过牢骚,我哪里敢接他的话。不过私底下认为谢处长 风度还比较好,一般并不和他计较。可是,小张他们好象还是和老好余科长在一 起比较随便。   再见到谢处长(他早不是处长了)是在省厅召开的项目推广大会上,他虽然 升迁,名义上还是负责我们这个项目。我那些头头都来了!真是,“巴结”他还 来不及呢。他说话不用稿子,比刚才那个副厅长强多了----那一位手里拿着秘书 的稿子还念地结结巴巴乡音十足。谢处长现在是在更加广大的范围内发光发热, 同时,发挥他的个人魅力。   那么,袁呢?这样子相互鄙视也可以过得下去吗?我倾听着谢处长低沉有力 的精彩演讲,觉得他非常非常遥远,好象以前从未见过他。   …………   到我离开他们单位的时候,处长一职已由另外一人顶替,不过不是余科长。 (寄自中国大陆) ◆            水强的水枪               ·阿待·        谨将这篇虚构的故事献给上个世纪末叶来到新大陆的求生者之        间那些最终没有能够生存下来的——the unfit。   他的名字叫水强,住在公寓的一层楼,开门就是公寓庭院里一片绿茵茵的草 地。夏日里的白天,那些和他一样贫穷(甚至比他更贫穷,却因为有着正当身份 而能够坐吃社会福利)的家庭里的孩子们,都跑到绿茵茵的草地上玩耍,将赤橙 黄绿青蓝紫的塑料玩具丢撒了一草地。呵,纵使是穷人,纵使吃社会福利金,孩 子们各式各样的玩具可真不少。他很羡慕。   那天他把邻居孩子丢弃在他的门前,几天都不来认领的水枪拣了起来,端详 了一番。尽管沾上了草叶和泥土,而且裂着一条缝,还是诱人地好玩。他试着抠 了抠“扳机”,一条笔直的细水柱就喷射出来。他心花怒放,就将这水枪收藏了 起来,心想,也许哪天他的小强来了,也有玩具,这便是他送给儿子的第一个礼 物,一把玩具手枪。虽然射出来的是水,但比起那什么都射不出来的、他曾经拥 有过的一支木头手枪要真实得多。想当初,那支木头手枪还赚去他不少童年的幻 想呢。这造型逼真、透明的、可以看见里面构造和储水情况的美国玩意儿挺有趣, 连三十老几的他都爱不释手。他的男孩该有七岁了,正是淘气的年龄呢。   他保存一切,收集一切。旧的、坏的、别人不要的、拣来的、拾来的──他 屋里靠墙而立的一排铁架子上面堆满了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杂物,从铁钉到哑 铃,从电钻孔机到电卷发器,从锅碗瓢盆到花瓶土罐,甚至还有一个用过的,但 尚为完好的硬纸皮信封,上面红蓝两色印着FedEx字样。他与人合住的不大 的单间公寓里他的那部份地盘已经快成废物场了。他还是不断地收集、保存,仿 佛要把整个社会消化不了的物资全都包藏下来,全都吞吃下去。为了什么?他自 己也不知道。大概为了以防万一吧。看到还有点用处的东西不收藏起来,他于心 不忍。他是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困难时期”过来的,他的童年什么也没有, 没有零食没有点心,没有彩笔没有图书,没有电子游戏没有玩具——除了那支作 木匠的叔父给他削的木头手枪。他的裤子和袜子都是补丁纳补丁,十岁前的夏季 都是在光膀赤脚的节省里度过。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美德是不得已的产物,贫困 的光荣更让人哭笑不得。他便是在充满了这种美德和光荣的社会里长大,因此他 珍惜一切。他有点象杰克·伦敦小说《热爱生命》中那位到北极圈附近去寻金的 人,被饥饿的经验所惧怕,从此见了食物就收藏。   在餐馆里打工,看见客人们将只喝了两口的可乐丢下,看见孩子们吃炸鸡腿 只咬“鼓锤”上堆积着厚肉的部分,他便“咋咋”地感叹:“浪费浪费!”   “唉,我们那会儿,连骨头都嚼碎了吃下去──你看,那上面还有多少好肉, 多少吃头!”   可是他奋斗得很累,已经四年了,他仍然在餐馆打工。也不知何时,也不知 怎么搞的,他稀里糊涂地竟然将留学生的合法地位给丢失了。他出来时身无分文, 想要靠打工积攒些钱去交学费。也许是打工打得昏头转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 ——实实在在也不太有信心,去学英语。三十多岁才留洋,原先在国内的专业与 英语毫无关系,为了应付考试才强攻。算是运气好,托福达到五百分,被一所学 校录取。但是考完托福不久,他便把英语忘得差不多了。当然,有一句英文“名 言”他是不会忘记的,而且几年来被他背诵得滚瓜烂熟。那还是大学毕业那年一 位同窗在他的毕业纪念册上留下来的一句话:   Life is a play,   We are unrehearsed。   不知怎的,几年来他老把这句话放在口里咂磨,结果越咂磨越觉得象真理。 只是就凭这一句话,虽然滚瓜烂熟,除了第一次见面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之外,其 它的场合便不管用了。所以他的语言还是不行,他便没有勇气去学校报到。接下 来是大病了一场,他也没有能够向校方请假延期。因为他看不起——应当说是付 不起,正经医生,便这里那里地寻找收费低廉的中医治疗,而收费低廉的中医往 往是没有营业许可证的,没有营业许可证的中医是不能为他开具生病证明的。因 此他便在病痛和穷困中将那宝贵的合法身份给失去了。不仅如此,那场大病还让 他欠了一屁股的债。医疗费再低廉,经不住半年多的积累,况且,他还得吃住, 没有分毫收入。病好后,他只好再去打工还债。当初打工是为了攒了钱好去上学, 拿学位。现在,没有了身份,他还能怎样?出来后才发现,挣钱并不难,上学呢, 却由于那连“托福”都无法解决的障碍,而仿佛难于上青天了。他只好将上学的 美梦忘却。眼下挣钱最重要,有了钱,什么都不怕。   他想孩子,想妻子,可又不敢对妻说实话,害怕那一向认定他没有出息的刻 薄的老丈人又要说风凉话。他的出国,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被老丈人的蔑视所逼, 使他决心非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留洋事业给他老人家看。由于他出身的卑微, 自从跟妻谈上恋爱,他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地位显赫的丈人一家好眼色。当然妻与 她的家人完全相反,对他感情笃深,充满信心。他不能辜负妻的深情和期望,他 要让妻觉得他配得上她。文革后恢复高考时他已经快三十了,他又没有象老丈人 所期望的那样去“学个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因为他知道自己对数理化并 不感兴趣。他报考了文科,想将来写剧本,也许永远轮不到自己表演,但是看到 自己的作品搬上舞台,甚至银幕,那种陶醉是什么都比不上的。只是在国内那些 年,他什么也没有写出来,做着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员的工作,没有奖金没有 外快(记住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的梦想也在人际关系和评职称的混战中 破灭。就在他的平庸和丈人的冷眼之中,他的儿子出生了。儿子的出生使他意识 到父亲的责任。如果说他是一个平平庸庸的女婿和丈夫,他可不愿做一个平平庸 庸的父亲,他要让他的儿子由于他而骄傲。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平庸只不过 是丈人一家对他的认识在他心中的投影。于是,便有了他留洋奋斗的故事。   妻来信问,为什么还不给咱娘儿俩办探亲,都四年了。人家某某、某某、某 某的爱人和孩子都出去了。他便吱吱唔唔东凑西拼地找借口来搪塞。因为距离太 遥远,且国情不一,妻便不可能了解真相,他也蒙混得过去。只是,他的境况一 直不见好转,连他自己都已经有点灰心了。   他是八十年代后期来到新大陆的。四年来他把R市的几家中国餐馆都打工过 了。R市是个小地方,大大小小的中餐馆总共也只有五、六家,且大都由来自台 湾、香港的老板拥有。他之所以将R市几家中餐馆都打遍,也是迫不得已。他总 是无法在一家餐馆长久呆下去,因为他受不了气,按照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无法 容忍“剥削和压迫”。可是除了去中餐馆打工之外,他又别无去处。就他几年来 的打工模式,平均七个月换一个餐馆。到了七个月的时候,他已经是忍无可忍了, 于是就放下几个月来绷得很酸的笑脸,与餐馆老板或者老板娘拍案大骂,然后头 也不回地扬长而去。要说几年来他有什么快乐的时刻,这拍案大骂老板的时刻就 是。反正他什么也没有,就什么也不怕,无非就是丢掉一个受气的饭碗。凭着一 身肌肉,五尺半男子汉,还怕找不到另一家餐馆打工?于是他便从一家餐馆流浪 到另一家餐馆。然而,“天下乌鸦一般黑”——这是小学教科书上描绘旧中国剥 削阶级时用的一句话,千真万确呢。打了三家餐馆后,他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在“福盛楼”打杂已有九个月了。因为他名声不好——他在当地的中国餐 馆已是臭名昭著了,而且英语也不行,福盛楼的宫老板就连个正经waiter 都不让他打,每天干的不是busboy,就是给togo的顾客打包,再就是 洗菜切肉。当然,在缺乏人员的情况下,他也凑合着做waiter。九个月来, 那种受剥削和压迫的感觉日益强烈,周期规律似的又在他的心里积累得要爆发了。 是到了放下他几个月来绷得很酸的笑脸,与那个脑满肠肥、荒淫无耻的福盛楼老 板宫胖子拍案大骂,然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的时候了。然而他仍然坚持着每天 上班。要说起“剥削”,宫胖子对他的使用才叫做真正的剥削。每个月就给他一 千块钱,而他一天十二个小时,一周六天半地干——他每隔两周才休息一天。他 之所以在福盛楼呆了这么久,而且还要继续呆下去,主要也因为当初托了朋友的 情面,向宫老板借了一笔钱,至今未还清。宫老板说是不要还了,以工抵债。除 此之外,大概多多少少还与那个广西女孩娟娟有关吧。说穿了,其实完全就是为 了那个广西女孩娟娟。按水强的性格来讲,他在福盛楼一定呆不到七个月的时候 就会爆发的,他怎能长期遭受这种窝囊气?什么宫老板、“母”老板的,他才考 虑不了那么多。可是,他心里对那广西女孩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怜爱。   娟娟也象他一样,是到美国来求学的,但是由于穷困,不得不到餐馆打工。 她大约也有近三十了,但是人生得弱小白嫩,看上去象个十八岁的窈窕淑女。要 说他对娟娟,从来没有杂念也是不现实的,但度量着没有多大的希望,便只有心 甘情愿做她的仆人和保镖。这样做了,仿佛他的生活中便有了追求,有了希望, 有了让他天天兴致勃勃地生活下去的动力。娟娟那一双柔和得让人心疼的眼睛使 他想起文革前他最着迷的电影“林海雪原”中的护士白茹。她那双眼睛哟,有着 使人心中生出幻想的那种典型的美的力量,让人拜倒在她脚下。不过他并没有因 为娟娟而忘记了自己的妻,或者减少了对妻的爱,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他只是 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对娟娟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就象看见生活中那些分外美好 的东西那样,你不知不觉自然而然地要去保护它。更何况,宫胖子那贪婪的样子, 一定对娟娟不怀好意。他可不能容许任何人伤害娟娟。宫胖子对娟娟的垂涎是一 目了然的,只是前一阵子宫太太在身边,不好对她大献殷勤。宫太太因为母亲病 重,带着孩子们回台湾去了。宫胖子便开始向娟娟大举进攻。   水强通常是每周二、四、六的下午四点半去接娟娟上班,可是那天他去时, 娟娟的同室女孩说,宫先生已经将她接走了。他赶到福盛楼,见到娟娟,她满 脸抱歉。   “对不起,我不知道宫先生会来接我,他事先没有告诉。让你白跑一趟, 很对不起。”   以后又是几次,他都“白跑一趟”。于是终于有一天她对他说,“以后你就 不必麻烦再来接我了。”   他呆呆地望着她,无话以答。半晌,他才吃力地说了一句:   “那你,可要自己小心了。”   每次将老板或者老板娘痛骂一场然后扬长而去之际,他都口舌伶俐、振振有 辞,历数他们剥削和欺压的罪状,排山倒海,气势万千,大快人心。然而不知为 何,他却在娟娟面前失去了雄辩的口才。   他在心里将宫胖子恨得要死。即使没有娟娟,宫胖子那种周扒皮似的残酷剥 削就足以激发起他恶揍一番宫胖子的狠心,当然是冒着下牢和遣送回国的危险。 但是他只是这么想,在心里解恨,真正动手还得三思。   娟娟初来时劳动他很多,他不但不嫌麻烦,还巴不得她多劳动他一些。他把 自己拣来的一个尚好的旧床垫,一只凑合着还能煮稀饭的钢精锅,几个塑料杯子, 还有餐馆里拾回来的筷子、刀叉什么的,送给了娟娟。娟娟为了报答他,回送一 把国内带来的指甲剪,那上面有一个精巧的蝴蝶图案。   “Life is a play, We are unrehears ed。”   他接过那个指甲剪时这么说。   娟娟瞪大了眼睛,那柔和的眼睛里就闪跳着惊奇的小火花。   “你为什么这样说?”她问。   还从来没有人认真地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不得不去寻找答案。不过那答案并 不难找,因为它一直就在他的脑袋里。   “因为只有一次。”他从容地回答。   她象听箴言一样地点了点头。他便很高兴,也很得意。   少有的一个星期日,他们两人都没有排班,他开上那辆用五百美元买来的1 975年产Plymouth,带了娟娟去逛garage sale。疯跑了 大半天,将R市的各个街区都跑遍了,从这家garage sale看到那家 yard sale。最后,娟娟买了一条黑裙,给打工时替换着穿,还有一件 冬天的外衣,总共花了七十五美分。   他们在街灯亮起的时候回到水强的住所。那天正好水强的同屋人不在,水强 拿出几年来在餐馆里摸索出来的手艺,炒了几碟香喷喷的菜,取出一瓶老黄酒, 款待娟娟。饭后他们就看笑剧。两人坐在沙发上,他把身子挪近娟娟,趁她仰头 大笑时一把搂住她。她不赞许地将他推开。   “别这样,我有男朋友。”她嗔怪地说。   “谁?”他问。   “讲了你也不知道。他在国内。”   他便酸酸痒痒地一个晚上不高兴,将一天下来的欢乐情绪和渴望都给糟蹋了。 从此他就再也没有轻举妄动过。有时他想,这样也好,不管她是不是真有男朋友 在国内,不管她是否忠实于那个男朋友,一旦宫胖子要碰她,她也是可以将此作 为盾牌来抵挡的。只是看那样子,宫胖子并非是他的同类。他水强毕竟还是个君 子,再怎样,他没有强人所愿。可是宫胖子就难说了,他况且财大气粗腰杆子壮, 就怕娟娟抵挡不住他。   自从宫胖子开始接送娟娟,他便成日坐立不安,忧心忡忡。这样地两个星期 过去了,水强感到自己开始窒息,象一脚踏进了陷沙,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去。他 注意到娟娟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条过去从没看见过的又宽又厚的足金项链。餐馆里 的另外几个女孩都羡慕得眼红,争相打听从哪儿得来的。娟娟总是矜持地说,是 从国内带来的,只是一直没舍得拿出来招摇。水强在一旁听了,心里一哼,怎么 现在就拿出来招摇了?   那个星期,做waiter的吉米一天都没有来,宫胖子就让水强顶了他的 班。在福盛楼,所有的小费都得交公,打烊时才结算,先拿出百分之十五给bu sboy们,剩下的百分之八十五就在waiter们之间平均分配。通常水强 顶替waiter只有几个小时,因此从来也就没有去争过小费。可是吉米整整 一礼拜没来,天天都是水强顶替,他照理应当按waiter的身份来分取小费, 何况在不断的实践中,他已经将waiter这个活儿给捉摸着了,干得还凑合。 可是每晚分小费时,还是给他按照busboy来分。他耐着性子等待着。月底 发工资了,他以为他会得到比平时多一些的工资,然而,他仍旧只拿到一千美元。 他义愤填鹰了,去找宫胖子讲理。   宫胖子说,那个星期水强砸了一个大宝盘,错拿了两份饮料,多给了客人几 个炸春卷,总共三次忘记给fortune cookie等等、等等。这都说 明,水强做waiter还不胜任,因此不能拿waiter小费。再有,退一 万步说,不是早就讲好了,水强在此是“以工抵债”吗?怎么能将所挣的钱都 “计己”(自己)拿了,那么以什么抵债呢?   水强听着宫胖子操着一口在他听来几乎是荒谬的台湾口音数落他,心里早就 怒火中烧,气得全身发抖。他要据理以争,可是他天生不会心平气和地说理,只 有在怒吼和咬牙切齿之间,他才能将道理嚷叫清楚。在那样的悲愤里他的道理是 震撼人心的痛切和明了了。然而,除非他想要扬长而去,从此不再打交道,从此 不再见娟娟,他是不应当象一个悲剧人物那样地演出一场宏伟悲壮的剧终高潮的。 他看了一眼站在宫老板背后昏暗的彩灯下面正在摆餐巾纸和刀叉的娟娟。她吃惊 的、然而仍然柔和的眼睛使他一下张口结舌了。他吞咽了几口唾沫,涨红着脸, 一扭头,走开了。   那晚下工后,他悄悄地尾随在宫老板的车后。月亮很圆很大,象一个巨大的 蛋黄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碟蓝黑蓝黑、无边无涯的菜盘里。这使他想起了那个大宝 盘。当客人们饭饱酒足离席而去后,他就去收那个大宝盘,刚端起,就看见那下 面压着两张崭新的二十元钞票。他很激动,可又不敢造次,扭头朝正在迈出饭店 大门的客人们偷看一眼。那位在客人中最端庄慈祥的老妇人朝她微微地、赞许地 点了点头。他就知道,这钱是留给他的。是的,他招待得很卖力很殷勤,他们不 是一再地对他说感谢吗?他就等着他们迈出大门,然后便可以将那两张票子抓起 来,放进裤兜。小费上缴时,他只要将一张拿出来,另一张私留。为什么不呢? 这是客人对他努力工作的奖赏呢。最后一个客人的影子消失在了门后,他正要伸 手去抓起钞票,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宫老板黑乎乎的胖手已经将那两张发光的票 子捏在手心里了。一股恶气冲上心头,他的手一颤,大宝盘掉落地上。   唉,又是一个十五了!不知怎的,他有点害怕十五,害怕那浑圆浑圆、黄亮 黄亮的月亮。看见它,他的内里就要产生一种无名的躁动,一种无法克服无法控 制的不安和急切。黑夜本来可以将车隐藏得很好,可是今晚月光将大地照耀得如 同夕阳西下时的黄昏,他就小心翼翼地在宫胖子的车后保持着距离。果然不出所 料,宫老板没有驶上通往娟娟住处的道路,而是朝他自己的宅邸开去。水强便象 一个侦探那样地一路跟踪了去。   宫老板的宅邸很有气派,门前还有两只石头狮子把守。水强停在五十米之外 路边一排高大白桦树下的阴影里。他看见宫胖子的车驶上他家朱红色正门前面的 马蹄形车道,那车房的门就自动往上升起,汽车进了车房,门就缓缓下落。就在 车房门落下一半的时候,他看见宫胖子和娟娟从汽车的两边同时钻出来。水强知 道,他预料中最丑恶的一幕正在发生。   他又发抖了,这回是由于屈辱、憎恶,还有嫉妒。是的,嫉妒。他是那么小 心翼翼地不敢触动她,将她的美丽和纯洁看作是神圣不可侵犯。在水强的眼里, 她不是那种一心只让人想要占有的女人,她是让人想到要留给她一个高尚、诚实、 正派的形象的女人。他很在意自己留给她的印象,自己在她心里的样子。占有她 也并非就办不到,凭着他的力气,他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就将她弄到手,她也不能 怎样,告诉别人?她自己的名声呢?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要赢得她的信任 和尊敬,要让她觉得他水强是一个好人。人生中除了欲望之外,还有着更高一些, 更美一些的东西呢。   可是,眼看着她要献身于宫胖子了,这婊子!——他还从来没有将她想象得 如此低劣下贱。她还不是看我穷吗?在我面前摆出臭架子,拿出圣洁贞女的样子 来挡我。可是却心甘情愿投入宫胖子的怀抱。堕落堕落!他内里那动物的欲望与 那“更高一些,更美一些”,同时由于“更高一些,更美一些”因而似乎也就更 脆弱一些更难以掌握一些的情感,忽然奇怪地扭结在一起,互相撕打,又互相助 威,将他掀起到激情的巨浪之巅。他捏紧拳头,把牙齿咬得格格响。真恨不得有 把手枪,将他们两人——两条淫乱的公狗和母狗杀死!他象热锅上的蚂蚁那样地 躁乱和激动,在汽车里坐立不安,于是就架起车,盲目地开起来。开到离家很远 的一个颇为破僻的街区,他忽然很想抽烟,已经戒烟几年了,可是这会儿不知为 何忽然烟瘾大发。他刚刚经过一个加油站,就想开到那儿去买包香烟。不过他想 起家中抽屉里还有半包不久前朋友来看他时抽剩的,他没舍得扔掉。他掉转车头 往家开去。   进了屋,找出香烟,划了一根火柴,将烟点燃,他就坐到沙发上去出神发楞。   他陷进沙发,一下子坐在一件硬梆梆的东西上,将尾椎骨碰得生疼。他抽出 一看,是那支玩具水枪。他把它掂在手掌里沉思,忽然站起身,到一个工具箱样 子的铁盒子里搜寻,找出一卷银色的宽胶带。他又找来一把剪刀,将胶带剪下, 缠在水枪上。他把那造型逼真的、透明的、可以看见里面构造和储水情况的玩意 儿用银色胶带结结实实地缠好。现在,再也看不见里面的构造和储水情况了,不 过,它看上去就象一把真正的、地地道道的手枪。他得意地将这把手枪举起。   “缴枪不杀!”   文革前小时候看过的打仗电影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他曾经用那把二叔削的 木枪不知演习过多少遍。今天,他要用这支可以乱真的水枪实战演习。   “We are rehearsed!”他忽然象醒悟了似地说。   “We are rehearsed!”   他又说了一遍,很兴奋,好象要与那早已咂磨得成为真理的“We are unrehearsed!”挑战,甚至反叛一样。他清了清喉咙,转向墙上一 面布满污渍的镜子。   “不许动!我今天要叫你,”他停了下来,想了想,又说,“叫你们!尝尝 子弹的味道。”   他放下枪,不能决定是否要让娟娟也“尝尝子弹的味道”。他忽然跌坐在地 上,失声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鼻涕眼泪的浑浊中醒来。月亮已经爬到窗棱子的上方, 白白地、苍苍地从那无边无涯的深蓝色的冷菜碟子里望着他。他跳将起来,抓起 那支缠了胶带的水枪,往头上扣了一顶棒球帽。正要迈出门,他眼睛一斜,瞥见 铁架子上的那个用红蓝两色印着FedEx字样的信封,就嘴角挑起一丝冷笑, 操起那硬皮信封,然后开了车往宫胖子的宅邸驶去。   他把车停在早先停靠过的地方——五十米之外路边高大白桦树的阴影里。然 后掏出他的“手枪”,将里头的水射干净,又放回裤袋里。他跨出车门,朝宫宅 走去,一路嘟哝着“Federal Express Federal Ex press Federal Express”。   一共按了三次门铃,才听到传话器里送出懒散的声音。   “Who?”是宫胖子,即使到了地狱里他都认得。   “Federal Express。”他镇定地说。他已经将这两个英语 单词以他所能够的最标准的口音重复了几十遍。   “Federal Express? So late?”宫胖子有点不 相信。   “Emergency!”他高声喊道,将舌头往后顶,发出浑厚的声音。   “Coming!”   他就把信封举起,对准门上的“猫眼”。不一会儿就听见咔嗒咔嗒开锁的声 音。门开了一条缝,他一个箭步冲进去。   “缴枪不杀!”他大吼,就象“林海雪原”中的战士对着企图逃跑的座山雕 大吼的样子。   他的“手枪”抵住宫胖子肥厚的脑袋,意识到其实宫胖子并没有什么“枪” 可“缴”,他又大声喝道:   “不许动!”   宫胖子斜眼一瞧,发现居然是这个一向被他不放在眼里的水强,只是心慌意 乱中没有识别出那支“枪”的可疑。他把眼珠一转,就势往门边的报警器一歪, 登时屋里屋外铃声大响。娟娟披头散发,裹着一件闪闪发光的金色睡衣从卧室跑 出来,一见这情景,就吓得瘫倒在地,瑟瑟发抖。   “把它关上!别耍滑头,我毙了你!”他气急败坏,用“手枪”敲着宫胖子 的头。   “别开枪,别开枪!你要什么我都给。”宫胖子苦苦哀求。   “我要你个屁!关上!不然我立即毙了你!”他恶狠狠地囔道。   宫胖子哆嗦着黑乎乎的胖手,关上了警铃。   “把娟娟放了,从此不许你,再,”他停顿一下,“乱搞!”   “我答应我答应,从此不许,再,乱搞!”宫胖子老老实实地重复。   “要是再乱搞,我要你的狗命!”   “要是再乱搞,我要──你要,我的狗命!”宫胖子由于惊吓,语无伦次。   “你这个大恶棍、二流子、周扒皮!不要脸!没良心!从此不准欺压人!不 准剥削我!什么‘以工抵债’,我为你一天十二个小时一周六天半地卖命九个月, 那三千块钱早就还清了。象我这样的劳力,美国人至少给六块钱一小时,一月就 有二千块,不到三个月就还清。这笔债从今以后,一笔勾销!听到没有?”   “听到听到!!”   水强还要继续慷慨陈词,忽然远处传来一声警笛,他意识到不妙,将宫胖子 狠狠往边上一推。   “你这老奸巨滑的王八蛋,真把警察给搬来了。”   他飞快地冲出宫宅,朝五十米之外白桦树下自己那辆Plymouth奔去。 两辆警车头上旋转着警灯一前一后尖声呼叫地从大道上急驶而来。只差几步就要 到达白桦树下了,前面的那辆警车“杀”地停在了他与他的Plymouth之 间。车灯明晃晃地直射在他的身上,象舞台上的聚光灯,又象神话里的照妖镜, 在夜半时的空旷街道上将他显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连那件busboy的白衬衫 上一滴暗黑的酱油汁都照见了。从警车上立刻跳下来一个年轻的、有着一张孩子 气的脸蛋的警察。那警察举枪大喊:   “Freeze! Don’t move!”   他也就举起他的“手枪”,那支可以乱真的水枪。或许是出于本能,或许是 出于面临那从小就盼望的、真正的“战场”终于到来的激动,或许是,他看到自 己站在了舞台的中央,站在了“聚光灯”的光束下,一种被认可的、成功的幻觉 充溢了他的心。   Life is a play,   We are unrehearsed。   他不知怎的,又玩味起这句话来,于是他就象进入了剧终时的悲壮场面那样 地激动了。   “聚光灯”之外的黑夜里,那舞台的下面,仿佛藏匿着无数看不见的观众的 眼睛,正在密切地、期待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得表现得象个真正的英雄!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吧,他举起了“枪”。银色胶带的效果很好,在车灯的映 照下,晃亮晃亮。就在这一刹那里,那个有着孩子气的脸蛋的警察表现出了极好 的反应能力,将那在警官学校“练兵千日”的功夫,用在了关键的“一时”上 ——他抢在“villain”的前面,迅速地开了枪:“就,就,就”,那 “villain”应声倒地。   被击中的那一刻,他的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思想:那贴上银色胶带的水枪竟 然如此管用,如此逼真,小强一定会惊喜的,只是,太迟了,有点,可惜……   他倒下了,身体抽搐着,一会儿也就不动了,胸前一片血迹。那雪白的、然 而却散发出呛人的餐馆油烟味儿的衬衫一下子就被浸染得鲜红。那血就象春天的 小河一样,顺着白衬衫下由他的躯体所造成的弧线,泛滥到了水泥街面。一个披 头散发的女人尖叫着,从两个石头狮子之间的朱红大门里飞蹿出来。月光下,她 的头发飞扬,金光闪闪的睡衣下摆往身体两边展开,露出一对光滑、洁白、娇嫩 的大腿。她奔到街上,冲入“聚光灯”下,一眼盯住躺在街面上的他,盯住他胸 膛上那几个血肉模糊的枪洞,两行热泪从她充满了恐怖,但仍然柔和的眼睛里夺 眶而出。如果他还能看见的话,一定会微笑的。   他就这样在误会中死去了。   他之所以叫“水强”,一半是因为生下来时五行缺水,爷爷奶奶就给了他 “水生”这个名字——并不是“水强”。不过他自小就不喜欢这个名字,嫌它封 建、土气。到了文化大革命,人人都改名字,真是大好机会。于是他要将自己命 名为“要武”,或者“永武”,或者“向前”,或者“永强”,或者“卫东”什 么的。只是他那封建死脑筋的爷爷,说什么也不让长孙将名字中的“水”字改掉, 算是出于对孙子的真爱吧。于是他只好搞了折衷,把名字修正为“水强”,大概 水强比起“水武”、“水前”、“水东”等,要符合逻辑,也上口一些吧。但是 实践证明,这个名字也不见得就比“水生”“强”多少。老丈人有口音,总是不 能把他的名字念清楚,于是妻弟就恶意模仿,把他叫做“水呛”,他很不高兴。 曾经也有人将他的名字谐戏为“水枪”。这个,他并不介意,就由着人乱喊。不 过他最终还是死在了水枪的误解里,大概也是命定的吧。                              (完)                     2000年2月26日 (寄自美国) 【网里乾坤】∽∽∽∽∽∽∽∽∽∽∽∽∽∽∽∽∽∽∽∽∽∽∽∽∽∽∽∽∽ ◆         漫漫长途独自行①,东方不败吴清源               ·张远山·   作为一个超级棋迷,我最崇拜的棋手是吴清源。   二战初期,在日军铁蹄横扫中国和东亚大陆的同时,华裔棋士吴清源在日本 本土上孤军奋战,仅凭个人之力,在震古铄今、空前绝后的十次十番棋(193 9-1955)中战胜了全日本最顶尖的七位超级棋士:木谷实、雁金准一、藤 泽库之助(先后共三次)、桥本宇太郎(共两次)、岩本薰和、坂田荣男、高川 秀格;并把所有的对手打到降级──吴清源让他们“先相先”或“长先”。不难 想象,当时某些狂热的日本军国主义者面对这一后院起火式的失败感到何等的奇 耻大辱。因此吴清源每赢一盘棋,都有莫大的生命危险。然而,为棋道而战的吴 清源,早已完全把生死置之度外。吴清源的胜利是象征性的胜利,代表道的胜利。 日本的“武士道”其实只是术,“武士道”的暂时胜利不过是术的胜利,注定是 要败的。吴清源的棋士道,才是真正的道。吴清源的东方不败,是因为道不会败。 在我的心目中,吴清源正是中国之道和中国智慧的化身。   吴清源的棋艺所达到的高度,不熟悉围棋的人或许难以想象,那么看一看吴 清源被对手让“长先”会是什么结果。1928年,年仅14岁的少年吴清源, 在北京被来华访问的日本井上孝平五段让先三局,一胜一负一和。井上回国后将 棋谱送给日本棋界权威濑越宪作过目。濑越一眼看出吴清源是“古今罕见的大棋 士”,立刻派时年20岁的得意门生桥本宇太郎四段来华考察。吴清源被桥本让 先下了两盘考试棋,获得二连胜。于是濑越邀请吴清源赴日深造,并收为弟子。 由此可见“让先”的威力。同一等级的两个超级棋士,几乎是让先者必败,更不 可能在番棋中让对手长先。当今的超一流棋手之间对局,也常常错进错出,而且 最终的胜负往往仅有半目之微,两目以上就是大胜,五目以上无疑是中盘胜,因 为对手不好意思再收单官。借此,我们或许能依稀推测──但肯定无法确知── 吴清源的棋艺达到了何等不可思议的至高境界。   切莫以为吴清源的对手都不堪一击。不必说前不久刚刚引退的曾经所向披靡 的“剃刀”坂田,即以在1933年与吴清源携手共创“新布局”的木谷实为例, 也是不世出的一代奇才。木谷的弟子中有大竹英雄、石田芳夫、加藤正夫、武宫 正树、小林光一、赵治勋等一大批超一流棋士,木谷弟子获得的段位数总和,前 不久已达到五百段。没有木谷及其众多杰出弟子,日本现代围棋不可能达到有史 以来的棋艺最高峰,而吴清源高居这座围棋富士山的绝顶,令人目眩神迷。   当今所有的超一流棋手都对吴清源衷心钦服,尤以木谷实的众弟子对乃师畏 友吴清源最为敬若神明,而其中对吴清源的棋道研究最透也最为倾倒的,当属赵 治勋。赵治勋把《吴清源全集》打过三遍谱,书都翻烂了,又重新买一套,开始 打第四遍谱,其虔敬程度就像每日诵读佛经的僧人一样。我相信这也是赵治勋称 霸日本棋坛时间最长的主要原因。赵治勋在《斗魂》一书中坦然承认:“对我影 响最大的棋士是吴清源先生。今后我要更加努力地打谱研究吴先生的棋。”赵治 勋认为博大精深的吴清源棋道已经达到了常人不可企及的“玄妙的境界”,这使 仰慕者不仅因其仰之弥高而不得其门而入,更因其永远创新和永不重复而不知从 何处学起。这大概正是吴清源一生仅有一男(林海峰)一女(芮乃伟)两个象征 性的记名弟子的缘故。吴清源虽非两人的蒙师,但他们一经吴清源稍加点拨,立 刻达到了惊人的棋艺高度。在吴清源隐退之后的六、七十年代,扳不倒的“二枚 腰”林海峰横扫木谷门下众弟子,并像乃师一样显示了番棋王者的实力。在十番 棋成为绝响之后,七番棋成为最高番棋,而林海峰不仅是七番决战中出场次数最 多的棋手,并且先后两度对石田芳夫和赵治勋上演了先输三盘再胜四盘的世纪大 逆转。而芮乃伟则在游学日本时经吴清源点铁成金之后,于新千年之交寄籍棋坛 新霸主韩国,不仅年度胜率超越四大天王排名第一,而且前不久更力挫李昌镐、 刘昌赫、徐奉洙、崔明勋后夺得国手战挑战权,并在三番棋中击败卫冕冠军曹薰 铉,破天荒地在男子称霸的头衔战中获胜,被誉为“纹枰铁女”。对不可一世的 李昌镐,芮乃伟的战绩是三胜一负,仅次于“李昌镐克星”依田纪基。   赵治勋认为,吴清源棋道的真髓是自由精神:“吴先生的棋完全是随机应变 的好棋,没有丝毫破绽。和吴先生对局的人,一定会有无法抵抗的感觉。”赵治 勋还特别指出吴清源的棋与所有其他棋士的本质不同之处:“除吴先生以外,尽 管有那么多具有高超棋艺的一流棋士,厚味的棋在现今却成了主流。我认为过分 强调厚味,就不能正确掌握棋艺。”然而吴清源棋道的特征是根本无法描绘的, 我认为只能用“微妙玄通,深不可识”(老子)来形容,因为“无不克,则莫知 其极”(老子),既然没人能打败他,那么吴清源棋道的边界在哪里,就根本无 法确知。   由于无法直接描绘,赵治勋不得不把恩师木谷实与吴清源作了虽然不恭但却 诚实的比较:“吴先生的棋是现在好→其次还好→再其次仍然很好;木谷先生的 棋是现在似乎不太好→忍耐→不久就全好。吴先生的棋是不断追求着‘现在’的 好棋。而渐渐才好起来的木谷先生是追求‘将来’的好棋。”出于对恩师的尊敬, 赵治勋没有明确点出:如果木谷面对其他棋士,他的棋当然有可能“不久就全好”, 但木谷一旦面对吴清源,就只剩下“现在似乎不太好”了。赵治勋认为,吴清源 的棋“只要失误一步,就会导致无理和过分。对于吴先生,后人也许会有这样的 评价:‘稍有一点无理的味道吧。’其实,正因为最强的着法,最好的手段,一 旦下得过分就会谬以千里,所以被这样评价也并不奇怪。不过吴先生完全是以周 密的准备,作为行动依据的。因为一旦准备不足,立刻就会全面崩溃。由于吴先 生的全盛时期,是站在必须打败不贴目的黑棋的立场上,所以也只有采取这种不 留余地的疾风暴雨的快速战法。”也就是说,厚味的棋是等对方出错的被动的棋, 万一对方不出错,自己的厚味就发挥不了作用,也赢不了棋。而吴清源的棋是争 取自己不出错的主动的棋,只要自己不出错,就一定能赢棋,而且根本不在乎你 的先手之利。然而谁又能不出错呢?只有吴清源才能经常做到。但任何围棋高手 只要不与吴清源对局,那么对手必定会常常出错,所以注重厚味的棋手赢面就大 了。这就是厚味的棋成为当今主流的原因。对于当今世界棋坛,虽然不能说“世 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但起码可以说“当今没有吴清源,遂使厚味占上风”。   围棋爱好者大概不难从赵治勋的比较中看出,当代超级棋士中,与木谷的棋 风最相似的,恰好是有“当今世界第一人者”之称的李昌镐,李昌镐的棋正是 “现在似乎不太好→忍耐→不久就全好”。我的不少棋友都喜欢假设,如果李昌 镐与吴清源对局,谁更强?这一“关公战秦琼”的好奇虽然不太有实际意义,但 从棋道上加以探讨却是可能的。李昌镐的布局,不如“大局观天下一品”的聂卫 平等许多超级棋士。聂卫平与李昌镐下棋,布局阶段总是局面占优,中盘也领先, 但后半盘必出“昏招”而痛失好局。因为李昌镐后半盘的雄浑力量,逼得聂卫平 非出昏招不可。聂卫平在李昌镐那里一再尝到布局大优且中盘稍优还赢不下来的 滋味,就进入了怪圈,自信心受挫,方寸大乱,最后对其他棋手也大出昏招,李 昌镐就这样成了结束聂卫平棋士生涯的终极杀手。   李昌镐的中盘搏杀力,也不如“天下第一攻击手”刘昌赫等人,不时被刘昌 赫中盘击溃。基本没有布局和中盘优势的李昌镐,唯一的致胜法宝就是后半盘。 由于他的后半盘太强,所以对手即便在布局和中盘领先不少,也往往没有信心赢 下来,后半盘也会像聂卫平一样大出昏招──马晓春、常昊等许多棋手皆然。李 昌镐布局略亏,中盘战再求稳走厚,实地就落后较多,到大官子阶段开始反击, 东捞一点便宜,西捞一点便宜。如果对手不太强,李昌镐在大官子阶段已把形势 逆转。如果对手很强,大官子结束他还是落后,就要靠最后的小官子,再东捞一 点便宜,西捞一点便宜,最后以微弱优势赢下来。因此李昌镐刚刚崛起时,所有 输给李昌镐的棋手都误以为自己差一点完胜,忿忿不平地暗中嘀咕着“要不是最 后那个官子……”殊不知“最后那个官子”恰恰是与李昌镐对局的必然。李昌镐 的每个手下败将,一开始都以为“最后那个官子”能够避免,等到发现李昌镐的 大部分对手都无法幸免,才终于明白“差一点完胜”纯属错觉。然而这一正确的 “明白”比之错误的“差一点完胜”更致命,这一“明白”导致世界棋坛进入了 李昌镐时代。于是形成恶性循环,李昌镐的对手因为担心后半盘被残酷收刮,不 得不奢望在布局和中盘领先更多:既然中盘领先五目不够,那就争取领先十目, 既然领先十目不够,那就争取领先十五目。但正如赵治勋所说,“一旦下得过分 就会谬以千里”,即便是吴清源,也只是追求最高效率,而非“过分”。李昌镐 的布局和中盘仅仅比最高境界略差,而决非很差。他的对手妄想在布局和中盘领 先更多,当然过尤不及。由于过分,反而在布局阶段已经落后,中盘更要拚命, 更过分,结果中盘就输了。所以吴清源能够战胜木谷实,不让对手在“忍耐”中 迎来“不久就全好”;现在的其他棋手却因为“过分”而难以战胜李昌镐,频频 让李昌镐在“忍耐”中迎来“不久就全好”。   不过李昌镐的后半盘优势基本上仅限于慢棋。他现在有志于做中、日、韩所 有世界性围棋比赛的“全冠王”,我认为他极有可能成为慢棋的全冠王,但他要 拿到“亚洲杯电视快棋赛”的冠军,可能性极小,几乎没有机会,他甚至常常连 决赛都进不了。因为无论大小官子,目数多少和先后顺序都要算得极精确,相当 花时间,快棋没时间细算,所以遇到擅长搏杀、精于算路的快棋高手,就能把布 局和中盘的优势保持到终局,不让李昌镐在后半盘逆转。   目前唯一在慢棋中不怵李昌镐的是依田纪基。他保持了对李昌镐七连胜的骄 人战绩(最近又一负一胜,总比分八胜一负),原因仅仅在于,他不会因为李昌 镐后半盘较好而在前半盘用力过度。所以他能把前半盘的优势平稳保持到终局, 即便后半盘被李昌镐追近一点差距,但他大抵能在终局时把前半盘的优势保持一 点盈余。然而依田的前半盘算不上当今世界最好,比如就未必比马晓春好,更没 有聂卫平好,依田只是没有“恐李症”,而其他有“恐李症”的中日棋手,其实 是帮着李昌镐把自己打败。但李昌镐的棋道造诣虽然远逊于吴清源,总体上还是 合于道,这是他在缺乏吴清源式巨人的当代棋坛大放异彩的主因。悟透棋道,也 可悟出人生之道。我认为吴清源的棋道要旨是“完美的和谐”,而李昌镐的棋道 要旨是“均衡的渐强”。由于大部分读者对吴清源的棋不太熟悉,所以不妨把李 昌镐的均衡棋道与为文之道略作比较。有的作家布局(构思)平庸,中盘(初稿) 也不行,但大官子(调整初稿和段落增删)和小官子(文字推敲和最后润色)极 好,就能写出好文章,甚至成为文章大家。勤奋型作家,往往前半盘的功力深厚, 四平八稳,很少出错,但不会修改,后半盘没有精妙的收官手段,结果难以写出 真正的名篇。才子型作家,往往布局不好,中盘也不稳定,但后半盘才气横溢, 妙手(妙句)连发,时有光彩照人的新手乃至鬼手。他们也许没有名局和名篇, 但这种棋手可以仅凭一个鬼手而载入围棋史,这种作家也可以仅凭一句名言就青 史留名。由此可见,即使是写文章,也宁可像木谷实、李昌镐这样后半盘比前半 盘好,而不能像后期的聂卫平和现在的马晓春那样,只有前半盘好。像吴清源那 样通盘皆好,“现在好→其次还好→再其次仍然很好”,则是千百年难得一遇的 事,无法强求。聂卫平和马晓春,都是前半盘较好,后半盘略差,所以都不是李 昌镐的对手。聂卫平布局最好,中盘略逊,但官子比较马虎;马晓春布局稍差, 中盘略好,但后半盘的韧劲尤其不够。不过聂卫平在全盛期足以击败李昌镐,马 晓春就不行。常昊总体都不错,与李昌镐比较像,属于均衡型棋手。细微的差别 也有,常昊前半盘还是比李昌镐稍好(好一目),后半盘稍差(差两目),如果 常昊前半盘发挥得特别好(假如好了三目),常昊就有可能赢。   不过这些分析比较已落到了术的层次,而吴清源的棋道却完全超越了这种可 分析的技术层次。不妨再以吴清源首创的雪崩定式为例。这个定式的某些变化, 许多棋士都公认不利,但吴清源却在正式比赛中屡屡尝试,而且越是重要的比赛, 越喜欢试用新手。有人觉得奇怪,问他为何如此冒险。吴清源说:“还有些演变, 没有研究透彻,或者未必不利。其所以必须在重要比赛场合试用,乃因为只有真 剑决胜,全力以赴,才能窥前所未窥。”正是这种置胜负、名誉、利益于度外的 纯粹求道精神,使吴清源终成空前绝后的划时代巨人。与之相比,不少当代超一 流棋手一旦碰到重要比赛,必拿出自己最有把握、最熟悉的布局和定式,这与吴 清源的境界根本不能同日而语。这也正如大部分作家,一旦成名,他就不敢轻易 改变风格,因为一来缺乏自信,二来患得患失。而对吴清源来说,如果下棋本身 没有创造性,赢棋就毫无价值。如果没有创造性,他根本就不愿下棋。所以首创 “新布局”和无数“新定式”的吴清源,对“定式”和一切现成招数的看法是完 全自由开放的,他认为,“在围棋盘上,尚不知道的手段像海一样,即使一百年、 二百年连续使用过、研究过的定式,也会出乎意料地展现出新天地。对此表现迷 惑、吃惊,作为一个喜爱棋艺的人将会受到质疑。欢迎新手,敢于应战新型,是 保证在棋盘跃动年轻的新鲜血液的好事。对于未知的手段,不宜敬而远之,而应 致力于未知手段的创造。”正是这种永远创新的自由精神,使吴清源虽然远离赛 场多年,但他的围棋思想却长期指导着现代围棋长达近一个世纪,并且必将更长 久地影响世界棋坛的未来发展。   吴清源的围棋精神,已经使他远远超越了一个争胜负的棋士,而体现出一种 极其充盈丰沛的人格。我认为,吴清源完全称得上是二十世纪的世纪伟人,他是 古老的中国之道和中国智慧的最新化身。正如吴清源自己所相信的,围棋之道是 世界之道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他认为,把围棋之道发扬光大,足以推进世界和 平,创造和谐美满的新世界。                         二○○○年三月七日 ①此句为吴清源自题诗。 (寄自中国大陆) ◆           王安石嫉妒苏东坡吗?               ·张巨岩·   本文所驳李国文的《乌台诗案》一文载于《随笔》杂志,余秋雨在他的《山 居笔记》中也有相似的论调,故为此文,对《乌台诗案》一文的历史知识,判断 水准及其“君子─小人”史观进行全面批驳。 ○错误的历史知识   元丰七年(1084年〕,苏东坡从谪居地黄州移往汝州,途经江宁(今南 京),去看望了当时正闲居在这里的王安石。这时的王安石已经罢相,住在钟山 谢公墩,整日骑着一头驴子,任意东西,几近于无心者,完全成了一个佛家弟子。 苏东坡见过他后,曾写过四首“次荆公韵”,其三说,“骑驴渺渺入荒坡,想见 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东坡集》卷十四)。意思 是说他也很希望如王安石所劝,在南京定居,和他为邻,但世事忽忽,人道不同, 衷心虽羡,已然迟暮了。不过“从公已觉十年迟”的感叹却正是他对王安石钦敬 的表示。   实际上,“试求三亩宅”并非苏东坡的应酬之辞,这从他离开江宁,到达真 州后给荆公的二牍可以看出。其中说他在蒋山“朝夕闻所未闻,欣慰之极……某 始欲买田金陵,庶几得陪杖履,老于钟山之下。”苏东坡一生坦荡磊落,不是一 个曲迎之人,这样说显然是真心之言。   在蒋山会面时,王苏二人诵诗说佛,相互唱和,“相见甚欢”。在一首和苏 轼的诗中,王安石称赞他“只须诗胆付刘叉”(《读眉山次韵雪诗》〕。另一首 中则赞苏“墨客真能赋,留诗野竹娟。”据《西清诗话》说,王安石还赞苏轼说 “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可见王对苏的文才是十分欣赏的。   王苏二人相互间的才情欣赏的例子,在各自留传的作品中很易找到。历史上 似乎没有什么王安石嫉妒苏东坡的记载,但不久前看到的著名小说家李国文写的 一则随笔《乌台诗案》,却说该案是“一次精心策划的政治陷害,实际上是王安 石对政敌大清洗的一个部分”。说王安石在整治他的“文学劲敌”方面,“完全 是一个小人”。“文人要整文人的话,就混杂了一种可怕的嫉妒心理,那种燃烧 起来的仇恨,连最起码的理智也不顾的”。   这样完全抛开了当时的政治、历史境况而以弗罗以德来推断历史人物心理并 大加挞伐,是没有根据的,也是完全错误的。   首先,李国文的历史知识完全是弄错了,“乌台诗案”是发生在元丰二年( 1079年)的事,而王安石早在三年前即熙宁九年(1076年)即由于丧子 等原因第二次罢相,去了江宁,最后离开了北宋朝廷。“诗案”是三年之后的事 了,其时的宰相已是吕惠卿,怎么能把“诗案”和王安石扯在一起呢?王安石闲 居南京而清洗政敌,神通也太广大了。吕惠卿确系王安石当政时由欧阳修推荐擢 升的,但在王安石当政时,吕已和王政见不同,他又怎么会在王远离政事后秉从 王的“旨意”替王清洗所谓的“文学劲敌”呢?相反,在李定、舒詹欲置苏轼于 死地时,闲居金陵的王安石曾上书说“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最后在高太后的 干预下,苏轼才得幸免。假使苏子果如李国文所言系王安石谋划迫害,如今却又 巴巴的跑到江宁去看他,以东坡之才之智,也太糊涂了吧?   其次,如前所说,王苏二人在才情文学上恰恰是互相颇为欣赏的。元佑四年, 王安石在江宁去世,朝廷赦赠太傅,赦文由苏东坡起草,其中说王安石“名高一 时,学贯千古;智足以达其道,辨足以行其言……少学孔孟,晚师翟聃,网罗六 艺之遗文,断以己意,糠秕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等等。这些其实都是苏子 的由衷之语。但可以发现其中只是大赞王安石的文才,而对他的政绩却一笔带过, 这说明二人政见的不同,并不影响他们欣赏对方的文采。苏东坡自始至终是反对 王安石变法的。而王安石则主要是以其变法留名青史的。也就是说,王苏二人在 文学才情上是互慕的,在政见上是对立的,而并非如李国文所说是为了王安石嫉 妒苏东坡的文学的缘故而在政治上迫害他。   第三,“乌台诗案”确是为文字狱,但其根本原因却是当时北宋朝廷中的变 法派与保守派之间的政治斗争,这场斗争一直从变法开始,多次反复,直至北宋 灭亡。苏轼作为反对变法的前锋人物之一,在以吕惠卿为首的变法派主政期间, 他的被打击和排斥的命运是不可避免的。一如元佑更化时期,“正人君子”司马 光(李国文语)等重握权柄后以更刻薄的手段来对付章淳等变法人物一样。今天 客观的来看,苏轼确实在当时多有讥刺新政和变法的牢骚,如《戏子曲》、《寄 刘孝叔》等。“以讽谏为诽谤”的近似,是连他本人也承认的(《东坡奏议集》 卷五《乞君答子》)。在杭州等地作官时,还对一些新法拒不执行。宋人说东坡 “以高才狎侮公卿,率有标目”,也由此句可见一斑。但政见之争最后发展成打 击排斥直至后来的洛蜀党争,和王安石却是没有关系的。   李国文以他的小说《危楼记事》中的阿宝的文革受虐幻想情结,来推断他所 同情的文豪苏东坡在政治上的遭遇,但用以立据的却是《王荆公三难苏学士》式 的民间传说般的“史料”和北宋以降的陋儒们的编造和附会,进而更以语出惊人 的心理分析来论断历史。他引用那个谎话比字数还多的《邵氏闻见录》说,王苏 蒋山会面谈及吕惠卿时,王安石说“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既如此秘密, 邵伯温又从何得知呢?一眼即看出是编造的。正在由小说而两栖治史的李国文更 以“怪力乱神”来证史,说是王安石骑驴独行,恍惚看见一个妇女递交诉状,然 后消失不见,王回家后找状子不到,惊吓而死──这样的东西也能充作史料?即 使如此,以王荆公一生的刚健和晚年的佛学境界,恐怕也不至于给吓死罢。 ○没有水准的判断   李国文说“所谓的王安石、曾布等小人的变法新党,和司马光、苏东坡等人 正人君子斗争的实质,一句话,就是权。要这个权干什么呢?说到底,就是发泄 对于正直善良的仇恨。”对于这种荒唐的“君子─小人”史观按且不表,这样说 首先是对当时的历史的无知。   北宋是中国历史上民族和阶级矛盾异常尖锐的时期,到了赵光义后期,宋朝 廷已在契丹和党项的犄角之压下,每年以无数的帛绢银钱向它们输诚纳供,内则 豪强兼并,民变起伏,使统治集团岌岌可危。按苏洵的说法,是“天下之势,侵 侵乎将入于深渊”,不变维持不下去了。这就是为什么要变法的原因,而非李国 文所说的是因为王安石对司马光和苏轼等“正人君子”嫉妒得发狂而要夺权迫害 他们。   先来看反对变法的司马光和苏东坡等人的政治观是多么的落后。   司马光是自始至终都坚决反对王安石变法的。王荆公变法的一个最重要的经 济理论是“民不加赋而国用饶”,但在和王安石的辩论中,司马光却斥之为“聚 敛”,是“桑弘羊之法”,说:“天地所生货财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间则在 公家……不取于民,将焉取之?”──哪有这样的道理?   当然有这样的道理,不过他不懂罢了,但王安石就懂。王安石的经济理论其 实是先用官僚资本(如青苗法)刺激商品的生产与流通,如果经济的额量扩大, 虽税率不变,国库的总收入仍可以增加,这是现代国家理财者公信的原则。   司马光只知有“零和”而不知有“双嬴”,经济观已然低了荆公一筹。至于 王安石变法中,其学识之精卓,规模之宏远,宅心之仁慈,体大与精思,千古无 二,“司马牛”怎么会懂呢?   到了元佑更化,司马光上台后,不问青红皂白,把所有新法,包括明显利民 的免役法等一个不留统统废除。连一直反对变法的苏轼都看出以司马光为首的一 批人“专欲变熙宁之法,不复较量利害,参用所长”(《东坡奏议集》卷三《辩 试馆职策问答子》)而连呼“司马牛”。司马光完全是一式秀才争闲气的不依不 饶,把神宗安石君臣谋之十几年辛苦经营的的新法废之一朝,还有“肚里能撑船” 的宰相的理智和风度吗?比之王安石,又低了何止一筹。   此外高安陈汝奇在《陈氏甘露园长书四论》中所论及的司马光对已然长大的 嗣君哲宗实行“越顶”,直接“联君母(宣仁太后)而废先帝行事”,“以人臣 而挟母后之权,弁髦其主”,极失君臣之理;以及他在编写《资治通鉴》时将只 见诸野史的杨贵妃安禄山之事纳之正史而失之客观等都是很有见地的。   再看苏东坡,他以迈世文采而一生坎坷,其政治观却远在王安石之下。他在 政治上基本上是只求“目张”而不知“纲举”的,总是从小处着眼,只适合作一 个地方官。苏轼在反对募役法时说,“自古役人之必用乡户,犹食之必用五谷…… 行地之必用牛马,虽其间或有以它物充代,然终为天下所可常行”。还说“士大 夫捐亲戚弃坟墓,以从官于四方者,宣力之余,亦欲取乐……若厨傅萧然,则似 危邦之陋风,恐非太平之圣观”。对这样的以少数官吏取乐之故,而使多数人民 离析冻馁祈死唯恐不速之言,梁启超直斥之为“是直饮人血以为乐耳!是豺狼之 言也!稍有人心者何忍出诸口?”   在契丹和西夏的压迫之势下,东轼竟在反对变法时说,“夫国家之所以存亡 者,在道德之深浅,而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而不 在乎富与贫……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有功而贪富强。”(《上 神宗皇帝书》),活脱脱一个超级文人。台湾李敖有一段话说得恰切,“苏轼虽 是达者,但他的思想水准只是超级文人式的……没有思想家式的细腻与深入。他 的政治观点,尤其旧派,比王安石差多了,真所谓‘汝惟多学而识之,望道而未 见也’了”。   苏轼刚开始反对变法不遗余力,但后来在元佑更化时期却又反对司马光尽废 新法。因为他在真正和民间疾苦接触后,认识到新法的可行和有效。在《与滕达 道书》中,他也不得不承认,“吾齐新法之初,辄守偏见,至有异同之论。虽此 心耿耿,归于忧国;而所言差谬,少有中理者……回视向之所执,益觉疏矣” (《东坡续集》卷五),是他初无见识的最好自陈,不过这时已然迟了。 ○滥调的“君子─小人史观”   李国文通篇骂王安石为“小人”,这一点和最近忽然又热起来的余秋雨在他 的《山居笔记》中也表示和苏轼惺惺相惜,而大骂那些盗印自己的书的人为小人 的做法别无二致(余秋雨还在一文的结尾另起一段,这么结尾,“小人,是的, 小人”,切齿之状,直让人看了好笑).   今天我们完全可以这么说,中国近千年来的历史坏就坏在有一帮虚伪的和迂 腐的道学家硬要把人划成君子和小人,并想以这样的伦理来“治国平天下”,把 人分为三六九等,而不是人人平等的史实上。这样的“君子─小人”划分为后来 更黑暗的中国专制皇权大张其目,今天中国的民法没有完全展开(最微的一个结 果是余秋雨的书被盗印了,而他求助无门),且以伦理道德观念代替法律的趋向, 道学家们是一个直接的原因。   看看周密言及的宋亡前夕的道学风气,“其徒有假其名以欺世者,真可以嘘 枯吹生;凡治财赋者则目为聚敛……留心政事者则为俗吏。其所读书止四书、近 思录、太极图说……稍有议及其党,必目之为小人”,这些人就是所谓的道学家 的形像。   朱熹把王安石骂为“败国殄民”、“学术不正”(《书两陈谏议遗墨》), 是一个大大的道学家,但不正是他为了和唐与正的矛盾,图谋指控后者与妓为滥, 而把一个无辜的天台营妓严蕊系狱月余,毒酷杖责,想让她诬陷唐吗?但这样一 个弱女子却誓死不诬,而以她那首有名的《卜算子》一词留存信史,让我们知道 了所谓的道学家的真面目。   重臣文彦博是坚决反对变法的,神宗曾和他论免役之利。文说:“祖宗法制 具在,不须更张以失人心,”神宗说:“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 姓何所不便?”看看他怎么说的:“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这就是所谓君子们的肝肺!这一句话终于使我们明白了为什么变法遭到了那么顽 固的抵制而终致失败了!   再来看一下被宋史编入《奸臣转》的“小人”,如李定和章谆等人。连《宋 史·章淳传》自己也不得不提到他“不以官爵私所亲”,说明是一个耿介之人。 被李国文连连骂为小人的李定,也是“与宗族有恩,分财振赡,家无余赀,…… 死之日,诸子皆布衣。”(《宋史·李定传》)。就私德而言,比之宋廷的衮衮 诸公又差多少呢?但他们都以奸臣之名被遗臭千古了,因为他们的历史是由他们 的政敌及政敌的弟子子孙们写就的。   梁启超把王安石比作英国的克伦威尔,说他以“不世出之杰,而蒙天下之垢”, 其德量汪然若千顷之波,其气节岳然若万仞之壁,其学术集九流之粹,其文章起 八代之衰,其所设施之事功,适用于时代之要求而救其弊,其良法美意,往往传 诸今日莫之能废……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当之”。对王安石“吠影 吠声以丑诋之,举无以异于元佑绍兴之时。其有誉之者,不过赏其文辞;稍进者, 亦不过嘉其勇于任事,而与其事业之宏远而伟大,莫或之见。而其高尚之人格, 则益如良璞之埋于深矿,永劫莫发其光晶也。”说他“每尝读宋史,未尝不废书 而动也”。为什么呢?“宋史之不足信事也”。   曾国藩说,宋儒宽于责小人而严于责君子。对于《宋史》的颠倒黑白变乱是 非,前人早有揭穿。《四库全书提要》即说过《宋史》“其大旨以表章道学为宗, 余事不甚措意,故舛谬不能殚数。”   《宋史》系元人所作,元人修前朝国史,却大量采用宋人的私书,包括司马 光的《沭水记闻》,邵伯温的《邵氏闻见录》,和《魏道辅东轩笔录》等,以这 样的材料修史会客观吗?司马光会怎么看新法自不待言,邵伯温就完全是一个嘁 嘁嚓嚓,搬弄是非的“君子”,他在《闻见录》中大肆攻击王安石,他所捏造的 王安石主张“弃地五百里与辽”,并冒苏洵之名炮制《辨奸论》的行径早经清人 蔡上翔、今人邓广铭等严格考据而揭穿。至于其他的苏程门生故吏的陈师锡、杨 时等更是造谣不绝。   蔡上翔在他长达二十五卷的《王荆公年谱考略》中对为什么王安石以旷世伟 人而落千古骂名有最好的论述:“荆公之时,国家全盛,熙河之捷,扩地数千里, 开国百年以来所未有者。南渡以后,元佑诸贤之子孙,及苏程之门人故吏,发愤 于当禁之祸,以攻蔡京为未足,乃以败乱之由,推原于荆公,皆妄说也。其实徽 钦之祸,由于蔡京。蔡京之用,由于温公。而龟山之用,又由于蔡京,波澜相推, 全与荆公无涉。”   元佑元年(1086年),六十六岁的王安石与世长辞。此时已作了宰相的 司马光写信给另一宰相吕公着说:“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方今……不 幸谢世,反复之徒必诋毁百端,……朝廷宜加厚礼,以振浮薄之风。”司马光是 给皇帝编教科书《资治通鉴》的,应该知道世道更迭,新旧交替的道理,但他却 带头反对新法。不过由此句看,温公于历史,确实是有些超前眼光的。   但王安石比他眼光更超前,他生前在《上韶州张殿丞书》中说:“自三代之 时,国各有史。而当时之史多世其家,往往以身死职,不负其意,盖其所传,皆 可考据。后既无诸侯之史,而近世非尊爵盛位,虽雄奇激烈,道德满衍,不幸不 为朝廷所称,辄不得见于史,而执笔者又杂出一时之贵人。”但他自己,不幸却 正作了那些“杂出一时的执笔者”的牺牲。   《庄子·外物》篇中,说有一只灵龟,它能见梦于宋元君,却不能避渔者余 且之网,智能七十二钻无遗荚,却不免最终被杀。历史之于荆公,不正是这样的 滑稽吗? (寄自美国) 【网萃】∽∽∽∽∽∽∽∽∽∽∽∽∽∽∽∽∽∽∽∽∽∽∽∽∽∽∽∽∽∽∽ ◆            梦断边城               ——《边城》分析                ·向刚·   美国著名文化评论家Fredric Jameson说:第三世界的文本, 甚至那些看起来好象是关于个人和利比多内趋力的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 来投射一种政治: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 冲击的寓言。   沈从文先生的《边城》,就是这样一个关于湘西苗族的“民族寓言”的经典 文本。   用人物象征和心理分析的方法,透视《边城》的深层文化隐喻,可以发现沈 从文先生对湘西苗族文化的形象思维图腾和他对苗/汉、中/西文化冲突的思考 与隐忧。                 (一)   翠翠是沈从文心目中的湘西苗族文化女神,是沈从文用“他者”(西方)的 眼光看出来的湘西苗族幕的“本质”。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 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 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 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 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在水边玩耍了。”   这个形象可以说是“优美、健康、自然”。不过这形象也含有深深的隐痛: “黄麂一样……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隐喻苗族先人在汉族的压力下,从中 原地区向洞庭湖地区迁徙,并溯沅水退入湘西的深山里。深山是他们最后的庇护 所和自由天地,在这里他们是“在家的”。   翠翠的形象取材于泸溪绒线铺的女孩、青岛崂山的乡村女子和“身边的新妇” 沈夫人。《边城》里的爱情故事,讨论的是文化问题,性的话语和文化的话语交 织在一起。翠翠的形象凝聚了沈从文的文化恋母情结,铭刻下沈从文对湘西苗族 文化的无尽伤逝和眷恋。   翠翠的身世是个悲剧,翠翠的父亲是个绿营屯戊军人,严格地说,对苗族文 化而言是一种异质(heterogeneity)。翠翠本身是汉文化(父系 文化)和苗文化(母系文化)融合的产物。从翠翠父母的爱情悲剧里,我们可以 看到汉文化同苗族文化的不平等关系,以及这种权力关系在苗/汉文化关系上的 历史冲突和历史悲剧(如乾嘉苗民起义)。   翠翠这个无所归依的孤雏无疑是湘西苗族文化的象征。   “在一种近于奇迹中,这遗孤居然长大成人,一转眼便十三岁了。”   爷爷这个阅尽人事、饱经风霜的老人是苗族古老历史的象征。“爷爷和翠翠” 是苗族“民族古老,文化年轻”的形象的说明。爷爷目睹了翠翠父母的悲剧,“ 口中不怨天,心却不能完全同意这不幸的安排”。“他从不思索自己的职务对于 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地很忠实的在那里活下去”。“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 交给一个人,他的事才算完结!交给谁?必需什么样的人方不委屈她?”年迈衰 老的爷爷是翠翠唯一的依靠,“假若爷爷死了”,翠翠这个历史的孤儿能否加入 到新的历史的脚步中去呢?   黄狗与苗族盘犬崇拜和犬始祖神话有关,也与二老傩送有关。《边城》第十 节,二老划龙舟翻船落水,翠翠斥黄狗说:“得了,装什么疯,你又不划船,谁 要你落水呢?”又《凤子》第三章,绅士将他的狗取名为“傩送”——“那绅士 把信件接到手上,吩咐那只较大的狗:‘傩送,开门去罢’。”   白塔   苗族传统价值观念的象征,如风俗淳朴、重义轻利等,也就是沈从文说的“ 正直素朴人情美”。   渡船   这只方头渡船很有特点:船上立一枝竹竿,挂一个铁环,在两岸牵一段废缆。 有人过渡时,把铁环挂在废缆上,牵船来回过渡——这是一个封闭、单调的意象, 是一种与河流(线性时间、一元历史)无关的存在状态,隐喻苗族古老的生活方 式。   “凤滩、茨滩不为凶,下面还有绕鸡笼;绕鸡笼也容易下,青浪滩浪如屋大。 爷爷,你渡船也能下凤滩、茨滩、青浪滩吗?”   时间观   翠翠“轻轻哼着巫师十二月里为人还愿请神的歌玩”,请张果老、铁拐李、 关夫子、尉迟公、洪秀全、李鸿章等“云端下降慢慢行”,“今来坐席又何妨!”—— 这是一种原始的时间意识,在这里,所有的时间段落:过去、现在、未来都共时 性地展现。以祖先崇拜和原型回归为基础的时间描述,通过节日期间的神话和礼 仪庆祝活动,不断地获得再生。   边城的人们用端午、中秋、过年等周期循环的节日记录时间,汉族的改朝换 代对他们几乎没有影响,西历(公元纪年)还没有进入边城,以西方的眼光看来, “边城”在世界历史之外。   在不舍昼夜的川流上,翠翠一家守着渡船,日复一日地,过着十分拮据的生 活。白塔守护着渡头,守护着翠翠一家,守护着翠翠的梦(翠翠在白塔下午睡, 梦里为山鸟歌声所浮)。                 (二)   翠翠大了,多了些思索,多了些梦——看到团总家王小姐有一副麻花绞的银 手镯,心中有些韵羡、发痴。“白鸡关出老虎咬人,不咬别人,团总的小姐派第 一……大姐戴副金簪子,二姐戴副银钏子,只有我三妹没得什么戴,耳朵上长年 戴条豆芽菜”。翠翠通过与其他女孩的区别来认识自己,这是形成“自我”的必 然途径。   船总顺顺家向翠翠提亲,翠翠想到许多事:“老虎咬人的故事,与人对骂时 四句头的山歌,造纸作坊中的方坑,铁工厂熔铁炉里泄出的铁浆……”   “老虎咬人的故事”与团总王小姐有关。王小姐以碾房陪嫁与二老攀亲的事 重重地压在翠翠心上,“白鸡关出老虎咬人,不咬别人,团总的小姐派第一”, 这是翠翠对“碾房陪嫁”这件事的虚幻的超越。   “四句头的山歌是看牛、砍柴、割猪草的小孩子随口乱唱的”——翠翠其实 仍未脱离童雏状态。   “方坑”与性有关(凹形物),也与死亡有关(爷爷的坟是“方阱”)。从 某种意义上说,翠翠(苗族文化)的新生、成人,就是爷爷(苗族古老历史)的 死亡。“铁浆”是少女发育成熟,性的觉醒——翠翠处于少女和少妇的边缘。   翠翠的年龄——十五六岁的少女——很关键。湘西苗族文化的这种“本质” (少女),是沈从文用作为“他者”的西方的眼光看出来的;或者说,在这里, 湘西苗族文化被“少女化”了。用(日本)竹内好的话来说:对非西方民族而言, “现代性”首先意味着一种自己的主体性被剥夺的状态。   翠翠和大老二老的关系是黑格尔的主客体二元对立的关系:翠翠是少女、被 看者(spectacle)和听者,大老二老是男人、看者(spectat or,大老二老都夸过翠翠长得好看)和说者(说媒和唱歌)。翠翠只有得到男 性(汉族、西方)的唤醒和肯定,才能从少女长大成人,才具有成人才有的“主 体性”。翠翠爱情的美满,既是翠翠个人的成人仪式,也是湘西苗族文化的现代 化转型。   在这里,翠翠个人的发育成长过程与历史的发展是同步的。通过个人的经历 展现民族的自我改造,这是成长小说(德语bildungsroman)的模 式,当然,在《边城》的结尾,翠翠的成长并没有完成。   大老二老同时爱上翠翠,这是两种文化观念为争夺湘西苗族文化女神的归属 权而发生的历史冲突。大老二老的形象以及他们对翠翠的不同的“看法”和“说 法”,应该按照“国家话语密码”来解读。                 (三)   大老象父亲——船总顺顺。   沈从文说顺顺的原型是《往事》(1926.11)中的“长子四叔”。   《往事》中的一个重要情节是:沈从文和他大哥各人坐在一只箩筐里,被长 子四叔从城里担到乡下。《往事》中的人物关系是:长子四叔—大哥—二哥沈从 文;《边城》中的人物关系是:顺顺—大老天保—二老傩送。《边城》里大老二 老的隐喻已经呼之欲出了。不过,在我看来,顺顺这个形象是“湘西王”陈渠珍 的隐喻。   船总顺顺,是“一个前清时便在营伍中混过日子来的人物,革命时在著名的 陆军四十九标做个什长”,做码头执事人的代替者时,还只五十岁。   “湘西王”陈渠珍(1882~1952),凤凰人,1906年任陆军四 十九标队官,1920年代替湘西镇守使田应诏领湘西军政时38岁。在当时湘 西军政人员心目中,是个“父亲”的形象。沈从文在《从文自传》、《湘西》等 许多作品里,对陈渠珍表示过钦佩之情。《长河题记》里的一段话,对陈渠珍和 顺顺都适用:“地方上年事较长的,体力日渐衰竭,情感已近于凝固,自有不可 免的保守性。唯其如此,多少尚保留一些治事作人的优美崇高风度”。   “大老”的形象,是在陈渠珍的湘西军人政权里,与沈从文大致同龄的湘西 同乡军人的隐喻。从某种意义上说,沈从文的大哥沈云麓、表兄黄玉书、堂兄沈 万林、好友陆以及湘西青年军官顾家齐、戴季韬等都是“大老”的原型。   大老为人处事象顺顺,他说:“翠翠太娇了,我担心她只宜于听点茶峒人的 歌声,不能作茶峒女子做媳妇的一切正经事。我要个能听我唱歌的情人,却更不 能缺少个料理家务的媳妇。”对于娶了翠翠以后的生活,大老是这样设想的:“ 若事情弄好了,我应当接那个老的手划渡船了。我喜欢这个事情,我还想把碧溪 咀两个山头买过来,在界线上种大南竹,围着这条小溪作为我的砦子!”   大老的想法很容易让人想起1923年陈渠珍的“湘西自治”。1920年 陈渠珍任湘西巡防军统领后,整军经武,剿抚兼施,统一了湘西。他提出“保境 息民”的口号,在湘西这个独立王国里关起门来建设湘西。陈渠珍兴办教育,设 立了师范讲习所,联合模范中学,中级女校,职业女校等,兴办各种工厂、实业、 林场等,成立了湘西农村银行和湘西农村研究所等。陈渠珍的“湘西自治”是湘 西走向近代的重要一页。当然,陈也有保守的一面。他根据湘西各自然村寨多系 同姓家族的特点,效法古代部族制进行统治:以同一家族组成大保或联保;其下 为若干同姓的自然村寨,相当于一个大家庭,大家庭以下又编为“十户一联”的 所谓小家庭;若干部族联合组成行政乡,乡长由陈渠珍直接任免。这样层层设网, 最后由陈总揽。因此有人比喻陈是“湘西土酋长”。湘西人也被人称为“中国式 哥萨克”。   大老托保山说媒向翠翠求婚,未得结果。他自知唱歌不是二老敌手,于是自 弃离开了茶峒。大老在茨滩淹死了,似乎很偶然。后来二老说:“老家伙(按, 指爷爷)为人弯弯曲曲,不利索,大老是他弄死的。”这句话值得深思。爷爷是 苗族古老历史的隐喻,大老的死,蕴含着某种必然。   《长河·题记》里说:“一九三四年冬天,我因事从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 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已经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 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堕 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几乎快要消失 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 ……‘现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当时我认为唯一有希望的,是几个年富力强, 单纯头脑中还可培养点高尚理想的年青军官。然而在他们那个环境中,竟象是什 么事都无从作。地方明日的困难,必须应付,大家看得明明白白,可毫无方法预 先在人事上有所准备。因此我写了个小说,取名《边城》,写了个游记,取名 《湘行散记》,两个作品中都有军人露面。在《边城》题记上,且曾提起一个问 题,即拟将‘过去’和‘当前’对照,所谓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可能从什么 方面着手。”   沈从文这次回湘西,正是写作《边城》的时候。湘西的古老传统,在“现代” 的冲击下“几几乎消失无余”的现状;沈从文对曾抱有唯一希望的年轻军官的失 望;和沈从文对“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可能从什么方面着手”这个问题的思 考,是沈从文写作《边城》的根本动因。这三个方面的内容,通过翠翠、大老、 二老三个形象分别表达出来。   《边城》题记里说:“我的祖父、父亲及兄弟,全列身军籍,死去的莫不在 职务上死去,不死的也必然的将在职务上终其一生。”   《一个传奇的本事》里说:“……由于这么一种离奇的传统,一切年轻人的 出路,都不免寄托在军官上。一切聪明才智及优秀禀赋,也都一律归纳吸收于这 个虽庞大实简单的组织中,并陆续消耗于组织中。而这个组织于国内省内,却又 若完全孤立或游离,无所属亦无所归。……接田(按,指田应诏)手的陈渠珍, 头脑较新,野心却并不大,事实上心理上还是‘孤立割据自保’占上风。……这 自然就有了问题,即对内为进步滞塞,不能配合实力作其他任何改进设计。…… 他本人自律甚严而且好学,新旧书都读得有一定水平,却并不鼓励部下也读书。 因此军官日多而读书人日少,必然无从应付时变。对外则保持一贯孤立状态,多 误会,多忌讳,实力越来越增加,和各方面组织关系隔绝,本身实力越大,也只 是越增加困难。……我想起我生长那个小小山城两世纪以来的种种过去。……在 社会变迁中,我那家乡和其他地方青年的生和死,因这生死交替于每一片土地上 流的无辜的血,这血泪更如何增加了明日进步举足的困难。我想起这个社会背景 发展中对青年一代所形成的情绪、愿望和动力,既缺少真正伟大思想家的引导与 归纳,许多人活力充沛而常常不知如何有效发挥,结果便不免依然一个个消耗结 束于近乎周期性悲剧宿命中。”   从某种意义上说,“大老”即使不死于急流,也必然糊里糊涂地死于各种内 战和仇杀(如沈的堂兄沈万林和满叔远的哥哥等),或者为时间和鸦片所毁(如 “爱惜鼻子的朋友”印瞎子和“老伴”赵开明等)。悲剧是宿命的。   沈从文敏锐地看到了“大老们”的悲剧性命运,他不愿大老得到翠翠。在沈 从文看来,大老不可能使翠翠得到“主体性”,不可能使湘西走向现代,因此让 大老在急流中死去。这是沈从文以西方的眼光,对以陈渠珍为代表的湘西同乡大 老们的深刻的文化批判(“国民性”批判)。   沈从文以湘西军人、水手、农夫为主角的作品如《会明》、《柏子》、《连 长》、《传奇不奇》、《顾问官》、《张大相》、《贵生》、《一个传奇的本事》、 《湘行散记》里的《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老伴》等为我们描绘了各种“大 老”的形象,可以看作“大老系列”,对此,当另有专文讨论。                 (四)   二老的形象是沈从文自己的隐喻。   沈从文在他的许多自传性的作品中都以“二哥”的名字出现。沈从文和二老 的性格在许多方面相似:“我的气度得于父亲影响的较少,得于妈妈的似较多”。 “气质近于那个白脸黑发的母亲,不爱说话,眼眉却秀拔出群,一望而知其为人 聪明而又富于感情”。两人都有诗人气质,擅唱情歌(写情书)。《边城》中二 老提出代替大老唱歌,沈从文在常德时曾代替表兄黄玉书写情书。   沈从文这样分析自己与“大老们”的区别:“……由于一种偶然机会,少数 游离于这个共同趋势以外恶性循环以外(按,‘共同趋势’和‘恶性循环’指陈 渠珍等湘西军人们的悲剧性命运)……我和这一位年纪青青的木刻艺术家(按, 指黄永玉),恰可代表一个小地方的另一种情形:相同处是处理生命的方式,和 地方积习已完全游离,而出于地方性的热情和幻念,却正犹十分旺盛,因之结合 成种种少安定性的发展。”   那么,二老的命运是否比大老好呢?二老能使翠翠长大成人吗?二老与翠翠 相互爱悦,然而,有碾房陪嫁的王团总家的小姐档在二老与翠翠之间。在苗族文 化—汉族文化—西方文化这一多重权力关系中,“碾房陪嫁”这个意象有多层文 化含义,我们从三个方面进行分析。 1)翠翠—碾房—王小姐   “碾房陪嫁”这件事,对于翠翠所代表的湘西苗族文化传统而言,是一种异 质。“翠翠心想;‘碾房陪嫁,稀奇事情咧’。”在一些人看来,“一座崭新碾 房陪嫁,比十个长年还好一些。”“一座碾房的出息,每天可收七升米,三斗糠”。   这种异质的,与边城传统的重义轻利的淳朴民风截然相反的,唯实唯利的价 值观念悄然地进入了边城,不可抗拒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现代’二字 已到了湘西”,这种“来自外部另一方面的巨大势能”,将在前所未有的深度和 广度上摧毁传统生活方式的基础,湘西古老的传统世界行将崩溃。   正如马克思说的:“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 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的商品的低廉价 格,是它用来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最顽强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 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 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文明制度,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 己创造出一个世界。   资产阶级使乡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它创立了巨大的城市,使城市人口比农 村人口大大增加起来,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脱离了乡村生活的愚昧状态。正象 它使乡村从属于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 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   “翠翠心中乱乱的,……‘爷爷今年七十岁,……三年六个月的歌——谁送 那只白鸭子呢?……得碾子的好运气,碾子得着更是好运气?……’”   “翠翠觉得好象缺少了什么。好象眼见到这个日子过去了,想在一件新的人 事上攀住它,但不成。好象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   于是,翠翠想象出走——   “我要坐船下桃源县过洞庭湖,让爷爷满城打锣去叫我,点了灯笼火把去找 我。”   “出走”是个极富文化含义的意象,是非常“现代”的。因为受到西方现代 性的冲击,“在家”的感觉(同质的状态)被打破了,传统的和谐世界已不再完 整,家园成了废墟。于是要出走——寻找精神家园。   那爷爷怎么办?“怎么办吗?拿把刀,放在包袱里,搭下水船去杀了她!” 翠翠吓怕了,叫道:“爷爷,爷爷,你把船划回来呀!”“我要你!”   翠翠需要爷爷,需要传统,她不能割断历史。   翠翠“坐在悬崖上,很觉得悲伤。”   “悬崖”这个意象,准确地揭示了翠翠濒临深渊、进退两难的困境:梦醒了 却无路可走——这是所有非西方民族和文化面对西方现代性冲击的共同命运。   假如翠翠真的出走了,那么,翠翠走后怎样?——   “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鲁迅语)。沈从文以湘 西少女或少妇为主角的小说,如《一个女人》、《萧萧》、《三三》、《巧秀与 冬生》、《丈夫》、《小砦》等可以看作是“翠翠系列”。在这些小说中,我们 可以看到翠翠的“出走”,以及她们在“堕落”与“回来”之间绝望挣扎的心路 历程。 2)二老—碾房—王小姐   碾房是个封闭、循环的意象,它将水的线性流动转换成石碾的周期循环,可 以看作是汉族文化(沈从文的父系文化)的象征。   王团总家以“碾房陪嫁”与船总顺顺家联姻,很容易让人想起近代湘西的田 (兴恕)家、沈(宏富)家、和熊(希龄)家非常复杂的姻亲关系。据《从文自 传·女难》,1921年沈从文在沅州时,有四个乡绅的女儿供他挑选,其中一 个是沈的姨表妹,熊捷三(熊希龄七弟)的女儿。“四个女孩子生得皆很体面, 比另外那一个(按,指沈苦恋的马姑娘)强得多,全是平时不敢希望得到的女孩 子”。“假若命运不给我一些折磨,允许我那么把岁月送走,我想这时节我应当 在那地方做了一个小绅士,我的太太一定是个略有财产商人的女儿,我一定做了 两任知事,还一定做了四个以上孩子的父亲,而且必然学会了吸鸦片烟。照情形 看来,我的生活是应当在那么一个公式里发展的”。“一份离奇的命运,行将把 我从这种庸俗生活中攫去,再安置到此后各种变故里,因此我当时同我那亲戚说: ‘那不成,我不作你的女婿,也不作店老板的女婿。我有计划,得自己照我自己 的计划作去’。”   “碾房陪嫁”预示的生活方式就是在“一个公式里发展”的“庸俗生活”, 这与沈从文来自苗族古老文化的十分旺盛的热情与幻念和少安定性发展的性格是 十分不相容的。用沈从文自己的话说:“我用不着你们名叫‘社会’为制定的那 个东西,我讨厌一般标准,尤其是什么思想家为扭曲蠹蚀人性而定下的乡愿蠢事”。 二老对“碾房陪嫁”的反抗可以看作是沈从文对汉族文化霸权的反抗。 3)二老—碾房—渡船   “我不知道我应当得座碾房,还是应当得一只渡船,我命里或只许我撑个渡 船!”   在这里,“渡船”是苗族文化特殊性的象征,“碾房”是“来自外部另一方 面的巨大势能”——汉族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普遍性的象征。   选择渡船意味着捍卫苗族文化的传统和特殊性。但是,二老“记忆着哥哥的 死亡”。或许,在二老看来,翠翠就象那个象征着爱情的虎耳草一样,“美丽的 常常是有毒的”?   选择碾房意味着认同汉族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普遍性,放弃自身的特殊性。这 样,翠翠这个历史的孤儿将永远被历史遗弃,沈从文本人也将失去他安身立命之 处。   二老沈从文陷入了两难的困境:“我是留在这里享受荒唐的热情,听这神之 子支配一生,还是把她带走,带到那个被财富、权势,和都市的礼貌、道德、成 衣人、理发匠,所扭曲的人间去,虐待这半原始的生物肉体与灵魂?”   在二老看来,翠翠、白塔、渡船是密不可分的,得到翠翠就必须继承爷爷传 下来的古老的渡船,换句话说,爱上翠翠的唯一方法和结果就是继承渡船。离开 了白塔、渡船,翠翠将不成其为翠翠;与翠翠所代表的湘西苗族文化完全异质的 都市文明将吞噬这“半原始的生物肉体和灵魂”。   沈从文的困境是西方的权力和文化逻辑造成的。西方在使自己的文化全球化 的过程中,是通过“寻找他性”来获得自我认识的。西方总是通过将非西方文化 描述为特殊性的东西,从而确立西方文化的普遍性。“寻找他性”的方法随着西 方文化的全球化,已变成所有非西方民族认识世界和自身的基本方法。沈从文对 湘西苗族文化传统(本质)的认识,也只能用“寻找他性”的方法,以他者的眼 光来看自己的文化,以他者——实际上是西方作为普遍性的所在来看出自己的特 殊性。如果没有西方作为普遍性的承载者,就不可能在自己的领域中找到自己的 特殊性(本质)。在黑格尔的普遍性—特殊性二元对立关系中,越是强调非西方 文化的特殊性,就越是加强了西方文化的普遍性,以特殊性反抗普遍性只能使问 题加剧(exacerbate)。   沈从文对自己有中肯的分析:“我依然不免受另外一种地方性的局限束缚, 和阴晴不定的‘时代’风气俨若格格不入。即因此,将不免如其他乡人似异实同 的命运,或早或迟必僵仆于另外一种战场上,接受同一悲剧性结局”。   “另外一种地方性的局限”可以理解为沈从文强调苗族文化自身的价值和特 殊性,反抗汉族和西方的文化霸权的文化相对主义(Cultural Rel ativism)立场。“阴晴不定的时代风气”是指在急于发展现代性,建设 现代民族国家的中国,各种互相超越、互相攻讦的文化普遍主义(Cultur al Univeralism)思潮。   在现存的权力秩序中,用文化相对主义(苗族文化本位)反抗西方的文化普 遍主义或许注定不能成功,这就是沈从文“于另外一种战场上”的“同一悲剧性 结局”。   二老“被家中逼着接受那座碾房,意思还在渡船,因此赌气下行”,出走了。 大老则是自知唱歌不是二老对手,自弃离开茶峒的。   《湘西·题记》里说:“湘西到今日,生产、建设、教育、文化在比较之下, 事事都显得落后,一般议论认为是‘地瘠民贫’,这实在是一句错误的老话。老 一辈可以借从解嘲,年轻人决不宜用之卸责,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更必须认识清 楚:这是湘西人负气与自弃的结果!负气与自弃本来是两件事,前者出于山民的 强悍本性,后者出于缺少知识养成的习惯;两种弱点合而为一,于是产生一种极 顽固的拒他性。……负气与自弃使湘西地方被称为苗蛮匪区”。二老和大老似乎 分别具有“负气与自弃”的性格。在这里,“负气”就是捍卫传统,反抗汉族和 西方的霸权;“自弃”是因为缺少知识(当然是“西方的知识”)。“负气和自 弃使湘西地方被人称为苗蛮匪区”这句话,类似于李泽厚的“救亡压倒启蒙”说。 其实救亡与启蒙是统一的,与西方的权力有关。由于西方率先进行了工业革命, 进入现代,迫使非西方民族不得不发展现代性,建设现代民族国家。对非西方民 族而言,启蒙本身就是一种救亡活动,而救亡的目的正是启蒙,它们共同的目标 就是建设现代民族国家。这一点在沈从文身上体现出来:沈从文在他的所有关于 湘西的作品里,都采用了启蒙和救亡的双重话语,不论是对湘西苗族文化传统的 浪漫的寻找,还是对湘西同乡大老的冷峻的国民性批判,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 使湘西不再“被称为苗蛮匪区”。                 (五)   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古老的渡船被大水冲走了,事关边城风水的白塔坍 倒了,满怀忧惧的爷爷死了,苗族的古老历史中断了。爷爷葬在倾圮的白塔后面。   年轻时曾为翠翠母亲唱歌的杨马兵接替了爷爷,安排翠翠的一切。“我要一 个爷爷喜欢,你也喜欢的人来接收这渡船!不能如我们的意,我老虽老,还能拿 柴刀同他们拼命”。   “我们”、“他们”两个词耐人寻味。边城的人们用“我们”和“他们”的 区别和对立来认识自己,并试图维护自身文化的同一性,反抗异质文化的冲击。 这是一种典型的“寻找他性”的方法,是西方认识自身和世界的方法,由于西方 的权力,也成了非西方认识自身和世界的方法。我们看到非西方对西方的反抗, 也不得不使用西方的逻辑(黑格尔的二元对立),这种反抗只能意味着认同并加 强了西方的权力和文化逻辑,而问题在于非用它不可!这就“宿命”的含义。   翠翠清楚自己的对手是谁吗?边城的人们了解这悲剧的含义吗?   白塔重新修好了(这是沈从文的梦想——强烈要求复原曾经丢失的存在的整 体性)。翠翠依然弄渡船,等待二老的归来。翠翠还是少女。   翠翠只有等待。   二老还不曾回茶峒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但是,这个上川东下桃源的二老沈从文能找到返回边城的路吗?                 (六)   关于《边城》的主旨,沈从文自己说:“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 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沈从文所说的“人性” 这个概念与沈从文心目中的苗族文化传统(本质)是同一个范畴。沈从文用“调 节异质分布”(regulate the distribution of heterogeneous)的方法,首先在话语中构造了湘西苗族文化的同 一性本质——这种完全同质(homogeneous)的领域基本上是一种纯 粹的语言状态——然后把生活中找到的异质排除到西方那里去,让西方变成自己 的“他者”,用“他者”的眼光看出自己的本质(传统)。沈从文试图从湘西苗 族文化的本质(特殊性)中发展出普遍性,以此建立起他的“人性的小庙”,用 以反抗汉族和西方的文化普遍主义。这就是沈从文的文化相对主义(苗族文化本 位)立场,和沈从文全部作品的哲学基础。   用沈从文自己的话说:“你害怕明天的事实,或者说你厌恶一切事实,因之 极力想法贴近过去,有时并且不能不贴近那个抽象的过去,使之成为你稳定生命 的碇石”。“那个抽象的过去”指苗族文化的同一性本质,即黑格尔说的“普遍 同质的范畴”。“稳定生命的碇石”就是沈从文毕生拱卫的“人性”。(沈从文 是如何在湘西发现“人性”的?这“人性”的内核是什么?这些问题当另有专文 讨论。)   关于《边城》,沈从文说:“将我某种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一切充满 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 这一来,我的过去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于爱情的憧憬,在这 个不幸故事上,方得到了排泄与弥补”。这是沈从文通过《边城》寄托他的文化 恋母情结的真实的说明,也点出了《边城》故事的悲剧性。金介甫(Kinkl ey Jeffreyc)说:“《边城》总的来说是写人类灵魂的相互孤立”。 金的看法似乎有点“隔”。   我们可以借用沈从文自己的话来理解《边城》:   “……事实上却等于把我那小小地方近两个世纪以来形成的历史发展和悲剧 结局加以概括性的记录。凡事都若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若宿命的必然。”   “……内中写的尽管只是沅水流域各个水码头及一只小船上纤夫水手等等琐 细平凡人事得失哀乐,其实对于他们的过去和当前,都怀着不可形诸笔墨的沉痛 的隐忧,预感到他们明天的命运——即这么一种平凡卑微的生活,也不容易维持 下去,终将受到来自外部另一方面的巨大势能所摧毁。生命似异实同,结束于无 可奈何情形中。”   马克思的《鸦片贸易史》以西方人的眼光,用一元历史观来看东方世界,下 面这段话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第三世界的文本《边城》作为湘西苗族文化受到冲 击的“民族寓言”的反现代性,而这个“民族寓言”的“反现代性”正是它的“ 现代性”之所在。   “半野蛮人维护道德原则,而文明人却以发财的原则来对抗。一个人口几乎 占人类三分之一的幅员广大的帝国,不顾时势,依然安于现状,由于被强力排斥 于世界联系的体系之外而孤立无依,因此竭力以天朝尽善尽美的幻想来欺骗自己, 这样一个帝国终于要在这样一场殊死的决斗中死去,在这场决斗中,陈腐世界的 代表是激于道义准则,而最现代的社会的代表却是为了获得贱买贵卖的特权—— 这的确是一种悲剧,甚至诗人的幻想也永远不敢创造出这种离奇的悲剧题材。”   《边城》正是“这种离奇的悲剧题材”。   玉(奚谷)满贮伤春泪,未肯明流且暗吞(陈寅恪句)。                          1993.10 特别鸣谢:李扬,白培德(Peter Button):《文化与文学:世纪 之交的凝望——两位博士候选人的对话》,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3年4月。 (寄自中国大陆) ※※※※※※※※※※※※※※※※※※※※※※※※※※※※※※※※※※※ 本期编辑:应帆 本期校对:亦歌 审  稿:阿飞、笨狸、方舟子、赋格、虎子、古平、唐郎、杏儿、一华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smfang@hotmail.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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