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2/04 (第九十九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 解 聪:国籍             §    国 籍                    § 【网讯】               §   ·解 聪·                    § 【牛肆】               §                    § 一个方脸女人走了 翟 华:出洋之相           § 我在她的香水里站了一会儿 张远山:刺猬与狐狸          § 然后踏上了通往 朱晓平:赛先生的爸爸         § 另一处香水的路                    § 认识了一位笑出虎牙的女人 【丝露集】              §                    § 那你是谁? 尹全生:河神             § 我被这无遮无拦的空夜问住 邱贵平:我的记者生涯         § 杨 川:那个年代           § 借了晴月的光亮                    § 拜托风先停住 【网里乾坤】             § 走出十米外张开双臂                    § 方舟子:人性:多少基因多少环境    § 风这时传来了怀乡的干草味 余岱宗:反讽的迷失          § 噢,原来我是万里以外 熊培云:与忧患面对面         § 海那边飘来的一枚     ──夜读《黄河边的中国》   § 香山牌红叶                    § 【网萃】               §                    § 西 棣:西棣诗选           §(寄自美国)                    § 【网讯】∽∽∽∽∽∽∽∽∽∽∽∽∽∽∽∽∽∽∽∽∽∽∽∽∽∽∽∽∽∽∽ 《新语丝》二零零一年优秀作品评选结果   《新语丝》二零零一年优秀作品评选已经结束。新语丝编辑部根据每名作者 只选一篇以及编辑作品不参加评选的原则,参考读者投票结果决定获奖名单如下: 周孜仁:郑思群之死和重庆的815运动 陈 坠:如云飘泊 何 欢:试论盲聋爽 莫 非:羊羊之死 泽 熙:陨落的图书馆 元 江:元江的香蕉 海 剑:红布 何葆国:寂寞山城人老也 张远山:动物寓言 路 离:软弱   每位获奖者将获得奖金二百美元。请获奖者尽快跟新语丝编辑部联系。   新语丝编辑部感谢所有作者和读者对《新语丝》的支持。 ★ 中国互联网协会于2001年7月着手起草的《中国互联网行业自律公约》 于3月26日公布。《公约》共分4章31条,对互联网从业单位应遵循的准则 进行了明确规定。在当天举行的签约大会上,中国电信、新华网、搜狐公司等十 三家互联网行业的代表到场签署了公约。 ★ 雅虎公司与国际足联共同宣布为世界杯官方网站增加中文版,并于4月中旬 开通。届时,中文将成为世界杯官方网站的第七种正式使用语言。 ★ 中国最大、最早的免费邮件提供者263宣布,将于5月21日起全面升级 为收费邮件服务,届时将停止免费邮件。升级后的收费邮箱每月5元(一年50 元)。中国第一例电子邮箱服务合同纠纷案——“新浪邮箱缩水案”中原告来云 鹏的代理律师潘海涛认为263此举违反了其承诺的服务条款,同时有价格倾 销之嫌,他并表示愿意免费为263用户做代理起诉263。北京两律师起诉 “263在线”收费违约,朝阳法院已正式受理此案。 ★ 首例涉及网上电子公告服务(BBS)名誉侵权案件3月19日在北京海淀 法院进行宣判。两名原告系北京美丽园业主委员会业主代表,在北京赛龙网美丽 园业主委员会BBS中看到有关涉及房产的文章,认为其中3篇文章对二原告的 姓名及其他情况进行了人身攻击和侮辱,在与赛龙网进行交涉后,虽网站删除了 文章,但原告认为网站没有尽到其应尽的管理和审查的义务,且没有向其提供侵 权文章作者的资料,所以将赛龙网告上法庭,要求其承担法律责任,刊登致歉声 明、提供个人资料,赔偿二原告损失费各2万元。法官判决赛龙网作为互联网电 子公告服务提供者,履行了管理义务,行为合法、也无过错,不应承担法律责任。 两名原告表示不服判决,要继续上诉。 ★ 重庆首例“网络诽谤案”日前一审审结,在网上乱发消息者被判处向受害人 赔礼道歉,并赔偿其精神损失费500元。去年4月,涪陵某学校一名职工发现 自己的名字成为某网站留言板上一则“恶行”信息的主人公,经当地警方调查, 认定为该职工过去的同事所为,双方曾有矛盾。原告要求恢复自己的名誉,并赔 偿精神损失费1万元。 【牛肆】∽∽∽∽∽∽∽∽∽∽∽∽∽∽∽∽∽∽∽∽∽∽∽∽∽∽∽∽∽∽∽ ◆             出洋之相               ·翟 华· 什么是洋相呢?从字面上看应该就是洋人之相,不可理喻的怪模怪样。我在 网上曾看见一位朋友讲的小故事。说是学校里来了一位任教的洋人,他的到来在 学校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曾经有段时间,办公室的话题总是离不开他:“这老外 别看年轻,可是去过很多国家,还会说很多种语言哪!”“今天我和他一起进门, 咱斗胆问了一句‘Good morning’,您猜人家说什么?人家说‘吃了吗?’” 不晓得是不是咱国人现在变得洋气了,还是老外们都变得土气了,如今“洋 相”这个词似乎更主要地是被来形容中国人的行为举止,特别是中国人在国外的 出丑,所以又有所谓“国际洋相”之说。很多年前,台湾作家三毛曾写过一篇 《亲不亲,故乡人》,里面也提到了一些台湾人出国之后种种怪异行为,以至于 有的导游可以整理《洋相大观》,在报上发表。有不想到国外出同样洋相的读者, 不妨找出三毛的老书念一念。使我个人特别感兴趣以致于感动的是三毛笔端下自 然而然流露出那种爱国情愫。三毛对她的日本朋友莫里说:“你知道吗,我在撒 哈拉沙漠住着的时候,为了偷看当地人洗澡的风俗,差点没给捉去打死。后来有 人怀疑到是我,我当然死也不承认,硬赖给你们日本人,嘿嘿,聪不聪明?”当 然三毛的朋友也不是好惹的,他居然露出坏坏的笑容,和三毛握手:“每当我在 国外做了什么不太体面的事情时,偶尔也会变成中国人哩!”听得三毛怒骂: “丑恶的日本人。”说来日本人也还真是出了不少东洋相。法国流传的一则笑话 说一位日本人到巴黎旅游回到东京以后,有人问他对巴黎印象如何,这位日本仁 兄回答说:“不知道,照片还没有洗出来呢!” 时过境迁,中国人现在也满世界都是,挤兑日本人的笑话用在中国人身上也 颇贴切。我的一位法国朋友知道中国人讲究“到此一游”,而到此一游就要以照 片为证。这位法国朋友见的中国游人见得多了,居然看出了一点门道。据他总结, 中国人照相大概要分五大步骤。第一步,选一个所有游人都知道而且必定都要去 的景点。第二步,观察别人都在拍摄什么背景,最好是选一扇大门。第三步,让 同伴走过去,站立在大门口。第四步,像专业摄影师那样蹲下,上下左右调整镜 头,尽量让爱人把大门掩盖住,然后抓紧时机按快门。但注意这还没完,还有一 步,就是把同伴唤过来看一看刚才被自己掩盖住的大门在照相机取景器里是什么 样子。 那次我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上碰到正在如此照相的一群西装革履的国人。老 乡见老乡,赶紧换名片。我恭恭敬敬地接过为首的一位递过来的飘着淡淡清香的 名片,一看正面中文文字,乃是国内某省“中美合资健美织物有限公司董事长”。 为方便外国人,名片反面是英文,原文照抄如下: Strong and handsome fabric Cimited (引者注:显系Limited之误) company anite (估计是Unite吧)Capital by china (应大写China)and America:Chair man(怎么把Chair 和 man分开写呢?) 就这样的名片,已经在法国不知送出去了多少张,幸亏法国佬一样对英语是 一知半解。要是在美国人看见这张名片,肯定不知道这个“强壮”(Strong)又 “漂亮”(Handsome),而且与“瓷器”(china)和“美洲”(America)有关 的公司来的“椅子”(Chair)“人”(man)是做什么生意的。 说了半天别人,其实“洋相”自己也出过,而且铭心刻骨,历历难忘。那是 十多年前我初到法国念书的时候,学校组织了一个欢迎新生的酒会。酒会上来了 不少留学生,有来自中国的,非洲的,拉美的,也有欧洲邻国的。对这些外国人 来说,法语都是外语,说起话来难免前言不搭后语,结结巴巴。好容易碰到一个 话说的溜溜的漂亮小姐,真不简单。我半讨好、半恭维地对她说:“Vous parlez bien francais”(您的法语讲得真好!)这时,对面的女孩看过来,对我左看 右看上看,蓝蓝的大眼睛露出某种难以置信的神色,嘴角动了一动,欲言又止, 忽然大笑不止,连手里的葡萄酒杯都笑翻了。我疑惑地看着她:您这是在出什么 洋相? 原来——我随后了解到——人家是一位土生土长的法兰西女郎。 (寄自菲律宾) ◆             刺猬与狐狸               ·张远山·      刺猬只此一招,狐狸随机应变。   究竟孰优孰劣?真是一言难尽。   从好的一面来说:刺猬是专业的,狐狸是业余的。   从坏的一面来说:刺猬孤陋寡闻,狐狸博学多智。   从不好不坏的一面来说,刺猬是讽刺家,喜欢讽刺。狐狸是幽默家,比较幽 默。   但所谓不好不坏是抽象的,一旦具体到与你的利益有关,你的评价就不会如 此平和了。如果刺猬讽刺的是别人,事不关己的你会认为刺猬目光敏锐——即便 刺猬很尖刻,也被你看成深刻。如果刺猬讽刺的是你本人,被刺痛的你会认为刺 猬心胸狭窄--即便刺猬很深刻,也被你看成尖刻。   如果狐狸的幽默嘲笑的是别人,觉得解气的你就会觉得狐狸非常高明——即 便狐狸老奸巨滑,也被你当成宽容大度;如果狐狸的幽默嘲笑的是你本人,被开 涮又难以还击的你就会觉得狐狸过于阴损——即便狐狸宽容大度,也被你当成老 奸巨滑。   可见究竟是刺猬好还是狐狸好,其实是一笔糊涂帐,起码没有公认的标准。 褒贬全在于,评价者到底是刺猬还是狐狸,是专业的刺猬还是无知的刺猬,是业 余的狐狸还是博学的狐狸。好恶更在于你的立场和你的利益——能够超越立场与 利益的人太罕见了。   但一个人属于狐狸型还是属于刺猬型,实际上也难说得很。比如说,哲人与 学者相比,哲人一定更像专业的刺猬,学者一定更像业余的狐狸。但我们却不断 听到学者在说,他是专业的,有权说出不合常识、不通世务的昏话。然而学者的 专业程度能够与哲人比吗?学者的专业程度,只是略胜于文人罢了。   与文人比,学者确实更像刺猬,文人确实更像狐狸。即便是狐狸型学者,也 比刺猬型文人更专业;即便是刺猬型文人,也比狐狸型学者更业余。   所以仅以哲人、学者、文人三者相较,他们的序列是:   刺猬哲人→狐狸哲人→刺猬学者→狐狸学者→刺猬文人→狐狸文人……   然而一个真正的大师,是不可能用刺猬型还是狐狸型来界定的。像亚里士多 德这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就既是刺猬,又是狐狸;也可以说既不是刺猬,又不 是狐狸,他只是人——一个充份发展了的通人。这样的通人超越了刺猬型和狐狸 型的限定,所以才配被称为“万物之灵长”。可以借用拿破仑对另一位百科全书 式人物歌德的恰当评价:“您是一个完全的人,与您相比,其他人不过是人的碎 片。”   大部份人只是生为“万物之灵长”,却不配称为“万物之灵长”。由于生为 “万物之灵长”,大部份人天生就是狡猾的狐狸,除了狡智,别无长处。作为天 生的“万物之灵长”,人与动物相比,确实具有智力上的先天优势,但大部份人 不肯把自己的智力用于正途——此之谓智慧,而是误用乃至滥用于歧途——此之 谓聪明。从业余的滥用智力的狐狸变成专业的慎用智力的刺猬,必须经历一个艰 苦修炼的漫长过程。根据每个人的智力极限,也许修炼成了鞋匠,也许修炼成了 会计,也许修炼成了律师,也许修炼成了教授,也许修炼成了科学家,也许修炼 成了政治家……这个修炼过程是没有终点的,只有死亡才能把它终止。在修炼的 过程中,人们从颇具兽性的自然人,逐渐成了10%的文明人、20%的文明人、 30%的文明人……人的成份渐多而兽的成份渐少。没有人能修炼成100%的 人,因而“人无完人”。即便是大师和通人,一旦误认为自己的修炼已经完成, 也会立刻从100%的人变成90%的人、80%的人、70%的人……被兽性 逐渐夺回失地。取得了相当成就并在某个领域成为大师级人物的天之骄子们,大 都是在他们的修为达到顶峰并且开始自满以后,走向人性的腐败和堕落的。   只有达到自身潜能的巅峰,并永不懈怠地终生修炼的人,才是真正的人。但 这样的人在人类历史上太少了。我们看到过无数自我神圣的人的碎片,而很少看 到决不自我神圣的伟人。 ◆            赛先生的爸爸               ·朱晓平· 我是学医的,所以考虑问题总会往这方面靠,于是一次上生育课时我突然古 怪地想到:赛先生与德先生这两位爷是什么关系? 琢磨了好几天,终于给我得出个结论:这德先生敢情是赛先生的爹,两者为 父子关系! 为什么这么说呢?试想某位研究生跟随导师搞课题,一天突然感到其思路稍 有瑕疵,另辟蹊径可能更加前途光明,想法不成熟,自然有些荒诞不羁,但亦不 乏可取之处,屁颠屁颠地本想跑去向导师报喜,谁知老人家听不到一半就面色一 黑:“无稽之谈!说出去不怕人笑话?”再想申辩两句,老人家的脸已经拉了下 来,于是只好小心翼翼退下,再不敢作非份他想,以免不小心又令“老板”“龙 颜大怒”……只可惜,一个本可能更好的计划就这样在摇篮里即被扼杀了。 当一种新的科学思想出现时,他的声音必然是弱小的,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 刚出来时,全世界据说也只三个人看得明白;而反对势力则肯定强大许多,如当 时光德国就专门组织了一百位科学家来驳斥相对论是多么的荒谬不经。虽说“真 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最强大的人总是那最孤独的人”,但是如果那代 表传统势力的大多数人不给那少数人说话的机会,不承认自己的不足,不愿平等 地与他们辩论、探讨,而是居高临下地斥为“无稽之谈”,那么这少数人是无论 如何强大不起来……比如布鲁诺就只能地无助地死在火堆上。 自然界是极其复杂,极其庞大的,一个人不管如何努力,对其认识总免不了 如盲人摸象般带有片面性,尼采虽然说“上帝死了”,但其实并没有人能够如上 帝般万知万能,即使是权威的观点,在客观世界面前,亦不过是管窥之见,所以 科学研究上绝对不能搞个人崇拜,讲什么“一句顶一万句”,而必须在民主、平 等的环境下进行:弱小者要能平起平坐与权威对话、辩论,允许质疑、反对而不 被压制;强大者要铭记“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我不同意你的意见,但我绝对 尊重你发言的权利”(弥尔顿),不以权威自居,意识到自已犯错的可能性、必 然性,敢于坦然承认不足并积极改正,而不恼羞成怒动辄对反对者施以棒杀。兼 听则明,偏听则喑,只有集思广议,科学才会完善,人类才能发展。 翻开科学技术史,我们会清楚地看到,没有民主的氛围,就没有科学的进步: 欧洲十五世纪前,宗教势力横行霸道,以上帝自居,对任何怀疑圣经的意见都视 作“对神的亵渎”,以“神”的名义加以问罪、处决。对付布鲁诺之流的火焰烧 彻了整个中世纪,而这几百年也恰是西方科学史上最黑暗的时代!只有在文艺复 兴打破宗教专制后,科学才真正开始腾飞。在中国,先秦时代百家争鸣,诞生了 一大批伟大的思想家,但之后却焚书坑儒,独尊孔孟,大搞文字狱,后人只能对 四书五经进行注释,而断不敢提出异议,另辟新说,所以纵观中国五千年文明史, 称得上思想大师的还得从孔子、老子这些人里找。而且传统中国还有一个信条: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德成而上,艺成而下”,把只属于学 术一个分支的人文、伦理学科视作最高境界,认为其他什么物理、化学、数学等 等都是粗浅低级,不值一提,只有会作八股文、科举中榜的秀才才是人才,工匠、 医生等等都是下贱人士。在这么一个不平等的环境下,我们虽然曾有过不少一度 领先的技术,但指南针也只好用来看风水,火药也只是拿来驱鬼逐妖,造纸术、 印刷机也只能用来进一步传播儒家文化,四大发明在其产地只能附庸于儒学,长 成后天发育不良的侏儒,而在西方却可自立门户,繁衍出航海术、火炮等一大堆 子孙……“落后就要挨打”,但为什么会落后?学术思想的专制是极重要的原因! 只有在民主的学术环境下,人们才会无所顾忌而畅所欲言,大胆提出新学说,新 观点,新发明,新创造也不会受到肆意的排挤、压制而可自由发展。新科学的婴 儿在德先生家里可以大量繁殖,并受到良好的喂养、照顾……饮水思源,赛先生 有什么理由不叫德先生一声“好爸爸”呢? 自鸦片战争来,中国人就一直在努力学习科学,我们不乏聪明才智、天资禀 赋,求知亦不可不谓勤奋、刻苦,但百余年过去了,我们的学习成绩如何呢?纵 向地与自已比,当然进步明显,但横向地与其他同学比呢,我们又没有太多值得 骄傲的东西:那个姓“美”的同学依然是每个学期都带满了“诺贝尔”的小红花, 有个姓“日”的同学,本来成绩同样糟糕,一度还要向我们请教,现在却挤进了 “地球班”里的前三名?!年初时瑞士洛桑国际管理开发研究院发表了2000 年度《国际竞争力报告》,中国科技竞争力排名继1999年大幅度下降12位 后,在本年度报告中的排名又下滑到名列第28位……谁都体会得出这份成绩单 包含的沉重。 问题出在哪呢?糟就糟在我们太喜欢科学了!赛先生讲的课挤破了头也要去 听,德先生的课却得过且过,能逃就逃,这样的偏科是可笑的……因为德先生是 赛先生的爸爸呀!比如隔壁老王的孩子出息了,你看着自己不争气的儿子心痒难 耐,不向老王夫妻请教优生优育的经验,却只指望从他们孩子的嘴里掏出点宝贝 来,天下之滑稽,莫大于此。 八十年代播出的《四世同堂》电视剧里有一句高昂激越的唱词“重整河山…… 待——后—生!”每每闻之令我动容。中国要强大,必须培养出千万个黄皮肤黑 眼睛拿着“CHINA”护照的“赛先生”。但是,不向老德先生请教,凭我们 自己那一套教子经验能达到这个目的吗? 今天中国的教育与以前相比,在所授内容上自然有了极大的丰富,但在教学 方法上,很难说比旧时的私塾高明多少,简而概之依然是“填鸭式”。近年来讨 论中、西教育的文章写了许多,笔者才疏学浅,只能献上点“肤浅”、“表面” 的看法:让我们把“教”这个字拆分一下,可得到“孝、文(反)”,而“孝” 又是由“老”、“子”两个字组合而成,“老子”骑在“儿子”的头上,这样的 一种“孝”“文”化就是“教”育!!再想想“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君要臣 亡,臣不得不亡”的名言,我们基本上可以认为:这样的教育是带有浓厚专制色 彩的。 再来拆解一下“TEACH”这个单词:我们可以把它拆作“TEA”及 “CH”,后者指什么呢?我们尽可发挥:CHAT,CHECK,CHESS ……试想一下,茶香里,棋桌旁,师生两人平起平坐,毫无拘束的对局、讨论, 这样融洽、随意、畅所欲言的环境下,多少思想的火花可以迸发?多少玲珑的妙 手可以偶得?……想起《宰相刘罗锅》里刘墉知道对局者乃是当今皇上时的诚惶 诚恐,我只有发出一声叹息! 中式教育通过灌输的方法,确实可以在同样时间内让学生学到更多的知识, 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学生也因此养成了唯唯诺诺,背诵服从,迷信师长的习惯, 失去了独立思考,大胆质疑,坚持已见的精神……没有这些精神,新规律的发现、 新理论的提出,新思想的火花从哪里来?当然有人会说“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研究生阶段不就是培养这种本领的吗?我只想举个例子:野生动物的幼兽被人捕 获后,由于从小习惯了喂养生活,成年后大都丧失了独立捕食能力而无法在野外 生存,而这时才重新培养其捕食能力也是极其困难的……必竟“江山易改,本性 难移”,从小就视作理所当然的习性哪能轻易改变?再说,“授人以鱼,不如授 之以渔”,这两者孰难孰易?我们把一大堆“鱼”灌进学生喉咙里尚要十几年功 夫,却指望只用区区几年时间使之通晓撒网捕鱼的本领??前者只需张嘴吞咽, 顶多小心一下鱼刺,难道竟比后者更需要下苦功磨炼? 要在中国培养出大批“赛先生”,因此我们必须向其父亲——老“德先生” 虚心请教,反思自己的不足:在对待年青人上,我们以为“在父母眼里,孩子永 远是孩子”,老德先生却以为“孩子已经是个‘小’大人了”;在师生关系上, 我们教导孩子见到师长要尊称一声“XX老师”,而老德的孩子却只叫一声“M R.XX”或“Miss.XX”(这样的称呼就好比我们叫一声王阿姨,李叔 叔那么平常);在课堂上,我们的孩子回答问题要起立发言,德先生的孩子却只 需坐着说话(前者总让我想起以前去典当行要踮高脚跟才把东西交给高高在上的 夥计)……老德先生的孩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从小就开始培养思考、发 问、探索、求真、辩论、宽容的习惯,书虽然背得不好,模拟题做得不多,参加 中学生世奥赛也比不过咱们的孩子,但成年后就看出差别了……我们的孩子大多 成了“伤仲永”的流星,德先生的孩子却因提出另成一家的观点而成长为新的 “赛先生”! “赛先生”就是这样一批批成长起来,层出不穷,百余年来,我们看得眼花 缭乱,只顾着跟着他们打转,而忽视了其身后父亲的背影。逝者难追,但面对新 世纪,新千年,“地球班”新的学期,我们总应有所举动。 【丝露集】∽∽∽∽∽∽∽∽∽∽∽∽∽∽∽∽∽∽∽∽∽∽∽∽∽∽∽∽∽∽ ◆              河 神               ·尹全生·  杨柳河连年洪水泛滥,沿岸百姓被折腾得无奈,就在杨柳湾这地方建起了个 很气魄的河神庙,而后寻进百里之外的深山,请瞎子和跛子来塑河神像。   瞎子和跛子这两个老光棍儿是以塑神像为生的,名声大着呢。远近几百里庙 宇中的山神、土地、释迦牟尼、太上老君等莫不出自他们之手。瞎子十分了不得, 他一个没眼睛的人,只消跛子打打下手,就能塑出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的神像。 人们都称他“心中有神”。“心中有神”的人塑的也才是真神。 其实瞎子塑神,事先必须要由跛子根据所见形容描绘,心灵手巧的瞎子依其 所云塑造。“神”也就神在这里。 而这次到杨柳湾来他们却犯了难:跛子从没见过河神,连是男是女都不晓得, 如何形容描绘?没有跛子的形容描绘,瞎子又如何塑造?   瞎子、跛子为难得抓耳挠腮。若说不会塑河神,挣不到工钱事小,遭人耻笑 事大;若按山神、土地之类模样胡乱塑造,日后遭人非议,岂不毁了几十年名声、 砸了日后饭碗? 在空荡荡的河神庙内,两人搜肠刮肚几日,一点头绪也没有。 苦闷时,跛子在前引路,用探道竹杖牵着瞎子,到杨柳湾闲溜达,算是散心。 晚上溜达时,途中遇到一群村民聚在道旁,围观欧洲杯足球赛的电视片段,他们 也围过去看热闹。跛子边看边讲述给瞎子听:“一群人哩,驴踢马跳地在争一个 圆球球。”他们觉得没意思,继续朝前溜达;转回来又看,足球比赛已经变成了 橄榄球比赛。跛子看了还讲述给瞎子听:“还是一群人哩,正山崩墙倒地在争一 个扁球球。”瞎子因此讥笑道:“这一带人真的蠢哪!球球都争扁了还在争,有 啥争头?有啥看头?”白天溜达时,途经一个财神庙,不少当地人正烧香跪拜, 虔诚祷告。瞎子听到祷告声、闻到香火味,不等跛子介绍就又讥笑这一带人蠢: “吃饱了撑的!对着一堆泥垛垛磕头,能磕出个鸟名堂!”跛子也窃笑:“买香 火花的钱,还不如买半斤猪头肉下酒哩!” 他们认定这一带人蠢不是起于眼下,杨柳湾人去请他们塑神像时他们就认定 这一带人蠢了。 ——神是什么东西?瞎子说过:“鸟!就是一堆泥垛垛嘛!”跛子说过: “我偷懒为少挑水,还常常往塑神的泥里撒尿呢!”他们是塑神的,却又最不把 神放在眼里,因此,对那些请他们塑神的、对神磕头烧香的,他们都一概认定是 很蠢很蠢的人。不过他们是靠神才有饭吃有酒喝的,说自己吃的是神的肉,喝的 是神的血,所以又不便当面取笑信神的人;当面还要昧着良心,说神如何如何无 所不能,如何如何把人的命牢牢攥在手里。信神的人蠢,信河神的杨柳湾人就更 蠢:谁也说不清白河神是什么模样,连模样都说不清白还要为他塑像朝拜,你说 蠢到了什么程度…… 在村子里溜达时,他们趁人不备,偷了一只小羊羔,掐死后拖回庙里,生火 烤了,半生不熟地,一人一半撕了吃。他们一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边琢磨河 神的模样。酒干肉尽还是没琢磨出个名堂,瞎子就说杨柳湾人信奉的河神,不是 狗头就是驴蹄子的长像,跛子说河神说不定还在母猪肚子里呢,骂完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就是鸡梳毛狗打盹儿的中午了,看酒瓶已空,两人晃晃悠悠地去买酒。 买酒需过河,跛子过河不方便,请瞎子背。瞎子走路多靠跛子指引着过河。 心甘情愿地背起了跛子。水浅却宽阔的河床间多柳丛,是个“水清石出鱼可数, 林深无人鸟相呼”的去处。   趟到河中间,跛子突然压低嗓门道: “前面、前面柳丛里有人洗澡!”   瞎子当即收住脚,呼呼喘起来:“是光着身子的女人在洗澡?”   跛子浑身发抖、牙齿打颤,结结巴巴地指示瞎子以柳丛作掩护靠近去: “你狗日的快一点儿……你狗日的轻一点儿!”跛子在背上抖,瞎子自己在下面 抖,抖作一处瞎子的腿就不听使唤了,正好又踩到块圆滚滚的石头,“噗通” 一声二人双双翻入河中。 这声“噗通”惊得洗澡的女人鬼喊鬼叫,抓起衣服逃之夭夭了。   跛子爬起来见没了女人,还不死心,牵着瞎子跌跌撞撞追到岸上,陀螺似地 四下张望,眼睛都望酸了也没见到女人的影子。   懊丧使跛子直拿拳头擂胸脯——这是从没见过的白花花的女人哪、从没见过 的赤条条的女人哪!可一转眼就不见了!还没看真切就不见了!要不是跌那一跤, 准可以靠近去看个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呀! 懊丧使瞎子直拿拳头砸脑袋——跛子形容描绘过的女人不少,但白花花、赤 条条的女人还从没形容描绘过;要不是跌那么一跤,准可以靠近去,而后听跛子 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形容描绘一番哪!   一腔懊丧这时候变成了火,忽地一下燃到了头顶。跛子憋不住就恶狠狠骂起 来:“狗日的!” 在他们两人之间,这话算不得骂人,平时相互打招呼或称呼对方,他们就常 把“狗日的”挂在嘴边。可是在此时此刻听起来,这话既扎耳朵又扎心。瞎子怒 不可遏:“你狗日的骂谁?” 跛子气势汹汹道:“不骂你狗日的还骂谁?——平白无故跌那么一跤,发牛 瘟了?发猪瘟了?” “要不是你在老子背上抖……”瞎子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瞎轮过去一拳。   跛子也不躲避,挨了那一拳,而后照准瞎子的黑脸也砸去一拳:“要不是你 摔那一跤……”   搏斗就这样开始了。打!两个同室居住、相依相伴几十年的老光棍儿,恶狗 般放纵地嚎叫着,用脚用拳用牙齿拼斗,一时间天昏地暗。 他们死打活拚的原因其实并非仇恨对方,而是窝在肚子里那股由失望、懊丧、 愤懑汇成的烈焰喷发的需要,不喷发出来非活活憋死不可!血从他们嘴里、鼻孔 里、伤口里喷出来,热辣辣、酸溜溜的;那些血喷出来的时候,他们都感到一种 发泄后的轻松和舒畅,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轻松和舒畅!最后他们都精疲力尽, 瘫倒在河滩上。 这时候的跛子心里舒坦多了,他仰面朝天躺着,冲天吐出一口血,慢条斯理 道:“说你狗日的窝囊吧你又灵光!──当初我只是说有人洗澡,你咋就知道洗 澡的是女人?”   瞎子照样仰面朝天躺着,听了跛子的话他直想笑,吐出一颗大牙道:“当时 我的脊背都快被你狗日的顶透了呀!”   瞎子揭露了男人最浅显又最深奥、最原始又最复杂的秘密后,野笑便带着哭 的腔调从他们嘴里爆发出来,鬼哭狼嗥一般,惊得树林中的鸟儿尖叫着飞窜。直 笑得喘不过气来。笑过,懊丧了愤懑了都没了,跛子心里甚至浮出了几分自豪: “咱这五十几岁总算没白活, 总算看到白花花赤条条的女人了呀!”   瞎子一翻身坐起来,连扑带爬来到跛子跟前,求告道:“狗日的,你看真切 了?都看真切了?——快讲出来听听呀!”   跛子也从地上爬起来,先帮瞎子擦去腿上、胳膊上的血,然后正襟危坐,动 情地形容描绘—— 他形容描绘那白花花的……瞎子便联想到了轻柔柔的棉花。那是晚秋,新摘 下的棉花含蓄着秋阳的温暖,摸上一把,柔软和温暖便滋润了心头; 他形容描绘那圆润润的……瞎子便联想到了脆生生的苹果。那是个酷热的日 子,两人在荒漠里走了一天,滴水未沾。瞎子又发着低烧,渴得嗓子冒火、眼冒 金星。天晚时来到一个村庄,有人给了瞎子一个苹果。一口咬下去,哇——五脏 六腑顿时都被甜透了; 他形容描绘那鼓泡泡的……瞎子便联想到了热腾腾的馍馍。那是饿急了的时 候,前心贴着后背,瞎子突然摸到了热腾腾、软乎乎的馍馍,手上的感觉瞬间传 遍了全身,使得脑袋嗡嗡直叫……   听完,瞎子一动不动地坐着,瞎眼直直地注视着远方。过了很长时间,他脸 上渐渐浮出了庄重的表情:“照这么说,我们今天怕是遇到神了!” 跛子问:“这话咋说?” 瞎子若有所思:“那年,我扛着近两百斤重的石头,走十几里山路都不喘, 可今天我就背着你一个轻飘飘的人,走几步路却喘了!连腿都喘软了!”   “谁说不是?──我那年遭贼人劫道,刀架在脖子上我都不抖,可今天我不 知为啥就抖了,抖得没有骨头似的!”  “那……”瞎子突然一激灵,“刚才我们见到的女人肯定不是凡人,说不定 就是河神吧?” 跛子愣了一刻,猛然一拍大腿道:“没错!——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   瞎子、跛子认准洗澡的女人就是河神,酒也不买了,返身回去关起庙门,拒 绝他人入内,跛子开始和泥,瞎子开始塑神。 在杨柳河畔拼斗时,跛子腿上挨了瞎子一口,如今血还没有止住。和泥时, 他要用脚在泥中反复踩,以便使泥软硬适度。血从伤口流出来,水一般往泥里流, 疼出来的汗也象水一般往泥里流。瞎子胳膊上照样有伤,弄得满手都血,一把一 把糊进塑像里……这尊河神说是用泥塑的,倒不如说是用跛子和瞎子的血汗塑的。 神是什么东西?瞎子他们一致的看法是:“鸟!就是一堆泥垛垛嘛!”那么, 他们塑神从来没真正用“心”,不过是为了混饭吃混酒喝罢了。可塑这尊河神时, 他们实在是用“心”在塑,塑造过程中,他们都感到诚惶诚恐,一种神圣的感觉 使他们惶恐得总不敢直腰、不敢大声说话。   河神塑好后,他们都耗尽了心神精力,瘫在地上大半天起不来。瞎子对跛子 说:“你仰起头看看,看真切,再详细说给我听听。” 可跛子不敢仰头正视他们塑就的河神了,如同突然走出黑暗的人不敢仰视太 阳。 跛子说:“你也是五十出去的人了,不像我,好歹还看见过女人——想摸, 你就去好好摸摸吧!反正这神是你一把一把塑出来的。” 瞎子顿时满脸发白,虚汗直流,斥责道:“你狗日的说这话不怕折寿!这尊 神是我一把一把塑的不假,可塑成了她就有了灵气,是真的了!” 弓腰站在塑好的河神像前,他们都有一种被圣洁的灵光笼罩的感觉,都感到 膝盖发软,不由自主地想跪下去……   打开庙门,早等候在外面的善男信女们就燃着香火涌进来;涌进来的善男信 女们先是一阵惊愕,继而就滔滔乱嚷开了:这哪是河神,明明是个光着屁股的骚 娘儿们嘛! 有人喝道:砸了它! “我看谁敢碰一碰!”瞎子持竹杖在手,威风凛凛地护住河神。 跛子则操锹断喝:“爷儿们从来都是不要命的!” 善男信女们惶惶然向后退缩。   瞎子、跛子本要骂他们个狗血淋头,骂他们实实在在是一帮蠢货!但转念一 想:他们对河神不中意更好!大半辈子就塑这么一尊真神,怎能留给他人呢?再 说这一带的蠢货们又有眼无珠不识真神,撇下河神在这里少不了还要受虐待。—— 瞎子、跛子干脆不要工钱了,雇车把河神拉回山里,供奉在他们自己的土屋里。 他们曾做过许多歹事,比如黑着心多收别人的工钱了,放火烧掉得罪他们的 人家房子了,为了使别人信神、求他们塑神,夜里装神弄鬼了……因为不信神, 他们也不相信轮回报应之类,所以不修来世,所以不知道世上有什么可怕的,昏 天黑地、横冲直撞地活着,过一天算一天。而自从在屋子里供奉了河神,他们就 时时感到一种敬畏,既时时觉得被一种神秘的目光注视着,又时时觉得被一种神 秘的手臂呵护着;既不再敢放肆地做歹事,也没了总让人担忧的事。 这以后的日子就成了通风透亮的日子。瞎子觉得眼前总是亮堂堂的,跛子觉 得世上的路都是平坦坦的。 ◆             我的记者生涯               ·邱贵平·   下岗后,我应聘到县广播电视局当摄像记者。   加上我这个新生力量,县广电局共有4位记者,其中有一位是播音员。播音 员一般来说都是女的,而且长得都挺漂亮。我们这位播音员不仅人长得漂亮,名 字也漂亮,按照吴国庆的说法,是很性感。   吴国庆出生于上个世纪60年代初期的一个国庆日,身高180厘米,体重 90公斤,以酒量和能言善侃而著称。吴国庆至少谈过6次恋爱,6次都以失败 告终,一次婚也没结过,至今单身,发誓要把单身生活进行到底。很显然,吴国 庆对爱情已经彻底绝望,但对女人依然持有浓厚的兴趣,过着十分下流的私生活, 光是固定的性夥伴就有3位。   报到那天,我就领教了他的口才。吴国庆吴主任是这样向我介绍播音员英流 的:“这是我县著名播音员,姓英名流,英雄的英,风流的流,未婚,括弧,刚 离婚。”   英流瞪了他一眼,骂道:“吴国庆你这个流氓。”   吴国庆一点也不恼,笑道:“不是流氓的流,也不是下流的流,而是风流的 流。你知道下流和风流的最大区别吗?下流是到处遗精,风流是到处遗情。”   英流面不改色心不跳:“那你是下流之辈还是风流之辈?”   吴国庆一脸坏笑:“这个嘛,在别人面前不好说,在你面前呢,我既不是下 流之辈也不是风流之辈。”   “那是什么?”   “前辈。”   英流一时语塞,把注意力转向我,我连忙见缝插针现学现用自我介绍道: “我叫王智宝,王八蛋的王,弱智的智,活宝的宝,已婚。”   英流很夸张地叫道:“哇,你就是王智宝呀,久仰久仰,我读过你不少文章 呢。”   我赶紧谦虚道:“我的文章都是臭狗屎,真是浪费你的宝贵时间了。”   办公室里的人都过来和我握手客套,只有高礼君坐着不动,轻轻向我点个头, 算是招呼。或许因为他坐在最后面,吴国庆最后一个才介绍他,口气淡淡的,没 有具体分析他的名气。      高礼君对此似乎很不满,站起来自我介绍道:“在下姓高,高傲的高,礼尚 往来的礼,君子的君。”   这时英流突然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口气插了一句:“不是君子的君,是伪 君子的君。”   办公室的热烈气氛像遇到冷空气突然袭击一样,温度立刻降了下来,高礼君 原先惨白的脸却红得发紫。   办公室很大,大得像个大家庭,除了英流和高礼君,同办公室的还有三位广 播员,都是女的。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女人的姿色也是如此。如果没有英 流,她们是局里第一第二第三漂亮的女人,在英流到来之前,三人为了争第一 (包括播音水准)明争暗斗面和心不和,光芒照人的英流一来,她们一下就变成 了三只麻雀,于是便联合起来对付英流,气氛十分紧张。和英流相比,唯一值得 骄傲的,就是他们的资格。   大多女人的少妇时代往往比少女时代精彩,英流无疑是这样的女人,尽管我 没有见识过她的少女时代。如果说少女时代是她的黄金时代,那么少妇时代就是 她的经典时代。少女是含苞待放的花朵,少妇是随时都要胀裂的石榴,看见含苞 待的花朵,男人只能咽口水,看见随时胀裂的石榴,就难免流口水。   反正我一看到英流就流了一缕看不见的口水。从此以后,这缕看不见的口水 就像关不紧的水龙头,滴滴哒哒不绝如缕。   在吸取了几次教训之后,见女人就捧的我再也不敢当着她们的面单独奉承某 一个人,尤其是英流,要么保持沉默,要么各打25板,皆大欢喜。不过有一点 是截然不同的,奉承英流是出于真心,奉承她们三位是出于虚心。   由于我的奉承水平较高,很快便成了办公室里最受欢迎的人,每天都有人帮 我倒水擦桌。但这又带来副作用,我越是受欢迎,高礼君就越不受欢迎,我和她 们相处得越好,和高礼君的关系就越紧张。本来,高礼君的文字水平在局里是一 流的,我一来,他就成了末流。   初来乍到的我不懂摄像,只好跟在吴国庆屁股后头到处实习。吴国庆是县里 的名记,知名度高,熟人特别多,他们看到扛着摄像机的我,便问他:“吴记者, 带徒弟了?”如果是半生不熟的熟人,他就点点头摆摆手,继续带着我朝前走; 如果是很熟的熟人,尤其是领导,他会停下脚和他们交谈几句,握握手,并且把 我广告一番:“这位是作家,专门写爱情小说,很有名,是我县唯一的省作家协 会会员。”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心想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这年头的爱情小 说就等于黄色小说,再说了,作家算个球,作协会员算个屌!踮领导面前最多只 是个革命军中马前卒而已。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是喜欢跟着吴国庆,这个山东大汉好色,却没什么诚 府,好打交道。下乡采访,乡干部一个个像往肉里注水的黑心屠夫,总是把我们 往死里灌,如果不是吴国庆关键时刻替我两杯,我肯定每次都要现场直播。按理 说,吴国庆是我的领导,应该我替他才是,这点特别让我感动,经常讴歌他爱兵 如子,这么一来,吴国庆替酒的力度就更大了。其实呢,我原来比吴国庆还能喝, 自从有一次把胃喝出颜色之后,就不敢那么玩命了,我死了不要紧,老婆孩子怎 么办?孩子才8岁,老婆也早已下岗,长得又不怎么样,一家三口全靠着我,要 是我死了,她连改嫁都困难。所以为了老婆和孩子,我必须活着,可是活着就必 须喝酒。有一首打油诗说得好:“高级干部不喝酒,一个朋友都没有;普通干部 不喝酒,一点前途都没有;厂长经理不喝酒,一点业务都没有;老百姓不喝酒, 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我还要补充一句:记者不喝酒,一条新闻都没有。所以 无论如何,酒还是要喝的,只要不喝出血就行。   吴国庆当然也喜欢我跟着他,他的摄像技巧在局里是最好的,在市台都小有 名气,可他的文字功底实在太差,一篇二、三百字的稿子,没有一个小时绝对写 不出来,按说新闻稿子都有套路,摸准了套路,一二三四五往里套就是了,小学 生都会写。不是我吹牛,像我这种有文学功底的人,弄新闻简直易如反掌,所谓 的新闻,尤其县台新闻,说白了主要就是各级领导的活动。领导活动的主要有三: 一开会;二下基层;三会见宾客。这三项内容的新闻语言,又是千人一面,百人 一腔,好写极了。例如:代表、委员之类的会议新闻,开幕必是隆重,闭幕必是 胜利,形式必是大好,成绩必是主要,领导必是正确;其它会议新闻,只要会写 “领导、主持、讲话、重要、及时”等几个单词,串起来就是好新闻。比如:会 议由XX主持,XX作了重要讲话,XX指示很及时;领导下基层调查研究的新 闻,总是这样:调研没有不深入的,现场没有不亲临的,考察没有不全面的,对 成绩的肯定没有不充份的;领导会见宾客的新闻,内外有别,外宾会见一定友好, 欢迎一定热烈,贸易一定互补,前景一定广阔,交谈一定坦率;内宾(代表、英 模等)会见一定亲切,关心一定非常,询问一定详细,鼓舞一定巨大等等……   奇怪的是,吴国庆对这个套路虽然了如指掌,可就是无法做到理论和实践相 结合,像阳萎患者一样,一动真格的就不行,而且十几年来不见长进,每次都难 得跟生孩子似的,尽管每次都能生下来,真是不可思议。要是他有高礼君一半的 文笔或者有我三分之一的文笔,早就调市台去了。   这也难怪,当记者之前,吴国庆是爬电线杆子的,那时不叫县广播电视局, 而叫县广播站。后来有了电视,建了电视转播台,吴国庆便调到转播台,既是台 长又是兵,因为整个转播台只有他一个人。转播台建在山上,从山上到山下,有 九里之遥,山脚距县城却不到一里。当时受条件限制,山上没有修建盘山公路, 交通十分不便,吴国庆一般一个星期只下山一次,逢年过节还要坚守岗位。   上山之前,吴国庆正和第三位女友打得火热,并进入谈婚论娶阶段,上山不 久,他们轰轰烈烈吵了一架,女友限令他短则半年最长一年必须调己离山,否则 就你走你的羊肠小路她走她的水泥大道。   那时候,吴国庆的姐夫还没有当上副县长,不过是僻壤穷里的一个小乡长, 而且还是副的,除非辞职,吴国庆绝无可能在一年之内把自己搬运下山,何况当 时他还因为不满站长的安排借着酒劲和他干了一仗,把站长的办公桌擂了一个拳 头大的洞,难度就更大了。吴国庆对她不仅动了真情也花了大钱,苦口婆心地做 她的思想工作,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白天和晚上,又说,我们的直线距离 还不到五千米。女友说,别说五千米,夫妻朝夕不能相守,一千米也是咫尺天涯。   吴国庆火了:“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我花在你身上的钱也够多的了。”   吴国庆的言下之意是想用失去的金钱唤起她的良知。   没想到她更绝:“你撒要我身上的精液也够多了,多得可以浮起一艘小船。”   吴国庆无话可说。   和第三任女友分手后,吴国庆便下定决心独善其身,原因有二:一来他不用 承担延续香火的任务。他父母是一对生育健将,一共生下五男三女八个子女(期 间还扒过三次胎),除了吴国庆,一个个都已开花结果,四个哥哥和一个弟弟更 是不辱使命,为了吴家生下四男三女七个活蹦乱跳的后代。加上老父老母已经仙 逝,没人强制他的婚姻大事,他也就乐得做个快乐的单身汉。二来呢(这是主要 原因),和第三位女友分手不久,吴国庆从一本小说上看到这样一段话:“有一 些男人,慈悲的天意注定叫他们终生作个单身汉,但是他们有的人由于任性,有 的人由于拗不过环境,却违背了上帝的旨意。再没有谁比这种结了婚的单身汉更 可怜的了。”吴国庆读罢犹如醍壶灌顶并暗自庆幸,幸好他在关键时刻看到这段 话,如果他结了婚,一定是位可怜的结了婚的单身汉。当然,话又说回来,他之 所以在关键时刻看到这段话,与其说是巧合,还不如说是天意。   和第三任女友分手的第三年,吴国庆的姐夫当上了全县第一大镇的镇长,该 镇管辖的范围就在城区,姐夫和县里主要领导的关系非常一般,朝中有人,吴国 庆的好运气来了,为了适应形式的发展需要,也为了领导的需要,县委宣传部组 建了新闻摄制组,吴国庆从山上调到山下,成了县里第一位摄像记者。那时还没 有有线电视,电视的传播手段还很落后,吴国庆的主要任务就是拍摄一些录相资 料,半个月出一档内部新闻。   在录相机尚未普及VCD尚未上市的年代,身躯伟岸的吴国庆肩上再扛上那 么一架物以稀为贵的摄像机,简直帅呆了酷毙了,所到之处,羡慕和爱慕的目光 像炽热的阳光般笼罩着他。凭着那台摄像机,吴国庆至少和五个女人上过床,其 中包括他的第三位女友。吴国庆和她上床的时候,她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了。分手 后,她和当时一个条件看上去比吴国庆还好十倍的男人结了婚。婚姻好比一根甘 蔗,大部份夫妻都是选择从甜的那一头开口,结果越吃越苦越吃越淡。她也是这 样,甜了不到两年,便开始苦涩,到了她和吴国庆上床的时候,已经苦不堪言, 那个当初看上去比吴国庆强十倍的丈夫如今连他的一根指头都不如。   吴国庆和她上床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重温旧情,而是为了感激她。如果她不 提出分手,他就不可能单身,也就不会有日后的性福生活;如果她不提出分手, 他就不可能在山上卧薪尝胆并火线入党,就不可能化悲痛为力量去阅读那么多的 文学著作,虽然是囫囵吞枣一知半解,毕竟多多少少提高了自己的文学水平和写 作水平。要知道,他在爬电线杆子的时候,连张请假条都写不清楚呢。   除了读书,吴国庆在山上最爱做的两件事就是手淫和喝酒。   总而言之,他必须感谢她。   当吴国庆势如破竹般进入她久违的身体时,胸中不由升起一股“待从头,收 拾旧江山”的豪迈。   有了我,吴国庆再也不用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因他是主任,拥有一间单独的 办公室)苦思冥想唉声叹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下又一下地揪头发,日益沙漠化 的脑袋重现生机,同时也拥有了更多和英流打情骂俏的时间。稿子虽然不是他写 的,可他依然是主创,名字永远署在我的前面。当然,我并不因此而难过,那从 来没有超过千字篇幅的新闻对我来说不过小菜一碟,长则十几分钟,短则几分钟 就搞定了。   我最喜欢还是吴国庆从不对我的稿子指手画脚这一点,除了偶尔指出一些诸 如把县长的名字放在了书记前面等常识上的错误,他从来不修改我的稿子。而高 礼君就不同了,哪怕是一、两百字的稿子,他也要鸡蛋里面挑骨头,眼睁睁看着 他的秃笔在我整洁的稿子上横冲直撞,留下一串串鸡爪般的字迹,我心里真比丰 收在望的庄稼被野兽糟蹋了还难受。可我又不敢得罪他这个摄制组副主任,尽管 吴国庆是摄制组主任,尽管吴国庆是终审(重点稿子由局长审核),可高礼君的 稿子从来不送审,吴国庆也从不审他的稿子。   吴国庆和高礼君很少合作,因为合作必然涉及到署名问题。前年,他们合作 的一条新闻一路闯关,居然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这在本县电视新闻史上 是前无古人至今后无来者的大事,按照局里的奖励规定,上了新闻联播的新闻不 论长短一律重奖三千元,尽管在奖金上两人平分秋色,可在署名上高礼君却吃了 大亏,作为主创,他的名字本来是署在前面的,可新闻播出时吴国庆的名字却跑 到了他前面,高礼君认定吴国庆暗中做了手脚,两人关系进一步恶化。   吴国庆和高礼君的分工也是十分明确的。   吴国庆是党员,政治上过硬,资格又老,上级领导来县里视察和一二把手下 基层等重大活动,大多由他摄像。这种时候,就是我主动请缨,吴国庆也不会带 上我。久而久之,一、二把手眼里就只有吴国庆,有一次,吴国庆出差,恰好市 长下来视察工作,一把手见是高礼君,不悦地问道:“怎么是你,吴国庆怎么没 来?”   高礼君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家伙,一把手这么一问,他心里真比失恋还难受, 可他又不敢生一把手的气,只好把所有的不满都转嫁到吴国庆身上。如果把吴国 庆和高礼君比作矿泉水,那么除了牌子不同,品质上他们并没有多大区别,可一 把手只认吴国庆这个牌子,你有什么办法。   高礼君与吴国庆的斗争注定要失败,不仅因为吴国庆的资格比他老后台比他 硬,更因为吴国庆的人缘比他好。吴国庆的人缘好主要表现在他的性格开朗和出 手大方上。反正他一人吃饭全家不饿,经常公私兼顾地请大家吃饭。别看吴国庆 的笔头功夫不怎么样,口头表达能力却是一流,顺口溜打油诗一嘟噜一嘟噜的, 尤其是酒桌上,在酒精的刺激下,张嘴就来。   一次,上级领导到水电局检查工作,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这尊神,酒席上, 嗜酒如命的领导居然滴酒不沾,气氛十分紧张场面非常尴尬。局长急中生智,想 到了哥们吴国庆。不巧的是,那些天,因为身体不适,吴国庆正在住院。情况紧 急,局长只好派司机把打着点滴吴国庆火速接到现场。   吴国庆果然不辱使命,连罚三杯之后,双手举杯对着领导即席做诗一首: “滚烫的心,颤抖的手,俺给领导敬杯酒;领导不喝这杯酒,就是嫌俺长得丑。”   领导忍俊不住,一笑,就把酒唱了。   吴国庆乘胜追击,又做诗一首:“滚烫的心,颤抖的手,俺再给领导敬杯酒; 领导喝了这杯酒,一股暖流在胸口。”   领导龙颜大悦,又喝了。   万事开头难,这头开好了,下面就好办了。吴国庆接着又向领导演示了一种 名叫“市长怕老婆”的猜拳方法:五个指头,小拇指是老婆,无名指是村长,中 指是乡长,食指是县长,大拇指是市长。依次是村长管老婆,乡长管村长,县长 管乡长,市长管县长,老婆又管着市长。理由是:村长都是农民,娶的都是黄脸 婆,打起老婆来都往死里打,哪个农民怕老婆?而市长娶的都是太太,懂得妇女 儿童保障法,要是发点脾气晚上不和市长睡觉,市长也没办法。市长又不能硬扯 过老婆来强奸,更不能打,作为市长他还还要注意影响呢,所以只有跟老婆服软, 这样不就管着市长了?   领导对这个“市长管老婆”非常感兴趣,尽兴而归。从那以后,这个领导记 着吴国庆了,每次来都要叫吴国庆作陪。   吴国庆因救驾有功,水电局长给他报销了两个月的手机话费。   吴国庆每月手机话费高达三、四百元,局里按规定只给他报销五十元,但他 总能找到报销的渠道。在手机还物以稀为贵的时候,吴国庆就开始玩手机,玩得 炉火纯青。如今他使用的是最新款式的手机,它可以根据不同的来电者,响起十 种不同的铃声,于是他便精心设计了一番:好朋友来电时,手机响起“最近比较 烦”;新情人来电时,响起“明天你依然是否爱我”;普通外电打入,“我们只 是路人甲乙丙丁”;局长来电时,响起“我们走在大路上”;旧情人来电,“都 是月亮惹的祸”。那阵子,英流的手机丢了,经常借他手机用,有一次,不到一 个小时,甲乙丙丁就找过他四次,最近比较烦烦了二次,新旧情人要嫁给他好多 次,月亮则惹了三次祸,幸好我们走在大路上没吭声。   我前面说过,吴国庆的酒量好得出奇,到底好到什么地步?还是借他自己的 话来说吧:“如果我现在死了,一般情况下遗体停放个把星期可能不会发臭,因 为我身体里的酒精实在是太多了。”这决非夸张,作为县里的名记,只好你肯喝 能喝,除了早上那顿,革命小酒餐餐醉!这些年严禁有偿新闻,红包是拿不成了, 喝几杯酒还是可以的。反正县级新闻都是遵命新闻,大都停留在歌功颂德的等级 上,不存在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的问题。   与吴国庆的海量相比,高礼君只能算是溪量,常常为了一杯真诚的敬酒说上 一瓶的费话,扭扭捏捏得像个刚进城的村姑。久而久之,大家都在背后叫他酒桌 上的太监。英流之所以叫他伪君子也是事出有因的。摄像记者每个月都有额外补 助,月底另外做表到财务科领取。那月英流出于好心,帮忙把高礼君的补助也一 起领了来。没想到第二天高礼君却对英流说她昨天给他的那张50元是假钞,把 她的皱纹都气出来了,当她假意掏出一张50元表示要赔偿时,他居然毫不客气 地笑纳了。   不过,高礼君明知不是吴国庆的对手,却不肯轻易妥协,而且愈挫愈奋。他 采取的是冷战战术,不动声色地和吴国庆较量着,尤其是在发稿量上。局里有硬 性规定,摄像记者每月至少要在市电视台发六篇稿子,省电视台一篇,否则扣发 奖金。扣发奖金从来就没有执行过,但完成任务的奖金却能兑现。在市台和省台 发稿子,不仅能提高知名度,还能拿稿费。稿费虽然不是很高,因为拿的是双重 稿费(凡是上了省、市台的稿子,局里一律按原稿费标准重新付稿费),所以高 礼君每个月都能拿三、四百元的稿费,而吴国庆,从来没有超过百元。他拍摄的 大都是领导的“日常活动”,这种新闻在本县是头条,到了市里和省里,就一文 不值。而省市领导下基层一般都带着随行记者,根本用不上他的稿子。   那么,在儿童失学,工人失业,救人英雄“流血又流泪”,大楼、公路,桥 梁等工程弄成“豆腐渣”之类的内容统统不能上镜的前提下,高礼君到底拍些什 么而且上稿率如此之高?   高礼君拍的大都是软新闻。   所谓的软新闻,就是与现实生活不怎么息息相关却叫人兴趣的轶闻逸事,比 如多年不见突如其来的燕群,三条腿的青蛙,长脚的泥鳅以及各种各样的奇花怪 树。一次,高礼君到老家和老家的深山老林里转了一圈,一下就弄回六条软新闻, 什么长在树上的竹子呀,生在屋顶上的树呀,还有什么树包塔塔包树呀……这些 稿子都出奇地好用,百发百中。把局长给高兴的,动不动就拍他的肩膀要他好好 干,把他的肩膀都拍疼了,直拍得他心花怒放。美中不足的是,局长从来不当着 吴国庆的面拍他的肩膀。   然而,三条腿的青蛙和长在树上的竹子毕竟少见,可遇而不可求,没办法, 高礼君只好想方设法去“做”:比如把秋天拍摄的菊花放到春天播放,菊花在秋 天开放不是新闻,春天开放就是奇闻,再比如把两朵莲花粘在一个花径上,单蒂 莲花不是新闻,并蒂莲花就是异闻了。高礼君从小就立志当个科学家,不缺乏想 象力,又精通电脑,镜头上再做些技术处理,很难看出破绽。伴随着一次又一次 的成功,高礼君的创作积极性越来越高,最后竟把自家母鸡下的蛋涂上绿油漆, 炮制成一条《老母鸡呱呱生下绿鸡蛋》的新闻,播出后,又再接再厉炮制了一条 《丑小鸭与三黄蛋》……   这天,高礼君接到一位热心观众的电话,说他家有一头一条腿的动物,想请 他去拍摄。高礼君心想,天底下哪来的一条腿动物,这家伙想上电视想疯了吧, 但又不好拒绝,便抱着一试的心理来到他家。接待他的是一位独腿男子,40来 岁。高礼君进门就说:“一条腿的动物在哪里,快带我去拍摄,我还有其它任务。”   男子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你是动物?开什么国际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人是高级动物,我只有一条腿,不是一条腿的动物是什么? 这可是一条千载难逢的软新闻呀……”   高礼君好不恼怒,不等他把话说完便甩袖而去。   受高礼君的启发,能够独立拍摄后,我也扛着摄像机去了一趟百里之外的老 家。   下岗之前,尤其是我还当着厂办主任的时候,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一年只回 家一次,大都是在过年的时候。只要你不是个傻瓜,在任何单位,办公室主任都 是一个或几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至少我就是如此。我每次都是坐着厂里的奥 迪3.0回家的,那时候全县只有两部奥迪,县委书记一部,我们厂里一部。双眼 高度势利的村长见我坐着只有电视上才能看到高级轿车荣归故里,似乎比我老爹 老娘还高兴,每年正月都要隆重地请我吃饭并让我坐上,脸上的谄笑照得见人影。   村长之所以这么不遗余力地巴结我,原因很复杂,次要的我这里就不多说了, 有跑题之嫌,只说主要原因。主要原因其实再简单不过:那就是村长想搭我的车。 不管真忙还是假忙,每次回家后,我都在父老乡亲面前装出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 为了努力装得像一点,我每天至少要爬两趟山,这座小山屹立在村头,海拨近200 米。我上山可不是为了“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也不是学习陈子昂老先生 发思古之幽情,而是为了打手机,只有这座山能收到和发出信号。上山后,我便 掏出手机演讲般装腔作势,恨不得让全村人都听见。   于是,父老乡亲都仰视着我。   于是,我就有理由在大年初二就赶回去,大年初二没有车,即使有车,我也 要厂里的奥迪来接,仅从用车这一点上,你就不难看出我这个办公室主任有多派 头,有多腐败,像我这样的主任,即使厂子不倒,也早该让我下岗。   村长搭车是为了去五十里外小镇上看他妹子。他这个妹子又丑又穷,脑子还 有毛病,奇货可居,在家里混到30岁才倒贴着嫁了出去,连成本都没赚回。村 长的老爹老娘死得早,妹子其实是他拉扯大的,不过,他一点也不喜欢她。妹子 出嫁七、八年,村长一次也没去看她,甚至三过家门而不入。自从我当上办公室 主任并坐上奥迪以来,他每年都要去看上一看。村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奥 迪也。经过乡政府时,村长每次都要恳求司机停一会车,说是要去乡里办点小事, 长则10分钟,短则5分钟。我充份理解村长的良苦用心,所以每次都配合他。 说实在的,他对我家里真是不错,如果把他比作土皇帝,那就是皇恩浩荡了,为 了老子老娘弟弟弟媳,我也有义务做这个顺水人情。   后来,我下岗了,闲着无事,回家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奥迪自然是没得坐了, 只好和老百姓一起去挤那又破又烂的小中巴。没有了奥迪,村长脸上也就没有了 笑容,开始几次还给我打个招呼,后来就爱理不理了,我家的待遇也迅速回落, 和普通村民没什么两样,有时还不如普通村民。有一次,我和村长同车回家,车 很挤,有座位的他居然连个座都没给我让。虎落平阳遇人欺,谁叫我下岗呢。   所以,我这次荣归故里,主要目的就是想治治村长。虽然我坐的依然是又破 又烂的小中巴,但因为肩上多了一台摄像机,身份陡增,比当年坐奥迪还派头, 我又可以跑到山上去“演讲”了。村长恢复了往日的笑容和热情,要请我喝酒, 我自然爱理不理,扛着摄像机这里照照那里拍拍,还找了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就 他们针对村里的情况实话实说。然后我又重点拍摄了已经沦为公共牛栏的祠堂, 接着又带着弟弟一头扎进深山老林,对一处暗无天日的洞穴进行了拍摄。   这次老家之行,收获多多,不仅镇住了村长,还编了几条软新闻。其中有两 条还上了省台,一条是《我县老区发现“红军洞”》,另一条是《我县发现方志 敏同志的办公遗址》。因为当年家乡闹过红军,方志敏确实在那里战斗过,这两 条软新闻居然引起了有关方面重视,革命历史家甚至兴师动众率团前来考察。虽 然没有考察出什么结果,我却着实风光了一回。   当记者真好。我想。   我来的时间不长,方方面面的人都认识我,没有具体拍摄任务的时候,我便 背着吴国庆和高礼君扛着机子到处乱转。一天,我扛着摄像机来到一所中学,还 没进门,守门的老头好像见了强盗似的,撒腿就往里面跑。不一会,他领着几个 带眼镜的人出来了,其中一个胖得像孕妇似的老“眼镜”递给我一张花哩胡哨的 名片,我不亢不卑地接过一看,是校长,示威般地动了动肩上的机子,打开机盖, 将镜头对准校长,淡淡地笑了笑,没吭声。   校长躲枪似躲开镜头,小心翼翼道:“吴记者和高记者怎么……”   不等说完,我就不耐烦地打断他:“什么吴记者高记者,我不认识他们。”   “那您是?”   “我是市电视台的。”   校长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招手叫了一辆三轮车,请我到酒店吃了一顿便饭, 吃完饭又请作了全身按摩。校长一边不断地向我敬酒一边向我汇报:“周(我骗 他姓周)记者请放心,我们学校管理严格,绝无乱收费之类的违规现象……”   做完按摩,校长塞给我一个红包,打开一看,整整800元。   我这人虽然贪心,但还不至于贪得无厌,因为我深知“手莫伸,伸两三次没 关系,多伸必然露馅和被捉”的道理,伸了三次手之后,我就洗手不干了。由此 可见,指望我这样的人做个有正义感的记者是不太可能的,我不会去做昧良心的 事,也不可能出淤泥而不染。我当记者的目的就是为了吃香喝辣的,为了养活老 婆孩子,为了脸上有光,出发点就有问题。   所以,和吴国庆高礼君一样,我基本上也是个垃圾记者。   为了尽快调进局里,我还给局长和宣传部长送过礼。我在当办公室主任的时 候,经常代表厂里和厂长向管得着我们的各级领导送礼,尤其是年底,我的主要 议事日程就是送礼送礼再送礼。送礼对我来说就像请客吃饭干杯喝酒一样轻车熟 路。遗憾的是,我一连去了五趟部长家都吃了闭门羹,只好作罢。部长是日理万 机的县委常委,白天不敢找,晚上找不到,找到了又怕别人看见。   局长刚从书记的位置上提拔为局长,他和原局长水火不相容,处境可想而知, 连签单的权力都没有,更别奢望有人给他送礼。因此,我这份礼物可谓好钢花在 刀刃上,无论质量还是数量,都算得上前无古人。从他那张尚未发酵的脸上激动 表情可以看出这是他有生以来、或者说上当上局长以来收到的第一份厚礼。局长 收下礼物后便与我促膝谈心,希望我能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为家乡落后 的电视事业出谋划策,吃大苦流大汗流芳千古。    尽管我从没打算为我县的电视事业抛头颅洒热血,但局长一席话还是说得我 热血沸腾。   经过一个多月的实习,虽然能够单独操机,但有一点令我非常苦恼:大家知 道,摄像时必须像瞄准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两眼都睁开,镜头里的图像 就是双重的,而且模糊不清。也不知是哪根筋出了毛病,我的双眼好像两扇年久 失修的门,睁一只闭一只的时候有一扇就是关不紧,而且闭左(右)眼则左(右) 眼泪流不止左(右)脸肌肉同时抽搐不止,难看死了。我天天对着镜子训练,半 个月过去了,眼泪流了至少一酒瓶,面部肌肉都发炎了,依然没有效果。看来我 是无可救药了,急中生智,到眼镜店特制了一副眼镜,一块镜片是透明的,另一 块是不透明的,什么都看不见,外观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摄像时,本来就戴着 眼镜的我便悄悄换上它,不是知情人,谁也看不出来。   英流因此给我取了外号叫“睁眼瞎”。   因我是新手,业务不过硬,主要任务拍摄会议新闻。因为会议新闻最好拍, 就像用傻瓜机照相一样,根本用不着技巧,像吴国庆和高礼君这样的老记者是不 屑于拍会议新闻的,没劲,也没水平。拍摄会议新闻遵照“三步曲”原则即可: 将摄像镜头对着会标,主席台和台下各代表各扫几遍就完事了。但要记住一条, 后期的技术剪辑极为重要,坚决把画面里边边角角打盹儿的脑袋删掉。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会议新闻,我还是出了错,而且是严重的“政治错误”, 县长在打给局长的电话中就是这么说的。那是个什么会议我已经忘记了,反正挺 重要,县委书记和县长双双出席。后期剪辑的时候,忙中出错的我居然把县长的 镜头给短斤少两了,而且整整少了10秒钟。如果换上其它县长,这根本就不算错 误,但这位县长与众不同,他和县委书记长期不和,又争着在荧屏上较劲,摄制 组便形成个不成文的规定,两人上镜的时间长短必须一样。曾有好事者掐表,误 差果然在5秒之内。我报到当天,局长和吴国庆就把这个不成文的规定向我反复 交代过,没想到我还是“明知故犯”,被局长拍着桌子骂了一通,局里申请的那 笔改善设备的财政拨款因此拖了半年才到位一半,从那以后,局长就开始对我 “另眼相看”,我那前无古人的厚礼算是白送了。   提到县长大人,不能不说一说全县人民都知道的、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则经典 新闻。   县长姓姚,姚文元的姚。姚县长当县长之前,曾经当过县委办公室主任和宣 传部长,办公室主任和宣传部长难免写写画画,姚县长虽然没有经过正规训练, 但熟能生巧,毛笔字写得不赖,只不过他当宣传部长尤其是当县委办公室主任的 时候影响有限,知名度也就有限。   当上县长后,姚县长日理万机,根本没时间练习,书法水平明显下降,影响 却越来越大,属下结婚乔迁过年的时候,都来请他写对联春联,并强迫他收取 “润笔”,姚县长实在拒绝不了,只好笑纳,发展到后来,谁不给润笔他就不动 笔,给润笔的都写不过来,不给润笔的自然要靠边站了,这也是人之常情,事物 发展的普遍规律。   在文化局王局长的“帮助”下,姚县长先是加入市书法协会,还当上了常务 理事,接着又加入了省书法协会,本来还可以加入中国书法协会的,是姚县长自 己谢绝了。姚县长对王局长说:“连你都不是中国书法协会会员,我怎么好加 入?”王局长于是逢人便夸姚县长“虚怀若谷”。说实在的,在国内多次获大奖 的王局长的书法不知比姚县长强多少倍,可他在姚县长面前永远像个小学生。   文化局每年都要举办几次“文化下乡”活动,尤其是年底,在送文化的同时 还送春联,写春联的都是本县的书法名家。去年年底,文化局到X乡送文化,恰 好当日姚县长也到X乡检查工作,一来驾不住王局长的盛情邀请,二来也想和群 众打成一片提高自己的形像,姚县长便决定百忙中抽出一个小时来为人民服务。   县长亲自为老百姓写春联,这可是新鲜事,姚县长桌前立即排起了长龙,一 位70多岁的老农好不容易等到县长的墨宝,姚县长秘书却对他说:“姚县长一 个字值好几十块钱呢,您这副对联一共16个字,少说也值七、八百呢。”吓得 老农丢下对联就要跑:“这么贵呀?我可不敢要,我一年累死累活才赚千把块钱。” 秘书赶紧拉住他:“您别慌呀,又不要您一分钱,要过年了,这是姚县长代表县 委县政府送给您的温暖。”老农这才捧宝贝似捧走了对联,到家后也舍不得贴, 一直压在箱底收藏着。   更新鲜的事情还在后头:一位叫王传小的小伙居然要求姚县长在春联上署名 并写上“赠王传小同志惠存”字样,姚县长问其故,王传小不好意思道:“贴上 您送给我的春联,就等于请来两尊门神,村长他们就不敢随便进我家乱收费乱拿 东西了。”   能够上电视的会议自然都是有领导参加的,领导一般都是最先或最后讲话, 所以凡是有县领导尤其是有县委书记和县长参加的会议,记者是绝对不敢迟到或 早退的,生怕错过了一、二把手的重要讲话而挨批。一般来说,只要不是自己亲 自主持的会议,在文山会海里日理万机的县委书记和县长是不可能也无法按时到 会的,正因为不知他们何时到会,就更要坚守岗位,因为他们总是在意想不到的 时候出现,必须时刻警惕着,尽量少上厕所,不得打瞌睡。可是,听着那枯燥无 味、与自己毫无关联的长篇大论,实在是一件痛苦不堪的事。为了苦中作乐,也 为了提神,我只好不断地扛起机子对准主席台扫射,那些个可有可无至始至终一 句话都没机会说、作为会议陪衬的次要领导,一见镜头对准他,立即容光焕发, 正襟危座,一边朝正在讲话的主要领导点头一边作笔记,一副心神领会的样子, 镜头一移开,又恢复原样,或垂头丧气或交头接耳。就这样,整个会议期间,我 像一个枪手,一会儿把镜头对准这个领导,一会儿把镜头对准那个领导,肆无忌 惮地嘲笑和戏弄着他们。尽管他们都尽力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却仿佛看到了 一场又一场的官场现形记。他们哪里知道,我根本就没有开机,也就是说,他们 白白浪费了自己的表情。   正当我乐此不疲的时候,却出了一个意外。那天,宣传部长主持会议,因为 是我们的直接领导,无论什么会议,只要他在场,我们都特别巴结他,左一个定 格右一个特写,他主持的会议,那就更不用说了,频频把镜头扫向他。这时县委 书记突然大驾光临,一上来就发表重要讲话,我连忙把镜头切了过去,镜头里却 一片漆黑,突击检查了一下,找不到任何故障,急得我汗如雨下。只好硬着头皮 做假动作,我偷偷看了一眼书记和部长,发现书记的表情怪怪的,部长则眼露凶 光,这么一来,我心里更加紧张,又不敢贸然放下机子,只好强装镇静,坚持完 成了对一把手长达20秒的特写。当我放下机子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忙中出错的 我竟然没有打开镜头盖!这是新买的价值20余万元的新机子,为了保护机子, 局长一再强调,要像随手关灯一样随手关镜头盖,这是我第一次有机机会使用新 机子(拍摄会议新闻一般用的都是又笨又重的老机子),没想到谨慎过度,犯了 不该犯的错误。   局长对我的印象更不好了。   我自以为当了几年办公室主任,对人情世故也算练达,可在高礼君面前,还 是个小学生,我要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老师。   县里即将举办大型招商引资洽谈会,县委宣传部交给摄制组一项“政治任 务”:拍一部多方位各角度反映我县良好投资环境的专题片。因为这个拍摄任务 比较繁重,时间又紧,吴国庆和高礼君不得不进行合作。虽然是合作,他们却尽 量避免搅在一起,而是各自出击分头拍摄。至于我嘛,谁叫我就跟谁。   这天,高礼君叫我跟他去采访一个姓操的外商。不是我有意污辱操老板,也 不是我杜撰,他确实姓操,百家姓中有这个姓。   既然主题是投资环境,自然得大量采访外商,而操老板是所有采访对象的重 中之重,因为他是本县投资时间最长规模最大项目最多资金最厚的外商。操老板 不仅姓操,嘴巴上也爱说“操”。   我们去采访他的时候,他第一句就不客气:“我操,你们县里这些鸟领导, 就是爱搞形式。”也不管我们爱不爱听,唾沫四溅地把县五套班子的主要领导一 一“操”了个狗血喷头,主要是遣责他们手太长心太狠,实事没办多少,要起钱 来却狮子大开口,这次洽谈会,他一下就被迫“赞助”了6万元,上次他的工厂 被盗,半年过去了,小偷的影子没抓着,破案费却去了上万……   操老板好像在控诉万恶的旧社会,迟迟进不了正题,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频频暗示操老板和高礼君,可操老板却视而不见,高礼君则一副成竹在胸的大将 风度,非但不予制止,反而应和着。一个多小时后,操老板的控诉告一段落,高 礼君喝了口水,对操老板说:“开始吧,老操?”看来他和操老板挺熟,否则不 敢这么叫。   操老板点了点头,整了整衣服和头发,收拾起愤怒的表情,声情并茂地对着 镜头侃侃而谈,对本县的投资环境赞不绝口,对县领导更是感恩戴德,“操”也 不说了,与刚才判若两人……   采访完毕,已是傍晚6点多,操老板热情留我们吃饭。酒席上,操老板借着 酒兴,又大张旗鼓讨伐县领导,高礼君应和得更加积极。乘操老板上厕所之机, 我不解地问揭记者:“这个操老板到底怎么回事?”   高礼君伸出手抓了抓我的肩膀(注意,不是拍),语重心长道:“你刚从企 业出来,企业嘛,比较单纯,什么都不知道,以后跟我多学着点。人在镜头前和 镜头后是不一样的,就像人穿衣服和没穿衣服时不一样一样。”   别看高礼君的手指瘦得跟晚期爱滋病患者似的,却非常有力,抓得我肩膀隐 隐生疼。我摸着肩膀道:“是是是,以后请多赐教。”   高礼君可能很满意我的态度,于是又朝我肩膀伸出手,我下意识躲避,他的 右掌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上肩头,不过这回不是抓,而是拍,一连拍了三下, 非常轻却非常有内容,就像领导拍他初来乍到的女秘书一样。   我却感到一阵肉麻,站起来一连干了三杯,当然,高礼君只喝了一杯。不过, 他第一次表扬我这人够意思。   操老板从厕所出来后,战斗力激增,表示要和我这个作家喝一大组(6杯), 说他也曾做过作家梦,不成才做了老板的。我实在喝不下,他便要我讲黄段子, 讲得好,不仅免喝,还送我一双高级皮鞋(鞋厂是他的投资项目之一),讲不好, 在6杯的基础上再罚3杯。   这难不倒我,我轻而易举在赚了一双皮鞋。   我讲的黄段子不仅精彩,而且与鞋子有关:   一男士俯身弯腰,看着正用双手帮忙扒开的小姐,低声亲切地问:“进去了 没有?”   这时小姐双手不用再帮忙了,说:“没问题,进去了。”   “会痛吗?”男的小声问道。   “真好,一点儿也不痛。”女的很高兴地回答。   “要不要动动看?”男的体贴地说。   女的果真动了动,愉快地回答:“哦!太好了,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么舒服, 你是第一次。你看软硬适中,大小刚好。这种感觉真是太美好不过了,真的很感 谢你。”   男的随口说道:“不用谢我,那是应该的。这么说,就这么定了。”   女的迫不及待说:“是呀,但请你的动作快一点,我等不及了,没时间了。”   两分钟后,柜台把包装好的皮鞋送小姐手中,小姐付款后高兴地走了。   操老板听罢,笑得惊心动魄,一连说了6个“操”。   吃罢晚饭,已是8点多,操老板问我们:“操,要不要去洗个头?”   高礼君又抓住我的肩膀:“王作家,你看呢?”   我装着受宠若惊的样子:“你是领导,领导在上我在下,你说咋办就咋办?”   操老板和高礼君哈哈大笑,异口同声道:“操,去就去吧。”   到了发廊,高礼君眼疾手快,一下就找到他多次光顾过的那位小姐,抓着她 的肩膀直奔包厢做全身按摩去了,不一会便传来小姐阵阵夸张的惊叫,好像正在 被轮奸似的,看来高礼君的那双爪子又在蹂躏她了。   这时我才回忆起,抓肩膀是高礼君最喜欢最擅长的小动作,尤其喜欢抓女人 的肩膀。女人的香肩之于高礼君好比丰满的钱包之于小偷,忍不住要下手。第二 天,我悄悄和英流进行交流,英流说:“局里所有年轻漂亮的女人都被他抓过, 我也被他抓过,不过他只能得手一两次,下次别人都防着他。”说罢,英流盯着 我吃吃地笑,笑得我莫明其妙:“你笑什么?”   “据我所知,高礼君从不抓男人的肩膀,他抓你的肩膀,很可能是看上你了, 你可要小心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从那以后,我就尽量提防着高礼君的虎虎生威的爪子。 高礼君是否喜欢我不得而知,不过据我仔细观察,他确实有抓女人肩膀的爱好。 高礼君的字迹十分潦草,英流在录音前不得不向他考证,这时高礼君便情不自禁 地朝英流的香肩伸出爪子,但一次也未能成功,因为英流至少和他保持1米以上 的距离。我来了以后,英流基本上不用冒险向高礼君考证了,他的字迹再潦草, 我也认得出来,实在不行,就找一个字代替,这对我来说不是难事。   洗头的时候,操老板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有急事,付完帐便匆匆走了。洗 完头,又去泡脚,或许是喝多了酒,泡着泡着,我竟然睡着了。等到我被高礼君 的爪子弄醒时,已是夜里12点。   专题片的本子是我写的,送审的时候,我既没有署高礼君和吴国庆的名字, 也没有署自己的名字。我先把本子送给高礼君指正,这次高礼君倒是没有糟蹋它, 只是改了几个错别字,交还稿子的时候,他淡淡地问了一句:“王作家,你怎么 忘了署名?”我故意拍了一下脑袋,惊叫道:“唉呀,你看我这记忆性,你给补 上吧。”   高礼君假意推脱一番,便把自己的大名署在了吴国庆和我的前面。接着,我 把本子送给吴国庆审核。   吴国庆只字未改,只是在高礼君前面加上了局长的名字。有意思的是,吴国 庆用红笔把局长的名字放在一个又大又粗“√”里,勾上那个长长的把柄恰好把 “高礼君”三字拦腰斩断,足可和法院执行布告上死刑犯名字上那个“√”媲美。   高礼君看了,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   值得一提的是,这部专题片后来在市台年终评论中荣获二等奖,省台年终评 比中荣获三等奖。   这在我县的电视制作史上,也是前无古人的。   雨季到了,省气象台预告北部地区局部县市可能大暴雨,我县正好处在大暴 雨带上。果然,三天之后,我县发生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灾,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那些天,除了人民子弟兵,我想辛苦的就是我们了,没日没夜战斗在抗洪一线上。   洪灾过后,另一种洪灾又汹涌而至,那就是市里和省里下来的各种各样的慰 问团。这些慰问团正如流行民谣所说的那样:“来前惊天动地,来时铺天盖地, 来到花天酒地,来后声名扫地”。   十月中旬,也就是洪灾过后4个月,由省委宣传部组团、市委宣传部副部长 亲自率团的由作家、记者、编辑、书画家组成的慰问团浩浩荡荡开赴我县。值得 一提的是,这些家伙在单位里都担任着相应的领导职务,否则没有资格入选这种 高档次大规模的慰问团。   慰问团坐着车子隔着玻璃到灾区转了一圈看了一圈之后,便回到宾馆养精蓄 锐。到了晚上,他们的精神头就来了,与白天判若两人,“吃完饭后怎么办,歌 厅里面转一转”,对于这些良知已经麻木的官僚和伪文人来说,别说是发个水灾, 就是战后尸横遍野,只要还能找到娱乐场所,只要免费,他们也照样要乐他一乐。 与其说他们来慰问灾民,还不如说是来慰问自己的胃口;与其称他们为慰问团, 还不如称他们为豺狼更合适,团长更是一头大色狼。   副部长之好色,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喝了酒之后。没喝酒之前,他对漂亮女 人只是动动眼和动动口,喝了酒之后,尤其是喝醉之后,那就要动手动脚了。为 了给自己的好色之举提供借口和动力,他每次都要故意把自己喝醉。对副部长来 说,下基层不喝酒是不可能的,喝了酒不调戏女人也是不可能的。喝酒和调戏女 人,他就好这两口。他每到一个县,那个县的女播音员就要遭殃,谁叫他是她们 的顶头上司呢。   因为我们这帮记者在抗洪期间以一当十做出了突出贡献,加上副部长是我们 的上级领导,此行特意慰问了我们,并有幸和他共进晚餐,英流更是幸运,和副 部长同桌,而且就坐在他身边。   这对我们来说无疑又是一次大吃大喝的机会,对英流而言却是一次鸿门宴。 我和吴国庆、高礼君坐在英流旁边一桌,我恰好和她对面,副部长的一言一行尽 收耳中和眼底。   英流本来坐在下桌上菜的位置上,但是副部长十分亲切地把拉到自己身边问 长问短问粗问细。副部长还不断给英流挟菜斟酒,好像她是部长似的。英流的酒 量还是不错的,但她不敢放开肚子喝,担心酒后大意失荆州,又怕得罪副部长, 只好不断地用椰奶和副部长碰杯。副部长装着很不高兴的样子把英流的肩膀拍了 又拍:“小英呀,你怎么这么喜欢喝奶呀”,话虽这么说,还是把酒喝了。菜过 五味,酒过三巡,副部长的手就拍到英流的大腿上去了。幸好英流早有准备,出 门时特意换了条牛仔裤,将损失减低到了最低程度。   当副部长得知英流离婚独身生活时,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你们这些年轻 人,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早晨见面晚上上手第二天天没亮就分手。不过,话又 说回来,我还是挺羡慕你们的。哈哈哈……”   到了歌厅,副部长便充份显示出他的色狼本色,英流几乎被他一人霸占了, 歌唱了一首又一首(尽是《纤夫的爱》之类的合唱歌曲),舞跳了一曲又一曲, 英流连上厕所的机会都没有。开始,他多少还保持一点绅士风度,还作个邀请的 姿式,到了后来,就什么也不顾了,抓起英流的手就往舞池里拽,手也不那么老 实了,在她身上流连忘返游刃有余,英流实在受不了,用力推开他想跑,舞池里 乱糟糟的,人满为患,到处都是晃动的大腿和胳膊,英流就像个迷路的孩子,一 时竟然不知到往哪儿跑,只是不停在舞池里转圈,和副部长捉起了迷藏。   副部长每唱一首歌,至少要喝下一瓶的啤酒,那些马屁精一个个争先恐后地 向他敬酒,局长、吴国庆、高礼君不止一次向他敬酒,我也敬了三次,不过我杯 子里装的是茶水。副部长来者不拒,敬酒的人更积极了。副部长唱了10来首歌, 我想他肚子里至少装进去一箱啤酒了。副部长此时早已被啤酒灌的忘了自己的身 份,居然像个无赖似地满舞池地追赶着英流,一边追还一边高喊:“我看你往哪 里跑,看你往哪里跑。”   英流几次都差点被抓住,不断发出凄厉的尖叫。   副部长的叫喊和英流的尖叫提醒了人们,舞池里的男男女女纷纷停下舞步退 到一旁看热闹。   偌大的舞池只剩下追着和跑着的副部长和英流。   那么多人,他们当中有科长主任,局长经理,有武警战士公安人员,居然没 有一个人出面制止,没有一个人见义勇为。   我看了一眼局长和吴国庆,他们脸上虽然露出痛苦的表情,但并没有出手的 意思,高礼君更没指望,他正一边喝茶一边幸灾乐祸地欣赏着。   他妈的,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终于忍无可忍,大喝一声冲进舞池,把副 部长推了个仰面八叉,然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拽着英流冲出了舞厅……   我把英流送回她的宿舍之后,英流一把抱住我要以身相报。说实在的,若在 平时,我会受宠若惊,但在这个时候,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我完全沉浸在愤怒之 中,我还没有卑鄙到乘人之危的地步。   第二天,我就向局长递交了辞呈,结束了我短暂的记者生涯。   我原以为受此污辱,英流也会辞职,可她居然没事似地继续着她的播音生涯。   生活好比一个肥胖的妓女,对谁都包容。我只能这样理解生活,理解英流。 ◆             那个年代               ·杨 川· 一九六九年                     1                     太阳黄黄,矿山的公路上行人稀少。叶少荣蹲在路边的高坎子上,被深秋的 太阳晒得懒洋洋的。他觉得这是个无聊的日子,大脑空空,什么作为和主意都被 太阳晒跑了。他抬头看看天,天蓝得一塌糊涂连云都没有一丝。这与他燥动、总 有些事儿要做的性格不吻合。他无聊而又无奈地躺到草地上,用胳膊横在脸上挡 住天上的阳光。这是一九六九年的一段时光。   一闭上眼,咔嗒、咔嗒的打火机声就出现在他脑子里。那声音里有脆脆的钢 音,每一次拨动,火苗就燃起红红的火光。他几天来心里一直在想着那打火机, 他知道矿区商店里有那东西,八毛钱一个。可他身上半分钱没有。他渴望自己也 拥有那么个能咔嗒、咔嗒打出火来的小东西。那咔嗒、咔嗒的脆脆的钢音,红红 的火光在他心里膨胀幻化成了一些另外的东西,是什么他自己也弄不清──那天 增明拨动火机跟另一个有小胡子的大人比谁的火机更厉害。增明打了三十次,着 火二十八次。那小胡子打了十次只着火三次。增明用打火机赢了两支烟。从那一 刻起,叶少荣突然对打火机有了强烈的拥有欲望。除了这个欲望,他心里对增明 也充满了羡慕和嫉妒。增明可以当着他父亲的面抽烟,并有一个亮闪闪的打火机。 增明身上随时装着钱,少则二角多则一元。增明十六岁,比叶少荣大两岁。可他 从不跟同龄人玩,总是跟大人玩。说话做事总显得文绉绉,一点不象个孩子。他 的行为举止是傲慢、高深,让人捉摸不透的。这一点让叶少荣和他们一层人们非 常不满。叶少荣也想跟他做朋友,这个想法跟渴望拥有一个打火机的欲望一样, 一直盘旋在叶少荣的心里。   叶少荣正胡思乱想着,腿上被人轻轻踢了一下。他抬起头望去,是医院守停 尸房的老黄头。   老黄头背着手不咸不淡地说:我以为你死在这了,来收尸呐。   叶少荣不满地说:你才是该死啦。   老黄头蹲下,从耳朵上取下一支夹得皱巴巴的烟点上说:我连名字都跟你取 好了,叫黄连福。怎么样?到我那去,做我儿子。我跟革委会潘主任、还有军代 表都说过。他们都同意了。   叶少荣撑起身站起来拍拍屁股说:才不耐烦!   老黄头拉着他的手一扯就把他拽到草地上坐着:小狗日的,你他妈不要犟。 你坐着听老子把话讲完。   叶少荣无论怎样野,但一望着老黄头那昏浊泛黄的眼睛,心里还是有几分畏 惧。那昏浊的目光后有一种镇慑力和一些令他看不懂的内容。他只好气哼哼瞪着 老黄头,听他讲。老黄头把烟头放到嘴前吹了吹说:你小子别把牛卵子瞪那么大。 告诉你,不是我想做你爹。是你爹临死前交待,要我替他照管你。不然老子才懒 逑得理你。你看看,你脏得跟叫花子一样,你以为你在食堂可以吃一辈子?告诉 你,你得有人管才行。你还是个娃娃──叶少荣知道父亲死之前,送饭的是老黄 头。也知道父母亲自杀后是老黄头装的棺。可他无法相信老黄头说的父亲临死前 对他的交待。叶少荣就说:不去!就不去!叫花子就叫花子!   老黄头还要说什么,叶少荣抽个空一下蹿起身跳下坎子撒腿就往山下跑,跑 出老远才站住回头瞧。老黄头身子佝搂地站在坎子上,正默默地望着他。叶少荣 就高兴地吹着口哨顺公路往山下走去。   叶少荣在心里一直对老黄头有敌意,父亲挨批斗的时候他也站到台上去揭发 过父亲。还有就是他无法相信父亲在临死前会把自己交待给这个老眼昏花、极其 丑陋的,停尸房专门装裣死人的老家伙。父亲活着时是矿长,母亲是行政科的工 人。无论叶少荣怎样去思考从他的逻辑思维上都无法将父母与老黄头等同在一个 水平线上。他在他的记忆中父亲就一直是这个矿上的矿长。后来是怎样成为土匪 头子、反革命分子,并被斗得自杀,他怎样都理不出个头绪,这事让他既沉痛又 懵懂,他总想搞明白事实的真象,可他又总是弄不明白。想在自己内心把这一切 搞清楚,这并不是他这个年龄的人能办到的。时光在他的昏昏耗耗中渡过,痛苦 和一些仇恨只在他心中,他几乎仇恨整个矿上的人,一切批斗过他父母的人。这 如一颗极易点燃的导火索,点燃这仇恨的导火索只是个时间问题。可在表面上他 不轻易表露自己心中的仇恨。他在寻找机会、或者等待一只能咔嗒一声就能点火 的打火机。他脑子里满是脆脆的打火机钢音,那钢音是打火机声音,又不是打火 机本身,是什么他不能确切地把它捕捉到心里,但朦胧中他感到了那声音的存在、 并强烈地唤起他的渴求和欲望。   叶少荣在矿革委大楼前的球场上遇到了李正祥,他两眼通红,一言不发的望 着向他走去的叶少荣。叶少荣走上前问:你爹又揍你了?   李正祥点点头,泪就掉了下来。   叶少荣同情的说:真糟糕。   张水祥捞起手袖哭泣着说:看看,把我打成这样。老狗日的,总有一天老子 要宰了他。   叶少荣看着他两胳膊上被抽得青、紫血糊的伤痕说:反动!你爹那老狗日的 跟黄世仁一样。可恶!   李正祥用手背擦了一把眼泪说:我想跑。你敢不敢?我们一起去流浪。反正 你没爹娘。   叶少荣被这突如其来的说法怔住,他睁大眼不解地望着李正祥。   李正祥自顾说:我们先到市里、再上省里,最后到北京。   叶少荣惊讶地问:到北京呀?那要走到那年?到北京又干啥?   李正祥楞了一下又含糊其词地说:那就告状。告我爹残酷镇压革命的新生力 量。   叶少荣说:革命的新生力量?你吗?狗屁!谁信?连我都不逑信。   李正祥在喉咙里叽哩咕碌了一会问:那你说咋个整?   叶少荣想了想就说:把你爹的钱偷出来。让他找不着。   李正祥想了想说:谁知道他放在那,根本找不到。   叶少荣一转脸就发现李正祥他爹拿着棍子气势汹汹地正向球场走来。他就小 声对李正祥说:你爹来了。   李正祥吓得一哆嗦,回过头望着走过来的父亲。显然他想跑,两只腿挪了一 下,但来不及了。他爹的棍子已迎头抽了下来,他举起胳膊挡住了棍子,这伤口 上又摞上了新创痛,疼得他哇哇直叫,如绿头苍蝇般直抱着胳膊团团转。他爹揪 住他的后领又抽他的屁股,边抽边问:你还跑不跑?看我不打死你。   李正祥被抽得如兔子般一蹦一跳地叫,他嘶声哑嗓地反抗道:跑!就要跑! 打不死就要跑!   他爹提着他象提只狗一样,把他提起来边抽边往家走去。叶少荣看着这一切 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但他心里却佩服大他一岁的李正祥。他的反抗精神多少让他 有些感动。他喜欢有这种精神的朋友。他讨厌软弱的夥伴。这几乎成了他选择朋 友的一个标准。   下午,叶少荣抬着饭盒到矿机关食堂打饭。自父亲、母亲六八年冬双双自杀 后,他都在这食堂吃饭。他是这个食堂唯一一个打饭菜不开饭菜票的特殊人物。 只要他饭盒递进去,不出声。炊事员们也知道是他,饭菜顺顺当当就打进了他饭 盒。   深秋的下午,太阳一落山矿山就陷进一片寒风中。叶少荣抬着饭直往家跑。 才到楼口就撞上了一个高大的人,最先看见的是一支插在木盒子里的二十响,枪 把上系着红绸子,抬起头才知道撞到了保卫科长刘大麻子。   刘大麻子被撞得直嚷嚷:小狗日的瞎撞个逑!没长眼?   叶少荣抬着饭盒楞在了那儿。   刘大麻子就说:小子,我来通知你,军管会和革委会决定让你在两天内搬出 这机关宿舍。两天后机关食堂也不准再打饭给你了。你吃国家、住国家,这样群 众影响非常不好。要知道我们是干革命,不是养反革命家属的慈善机构。明天, 老黄头会来帮你搬东西,你就到他那去。他自愿收养你。   叶少荣犟着头说:不去。   刘大麻冷笑一下,脸上的麻子扯着嘴动。他阴阴地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你就等老子来请你吧。   叶少荣扭身上了楼。刘大麻子冷笑着哼了一声走出了楼道口。   叶少荣刚吃完饭,李正祥就贼头贼脑走了进来。接着又关了门。他从怀里掏 出掖着的酒对他说:看看,我把我爹的酒偷出来了,还有一包烟。   叶少荣不解地问:要这些有什么用。我们又不是大人。   李正祥就说:管他的,大人能吃我们还不是能,不会就学吧,来我们边抽烟, 边喝酒。   叶少荣接过烟叼着觉得很神气,对李正祥说:点火呀。   李正祥哎呀地叫了一声:我搞忘偷火柴了!   叶少荣遗憾地从嘴上取下烟说:真扫兴。哎,算了。告诉你保卫科刘大麻子 刚才来找我。叫我在两天内搬出这,今后你就别想在这找到我了。   李正祥惊讶的问:这是你的家呀,搬哪呀?   叶少荣沮丧地说:搬老黄头那。他老想让我做他儿子。   李正祥又问:那你咋个整?   叶少荣:怕是只有去了。   李正祥眼睛一亮:嗨,我有主意了。咱俩一起跑,到北京去,说不定还可以 见到毛主席。我们就可以告状了阿。   叶少荣思考了一下摇摇头:不行。   李正祥无限同情地望着叶少荣,抬起酒瓶喝了一口又递给他,叶少荣犹豫了 一下抬起洒瓶就喝。   喝了一会,李正祥就说:老黄头家憨丫长得漂亮得很,连我都想要她做媳妇。   叶少荣斜了他一眼:才多大呀?就想媳妇?不要脸。   李正祥神秘地跟叶少荣说:你不知道,跟女人做那种事好玩得很。   叶少荣大惑不解地问:什么好玩得很?   李正祥就凑着他耳朵说了。   叶少荣脸红到了脖子,一把推开他说:你准是个流氓。                     2                     一九六九年入冬就是一场大雪。老黄头用石头砌成的院子里堆着厚厚的积雪。 连院心里树桠叉上都是白雪。一大早叶少荣坐在火塘前百般无聊地翻着一本普希 金的诗。那里搬家时从破木箱里翻出来的一堆书中的一本。那一堆书里就只有这 本书上有几幅插图,他只好权当它是本小人书了。他到老黄头家有两个多月。对 老黄头和他的女儿憨丫都多了许多了解。   老黄头住的不是矿上的房子。他的石房,石顶、石院子的房子建在出矿山的 公路边。在更远处的路边只有一幢孤零零的水泥砖房,那儿是矿上的油库。憨丫 就在这个没有朋友的地方生活了十六年。叶少荣的到来使这个寂寞、孤独的人变 得活跃起来。尽管老黄头一再吩咐让叶少荣叫憨丫姐,并让叶少荣从踏进黄家起 就叫黄连福。可那只是他自己的一腔情愿,叶少荣在内心和行动中一直是抱着抵 制的态度。憨丫叫他连福他不理睬她,叫他叶少荣他才哼哼表示一下。憨丫脸上 永远挂着笑,并不在意他到底叫叶少荣还是黄连福。她一直对他表示着友好,帮 他洗衣服、烧洋芋递到他手上。   憨丫蓬头乱发地在火塘里翻烤着洋芋,老黄头起床有些晚,只听得他在里屋 咳嗽,咳了半天卡住的痰吐了,这才悉悉索索走出他那黑暗的里屋。   老黄头坐到火塘前望望憨丫,又望望抱着书的叶少荣说:连福,你今天满十 五岁了。   憨丫高兴地叫道:煮鸡蛋!   老黄头笑笑从腰上取下钥匙递给憨丫:是阿,憨丫,去柜子里取两个鸡蛋给 你连福弟煮上。   叶少荣不解地问:你咋个知道?   老黄头点上旱烟叭叭地咂了几口说:是人都有户口册,我把你办到我家户口 册上了。还让你长了一岁。按矿上的规定,矿工子女十六岁就可以工作。现在你 是黄连福,贫农出生,十六岁。有资格工作了。等开春我跟军管会和革委会的领 导说说,让你姐弟俩一起工作。我老倌也算苦到头了。   叶少荣从老黄头那昏浊的目光中感到了一些温暖和关怀。经老黄头这么一说, 他自也满怀了希望,一刹那仿佛觉得自己长大了。他有许多事要做,但一定是要 长成大人后才行。这个过程对他来讲似乎太缓慢、太残酷了。   老黄头接着说:这些日子你就呆在家乖乖的,别出去惹事生非。从今天算起 你基本算个大人了。我在你这岁数早到矿山背矿石了。把你安顿好,过几年讨了 媳妇,我的任务就完了。也就对得起你爹妈了。   叶少荣一直不明白老黄头跟自己父母的关系,他就问:大爹,大家都说我爹 是土匪头子、反革命分子,这些你就不怕?   老黄头沉思默想了一会道:这些事,你不懂。等你工作后我会告诉你的。大 人的事你们小人很难理解。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五一年你爹、你妈是穿着军服, 解放军衣服,很神气地进矿接管矿山的。当时也叫军管会。后来镇压了资本家、 矿霸、矿工翻了身,部队撤走,你父母就留下了。不是土匪、也不是反革命。这 些话只能在家里讲,心里记。出去是万万不能讲的。   憨丫把煮好的蛋连锅端到叶少荣面前,傻乎乎地望着他笑。   叶少荣抓起一个递给憨丫,她不要,直摇头。他又递给老黄头。老黄头说: 算了吧,就两个蛋推来让去的干啥,谁的生日谁吃。这是我家的规矩。   憨丫也说:就是,你快吃。吃完蛋,烧洋芋可能就烤好了。   老黄头站起身推开厚重的门望着一院子刺眼的雪说:我上班去了。连福跟你 姐把院里的雪铲一下。   老黄头戴上一顶破旧的棉帽,双手抄进袖管出了门。他缩着脖,佝搂着的身 子看上去真是很老了。   叶少荣望着老黄头出了门,就拿一个鸡蛋强行塞到憨丫手上,用命令的口吻 对她说:两个蛋你一个我一个,这是我的规矩。吃!   憨丫犹豫了一会还是吃了蛋,她问他:爹说等你工作几年后要跟你对媳妇。 你要讨谁?   叶少荣一怔,望着笑笑的憨丫想了一会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说:我又没想过 这个事。谁知道。   憨丫说:我工作了就嫁人。反正姑娘都要嫁人。我姐就是这样。   叶少荣问:嫁谁呀?   憨丫就学着他说:我又没想过这个事。谁知道。   俩人就笑成一团。   阳光照着院子里的雪,叶少荣和憨丫眯着眼适应了半天才动手铲雪。憨丫说: 连福我们堆雪人行吗?   叶少荣铲着雪说:好阿,不过我更想到外面去滑雪。   憨丫说:好阿,堆完雪人我们一起去。你会滑呀?   叶少荣说:当然。我还会游泳。   憨丫不信:吹牛。说着捏了团雪就打在他身上。   叶少荣捧起一捧雪就往她身上扬去。俩人在院子里就打起雪仗来。打着打着, 叶少荣看见一个人从门前走过。觉得有些眼熟。他就叫憨丫停战。他跑到院子门 那瞧了一眼。那人是增明,穿着件矿工棉衣踏着雪正往油库那边走。憨丫也伏到 他肩上往外瞧,就问:那是谁呀?叶少荣小声告诉她:一个讨厌的家伙,从不跟 我们玩的人。憨丫说:看他那个头都大人了,凭什么还跟你玩。叶少荣回头推开 憨丫说:才十六岁。大什么大,跟你一样大。   憨丫折回院子铲着雪说:你要不是我弟弟,我也不跟你玩。小毛头。   叶少荣走到她面一站说:比比,看谁高?别在我面前充大。我才不做你弟弟。   憨丫睁大眼瞪着他问:不做我弟弟?那你来我家干啥?你想做啥?   叶少荣说:又不是我想来,是你爹硬要我来,来了我就得当哥。我当你哥。   憨丫脸一红说:你懂哪样叫当哥?   叶少荣说:比你高,比你有力,比你块头大就是哥!   憨丫说:才不是。能当我哥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要嫁的那个。   叶少荣一下脸红到了脖子尴尬地哦了一声说:那就不当了。   憨丫低着头半晌才小声说:我又没说不可以当──叶少荣害羞地一扭头,抓 着头皮就溜到院子门坎上向外眺望。他看见增明在油库下面的水沟里弯着腰在做 什么事,他正想仔细看个清楚,就见增明面前哺地一下窜起一团火,增明一下跳 起来,站到一边望着,那团火呼啦啦顺着水沟就往油库上方,象火龙一样冲了上 去。增明拨腿就往回跑。叶少荣叫了声:增明狗日的惹祸了。憨丫也冲出来瞧。 增明跑到他们面前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冲了过去。油库那里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里面冲出一个人高叫救火了一面对天放着枪。憨丫一把将叶少荣拉回来,把门关 上说:快躲着。那人在放枪。叶少荣不解的说:又不是我们放的火。怕那样?憨 丫拉着他往屋里扯,神色惊惧地说:我妈就是在门那里被打派仗的人用枪打死的。 我现在听见枪响就害怕。叶少荣就不说什么,乖乖地坐到了火塘边,看着满目惊 恐的憨丫。自己却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火是被炸药包炸熄的。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全矿都在追查放火的人。并把这起 纵火案定性为阶级敌人的反革命破坏事件。保卫科刘大麻子来调查,叶少荣没有 供出增明。他觉得增明和刘大麻子之间:刘大麻子是他的敌人,父亲被关押、挨 吊打都有他一份。他牢记着毛主席的教导: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憨 丫也一问三不知。她当然是站在叶少荣一边。   事过很久之后,叶少荣在矿革委大楼前的球场上遇见了增明。增明见到叶少 荣脸色刷地一下白了,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叶少 荣也楞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就呆呆地盯着增明看,他看见他左下巴上有老趼就用 手摸了一下问:你这儿受过伤?增明怯怯地望着他说:不,练琴练出来的。叶少 荣不懂这个,就换了话题说:你的打火机真好。打三十次,着火二十八次。增明 身子颤了一下从裤包里掏出打火机说:那天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从沟里替火机 上点气油。平常油库老漏油,都淌到那沟里,谁知那天我会打了一下火机──叶 少荣接过火机咔嗒、咔嗒的打几下又还他说:刘大麻子来问我和憨丫,我们都没 说出你。今后也不会说的。增明苍白的脸缓过一些颜色,他小声问:我们能成朋 友?叶少荣点点头:是啊。增明有些感激地一手抓住他,一手将打火机按到他手 心说:这给你了。我今后再也不想玩火机了。叶少荣想说不,但手心里的火机被 增明连手一下紧紧捏住,那是一种不容推辞的感觉,他就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一九七一年                     3                     叶少荣蹲在矿医院大楼的墙根,让春天的阳光把他晒得懒洋洋的。这是一九 七一年的春未夏初之际。他的嘴唇上已长出软茸茸的胡须,而且象模像样地抽起 烟来,仿佛抽烟只是为了证实自己已经是个男子汉。他拨弄着打火机,眯着眼瞧 着那火机一下又下被打着火。那咔嗒、咔嗒的齿轮转动声就一声声穿进他耳膜, 这使得他获得了某种快感。他是去年秋天工作的,被分到医院和老黄头共事── 装裣死人。这令他憋气、痛苦,但也无奈。   此时叶少荣这个名字已被黄连福取代了。在工资花名册上,在医院里,在好 朋友增明、李正祥口中都叫他黄连福。可脱胎不换骨。在矿革委和许多掌握着他 命运的地方,许多有丰富阶级斗争经验的革命同志仍然没忘记他是土匪头子、反 革命分子的儿子。所以一般工人阶级革命工作的一线岗位都分配给了有革命血统 的工人子女。增明分在二坑口掘进工区。李正祥分到二坑电耙工区,就连一天书 都没读过的憨丫──黄连珍也分到了运输工区开电机车。黄连福是不能到光荣的、 能显示自己无产阶级清纯的战斗岗位上去的。这一点他自己也明白。   工作半年来,他没装过一次死人。矿山一直没死人。医院就安排他打扫二楼 内科住院病房。这样,他每天早上、下午就得去扫两次地、拖两次地板。活计还 算轻闲。尽管老黄头一再安慰他、劝说他,但他对跟死人打交道仍然恐惧。他在 心里祈祷矿山永不死人。   老黄头从医院大门出来,扭头看了他一眼问:连福,卫生打扫了?蹲这干嘛? 找事做呀。   黄连福斜了老头一眼用背对着他依旧拨弄着他的打火机。   老黄头咕鲁了一句:这个小狗日的。他径直往前走了。   黄连福收起打火机,站起来就见李正祥手捂着血淋淋的脸走来,他凑上前问: 你咋啦?   李正祥粗声大气地说:咋啦?跟老狗日的打架了。大清八早老东西就打我妈, 我看不过就揍他。没想到他会用烟锅斗砸我。   黄连福就说:快,快,进去找医生,还在流血呀。   外科医生用酒精跟李正祥清洗脸上的创口,他疼得哇哇乱叫。黄连福劝他忍 着点,边用劲把他按在椅子上。医生就骂:叫什么叫?狗日的象挨杀一样,再乱 动老子不跟你整了。李正祥就不敢动,把嘴翘得象鱼嘴一样圆直恶喔、喔地叫唤。 黄连福也说:真不象个男人。   从医院出来,李正祥捂着白纱布包着的左脸说:连福,我想搬出来住。可工 区上没房子。能不能搬你那我俩住。   黄连福忙摇头:不行,这事得老黄头作主。我不敢答应。   李正祥说:现在反正你都是他儿子,你可以作主啊。再说我俩是打小一起长 大的好朋友。   黄连福讥笑地说:既然是儿子当家,那你叫你爹滚出来不就得啦。瞧你那疤 队长样。   李正祥气得一跺脚:老子懒得理你。   黄连福笑眯眯地一直望着他走远。   下午快下班时,一辆解放牌汽车拉着一个受工伤的井下工来到了医院,一下 车就把伤员抬进了手术室。医院顿时陷入一种紧张状态。穿白大褂的医生跑进跑 出地忙着。老黄头和黄连福坐在外科手术室外走廊的长凳上。黄连福从工作以来 还是头次碰上这么紧张的气氛,自己也紧张得小腿打抖。老黄头用他那粗糙、变 型的手按在黄连福腿上用劲按了按说:我们怕是不能下班了。走吧,该去收拾停 尸房了。   黄连福惊恐地说:不,他该不会就──后面的话他自己不敢说了。   老黄头小声说:这事我心中有谱,你听我的。你现在干的就是我这一行,早 晚得经历。   黄连福还说不。老黄头用他粗糙有力的手拉起他的胳膊就从凳子上把他拽了 起来。   黄连福站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停尸房门口,双腿直颤。老黄头自顾用桶接 水,接好几桶水,又从柜子里拿出剪刀、刷子、肥皂,放在水泥台上。他有条不 紊地做好这一切后,掏支烟点上,用他昏浊的眼睛望着黄连福说:孩子。死人并 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比如美帝国主义,蒋介石反动派,再说小点,那些把你 爹妈逼死的人,哪个不是活人?人死了,跟动物一样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不会 想了,所以你不要怕。我看你这一辈子可能都得干这工作,怕是没用的。   黄连福还是怕,双腿还抖。老黄头上前递了支烟给他拍着他的肩说:今天不 用你动手,你看着我怎么做,学学就会了。其实很简单。连福呀连福,你还是个 孩子。老黄头摇着头,叹了口气坐在凳子上沉闷地抽着烟。   黄连福用打火机颤抖着手把烟点燃。这时两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医生推着 那死去的工人来了。黄连福恐惧地望着车上躺着的人,肮脏的工作服上满是血污, 苍白泛青的脸上留着几道紫青的划痕。那两人将死者搬到水泥台上说:老黄头, 这就交你了阿。老黄头站起身谦卑、恭顺地哈着腰说:放心,放心。   那俩人推着车走了,黄连福的烟在他嘴上抖个不停。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 出胸腔一样,活的生命对死的人恐惧到了顶点。老黄头斜了他一眼就拿起剪刀, 手脚麻利地把死者身上的工作服全剪开,随手又将那些肮脏的衣裤布条扔到水泥 台下的垃圾筒里。老黄头说:这位是摔溜井的。你看他全身都是伤痕,摔伤的痕 迹。   黄连福因嘴唇也控制不住地颤抖,烟从嘴上掉了下来。停尸房里那气味让他 恶心,他调头冲出外面蹲在那儿哇哇直吐。   老黄头从柜里拿了个口罩出来,站在他身后替他拍着背说:等会你戴上口罩, 要不喝几口酒会好些的。   黄连福吐够了,就有气无力地站起来,脸色苍白,双眼失神地望着老黄头说: 我怕、我怕。   老黄头把口罩往他脖子上一套,无言地牵着他的手又走回了停尸房。   黄连福软绵绵地倚在门边,木然地看着老黄头。   老黄头动作熟练地为死者清洗,他那架势就象在翻来覆去洗一个巨大的萝卜 一样。死人洗好了,他就用桶又接水冲洗地下的血水。这一切跟黄连福见到的杀 猪时情景相似。而黄连福此时看一切物体都走了样,跟原本的色彩不一样了。他 回头望望暮色中的矿山,整个身子都被一种刺骨的冰凉笼罩了。他想哭,但没哭 出声来。老黄头默默地做好这一切,扯块白布盖上死者说:现在就等他们工区送 衣服来了。   回家的路上,老黄头不断安慰他、劝导他。而他一整个地木了,大脑里没半 点声音能进去,仿佛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他机械地随了老黄头走,双眼发直, 思维停顿。这世界跟他没了任何关连,他不知道此时自己究竟在哪里。   黄连福生了一场大病,高烧到40度,尽说些胡话,在医院里住了几天,烧一 退就回了家。他怕闻医院里的那种气味,那种气味好像是一种死亡的气息,是一 片笼罩着他的黑暗,他在这黑暗中如死尸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病中的黄连福人瘦得有气无力,头发又长又乱。憨丫一下班就忙前忙后围着 他转。替他做饭、洗脸、倒开水喂药。这令黄连福很感动。憨丫工作后人就变得 丰满起来,一双乳房把工作服顶得老高。   憨丫把药喂了,摸摸他的额头,就坐在他床边跟他聊天:你这病是吓出来的。 亏你还是个男的,胆子会这么小,不如我。   黄连福说:别瞎吹,你到停尸房去瞧瞧,保证你不敢进。   憨丫一扭脸神气地说:哼,我早进去过了,还跟我爹打帮忙呐,不信你去问 爹。   黄连福不信。憨丫就说:我妈被枪子打死那会,是我和爹装的。我姐吓得边 都不敢沾,只会在旁边哭。   黄连福就不敢在跟她讲这个话题,自己陷进一种沉默中。憨丫问:你又不舒 服啦?黄连福摇摇头。憨丫又问:这两天你躺在床上,都想了些什么?我上班时 你想过我吗?我上班时可总是想着你的病,巴不得早点下班回来。黄连福什么也 说不出,眼圈一下红红的。憨丫双手捧着他的脸热情地搓了一下说:你这样子真 好瞧。黄连福从被子里伸出双手,把憨丫的手按在自己脸上,久久地凝视着憨丫, 他的心狂烈地跳动着。憨丫目光迷漓地渐渐软了,人就伏到了他身上。直到听见 院子里门响,憨丫才跳起来离开了他。                     4                     夏天傍晚的时候,老黄头院心的树稍上被夕阳烙上一层金黄,老头跷着二郎 腿坐在院心里抽着旱烟,浑浊的眸子深浸在某种幽深的情绪中。憨丫在火塘边做 着菜,黄连福倒在自己床上看着书。李正祥提着瓶酒探头探脑地望望里面才走进 来。他大声对老黄头说:大爹,我跟你弄了点酒来。   老黄头眼睛亮了一下满脸笑容地接了酒说:好好,一起喝。   李正祥朝几个屋东张西望地问:大爹,连福他们呢?   老黄头说:在,在,都在。   黄连福听到李正祥的声音就讨厌地把书砸到了床上。   憨丫从火塘边探头看是李正祥来了,一脸的不愉快。就把锅和铲弄得乒乓直 响。   老黄头听声音不对劲就说:铁锅也是会弄烂的,轻点行不?   憨丫说:这锅脸皮厚弄不烂。吃饭啦!   老黄头对李正祥嘲解地说:嘿嘿,没法,憨丫就这德性。   老黄头为自己和李正祥倒好酒才抬头往屋里扫了一转问:连福呢?   憨丫抬着碗,脚步重重地就出了火房说:我去喊。   憨丫走进黄连福屋里对歪倚在被子上,一脸不悦的连福说:他又来了。走, 吃饭去。   黄连福闷声闷气地说了声:讨厌。就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憨丫用拿筷子的手 一把搂住连福的脖子悄声说:吃完饭你先走,老地方等我,我随后就来。黄连福 会意地点点头。   李正祥递了碗酒给连福说:来来,就等你了。   黄连福看着李正祥那双直楞楞的眼睛就不舒服,他说:不想喝。自顾抬了饭 低头闷吃。   老黄头这才品出了几个年青人不对劲,他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纳闷地问: 嘿,我说,你几个小狗日的是哪股筋扭着啦?   黄连福猛刨几口饭放下碗说:我约好了增明要去找他。你们吃吧。说完抹抹 嘴走了。   李正祥尴尬地笑笑对老黄头说:没事,那股筋都没扭着。   憨丫毫无表情地低头吃着饭。   老黄头杨起头板着脸问:憨丫,你几个闹矛盾啦?是人民内部矛盾?还是敌 我矛盾?都一起长大的娃娃,闹着好玩阿?人家永祥高高兴兴提了酒来,你姊弟 两个丧脸垮嘴干啥?   李正祥抬起酒碗举了举道:大爹,你多心了,我们没事,来,我们喝。   憨丫放下碗眼睛直直地望着老黄头说:你喝你的酒,真是酒少话多。我到工 区上找我们班的人去了。说完脚步重重地走了出去。老黄头和李正祥都傻楞楞地 望着憨丫的背影──黑暗中,连福和憨丫坐在山坡的草地上谁也不说话。两人望 着远处的灯光想着心事。连福抽了一阵烟,就掏出打火机一下又一下地打着。憨 丫身子倚在他肩头一只手顺着他手臂往下滑去就把火机捏到了自己手上。憨丫幽 怨地说:你除了上班,睡觉,就是看你爹留下来的那些破书,成天不跟我讲一句 话。我真不知你在想些啥?   连福清了下嗓子,低沉地说:什么也没想。   憨丫抱怨地推了他一把又紧紧靠住他说:我可是一直在想你。李正祥在我这 得不到答复,这几天又变了法子的去我爹那讨好。哼,想搞糖衣炮弹。你再不表 明你的态度,我爹早晚得让他的糖衣炮弹打倒的。   连福说:这事我想过,咋个好说?我们是姐弟,你爹他会答应吗?再说,这 事要让单位上知道了,我们是姐弟相好,真不知会怎样。所以我怕。   憨丫生气的说:你怕是看书看呆了。这事跟任何人没关系。只要我喜欢你, 你喜欢我就行。新中国各管各。   连福沉默了一会说:其实,我还没到你家前,李正祥就说过他喜欢你的── 憨丫说:他喜不喜欢干我屁事,我讨厌这种贼眉鼠眼的人。打死我也不会嫁给他。   连福又说:要不你跟增明,这人挺不错的,我去──憨丫气得一把将他推倒 在草地上,一把抱住他就咬了他肩头上一口。   连福疼得推开她大叫:憨丫你疯啦!这是干啥!   憨丫坐起来,用胳膊抱住自己的头埋在膝头上哭了起来。她哭诉道:人家一 心一意喜欢你,你的心被狗吃了。你稀奇,你清白,你出生好、你爹是矿长。呸、 早成反革命坏人了,连福抚摸着自己的肩头,用手肘碰了碰憨丫说:别哭了,你 看我肩膀都被你咬出血了。   憨丫当即不哭抬起头问:哪点,让我瞧。   连福捞开衣服,憨丫就拨着打火机,一看真是出血了,就心疼地抱着连福, 用嘴去吮吸他伤口的血,然后吐掉说:活该。谁叫你不喜欢我。   她说着话,并不放开他,搂得紧紧的。两张脸紧挨着,借着远处传来的淡淡 的光线,两对眸子闪烁着无尽的情感。连福凝视着她,心就开始激烈地跳动,这 让他难受,他感觉自己的心需要一种压迫和钳制,浑身也紧绷绷地难受,他如突 然爆发的火山一般,猛地一抱就将憨丫紧紧地按进了怀里。两颗心紧贴在一起, 发出彼此都能强烈感受到的跳荡。他们相拥着,让时光静静地走过,让自己狂热 的心在时光中渐渐平静下来,然后手牵着手摸下山坡,顺着公路回了家。   回到家,喝得醉熏熏的老黄头在他那黑暗的小屋里大声叫嚷:憨丫、连福, 你俩个给我滚进来!   憨丫、连福就畏首畏尾地走到他里屋的床前。老黄头指着憨丫问:李正样哪 得罪了你?你做什么脸嘴?你还小?十八岁的大姑娘啦!老黄头又指着连福说: 还有你连福,你又是哪股筋扯着了?   憨丫气哼哼的说:我就做脸嘴咋啦?我不喜欢他!你喜欢你去对他笑!   老黄头气得就要跳下床,被连福用暗劲又把他按回床上。老黄头气急败坏地 双手乱舞道:反了!你俩个小狗日的,一唱一合地反对我。告诉你憨丫,喜欢不 喜欢不是你说了算!老子喜欢!由不得你!   憨丫也不示弱:我不是我姐,由你打发。告诉你我爹,现在是新中国,各管 各,我喜欢谁不喜欢谁你管不着。   老黄头楞了一下,摇摇头使劲睁眼想看清憨丫:吆,翅膀长硬了?那样子要 吃人?我管你什么新中国,旧中国,姑娘大了就得嫁。这是千古规矩。   憨丫:管你千古规矩、万古规矩我就不喜欢他。   老黄头问:你喜欢上谁了?   憨丫委屈、愤愤地说:我喜欢连福!我告诉你,趁早别再替我乱作主!憨丫 哭着转身走了。   老黄头惊愕地望着一脸尴尬的连福半晌才说出一句:她是你姐,比你大呀。   连福憋了半天,脸红筋胀,喃喃地说:反正我喜欢。   老黄头气极败坏地吼:滚出去,这事传出去,叫我老脸往哪搁?   连福就悄悄地回了自己房间。他躺到床上关了灯,却睡不着。讲到实实在在 的岁数,他才十六岁多点。爱情对他来说既遥远又陌生。然而憨丫却实实在在地 就立在了他生活中,她象亲姐姐一样关心他,处处护着他,这足以令他无数次感 动。这事首先在老黄头这就通不过,今后在社会上又会怎样呢?这些问题对连福 来讲复杂得让他理不清头绪。他想到了增明,他需要听听好朋友的看法,他总感 觉到增明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主意一定,他烦乱的心就安定下来,睡意也就袭上 了心头。   迷糊中他听到老黄头叫着他的名字,拍着他的门。他一下就惊醒过来,他听 着老黄头有气无力地叫他到他屋里。他惊颤颤地答应着,就开了门去扶着酒气冲 天的老黄头,进了他屋又把他安置到床上躺下。   老黄头一把抓住连福的手说:我酒醉,但心不醉,连福,告诉我,是不是憨 丫逼你?她从小就个性很强。你才十六岁呀。   连福肯定地说:没有逼。我也喜欢。   老黄头放了抓住他的手,用他那浑浊的眸子久久凝视着连福。连福红着脸把 目光移到了别处。良久老黄头才说:连福,那你们就好好过日子吧,再等两年, 你大点就娶憨丫吧。唉──其实我也早该料到了,总想你还小。好吧,我想通了, 就这样吧。你去睡吧,我也该睡了,出去时把我的门关上。   连福答应着退出来,把他的门关上就回自己的屋。连福进门就见一个黑影, 吓得他倒吸口冷气,很快他也看清是憨丫。憨丫说:我爹刚才跟你说的我都听见 了。   连福:他同意了。   憨丫拉起他的手,自己就贴到了他身上,在他耳边说:连福,我要你今晚就 要了我。   连福的心恐慌地狂跳,他也听到她那咚咚咚的心音。他因激动身子就哆嗦起 来,憨丫牵着他的手,用充满弹性的、大面积隆起的胸把他一点点抵到床前,憨 丫就压到他身上,把脸贴到他脸上,湿淋淋挂满了无声的泪。连福突然用力抱住 她,一咕噜就翻身把憨丫压在身下,他觉得自己的身子膨胀得要炸了,一种想进 入憨丫身体的力量瞬间爆发出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5                     这是星期天。一大早黄连福就跑到增明住处去敲门。敲了一会增明才问:谁? 声音里充满警觉。听到是连福才开了门。   连福问:又在拉你那个破提琴阿?   增明说:休息嘛,反正也没事。我还说等下来找你,我们一起去爬山。   连福说:好阿,我们到山上去吹吹,我有好多事要跟你讲。要不,把你那琴 也带上,在山上放开的拉一回给我听。我最爱听你拉的资产阶级曲子。在你这每 次都装了消音卡子,象做贼一样,啥名堂也听不出来。增明眨巴了一下他那明亮 的大眼睛爽爽地说:要得。   他们提着琴盒爬了很远很远的山,到山顶再回头,诺大一个矿山就变得遥远、 渺小了。矿山最高的建筑大井架象几颗火柴棍一样可怜巴巴地栽在山上。两人汗 淋淋地坐在山顶看着这景致。山顶上长满了铜草花和岩白菜。蓝蓝的天空中没一 丝白云。   增明打开琴盒站在草地上,神情激动地拉起琴来。连福不知这是啥曲,只知 道这是外国的资产阶级乐曲。增明细长的手指在琴弦上飞舞,琴弦在阳光下闪灼 着点点银光,那手指在弦上尤如跳跃的芭蕾舞。弓在弦上飞舞,优美的声音从他 指尖流出。在阳光下,增明的脸红朴朴地好瞧,额头上,两鬓间汗水晶莹地挂着。 平时看上去老实、内向、少言的增明,此时如换了个人,潇洒的身姿和那轻柔的 旋律溶入一体,他眉宇间的表情极其丰富,让连福看傻了眼,张着嘴合不拢一句 话也说不出。   增明汗淋淋地拉完一首,动作干脆利落地嘎然一停,左手提琴,右手拿弓, 两手张着对连福说:这是西班牙的吉普赛之歌。感觉如何?   连福回过神来不知所措地喃喃地:好听,只觉得资产阶级的音乐是好听。   增明激昂地说:这是艺术,懂吗?艺术没国界,也没有资产阶级、无产阶级 之分。这样吧,我再拉一首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给你听,是俄国的柴可夫斯基写 的。   增明酣畅淋漓地把两首曲子奏完,小心翼翼将琴放进盒里。然后点支烟坐到 连福身边说:痛快!今后我还来这长满铜草花的山顶拉琴。这儿不用担惊受怕。   连福用敬佩的眼神瞧着增明问:这些都是你师傅教你的?   增明神情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他递支烟给连福说:你问这些干嘛? 听了就听了,出外面不要对别人讲就行了。   连福说:我们都做了好几年朋友了,你一讲到教你拉琴的师傅咋就变得这样 神秘?到底是谁?在矿上吗?我还会出卖你?   增明睁大眼睛凝视着连福,思索了一会说:也倒是。只是实在不好说。所以 还是不说为好。你刚才说李正祥怎么?还是先说说你的事吧。   连福望着山下的矿山忧郁地说:他老跑我家,缠着憨丫,很让人讨厌。   增明笑笑:好事嘛。憨丫总是要嫁人的。再说李正祥从小就跟你是朋友,这 不更好吗?   连福说:问题是憨丫并不喜欢他。这事我、我、我也挺为难呀。   增明诧异地问:你为个什么难?那是他们之间的事。   连福低下头尴尬地说:憨丫不喜欢他,是,是喜欢我──增明陷入沉闷中, 皱着眉忧心忡忡地抽着烟。连福就不敢再往下说,他抬起头心虚地看着增明。一 阵阵微风把一山坡紫、黄、红色的铜草花抚得乱晃。连福在心里最在意增明的观 念,他是在寻求一种心灵的宽慰、言语的支持。他那忧郁的目光盯在增明脸上, 蕴涵着许多的企求、盼望。   良久,增明才问:你喜欢憨丫吗?   连福点点头。增明叹了口气仰望着蓝天说:这也许就叫爱情,爱情,一个让 人心烦、让人神牵魂挂的东西。现在你够艰难了,全矿的人都知道你们是姐弟, 这,该怎么办呢?是啊,爱不能舍,情不能合,该怎么办呢?   增明的神色沉浸在一种悲叹和自问中,连福也觉怪怪的,就沮丧地说:我要 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就不来问你了。   增明一双眼睛如高原的晴空一样清澈澄净、明亮空灵、而又忧郁地看着连福 说:连福,我实话跟你说吧,我现在也是喜欢上我师傅了,她好像也喜欢我。可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才十八岁啊,而她大我整整十岁。   连福惊愕地睁大眼望着脸色彤红的增明问:在矿上吗?原来你一直不说你师 傅是谁,就因为是女的啊。   增明脸更红了:不但是女的,不但大我十岁,而且还是下放到矿山劳动改造 的右派分子,她大学毕业就成了右派,那年才二十岁就进了劳改队,一呆五年, 之后又下放到这继续接受改造。她来的第二年就认识我了。就在矿上,二坑材料 库守门的那个人就是她。叫赵雅静。她教我练琴都四年了。   连福惊叫着从草地上跳起来:妈呀,那么老?而且长得一点都不好瞧。你怎 么会喜欢上她?每次批斗人,她都去陪斗,站一边低头认罪。   增明用手抚着琴盒说:这是她送给我的。岁数大、人不漂亮?这跟爱没关系, 她是博学的,充满知识的,她懂许多常人不懂的东西。她的身世和现状很悲惨, 可我认定她无罪。最近她又在写申诉,为自己申辩,写好后她要寄北京,如果成 功了,她就可以平反做个平常人了。   连福感叹地说:难怪你会文绉绉的,说得出好多深奥的东西来。都是她教的。   增明说:是的。我跟她学琴一直是秘密的,没人知道。我平常在人前只拉 《大海航行靠舵手》和《南飞的大雁》。她说我很有天赋,要是早生十年可考艺 术学院的。她待我真好,有一天,我、我到她那里,那夜一直下大雨,一直下, 那晚我就留下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不但是我的师傅,也成了我的女人。 从那后,每个夜晚,当她孤零零守着半山腰那黑沉沉的材料库时,她都在呼唤, 在心里呼唤我的名字。而我却不能到那儿去和她常相伴,我只能在山下的职工宿 舍里流泪。我不知道,我们这种秘密如地下工作者似的爱情,要什么时候才能自 由地来到阳光下。   连福问:那你该怎么办呢?   增明说:我爱她,深深地爱着她,我感觉我的生命都属于她,可我们不能公 开,也不能到军管会、革委会去递交结婚申请呀,我心里比你更痛苦。她曾经讲 过,人生有几大痛苦,爱求不得、生离病死。   连福喃喃地重复着那个在他心里还很陌生的爱字,用心去品味着爱字的涵义。   增明说:如果你跟憨丫都愿意,你们可以去爱啊,你们不是亲姐妹,而且都 没有政治问题,这就好办多了。李正祥跟你是好朋友,你就直截了当对他说清不 就解决了。   连福点点头,心里暗暗地想,是得当面跟他谈谈。   在这个不能承载爱情的年纪,爱情却撞进了他们的心里。爱是激烈的、如火 的,他们面对的爱情生活是迷惘的。这个非常的革命年代,灵魂都得交给政治─ ─心灵里的爱欲还有多少是自己的呢?                     6                     连福一下班就径直到李正祥家去找他,在路上就遇上了穿一身满是泥浆工作 服、提着煤石灯的李正祥。他楞了一下站住,用沉默的目光看着连福。连福用一 种生硬的口气对他说:有些事,我得找你谈谈。李正祥望着他一脸严肃,自己也 严肃起来,他默默地点点头坐到路边的草地上。   矿山的山下已笼罩在暮蔼中,山腰上照着红红的夕阳。冷风一阵阵吹着。连 福递了支烟给李正祥,两人沉闷地抽了一阵烟。李正祥问:什么事,说吧。   连福火药味浓浓地说:你不要再去找憨丫了。找了也白找。我就说这事。   李正祥眼睛就红红地叹了口气:我也猜着你是为这事来找我,这一久你和憨 丫尽拿脸色给我瞧,我真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   连福见张永详并不是他预料中的强硬反应,自己也缓和了口吻说:你没错, 只是憨丫她不喜欢你。   李正祥点点头难过地说:这一点我也看出来了,其实我小时候就喜欢她。难 道她喜欢上谁了?   连福不回答,一脸的犹豫。   李正祥问:是增明?那个假斯文?还是她们工区的小伙子?   连福摇摇头:都不是。我们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我实话告诉你,是我。别样 我可让着你,你让着我,唯独这事不行,这叫爱情。   李正祥睁大惊讶的眼睛望着连福:你们是姐弟,都姓黄啊。你、你也学着假 斯文讲爱、爱情?   连福说了句:又不是亲姐弟。之后就沉默地把目光移向山下暮蔼中,一幢幢 房屋的烟囱正炊烟缭绕。   李正祥沉默了半晌站起来,眼睛湿湿地说:算了。我们还是朋友。走吧,到 我家吃饭去。我不再找她了。   连福一刹那间又觉得有些内疚,站起身说:算了。改天吧。   李正祥痛苦而又失望的目光盯在连福脸上说: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连福心慌意乱地不敢看李正祥,轻声说:当然是。就随李正祥到了他家。   李正祥的母亲见他们回来,就颠着双小脚到门口,为李正祥接过煤石灯和柳 条安全帽,眼睛却望着连福招呼道:来啦。好久不见来家坐坐。   连福忙笑笑说:大妈,常来的,这不就来了嘛。   连福坐到凳子上看着坐在门外脱水鞋的李正祥,心想他会有多难过。自己就 后悔一见面时那种生硬的态度。李正祥的妹妹李永梅从里屋探头望了望外间,就 拿着张信笺纸出来往连福面前一递说:连福哥,帮我看看写的成不成。这个十四 岁的女孩长得跟连福一样高,胸前的红衣服被顶得老高。   连福接过来瞧了瞧就惊叹地说:永梅不得了呀,才读初一就写入团申请。我 连想都不敢想。   她脸色彤红害羞地问:这样写行不行嘛?人家从来没写过。   连福就把申请书递还她说:我也不懂倒底要咋个写才行。问你哥吧。   李正祥就在门外接话说:拿笔往纸上写。   她妹子生气地说:我才懒得理你,谁不知是拿笔往纸上写呀。我今晚上晚自 习就要交学校里工宣队的人。等着要呐。   李正祥说:懒得理就莫来烦我,一边悄悄地呆着去。   他母亲抬着菜进来放到桌上叫:永梅,快去拿碗筷,站这儿等我喂呀。   永梅放下申请就帮着她妈做事去了。   李正祥换上他的新工作服坐到桌前,分别往两个小碗里满满地倒上酒说:来, 连福,放开喝。   连福犹豫地说:要命、我咋个喝得掉?这么多啊。   永梅把筷子腾到端碗的手上,伸出手掐了李正祥一把说:酒鬼,你以为个个 都像你。   李正祥瞅了他妹子一眼板着脸说:去,大人说话小娃娃莫插嘴。接着调过脸, 一脸严肃地抬起酒对连福说:你和憨丫的事,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我这个 人别样不行,朋友义气还行。如果你还当我们是好朋友,那喝了这碗酒。过去的 事就当没发生。如果你觉得我们不再是朋友,那现在就请你出去。说完,李正祥 抬起酒一仰脖喝光了一碗酒。然后碗口朝下,揩着嘴一言不发地看着连福。   李正祥的妹子,感到了他们之间的一种微妙状态,惊愕地看着他们说不出话 来。连福从他目光中看出他的心情,也弄懂了他这么做是一种表达方式,他从他 眼睛里感到了一种朋友的真诚,他不再犹豫,抬起酒强迫自己喝光了那碗洒。   永梅就问:连福哥,你和憨丫姐有什么事啊?   李正祥恶汹汹地说:永梅,这是我们大人的事。不要多嘴好不好,讲了你也 不懂。   李正祥的母亲抬着菜又放到桌上说:连福,快挟菜吃。永梅,你也快点吃了 去读晚书呀。   永梅就纠正道:妈,告诉你多少次了,叫晚自习。不叫读晚书。都开学几个 月了还说不来。   李正祥一巴掌拍在连福肩上有力地按了按说:行。我们忘掉不该发生的事。 照样,跟从前一样──朋友!   吃完饭,连福头重脚轻,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家。连福走到家门口时,胃里翻 江倒海往上涌,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就吐了起来。憨丫听见动静跑出来心痛地为 他又是拍背,又是揩脸。老黄头跑出来看了一眼说:喝不得就少喝点,醉成这样, 丑得丢人。   憨丫说:爹,看他难过成这样,你就莫说他了,进去歇着去。   老黄头说:现在说了才长记性,酒醒了就忘了。你还不赶紧把他弄进来,等 下吹了凉风更恼火。   憨丫把吐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连福弄到床上,替他脱鞋,剥衣。老黄头在门那 望着说:小狗日的,象个男人了。哪个男人不醉就不是男人。憨丫不耐烦地说: 爹,你回你屋歇着去,这里没你的事。老黄头就唠唠叨叨地转身走了。憨丫又用 盆端来热水为连福洗脸。缓过些神来的造福双手捉住憨丫拿着洗脸巾的手说:我 跟李正祥说了我跟你好的事,叫他对你死了那份心。   憨丫急切地问:他咋说?   连福说:他说我们照样还是朋友。他很难过,所以他就拼命喝酒。   憨丫说:他拼命喝,你就不应该也拼命喝酒,你要劝他呀。   连福说:你不懂我们男人的事,我们是朋友。不喝行吗?   憨丫生气地把手从他手中挣出来说:狗屁个男人。你等那天我见了他不把他 骂个狗血淋头。看他今后还敢不敢把你灌成这样?   连福挥挥手说:去去去,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我要睡了。   憨丫楞了一下,抬起洗脸盆说:等下难过就喊我。   连福答应着就扯起呼昏睡过去了。憨丫忙完事,洗了脸脚就坐到连福床前久 久地望着连福,她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他那毛茸茸的嫩胡须。心中充满爱 怜,同时也生出无数的美好遐想。连福咕噜了一声,翻个身把背对了她。憨丫就 关了灯轻手轻脚回了自己的屋。   憨丫在自己屋里打了一会毛线,就哈欠连天地刚想睡,听到院子外有人轻轻 敲门,并小声叫着连福。她到院门那一听,是李正祥,她真不想为他开门,可又 怕连福睡得太死起不来开门。就对门外问:连福被你灌醉得爬不起来了,有什么 事明天再说。李正祥在门外声音紧张、急切地催促:憨丫,你快开门,我有急事 找连福,快、快开门。   憨丫不情愿地开了门,李正祥就直奔连福屋里。憨丫关了院门就站在连福门 外听里面的动静。   李正祥开了灯,把连福几把推醒说:快醒醒,快醒醒,我找你有急事!   连福睁开眼见是李正祥就有些吃惊,问了句:半夜三更你──话还没讲完便 被李正祥一脸、一身血吓得说不出话来。他惊恐地瞪大眼看着他。   李正祥站在他床前慌张地说:我杀了人了。我要跑,来找你要一把电筒。有 买好的烟,还有你现在身上的钱都拿给我。快点。   连福惊愕地问:你把谁杀了?   李正祥:学校工宣队的王庆林。   连福:你杀他干啥?他惹你啊?   李正祥焦急地一跺脚:你快拿东西,别光问啊。   连福喔了一声,就跳下床找东西。   李正祥说:永梅去交入团申请书,王庆林让她下晚自习去他那帮修改申请, 永梅去了就被狗杂种给强奸了。永梅回来只哭,还不讲,后来我妈问她才说。我 就提菜刀到他宿舍把他砍逑了。也不知砍没砍死。   连福把手电筒和身上仅有的六元钱和半条烟塞给他问:你这就走?   李正祥嗯了一声就走出他屋,在屋外看了黑暗中的憨丫一眼说:我走了。就 大步走出院子。连福追到院门前,看着他走远才关了门。憨丫上前用胳膊挎住连 福一身抖个不停,上下牙磕地说:这人好吓人,敢杀人。连福挎着她回到屋里说: 你抖个啥?又不是你杀了人。   这时矿上的高音喇叭四面八方地响了起来:紧急通知,紧急通知,请矿人保 科的同志、各坑口人保组的同志带上枪支到矿革委门口集合,有紧急任务。── 喇叭一声接一声地叫着,那声音在黑夜中一波一波地回荡着,令人心悸。憨丫抖 个不停地伏在连福身上说:好害怕。连福也胆战心惊地搂着憨丫说:不、不、不 怕。心里却巴望李正祥逃掉。   连福不知道李正祥下半夜就在逃亡的山路上被抓住了。第二天那个被李正祥 一菜刀就差点把脖子砍断的王庆林也实实在在地躺到了停尸房。老黄头在为他缝 合脖子时说:活人是外科缝,死人是我们缝。他让连福去学着缝死人,连福就故 意把那脖子不对位地缝歪,他心里想着这是他对强奸李正祥他妹子的人的惩罚、 报复。   一九七二年                     7                     七二年的三月,在矿山还是寒冷的冬天。这个早晨天气阴霾,雪花飞舞。连 福把医院的卫生打扫了下楼来就见到增明。他的脸冻得红朴朴的,双手抄在棉衣 袖里,他说:我一直在等你。   连福见他一脸的沮丧就问:有什么事?看你这样挺严重的,走,进值班室烤 着火说。   增明摇摇头:不,连福,我们到外面说好吗?   两人就踏着雪、顶着飘飞的雪花走在路上讲话。   增明一脸痛苦地说:连福,赵雅静昨天下午被人保科叫去问话,就再也没回 过材料库。我估计是她寄北京的申诉出问题了。   连福问:寄北京什么部门?   增明说:她坚持要寄毛主席,这下闯漏子了。   你的意思是她被保卫科关了?   增明点点头:所以我来找你去打听一下。我没法到保卫科关押人的地方去。 或者你叫憨丫随便找个什么借口,进去打听一下,弄清下落就行。这些事只能找 好朋友帮忙。   连福说:好,我这就想办法,万一不行等憨丫下班我让她去打听。   增明难过的说:她寄了申诉才告诉我说,她这是背水一战,她读大学时跟同 学开玩笑说了人民公社的食堂里都是些酒囊饭袋,只会把社会主义吃垮。五九年 就被定成反三面红旗的右派,毕业就进了劳改队,那时她才十九岁。她这一生就 为一句话,所有的青春就在痛苦中渡过了。她不甘心,她想象一切政治清白的人 一样生活,她也需要爱情,她只能背水一战。毛主席是中国的救星,是公正客观 的伟人,申诉寄到他老人家手里,那么所有问题都可以解决。如果寄不到,后果 不堪设想阿。现在我才领悟到她那决心和意志所面对的是多么残酷的阶级斗争。 早知这样可怕,当初我真该阻制她写申诉,可我总是说服不了她,她这个人很犟, 她决定了的事十头牛也把她拉不回来。   连福宽慰道:别想得这么严重,说不准过两天保卫科就放人了。   增明说:我也但愿如此。那我在我宿舍等你的消息。   连福和增明分手后就傻楞楞站在雪地里望着增明的背影。他望着阴沉沉的天、 飘舞的雪花心里升起一种对生活、社会和现实环境的迷惘。用他那有限的头脑, 无论如何他是理不出个头绪,说不出个子午卯丑的,但他又总觉得是有那点不对 劲。   连福冥思苦想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想出个好主意。他就到商店花一块二买了 一条等外烟跑到李正祥家找永梅。永梅从出事后就没继续上学了。一直闲在家中。 连福把她叫到门外对她讲:永梅,今天我要你帮我做两件事,一、把这条烟送给 你哥,二、你到保卫科注意看看二坑发材料那个女的,叫赵雅静的人在不在里面, 弄清楚她是关在里面,还是在审讯室。那个女的你见过没有?   永梅说:知道阿,每次批斗会上都有的那个老右派。   连福说:对。永梅,这些事要悄悄进行,千万别问里面的人。   永梅一脸严肃地说:连福哥,你放心,我懂,要象侦察兵一样。   好,我在你家等你的消息。   永梅拿着烟就往山下跑去,雪地上留下她一串脚印。连福就折进她家。   李正祥的父亲坐在火炉旁招呼连福坐下说:连福阿,永祥的朋友数你最好, 从他出了事其它人都不敢来了,只有你还常常来看看我们。哦,难得阿。   连福说:我给永祥买了条烟,叫永梅送去。我前些日子去过,保卫科的人不 让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是咋样。   李正祥的父亲叹息着说:关监狱里还会好得到哪里?   连福问:最近有没有他的消息?   李正祥的父亲说:解放初期有法律一直到六六年都有,上下当官百姓只要按 法律的条条扛扛一衡量就知道该咋判了。现在什么都是军管会说了算,又没得个 法官啊什么的,悬着啦。永祥这案子是人命案,现在全部材料都上报市里的军管 会,有两种说法,一说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加之他出事时不满十八岁,可从轻 处理,判个十年、八年的。这个我也没想法,他还年轻,十年八年的出来更懂事 一些,也不是件坏事。还有一说按敌我矛盾处理,只要戴上反革命分子这帽,那 就凶多吉少了。这年头嘴是两片皮,说红道白谁掌权谁说了算。   连福安慰道:肯定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那个王庆林不死才是该枪毙的, 在学校当工宣队长本来就是教育学生、教育那些知识分子的人,反而来干这种伤 天害理的事。该杀。   李正祥的父亲说:永祥从小就是个不吃气的杂种,谁逗了他他都要打回来, 性子刚,真拿他没法,连福你是知道的,他工作后都还跟我干架呀。我是他爹他 都敢打。这狗日的不是个东西。我总结了一下,他只有两个人不惹,一个是他妹 子,他最疼爱她,生怕她在外面受气。一个是你,你横竖克得住他。你们是穿开 档裤就在一起的朋友。   连福和李正祥的父亲聊了个多小时,连福估计永梅差不多要回来了,就起身 告辞来到半路等她。他不想让老人知道他的心事。   连福在路边等得无聊,就搂些雪在那儿堆了个小雪人。他和他的小雪人就坐 在路边把永梅等来了。   永梅气喘吁吁,吐着白气说:我侦察到了,那些人在审问那女的,还打。就 听见她在叫,也听见保卫科的人在吼。我猜那些人肯定是揪着她的头发抽她的耳 光,不然没那么响。   连福的心咚咚直跳,他疑惑地问:你又没见着怎能肯定是赵雅静?   永梅说:值班室里两个保卫科的人,一个说这右派婆娘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 又硬。另一个说干脆升起来吊砖,看她还硬不硬。   连福知道永梅说的不会假。升起来就是把人捆绑了吊在空中脚上吊着砖。他 心情灰暗地对永梅说:你哥还好吗?   永梅说:还不是老样子。   连福说:永梅,今天我叫你做的事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记住了。我走了。   永梅说:记住了,连福哥。   连福踏着雪,听着脚下发出的咔嚓、咔嚓声,忧心忡忡地向增明宿舍走去。 越走脚步越沉重,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对增明报告这个消息,但又不能不报。他越 走越慢,最后停在了增明宿舍门口,他思考着怎样开口对增明讲。门开了。连福 吃惊地抬起头,增明脸色苍白悲哀哽咽地说:进来吧,我一直在等你。   进屋后连福低声地说:正如你所料,她确实被弄进去关押了。   增明脸色更白,他的心一阵紧过一阵地疼痛着,泪盈满了他的眼,他揩了一 把泪坐到床上,用他纤细修长的手指抚摸着放在床上的琴盒,喃喃地对琴说:那 是个男人也挺不住的地方,你一个弱女子又怎样能承受。如果可以代替,我愿承 受苦难的人是我而不是你。雅静、雅静,我真后悔自己没能说服你──说着增明 的泪如断线的珍珠,一串串掉到琴盒上,抽泣着的增明声音暗哑地哭了起来。   连福失魂落魄地站在屋中央,不知该怎样做,他呆呆地望着用被子把头蒙住, 在被子里放声大哭的增明。无言以对的连福,走出宿舍轻轻把门拉上。外面的雪 花不紧不慢地下着。连福的心象这灰霾的天一样沉重得毫无色彩。                     8                     矿山的初春是在四月份,那时虽然还是寒冷,但雪是不会再下了。在冬天枯 萎了的草木、树枝正孕育着另一次新生命的突起。有的树枝已冒出针尖大的翠绿, 如点点滴滴的晶莹的绿色珠子,悄悄挂到了树上。   一些雀鸟在院子外叽叽喳喳地叫着飞来飞去。憨丫浴着阳光在院心里梳洗她 那浓密的长发,连福用口缸一次又一次舀了脸盆里的热水淋上去。热气在阳光下 冉冉腾升。   老黄头蹲在火房门坎上唠唠叨叨地数说着:你们这些畜牲,真不知天高地厚, 不晓得小锅是铁铸的。我原来就说过等过两年让你们结婚。现在肚子搞大了,看 你们咋个办。真是丢人现眼。老子见了人真巴不得把这块老脸抹了装在口袋里。 ──连福悄悄地一声不吭。   憨丫自顾洗着瀑布似的长发。   小鸟飞来窜去地叫着,阳光明媚地照着院心。   老黄头数说了一阵问:连福,申请写好了没有?拿来。我老倌放下这块脸去 求军代表去。今儿是星期天,好找人。   连福就回屋把写好的申请书拿出来递给了老黄头。   老黄头接过申请书骂骂咧咧出了门。憨丫抹开搭在脸前的黑发露出红朴朴的 脸冲连福傻乎乎地笑了起来,连福也冲她莫名其妙地笑笑,心想,觉得自己幸福 的女人都一副傻样。   连福伸手摸了她的肚子一下问:会生个什么?   憨丫一巴掌打在他手上说:跟你生条小狗。   连福懵懵懂懂间感到了一种幸福、愉悦,就问:还有多长时间才会生出来?   憨丫说:你问我,我问谁?我又没生过咋知道。   连福突然想起了一个办法,他说:对了,明天上班我去问问妇产科的杜医生, 她准知道怀娃娃要怀多长时间才会生。   憨丫低下头用干毛巾禅着湿发说:问去。问好来告诉我。我心里才有个数。   连福坐到凳子上看着憨丫弄她的长发,看了半晌突然有所发现地问:憨丫, 我发觉你怎么变了,屁股变大了,腰也变粗了,跟水捅似的。   憨丫不回答,走到洗脸盆前伸手进去就泼了一串水花到连福身上。连福跳起 来手慌脚乱地在身上揩水迹。憨丫就哈哈大笑,笑弯了腰。那脆脆的声音把树枝 上的鸟儿吓得哺楞楞全飞了。   第二天下午,连福问到了关于怀娃娃的时间问题,但他还是弄不太清,杜医 生只对他说了句:九月怀胎十月生。下班时他满脑袋尽是:九月怀胎十月生。这 句话。他就不明白,为什么要怀九个月,十月又才生。这时间的跨度对他来说也 太长、太长了。他正走着,路边一个蹲着的人突然站起来迎面叫住了他,那是李 正祥的父亲,他眼睛红红,声音低沉地说:连福,跟我上家里一下。有事找你。   连福感到气氛不对,也就不敢吭声,默默地随他走去。   进屋气氛就更不对了,永梅坐在床上用手摸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棕色灯草 绒衣服在掉眼泪,里屋传出她母亲哀伤、嘶哑的痛哭。   一进屋李正祥的父亲就说:永梅,你连福哥来了。张永梅哭着就给连福跪下 了。连福吓得惊诧诧地问:大爹这是怎么回事?说着两手一把拽起永梅把她放到 床上坐着。   李正祥的父亲老泪纵横哽咽地说:连福,永祥被判死刑,明天开公判大会, 他就上路了。我为他准备了这套衣服,明天大爹就求你去替他收尸吧。你们是朋 友,全靠你了。这个时候只有你才敢帮我家,我谢谢你了。衣服,明儿给他换上, 让他死了也穿一套干净的新衣服。   连福接过永梅双手捧来的衣服,声音哀痛低沉地说:大爹,永梅,我会把这 事作好。你们就放心把。   回到家,憨丫已做好饭,和老黄头在等他。   老黄头见他拿的衣服就问:哪来的新衣服?   连福把衣服放到他屋里后,出来说:李正祥的。   老黄头就不吭声了,憨丫也不讲话。一家人沉闷地吃着饭。   老黄头吃完饭问:连福,明天你一个人行吗?不行爹去跟你帮忙?   连福就问:这事你知道了阿?   老黄头:阿。下午通知明天开公判会不说了吗。他爹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可 怜啊。   连福:是啊。   老黄头浑浊的眸子沉重地望着门外暮色的天空说:政府在五一、二年清匪反 霸也杀了不少人。那时也是我去收尸。从那以后这么多年我就没装裣过一个被枪 毙的。现在又轮到你啦。才十八,多年轻。   晚上,连福睡不着,满脑子尽是李正祥的影子。这件事对他的心灵是一次极 大的震撼。死毙的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好朋友。憨丫洗了脸脚也拱到他床上,她 摸摸他的脸说:看你魂不守舍的样,难过?为李正祥的事?连福点点头。憨丫柔 柔地问:问杜医生了吗?连福说:问了,她说九月怀胎十月生。憨丫不再说话, 象猫一样踡起她的身子,把脸偎进他怀里。   下半夜,院子的门被敲得山响,外面直呼老黄头的名字,老黄头,连福全被 叫醒了。老黄头开了门见是保卫科的刘大麻子,就点头哈腰地说:是刘科长啊。 刘大麻子急促地说:快叫上你儿子,到保卫科帮忙,把一个畏罪自杀的现行反革 命弄到你那停尸房去。我们人手不够,还要看押那些天亮就要判刑的人。   连福穿好衣服就随他们到了保卫科。这时天朦朦胧胧地正要亮,走进院心就 见躺在地下的死人,连福一眼就认出那是赵雅静。他忙不及多想,就和老黄头忙 着将死者搬上担架。刘大麻子走到墙角拿起一块写了“现行反革命赵雅静”的牌 子走过来扔到担架上说:死了也逃不脱人民对她的批判,把这牌给她装进棺材, 让她永世不得翻身。快抬走。   把赵雅静抬进停尸房,天已大亮,天边一抹殷红垫着底,太阳就从那一抹红 色中爬了上来。老黄头悦:这个先摆一下,你快去等着李正祥那儿。连福看了赵 雅静一眼,把停尸房锁了,和老黄头匆匆向家走去。他得拿上给李正祥装裣时穿 的新衣服。                     9                     连福按保卫科指定的地点,走到三公里外的公路边一片枯草灰黄的山坡前。 那儿已有两个人在挖坑,两个保卫科的人正端着枪看守着挖坑的人。连福就猜到 那两个挖坑的人是关押在他们保卫科的犯人。连福隔老远就放下带来的包袱,坐 到草地上。   一个保卫科的人把枪往肩上一背,就向他走过来问:你来时公判会开了没有? 怎么不坐拉犯人的车,要走路来?   连福说:我来不及去会场了,就走着来。   那人说:看枪毙人我还是头一回,你怕吗?   连福说:干的就这行,有什么好怕的。   那人蹲他身边神情暧昧、鬼诈地小声问:听说你跟老黄头的姑娘那个、那个 ──是吗?   连福厌恶的瞅他一眼:那个、那个是哪样?   那人嘿嘿一笑:听说你们是姐弟,这,这好玩啊,嘿嘿──连福扭开脸不再 理他,那人就无趣地站起来,耸了一下肩上的枪走了。   天上的云走了一拨又一拨,地上一会儿有阳光,一会没阳光。连福掏出支烟 点上,手里拨着打火机,一下接着一下,心却翻滚着无数的念头。他开始认真思 索人的生、死。体味死亡与活着的巨大差别。人为什么生?人为什么死?为什么 人总要死?他问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答案是活着。他又问自己来这里干什么? 来为李正祥收尸,装裣?好像也不全是。他想出一个更有说服力的说法——他来 这等待,等待好朋友的死亡。是的,是等待李正祥来这里死亡。可为什么他非死 不可呢?不死行吗?他没有答案。内心只有惆怅和浸透心灵的痛楚。这个世界上 有许多事让人想不透,让人懵懵懂懂。   天上走过一串很大很长的云后,天就变得蓝浸浸地润眼,地上的人就感到了 太阳的灼热。   一辆解放牌停在路边。紧接着又是一辆,最后的是一辆深绿的吉普车。   一队警戒的军人提着半自动跑向了挖坑的山坡上。阳光下他们头上的红五星、 领上的红领章如游弋在灰色山坡上的点点血光,刺刀摇晃出闪闪的寒光。脚步声、 枪械碰撞声把这寂静的山坡罩上了令人窒息的气氛。   来了。写着反革命杀人犯李正祥的纸牌在他脖子上摇晃,名字上血红的大X 鲜亮刺眼。两个强壮的军人架着他被反绑了的胳膊,连拖带拽风风火火地拉到挖 好的坑前。连福把带来的包袱紧紧抱在怀里,以此压迫住他那颗因恐惧而猛烈跳 荡的心。   连福克制住自己的颤栗,上前想走到李正祥身边,才挪步就被一军人大声吼 住:站那,不准过来!那军人的刺刀、枪口就冲他晃着。他就不敢再动。只好远 远地瞧着。   两个军人把李正祥按了跪在地上,李正祥猛一窜就站了起来,他脸色惨白, 目光呆滞。嘴里被塞着毛巾。两个军人照他腿弯猛踢,他又被按住跪在了地下, 他的头犟着努力抬起。一个挎像机的人上前为他拍了照。拍照的人退下,另一个 别小枪的人打开一个本本对他念了些什么,李正祥就拼命挣扎,堵着毛巾的头猛 摇。那人毫无表情地转到李正祥身后,拉着他的大指姆强抹上印油,又在那文件 夹上按了手印。李正祥一直在挣扎、扭动。一个军人不耐烦地又踢了他两脚。   别小枪的军人把文件夹递给身边的人,又从那人手上接过一面小红旗。站到 了李正祥的侧边举起了小红旗。另一个军人就跑到李正祥背后,拉个马步把步枪 抵到他身后,做好了射击准备,连福看到那军人的手在抖,枪也有些晃。他紧张 地看看举着小红旗的人,又瞄一眼抵在李正祥身后的枪口。   小红旗刷地一下挥了下来,枪声闷沉沉哺地一响,李正祥身子一震住后挣了 一下,两个按着他的军人一下把他掀扑到地下。倒地的李正祥身子在扭动,脚在 蹬,他还力图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拿着小红旗的军人扔了小红旗,从腰上掏出手枪拉上膛,走上前一脚把李正 祥踹成仰面朝天,把手枪对准他左胸又开了一枪。李正祥头一歪,脚蹬了一下就 再也不动了。那军人收了枪弯腰看了下李正祥,站起来用劲往李正祥胸口上猛跺, 那纸牌都跺得碎成了无数块。做完这一切他拍拍手对那些军人说了句什么,那些 军人就陆续撤走了。   连福还在那发呆。保卫科的刘大麻子上来重重拍了他的肩问:李正祥家的人 一个都没来?   连福这才回过神来:没,没来。   刘大麻子板着块麻脸说:回去叫他爹明天来保卫科开子弹钱,二角二一颗, 要开两颗子弹的钱。刘大麻子说完就去追赶那些军人。   连福用颤抖的手替李正祥抹上了睁得又圆又大的眼睛,平常他愤怒的时候就 这样。连福怕他那样儿。他替他拿出塞在嘴里的毛巾,又解了身上捆着的绳。之 后把他染满鲜血的衣裤剥去,就着血衣揩去他身上的血迹。   先前跟他吹过几句的那人隔老远催促道:快点,不要磨磨蹭蹭的,埋了人我 们要去赶汽车。   连福白了他一眼,依旧慢慢地地细心地为李正祥打理着,为他换上新衣服。 直到安放到坟坑里,被人保组押来的犯人把土填完,他才高一脚低一脚、如酒醉 般浑浑耗耗地离开了刑场。他甚至感觉不到照在他头顶上的太阳是冷还是暖。他 被一个生命瞬间消逝及这个残酷的消逝过程震撼得灵魂出了窍。                     10                     增明在连福眼里仿佛突然老了,有三十或四十那么老,眼角拖了皱纹,饱满 圆润的脸变得颧骨高突,瘦削而苍白。说起话来也显得有气无力的,就象一场大 病正在他身上蔓延一样。早上连福来找他,他就是这样如雕塑般坐在床前的小凳 子上。两只手抚在琴盒上。下午连福来他还是那样。他目光散乱呆滞,面无表情。   连福摇了摇他的肩说:增明,抬棺的人找好了。是矿山附近的农民。憨丫她 爹出面找的。他们明天一大早来。   增明半晌才喔地应了一声,那神情似乎才从梦里醒来。他目光缓缓移到连福 身上木衲地问:明天吗?   连福说:是的。明天。增明,你不能老这样伤心,这样不吃不喝怎行?   增明瘦削的脸上略过一丝笑,他说:不,不伤心了。我的心如平静的湖水, 没有丝纹的动静。   连福拉着他:走吧,到我家去,你独自呆这,不吃不喝怎行?   增明说:不,不了。我会照顾自己,你让我独自呆着,这样我会好过一些, 你去吧,连福。   连福只好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增明。   这又是一个春意盎然的晴朗天,连福领着七八个农民,带着工具抬着棺材来 到了坟地。增明已先一步到达了坟地。他是那样瘦削,头发凌乱,看上去他非常 怠倦,身旁放着他心爱的琴盒。他站在草地上默默地看着连福指挥一帮农民选地 点、挖坑。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他只是个冷漠的旁观者。连福布置好农民动工 后就向增明走来。   连福不解地问:增明,你把琴带来干什么?   增明嚅动了一下嘴唇,艰难而又嘶哑地说:还给她。   连福说:今后你不拉了?   增明望着远处说:不,不拉了。这把琴从她读大学一直伴着她走过无数艰难 的时光,现在人走了,曲也该终了。   连福不再说什么,他走到农民们跟前,每人递了支烟给他们。那些枯萎的草 皮下,尽是鲜活的、细密的根,散发着泥土气息。生命孕育在地下,它们在等待 真正的春天,而死去的人却只能放到这孕含生命的泥土下,去消耗那没有灵魂的 身体。赵雅静的尸体是老黄头独自打理的。老黄头说她身上遍布伤痕,胸部还有 多处被烟头烫伤的烙印。老黄头说保卫科里那些人都是畜牲没有人性。然而连福 是不会将这些告诉悲哀中的增明的。他己经哀伤到了极点,心灵不能再承受任何 的不幸。   增明打开琴盒,把琴架在肩上用下巴压了,目光望着挖着的坟地,琴声便从 他那里流进了坟坑,流进了山野,也流进山上每人的耳里。那琴声哀怨、如诉如 泣,缠绵地在空气中流动,那些衣服褴褛,头发蓬乱的农民停下手中的活计,痴 痴地听着、看着。他们被那哀怨的曲子深深打动。连福就想,赵雅静如果听得见 一定会被感动的。   坑挖好了,棺木被绳子拉着徐徐放入了坟坑。增明用嘶哑的声音说:连福, 把盖打开,让我最后看她一眼。   连福就叫另一个农民跳下坑,和他一道把沉重的棺木盖抬开。增明把琴放到 坟坑边就跳了下去,他深情地看着那张惨白、定格在痛苦表情上的脸,泪一串串 洒到了她脸上,然而却是无声的。他良久地凝望着雅静,之后他弯腰吻了她一下, 转身将琴从盒子里拿出放进了棺木。   一个新的坟堆堆好了,没有墓碑,也没标识。坟墓的顶端用一块大石头压着 那黑色的空琴盒。增明长久地站在坟前,眼晴盯着坟墓,那眼神仿佛已透过厚厚 的土地望见了赵雅静。他嗡动的嘴唇正绵绵密密对她诉说着什么,那是无声的灵 魂的对话。   从坟地返回矿山的路上,连福一直找话对增明讲,力图冲淡他心灵那浓浓的 哀伤。然而他只点头,或用他那清澈澄净、盈满哀伤的目光回应他。直到分手时, 增明才说了话:连福,你是天下最善解人意的好人,是我心里最好的朋友。我感 激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真的很感激──连福递了支烟给他说:别说这种话,是 朋友一切尽在不言中。   增明长长呼出一口气,仰头望了一下天空说:是阿,是朋友一切尽在不言中。 有火吗?我要点烟。   连福掏出打火机要为他点火,他拒绝了。他从连福手上拿过那火机,仔细端 详着喃喃地自语:好多年了,你一直就用这东西,也该换个新的了,看,都磨得 老旧了。连福,还我了吧,改天你重买个新的。   连福说:好吧。他望着增明有些不解。他在增明脸上捕捉到一丝一闪即逝的 笑意。那笑怪怪的,让人感到毛骨竦然。他没细想,或许太多的事情的发生让他 已经麻木了。   增明分手时拥抱了他,这是从未有过的,并且对他笑了一下。那是一种悲哀、 惨然的笑。   晚上,连福睡不着,头脑里许多困扰他的问题就接踵而来。他在想革命和反 革命的问题,赵雅静的反革命现行完全因为她为自己鸣不平,跟伟大领袖毛主席 写信说了真话。他意识到说和写也会招来灭顶之灾的。还有李正祥的反革命杀人 犯罪名,既是反了革命才杀人,那也就是杀了个革命的强奸犯才成为反革命的。 那么只有不去想,也不去做,凡是忍住才是保全生命的革命。只有这样才是真革 命。那么革命的本质就是逆来顺受,保全性命了。他回想起当年少年时对矿山许 多人的仇恨,想杀了他们,报复他们的那种雄心,自己心里就恐惧万分。他越来 越清楚自己在这社会上多么的弱小,而他面对的那个社会多么强大,多么黑暗、 残酷。他不敢再去幻想一切于生命不利的事儿。   憨丫也睡不着,她侧过脸对连福说:我的肚子里有人在动。   连福吓了一跳问:什么人?在那里?   憨丫不说话,拉着他的手摸到她肚皮上。   连福闭上眼全个身心灌注到手掌心上,悉心感受着,终于他感到了胎儿在蠕 动,一下,两下,然后又停住了。那种轻微的、新生命的蠕动,如一道温暖人心 的电流直击连福的心,他一下兴奋起来,爬起身把耳朵贴到憨丫的肚皮上,憨丫 幸福地抚着他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沉浸在一种喜悦中。   连福没听见任何来之肚皮里的声音,他听到清脆的枪声在油库方向响起,他 立起身,那边又响了两声枪声,听声音是对天放的。憨丫也听见了,他慌忙跳下 床,憨丫拉了他一把说:放枪危险!别去。连福甩开她的手披上衣服冲了出去。   他打开院门,通红的火光映进了眼里,火光中一个燃烧着的人正往油库里冲 了进去,外面的人又朝那人开枪。连福惊呼了一声:增明!一下就瘫软地跌坐在 了地下。   多年前增明打火机那咔嗒、咔嗒的脆脆的钢音,红红的火光曾在他心里膨胀 幻化成了一些另外的东西,是什么他自己当时也弄不清──而现在他明白了,那 就是油库那不断膨胀、冲天的火光。他声音颤抖嘶哑地叫着:这一切是为什么? 为什么啊!!   憨丫、老黄头站在他身后惊恐地看着那熊熊的火光,憨丫一把拽起连福说: 走,回屋去。   老黄头茫然地自语道:烧吧,烧吧── 【网里乾坤】∽∽∽∽∽∽∽∽∽∽∽∽∽∽∽∽∽∽∽∽∽∽∽∽∽∽∽∽∽ ◆           人性:多少基因多少环境               ·方舟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那么一个人的性格是先天决定的还是后天形成的? 对性格的形成是遗传因素还是环境因素更重要?这是千百年来哲学家、科学家争 论不休的问题,而采取哪种立场,有时与个人的体验有关。一位心理学家曾经说 过,他的同事起初都是环境决定论者,直到他们有了第二个孩子,才意识到遗传 因素的重要性。许多父母也有同样的感受。我的一位朋友、一个有两个儿子的母 亲曾对我说,她很奇怪两岁的小弟弟和四岁的哥哥性格差别那么大,比如弟弟这 么小就知道了撒谎,而哥哥却一直那么老实。既然都是在同一个家庭由同一对父 母养育的,发育、生长环境类似,那么很自然的,人们就会把这种明显的性格差 异归因于先天的因素。 这种直觉未必正确。实际上,两个小孩的发育、生长环境已有了很大不同。 在生育第二个孩子时,父母已不像生育第一个孩子那样没有经验,而且,第二个 孩子的生长环境多了一个哥哥或姐姐。后出生的孩子倾向于比头胎更健康,比如 较不容易患过敏症。这些环境、身体差异都可能对性格形成产生重大影响。美国 心理学家舒洛威(Frank Shulloway)花了20年时间研究出生顺序与人格差异 的关系。他的分析表明,头生者与后生者相比,其思想更正统一些。那些挑战传 统教条的思想家、科学家大部份是后生者。在800位杰出科学家中,60%的 后生者支持过革命性的学说,而只有40%的头生者如此。或者说,后生者更倾 向于反叛。后生者比头生者更喜欢从事危险性的体育活动,比如橄榄球、跳伞、 拳击。其他研究者也发现了出生顺序与人格差异的其他相关性。例如,古典音乐 的作曲家,更多的是头生或单生。男同性恋者中,头生者比例较低。 显然,比较兄弟姐妹难以区分遗传和环境因素的影响。孪生子是更合适的研 究对象。我们对人格遗传的了解,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对孪生子的研究。孪生子分 同卵孪生子和异卵孪生子两种。异卵孪生子是两个(或更多个)卵分别被两个 (或更多个)精子受精产生的不同受精卵分别发育而来的,虽然他们在同一时间 位于同一子宫,他们的遗传相似程度与同一对父母在不同时间生下的两个孩子是 一样的,平均为50%。同卵孪生子则不同,是由同一个受精卵分离成两部份后 发育而来的,因此他们具有相同的遗传物质,其遗传相似程度可以认为是100 %。导致受精卵分离产生孪生子的原因目前还不是很清楚,这种分离可以发生于 受精卵发育早期的不同阶段,发生得越晚,孪生子越相似。如果分离发生于受精 后的三、四天或更早,孪生子有不同的胎盘。如果分离发生于受精四天以后,则 卵生子通常共享一个胎盘(大约70%的同卵孪生子属于这种情形)。在很偶然 的情况下,分离会在受精后十天才发生,这时候孪生子的身体无法完全分开,会 成为连体孪生子。这三类同卵孪生子在遗传上都是相同的,但是不同的发育过程 会导致某些差别,例如,有不同胎盘的同卵孪生子会长得略微不同。我们还必须 认识到,人的发育并不是一个完全由遗传因素决定的过程,而受到许多随机因素 的影响,因此即使是具有相同的基因组、在相同的环境下发育的两个受精卵,也 不可能发育出完全相同的两个胎儿。特别是神经系统的发育,更受到随机因素的 影响。在胚胎和胎儿发育过程中,新形成的神经突触在很大程度上是随机地长出, 与周围的神经元或肌肉细胞连接。那些未能形成连接的神经元将死亡,那些形成 连接的神经元则保留下来,该连接基本上会终身不变。因此,同卵孪生子即使刚 刚生下来,其身体构造也已有了差异,特别是神经连接会有所不同,因而能导致 其人格发育的不同。 有两种方法可以用于研究孪生子性格中的遗传因素。一种是比较同卵孪生子 和异卵孪生子的异同。如果某种行为特征在同卵孪生子之间的相似程度并不比异 卵孪生子高,那么我们可以认为这种特征的遗传程度很弱。反之,如果同卵孪生 子在某种行为特征的相似程度高于异卵孪生子,那么它就很可能是受到遗传影响 的。另一种方法是比较出生后不久就被分开在不同家庭抚养的同卵孪生子和在同 一个家庭抚养的同卵孪生子。这个办法的依据是认为在不同家庭抚养的孪生子有 不同的生长环境,因此其相似性就可认为是由于有相同的基因。这个依据并不完 全可靠,因为孪生子在被分开抚养之前,至少已有九个月的时间是处于相同的环 境中的(母亲的子宫),而且在不同的家庭抚育,并不等于其生长环境就完全不 同,其中完全有可能有很相同的环境因素。 我们都听说过,在看来非常不同的家庭中长大的同卵孪生子往往有许多令人 惊讶的相似之处。在大众报刊上我们已读到了太多的这种故事。许多被大肆宣扬 的惊人的相似(例如与名字相同的人结婚)无疑是巧合。这些故事即使是真的, 也已经过了精心的挑选才被报导出来,他们代表的只是极端的情况。那些不太相 似甚至很不相似的同卵孪生子因为其故事无趣,而被忽视了。而事实上,还存在 另一种极端,即极其不相似的同卵孪生子。例如美国十九世纪著名的“暹罗连体 兄弟”,不仅同卵,而且连体,从他们诞生之时起,就一刻也没有分离过,基因 和环境都完全相同,然而他们的性格却绝然相反,一个暴躁,一个平静;一个思 维敏捷但兴趣狭窄,一个反应迟钝但兴趣广泛;一个是酒徒,一个则是赌徒。要 利用孪生子研究遗传对性格的影响,并不能依据极端的个案,而必须对大量的孪 生子做调查、统计。在世界上,已有多项这种调查,其中最大的一项是美国明尼 苏答大学托马斯·保查德(Thomas Bouchard)负责的,他们共研究了8000 多对同卵孪生子和异卵孪生子,包括130多对在不同的家庭长大的同卵孪生子。 他们之所以能找到这么多被分开抚育的同卵孪生子,得益于美国历史上一个悲惨 的时期:三、四十年代的经济大萧条迫使许多贫苦家庭把刚出生的孪生子分开送 人抚养。以后很可能再难以有这样的研究机会。 研究者对孪生子进行了深入具体的面试,以了解其生活环境,对社会、宗教、 哲学问题的看法,并用一系列心理测试判断其职业兴趣、思维能力和性格倾向。 在对孪生子进行面试和测试时,总是同时然而分开地进行的,以避免他们有意无 意地交换信息。从1990年开始,明尼苏答研究小组发表了几篇论文报告他们 的研究结果。这项研究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决定人的个体差异有多少是由基因决定 的,又有多少是由环境决定的(至于随机的因素无法研究,只好忽略)。环境可 以分为两种:共享环境和非共享环境。比如在同一个家庭长大的两个小孩,他们 有共同的父母和其他亲属,这是其共享环境,但是他们可能上不同的学校,有不 同的同学和朋友,这是其非共享环境。用公式表示,即是个体差异等于基因、共 享环境和非共享环境之和。 明尼苏答小组研究了孪生子在生理、智力、性格等方面的异同,这里我们只 关心性格的情况。现代心理学一般用五种量度综合评价一个人的性格:友好程度 (“讨人喜欢、和蔼、友好”对“爱争论、有攻击性、不友好”)、严谨程度 (“有条理、负责任、可信赖”对“粗心、易冲动、不可信赖”)、外向程度 (“果断、外向、活泼”对“畏缩、内向、冷淡”)、神经质程度(“不焦急、 稳定、自信”对“焦急、不稳定、不自信”)、开通程度(“有想象力、喜欢新 奇、有创造性”对“目光短浅、避免风险、爱模仿”)。心理学家通过问卷和询 问研究对象及其亲属,而按这五种量度对研究对象的性格加以评判。两个人的相 似程度则以0和1之间的一个数字表示:0表示两个人没有一点相似之处,1表 示两个人完全相同。即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进行测试,也不可能总得到完 全相同的结果,相似性大多会在0.9和1之间。而即使是随机抽取的完全无关 的两个人,也不可能一点也不相似,但其相似程度很少超过0.05-0.1。 因此在样本足够大时,0和1实际上是不能得到的。 根据明尼苏答小组的研究结果,如所预料的,同卵孪生子的性格相似程度明 显大于异卵孪生子。一起长大的同卵孪生子的五种性格量度的相关性平均为0. 46,分开长大的同卵孪生子,这一数字为0.45。这说明同卵孪生子的性格 相关程度,与他们是否在相同还是不同的环境长大无关。分开长大的异卵孪生子 的性格相关程度平均为0.26,大约是同卵孪生子的一半,这与他们的遗传相 似程度是同卵孪生子的一半相符。从同卵孪生子和异卵孪生子得到的相关性可以 用于计算遗传差异与性格差异的相关性。平均来说,大约50%的性格差异是由 于遗传差异导致的,或者说,遗传因素对性格的影响大约占了一半。遗传学家把 这个数字称为遗传率。如果性状差异是完全由遗传差异引起的,遗传率为1,如 果性状差异与遗传差异毫无关系,遗传率为0。其他的类似研究的结果,所得到 的性格遗传率,一般在0.2-0.5之间。 为什么类似的研究却会得到不太一致的结果呢?我们必须注意到,遗传率是 受很多因素影响的。如果环境条件未能使遗传差异的影响充份体现出来,那么所 得到的遗传率就会偏低。例如,让老鼠在单调的环境下长大,然后用迷宫做测试, 会发现它们的记忆能力都很差;而如果让老鼠在复杂的、富有刺激性的环境(比 如有很多玩具)下长大,会发现它们的记忆能力都很好。在这两种环境下,不同 遗传品系的老鼠的表现没有差异,我们会认为只有环境因素才决定老鼠的记忆能 力。但是如果让老鼠在中等复杂程度的环境下长大,这时不同遗传品系的老鼠的 记忆能力就出现了差异,只有在这时我们才发现遗传差异对记忆能力也有影响, 才会得到一个比较恰当的遗传率。然而,如果我们使用的是同一个遗传品系的老 鼠,那么不论在什么条件下,都是无法发现遗传差异的影响的,由此也可知,当 研究对象的遗传差异较小时,遗传率会偏小。举个极端的例子。人人都会直立行 走,那些不能行走的情形一般是由于环境因素(例如截肢)导致的,如果我们研 究直立行走的遗传率,会发现它是零。但是遗传因素并非对直立行走没有影响, 事实上它才是其决定因素,直立行走乃是人类最主要的遗传特征之一。可见,在 研究遗传率时,会受到许多不明因素的影响,而遗传率小,并不都意味着遗传因 素的影响不重要。 我们只能极其简单化地说,遗传因素对性格的影响占了大约一半。至于剩下 的一半,我们归于环境因素的影响。前面提到,环境因素可分为共享和非共享两 种。那么哪一种更为重要?那些分开长大的同卵孪生子表现出来的性格差异,我 们可以归于他们不同的的生活环境,也就是说,非共享的环境对性格形成也有重 大影响。而共享的环境呢?如果也对性格形成有重大影响的话,一起长大的同卵 孪生子的性格相似程度应该显著高于分开长大的同卵孪生子。但是我们看到的却 并非如此,一起长大的同卵孪生子与分开长大的同卵孪生子并无显著差异。多项 研究都表明,共同的家庭环境对小孩的性格发育只有轻微的影响。在处于模仿阶 段的婴幼儿时期,家庭环境还有一定的影响,但是到了青春期以及长大离家之后, 这种影响就几乎完全消失了。那些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之间的性格相似,看来主 要是由于基因相似导致的,而不是共同的家庭环境导致的。而他们的性格不同之 处,则主要是由于不同的社会环境导致的。 但是人并不是被动地进入一个环境接受其影响。在很大程度上,环境是我们 自己创造、选择的。在这个过程中,遗传因素并不能排除,它可能影响我们交什 么样的朋友,喜欢或讨厌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从事什么样的工作,而所有这些 环境因素又都可能影响了我们的性格。遗传因素不同的人,即使在相同的环境中, 也可能选择不同的事物,以不同的方式对待,从而创造出一个不同的环境。同样, 遗传因素相同的人(例如同卵孪生子)在不同的环境中,也可能选择相同的事物, 以相同的方式对待。分开长大的同卵孪生子,可能在相同的遗传因素的影响下而 选择相同的书籍阅读,交类似的朋友,找类似的工作,而这些相同的环境,又反 过来增强了其性格的相似性。把同卵孪生子的性格相似完全归于基因的直接作用, 是过于简单化的。 基因与环境的交互影响也是极其复杂的。一方面,如我们在上面已经提到的, 没有合适的环境,基因的作用表现不出来。另一方面,基因也影响了我们对环境 的反应。我们对环境的反应可以分成三个步骤:通过感官从环境中感受刺激,在 中枢神经系统对信息进行处理,然后做出反应。遗传差异对这三个步骤的每一步 都可能产生影响,从而影响了我们对环境的感受和反应。 简单地说,我们可以说遗传因素和环境因素对性格的影响大约同等重要。两 个人的遗传差异越大,环境越不同,性格差异也就会越大。而两个人的性格相似 主要是由于相似的遗传因素引起的,共享环境的影响很小。但是我们必须记住, 遗传因素和环境因素实际上是无法截然分开的,而是混杂在一起、交互发生作用 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区分影响性格的因素有多少属于遗传的影响,有多少属于 环境的影响,是不可能的。遗传、环境,以及经常被忽视的随机因素,都对人性 有重要的影响,这大概是我们对人性是天然还是使然这个千古难题所能做出的最 好回答。 参考读物: William R. Clark & Michael Grunstein, Are We Hardwired? The Role of Genes in Human Behavior,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atrick Bateson & Paul Martin, Design for a Life: How Behavior and Personality Develop, Simon & Schuster, 2000. Richard Lewontin, The Triple Helix: Gene, Organism, and Environment,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Lawrence Wright, Twins: What They Tell Us about Who We are, J. Wiley & Sons, 1997. Frank J. Sulloway, Born to Rebel: Birth Order, Family Dynamics, and Creative Lives, Pantheon, 1996. (寄自美国) ◆             反讽的迷失               ·余岱宗·   在所谓“断裂的一代”作家群中,相对于韩东、朱文而言,张旻似乎更容易 被误读。韩东的细腻曲折,朱文的疯狂乖戾,早已如旗帜般成为“断裂的一代” 的叙事图腾,反偶像反本质主义的“断裂的一代”其实对偶像的建构的过程和方 式驾轻就熟,正如保罗·德曼所言:“越是激烈地拒绝一切旧事物,就越是依赖 过去。”所谓“断裂问卷”的本身与其说是一种宣言,不如说创造了一个新闻。 另外,就是从文本内部而言,韩东和朱文对于政治全能时代遗留下来的符号残片 依然耿耿于怀,他们“断裂”的话语姿态太接近于“断裂层”的边缘了,或者说 他们对传统价值观念的反叛常常以恶作剧般的嘲弄与讽刺达到他们叙述的自如。 事实上,由于他们批判对象的在场,他们似乎命定地成为无法放松的“断裂者”。 对传统写作的价值系统的幽灵的抵抗和挣脱的本身已经说明了传统写作价值系统 对他们的威胁,正如一个呼吸正常的人不会时时感到“现在我在呼吸”,只有呼 吸不适者才可能对呼吸不适的症状发生追问。对传统写作价值系统的“病态”的 敏感和清醒以及韩东、朱文反对压制、遮蔽的决绝的写作姿态使他们在充当情绪 激昂的“魔鬼般的诡辩士”的同时,已经从边缘地带跨入了炫目的偶像中心区域。 反寓言者充当新寓言的言说者或者布道者似乎不存在任何的反思障碍。事实上, 所谓“断裂者”在目前已经迅速地“蜕变”为文学强势分子,所以,我有理由认 为早些时候“断裂者”所摆出的“断裂”态势不过是寻求与强势文化平等对话的 一种修辞策略,尽管这种对话是以决裂的方式进行的。      在“断裂作家”群体中,目前已经处于“重量级”状态的韩东、朱文(目前 两本有影响的当代文学史著作都提到韩东和朱文,他们该算是历史人物了吧。) 的小说文本中几乎不难发现叛逆者类型的叙事人身影,特别是朱文,他笔下的叛 逆者最善于也最乐意撕破任何温良恭谦让的假面:“在大学的时候,我还能过上 较为稳定的性生活,一个星期一到两次,我的女朋友是个活跃的学生会干部,她 有一把钥匙,可以打开大学生俱乐部旁边的那个堆放文体用具的房间。那是一段 让人留恋的时光,我们刚做完一次回到各自的宿舍,我‘性’这个病就又犯了, 我不得不再次找上门去,把我瘦小的女朋友又拖出来,逼她把那间房子再给我打 开。”“这是一种病,每天服上一副泄药,才能使病情好转那么一些。我服的泄 药就是写作,没完没了地写作。当画满几十页稿纸以后,我的目光就柔和多了, 这会儿,我就可思考一些‘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之类的问题,真知灼见,字字 珠玑。就是这样一个病人,无可救药,想治好我病的人,都可以来试试。” (《我爱美元》)朱文的反讽语调和他主人公一样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反讽 在朱文笔下成为得心应手的叙事利刃,假道学的平庸与虚伪在这位叛逆骑士的刀 笔之下几乎毫无招架之力。朱文善于构造拥有粗暴的生命力的叛逆骑士所向披靡 凯旋而归的叙事幻觉,其反讽对象要么是庸众,要么是假模假式的知识分子。解 读朱文的反讽并不困难,他的价值坐标非常明确,就连他的自嘲都带着桀骜不驯 的粗野。张旻的叙述语调,如果与朱文和韩东比较,则要含混的多,也可以说张 旻小说最突出的一个特点便是小说叙述者价值观念的自我混淆和暧昧不清,这正 是张旻小说最吸引人也最容易招致误读之处。   张旻前期的小说叙事环境常常设置在一个封闭的学校,校园中老师与老师, 老师与学生之间因爱与欲而发生的“麻烦事”常常成为张旻的叙事核心,洛丽塔 式的女学生与男教师之间的关系的发展在逼仄的校园空间中常常辅以一环扣一环 的叙事“悬念”。这都成为张旻小说中的重要的“卖点”,但我要指出的是:张 旻面对这样的一个又一个通常被指认为“偷情”“通奸”甚至是成年人与未成年 人间的反常恋情的故事,张旻需要出示一个什么样的叙述者去获得叙事的“合法 性”?中国古代的许多小说(比如三言二拍)即使出现淋漓尽致的性爱描写,其 叙事者也常常在小说结尾挺身而出发挥道德警示的作用。窥淫与训诫在中国古典 小说中的常常达成和谐的共谋关系。而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一些关涉爱欲描写的 小说文本,其中爱欲话语与道德话语或革命话语之间的紧张关系,常常成为小说 人物内心剧烈冲突的最可靠的情感线索。然而,在张旻的小说内部,我们豁然发 现张旻没有提供一个可以为读者提供价值判断的“审判者”式的叙事者,同样蹊 跷的是,他的小说中亦缺乏态度明朗的“叛逆骑士”。张旻的叙述者或主人公几 乎都不同程度地具备了随遇而安的品性和随波逐流的生活态度,他的小说中难以 找到朱文笔下的那类文化“古惑仔”的形像。张旻笔下的叙事者、人物与周遭环 境的关系是融洽的,没有任何“水土不服”的症侯,其文本中的叙事者(即小说 中有一个隐匿着或以某个人物身份出现的讲故事者)的身份通常是中专学校的教 师或熟悉小市民生活的说故事人。表面上,这些叙事者/人物对于周遭的生活程 序充满了认同感,还时不时地冒出自以为相当聪明的“生活哲理”,但他们绝对 不存在任何卓尔不群的优越感。尽管张旻的文本中处处都描绘着“浮世绘”般的 性混乱和性堕落的叙事景象,但张旻创造的叙事人几乎都拥有高超的“弱化”堕 落情景的“修辞”方式。在西方古典作家的写作谱系中,不乏以“堕落”为故事 情节、以“忏悔”为叙事主题的叙事模式(如《复活》)。而张旻的小说中处处 是“堕落”,就是不见“忏悔”。张旻小说中的叙事者/人物通常能马上可以找 到一个“合适”的托词为自己的行为或想法开脱。当何顿还在嚷嚷着“生活无罪” 的时候,张旻的文本则表明其实根本不存在什么罪不罪的问题:几乎所有因为爱 欲而发生的内心冲突其实都是源于道德的压力,而不是人的自觉的道德要求,一 旦爱欲的土壤气候比较适宜,几乎人人都会为自己找一个“完美”的“堕落”理 由,而克服任何一种内心冲突对现代人来说都易如反掌。   主人公的内心冲突,在以往描绘“堕落”的“严肃”文学作品(比如张贤亮 的作品,他就善于将一个堕落的故事处理得跟革命历史故事一样“义正词严”。) 中,即使作为叙事的“障眼法”,也是处于小说叙事的前台,似乎如此才能赋予 堕落的故事以“意义”。张旻的文本则告诉你,“堕落事件”本身并无意义,因 “堕落”而发生的内心冲突更是毫无价值,是可笑的,并且充满了反讽意味。张 旻笔下的那些男女主人公,在文本的开始阶段,其实不见得有多少“沉沦”的意 愿,但一旦遇到合适的机会,受到某种诱惑就成为意志薄弱分子。但就是堕落, 他们似乎具有天生的“免疫能力”,从堕落再“返回”正常生活只是存在如何快 速地“切换”感觉的问题,越轨的堕落与常态的生活似乎只有一纸之隔。张旻近 期新作《良家女子》中的已婚妇女赵玮青,先后与舞场上认识的三个男人发生婚 外性关系,但赵玮青没有为此有丝毫的良心谴责,相反,就是在堕落的行进过程 中,赵玮青依然象一个的“良家女子”一样为人处世。“良家女子”这样一个题 目的反讽意味在于喜欢还珠格格的小市民赵玮青这样一个的“良家女子”其性乱 行为对她的心灵“影响”最大的不是道德焦虑和良心谴责,而是“情人”们的对 她的“爱”是否符合她在电视剧中所“学到”的关于浪漫爱情的想象。这似乎也 可以理解为张旻的一种叙事意图:“堕落”事件随时都可能发生,不管是舞厅中 的偶遇的异性舞伴,还是校园内朝夕相处的男女同事或男女师生,“堕落”的问 题不是想不想“堕落”,而在于“堕落者”在“堕落”的情感博弈过程中得失比 例能否为“堕落者”所接受。   在张旻的小说,叙述者常常不厌其烦地交代幽会环境的具体细节以及偷情者 们利用时间差“作案”而启动的心理快感,勾引者们也显耀般的出示他们提供的 幽会地点的“安全性”和“浪漫特征”,张旻好像把握着一台机动性极强、隐蔽 性极好的摄像机,“忠实”地记录着偷情者幽会过程中的所有细节。这与其说是 利用这些容易形成“阅读快感”的叙事内容来维持其文本的“可读性”,不如说 张旻更重视考察偷情者或勾引者们的在从事这项“冒险工作”中的每一个精神细 节。但是,张旻的叙述并为沉溺在“细察”的快感中,张旻小说从描写一个人的 “堕落”开始,就在悄然地消解“堕落”可能带来的快感(包括主人公的快感和 阅读者的快感)。“堕落”的感官快感与“堕落”过程中平庸的精神真相的所形 成的内在的张力才是张旻小说叙事的最独特的地方——张旻将“偷情”的过程从 容不迫地叙述成了男女主人公们如何“消费”彼此的性资源的过程。将“堕落” 的个体情感的“浪漫特征”一步步地“掏空”是张旻最内在的叙事指向。   那么,在张旻小说中,对抗平庸不堪的“堕落”故事的是什么呢?张旻的小 说从未象北村的小说那样出现一个绝对的、终极的上帝去拷问或拯救堕落的庸众。 张旻不是引入另一个价值系统对某一价值系统实施“覆盖”式的审判与拯救,他 要做的工作是让平庸的“堕落”事件在其进行过程显示出自我消解的特性,为此, 张旻的小说叙述者主动地“降低”了审美情趣,转而模仿庸众的情感特征、庸众 的伦理判断逻辑和生活情趣。于是,一个佯庸式的叙述者悄然跟踪着“偷情”或 “堕落”事件的整个过程。审判者的严厉目光或叛逆者夸张的呼啸在张旻的文本 中皆被“隐匿”。佯庸式的叙述者充当了一个类似韦恩·布思所言的“不可靠的 叙述者”的角色。不动声色地从事让“偷情”和“堕落”事件“去魅”的工作。 说得具体一点,正是因为有了佯庸式的叙述者的存在,叙述者对人物的心理刻画 就再也不是以“惊异”的方式去放大“越轨”事件中值得渲染的、具有“骇俗” 效果的情感状态和情感细节了(张旻是《廊桥遗梦》那类“偷情”故事的反动 者)。而是把一个“越轨事件”叙述得象上一次超市或参加一个生日派对一样 “和气”、“自然”。 张旻有效地回避了文学的叙事成规中对“越轨事件”要 么极力抹黑,要么叙述得“生气勃勃”或“惊天动地”的写作方式,他的佯庸式 的叙述者恰倒好处地控制了叙事场景的俗常状态下的规模、走向和气氛。比如, 在张旻的重要作品《爱情与堕落》中,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年轻的职业学 校男性教师在与自己的妻子欢好之余,先是和一位年长自己11岁的女性教师暗地 建立起“每周一次的‘夜生活’”,又利用旅游的机会和自己班上一位的青春美 少女发展了暧昧关系。而这位年长的女教师(郑老师)与年轻的女学生(许丹) 之间的关系却类似母女关系。在这个故事中,作为职业学校教师的男主人公(同 时又兼任叙事者)与三个女人的先后关系被安排得有条不紊,小说中从不吃醋的 女人们与一个男人的故事在女权主义者看来大概又是一出迎合男性的“农夫式的 性幻想”的叙事。但我认为,这部中篇最有特点之处不在于故事,依然在于这部 小说中男主人公/叙事者的对堕落故事的叙事修辞过程中所表现出的反讽张力。 这里不妨照录一段:   我多次问过自己,对郑老师和许丹,我内心是否真的有那种“父女”、“母 子”的感觉?我发现不能简单地怎么说,那种关系更多的是我在逻辑上的推论和 想象。这里就出现了两种情况,一是我在她们两人面前并不回避讨论这一话题, 而且是主动启发她们,好像还有点为自己这一别出心裁自鸣得意。……。我和郑 老师在一起时,我的身体也并不回避对方的身体,丝毫没有感受到妨碍,相反积 极性始终很高。我和郑老师在一起时,还再三延长了做爱时间,欲罢不能。我和 许丹在船上时,身体状态毫无问题,只是由于思想上的顾虑才被制止。我更担心 的并不是正在谈论的内容,而是真正回避的现实问题:许丹与我的师生关系及她 的年龄(尚未到获得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法定年龄)。(《爱情与堕落》)   这是典型的张旻式的叙事句式:貌似理性的书面化措辞,看似严谨的逻辑推 断,小资情调的平缓的叙事口吻。然而,问题就恰恰出在这位男主人公/叙事者 的叙事语调上:他(男主人公/叙事者)分析自己的“堕落”事件的来龙去脉仿 佛将自己当成某个肥皂剧中的主人公,或者说,他(男主人公/叙事者)既是一 个行动者,同时又是自己情爱事件的观察员,偷情的行动者不断“返回”偷情故 事的本身,为读者提供一本正经的“评论”。这些“评论”不过是一位爱唠叨的 职业学校教师自以为是的教参似的文字,尽管他(男主人公/叙事者)的情爱分 析话语常常闪射出关于某种“情爱哲理”的“思想火花”,甚至对自己的“偷情” 事件还会来点冷静的“反思”和非常轻微的反讽。张旻的笔下的这种男主人公/ 叙事者的人物类型有点类似元叙事小说中的叙述者,常常“跳”到故事之外,将 故事放入括号内,然后来评价自己刚刚经历过“情感故事”。在张旻所叙述的故 事中,最表面的反讽通常便是通过主人公/叙事者对故事和其他人物的“评论” 来完成,类似“公开的场合和男教师关系暧昧的郑老师,虽然人人看到她‘滥交 男友’,但在无事生非的校园小道中却从无有关她的消息。”“这很奇怪,和男 教师打成一片的郑老师,正是在男女关系的真实性方面令人不可想象。”的叙述 语句显示出了主人公/叙事者的在调侃中叙事的天赋,也正是在这一点上非常容 易造成一种迷惑,使不高明的读者轻易地为这位不乏小聪明又有些幽默感并且经 常使用书面语言的主人公/叙事者的“评价”所“俘虏”,以为这些“评价”便 是代表了小说作者的“叙事意图”。其实,这个主人公/叙事者不管如何“高 明”,他也是由作者创造出来,其言语只能作为推断隐含着的作者的叙事态度的 重要依据,而不能等同于作者的“叙事意图”。其实,如果深入文本内部,不难 发现在张旻的笔下的主人公/叙事者都在不断地为自己的堕落做巧妙的辩护,而 其辩护措辞常常是一些貌似“有学问”其实是陈词滥调的托词,而且前后矛盾的 辩解常常漏洞百出。张旻在与评论家林舟的对话中就强调:“在人际关系中,男 女之爱是最热烈,也是最容易让人深信不疑的,但实际上这种爱的反面又是最苍 白、冷漠和乖戾,是最不值得人信以为真的。我一般不太相信这种爱;我对任何 来去匆匆的事物都胸怀戒心,因为它们表现出了大多的欲望。……。小说的方式 不是确定的方式,它就像神奇莫测的幽灵和妖魅似的。这种不确定性影响到我的 思想和生活,久而久之,我感到我处在一种平静的混乱或混乱的平静之中,处在 一种恒常的、懵懂的状态里,许多问题我不需要一个确定的说法,我不必进行这 样的考虑;不是要求自己不考虑,而是自然而然地在那样的状态里融化了、消解 了。”应该承认,张旻对自己的写作是比较清醒,他言及的“平静的混乱或混乱 的平静”“恒常的、懵懂的状态”作为对其笔下的主人公/叙事者的精神状态的 诠释应该说是比较准确的。然而,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作者张旻对自己的小说 的精神走向以及自己笔下主人公/叙事者叙事态度的是如此地“不确定”,那么, 读者几乎理由将自己对张旻小说的理解止步于小说中的任何人物、任何叙事者的 叙述和议论,就是小说中以主人公/叙事者身份出现的反讽式的叙事其反讽态度 也是可疑的。由于价值标准的混乱、懵懂和不确定,在张旻的小说文本中,某种 反讽叙事的背后总是有另一种反讽的目光的存在,某种反讽叙事的完成常常成为 另一个反讽叙事的起点。张旻笔下那貌似洞识爱欲辩证法的主人公/叙事者的言 行,对于一个对反讽有着深刻感悟能力的读者的来说,完全可能发现出其“理性” 的爱欲分析话语与沾染了小市民习气的爱欲表达话语之间可笑的“话语错位”关 系。如此,由于反讽的层次的叠加,对张旻小说的主题的解读将越加暧昧与多义。 对张旻小说反讽式的解读最终将以迷失的形态弥漫到其小说文本的整个叙述空间。 这种解读方式也许不是每一个作者和每一个读者都能接受的,但我认为,对张旻 的小说中屡屡创造出来的“不确定”的情爱主题,也许这种暧昧的解读可能是 “破译”其小说编码的一种不见得有效却是有趣的阅读方式。 ◆       与忧患面对面──夜读《黄河边的中国》               ·熊培云· 初拿起《黄河边的中国》时,立刻想到的是曾在一九八九年流行的《山坳上 的中国》,书名结构有些像,内容的确也很忧患;当读到曹锦清说“放下译语” 到生活中去,我又想起朱学勤的《书斋里的革命》。“西学东渐”春去秋来, “启蒙”“救亡”雾里看花,再加上现在新左派与自由主义的交锋,就难怪有人 感慨西学至今未走出书斋,更别说什么“文字下乡”了。 我是笑着读《黄河边的中国》的,虽然我心情很沉重。所以笑着读,有两个 原因。一是在曹锦清身上我几乎看到了一点老顽童(旅美历史学家唐德刚)的影 子──一点点幽默坚持,一点点自负狂妄,一点点自言自语,全然没有其他大陆 学者的死相(用《大宅门》里小白景琦的话说,“我看那些先生像是坟堆里爬出 来的似的”);其二是因为流淌其中的乡土亲历与诸多灼见。显然,后者是打动 我的关键。无论如何,曹锦清们为研究农民问题找到了现场,并为我们保留了现 场。中国的学者能走出精舍,活出生趣,就是一件可喜的事情,是进步。铺在灯 下,细细品来,甚至较《乡土中国》,《江村经济》(费孝通),《内发的村庄》 (陆学艺),《山坳上的中国》(何博传),《身处欧美的波兰农民》(托马斯), 《农民的道义经济学》(斯科特)等书籍还过瘾些。 从文风上看,《黄河边的中国》是介乎《山坳》与《江村》之间的一类叙述, 舒缓平静,也很宽容,书中对乡级政权所抱的同情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小平说, “领导就是服务”,而现实是,在中国的权力体系中,领导就是“一票否决”, 是任命与罢免;领导因权而威,威而不信;权利大,责任小。显然,曹锦清对基 层政权深切地批判与同情,与我们号召同情农民有着同样重要的意义,他不是人 道的,而是政治的。 整体来说,中国农村更需要一次新文化启蒙,一场新乡村建设(避免内卷化 的整合),一场新合作化运动。此外,在对南街村等个案唠叨中,曹锦清的改良 倾向与精英主义是显而易见的。当年梁漱溟是基于其对中国国情的独特理解提出 了“乡村建设”理论,认为中国社会是以人伦关系为本位,只有职业之别,而没 有阶级之分,因此只有建设之任务而没有革命之对象。因为不赞成共产党人的农 民革命,梁漱溟被毛泽东批为“用笔杆子杀人”。初看胡适时,我常唉声叹气, 感慨中国错过了一百年。如今对比着读了《江村经济》和《黄河边的中国》,再 看了几个月前《南方周末》关于武汉红色庄园主的报导,我更是觉得中国这几十 年鬼打墙似的农民革命也是白搞了。曹锦清在书中常常感慨,看着乡村的情境, 恍惚间不知自己是在哪个朝代。若细品《黄河边的中国》与《江村经济》的调查 方法与调查现场,我也有点不知现在是在哪个世纪。曹锦清通过亲朋调查河南农 村与农民“善分而不善合”,而费孝通二三十年代也是通过他的姐姐深入开弦弓 村──一个农业加手工业的典型社区。在这个乡村,我们同样看到了农民工争相 加入工业的时代潮流。而且,“工种农转非”的比例较八十年后甚至还要大,有 的村子百分之八九十的女子成了纺织女工,获得了经济上的独立,可以向下雨送 雨具的丈夫吐瓜子皮。 《黄河边的中国》可以圈点的东西很多,网上也有精华版,书评也有很多。 不过,三农问题研究专家党国英对《黄河边的中国》的诸多见解持保留态度。网 上现在到处能找着他的那篇《失败于“惊险的一跳”》的文章,文章称“我只要 一听说有人怀疑农民自己可以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组织起来,而希望政府行动,越 俎代庖,就心惊肉跳。曹锦清先生的观察显然不到位。我不认为分田单干以后农 民重新恢复到了马铃薯状态,相反,我认为现在是中国历史上农民的市场组织发 育得最好的时期,尽管它发育得还远远不够。只有单干的农民才能自己把自己组 织起来,如果把他们与稳定的土地所有权结合起来,他们会组织得更好。” 对于这点,我更倾向于党国英的解释。关于农民的知识水平,费孝通在《乡 土中国》里比较乡下人是不是比城里人笨的问题时有了很好的回答。农民进城, 不知道靠右走,城里司机来个急刹车,然后冲着农民吐唾沫,“真笨!”。费孝 通先生的解释是,这不是笨不笨的问题。记得我上中学时,我后排来了个城里女 生,有一天,赶上食堂杀猪,猪叫声扑进课堂,城里女生问同桌,“这是谁家生 孩子?”惹得哄堂大笑。《乡土中国》里也有这样的描述,城里人在乡下散心, 会指着高粱地说,哇,这些麦子长得好高耶!显然,这属“闻道先后术业专攻” 的问题,这不是谁笨不笨的问题。 “相信农民甚于相信政府”,说农民没有自组织能力,没有政治意识,是说 不过去的。只要政府有诚意,教这些农民做市民而不是臣民,从现在起,我看搞 一个五年计划就可以了。从方法论上说,当年,希特勒能通过广播将他一流的演 说征服了德意志民众。如今,我们通过电视教化农民,给农民更多政治关注与政 治权利,也是完全可行的。关于这一点,即使哈耶克先生复活,他也会承认这和 任何极权主义无关。 退而求其次,正如党国英所强调,“政府只要承认农民的权利就够了,那就 是把城门打开,让农民享有自由迁移的权利,使农村的人口减少,从而使农民的 平均经营规模扩大。打开城门会有社会问题,但决不会比关上城门的问题多。” 党国英对德治的批评一针见血,但我并不认为这是曹锦清此书中的缺陷。事 实上,曹锦清有段“德治不足凭”的论述:“现实政治所能期待者,一是当官而 不作恶,二是作恶即能罢免。这就是说,政治必须走民主化、法制化的道路。并 非法治优于德治,而是德治不足凭,唯有求助法耳。”(123-124页) 又如对让一部份人先富起来的叙述:“让一部份人先富起来,又让手中握有 权力的大小党政官员甘守清贫,廉洁用权行吗?以权谋私,权钱交易,这是一种 腐败;各行政执法部门利用执法权搞名目繁多的罚款,建小金库,改善本部门集 体的福利待遇与办公条件,这难道不是腐败?!在这种社会风气之下,光靠道德 教育能收住人心吗?用法都治不住腐败,靠道德说教有什么用!执法部门都想以 法搞钱,有谁来监督执法者呢?”(514页) 德治的弊病黄仁宇先生了费许多笔墨,《万历十五年》通篇说的就是“德治 不足凭”,尤其是中国在小平南巡承认了人的私欲以后,德治的口号连最朴实的 农民都欺骗不了了。 曹锦清在书结尾有六点倡议: 一、一切关心中国现代化进程,尤其关心农村与农民现代化进程的知识分子, 必须从理论上充份认识到承包制下小农重新联合起来的极端重要性。 二、中央与各省创办培养农村合作人才的大专院校。 三、在农村进行合作试点,用典型来教育农民。 四、负责推动农村合作的领导机构,只接受地方财政的资助,但不必接受其 行政指令。 五、创办一份全国性的合作刊物。 六、新合作运动的宗旨是:把小农扶上合作之路,但坚决让他们自己走路。 在《黄河边的中国》里,曹锦清对中国知识分子的翘郎腿的研究作风提出了 置疑。中国激进知识分子“被西方政治概念蒙住了眼睛,看不到政治制度赖以有 效动作的社会心理与习惯。当广大农民尚未学会自我代表,且需别人来代表时, 一切法律与民主的制度建设,只能是一层浮在水面上的油。”曹锦华认为改良农 民素质才是关键,却未在这六条建议里丝毫未提政治体制改革,不得不说是本书 的遗憾。尚未给农民权利就一厢情愿认为农民还不配享有这种权利显然是荒诞的, 最终会重蹈“现代化只是学理现代化,器具现代化”的误读。广大农民没有学会 自我代表,正是因为强势集团没有给这个占有中国80%人口的弱势群体以一次 尝试的机会,并因此无数次不合理地让他们在知情与不知情的情况下直接或变相 地承担了这辆中国牌老爷车上坡滑坡时的大部份成本。 耶鲁学者斯科特在《农民的道义经济学》中总结东南亚历史上的农民起义时 说,“在安全第一的生存伦理下,农民所追求的并非收入的最大化,贫困本身并 不是农民反叛的根本原因,农业商品化与官僚国家的发展所催生的租佃与税收制 度,侵犯了农民生存的伦理道德和社会公正感,迫使农民铤而走险,奋起反抗的。” 我们同样可以预见,对于现代化的中国来说,所出现的骚动苗头,并非有人 要饿死,新成长起来的农民已经无法满足“每餐都可以吃白馍”的“幸福生活”, 社会不公正待遇使他们日常的反抗积蓄到了不可不爆发的地步。 寂静的一夜,我在书里看黄河。曹锦华选在河南谈中国农民问题,应该说是 种聪明的偷懒的方法,却也是最实际的。中原大地苦难太多,传而统之的东西的 确是极具代表性的。在《黄河》整个的调查与叙述中,部份琐碎,重复以及禁忌 将原本尖锐的东西冲淡了。禁忌的东西,我们暂且悬置,但从出版的角度上说, 如果剥去琐碎,并将其开篇中所说的中原照片刊出,进一步与忧患面对面,将会 有更好的效果。 很难想像,在这浮燥的年代,我能通宵达旦地看完一位学者对乡村社会沉重 的观察与思考,它唤起我对农民农村以及泥土太多的记忆,同样承载了我多年来 虽沉寂却依旧温暖的所有抱负与梦想…… 【网萃】∽∽∽∽∽∽∽∽∽∽∽∽∽∽∽∽∽∽∽∽∽∽∽∽∽∽∽∽∽∽∽               【西棣诗选】               ·西 棣·  ◆            大海和草原的母腹 大海从她耻地的深处 运回毡帐 运回我 一位弃了王位的母腹 在高原血屋的一道门上 割开天上雪白的羊皮口袋 神圣的天空用灿烂的光线 洗净了鹰的面容 洗净了雪山上流下来的亲人 平凡劳累的雪花默默 在青稞的杯中集合 今日亲人浊酒一杯 怀中格桑璀璨如春 烈酒如风吹着贫贱的母腹 高傲的天空空着身子 预备最长的雨季 从一个牧场到另一个牧场 长鞭击地平展千里 雷击火旁滚烫的亲人 白发的母腹 美丽而伤心 这一刻雪山生子 风暴雕刻过的双手 取出四座天山的锅台 雪山奉献出平静的血和祥和的种子 今生寒衣素食 和一群石头一起 悄悄地生存下来 空空的母腹 沉默不语 请你重塑我时间的方向 ◆            我出生的地带 兄弟在天上行走 啃食七个星座的桑叶 我是人类的枝条上 闪闪的星辰 在一个迷惘的地方 我生下自己 充满咒语的木仓 养活我的四肢和希望 耀眼水滴的中央 一座教堂正在打开 雷雨在她的体内复活了种子 风打铜钟 传递花粉 遍地生育的器官 生命正以自己的身体抵挡 空中行走的时间 繁花似锦的子孙 流淌在空空如也的河道上 立下誓言 放马七月 铁打田畴 抽出青翠刀剑 地下的先祖在海水中成盐 我们就在这熟悉的盐中出生 人们被饥饿搬来搬去 最后食火的人紧紧抱住四周的山岗 坚贞而抽象的白蛇醒来复又睡去 蒙羞的我正想处决自己的灰尘 未来在无限远的地方灭绝 我的善心在上帝的屁股下面粉碎 疯狂的脚步撕开了道路 愤怒的花朵在我出生的地带开放 ◆         七月,我是八万只火眼上的水罐 七月 我是八万只火眼上的水罐 你闻 我熟透的香味多么诱人 倾空火和蜜 骑着白猿 举着灿烂的头颅 砸向地球这无比专制的石头 流亡的星辰 撞开北斗 七道忧伤从天梯上走下来 坐满半个北方 我们的血管已经断流 滚烫的水罐压着我们年深日久 细小青草的骨骼叮铃当啷 怀抱爱情雪白的胸脯 端坐在这无比岩石的嘴唇上 逃不过她致命的一吻 水罐 水罐 孕育我的子宫 伸手摸到自己 我是人类最伟大最无耻的器官 今夜头枕草原 空着身子等待壮美的儿马 今夜我手捧花园湿润的肺叶 忧伤地呼吸 春天伸出温暖的爪子 勾出人类子宫上五千年美丽的花朵 千里之外一片稻秧 在水中母仪天下 火捧着自己的圈腾 烧毁了万物的权柄 (寄自美国) ※※※※※※※※※※※※※※※※※※※※※※※※※※※※※※※※※※※ 本期编辑:虎子 本期校对:杏儿 审  稿:阿飞、笨狸、应帆、赋格、方舟子、古平、唐郎、亦歌、一华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xinyusi@yahoo.com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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