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3/06 (第一一三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     梦之歌                   § 【卷首诗】             §     ·訾非·                   § 訾 非:梦之歌           § 那些年我们偷樱桃                   § 折断小树杈 【网讯】              § 傍晚的火光我们恐惧                   §  黑夜 【牛肆】              §                                § 因着简单  我们穿越障碍 黄力民:百年前的走向共和与今天的  § 穿越细密的蝇脚和蛛网     《走向共和》        §   怦然心动         陈义怀:知堂的书          § 李 子:盐菜            § 那是槐花的机密                   § 方才纳入胸中; 【丝露集】             § 我们追逐   一串念珠                   § (若是能返回 周蓬桦:雪地上的狗         § 更早一些的星空更为完整) 陈义怀:三姐儿           § 刘海婴:练习曲——旅程       § 月下明亮的器物                   § 我们触摸——它们寒冷 【网里乾坤】            § 我们奔跑它们栩栩如生                   § 许建辉:由《姚雪垠和毛泽东》所想到 § 辽无边际的子时 周孜仁:我所知道的谭仁甫被刺事件  § 牝牛儿低声哞唤                   § 当我们听到哭泣我们伤心                   § 【网萃】              § 当驻足的马儿  嗅着青草                   § 我们用目光 肖 毛:夏夜随笔五则        § 修补云的缺憾,水的创伤                   § 让匆匆掠过的月份起伏于田垄                   §                   § 那些年我们顾不上看自己                   §   只朝一处汇集                   § 以为可以这样度过一生                   § 【网讯】∽∽∽∽∽∽∽∽∽∽∽∽∽∽∽∽∽∽∽∽∽∽∽∽∽∽∽∽∽∽∽ ★ 上海社会科学界联合会主办的学术刊物《探索与争鸣》以“学术争鸣”为借 口,在2003年第3期、第4期、第5期连续三期发表化名“野鹤”的系列诽 谤文章《关于方舟子现象的反思与断想(一)——令人生疑的反腐英雄》、《关 于方舟子现象的反思与断想(二)——洋奴气十足的绝对真理观》和《关于方舟 子现象的反思与断想(三)——为辩而辩的偏执狂》,为学术腐败和伪科学活动 辩护,侮蔑方舟子打击学术腐败有政治野心,是出于“‘武林霸主’的政治抱负 与权力欲”,“他的所谓学术打假活动的实质,归根结底也就是权势二字”,谩 骂方舟子是“洋奴气十足、打着科学旗号反科学的江湖骗子”,是“一位丧失理 性、为辩而辩的偏执狂”。方舟子已于6月9日在新语丝网站刊登《驳斥〈探索 与争鸣〉杂志上的系列诽谤文章》,对野鹤捏造的事实一一加以驳斥,并对《探 索与争鸣》杂志提出全文发表方舟子的驳斥文章、赔礼道歉、赔偿名誉损失、处 罚责任编辑、公布野鹤的真实姓名和身份等五点要求。如果在指定的时间内五点 要求不能得到满足,方舟子将依法向当地人民法院起诉《探索与争鸣》杂志社。 连日来,许多读者来函和发表文章谴责《探索与争鸣》杂志,表示对方舟子 的支持。几位中国反伪科学的前辈也表示将全力支持方舟子。耐人寻味的是,在 今年年初宣布改变立场“告别科学主义”的原“反伪科学斗士”北京大学哲学系 副教授刘华杰不仅在其负责的北京大学科学传播中心网站上永久收录野鹤的三篇 诽谤文章,利用北京大学的资源为诽谤提供散布渠道,而且声明支持野鹤,认为 野鹤对方舟子的评论“基本恰当”,并誓言如果方舟子起诉《探索与争鸣》杂志 社,他将出庭为该杂志社作证。 ◆ 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新编《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教科书语文(试验修订本· 必修)》第五册剽窃方舟子文章《悼念黄仁宇先生》一案(参见《新语丝》月刊 2002年12月号网讯)已获得庭外和解。人民教育出版社在《光明日报》刊 登致歉声明,并向方舟子赔偿有关费用和支付报酬。 ◆ 以下摘自《南方周末》驻京记者林楚方报道《中文互联网的光荣与梦想》。 该文删节版以《网络舆论的光荣与梦想》为题刊登于《南方周末》2003年6 月5日。   “黄丝带”运动和强国论坛的起飞    BBS、跟帖、网络舆论,这些普通的词汇实际上承载了中文互联网络几年的 光荣与梦想。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狭隘到宽容,从迷惘到不惑,到大彻与大 悟,不能在现实中表达的情绪可以通过网络传递出去。    彭兰是长期关注网络的新闻传播学者,“就我所知,中国网络舆论发端的标 志性事件是98年5月印尼排华事件后全世界华人(也包括国内)在网上的抗议活 动。”    时年,印度尼西亚政局动荡,华人在印尼惨遭欺凌,“当时由于国内的BBS 还不多,新闻网站还没有自己的BBS,因此,很多人利用的是新加坡《联合早报》 的论坛。当时它的论坛不是BBS,而是读者发邮件,由编辑进行筛选。”    位于美国的中文信息站点“华渊”发起了名为“为印尼华裔争取平等权利, 请支援惨遭凌虐的印尼华妇”的“黄丝带运动”。    这项运动的发起词呼吁全球华人踊跃参加这一运动,以电子邮件的传播力量, 将“黄丝带”的内容传播给更多的人。    彭兰说,“由于网络的无国界性,当时很多抗议活动是由国外的网站发起或 以国外网站为平台的,但是这其中也体现了中国大陆网民的意见。”    “而真正以国内网站为平台来表达民意的标志性事件,则应该是99年5月9号 人民网为抗议北约轰炸我国驻南联盟大使馆而开设抗议论坛一事,这是传统媒体 网站开设的首个时事新闻类论坛。”    福建某报记者,网名“孤云”,对南方周末回忆说,这个论坛的名字是“强 烈抗议北约暴行BBS论坛。”后来简称“抗议论坛”,这个论坛一成立,马上成 为当时刚刚发生的“五八事件”畅所欲言交换意见的场所。    据事后网友回忆,“抗议论坛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演讲厅,尽管当时还是拨号 上网,成本‘高昂’,但是很多人整天坐在计算机旁,敲打着键盘。网上舆论是 一边倒的抗议和谴责。”    一个月后,人民网这个论坛就改版了,改成今天大家看到的强国论坛,当时 改版的时候,强国论坛说了一个数据,在改版之前的40天之内,“抗议论坛”发 了9万余帖子。    南海撞机与中美关系大辩论    2001年4月1日,南中国海,中国美国军机相撞,孤云回忆,当日下午5点22 分,有网友发了一个帖子,“美国侦察机与中国战机相撞,迫降华南”。    “而当时大家讨论的热点问题是石家庄爆炸案和米洛舍维奇被捕。在这个时 候,4月1日,传出这样的消息,马上被当作愚人节的玩笑。但很快新华社和外交 部发表了消息和声明。”    “强国论坛很多网友最初是持幸灾乐祸的态度。当时还不知道自己飞行员失 踪消息,以为美国人飞机被弄下来,有人甚至扬眉吐气,‘这是在美国轰炸中国 大使馆以来最好的报复机会,就看中国政府怎么做了。’”孤云说。    但后来王伟失踪,网络上充满了更为强烈的反美和仇美声音,建设性的声音 并非没有,4月2号,网名为“数学”为代表的网友表达了他们的观点,“应当用 法治的办法解决中美军机撞击事件。”    此后,关于中美关系的辩论逐渐浮出水面,此后凡有涉及美国事务的,一般 都会在中国网民中引发激烈辩论,网络舆论总是鲜明地分为反美派与亲美派两个 主流,在局部甚至变成了漫骂与人身攻击。    而911事件后的互联网则有些不同,“他已经成为中文互联网的一次耻辱”。 孤云回忆,当时每个论坛都会讨论911,但天涯社区关天茶社的讨论最为激烈, 甚至引起国外媒体的注意。    关天有一个帖子说,他们是悲愤的勇士,尊重他们。勇敢的人们,历史是记 住他们,他们的行为是恐怖行为,但是是什么原因迫使他们牺牲自己的生命去牺 牲其他的无辜的生命呢?他们无疑是恐怖分子,但他们也是英雄,是反抗这个不 公平世界的呐喊,是弱势人群大无畏反抗精神惊天动地的表白,他们用最极端的 方式来追求最基本的公正和生存。    “我想应该庆幸自己没有生于哭泣的巴勒斯坦民族,但是如果是,他们就是 我的榜样。”这个帖子被法新社报道。    弥漫在互联网上的幸灾乐祸情绪很快引起了另一些网民的激烈回击。网名王 怡的网友在关天茶社发了一个“反霸权与反民主”的帖子。    “我的担心不是没有预兆,在围绕911事件的争论中。我对事件本身的镇静 很快让位于对争论中激烈姿态的担心。”网友朴素说,“我们离同情心有多远?” 他说,“世界上一个民族在遭受如此惨痛的袭击时,我们应该表达我们的基本同 情,这是作为人的一个基本原则。”    新语丝网站负责人方舟子在911之后第二天写道“比世界贸易中心的倒塌更 可怕的……是中国社会弥漫着一股反美情绪。”    “对恐怖主义袭击的欢呼暴露出中国社会的道德根基已经腐烂到了何种程度, 想到这些缺乏基本的是非观念、不知人道为何物的、都是以后对中国命运产生影 响的年轻知识分子就让人不寒而栗。”    此次大辩论的影响直到今天还没有散去,而网民真正的大分野应该是在这次 辩论中,他成为中国网民的一个“试金石”,真人性,伪人性,真人道,伪人 道……   自由与启蒙的地方    在历次辩论中,参与者遍布各个BBS,比较有名的包括:天涯社区以关天茶 社为代表的几个论坛,凯迪网以猫眼看人为代表的几个论坛,中青在线以青年话 题为代表的论坛,北大三角地,西祠胡同,以锐思评论为代表的几个论坛,新华 网的发展论坛等。    “事实上,每一个国内外重大事件,都会引起网络中的强烈反响和激烈辩 论。”彭兰说,要观察网民舆论主要可看两种渠道:    首先是新浪的论坛,“新浪论坛是因事而设,且发贴匿名,新浪的影响力也 大,因此新浪论坛是民意的主要表达场所。但相对来说,情绪表达多于理性参 与。”    以强国论坛为代表的传统媒体论坛是另一个需要关注的地方,“这些论坛的 活动者相对来说稳定,派别区分明显,在很多事件上,都存在着派别之间的意见 的冲突,在有些问题上能够较深入地讨论问题,此外,以邮件或转贴的方式将某 些不能进入主流媒体或网站的事件广而告之,引起人们关注并引发舆论反映,也 是一种方式,孙志刚案就是其中典型的例子。    近年来,网上争论此起彼伏:在传统媒体上不被关注却在网络上得到关注的 赵薇军旗装事件,2002年韩国世界杯后的倒韩与挺韩论争,北大山鹰社事件,清 华大学学生泼熊事件,麻旦旦被诬卖淫事件,伊拉克战争中挺战反战之争,对户 籍制度改革的讨论,对暂住证制度的抨击,孙志刚死亡后,“天堂不需要暂住证” 播洒的眼泪甚广。    新闻与传播学专家闵大洪认为,网上舆论的形成主要体现为公众自发,因此, 在一些问题上可能较为一致,而在另一些问题上则可能意见分歧,甚至高度对立, 如伊拉克战争期间,对美英战争行动的态度和评价;再如对近期《青年参考》报 记者陈杰人所写报道的认识和看法等。    而互联网在揭露丑闻与黑幕方面则发挥了“阳光般”的作用,方舟子主持的 新语丝网站大量地披露学术界腐败和造假行为,“成为众多伪学人的梦魇”,而 南丹透水事故等,网络更有良好的表现。    “一定意义上网络发挥了自由与启蒙的作用。”    网人和菜头举了一个关于电影邮差(post man)的例子:网络世界里,每 个人都是PM。他们自己制造,自己传递,因而使思想得以交流,信息得以畅通, 信息的真假并不重要,因为总有PM会把最新的情况说出来,人们最终总能得到真 实的信息,而借口这些信息可能有问题而阻挡了这种传递的自由,才会造成真正 的假信息。    “PM是义务的,PM不需要培训,PM没有名字,也就没有具体的可以实施打击 的对象,而如果真实身份,实名上网,那么谁还敢在一公安局计算机信息管理处 处长阁下的BBS里说对公安不满意的话?”    “网络生存依靠的是你讲的道理,你能讲道理,你能容许别人反驳,而你在 这反驳前能站稳。人们在网上,听你的道理,而不是听你的级别,你的学术身份。 这就是平等,ID之间一律平等。”    “平等,意味着没有权威,意味着你们具有等同的发言权,都可以站在讲台 上。而在现实中,没有人能做到,这就是互联网。”     【牛肆】∽∽∽∽∽∽∽∽∽∽∽∽∽∽∽∽∽∽∽∽∽∽∽∽∽∽∽∽∽∽∽ ◆       百年前的走向共和与今天的《走向共和》               ·黄力民·   电视剧《走向共和》的出台,首先是看准了“辫子戏”的大行其时,所以收 视率绝对不成问题。但是它毕竟不是“戏说”一类,而是政治色彩很重的“只写 大人物不写小人物”,娴熟于体制内规则的制作者恰好地把握各方关系,实现了 罕见的官、商、学联手。“商”就不必说了,“官”体现为它头顶“重大题材” 的帽子又有若干官员直接列名,“学”的方面则专门安排权威学者出面声称有关 历史的评价早在20多年前就有结论。   如果只当它是艺术品来看倒也罢了,问题是这个故事真的是民众心目中的重 大题材。因此节目一出,议论纷纷。既为人物评价争得莫衷一是,对于“春秋笔 法”(如果有“春秋笔法”的话)也是理解迥异。例如全剧结束于“张勋复辟”, 却加以一大段不相干的现代政治解说来结尾,使得“走向共和”这一题目更难理 解而引起种种揣测。   该剧的头号热点是人物评价。大体由于政治利益驱动,中国学者、大众都曾 热衷于历史人物的现代式评价与附会,尤以“文革”时期为甚。那时曾有文章煞 有其事地研究秦始皇与大将白起的关系,却是要证明林彪并无很大战功,即使有 一点也应归于毛的领导。维特根斯坦说“没有比在历史书中唠叨原因和结果更愚 蠢的事了”(《文化与价值》,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7月,109页)。著名的 “5.16”通知中有说法:“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不是匆忙 作一个结论可以解决的。”尽管它另有他意,倒也可说一个历史人物的评价不仅 不是匆忙作一个结论可以解决,而且很可能并无什么最终的结论。但吊胃口的恰 恰是在人物评价上的翻云覆雨可能预示现实利益的变动。由于李鸿章、慈禧等长 期被作为反面人物以教育一代又一代的学生,如今多少说点真话当然引来一些波 动。历史与现实政治的过分接近使许多历史知识成为糊涂账,而且越晚近越糊涂,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如果因此而掀起论战,为李鸿章、慈禧之爱国或卖国将引 得一批愤怒的青年或老年打得头破血流。   认真想一想,李鸿章、慈禧等长期被作为反面人物宣传无非是为了回答对于 “中国为什么不强大”的追问,找几个能承负历史责任的人作为靶子。如果今天 仍然拘泥于此,翻了李鸿章、慈禧的案还须另找他人,翻案、反翻案将永无宁日。 历史问题必须找到众矢之的。如果是为了泄愤,那么这个泄愤一定不会有积极的 效果,何况如此大的责任谁能承担?早已有之的是“……近五十年来,甲午战败, 就说是李鸿章害的,因为他儿子是日本的驸马,骂了他小半世”(鲁迅《南腔北 调集·谣言世家》)。“三大条约”虽是李鸿章主持,但此期间他确实未居中枢 之要。烂摊子并非自他始,他只是收拾烂摊子的。若设想以光绪或所能想到的另 一爱新觉罗氏置换慈禧就能摆脱困境吗?当然可以痛骂清政府腐败如何如何,却 又涉及满洲人入主中原这一历史上挥之不去的痛苦,鲁迅时期常可看到对这一痛 苦的反映,如“战具比我们精利的欧美人,战具未必比我们精利的匈奴蒙古满洲 人,都如入无人之境”(《华盖集·这个与那个》)。因此满洲人的另一面我们 就不大理会,且不说中华版图的形成(如网文“没有大清朝,何来大中国”所说)、 慈禧的改革,剧中情节有慈禧多次要求妇女放足就很出人意料。其实早在满洲人 初入关下令薙发留辫,同时还有妇女放足,前一命令以杀头为威胁得以执行,而 后一命令直到清亡仍未见效。   无论怎么辩解也不能遮掩或阻止对李鸿章、慈禧、袁世凯卖国腐败的指责, 因为国家太衰落了,而要允许辩解,即使是辩解“洪宪帝制”也能找出些各式各 样的理由。10多年前袁伟时先生提出李鸿章评价问题时很想一直追问下去:“中 日两国都有过闭关锁国的历史,为什么后来的差别却如此之大呢?……现代化良 机所以丧失,说到底是由于历史积垢的重负,是中国传统文化封闭性产生的恶果。” 显然这并不是一个明确的答案。   李慎之先生去世前不久讲到:“中国民主的前途,有两个阶段。1840年以后 200年完成转向,2040年可以有些民主的框架。”慎之于20世纪40年代投身革命, 大胆揣摩一下,如果那时他知道中国的民主之路还有100年之长,会作何选择呢? 所以今天的电视剧《走向共和》与百年前的“走向共和”有什么不同,特别是某 些历史人物的评价有何变化腾挪,我以为是次要的,要紧的仍然是中国的强大问 题。演出期间,正值中国SARS患者世界第一,美、俄、联合国、欧盟四大家忙于 协调伊拉克善后问题,中国主要还是一个人口大国。   所有这些恩恩怨怨的根源究竟何在呢?也许是我们的历史观有问题。如何对 待自己的历史,一味否定则总要找出挨骂的人,翻案风此消彼长;如果分清历史 的局限肯定些微的进步,则个人作用——责任与功劳总是有限的。譬如,说一个 有5000年文明的民族却要历练4950年才算站起来,这会有益于历史还是有益于现 实?   剧中有革命党人攻击慈禧的立宪是骗局,作为革命党人的宣传纲领似乎也别 无选择,当事双方难以调和,但后来者应当有冷静理解的机会。如果斗争使“民 主”“共和”的本意反在其次,岂不悲哀?鲁迅有言:“约翰穆勒说:专制使人 们变成冷嘲。而他竟不知道共和使人们变成沉默”(《而已集·小杂感》),应 当有人在此后面再续一句精彩的话。   经过数十年政治运动的历练,普通民众的政治意识太强,足以使各种有益的 思想都变成无休止的争论。“初级阶段”、“市场经济”的实行本应是消弭或弱 化民众政治化倾向的有效手段,但这种别具特色的“初级阶段”、“市场经济” 带有明显的旧体制色彩,言论监管又使民众中正常的政治诉求缺乏表达的管道。 令人感叹的是:一方面民间的政治意识愈益纷繁激进且伴随互联网络的普及而有 油滑的倾向,另一方面在正式官方场合的表达却愈益规范严整,常常是惊人的一 致从不见分歧,无论“捧”什么与“棒杀”什么都极易推到极至。中国从来也不 缺理论家,真要争起“走向共和”的问题来,怕是要沸反盈天。其实,只有最简 单的道理才能理清百年前的走向共和与今天的《走向共和》的问题,老话只有一 句: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一万条理由都不能更改,也不能变通。否则,“洪宪 帝制”“张勋复辟”等等都是有理由的呀。 ◆             知堂的书              ·陈义怀·   1932年,周作人在《知堂说》中写道: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是知也。荀子曰,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此言甚当,以名吾堂。因为 不得已的原因,周作人晚年为文署名启明,五·四至四九年以前大都用本名,不 过知堂之名现在也为世人所熟知,而在这三个名号中,我更喜欢知堂,因此用了 来为这篇小文命名。   我收罗的知堂的书有好几种,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著述,一类是译作。 编辑知堂的著述比较出名的有两位,一位是钟叔河,另一位是止庵。钟叔河编辑 了一套知堂的八卷本文集,基本收录了其平生的所有作品,另一种是四卷本的选 集,我所有的是后者。止庵编校的《周作人文集》共有三十六本,皆以作者的原 集为蓝本,从版本上来说更珍贵一些,我寻觅多日,总算是买齐了。知堂的译作 很多,主要包括日本和古希腊两个部分,我只选购了一些比较感兴趣的,以古希 腊的为主。其它的就是一些零星的选集,有的按类归选有的完全出自编选者个人 的眼光,不过也有比较有价值的选本,比如《周作人民俗文选》。虽然读知堂的 书较晚,也不是这方面的研究专家,但读得多了总觉得有些话想说。   一般人知道知堂大多因为他是鲁迅的兄弟,而且读知堂的书也远在其兄鲁迅 之后,我也一样。鲁迅的文章凡念过初中的人都读过,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初 中一年级的语文课本里就选了《从百家园到三味书屋》,而且从初中到高中鲁迅 的文章大约有十几篇,而知堂的文章却没有一篇,其原因不是由于资格或水平不 够。虽然打小就读过的几篇《伊索寓言》里的故事是出自知堂的译笔,不过却没 有署名,又怎么会有人知道呢?大概自四九年以后,知堂就淹没无闻了,尽管他 在五·四时期曾和鲁迅一样是一员干将,尽管他在解放后也写过不少的文章译过 不少的好书,但他无法逃避历史的风雨。文如其人,这大概是戴在中国文人头上 的一道紧箍咒,虽然我们也大讲辩证法,但一个有污点的人,他的文章也便连洗 澡水一起倒掉了,这实在是莫大的悲哀。好在现在我们多少懂得了一点宽容,不 然,知堂头顶汉奸文人的帽子,其书怎能重见天日?   当然,现在坊间是很容易买到知堂的书了,而且版本繁多,前些年还兴起了 一股不大不小的周作人热。如果知堂地下有知,一面固然感到欣慰,一面可能也 会觉得悲哀。因为他的书仍然被众多的出版商以闲适的小品文作为卖点。知堂生 前在给友人的信中曾无奈地说,我的书很容易被人看走眼,被视为闲适之类,但 其中实在是大有苦味的。然而,在这样一个崇尚悠闲的时代,苦味是被拒绝的, 因此在大多数人眼睛里,知堂剩下的还是只有闲适。   对于英雄,我们是很容易崇拜的,虽然未必懂得珍惜。知堂不属于冲锋陷阵 的英雄之列,他不像其兄鲁迅,一手拿着大刀一手握着他那支金不换的笔酣畅淋 漓地战斗,如果说鲁迅是狂风暴雨,那知堂就如同和风细雨。鲁迅的文章力透纸 背,有掐臂见血的快感,而知堂的文章却是冲谈平和,更耐细细品味。我感觉鲁 迅更适合血气方刚愤世嫉俗的青年,而知堂却宜于经历世事心态平和的中年。鲁 迅着重揭露与批判,而知堂致力于常识与理性,后者恰是我们的文化中很缺乏的 两种元素。   崇尚中庸之道的儒家思想统治中国近两千年,其流弊最深者当为造成我们的 民族文化以伦理道德的判断取代常识与理性。而知堂所作的工作,就是希望以书 这帖药剂和媒介,来传播和培植我们所缺少的这两种成份,用中医的话来说,就 是生血补气固本养元。围绕这一宗旨,知堂一方面从古书中梳理筛选零星的火种, 结果找到了三个他终生服膺的人:王充、李贽和俞理初,他认为这三个人是中国 文化几千来难得一见的显现出常识与理性的灵光的代表;另一方面,知堂一生都 为古希腊文明的理性之光所吸引,不遗余力地译介古希腊精神的代表作品。从四 七年开译到六五年停笔,二十余年间共译出十几部作品,其中著名的包括《伊索 寓言》、《欧里庇得斯悲剧集》、《财神希腊拟曲》、《希腊神话》以及《路 吉阿诺斯对话集》,凡二百余万言。上述译作中,《路吉阿诺斯对话集》更被其 视为一生的心血,乃至在一九六五年四月二十六日所拟定的遗嘱中特别强调说: 余一生文字无足称道,惟暮年所译希腊对话是五十年的心愿,识者当自知之。然 而,到底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这本书一直被埋藏近半个世纪现在才得以面世。 有趣的是,在众人皆醉群魔乱舞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还有一位共产党员 出身的知识分子顾准也在迫害中致力于古希腊思想的研究,并写出了《古希腊的 城邦》一书。分属两代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经历和思想背景的两个知识分子,在 他们的晚年都倾心于古希腊,这是一种必然还是仅仅是巧合?不过,他们的意愿 大致是差不多的,那就是想用古希腊的理性精神弥补现代中国所缺失的东西,这 也可算是一种启蒙吧。然而,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尚且如此,一种 历经千年沉淀聚合而成的文化更其如此。斯人已逝,我们需要走的还很长。只是 希望盗天火的普罗米修斯的悲剧不要在几千后重演,那就算我们总归有一点进步, 而且知堂也真正值得欣慰了。 2003-05-14于风满楼斋。 ◆               盐菜                ·李子·   生在巴山蜀地的人,都喜欢吃盐菜。   盐菜有多种吃法,吃法不同,味道也不同。最常见的有生吃,煮吃,炒吃, 蒸吃。所谓生吃,就是直接把盐菜撕起吃,好的盐菜吃起来是别有滋味的。所谓 煮吃,就是下在汤里,和汤菜一起煮了之后,整个汤菜都会变味,香勃勃的。所 谓炒吃,就是把盐菜剁碎,再煎油一炒,顿时香气扑鼻,作调料用起来,吃什么 都又香又可口。所谓蒸吃,就是蒸扣肉乍肉时,放上盐菜,经火气一蒸,不但可 改变扣肉乍肉的色彩,而且香喷喷,可口极了。还有种种吃法,这里就不一一赘 述了。总之,盐菜在巴蜀地带,是一年到头不可缺少的美味。   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在巴山蜀地,做盐菜的可说是数不胜数,甚至可以说, 大凡居家之人,不论是城市还是乡村,特别是乡村,几乎没有不做盐菜的。以盐 菜做得好而闻名于世的也不少。涪陵榨菜,走俏国内外。宜宾芽菜,行销省内外。 还有鱼泉榨菜、重庆泡菜等,都是有名的,大小超市里都有出售。   不过,恕我说句不客气的话,这些菜名虽然在市面上叫得响亮,但比起我母 亲做的盐菜来,那可就差得远了——简直可以说是天差地别。这不是我存心踏削 这些名菜,我曾经为了吃到一种像我母亲做的那样好的盐菜,跑了好多超市和商 店,买了好多种盐菜来吃,结果却叫我大失所望,没有哪一种能和我母亲做的盐 菜可比。这也并非我一个人有偏心,你只要问问我的妻子和孩子问问孩子的幺姨 和舅舅们就知道——因为他们都吃过母亲做的盐菜,心里都有比较。母亲做的盐 菜很干爽。不仅色泽好看,而且有一种特别的香味,非常浓烈。只要在室内放一 阵子,整个屋子都会弥漫着这种香味。这种盐菜,不论大人还是小孩子都喜欢生 吃,那滋味又麻又辣又甜又香,可口极了。我常想,要是母亲健在,让她来开一 爿盐菜专卖店,那生意一定红火,一定比什么涪陵榨菜宜宾芽菜还吃香。   母亲做的盐菜可说是天下一绝。我最喜欢吃母亲做的盐菜。母亲知道我喜欢 吃,也就特别专给我多做,储存起来,一到我回到老家时,就拿出来给我吃,临 走时,还给我打成包,让我带走,回到学校后自己慢慢吃。从我出外读书直到我 工作后,一直都是如此。记得带得最多的一次,是在一九六二年,那正是我国国 民生活极度困难的时期。我带着女朋友回了一次家,临走时父母把盐菜足足装了 一满背篼——这背篼是父亲原先在乡场上跑买卖时背货用的。这背篼高二尺,宽 一尺半,厚一尺,是竹子编的,至今留在我书房,成了我存放书籍的箱子。我成 家以后,很想自己能做出那样的盐菜。记得小时候在家,时常看见母亲做盐菜, 但那时年幼,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看了也就看了,现在回想起来也仍然糊里 糊涂,不知究竟。好在1993年6月初,我携大女儿回了一趟北山老家,在家呆了十 天时间,在摆谈中,我向母亲询问了盐菜的做法。这年的6月8日日记上,就有我 的铅笔记录。这种盐菜的原料是青菜和大蒜。究竟怎么操作呢?母亲是这样说的: “青菜做法:先把青菜划开晾半干,用水洗净后,把水分晾了,就加盐、辣子, 也可加五香,马上装在倒扑坛缸里就行。大蒜做法:先把大蒜剥出,用水泡大半 天去掉辣味,晾干水分就加盐,然后在太阳下晒到打皱就装缸。”简单说来就是 这样,并不复杂。不过,具体做时,还有几个细节须注意——这是小时候在家看 母亲操作时留在我的记忆里的:一是青菜从地里砍下后,须把老头头去掉,只要 嫩的部分,因为老头头那部分吃不动;二是剥大蒜时不是把大蒜一瓣一瓣地搬开 把皮剥净,而是只把大蒜的最外一层壳去掉,把大蒜中心的茎旋掉,让大蒜保持 原样子,加盐时就把盐放在大蒜中心的窝窝里;三是把做好的青菜和大蒜混合一 起装在倒扑坛缸里后,要用些桐子树叶或芭蕉叶盖上,再用些竹片横七竖八地撑 好,这样倒扑过来时,缸里的盐菜才不会掉下来;还有,倒扑坛缸是倒扣在一个 石窝里的,石窝里加了水的,这可以隔绝空气,防止盐菜腐败。我一直想自己来 做这样的盐菜,但时至今日,我却一次也没有做过。这倒不是因为我懒,主要是 我生活在城市,缺乏做这种盐菜的条件。不过,即使是生活在乡村吧,我做出来 也未必就那么好吃,这有个操作的技术和经验问题。我也吃过我弟弟家做的盐菜 和老家邻居们的盐菜,虽然是同样的原料,和母亲做的相比,那味道就差多了。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母亲做的盐菜是天下绝品,没有第二个人做得出来。母亲 不只盐菜做的好,还有煮酒、烤酒、煮醪糟、做菜、办席和针线活等,也无一不 会,无一不是高水平的。   母亲名叫张正碧,生于庚戌年2月18日(公元1910年3月28日)戌时,逝世于 1997年7月1日后半夜,享年88岁。娘家在石板岩脚。张家在当地是个大姓人,以 舀皮纸为业,原先很不错的,可后来却破败下来了。母亲从小就受苦,她多次向 我叙说过她的苦难童年、不幸婚姻和一生遭遇。我1991年暑假回过一次老家。查 日记就有这样记载:“8月6日,星期2,早起做中功。上午下棋。下午杜思乾来 谈起本队及乡上搞计划生育的种种闻所未闻之事,另作详记。晚上母亲讲起她从 小受的苦难,十分生动,逼真,她的记忆力真好,精神也好,讲得绘声绘色一口 气讲了三个多钟头,直到半夜一点半,才告一段落。我即回到久高弟这边来,为 了不失真,我洗脚后觉也不睡,就做了如下的记录。”我当时记忆力好,完全按 照母亲讲述如实记录,总共记了十二页,都是用铅笔匆匆书写的,现抄录部分如 下:   “我父亲叫张成龙,我两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我母亲姓李,她生下我们七姐 妹,死了三个,只留下四个,我是老幺,没有兄弟。哥张正治是大叔的儿,大叔 是父亲的亲兄弟。张正治是抱过来的,大叔家好几个儿。张正治懒,不务正业, 成天抽烟,赌钱。我十二岁时,母亲出堂。出堂前给亲戚李少渔说了,让我去给 他家放牛。我去了,他见了我却说,你各人回去,你弄们小把我那牛拉不住,我 是一条大水牛,你放不了,你回去!我就回去给母亲说了,母亲又带我去李家。 李家有钱,对我还好。李家屋里教我煮酒、烤酒、煮醪糟、做菜,我还喂猪,收 拾家里。李少渔抽烟,每天早上起来,我就点好烟递给他,我学会抽烟就是这样 来的。母亲下堂走了。当时我们张家在石板岩脚是一大族人,族长张正官对张正 治说,你个当哥的住着大房大屋,把个妹子放在外面帮人,这不行罗,她有她的 田,你若再不收回来,我们就要说话呢!张正治就叫三姐——就是你李长辉爹屋 里,她名叫张正贞,你小时拜寄她的,你叫她妈,记得吧?三姐来要我。李少渔 屋里不放我,她说要我就在她家,给她当女,以后她给我陪嫁,又说她教会了我 烤酒做菜,你走了,我不又得另找人另教。第一次没接走。过几天张正官又要张 正治把我接回,说你啷嗳不把这件事当回事,人都十五六岁了,还在外面,这不 行啊!三姐第二次又来要我,李妻贾氏仍不放我,李少渔当时正在屋后地里锄苕, 他对他女人说,你把人家留着啥子,人家有家,人是别人的人,你留着是不行的! 李家每年给我做一套衣裳,我都存起来的,临走时李家女人贾氏都哭了,还给我 一件料子衣服,我带在身边,你七八岁时,我用来给你做了一件夹背心。李少渔 在教书,他儿子在外读书,女儿在外婆家,家里只两个老的。李少渔和贾氏人都 贤惠,对我很好,别人送来的花生米糖、片糖都不收捡,放在外叫我要吃就自己 拿去吃,我把米花糖揣些在怀里,去问三舅母要不要,她说这怎么不要,后来她 一趁老婆婆走了,就来要醪糟吃,我就对老婆婆说,你走把钥匙拿上,她就对我 说她把钥匙放在哪里的,走时故意大声说:我走啦!钥匙我带走啦!这样才把三 舅母挡住了。李少渔把田地租给三舅做的,我原在三舅家,因为李少玉家需人, 母亲才叫我去做工的。我有四个舅舅,李明亮、李明朗、李明富、李明贵。李少 渔家对我好,每天早上我各自起来打扫房间,煮饭吃了,直到八九点,两个老的 才起来,我就另给他们做饭,好吃的他们都要给我留。回到家里什么也没有,家 里门也不关。哥张正治给人舀纸,我一个人在家,没有吃的,张正官的兄弟张正 涣的妻子,我叫二嫂,她就给我一个菜团,没有吃的又约我去捡地耳,弄回来淘 了,炕干就吃,我就是吞不下去,她来吃了,又带我去弄嫩葫豆角,回来切了煮 了,也吃不下去,她又说她去割大麦,要我装着去捡,她给我三把大麦,我回来 压了炕了磨成粉,和了菜才吃得下去。实在过不下去,我就背个花耳,拿个棒棒 打算去讨口。二嫂见了问我我说了,她说你赶快去把花耳放了,你去不怕别人把 你衣裳垮了?我穿的是从李少渔家带回的,都是好衣裳。讨口还得拜师,不然, 别人是不许你讨的。当时棒老二很多,他们拉富就要钱取人,不时转地方。一家 被拉了富,他家的菜被大家去撇,我不敢去。三姐来家见了,就带我去撇了一冒 花耳,我还没吃完,那地里的菜已被人全割了。我没法,只好去讨口,二嫂留下 我,说有她就有我吃的。她对我好。只有一件事她对不起我,就是我的一件阴丹 蓝上衣,是我从李少渔家带回来的,放在枕下的,她给我拿了。我原也不知道是 她,她说可能是别人拿了,我也相信。但有一天,我和她上山扯滑尔皮,去到令 家山,到磨坊见房里的人休息,她站在梁上叫她幺妹拿个火来,一会儿,幺妹拿 火来了,我一见她穿在身上的正是我的那件衣裳,我衣裳胸膛烧了一个孔,我里 面贴了一块,外面用线子挑的,我一见就认得。当时我不好说,回来的路上,我 就抱怨说我的衣裳就是跑到天边我也认得,你还说是外人拿去了。二嫂一句话没 说。   大姐先嫁一家没有孩子,后改嫁杜永富,怀上孩子,要我去帮忙。杜永富人 古怪。十月生下‘十儿’——他就是你善明哥,我就跟着带,煮饭。他们那里很 荒凉,单家独房,他们两个每天都爱做夜活,做到很晚,杜永富要我一个人先回 来看屋,我回来坐在门前的碓窝上,斜眼盯着门上一个洞口,害怕极了,生怕从 洞里伸出一只手来,一等不回来,二等不回来,那日子真难熬。杜永富还要我去 代做工,我不去,他就说这个老幺就是犟,你去代做了,人家就可来帮我们,我 说我不去!我穿得孬,又害羞,就是不去!大姐也说我,我也不去这时我十六七 岁了。我把十儿带到一两岁大。这时张正治哥也结婚了,嫂子刘氏,生了个孩子, 有一天孩子脚被火烧了,来把我要回去,我就给哥嫂煮饭,喂猪,割草。一天, 天不早了,刘嫂要我先回去把她的鸡看好,我背了一背柴,她又把孩子让我带回 去,一路上我就让孩子在路上走,等到家时天已黑尽,也不知鸡到哪儿去了,刘 嫂回来说我一顿,说我故意不看她的鸡,我说了她还说我。她的这个鸡是她从娘 家捉来的,她很宝贝。我从小就帮忙用针挑纸,大了就舀纸。舀纸也不是个人做 的活。哥只赌钱不做活,还说当场时哪些客户要多少纸,非赶出来不可。这套活 挺麻烦,挺难做。先把收来的滑尔皮解散辫子,一把一把地散开,就放在水里去 泡着,弄起来糊上石灰水,放在大锅里去蒸,蒸好了凉起来就用脚搓,要搓去外 皮,并拈去渣子,再背到河里去洗,洗净了回来放在大碓窝里砸,砸绒了就放在 缸里去淘,舀,舀成一叠一叠的,就贴起晒,炕,烘,干了取来把边子用石头搓 干净,再用针挑纸,捆成捆,哥就在当场去出卖。”   从小就开始的这些生活折磨,母亲并不好在意,她说起来也很轻松。也许这 些苦难,正好锻炼了她吧,她的烤酒、煮醪糟、做菜不正是帮人后才学到的么? 最叫她受不了的,还是她的婚事,一提起来就叫她气愤之极,甚至常常暗暗流眼 泪。婚事给她的打击太大了,让她一生都不得安宁。我的日记上就有多处这方面 的记载。这些记载都是母亲谈的,有时是我问起,有时是她回忆过去时说起,有 时是由别人和别事引起。1991年8月6日这天晚上,她是这样说的:   “我的亲事是三舅那个砍脑壳的给做的。他和大舅都会算命。他算命说何长 富的八字好。何家父子当时给人帮长年,住岩洞里,甲子年父亲饿死在洞里。结 婚时,何长富一身穿的衣、瓜皮帽、裤、袜子、鞋,都是借人家的,过门第二天 人家就来要,他把别人的袜子穿了一个孔,别人还不要。家里什么都没有,睡的 地方又潮又臭。我到三姐家一说,三姐让我搬到她家来住。我就背着被盖和一个 箱子,这些都是我的陪嫁,是母亲留给我的半亩田做的。我住在三姐家挨堂屋一 间仓屋里。先给柯家打杂,后又喂杜永富的一个小牛儿,说的喂大了得小牛,去 岩上写了一些田来种,耕田怕人看见,就偷偷耕种,结果还是被人夺了,说一个 女人怎么种田,从来没见过女人耕田,后来又种田纪烈的,何长富在外不回来, 他根本不管我,他时常换地方,在开县老二家做,我也找不到他在哪里。后来还 是柯老婆婆劝我说,让我出面去给他写,这才背了一担谷子回来。我是对得起他 何长富的,我挑了他一担谷子,陪了他一副木头。徐光惠请神还说他没有房子, 要房子,我不该他的,他算老几,我不认得他何长富,他一辈子没有顾过我一天, 他敢来我就敢和他对质,我不该他的!   你六七岁时害了一场大病,换了六七个先生大便都不改颜色,横顺窝出来的 屎是白的,真把人焦急死了。正在这时,杨尚卿来给柯宝衡做端公,你二爹跟他 说起,他说我一付药就能见效,果然他一付药下去屎就变了。病好以后,请端公 算八字,杨尚卿说你八字大,要改名字,还要找十三太保保护才行。你小名叫富 贵,就改个下贱名叫讨口。十三太保哪里找呢?杨尚卿说写十三个名字,他摸三 个就行,结果张成华、李长辉、张正三家就成了你的保爹保娘。从这以后,你才 没生病。久高说他是国家培养出来的,与你二爹没多少关系,这是没良心的话。 清华说,我让自己的儿把书读出来了,不让久高读书,这怎么怪我呢?这只能怪 你那杨二娘,久高的娘。你二爹当兵去了,你杨二娘就把东西搬到柯家去了,把 久高丢到舅舅家去,她就在柯家做工,不顾孩子,并和人乱来四年中生了两个孩 子。你二爹回来时,她只好嫁人,嫁过去就生了。还是你二爹去把久高接回来送 他上学读书的。他十二岁才读书,学校换了好几个,后来自己去参军的。没有他 爹,久高还不知在哪里呢,怎么能说与他爹没关系?”   婚事问题,在1993年9月16日的日记里,有更详细的记录,这也是母亲谈的:   “我不愿嫁何长富,直拖到22岁时才出嫁。那时在家中,时不时听二嫂说起 何长富给人帮长年,住岩洞里,父亲甲子年饿死,他和二叔瞎子去要饭。办酒时, 何长富一桌人都招待不起,还是他幺叔何洽泉招呼的。新房就是他幺叔的牛圈, 又湿又臭,我不要何长富睡我的被子,他爷爷何世举眼睛一眨一眨的,说,你这 个女子,怎么这样烈!我就是不要何长富睡,他各自去睡了。我一夜也没有合眼, 第二天我就跑回家去,对哥张正治说了何家情形,我说我不回去了,我就在家帮 你做纸,哥开始不答应,后来同意了,我就住在家做纸。过几个月,我回去看, 何长富出外做活去了,我的被子由幺叔的孩子在盖。我也顾不了啦,又回石板岩 脚,继续舀纸。过了半年,我到三姐家来一说,三姐叫我到她这儿来一起住,我 好高兴,就回去给哥说了,又回去把被盖和箱子一起用花耳背了来——这些都是 我的陪嫁,是母亲留给我的半亩田做的。我就在三姐家一起吃住。后来三姐孩子 多了,生活也困难,就让我单独住在仓屋里。你二爹就把他的田给了两个给我做, 耕、栽都是他做,谷子由我去收割。你二爹的亲事是他母亲订的。他成婚时母亲 已过世。你杨二娘是个没出息的人。你二爹被拉壮丁走了,她就把久高带去柯家 做活,不久就送给舅舅家去住,自己一个人在柯家做,她和李长安生了一个孩子, 生在粪桶里的,是春祥把孩子送到娃儿沟去摔了的。后来又怀上了,没有法才出 嫁,过门那天晚上就生下了孩子。那个孩子叫何文书,后来他来和久高认亲兄弟, 久高没理他,就没来了。你二爹和二娘离婚是去区上办的,花了两担谷子给你二 娘才了结。何长富一直没管我,直到解放后土改了,没人请了,他才跑回来,我 是看他没人要,把他当五保户收起来的。你二爹当队长时,李长友怕树入社,要 卖,你二爹买的,三副木头就是那时制的,我不准他给何长富制,他说,他人在 你家耶,就送他一副算了。”   从外表看,何长富高大又壮实,五官也端正,相貌还是过得去的。但他脑子 笨,甚至可以说愚蠢之极。他不仅一字不识,而且毫无记性,从一数不上二十。 他性子倒是挺温和的,从没见他发过脾气,即使是被人欺侮了,他也嘻嘻地一笑 就过去了——也许他根本就辨不清他是被人欺侮了或吃亏上当了,他从不记仇也 从不报复,他压根儿就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正因为如此,人们日常总爱拿他 开心,奚落他,作弄他,取笑他。记得有一次,大约是大热天刚吃了晚饭吧,大 家都打着光巴子坐在地坝里歇凉,张显富一见何长富就指着他挺出的光肚皮,笑 嘻嘻地大声问:   “看把你撑得胀鼓鼓的,今晚你怕又嗨了十大碗吧?”   “啷咯契得了啷多,我只契了三碗。”何长富赶紧分辨说。   “是吗?你就数得啷们清楚?”张显富故作惊讶地说。   “你说我三碗都数球不清罗。”何长富摆出很有把握的样子,夸大话说: “莫说三碗,就是三十碗又啷咯?我也数得过来呢!”   “哟,那你可不简单啦!我还以为你只知道胀干饭,连碗数都搞球不清呢, 原来却有啷们大的本领,啷们有学问哪!”   张显富的话里显然是安了刺的,意在作贱何长富。何长富却当宽面吃了,以 为张显富在夸奖他。他得意洋洋地拍了拍他的光肚皮,夸口说:   “你以为我这里头装的都是屎粑粑哇?”   “那我倒要考考你:一百是多少个数字,你能数给我听听吗?”张显富早就 知道何长富是不识数的。   “你怕我一百都数球不清嘛啷咯?莫说一百,就是上千上万又啷咯,我也照 样数个一清二楚!”何长富时常夸海口,像阿Q一样,搞精神胜利法。   “大话少说,你数给我听听!”张显富料定他数不上一百。   “这还用得着我来数嘛,啷咯简单。”何长富充壳子说。   “莫充壳子,你数哇!”在场的人一齐催促说。   “好,你们张起耳朵听着!”   何长富一口答应下来,搬着手指一个一个数起来,一、二、三、四、五…… 挨次数到十七后,就乱说起来了。有人给他纠正,他也不听,自以为是地仍然往 下乱数,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说你只会胀干饭嘛!你倒充壳子,说能数上千上万,咋样?”张显富得 意洋洋地奚落他践踏他。   他却毫不在意,争辩说:   “今天我他妈搞累了,不作数,二天再数。”   大家轰然大笑起来。   说他“只会胀干饭”别的什么都不行,那也只是玩笑话。其实,他只是脑子 笨,神经并没有问题,什么农家杂务的体力活,他都会做,如像耕田、锄地、栽 秧、打谷等样样活儿,他没有做不来的,他是一个完全正常的人,过着正常人一 样的生活。他只是脑子笨,愚蠢,用当地话来说,他是一个活宝气,谁都可以戏 弄他,拿他寻开心。他在名分上是母亲的丈夫,因为他们是办了婚礼的。但母亲 一直是不同意的,从订婚之初就是反对的,只是当时没有毁婚之说,就一直拖着, 以为可以拖垮,一直拖到22岁,实在没有办法,才被迫成婚的。可就在成婚的当 晚,母亲也没让他一起睡,第二天就离开他,跑回了娘家。后来就住到三姐家去 了,他们两人完全各顾各,何长富在外帮长年,直到解放搞了土地改革后,何长 富在外面没有活路可做了,才回到新屋扁来。回来后也只是表面是一家人,一起 吃饭、做活,却从没有一起睡过瞌睡,何长富一直是单独睡在鸡屋楼上。   何长富只是我名义上的父亲,但我却跟着他姓,作他名义上的儿子,我叫他 姨爹。这都是旧时婚姻套在母亲颈上的绞索。我的亲生父亲是李长庚,我却叫他 二爹。我不知道当初母亲为什么要我这样称呼他们?这一层我忘了问母亲,所以 我说不明白。也不光是对他们二人的称呼怪,还有好些称呼都非同寻常。我称呼 自己的亲生母亲叫奶子,称呼母亲的三姐(张正贞)和三姐夫(李长辉)叫妈和 爹,称呼他们的大儿子孬娃(李久银)叫大哥,称呼他们的大女儿菊花(李久碧) 叫大姐,称呼青花叫二姐,称呼秋花(李久英)叫三姐,如此等等。这是为什么 呢?现在仔细寻思起来,也许是这样:我小时候不是生过一次大病吗?请端公算 命说我八字大,就改名字找保爹保娘,李长辉夫妇张成华夫妇和张正治夫妇都是 我的保爹保娘,我称呼他们都是叫爹娘。我在名义上已经是抱给他们的了,我是 他们的儿子了,我不再是我亲生父母的儿子了,这样一来就都好解释了。我称呼 母亲叫奶子——意思是母亲只是用奶喂我的人而已。我称呼李长庚叫二爹——因 为李长辉和李长庚是亲兄弟,李长辉是老大,李长庚是老二。我称呼李久银和李 久碧叫大哥大姐,因为我是已经抱给李长辉夫妇的儿子了。我称呼何长富叫姨爹, 因为他是母亲名义上的丈夫,我的称呼是和大哥大姐一致的。这样看来,我的这 些称呼是蒙上了一层封建迷信色彩的,目的在让我不生病,能健健康康地长大。 这是父母亲的一片苦心,可见他们是怎样的用心良苦啊!   母亲一直和二爹李长庚相爱,直到老死,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可说是一对 模范夫妻。母亲和二爹李长庚相好是在母亲跑来新屋扁三姐家住下以后开始的。 李姓原是个大家族,祖上很富有,新屋扁屋后就有好几座他们的坟墓都是修建得 很漂亮很显贵的。高祖李殿元在清朝做过大官,风光一时,死后所葬的坟墓,雕 花刻字,很高大,很气派,在整个北山场都是罕见的。其墓碑曰:   “爰稽我祖系麻城孝感人氏入川双庙场李家弯分支……迁徙新屋扁落业相传 九代高祖凤鳌……”   按照李姓字辈“文凤玉如学元兴发长久……”之次序来看,李殿元属“元” 字辈是李家第六代,李长庚属“长”字辈是第九代。当时新屋扁分为上院子和下 院子,上下又相连接,都是木柱结构的瓦房。当时李长辉住在上面院子的左边, 右边是柯宝衡家;李长庚住在下面院子的鸡屋,左边挨次是李长友、李长安、杜 高贤三家,右边是张显富一家。杜高贤是柯家的佃户。李长友和李长安的父亲是 李天发,李长辉和李长庚的父亲是李正发,他们同宗,同为李姓后代张显富是大 地主何长亨的佃户。   母亲结婚那年22岁,按此算来,她到新屋扁三姐家来住是1932年,这年二爹 14岁。二爹的父亲已过世,他的母亲和他一起住在鸡屋里。据母亲说,没过多久, 传言张国焘来了,动不动就抓人、杀人,好多家的男子都出外去躲藏。二爹原也 拜寄了杨老轩和柯宝衡的,这时就和柯宝衡一起出去躲了半年多,直到他母亲病 重才回来,不久,他母亲就死了。他母亲生前给他订了亲的,姓杨,我叫她杨二 娘,她相貌很一般,鼻子是塌的——后来二爹的鼻子也染病,害塌了,不知和她 有没有关系?——二爹并不喜欢她,二爹喜欢的是我母亲,并且和母亲已有过两 个孩子了,我其实是老二,生于丁丑年9月17日(公元1937年10月20日)未时,在 我之前还有个老大是死了的。二爹不爱杨二娘,但因为是他母亲给订下的,他最 后只好和杨二娘结了婚。婚礼是在庚辰年(公元1940年)初办的,这年12月5日 (公元1941年1月2日)辰时生下腊元,又叫辣子,他就是久高弟,他比我小五岁。 我母亲年轻时是很漂亮的。二爹年轻时也很英俊。他们二人作为夫妻是情投意合 的,很班配的。但当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制度,却不能让他们成 为合法夫妻,可他们仍然相爱着,不顾左邻右舍的非议。不知是老天爷有意成全 他们呢,还是为了惩罚他们?在1944年,二爹本在杨老轩处躲壮丁的,结果却被 迫去投军,一去就音讯渺无,直到1949年才回来。关于这段生活,我曾经问过二 爹,他也多次对我叙说过。我在1991年的日记上是这样记录的:“8月7日,星期 三,据父亲(按:即二爹李长庚)说,他被拉夫拉了三次,逼得紧,没法只好去。 当时在杨老轩处写了庄稼做,家也搬去了的(按:这时我与母亲就迁住鸡屋), 去到达县投军,后开拔到贵州、云南,一年半后日本投降,要调去某地与共军作 战,当夜我和另一位朋友商量好,借打水为名逃出来,与一李姓家门做生意,赌 钱赢了钱,就在重庆、南充、仪龙、合川、平昌等地做生意,直到1949年才回家。 当时回来见久高在他舅家,衣服都没有穿的,就接回来给做了一身新衣,因为当 时外面还有生意未了,家还安不下来,故又把久高送到张才宗家让他暂代管一下, 张才宗是妹夫。直到把家安定,了结了生意,才接久高回来,大约是半年时间, 送久高读书,读了高小,读农业职校时久高去达县考了军,考上了才回来给家里 说的,事先家里不知道,那时大约是1958年,我在铁山。”   二爹回来后,就和杨二娘正式办了离婚手续。这样,二爹和母亲就合成一家 过日子了,虽然他们并没有办正式的结婚手续,后来姨爹也回到家里吃饭、做活, 但他们仍然相亲相爱,甲午年11月22日(公元1954年12月16日)午时就生了三弟 久耀,到1976年左右,姨爹病死后,我劝父母亲去办个结婚手续,他们却说没有 这个必要,说都在一起过了几十年,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还办什么手续呀我很佩 服他们这种不向世俗低头的反抗精神,觉得他们说得也很有道理。可没有料到, 后来分家时,却出现了矛盾,甚至气得父亲和久高打起来。这事我当时不在场, 后来回家去听人说起过。1993年6月7日日记上,我有这样记载:“……数年前, 久高要父亲与母亲分开各住一家吃,父亲不同意,当久高家叫父亲到家吃饭时, 父亲气愤地将久高家的桌子、碗、茶瓶掀翻,一桌饭菜倒一地,父子打起来,清 华去乡上叫来张部长,才把事情了了,让父亲与母亲自己煮,久高与久耀两家每 年称400斤谷子,我寄打杂钱。”我还从来没见父亲发过这么大的气这原因就因为 久高不赞成父亲和母亲一起生活,想趁分家时把他们二老分开。也许在久高夫妇 心里,就一直反感父亲的所作,认为这样不明不白,他们脸上无光,这是情理中 的事,我能够理解。但从父亲的角度去想,他的发气也是必然的,他奋斗了一生, 好不容易到了古稀之年,才得以名正言顺地和自己青年时一直相爱的人生活在一 起,不料到头来儿媳却要反对他们在一起,这怎能不叫他气愤呢?后来,久高夫 妇也没有再说什么了。这是很好的。老人要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吧,我们作孩子 的,何必干涉呢?如果是为了顾面子,那更没有这个必要,他们的行为一直奉公 守法,没有做出什么侮辱祖宗、损害国家利益的事情。就拿他们对姨爹的态度来 说吧,也是很不错的。本来,母亲和姨爹的婚姻,从开始就是不合理、不人道的, 自始至终,母亲和姨爹就没有一起过过,都是分居的,是一桩早已名存实亡的死 亡婚姻,新中国成立后,母亲完全可以和姨爹打脱离,办理离婚手续,一刀两断, 不管他的死活。但母亲没有这么做,也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却收容了姨爹,让 他住在鸡屋楼上,保持着一家人的样子,用母亲的话来说,她是看姨爹一个人 没有人要,没有去处,可怜他,把他当“五保户”来收的。事实也确实是如此。 姨爹在家吃、穿、住,生病就医,只从事农活劳动,什么心也不用操,也没有受 过任何的虐待,姨爹也自得其乐,不存其他非分之想,直活到七十年代中期得重 病医治无效而死。姨爹死后,二爹还给了他一副木头,这木头是早就准备下的, 当时一起割了三副木头,三位老人一人一副,木头就一直放在我家新起的那间屋 子的,我回家就时常见到的。我原先也不太理解,现在看来,他们采取这种“和 平共处”的方式来解决他们三人之间的矛盾和问题,是非常人道和聪明的做法, 虽然在面子上不好看,会令人说三道四,但母亲和二爹都不以为然,不加计较, 可见他们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也可见他们是多么的宽厚和仁慈。姨爹,我的名 义上的父亲,生于己酉年5月5日(公元1909年6月22日),死于1976年——这是个 大约时间,具体的时间我说不上来,但不会早于此年,只能比这晚,就按此年算, 他享年也有68岁了。我认为他是应该欣慰的,在他生前,我们全家人——包括母 亲和二爹,对他都是善待的,他不愁吃不愁穿,无忧无虑地活到这个岁数,已经 是很不错的了,应该十分满足的了。   二爹,即我的亲生父亲李长庚,生于戊午年4月7日(公元1918年5月16日), 病逝于1993年7月3日,享年76岁。他和母亲的感情一直很好,也许在母亲还未出 嫁之前,他和母亲已经在暗暗相爱了。因为母亲的三姐是他大嫂母亲去看三姐时 就难免不和他见面。母亲的迟迟不愿出嫁,一拖再拖,这其中的因素,未必没有 心爱着他人这一层。不然就不好解释后来母亲为什么不到大姐和二姐家去,却偏 偏到三姐家去住,而且把出嫁时的陪嫁全都背了去,须知,当时何长富家在千佛 山,李长辉家在北山新屋扁,两地相隔有百里之遥呢。还有一点可以证实,那就 是二爹的母亲给他订亲这件事。据我看来也许是他的母亲看见自己的小儿子和已 经过了门的幺幺(大家都这么称呼我的母亲,也许因为她是老幺的缘故吧?)相 爱了,才急急忙忙给他订下杨家这门亲的。目的就是要拆散他们。那时只要订了 亲就不能退婚的,不管你同意不同意,都得完婚。二爹年轻时仪表堂堂,性子也 好,是很出众的男子。解放后,鼻子得病害塌了,破了相,不好看了,但母亲仍 然钟爱于他。他们相亲相爱,直到老死。他们埋葬的地方都是生前预先选择好了 的,这就是他们现在的坟地。我回到老家时,二爹带我去看过那地方。在那儿, 他领我一边察看一边说,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他找会看风水的人看过,说坟后 有一块大石头,挡住山上的水流,流水冲不到坟墓。左边有个高坎,牛羊过不来, 践踏不了坟墓。说在坟上种些芭茅秆,长茂盛了很好看,还可以保护坟墓。又说 前面很空阔,并一一地指点着给我看,我跟着他的手指所指和解说看了一阵,却 不明白其中的奥妙,因为我根本就不懂风水,只随意地点点头。他又说坟地的基 石他都已经安好了,基石埋在什么地方的,一路指给我看,并一再叮嘱我,要我 把他和我母亲葬在一起。还说,他可能比我母亲先死,我说你怎么知道,你身体 不是比母亲还好吗?他说,前些年有个算命的过路,我和你母亲都算过命,说我 先死,你母亲后死,她要活八十好几呢。他还说,他先死无所谓,他只是担心, 他死后我母亲要吃苦,受折磨,他要我好好照顾母亲,说我母亲苦了一辈子,不 能让他老来还受卡。我当时是不大相信的,但他一定要我记住他的话,说几个算 命先生都是这么说的,不会错的。后来的事实果然验证了二爹的话,我现在回想 起来都有些不敢相信,难道一个人的命运真是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定了的吗?我本 来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但面对这个事实,我却有些惶惑了。我现在都还记得清清 楚楚,二爹当时引我去察看那坟地的情景和他说话时的神态,他话说得很轻松, 很坦然,没有一点悲伤,好像是在说别人,不是在说他自己的后事。他的确是这 么给我说的,我没有说一句慌,因为我当时就很惊奇,所以印象很深。我不知道 他对久高和久耀说过没有?也不知他还向哪些人说过?从父亲坟墓安葬的位置来 看,是和他向我说的位置大体吻合的,这样看来,他也许对久高久耀都说过。他 们都知道的。因为二爹下葬时,我因为小女儿楚楚的高考脱不了身,没能赶回去 向二爹遗体告别,这件事我至今都时时感到不安。他是那样地宝爱着我,从小到 大,他给了我多少父爱啊!没有他,我绝不会有今天!可我报答他的太少了。我 也太大意了。在他去世那年的六月初,我回到他身边,看他身体不错,我心里 挺高兴,还陪他一起干重活。查日记,有这样的简单记录:“6月8日,晴,星期 2。……和父亲去插秧,插坟边自留地田。……父亲身体也还好,能挑水、粪, 动作灵便,只是气喘,咳,时有阵咳。这几天给吃了九味羌活丸,用中功治,他 自觉有大好转,不那么气喘了,行走也好多了。”“6月9日,晴,和父亲去后山 自留山砍柏树二棵,帮着父亲往下运。最后由父亲扛回家。……下午做了一个雕 床,用新砍的柏木做的,给李强拿去换了我原先的旧雕床。和父亲一起打磨旧雕 床。”我以为他病有大好转,不碍事了呢,我走时给他留了些钱,还有药,叫他 继续吃,一定把病治好。不料我回到家不到一个月,却突然接到二爹病危的电报, 我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尤其叫我不敢相信的,没过几天,二爹就过世了。据 说他是半夜突然发的病,中风,说不出话,从情况看,很可能是脑溢血。他走得 这样快,简直叫人料想不到!没想到他对我说的话,果然验证了。从二爹对他和 母亲死后的这种安排,也可看出来,二爹对母亲的感情有多么深厚!他不仅生前 一直关爱着母亲,而且还操心他死后母亲怎么过活。我在这里所记每个人的生辰 八字,都是母亲告诉我的,她的记性真好,说时想都不想一下,随口就说出来了, 好像数家珍一样,熟悉得很,而且说的都是天干地支,她又没读过书,怎么那样 熟悉,简直是个谜。二爹是读过书的,也许母亲说的都是二爹告诉她的,或者是 听别人说了,她就记住了。我们家每个人的,李长辉爹一大家人的,各个亲戚家 的,甚至上下院子各邻居家的,她都熟悉得很,只要你一问,她随口就可以说出 来。过去了的事情,时间、地点、人物、事情经过情形及当时的详细情景,不管 过去的时间有多久,凡是她亲历的、听到的,她都可以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复 述得绘声绘色,让你像是亲眼见到了一样。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又平常又不平常的 女性。对于母亲和二爹的这种关系,有些人不理解,播弄是非,甚至恶毒中伤。 这样作的,不只是外人,还有自己人,包括二老的一些儿子和媳妇,有段时间吵 得不可开交,认为二老丢了他们的脸让他们无法活人似的。我为此专门给家里去 过一封长达上万言的家书,说了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和态度,并毫不客气地批评 了一些人,指出了他们的错误。我过去是那样看的,现在仍然是那样看,我认为 母亲和二爹的所作所为,自始至终,维护的是他们的婚姻自由,追求的是他们的 爱情自主权利,冲撞的是封建婚姻制度、封建礼教、三从四德,不管他们是自觉 的还是不自觉的,他们的行为都带有自由民主精神,反封建精神,这有什么不好 呢?有什么过错呢?他们是反抗封建婚姻、追求爱情自主的勇士和先锋,是应该 被肯定的,是应该受到尊敬的。如果没有成千上万像他们这样的勇士和先锋,前 赴后继,不屈不挠,坚持不懈地冲撞吃人的封建婚姻制度和封建礼教,能有今天 的爱情自由、婚姻自主吗?作为已经享受到了爱情婚姻自主幸福的子女们,却大 言不惭地口口声声指责自己的父母不循规蹈矩遵守那吃人的封建婚姻制度,不恪 守封建礼教和三从四德,真是岂有此理!你们有什么资格指责你们的父母!本来, 封建婚姻制度和封建礼教,早在1911年就被孙中山先生所领导的辛亥革命风暴给 摧毁了,想不到时至今日,你们却还想挥舞起这把刀子来杀人,岂不令人可笑吗? 你们的行为表明,你们是站在封建主义的立场上来说话的,你们维护的是封建婚 姻制度和封建礼教,你们充当的是封建遗孓的角色!我明白告诉你们,你们这样 做是在反对爱情婚姻自主,是在与民主自由为敌,是在开历史倒车,是在阻碍历 史车轮的前进,是在反对社会进步!也许这样说你们认为是冤枉了你们,你们不 是常常标榜自己是怎样的正派吗?其实,你们才是两面派,伪君子,言行不一, 自相矛盾。你们自己在行动上奉行的是新中国的自由婚姻制度,而在私心里却要 求父母奉行封建婚姻制度和封建礼教,从一而终,你们这算什么呢?无产阶级革 命的伟大导师恩格斯,早在1884年出版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里 就尖锐地指出: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道德的,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人道 的。我们父母的所作所为不就是在抵制不道德的封建婚姻吗?不就是追求婚姻幸 福吗?他们有什么可指责的?他们有什么过错?在我看来,该受指责的不是他们, 而是你们自己!我的话也许扯得太远了。我提出这些来只是想说明一个问题:我 们的父母亲是封建婚姻制度的受害者,但他们不甘心也不愿意听天由命、循规蹈 矩地作封建婚姻制度和封建礼教的奴隶,他们始终挣扎着、反抗着,不屈不挠, 一生活得非常辛苦和吃力,他们的所作所为是无可指责的,完全正确的。   今天,我毫无保留地把母亲的盐菜做法公布出来,是希望这盐菜美味不致失 传,相信总有人能做出这样的盐菜来。如果真有人按照母亲的做法,做出了像母 亲那样高水平的盐菜,能让更多的人享受到这种美味,我想,母亲的在天之灵是 不会计较的,会因此而感到欣慰的。 (寄自中国) 【丝露】∽∽∽∽∽∽∽∽∽∽∽∽∽∽∽∽∽∽∽∽∽∽∽∽∽∽∽∽∽∽∽ ◆              雪地上的狗                ·周蓬桦·   阳光下的雪地上,寒气刺鼻。小畜牲在我眼前奔跑,它总是跑到在我前边, 偶尔也会蹿到我的身后。如果它蹿到我的身后,那么我就会转过身来它就又在我 前面了。一句话,我总是在追赶的位置上,嘴里不停地呼出白茫茫的气息,我像 它一样地喘息,只是不像它一样把大舌头伸出来。   我觉得那样很难看,像吊死鬼。   我头上的棉帽子是爷爷缝制的,不怎么讲究,它抵挡不住肆虐的北风。   我的两只耳朵有一只已经冻僵了。我的棉袄是沙河镇上的姥姥做的,袖子和 背上已经开出了像雪一样的花朵。我的爷爷看了,并没有理睬那些花朵,到了冬 天,他就躲到苹果园的小屋里,把木门关严,偎着奄奄一息的炉火喝瓜干酒。酒 肴是一碟咸菜,一碟花生仁。但他的酒量真的不算大,喝到第三盅的时候眼睛就 红了,第五盅过后整个脸红了,第七或者第八盅时他就会让屋子里的人出去。   他说:“啊都都都……出去。”   在一旁剥麻的二爷听了一愣,厉声责问:“干啥去?!”   我的爷爷哆哆嗦嗦的手指,指向窗外那片刺眼的雪地:“都都都给我到外边 ……啊就凉快凉快去。”   “操你娘!”我的二爷知道他的哥哥又喝醉了,二话不说从灶膛里抄起一根 拨火用的棍子,大骂了一句自己的娘,然后一棍子打了过去。只听“砰!”地一 声,棍子重重地落下——当然,棍子不会落到爷爷的身体上的,棍子总是准确地 落到碟子上,花生仁会四下散开。   花生仁四下散开的一瞬,好像还咯咯地笑。   我坐在炕沿上,翻看着一本名叫《小马倌》的连环画。我知道两个爷爷又打 起来了,唉唉。他们是我的祖辈,性格里像埋下了火种一点就着他们让我的性格 里也有火了的元素,这是我长大后才发现的。它让我不停地燃烧自己。直到今天, 我还时常为某些不公平的事物而悲愤地燃烧啊燃烧。   我知道这种燃烧是无奈的,它只能让我的灵魂变成一副骇人的骨架。   事情就是这样的,我的两个爷爷,因为类似的小磨擦打了一辈子架,从来没 有谁真正赢过,当然,也没有谁真正输过。   最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死去了,两个人的坟墓却又相依得很紧,差不多连到 了一起,像两个摆放在大地上的鸳鸯枕头,看上去十分和睦。这很好,我想他们 终于和睦了。他们的殉葬品分别是:两只碗。两双筷子。两个碟子。一壶酒。两 根旱烟袋。   二爷有爱玩扑克牌的嗜好,在我的再三要求下,他的棺材里,比爷爷多了一 副扑克牌。   每逢我的两个爷爷打架的时候,小畜牲就会很懂事地跑过来,颠颠颠地跑过 来。是的,颠颠颠。它本来在院子里的麦草里睡觉听到屋子里的声音就跑过来了。 它不是来看热闹的,它是家庭成员之一。村里人有看热闹的坏习俗:不久前的秋 天里,爷爷们在一次打架时的高嗓门被风吹到了果园外,一个过路的妇女听到了, 结果苹果园围满了一大堆看笑话的人。他们把木栅栏拆散,像麻雀一样探着或大 或小的脑袋,最后还偷走了许多青苹果。事后,面对着满地狼藉,我爷爷感叹说: 看看,我二爷也感叹说:看看。   但过不了几天,他们就又干上了。   这时候,小畜牲跑过来,用它亮闪闪的黑鼻头嗅我的手,用它柔软精致的小 舌头舔我的手背,用它洁白的小牙齿,呜呜地撕咬我开花的棉袄袖子。它的眼神 流露凄楚,可怜巴巴的样子,美丽的瞳仁里泛着一波蓝光。呵,小畜牲长着一对 蓝眼珠儿,我因此给它取名叫兰兰。它呜呜地叫着,嘴里发出童稚的声音。我放 下连环画,轻轻摸着它光滑的头,“嘘,兰兰。听话啊,乖——”   它用头拱我,意思是:让他们吵吧,我们出去玩会儿。   于是,我们来到了果园外的雪地上,把吵骂声远远地抛在身后。隐隐地,我 听到力气很大的二爷,把他的矮个子哥哥弄出了沙哑的哭声。我当时想,爷爷的 哭声不好听,比兰兰的叫声差远了。你看它跑着跑着,在一个地沟旁停下脚,耳 朵支愣起来,汪汪汪,地沟里顿时响起一阵悉索,接着箭一般飞出一只野兔,褐 色的野兔。   它的叫声真的很好听,会把野兔吓跑,还会把流星从夜空邀请到地上。   中午的阳光照耀着麦田里的雪,我手里拿着一地根木条,是专门为兰兰准备 的。雪地上,我的影子忽大忽小。   只要我说:来,兰兰,亲一个!小畜牲就立即转过身,颠颠颠地跑过来,颠、 颠、颠。它把潮湿的黑鼻头凑到我的脸上来,用舌头舔我的手把动物特有的腥味 留在我的脸上。    兰兰原本是我姥姥家养的,它的曾用名叫“花袍”。那年春天,我姥姥家的 大黑狗一次生下了六只狗崽,兰兰是其中的一个。入秋以后,我舅舅张登印骑着 破自行车来给我送棉袄,它偷偷地跟在车后跑来了,来了就不想再回去了。我舅 舅说:“这只狗最懂事,你可得好好养。不行的话,你再给我抱回去。”   我说放心吧,它怎么叫“花袍”呢,它身上没有花呀。啧啧,我叫它“兰兰” 得了,和我们村一个女孩同名。舅舅笑了笑,说,坏啊你,从小就坏,然后就走 了。兰兰望着我舅舅张登印飞身上车的背影,汪汪地叫了几声。   沙河镇离我们村有五华里路,说起来不算太远。但路不好走,途中还要经过 一条浅河,秋水泱泱。我把兰兰抱在怀里,它的身上还很潮湿。   这年的腊月二十九,村里人都开始忙着过年了,屋顶上的烟囱里,飘出了阵 阵香气。我们家却因一小块生猪肉的失踪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两个爷爷互相责备, 差点又一次动手。是的——如果在平时,他们不打一场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而 眼下,过节让他们都拼命踩刹车似地发挥了最大限度的克制。   爷爷发言:“明明放在锅台上,一转眼没了”。   二爷发言:“我就出去抱了一梱柴禾,当时你在哪里?”   爷爷发言:“我在撒尿哩,你能不让我撒尿么。”   二爷发言:“你一泡尿,把一块猪肉撒出去了!”   最后,他们停止争端,认真分析怀疑到了兰兰头上。兰兰的品行终于得到了 一致的认定。于是,第二天,当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我的伙伴不见了。   他们瞒着我对兰兰采取了必要的措施:二爷用我的那根木条狠狠地揍了它一 顿,然后将它赶出了苹果园。   就这样,在大年三十,我的兰兰走了,踩着茫茫积雪。 (寄自中国) ◆               三姐儿                ·陈义怀·   大家都叫她三姐儿,这一叫便叫了一辈子。   十四岁那年,三姐儿偷了家里的两个鸡蛋去找村东头的瞎子算命。   三姐儿报了生辰八字。瞎子坐在板凳上,掐了半天手指头,说:你想听好的 还是坏的?   好坏都听,三姐摆弄着胸前的辫梢惴惴地说。   你是李家的三姐儿吧?瞎子问。   三姐点点头,是呀。   你娘年轻时可是远近闻名的一枝花哟。   你说这些干什么?   你娘还好吧?   你到底算不算?三姐儿火了。   三姐儿的脾气和你娘一样火爆呢,你想问什么?   三姐犹豫了一会儿说:你看我走哪个方向好?   哎哟,三姐儿想嫁人了呀?瞎子哈哈大笑。   死瞎子,你妈才想嫁人。我问你出门走哪个方向好。三姐儿的嘴可是不饶人 的。   今年多大了?   十七。三姐儿胡乱报了个数字。   瞎子又掐了掐手指,说:你今年出不得远门,犯白虎星呢。   你看十四呢?   十四嘛,瞎子说着站起身来,我要摸摸面相才能定。   瞎子麻条石一样粗糙的手在三姐的脸上磨蹭。好脸盘子,和你妈一样是张瓜 子脸,可惜颧骨太高。瞎子的手继续往下摸索,停在了三姐儿的胸口上,三姐儿 倒吸了一口气,说:瞎子,你……,瞎子狠劲在三姐儿的胸口捏了一把,说:三 姐儿成人了,两个花骨朵都开了呢!   三姐儿猛地推开瞎子的手,心儿扑咚扑咚跳个不停。   死瞎子,你去死吧!两个鸡蛋啪啪两声在瞎子脸上开了花。   瞎子咯咯笑个不停,那笑声碜得人发慌:三姐儿,你这辈子是哑巴吃黄连, 有苦难言啦!     生产队的食堂里只能吃到糠做的窝窝头,散发着潲水味儿的牛皮菜和红薯, 许多人家又偷偷地开火了,半夜里煮一些地里捡来的薯根野菜充饥死亡像一个幽 灵一样在村子上空徘徊,随时都会猛扑下来不知把谁连根拨起。得水肿病的人越 来越多,又有几个人死了,其中包括瞎子。在给三姐儿算命后两个月,瞎子就一 病不起,他瘦得皮包骨头,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看上去如同一具骷髅。村里的 人都去看望了瞎子,他们都找瞎子算过命的他们曾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瞎子掐来 掐去的手指上,而现在连瞎子也撒手走了。   瞎子真造孽啊,一辈子算别人的命,自己的命比黄连还苦,没吃个饱,没碰 过女人,孤苦零丁的,唉!三姐儿的妈咕咕地吸着水烟,不住地摇头。   三姐儿有些伤心,默默地坐在屋角流泪。她觉得自己那天不应该那样对待瞎 子,都是要死的人了。   立冬过后,地里已没有什么活干,可社员们还是得一天到晚出工。虽然只是 做做样子,但饥饿的感觉更强烈了。三姐儿家没有开火,其实开火也没什么可煮 的。大冬天的,连鸟儿都找不到吃食,人上哪儿找去。   我不想念书了!有一天,三姐儿对她妈说。   那你回来干活吧,也能挣点工分。   我不想干活!三姐儿的嗓门很大。   那你想干什么?!变了鳅儿就得钻泥巴,你还想上天?三姐儿的妈把桌沿敲 得咚咚直响,烟锅里的烟末晒了一地。   我要去一个能吃得饱的地方。   那你去北京吧,听说那儿地都是金子铺的。三姐儿的妈嘲讽地说。   我又没病,去北京干什么?我要去新疆,那儿的葡萄多得能把人撑死!   你听谁胡说八道?   我们学校有人去了新疆,现在长得又白又胖。三姐儿把一张照片递给她妈。 三姐儿说的是自己的好朋友秀秀,秀秀大三姐儿三岁,两年前去了新疆。在那 儿嫁给了一个干部,日子过得还不错,来信叫三姐儿也去。   你真要去?三姐儿的妈远远地端详着照片,问。   当然。要是那儿真好,我就把你也接去,把全家都接去。   那你去吧,拿这条命去闯闯。三姐儿的妈把水烟吸得咕咕直响,眼角渗出泪 来。   妈,三姐儿脆生生地叫了一声,长这么大,她第一次觉得妈是这样亲。   三姐儿,你那个来了吗?   来了,上月刚来。三姐儿的脸红了,不知怎地她又想起了瞎子,找瞎子算命 后的第二天,她的那个就来了。   三姐儿,你长大了。你记着,姑娘家的身子比命还金贵,你要好好看护。除 了要和你过一辈子的男人,哪个也不能给。   妈!三姐儿倒在她妈怀里,脸越发红了。   第二年,三姐儿去了新疆。   头一回坐火车,一切都很新鲜,一路奇异的风光和对新生活的向往冲淡了三 姐儿离家的惆怅。车箱里十分热闹,一直播放着那首好听的歌曲《新疆是个好地 方》,各种不同口音的人们热烈地交谈着,好像是久已熟悉的老朋友一样。也难 怪大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从全国各地投奔新疆去的。三姐儿倚在车窗 上,看着群山从远处奔涌而来又迅疾向后退去,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戈壁在眼前 旋转消失,一会儿是牛羊满山坡一会儿是荒野千里,一会儿是白天一会儿又是黑 夜。几天下来,三姐儿乏了,昏昏欲睡,耳朵里只剩下列车撞击铁轨发出的哐当 声。   你醒了,可急坏俺了!   三姐儿想睁开眼睛,可强烈的阳光又刺得她赶紧闭上。   这是在哪儿,你是谁?   曲晓东,山东的。你昏在车上了,我费了老大劲才把你背下来。   三姐儿再次睁开眼,一张清瘦俊秀的男孩的脸在她面前渐渐清晰起来。   饿坏了吧,这儿有饼。这可是俺山东的特产,武大郎当年卖的就是这种饼哩, 吃一个吧。曲晓东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三姐儿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白的牙 齿,在她的印象中,只有城里人的牙齿才这么白的。   三姐儿接过饼,低头大口大口的咬起来。这饼瓷实而洁白,还带着一股麦子 的清香味儿。不过三姐儿顾不得细细品味,她实在饿得没一点力气了。   吃完饼,三姐儿抬起头发现曲晓东正盯着自己看。她想大概是曲晓东对她刚 才吃饼的样子很吃惊,就问:是不是很难看?   不,很好看呀,真的很好看!曲晓东一愣,说话显得有些错乱,说完自己的 脸竟红了。   你去哪儿?三姐儿问。   阿克苏,你呢?   我也是。那咱们同路,一起走吧,好有个照应。   没等三姐儿同意,曲晓东就把她的包扛在了肩上。   一路上,曲晓东告诉三姐儿,他来新疆是找自己二叔的,他二叔在一个农场 里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   三姐儿住在秀秀家里。秀秀告诉她,如果夏天来还赶得上摘一茬棉花,能挣 好几十块钱,现在是冬天,没什么活路,只能等明年再说了。三姐儿说,那我不 能白吃白住呀!秀秀说,没事你帮我带带孩子吧。秀秀的孩子刚满一岁还没有断 奶。两口子白天要上班,孩子没人管,本想请个保姆,现在正好三姐儿来了。三 姐儿想,你喊我来就是叫我带孩子的,心里这么想嘴上也不好推辞。虽说是同学, 初来乍到的就挑肥拣瘦毕竟不好再说她以后还得靠秀秀呢。秀秀在离家不远的一 个化工厂打扫卫生,活路轻松也自由,中间几次回来奶孩子,两个人便常拉拉话。 几年不见,秀秀变了,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了。女人成熟的标志之一就是不再避 讳男女之事。秀秀每次喂孩子总是很随意地解开衣衫露出一对圆润硕大的乳房, 一边和三姐儿说话一边塞进孩子嘴里,弄得三姐儿很不好意思,这也难怪,三姐 儿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   秀秀,你怎么这么早就要孩子了?   我也不想要的,那死鬼等不及了,他都快四十的人了,怕以后没了。   我听说男人五六十岁都能生的。   你怎么知道?秀秀笑道。   我们邻村有一个老光棍,六十岁上娶了个要饭的,才半年那女的就有了。   你是不是想找一个呀?   我,自己还没长大呢。他对你好不好?   还凑合,北方的男人有个坏毛病,都是大老爷们,不好侍候。   我看他和你爸差不多,也不找个年轻点的?   秀秀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以前结过婚,老婆孩子在乡下,开始我也不愿意, 可他追得紧,对女人又会疼又会哄的,好呆也是个干部,再说女人家总得有个依 靠,软磨硬泡我就答应了。   结婚好吗?   以后你有男人就知道了。秀秀笑着说。   我不想找。这么说的时候三姐儿突然想起曲晓东来,一个多月不见,也不知 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一转眼三姐儿就在秀秀家住了半年了,对周围也渐渐熟悉起来。她常抱着孩 子去镇上玩,很多人都知道秀秀家有一个四川来的小保姆。去得多了就听到有人 议论秀秀家的事。   “又来一个四川的,这老牛艳福不浅。”   “那小女孩还挺招人爱,胸脯也起来了,嘿嘿。”   “老牛又要吃嫩草啦!”   “吃不到葡萄,葡萄酸哟!”   不管人家说什么,三姐儿就当没听见,还是照样到镇上去。她喜欢去看那儿 卖的那些小玩艺儿,都是以前从未见过的。有银水壶,银手镯,银项圈,维吾尔 人戴的小帽子,穿的长筒皮靴,随身配的小刀,还有林芝,雪莲,鹿角,玛瑙。 三姐儿想,自己出来也半年多了,应该给家里寄点什么回去。三姐儿看上了几样 东西,可是身上没钱。她也不好意思向秀秀开口,秀秀管她吃管她住,每月还给 五元零花钱,比家里强多了。一天,三姐儿又在小摊前转游,一个维族老阿妈好 象看透了她的心思,就问:姑娘,你是李文福家的保姆吧?三姐儿点点头。那个 秀秀以前也是他家的保姆呢,后来成了他的老婆了,他以前的老婆就回乡下去了。 三姐儿没有作声,老阿妈又说:你喜欢这个吗,送给你。老阿妈递给三姐儿一个 银镯子,三姐儿说:我没钱!送给你的!三姐儿摇摇头,拿着吧,你们四川的姑 娘能干着呢,另外找个活干吧!三姐儿接过手镯,心中空荡荡的。   几个月相处下来,三姐儿觉得李文福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与当时普遍的饥饿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文福长得又高又壮,平时不大爱说话,下班回来就开始摆 弄他的花花草草,天气好的时候常到附近的一条河里去钓鱼,直到秀秀叫他吃晚 饭了才回家。但一上了饭桌,李文福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停地给秀秀和三 姐儿挑菜,还不时讲些笑话,好几次三姐儿笑得差点连饭都喷出来了,而秀秀却 默不作声。吃完饭,李文福爱逗孩子。有一次,李文福抱孩子的时候,碰到了三 姐儿的胸上,两个人同时一愣,李文福笑着说:乖乖,阿姨累了,让阿姨和妈妈 说会儿话去。三姐儿羞得满面通红,赶紧到厨房去帮秀秀洗碗。秀秀说:三姐儿, 找个男人吧。三姐儿没作声。那天晚上,三姐儿失眠了,翻来复去睡不着。半夜 里,听见李文福和秀秀在里屋说话。你不要太过分了。什么过分,我怎么过分了? 你以为我没看见,我不是瞎子。你看见什么了?人家才十五岁,你保证书上是怎 么写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你说什么,你再说!三姐儿听见啪地一声,紧接着 秀秀就哭了。我明天找你们书记去,秀秀边哭边说。你去找吧,看你的脸往哪儿 搁!三姐儿的心咚咚跳个不停,她想自己该走了。可是去哪儿呢,举目无亲,三 姐儿想到了曲晓东,上次分手的时候,曲晓东给她留了通信地址,说有什么事就 给他写信。三姐儿决定明天就写,想到这儿三姐儿哭了,后悔当初不该那么莽撞, 秀秀喊来就来了。这时候里屋有了新的动静,床吱嘎吱嘎作响,秀秀说:你快点 呀!李文福说:现在求我了?刚才还那么凶的!三姐儿感觉自己的脑袋里有一群 蜜蜂嗡嗡在飞,她扯了被子朦在头上,可那响声却越来越大了。   听到三姐儿说要走,秀秀吃了一惊。你去哪儿,人生地不熟的,再说你妈还 托我好好照顾你,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三姐儿说:你放心,我长了一双手 饿不死的。三姐儿,你怎么了?是我们哪儿得罪你了还是嫌钱少了?李文福也很 吃惊。你不是说你们单位招临时工吗,能不能给三姐儿找一个?我已经给领导说 了,三姐儿你再等一等。李文福是真心想挽留三姐儿。我已经找到工作了,你们 不用操心。三姐儿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抹眼泪。李文福狠狠地瞪了秀秀一眼,秀秀 羞愧地低下头去。三姐儿,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气了,你就留下来吧,过了冬天再 出去找工容易些。秀秀几乎是恳求三姐儿。三姐儿使劲摇头。见三姐儿去意已定, 秀秀两口子也不再勉强,白天照样去上班,只是秀秀中间回来的次数少了,她不 知道如何面对三姐儿。有一天,三姐儿刚洗完澡,门吱溜一声开了。三姐儿以为 是秀秀回来喂奶,就背过身去。三姐儿,李文福往手上呵着热气,轻声叫道。三 姐儿吓了一跳,你怎么回来了?你要走了,我给你买了点东西。李文福把一个塑 料袋搁在桌上,里面正是三姐儿想要的手镯、玛瑙还有几支雪莲。三姐儿委屈你 了,这个你拿着吧。李文福把二十块钱塞给三姐儿。我不能要。两个人推让着, 李文福顺势将三姐儿揽进怀里。三姐儿刚洗过的头发还冒着热气,散发出一股 好闻的皂角香味儿。李文福有些醉了,她一把抱起三姐儿就往里屋走。三姐儿拼 命挣扎,扯李文福的头发,抓他的脸,扇他的耳光。李文福一声不吭,重重地将 三姐儿丢在床上,高大的身躯随即压了上去。他拱开三姐儿的衣衫,像一头轻车 熟路的老牛咀嚼带露水珠儿的草叶一样吸吮着三姐儿温热而富有弹性的双乳。三 姐儿叫骂着,呻吟着,哭泣着,在一阵尖锐的刺痛中晕眩了过去。   那天晚上,李文福没有回来,第二天李文福还是没有回来。三姐儿一直披头 散发坐在那儿,一言不发。秀秀抱着孩子来来回回在屋里走着,这个畜生,这个 畜生!三姐儿,他以前也是这样把我弄到手的。秀秀哭着说。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为什么把我往火坑里拉?!三姐儿,是我对不起你,你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秀秀只是一个劲地哭。我要杀他,杀了这个畜生。三姐儿冷冷地说。三姐儿,你 可不能胡来,他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你还年轻,不值得。你是说算了?三姐儿, 你就看在我的份上,看在这个孩子份上……秀秀泣不成声。那我呢,秀秀,我以 后怎么活人?三姐儿,我求你了。秀秀扑通一声脆在地上,要是这个家没了,我 也活不成了。秀秀,你真可怜,我真为你感到可怜。三姐儿提起包,头也没回就 走了。三姐儿,三姐儿……秀秀的哭喊显得悲伤而无助。   这些天,李文福一直在街头徘徊,晚上就和流浪汉挤在一起。他不敢回家, 不敢面对家里的一切。半夜里,流浪汉们都入睡了,粗重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李 文福辗转难眠,他在黑暗中使劲扇自己的耳光,泪水打湿了衣衫。他又犯错误了, 连李文福自己也不明白,在这个饥饿的年代,他为什么还保持了如此旺盛的性欲。 几年前,他和秀秀的事闹腾出来,书记找他谈话。书记是个退队伍军人,山东大 汉,参加过渡江战役,上过朝鲜前线,人很直爽,说起话像讲山东快书。书记问: 李文福,你知道男人要管好哪两样东西吗?李文福惶恐地摇头。书记重重地敲着 桌子一字一句地说:一个是嘴巴,一个是鸡巴,懂不?而你是两样都没管好,大 鸣大放的时候你乱放炮,现在你的鸡巴又惹事生非,要不看你还算个人才,老子 真想把你拉出去毙球了!李文福想笑,又不敢笑。其实书记是个大好人,刀子嘴 豆腐心,不像有的干部当面对你笑背后却捅刀子。两件事都是书记保李文福过的 关,反右的时候叫他戴帽立功,老婆到单位去闹,书记帮着做通工作,最后平静 地离了婚。而现在书记不在了,没有人保护他了,他知道这一次是无论如何躲不 过去的。想到这儿,李文福不寒而粟。   近段时间,曲晓东的日子可用度日如年来形容。三姐儿的来信像一轮明晃晃 的太阳照在他心上。本来,曲晓东以为再也见不到三姐儿了,三姐儿只不过是他 生命中的一片云彩,轻轻飘过,转眼就会消失无踪。但现在,三姐儿又要飘到他 身边来了而且三姐儿在信中说来了就不走了想安定下来。曲晓东比信上约定的时 间早两个小时到车站接三姐儿。当三姐儿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中时,曲晓东吃了一 惊。三姐儿长高了,出落得更漂亮了,就像一面黄灿灿的向日葵。曲晓东挤进人 群,从三姐儿手上接过行李。像看见久违的亲人似的三姐儿一头伏在曲晓东肩上 嘤嘤地抽泣起来。曲晓东只当是三姐儿想他,就安慰说:好了,现在好了。   曲晓东托他二叔帮忙把三姐儿安排在食堂里卖菜票。这是一份既轻松又实惠 的工作,三姐儿很满意。她的心情慢慢好起来开始渐渐淡忘了那件事情。三姐儿 到商店里称了两斤毛线,悄悄地给曲晓东织毛衣。曲晓东下班很晚,三姐儿就早 早给他把饭打好放在食堂的炉子上温着。三姐儿心里已把曲晓东当成她妈说的那 种可以一辈子依靠的男人。三姐儿给她妈写了封信,说她在新疆过得很好,把李 文福送的手镯和雪莲也寄了回去。事过境迁,三姐儿对李文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 明的感觉,他几次梦见李文福,每次都是做那种事情,而且竟然是自愿的。好几 回,三姐儿从梦里的呻吟声中醒来,羞愧难当。三姐儿想起她妈说过的话,她已 经长大了,蕴藏在她身体里的女人的另一种需要苏醒了,她是该找个男人了。   农场里每周末都有露天电影,这周放的是《英雄儿女》和《列宁在1918》。 电影散场后,曲晓东送三姐儿回去,到了门口,三姐儿说:不进来坐坐?曲晓东 往四下里看了看,跟着三姐儿进了屋。三姐儿嗔怪地说,又不是做贼,看你那样。 那些娘们嘴多,说不定明天就给你传得全农场都知道了。听曲晓东这么说,三姐 儿不作声了。三姐儿住的是工棚,房间很小,摆了一张床后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 有。曲晓东坐在床沿上,三姐儿从箱子里把毛衣拿出来,说:你试试这个。曲晓 东穿上毛衣,三姐儿叫他转了个圈,拉拉下摆,扯扯衣袖,问:合身吗?合身三 姐儿你的手真巧!曲晓东紧紧地将三姐儿抱在怀里,疯狂地吻她。三姐儿尽情 地享受着曲晓东的爱抚,配合他的每一个动作。第二次和第一次的感觉完全不同, 三姐儿达到了高潮,她觉得自己在飞,身边的一切都在飞。   时光荏苒,夏去秋来,农场最忙碌的季节到了。一眼不到头的棉花像云朵飘 浮到地上,高音喇叭播放着激昂的革命歌曲,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农场的每一个 职工都必须下地劳动,三姐儿被分在摘棉组。摘棉组全是娘们,娘们在一起总有 说不完的话,而且多是荤话。   你家那头驴昨晚又骑你了?一个说。   没骑你心头不舒服啊,另一个答道。   远远近近一片哄笑。三姐儿也忍不住笑了,摘了不大一会儿,三姐儿突然感 到胃里有什么东西往上涌,想吐又吐不出来。你像是有了。一个婆子低声对三姐 儿说。什么有了?三姐儿问。是谁干的好事,是不是叫驴子?婆子问。谁是叫驴 子?唉哟,你连叫驴子都不知道?你问问这些婆娘哪个没让叫驴子骑过?没骑过 能在场子里摘棉花?说到这儿,婆子用胳膊肘捅了捅三姐儿:说曹操,曹操到, 你看来了。婆子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梳着背头,穿一身银灰色 的中山装,左手背在背后,右手夹着烟一路吸了过来。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和他 打招呼:王场长!王柱阳嗬嗬笑着点头:大家辛苦了,今天晚上食堂加一个羊肉 汤——不要钱的!这儿有没有食堂的?没人吭声,婆子说:问你呢!三姐儿站起 身来,冲王柱阳笑了笑。哦,一个新来的小女同志回去给你们班长说。王柱阳的 目光在三姐儿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三姐儿点点头又躬下身去摘棉花了。王柱阳走 到三姐儿面前,蹲下身来,问:什么时候来的?几个月了。哦,王柱阳深深吸了 口烟,眼睛眯得像一条线,好好干吧,年轻人。啧啧,叫驴子想骑你哩!王柱阳 走后,婆子挤着眼对三姐儿说。你是不是想他骑你呀,老骚货!哟,你地皮子还 没踩热就敢骂人,看我不撕你嘴巴,小卖X的!婆子丢下背兜冲过去揪三姐儿的 嘴巴,三姐儿一闪,婆子扑了空,一个狗吃屎栽在地上。附近的人都围拢来看热 闹。你们都看见了,是她先动手的,三姐儿说着就骑在婆子身上,搬过头来扇她 的嘴巴。打起来罗,两个婆娘打起来罗,不一会儿就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这时候有人喊,场长来了,场长来了!人群中立即闪开一条通道,王柱阳阴沉着 脸走过来,粗声吼道:打啊,又打啊!三姐儿松了手,那婆子却呼天抢地哭了起 来:叫驴子——王场长,你都看见了,连这个小骚货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王柱 阳的脸越发阴沉,他对围观的人挥了挥手:有什么好看的,统统干活去,你们俩 个跟我来!   两个人跟着王柱阳一前一后来到他的办公室。说说怎么回事,王柱阳靠在藤 椅上,啜了几口茶,问。那婆子又开始哭诉起来,说三姐儿偷懒,她只不过说了 几句三姐儿就打她。三姐儿几次想打断,都被王柱阳拦住了。等那婆子说完,王 柱阳挥挥手说:去吧,干活去!走的时候婆子在三姐儿耳边狠狠地说,这下有你 好看的了!想起刚才婆子说的那些话,三姐儿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王柱阳点燃 一支烟,边吸边瞅着三姐儿,你是哪儿人?四川的。三姐儿低着头,声音小得像 蚊子叫。多大啦?三姐儿捏着衣角,脚在地上来回蹭着,快十八了。王柱阳沉吟 了一会儿说:你走吧,以后不要再和那些娘们打架了。王柱阳几乎和农场所有的 女工睡过,可他有个铁打不破的规矩,那就是从不碰没满十八岁的。   然而三姐儿去王柱阳办公室的事却被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很快就到了曲 晓东耳朵里。曲晓东开始躲着三姐儿。有一次,三姐儿在路上拦住曲晓东,还没 等三姐儿开口,曲晓东就说:你还有脸来找我?三姐儿的泪唰就下来了,你也相 信他们嚼舌根说的那些?这事农场里的人都知道,我不能还没结婚就给戴一顶绿 帽子。有人给你戴绿帽子你不去找他,你还算不算男人?三姐儿,以后我们各走 各的吧!曲晓东冷冷地说。那孩子怎么办?什么孩子?曲晓东吓了一跳。我有了。 天晓得是谁的!你这个流氓,三姐儿狠狠抽了曲晓东一记耳光。曲晓东捂着脸径 直走了。天啦,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三姐儿一声嘶嚎,狼一样凄历。   三姐儿整天披头散发在农场里转游,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男人们见了 问:三姐儿,谁的种呀?三姐儿笑嘻嘻地说:你的呀,来摸摸,他在动呢!男人 们吓得拔腿便跑。女人们问:和谁睡了呀?三姐儿说:就是你家那个死鬼,可要 把他看好哩。女人们讪讪地骂道:疯子!三姐儿是疯了,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几天 不吃不喝不睡之后就发疯了。   “叫驴子造孽哩,人家来的时候可是黄花闺女!”   “刚满十八呢,啧啧!”   “男人啦,没一个好东西!”   “看叫驴子这次怎么收场!”   这些日子里,有两个人整天坐立不安,那就是曲晓东和王柱阳。虽然农场里 的人都说三姐儿的肚子是王柱阳弄大的,可曲晓东知道,毕竟他和三姐儿在前面, 谁能肯定三姐儿肚子里不是他曲晓东的种。王柱阳也有好几个晚上没睡安稳了, 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三姐儿的影子飘来飘去的。这一次他是没吃羊肉反惹了一 身骚,他真后悔那天把那婆子先喊走了,现在三姐儿疯了,他是黄泥巴滚裤裆, 不是屎也是屎了。   三姐儿快生了,王柱阳把她安排在农场医院待产,另外托人捎了四十个鸡蛋 和二十斤挂面过去,还专门派了一个新来的临时工照顾三姐儿坐月子。   上面来人找王柱阳谈话了。王柱阳一个劲地抽烟,抽了满满一缸的烟蒂。   柱阳同志,光抽烟不行阿,要交待问题!上面来的人说。   交待什么问题,我没有问题。   你工作上是没有问题,可生活作风也不是小问题。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对 这件事群众反映很强烈。   群众的眼睛再亮这种事它妈的怎么能看得见,再说这和我没有关系!王柱阳 有些火了。   我是代表组织和你谈话,你这是什么态度?!上面来的人也火了,拍了桌子: 你自己看着办吧!   上面来的人走后王柱阳愣愣地坐了半天。一辈子给别人戴绿帽子,这次轮到 自己头上了,而且是一顶大大的绿帽子。报应呀,王柱阳叹了一口气他决定去医 院看看三姐儿。   妇产科主任把王柱阳领到三姐儿的产房前,说:场长,是个带把儿的,母子 平安,还没取名呢!   王柱阳推门进去,三姐儿和孩子都睡着了,产房里很安静。初夏的阳光里, 窗外的刺槐开了一树灿烂的花。   她的情况怎么样?王柱阳问。   神志还是不清醒,妇产科主任说。   有恢复的可能吗?   病人受了很强烈的刺激,完全恢复很难。   我想做一个血型鉴定。沉吟了一会儿,王柱阳说。   场长,这个……妇产科主任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准备一下,明天我来。   血型鉴定结果对王柱阳是致命一击。他的血型是A型,三姐儿的是B型,而孩 子是AB型。   这准吗?王柱阳盯着化验单问内科主任。   准不准你应该最清楚,内科主科冷冷地说,他知道王柱阳这回算完了。   你他妈再说一遍,王柱阳两眼喷火,逼视着内科主任。   王柱阳,你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了,你他妈凶什么!内科主任也不 示弱。   我操你妈,反了你了!王柱阳的权威第一次遇到挑战,这让他暴跳如雷,内 科主任脸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王柱阳,总有一天会有人给你算帐!内科主任捂着脸说,他的嘴角已开始流 血了。   我等着!王柱阳把化验单撕得粉碎,愤愤地走了。   上面对王柱阳的处理决定终于下来了。农场里一片欢腾,最高兴的是那些妇 女。她们奔走相告,见面的头一句话就是:知道不?叫驴子遭了!真该把他阉了! 还有些人家放了火炮,整个农场像过节一样。   其实对于王柱阳的处理,上面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虽然王柱阳在生活作 风上不检点,可他的工作在整个垦区是一流的,每年他的农场上交的棉花粮食最 多,有人建议继续留用。当然,另一种说法强调了他乱搞男女关系造成的恶劣影 响,难道离了王屠夫就要吃带毛猪?最终是后一种意见占了上风,王柱阳被撤消 一切职务,开除党籍,但保留公职。   王柱阳彻底跨台了,上面安排他到饲养队去喂猪。他在农场也成了人人喊打 的过街老鼠,几乎每个人见到他都会背过身去吐一口唾沫。王柱阳心平气和,甚 至有些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他觉得命运真是奇妙,用这样一种方式让 他得到了心理平衡。王柱阳把三姐儿接回来和自己住在一起,补办了结婚手续, 打了大半辈子光棍,他总算有了一个家。三姐儿的病情仍然不见好转,她一会儿 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朦头大睡,一会儿又坐着发呆。王柱阳又当爹又当娘,而 且是两个人的爹娘,一个是孩子,一个是三姐儿。三姐儿不会喂奶,奶子胀痛的 时候,她便解开衣襟胡乱地挤捏一气,看得王柱阳直流泪。王柱阳帮着三姐儿把 奶挤在奶筒里,自个儿喂孩子,喂完孩子又喂三姐儿。孩子常常三更半夜哭醒, 王柱阳便起来换尿片,哄孩子,每天晚上要折腾三四次。开始王柱阳还有耐心, 时间一长就受不了了。有时候孩子哭得死去活来,无论他怎么哄怎么逗都无济于 事,王柱阳便丢下孩子坐到一边默默地抽烟,鼻子一阵阵发酸。王柱阳说:三姐 儿,你可把我害苦了,你说句话呀,这孩子到底是谁的?三姐儿一言不发,只是 冲着王柱阳傻傻地笑。王柱阳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一仍泪水无声地滑落。还不 到一个月,王柱阳就瘦了一大圈,苍老了许多,他的头上已泛起了一层白霜。   孩子不知道大人的艰辛与苦痛,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了。开始爬了,会走路了, 能叫爹娘了。第一次听到孩子叫他爹的时候,王柱阳热泪双流,他脆脆地应了一 声:唉!孩子便摇摇晃晃地扑进他的怀里,咯咯笑个不停。从感情上说,王柱阳 已接受了这个孩子,他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孩子是他后半生的希望。他以前从 来没想到孩子会给他带来这样的欢乐,这种欢乐是女人所无法给予的。更让王柱 阳高兴的是,三姐儿的病一天天好起来了。听到孩子喊她娘,三姐儿脸上就乐开 了花,她把孩子高高地举起又轻轻地放下,三姐儿哭了,而王柱阳却笑了,这笑 是从心底发出来的。   有一天,三姐儿奶完孩子,问:柱阳,你说这孩子取个什么名?   你说什么,三姐儿,你再说一遍!这是三姐儿第一次和他说话,王柱阳听 得呆了。   我问你这孩子叫个什么好?三姐儿又重复了一遍。   三姐儿,你好了?你的病好了?王柱阳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站起来又坐下, 坐下又站起来。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啦,王柱阳放声大叫。   你还没给孩子取名呢!三姐儿说。   三姐儿,我的三姐儿,你说取个什么好?我看就叫刺槐吧!王柱阳想起了那 天到医院看见的那树槐花。   那就叫刺槐吧!三姐儿点点头。   王柱阳的生活又重新有了盼头。如果说以前他是在女人和官场之间浪荡,那 么现在他就是一支靠港的船。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在家的港湾里停泊着。   刺槐一天天长大了,三姐儿觉得他越来越像一个人——李文福,这是三姐儿 万万没想到的,她一直以为刺槐应该是曲晓东的。三姐儿本想把过去的事告诉王 柱阳,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敢揭开这个伤疤,她怕揭开以后会疼 得钻心。王柱阳也不再追问这事件,他已经认命了。更何况,王柱阳越发喜欢三 姐儿了,他对三姐儿的感情既有父亲对女儿的慈爱也有丈夫对妻子的疼爱。王柱 阳觉得他实际上是因祸得福,在他的后半生将有一个好女人与他相伴,他知足了。   失恋就像出天花,出过以后就有免疫力了。与三姐儿分手后,曲晓东曾经有 段时间心灰意冷,但他很快就找到了新的生活目标。曲晓东当官了,他现在是场 部的副科级宣传干事,搞宣传是个轻松活儿,不用每天泡在地里。无所事事的时 候,曲晓东常想到三姐儿。生了孩子以后,三姐儿更漂亮了,不但身材没有走形, 反而更显得风满有韵味。曲晓东曾无数次地重温过和三姐儿在一起的情景,每一 次都让他回味无穷。如果说以前的三姐儿带给曲晓东的是初恋的纯情,那么如今 成熟的三姐儿却勾起他强烈的欲望。但现在,三姐儿却是王柱阳的女人,和王柱 阳睡一个被窝,和王柱阳干那种事……每次想到这儿,曲晓东就把拳头攥得紧紧 的:王柱阳,你这个老东西!也有同事给曲晓东介绍对象,他不是看着人家这儿 不顺眼就是那儿不对劲,一个个全黄了。不得不承认,曲晓东忘不了三姐儿。   这些日子,宣传部忙得不亦乐乎,曲晓东一连加了两个晚上的班,赶着写标 语、大字报和广播稿。凭他干宣传工作的嗅觉,他知道一场比以前更大的风暴就 要来了。这既让人紧张也让人兴奋,每一次风暴中都有人崭露头角,谁说得清楚 这次轮到谁呢?   还有一个人也嗅出了空气中的火药味,这就是王柱阳。王柱阳知道一场暴风 雨就快来了,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近段时间,王柱阳常常一个人闷闷地抽烟, 连刺槐过去和他亲热也被不耐烦地推开。   你怎么了,丢了魂似的?三姐儿问。   三姐儿,要是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尽胡说,我不爱听。三姐儿放下手中的擀面杖,摆弄着一块擀了一半的面皮 儿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三姐儿,你想到哪儿去了。   我们可以再生一个,我还能生的。三姐儿说。   三姐儿,我的三姐儿,有你有刺槐就足够了。王柱阳把三姐儿和刺槐一齐搂 进怀里,喃喃地说。   暴风雨说来就来了。一夜之间,农场里到处都是标语大字报。一个名叫“红 五月”的造反派组织竹笋一样冒了出来,他的头头正是曲晓东。曲晓东先造了宣 传部的反,然后是场党委,当然曲晓东没有忘了王柱阳,他把一张半面墙那么大 的大字报贴在了场部最显眼的地方,说王柱阳是混进革命队伍的流氓,是骑在妇 女头上的西门庆。王柱阳很快就被揪了出来,他被剃了阴阳头,脖子上挂着一块 大木牌,两个革命小将把他的双手反解着摁在高板凳上接受群众的批斗。王柱阳 被打得鼻清脸肿,衣服上粘满了唾沫和浓痰。曲晓东亲自去做三姐儿的工作,要 她和王柱阳划清界线。   他是我男人,三姐儿咬着嘴唇说。   你要看清形势,他是我们的敌人。曲晓东说。   我不管,我只知道他是我男人,我只想和他好好过日子。   你有几个男人?!曲晓东讥笑说。   你这个混蛋,三姐儿一巴掌扇了过去。   曲晓东捂着脸,嘿嘿笑着,三姐儿我就喜欢你这股劲儿。三姐儿我每天都在 想你,三姐儿。   不许碰我,你这个畜生!   你爱怎么骂怎么骂吧,现在谁也管不了我,我就是以前的王柱阳。曲晓东把 三姐儿压在炕沿上,像一头发情的野兽一样撕扯着三姐儿的衣服。三姐儿哭喊着, 曲晓东却突然停下了,他回过头看见刺槐站在身后,手上的擀面杖雨点一样落在 他背上:你这个坏蛋,不许欺负我妈妈!   曲晓东悻悻地站起来,说:三姐儿,你不要后悔!说完,曲晓东甩门而去。   三姐儿愣在那儿,泪水泉一样涌出来。   在曲晓东的组织下,场部要召开一次联合批斗会,把周边地区大大小小的反 革命集中到一起进行批判,这其中当然包括王柱阳。曲晓东特意把三姐儿安排在 前面就座,他要让三姐儿知道,曲晓东已是今非昔比了。现在,是他说了算。   那是一个晴好的冬日,太阳出得火红。批斗会场面宏大,数千人聚集在广场 上。随着一声令下,人一个个被押上台来。人群中一阵哄乱,有人带头呼起了激 昂的口号,三姐儿痛苦地低下头去。王柱阳跪在地上,眼圈红肿他的头发已经全 白了。一个妇女声泪俱下地控诉着王柱阳的罪行,说到伤心处她禁不住抽泣起来, 两个小伙子便把王柱阳反解着的双手使劲往上提,王柱阳的头几乎快碰到地上了, 他的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在冬日的阳光下冒着热气。   “王柱阳罪该万死!”   “把王柱阳那玩意儿割来喂狗!”   三姐儿惊恐地抬起头来,她的心狂跳不止,她看见了另外一个人——李文福。 李文福紧挨着王柱阳跪着,几年不见,李文福完全变了,满脸灰白的胡子,眼神 呆滞,高大的身躯佝偻了许多。三姐儿无论如何不能将眼前这个人和那个粗野而 温柔的男人联系在一起。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命运会以这种方式让他们再次见面。 三姐儿再也坐不住了,她无法理解怎么一下子会钻出来这么多坏人。更何况台上 的两个男人,一个是他的丈夫,一个是刺槐的亲生父亲。她只想离开这儿,躲到 她的小屋里去。三姐儿抱起刺槐发疯一样挤出人群,她听见有人喊:把王柱阳拖 下去!广场上的声音震耳欲聋:拖下去,拖下去!三姐儿觉得所有的人都疯了, 她也快疯了,三姐儿没命地跑,她想跑到一个没人地方永远不再回来。   三姐儿无处可逃,她只能像一只受伤的小鸟一样呆在她的小屋里瑟瑟发抖。   你到底想好没有,想好了曲主任让你去找他!有一天,两个小将堵在三姐儿 门口,吐着烟圈,盯着三姐儿问。   想好了,三姐儿说,走吧!   两个人领着三姐儿来到曲晓东办公室门口,曲晓东示意他们退下。   曲晓东给三姐儿倒了杯水,说:这就对了,三姐儿,你都看见了,群众的眼 睛是雪亮的,王柱阳不是好人!   牛本来是不伤人的,你拿红布逗它它就要发野!   你不能这样诋毁革命群众的积极性!   我想见见他。   曲晓东犹豫了一会儿说:那好吧,最后一次!   三姐儿带着刺槐到养猪队去看望王柱阳,他被关在那里的一间饲料棚里,和 他关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人李文福。见三姐儿进来,李文福一脸惊恐,连忙起身不 住地点头:我有罪,我该死!三姐儿没有理他,她看见王柱阳一动不动地蜷缩在 角落里。柱阳我来看你了,三姐儿说。王柱阳没有说话。三姐儿摸了摸,王柱阳 的手已经冰凉了,他的裆里凝固着一团团的血块。天啦!三姐儿一声哀鸣,音如 裂帛。三姐儿,你要节哀,还有孩子呢。李文福低声说。他什么时候死的?我早 上才进来,我一直以为他睡着了。三姐儿扑到李文福跟前,一个劲地扇他的耳光。 三姐儿,你打吧,打死我,反正我都是孤家寡人了!三姐儿停下来,泪眼婆娑: 秀秀呢?你的孩子呢?都没了!李文福漠然地说。没了?说没了就没了?三姐儿, 你看见的好多人无缘无故就没了。刺槐,过来,三姐儿抹了抹眼泪对刺槐说,叫 爸爸!三姐儿指了指李文福。我爸爸死了,刺槐不停地摇头。这也是你爸爸。三 姐儿把刺槐拉到李文福身边说,你好生瞧瞧。李文福已经明白了一切,他用双手 狠劲捶击自己的脑袋,都是我造的孽呀!不怪你,三姐儿抓住李文福的手,理了 理他蓬乱的头发。三姐儿,你是菩萨转世的呀!李文福喃喃低语。三姐儿闭上眼 睛,泪如泉涌。   三姐儿没有食言,她答应了曲晓东的要求。曲晓东白天革命,夜里变着花样 折腾三姐儿。   曲晓东一边抚慰着三姐儿一边说:这就对了,三姐儿,你本来就是我的,现 在没有谁能把你夺走。   三姐儿一声不吭。   三姐儿,你怎么了?像块木头一样,你的激情呢?你以前是爱我的呀。曲晓 东说。   因为你以前是个人!三姐儿冷冷地说。   三姐儿,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王柱阳、李文福他们就是人吗?   他们至少还有人性!   你是说我没有人性?没人性就没人性吧!曲晓东被激怒了,他的动作像一头 咆哮的狮子,三姐儿咬着嘴唇,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她仿佛看见了故乡春天的原 野,一眼望不到头的金黄的菜花和翠绿的麦苗,她和小伙伴们在一起捉瓢虫,抓 蝴蝶。那时候的天真蓝呀,那时候是真的快乐呀!   三姐儿的反映让曲晓东大失所望,他靠在床背上默默地抽烟。三姐儿忽然翻 身起来,掏出藏在枕头下的剪刀,朝曲晓东的那玩意儿猛地绞了下去。曲晓东一 声惨叫,三姐儿,你疯了,你她妈疯啦!   三姐儿哈哈大笑:我看你还革命,我先革了你的命!   故事写到这儿应该有个结尾了,但为了这个结尾我却伤透了脑筋。实际上到 此为止三姐儿的一生已经完成了,因为她的后半生是在精神病院度过的。李文福, 曲晓东和王柱阳三个人也先后被那场风暴所淹没,他们死后埋在了一起。每年清 明和除夕,三姐儿都要刺槐领着她去看望他们。每次三姐儿都会在他们的坟前坐 半天。三姐儿说:几个死鬼,三姐儿来看你们来了,三姐儿老了,看一回少一回 了,以后就没有人再来看你们了。三姐儿鬓角的几缕白发在风中飘动,给他们磕 头吧,刺槐,磕呀,三姐儿说。刺槐伏下身去,三姐儿默默地看着,她仿佛又看 见了那三个男人,又看见了她如花似玉的青春年华和那些充满苦难却永难忘却的 岁月。 (寄自中国) ◆            练习曲——旅程               ·刘海婴·   正象芝诺对飞矢的描述一样,他忽而觉得这空间变换得以最终完成简直不可 思议。是这样:还有半小时,他打到车,直奔东站,票面上写着杭州至广州东, 这使他疑惑是否应在城站上车,真是这样的话,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他暗自叫 苦,一边又大步流星走进候车室,几个游荡的票贩子和他擦肩而过。所幸他找到 了99次的车牌,就放下一颗心,从容地穿过茶座、天桥,来到月台上,他不知 道,在这几分钟里,他正完成着那难以置信的历程的一部分。列车显然晚点了, 旁边的旅客已等得不耐烦,其中一个中年女人担心99次会不会停错站台。三个 小厮敏捷地穿过铁道,跑到对面的站台上,那儿刚刚停靠了一列到宁波的旅游 车,这几个当代脚夫方才坐在天桥下的台级上,向每个过客投来关切的目光,形 象威风而可疑。尽可避免在可疑的地方被可疑的人所关注,他一向这么认为。姗 姗来迟的99次显得既雄壮又可笑,车轮和轨道的磨砺声令他想起了儿时的日子。 他找到自己的铺位,一个杭州口音的男人竖着庞大身躯正往架上堆着行李,你简 直不知道这些人的腿脚怎么如此麻利,他们永远先你一步。他躺在铺上,瞪眼瞅 着陆续进来的邻居们。先是一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颈上勒的一丝不苟的领带令 他不自觉地作了几下吞咽动作;接着一对青年男女鱼贯而入,男的挂着寒光闪闪 的白金链子,女的则顶着一堆锔过的黄发,二人操着难懂的方言,把难以数计的 包裹塞到床底下;又一个女人,他看也懒得看,并非他害羞,他喜欢单独面对一 个女人;一群广仔赶走了那个小伙子,因为后者认错了铺号,他们大呼小叫,粗 大的嗓门与录像厅里的毫无二致,幸好他们只是住进一个。在他心中,那种偏执 的地域性观念是根深蒂固的,他不喜欢上海人,对广东人也不敢恭维,或许是他 们的东西不幸被流行,但同样可以说,他们太小人得志。又一个男人进来,腰身 宽大,穿着休闲。他想,这包厢居然能盛这许多人。车不知不觉动了,他躺在一 隅,心情颓丧,十足的百无聊赖的旅程,夹杂着不能正常完成生理代谢的烦恼。 首先是他还饿着肚子,其次他想起忘了带手纸,本来,至少对他而言,在车上排 大便真是一门艰深的学问。你得守时待机,躲开大伙出恭的高峰期,比如饭后、 上床前和起床后,还得考虑到离下一停站尚有足够的时间,当这些必要条件得以 满足时,你最好还能将自己的便意酝酿到最佳,这是为了避免如下一幕:他努力 发粪,无奈却总不能淋漓尽致,这当儿门把手不耐烦地转动两下——总有一批人, 他们从不顾忌别人的感受,于是大局已定,因为他兴致全无,他只有半途而废、 悻悻而起,他打开门,琢磨着发泄一番,门外却阒无一人。这并非杜撰,他不止 一次经历过,他觉得这类可悲事件是专门给他这号人预留的。现在,他想着这些 烦心事,反思自己是否太小题大做,缺乏随遇而安的精神,瞧瞧别人都好好的, 也许自己过于敏感,太容易受外界干扰。要随缘,这是修养的一部分,他告诫自 己,否则人老得会更快。盒饭来了,他要了一套,对面的休闲男子也要了一套。 排骨、腐干、毛豆,差强人意。他吃起来,稍有点狼吞虎咽,对面的休闲男子却 不曾动筷子,他端坐着翻一本画报。这种拖延,他觉得暗示着一种风度,他想自 己是否吃得太急了点。他觑了一眼那封面:《冷眼看财富》,休闲之致,他对自 己也许苛刻了点,躺在塑料袋里的是《东方奇观》和《橡皮》,不过优势悄然而 建。对方忽地把外套脱下,并且换上了拖鞋,这种对舒适的追求使他想起从前的 一个朋友,甚至连长相气质都有几分相象,他不禁有些兴奋。他扒了最后一口饭, 又心满意足地喝了几口水,带个水杯的确好,能随时享用热水,大而言之还可以 部分抵消长期旅行所带来的恶果。那男子开始用餐了,打开盒盖,撇开卫生筷, 动作有条不紊;宽阔的脸膛,小巧的鼻眼,保养甚好的手;持筷手法圆熟、规范, 令人称羡,他想起自己的大把攥,顿觉形秽,看来及时矫正已成当务之急,否则 甭想登堂入室;无名指上带着金戒,已婚,当然;圆领名牌T恤,牛仔裤的料子 细腻柔软,休闲的精髓就在于此:随意之中透露出考究。休闲居士发话了,一种 不可思议、虚无缥缈的语音,叫人想起《莫格街凶杀案》里的那只猩猩,但显然 是对他说的,“呃,”他作出疑惑的样子,对方又说了一遍,脸上的表情是单调 的、平板的,不像自己说起话来表情丰富,特别是喜欢皱眉头。这回对方用的大 约是普通话,因为他好象听到有出差二字,他觉得不应再麻烦人家说第三遍, “对,我到广州出差。”他注视着对方,表情严肃,有时他真觉得自己过于严肃。 对方不紧不慢的吃着,真是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作为回报,他觉得有必要问问 他的去向,但同时他又想放弃,这样拖了十来秒,他想再拖就来不及了,便说您 去哪,九龙,对方答,噢,是香港。他站起来,拿起泡沫饭盒,走向洗手间,这 个行动的功效是切断话头,并且叫人浑然不觉。如果不是特别好奇、特别投机的 话,交谈是没必要深入的,交谈使大脑高度紧张,而就它能排遣无聊这方面而言, 则是微乎其微的,同陌生人谈天不能畅所欲言,为礼貌,必须迁就对方,须知他 对时尚是嗤之以鼻的,对生意经更是一窍不通,谈话不时陷入泥潭,整个过程无 异于受罪。他更愿意做的是闪在一边,静听别人的高论。他回到自己的铺位,拿 出《东方奇观》,对面的人似乎不再有聊天的意思,况且又是在吃饭。这时那位 捷足先登者出现了,他不过是来拿留在这里的最后一件行李。难道也是看错了铺 号不成,想想先前此人卖力地把那堆行李扛到架子上的情景,他不禁暗笑。他开 始专心致志地看书,这样的颠沛流离已三年之久,这三年里,记不清看了多少书, 旅途中读书有一种好处,它容易让人一口气看完哪怕是难以猝读的书,就象考试 一样,时空的限定使人全神贯注、别无选择。王佛师徒历险写得很绝妙,不知尤 瑟娜尔是否看过神笔马良,只不过前者是作画者本人进入画中,而后者则是作画 者的敌人进入画中。不管怎么说,想象力都是惊人的,即使卡尔维诺也不会写得 更好些。在马尔戈的微笑中,作者把美比作是超越一切的东西,这是不错的,因 艺术家本应如此;但另一隐喻则过于轻率,因为微笑作为一种对美的态度恐怕还 不能上升到民族文化的层面,它更多的是个人的东西。暮年之恋写得完美无暇, 爱似乎只有一种,然而对爱的解释则不计其数。在法国,人们把尤瑟娜尔、图尼 埃、莫迪阿诺都归为新寓言派,意大利的卡尔维诺是他们的同路人,但成就更高。 不过新寓言派都应承认,博尔赫斯是他们的伟大先驱。博尔赫斯、卡夫卡、陀思 妥耶夫斯基是稀世之才,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就这样边读边想,一点多,他有 了困意,但还是坚持看完了第十篇。他喝了几口水,包厢里的人都已躺下,对面 的男子甚至打着微鼾,一种甜美梦乡的气息感染着他,他做了一百下头皮按摩, 然后倒头便睡。列车大概已从金华开出,他时而迷迷糊糊,时而异常清醒,他不 断改变睡姿,因为呼吸和心跳总不能令人满意。清醒时,他就浮想联翩,想得入 了神,已经走到梦的门口,他又转回来,吃力地回忆引他入梦的那团思绪,有时 他想起一些好笑的场景,有时又感叹宁静的心境弥足珍贵。三点半左右,他醒来, 也许是被中铺那对男女的谈话声吵醒的。他下得床来,解了个手,复又上床,还 可以再睡个回笼觉。他慵懒地躺在那,谈话仍在喋喋不休,再加上不能听懂一字, 因而就格外令人烦躁。宁静的心境,宁静的心境,他提醒着自己,终于又昏昏睡 去。再次醒来已经快五点了,他伸着懒腰,情不自禁地发出一两声呻吟,这时他 觉得自己挺像一只正在结束冬眠的两栖动物。休闲人半躺在那读他的画报,唧唧 喳喳的声音仍在弥漫,以致于你会相信这是我们空间的固有属性。他们有那么多 话好说,这说明他们肯定不是夫妻,但即便是热恋中的情侣也不会如此饶舌,或 者排练好的冗长的专题采访未必如此无间无歇。真是淫语霏霏,泛滥的、浩瀚的、 延绵不绝的话语。他走向洗手间,他发现包厢里的另一个女人坐在外面的小椅子 上看书,气态娴静、高雅,她身着红色的毛衣,没有惊心动魄的线条,一望而知, 她是那种干净利索的女子。他洗了脸回来,开始看《一弹解千愁》。现在,他进 入到尤瑟娜尔那令人晕头转向的“感性思辨”当中了,她的文风,冷静、睿智, 但有故弄玄虚的嫌疑。《默默无闻的人》,是他在旅行前读完的,一个确凿无疑 的世界,冰冷无味却又使人备感亲切,只因它是真实的,并且也因它是遥远的。 “各位旅客,现在已到了用晚餐的时间了。”盒饭,当然还是盒饭,能填饱肚子 就成,方便面,决不,那只是种不特别灵验的泻药。这回他也稍稍延迟了一下, 况且他又不是很饿,他耽在《一弹解千愁》的世界里,并未溺在其中,因为他正 面对着最枯燥的情节,对作者而言也最难写,一份翔实的爱情档案,尤瑟娜尔在 苦笑,他昏昏欲睡,不这样写或许不行,就象该花的钱必须得花一样。但还是停 下来吃饭吧,大家都在吃。夜幕已降临了,理性的人们在吃饭,在公共场所,大 家不声不响,象一群猪。结束了,两只鸟又叫起来,他继续看书,女人坐在他的 床上,他也只好坐着,屁股和大腿轮流感到酸疼。小说渐入佳境,鸟鸣声也进入 白热化,他一会觉得憎恨,一会又沉浸在阅读的欣悦中。女人把腿架在男人身上, 不时用脚加以撩拨,男人长得獐头鼠目,女人倒还端正,只是声音听来象四五十 岁的悍妇。一小时,二小时,二人毫无倦意,另外三人都已就寝,休闲人最可怜, 只能弯腰曲腿,睡相悲苦。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一边生气,一边读尤瑟纳 尔,后来,也许是他看了看表,或者是坐姿做了一个较大的变换,那男人忽然问: “你要睡觉吗?”“不,没事。”他说,他感到一种精神安慰,所以才这样说, 然而他的表情倒真是满不在乎,他觉得既滑稽又后悔。二人继续酣战,他则继续 生气,还得装出一副埋头苦读的架势。换个角度,换一种透视方法,他们的声音 也未必不是“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但目前他还没找到窍门。张 嘴,喷气,好兆头,女人在打哈欠。“想困觉了。”男人说,这句话他居然听明 白了,他想起“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的句子,终于静寂了一会, 接着,几句低微富于粘性的音节,如同会厌软骨排出的粘液。女人出去了,他没 动声色,毕竟书已进入了尾声,结局是美的、悲惨的、惊人的,他被震住了,触 目惊心的文字,他不禁读了好几遍。当他掩卷四顾的时候,人们都已入眠,包括 那两只老鸹。列车在黑暗中急驰,他做了睡前的准备工作,不久灯熄了,他躺在 床上辗转反侧,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他又懒得再起来,期望着混过这一夜再 说,后来他觉得现在应是最佳时机,于是他悄悄下床,从桌上拿了张报纸,向厕 所间奔去。报纸要揉一遍,否则太硬会将大肠口柔嫩的肌肤擦伤。耗时五分钟, 只排出了一部分,想想也该知足了,虽然再蹲它十分钟能最大限度的扩大战果也 未可知,但不能太贪,再考虑到向塘车站已经很近,他更无心恋战。在包厢外, 他又站了会,他想大约能睡个好觉了。早晨近七点,他起来,刮胡子刷牙洗脸, 又是一项充满竞争与危机的活动。他先走到车厢一头,不用看已经排上了队;再 转到另一头,有三个人,一个人等着,另一个人在不厌其烦地洗脸,还有个女人 在对镜上妆,等女人或被女人等在这种场合下都不好受,有幸他看到厕所居然空 着,就一头扎进去,现在,他可以在无人监视的情况下随心所欲的收拾自己了。 刮胡子要小心翼翼,尽管是电动的,但太重的话也会使皮肤红肿,特别是又没有 镜子,先刮嘴边的两撮,然后是鬓角和腮帮上的大胡子,再次是鼻下的小胡子, 最后是下巴和脖子上的硬毛,整个顺序由易到难,由简入繁。完事后刷个牙洗把 脸,再抹点润肤油,便大功告成了。从厕所出来,洗手间周围已人满为患,他原 打算从镜子里审视一下自己,看看脸上有无异物,也只好作罢。接下来的事情就 是早饭了,餐车送过来的稀饭包子令人望而生畏,罐装八宝粥里掺着讨厌的牛奶, 他寻思等到了韶关时在站台上买点。他拿出《橡皮》,这本被国内青年作家推崇 备至的书,记得刁斗在一个短篇(很差的一个短篇)里说:我从旅行袋里拿出 《橡皮》读起来。令人感觉很肉麻。他借《橡皮》来看,事先就犹豫了好几遍, 罗布·格利叶的小说,从前他看过《窥视者》、《吉娜》,前者是零度写作的范 本,物化的集大成,后者则极尽时空错位之能事,它让人相信,作者是自由的, 应发挥自由的最大潜力,事实上想象的自由已发挥到了粗暴生硬的地步,读来并 不引人入胜,反而有一种炫耀的意味,也许可以称之为暴力幻想主义吧,但在先 驱者卡夫卡那里却是柔和的、优美的,虽然大多是冰冷的。他想,意境应是作品 中头等重大之事,有曲折的情节却无动人的意境,绝对不能称之为好书,而情节 平平、意境非凡在这个世纪已屡见不鲜,意识流小说恐怕都可归类于此,另外川 端康成肯定也是,卡夫卡则情节与意境兼备,谁说《城堡》的意境不美呢,还有 我一直欣赏《日瓦哥医生》里的许多场景;那些奇思妙想之作,博尔赫斯、卡尔 维诺、马尔克斯的作品,有着光怪陆离的情节,也同样有着出色的意境。出色的 意境,应是令人艳羡的、可亲的、想加入的,而不是让人抵触的、拒人于千里之 外的。相反《窥视者》的意境则象情节一样枯燥,虽然里面包含着开创性的手法 ,对所有对象不偏不倚、一视同仁的态度也值得借鉴,但作为一篇作品,它过分 失衡了。那么《橡皮》呢?它是作者的第一篇小说,想必不会那么极端化。另外, 他也确实想见识一下,他不想对名噪一时的东西一无所知。第一页是最熟悉不过 的,因为没有一个节选本里不包括它,一种电影式的叙事,同时也缺乏文采。他 想是否自己对新小说的贬低是一种怀旧的表现呢,没有荡人心魄的意境,不过是 他更愿投入到老的、过去的意境,而对新的意境不闻不问而已,难说。但可以想 象罗布。格利叶在写它们的时候定然是满怀激情。他常常奇怪,零度写作怎么就 是无风格写作呢?文体是作品的形式,代表着作者的审美意趣,难道没有风格的 成分吗?也许是这样的,零度写作是提倡大家都用同一种风格去写,用加缪的冰 冷的语言,用新小说派的物化的语言去写,仿佛是,作者死了,作品是自我完成 或者由读者来完成的。大抵如此吧,他说不准,反正罗兰·巴特的思维他不大习 惯,那篇《写作的零度》读来很费解,他后来的那些关于符号解构的小品文则更 轻巧些。话还得说回来,他仍为不能欣赏《窥视者》而不安,格利叶写它时是津 津有味的,甚至是充满激情的,这并非零度写作的教义所能控制,我倒相信格式 塔心理学的异质同构论:格利叶的创作心理异质同构于他的文字,再由读者—— 他来接受,同样的一个异质同构效应,在他的脑海里应还原出格利叶的创作心理。 但事实上他认为《窥视者》乏味、烦琐,这绝非格利叶的心情,格式塔失败了, 也许局部是成功的,当然,他和格利叶有着不同的环境和际遇,解释学最终是对 的,他觉得腻烦也好,精彩也罢,横竖都有理。列车在减速,车厢过道里仍熙来 攘往,红衣女子在彷徨,其实即使不洗脸,她看上去仍挺不错。韶关到了,但望 不到一辆小推车,站台上冷冷清清,看来早饭是荒废了。他继续看书,肚中也不 觉饥饿。序幕读完了,写法在当时应是新颖的,但现在他已见惯不惊,甚而觉得 有些造作。他扔下书,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这次出差,他觉得可以去趟海南,并 非这个小岛有什么诱惑力,本来如果现在它仍属于广东就好,但事实上它却堂而 皇之的与西藏等地并列,成为他没有涉足的处女地之一。所以这次哪怕是越过琼 州海峡在海口岸边站站也好,这块暗疾也算割除了,并且他希望再也不到广东 来,最好不要,广州城灰溜溜的;深圳则是个大开发区,自不待言;湛江也没什 么味道,除了几棵椰子树。想到还得去湛江,他真有些发愁,十几个小时的卧铺 汽车,一路上停停走走,上次车上的空调把他吹了个热伤风,害得他流了四天清 鼻涕。六年前,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是他梦想的生存方式,现在这肉体和精神的 双重旅行都已实现,但却是以疲于奔命的姿态,他没有张开双臂去拥抱,而是象 洗冷水浴时收缩全身的毛孔一样去隐忍,他期待着另一种生活,却忘了自己所期 待的恰是自己所拥有的,一句话:他呆在他不在的地方。应该举重若轻,他想, 说来说去都是一个修养问题。他又坐起来,包厢里的人都各干各事,没有人说 话,顶多是打打电话,那两只老鸹大概是昨天把下辈子的话都说完似的,也相对 无言。他接了点开水,端起《橡皮》,旋即又放下,他觉得此刻毫无心思去看这 本布局巧妙、设满陷阱的书。他转向窗外的岭南风光,列车员过来换票了,人们 开始收拾行李,他把《东方奇观》和笔记本都放在箱子里,《橡皮》则装进手提 袋。他想下次应买个背包,密码箱又重容量又小。整个车厢在蠢蠢欲动,喇叭里 正说着广州的风物人情,一个女人则串来串去向大伙推荐宾馆酒店。十分钟后, 列车咕咚咕咚地爬进广州站。人们排成长队,象挤牙膏(或者象大肠里的废物) 一样向门口蠕动,脸上或是喜气洋洋或是躁动不安。他拿出电话,开始和广州公 司联系,他跟对方商量好,自己在广州东站售票厅等着,他们将派人把边防证给 他。四周已空空如也,包厢里只剩他和休闲人,仍旧无言。列车再次启动,象一 弯红色的污水沿着广州城这个大工厂、大车间缓缓流过,铁路旁黄色的围墙上刷 满了广告,垃圾场、供民工下榻的木棚栉比鳞次,上面写着诸如“建设美丽的新 广州”之类的标语。他把最后一点东西收拾停当,又检查了一下床铺,没有什么 被遗忘,火车已悄无声息的停在东站,他提上行李,休闲人正坐在小椅子上凝神 窗外,他含糊地向他道别,同时微笑、点头。他出了站,拐进售票厅,他用眼搜 索了一番,没有找到接头的人。他想他们总是很慢,而自己又总是处于等待的地 位上,同时他也担心是否还有另外的售票厅。他开始看去深圳的列车时刻表,当 然现在还不能买票,他看看表,不禁在人群中又转悠了几遍,他想小便,又怕错 过接头的机会,他想到自己还饿着肚子,并且象个傻瓜一样动张西望、踯躅徘 徊。他又挂了电话,尽量压着怒火,对方说人已经派出来了,拿着一个印有公司 标志的大信封,上面写着他的大名。他摘了机,一回头看到一个矮个男人正茫然 四顾,胸前放着信封,也许已经等候多时了,但他的确不够醒目。他走过去,向 他点头示意,“你好,”他说,“你好,”矮个目光警觉,只笑了一刹,又僵在 那里。一段难以觉察的沉默,矮个不得不开口,想必也在埋怨他太不懂接头的规 矩,“你是谁?”“呃,”他略作沉吟,有点无奈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又指指信 封,“来干什么?”“拿边防证。”矮个这回笑了,自己人当然应报以微笑,他 掏出边防证交给他。“谢谢啦,”他说,“我得马上去深圳。”他们匆匆告别, 他买了十点五十的准高速,时间绰绰有余。他直奔厕所,门口却写着每位两角不 找零钱,这是广州的风格,它垂涎三尺,期待着懒得找零钱的人。他回转身,买 了两斤香蕉,并且特意让老板把找回的五毛钱换成五个一毛。一切都很顺利,他 笑眯眯地从厕所里出来时也没忘记瞟一眼镜子看看自己的尊容。现在,他可以坐 在候车室里悠闲地品尝香蕉了。到处都是人,公共场所,永远陌生的地方,众目 睽睽之下,这不是我要呆的地方,流放地,令人心不在焉的驿站。他又走出来, 在一根柱子下站住,这儿既安静又不引人注目,不远处,一个小伙子踮着一只 脚,他打电话时带着逼人的自信。他掰下一根香蕉靠着柱子吃起来,口感不错, 冬天的香蕉嘛,无论粘性还是硬度都几近完美,还有那勾起童年回忆的香味,若 隐若现,似近还远,为什么女人的香水不曾有这种味道呢?他一口气吃了四根, 然后找到垃圾桶,把香蕉皮一个个塞进去,“是个文明人,”他想,并把自己想 象成别人。时间差不多了,他跟着众人在进站口排好队,几个妇女领着一个小男 孩,在后面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那孩子手里拿着玩具飞机,眼却盯着远处柜台 上兜圈子的电动马。孩子的眼睛,他想倘若自己仍有这孩子的眼光,恐怕早就写 出惊世骇俗之作了。跟他平行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富贾打扮的丈夫正和披金戴银 的妻子窃窃私语,眼睛则朝向一边,也许妻子的妆化得太重,再加上皱纹和黑 斑,让人不敢熟识吧。他觉得有点难受,毫无疑问,人是恶心的,正在恶心的人 尤其恶心,恶心本身就是恶心的,恶心是一,它无法剖析,如萨特所感到的,它 是本体,是形而上,是变形虫一样的道、禅、仁、爱。铁栅门打开了,大家象集 中营里的犯人一样鱼贯而出,提着大包小包金银细软,揣着支票现金帐本借据, 挽着妻儿老母恋人情妇,穿过走廊天桥站台车厢,各就各位,从一个地方逃到另 一个地方。他拿出《橡皮》,一边咀嚼着香蕉,一边漫然地翻阅。两个广东老头 坐在对面,另一个广仔则坐在他旁边。一会,中信广场那座混帐大楼向后移动 了。长相平平的服务员们开始用甜美的广东话兜售商品,“报纸啦,有报纸卖 啦,《深圳日报》啦,”“冰激凌啦,水果拼盘啦,”一个陌生的国度,但好象 并不使他讨厌了,他不知道这其中的规律,所以也感到些许苦恼。还剩下一根香 蕉,他决定安下心来,先看几十页书。老者,象年轻人一样衣着讲究的,他们拉 着家常,他们多么老,父亲。他几度昏昏欲睡,他知道《橡皮》是不能在车上看 的,特别是已到了旅程的晚景——他想回到起点,就象临终者,羞涩地亮出想重 活一遍的愿望一般;而另一些时候,他多么憎恨这旅行、这人生。他吃最后一根 香蕉,他看窗外,列车在高速行驶,过了东莞,没有停,在弥留之际和死亡之 间,不再有回光返照。多情善感,他想还是忽略为好,玩世不恭才是严肃的真诚 的。他迷了一会儿,均匀的纯净的心跳,平常的、再平常不过的,最平常的,象 火车的节奏凝结在空中的声响。他睁开眼时,看到了那些玻璃质地的高大的柱 子,路的尽头,在阳光下投射的晶莹的影子。在人流中,他显得麻木不仁,他提 着行李,傻乎乎地执着地看着前面,穿过高速出口,香格里拉饭店眈眈相向,他 不理睬任何影象和意念,他走向似曾相识的公交车站,在那儿,他顺利地找到 101路,他上了车,坐到离中间车门最近的座位上,他脱下外套,天气真热,司 机发动了车子,售票小姐,一个矮个的愁容满面的姑娘卖票时问他去哪儿,他说 特区报社。 【网里乾坤】∽∽∽∽∽∽∽∽∽∽∽∽∽∽∽∽∽∽∽∽∽∽∽∽∽∽∽∽∽ ◆         由《姚雪垠与毛泽东》想起的               ·许建辉·   1995年的夏秋之交,我用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把姚雪垠先生的书房 彻底清扫、整理了一遍。其时,我才借调给老作家当助手不久,正是“新官上任 三把火”,干劲十足的时候。书房内所有柜子里的东西都被我搬来放到地上,分 门别类包装捆扎之后再整整齐齐放回柜子里去。那些天里,我总是摆一只小凳坐 在书房中央,书籍和资料拥拥挤挤地在我身前身后摞起来,等待着被翻检。雪垠 老则坐在写字台前他的大椅子里,面前一杯清茶,不时地呷一口。一边笑眯眯地 看着我干活,一边时断时续地述说着由某一本书或某一份资料引出的回忆。   一日下午,雪垠老到客厅里和人谈话去了,我一个人留在书房里,从柜子顶 上搬下来一摞杂志。拂去尘土,发现最上面的一本竟是来自台湾的《传记文学》 ——大概是第40卷第2期吧。看看目录,一个大标题赫然打眼:《记姚雪垠· 三十年代作家直接印象记之十》。翻开来,活跃在我眼前的是这样一些文字:   “三十年代大陆现存作家中,姚雪垠应是最有成就者之一。他以《差半车麦 秸》短篇知名于文坛。其后他又写了《牛全德与红萝卜》、《春暖花开的时候》。 他于近十年内完成‘巨著’——《李自成》,曾受到毛泽东的鼓励。因毛既自比 秦皇,又以李自成自况。姚雪垠窥透了毛的心理,才有此一著作。可惜他的书未 完成,毛就死了,因此捧毛也落了空……   ……凡是中共作家所写被它们誉为名著的,等于白糟蹋了纸张,满纸谎言传 播了几十年,因此之故,凡是自三十年代起成名的作品,都无妨如此认定……姚 雪垠所著《李自成》凡五卷,每卷为上下册,应为十本……这是姚雪垠自大陆沦 陷以来,三十年中,对毛共最‘伟大’的‘贡献’……   这本书的写作,曾得到毛泽东的亲自鼓励,所以雪垠奉了钦命来写这套书,   当然是有极大抱负与意外企图的……雪垠为写这部书,先得到了毛泽东的鼓 励,可惜未见毛的亲笔信……为了写下去,不但再向毛泽东上书,并且亲到北京 一趟……《李自成》的出版,并不意味着姚雪垠的写作成功,只是他替毛泽东完 成一部‘影子传记’。这部东西无论三百万字也好,五百万字也好,只是恭维、 巴结毛泽东的一堆乱文章……”   刚从中学讲台走下来的我,一向循规蹈矩“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哪里 近距离接触过这等“另类”言论?所以看罢之后,我一时回不过神来,怔怔地坐 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在看什么呢?”身后一声问,原来雪垠老已经送走客人,回书房来了。 我赶紧把地上的书堆拨拉开,腾出一条路,让他走过去坐到他的大椅子上,然后 把《人物传记》递给他。   他接过去,随便翻了一下便放在写字台上,扭脸指指我身边的书堆:“你再 找找看,应该还有一本。”   果然还有一本,不过是第59卷第5期。我朝他递过去,他摆摆手:“我是 叫你看的。里面有我给陈纪滢的两封信。你应该读一读,以后你整理我的传记时 会用到。”一边说着,一边把放在桌上的一本也给了我。   我起身给他的杯子续上水,然后拿上杂志到外面客厅里去。少顷,又回到书 房,放下杂志,准备继续我的工作。   “就看完了?”   “看完了。”   “这么快?”雪垠老不相信。   “一目十行,不求甚解,当然快。”我半开玩笑半认真。   “你呀!”老人的眉头蹙起来,“就缺少一种认真劲——难成大器。”   “何劳您老人家点拨,这点自知之明我有——本来也没指望这辈子能看见后 脑勺。”我在雪垠老面前一向说话随便,既因为熟稔,也因为我在有意无意地逗 老人开心。果然,为了我的后一句话,雪垠老朗朗地笑了,笑声中我又补上一句: “人人都成了‘大器’,‘姚雪垠’三个字不就贬值了吗?”   老人笑得更得意了。笑过之后又正色道:“你说得不对,我也不是‘大器’ ——不够格。”看我盯着他,便解释,“如果我把《李自成》写完,再把《天京 悲剧》和《大江流日夜》写出来,到那时候再说我是‘大器’,是‘大器晚成', 我就当之无愧了。”   “照你定的这个标准,有几个人能算'大器’呢?”   “多了。”他说,“刘绍棠、孙犁、赵树理、周而复、刘白羽、沈从文……”   “鲁迅呢?怎么算?”   “那是大师,首屈一指的大师。还有茅盾、巴金、老舍、曹禺,都是‘大器’ 盛不下的,是大师。”   “为什么把刘绍棠排在第一位?”   “我没有排队,想起谁来说谁。刘绍棠倚马万言,著作等身。”   “你跟孙犁有来往吗?”   “没有。我忙,他也忙。否则我一定会去看他。他的小说语言太美了,我要 向他学习。”   “你怎么看待周而复在日本的一些行为?”   “你是说‘靖国神社’的事情?我认为他不是去‘参拜’,而是去考察,因 为他写《长城万里图》,是必须了解许多知识的。”   真是意外收获,不期然而然地听雪垠老谈了这么多!我真高兴:“姚老,以 前曾听人家说你太狂妄,要不是今天这一席话,真想不出您这样谦虚呢!”   老人又笑了:“我是当狂妄时则狂妄,当谦虚时则谦虚——其实那算不得狂 妄,我只是实事求是,不溢美,不乱唱赞歌,不迷信任何人就是了——没有这点 儿精神,我走不出河南邓县的那个小村庄啊!”   我还想顺着这个思路往下说,老人摆摆手,把谈话拉到了《人物传记》上:   “你对陈纪滢的文章和我的信,有什么看法?”   “觉得不公平——陈纪滢连挖苦带讽刺,说了你那么多。你却和风细雨,一 句尖锐的话都没有。”   “睚眦必报,非君子气度,我不屑为之。当年胡风派骂得比陈纪滢凶得多, 我都忍了,何况现在呢?毕竟,陈纪滢在台湾那么多年,他对我的情况并不了解。 不知者不为怪,所以我才给他耐心解释。”   “我看他是‘党同伐异’。”   “当然不排除这个因素。陈纪滢是抱着‘正统’国民党立场的感情,对大陆 上的一切都看不惯。他越是这样,我越要表现得宽宏大量才行,决不能像他一样 狭隘。”   然后,雪垠老告诉我,1984年秋天他应邀访问法国,曾经在巴黎接受台 湾记者访问。他对那些记者说:“台湾有一些老作家是我的朋友,我怀念他们。 台湾的年轻作家我认识的不多。但是我认为:不管是大陆作家还是台湾作家,只 要写出了好作品,都是中国文学的成就,都是中国作家对世界文学的贡献。从历 史发展的长河看,国共两党的对立,海峡两岸的分裂,都是短期现象;作为中华 民族看,是血就浓于水,同胞的血肉关系才是永恒的。从个人说,我从来没有想 着我的作品只是大陆的作品,更没有想着是共产党的作品,而是属于伟大的中华 民族的作品。像《李自成》这样的小说,一方面充分继承了中国古典文学的优秀 遗产,一方面也推动了中国新文学的发展。这牵涉到非常复杂的文学史问题,不 可能象某些人想象得那样简单。”   “但是——无论如何,你的信总是太简单了一点,恐怕不足以说服陈纪滢—— 你给他的信上不是说还有一封3万字的信吗?”   “没写完,没时间写。日子一久,写出来的也不知道放哪里了。”   “我来捉刀给陈纪滢写封回信如何?替你给他把《李自成》说清楚。”我突 然来了情绪,毛遂自荐。   “好呵!”雪垠老的眼睛熠熠放光,“你抽时间再把他的文章好好看看,整 理出几个问题来,我给你一个一个讲清楚,然后你再去写。”   我性子急,什么事情都是说做就做。当天晚上又读了陈纪滢的文章,觉得要 回答他的,其实只有两三个问题,便随手记下来,第二天上午就摆在雪垠老的写 字台上了:   对毛泽东的认识和态度——这是根本问题   《李自成》的写作动机——敕作?吹捧毛泽东?“影子传记”?   上书之目的——“巴结”讨好?邀功请赏?请求帮助?   记得这几行字是用蓝色圆珠笔写在一张撕成32开大小的打印纸上。雪垠老 对着这张纸出过一会儿神,便举头望着窗户一角的天空,目光变得深沉而茫远。 良久,喃喃说道:“他是太不了解毛泽东了,太不了解了!”然后,他扭过身来, 伸出一根指头点着对我说:   “写这封信,你想首先告诉他我对毛泽东的认识和评价,这个思路是正确的, 因为后面的具体问题都从这里生出来。”说到这里,老人的声音提高了,“我认 为:毛泽东在他几十年的革命生涯中,表现出了多方面的伟大天才,做出了不可 磨灭的贡献,他理应受到全国人民的仰慕和尊重。虽然他在晚年出现了各种失误, 甚至于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使得我们对他有许多意见,但是我们却没法否认 ——他是我国现代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是属于我们中华民族的一位不可多 得的旷世英雄。退一万步说,即令我们把他的所有政绩一风吹掉,他也仍然会以 一个诗人——一个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的形象,屹立在我们面前——当然,他并 不是每首诗都好,但在重庆谈判期间引起轰动的那首词,绝对是不朽的。”   “张若虚以一首《春江花月夜》压全唐,毛泽东将以一首《沁园春·雪》冠 千古,能这样说吗?”   “是的,当然可以这样说。而且,他对历史的了解,对我们这个民族的认识 和把握程度,都是现当代人所无与伦比的。”说到这里,老人轻轻地笑了,“这 样一个人,他会指派别人为他写‘影子传记’?笑话!笑话!陈纪滢实在是太不 了解毛泽东了!”   “未奉‘钦命’,就是你主动‘巴结’、‘吹捧’呗!”   “胡说!你不了解情况,不能妄断臆言!”   “不是我‘妄断臆言’,这是陈纪滢说的。”   “唉!”老人长叹一声,颇有些伤感的样子,“枉为老朋友呵!他不了解毛 泽东情有可原,如此不了解我就太不应该了。从年轻的时候起,我就独立特行, 不避权威,向来不为巴结讨好之事,这一点他应该清楚,应该明白——将来编文 集时你就会发现,我笔下的文字,都是干净的,我自认为没有任何阿谀谄媚之 词。”   说到这里,雪垠老忽然压低声音:“我告诉你一件事情:纪念毛泽东百年诞 辰的时候,有关人员找来要我写一点东西,我没有写。”   “为什么?”   “奉命文章,我作不来,即令硬作了也不成样子。再说,写这种东西,是要 一味歌功颂德的。而我对毛泽东,历来是既主要肯定又有一定批判。果真照实写 来,会不合时宜。”   “如果陈纪滢知道这件事情,不知道他会怎么说?”   “没必要跟他讲这些,他不会理解——人一旦形成偏见,就会变得固执起来, 甚而至于不可理喻——这件事情,对别人也不要讲。”   “也难怪他会把毛泽东同《李自成》联系起来,事实上毛泽东对李自成也确 实表现出了格外地关切:在延安时把《甲申三百年祭》作为整风学习文件,在西 柏坡又提到进北京‘赶考’不能学李自成……”   “他是把李自成当作了一个反面教员,提醒各级干部不要腐化堕落。如今看 来,他的提醒很有必要,他是高赡远瞩。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还说给陈纪滢 的信。”   雪垠老拿起我拟的问题,看了看,又放下了。关于《李自成》的写作动机, 他先没有做正面阐述,而是让我“告诉陈纪滢,《李自成》不仅不是政治投机, 而且是一部反抗当时流行思潮的作品!”   关于这个问题,雪垠老讲了三点理由:    其一,解放后大陆上是不提倡写历史题材的,要写,就要有“三不怕”精神: 一不怕“逃避现实”之批判,二不怕“影射现实”之曲解,三不怕“利用小说进 行反党”的棍子抡过来。所以,从他确定写《李自成》之日起,就已经从思想上 把自己入了“另册”。   其二,当《李自成》第一、二卷投入创作的时候,正是“在中国……只有农 民的阶级斗争、农民的起义和农民的战争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的论点在历 史界占统治地位的时候。而《李自成》的主题却是:历史上的大规模农民起义, 只能破坏旧的政权和一部分旧制度,而不可能推动历史前进。社会的发展一般情 况下只能出现在阶级斗争比较缓和、政治比较清明、社会比较安定的时代,如文 景之治、贞观之治等。黄巢起义的规模倒是很大,时间也长,但其结果不仅对当 时的社会经济造成大极大破坏,而且随后导致了唐末的军阀割据。太平天国运动 也没有推动中国社会经济的发展。从这种历史观出发,李自成将被写成一个只能 适应“人心思乱”而不能适应“人心思治”的人物,并且最终的归宿只能是悲剧。   当时史学界还有一种流行观点,说农民革命是反封建的。有人甚至提出,农 民起义的目的不是要再建立封建政权,而是要建立“农民政权”。既然如此,农 民起义领袖不可能有天命观和帝王思想。可是《李自成》第一卷中,就明明白白 写出来李自成有天命观,有帝王思想。   其三,从五十年代开始,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就受到浅薄政治功利主义的严 重破坏。这一政治功利主义与机械阶级观点相联系,成为文艺创作上不可反抗的 统治思想,具体表现在作品中,就是对于所谓的“敌对阶级”或“反动人物”只 能用漫画化的手法处理。而《李自成》却不仅把崇祯写得“旰衣宵食”,励精图 治,而且把曾经镇压过农民起义的卢象升写成了一位民族英雄,写他死得气壮山 河。这本身也是对流行的、居于统治地位的创作教条的坚决反抗。   总而言之,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社会条件下,上述各种流行思 潮都贴上了马克思主义的标签,都打着“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旗号。稍有违背, 就有可能招致飞来横祸。而《李自成》,却从题材到主题到创作方法上,对当时 居于统治地位的思想潮流做出了全方位的反叛。   “当时并没有想着生前发表,只是想写出来,藏好,什么时候政治清明了, 再拿出来。到时候如果我已经不在了,就让我的子孙献给国家。因为有这种打算, 所以就什么都不怕了,富于人情味的内容,我敢写;反面人物,也敢塑造。我想, 我们中国有三千年的优秀的丰富的文化遗产,我要把这些遗产继承下来,我有这 个责任心。我要把传统文化同现代的观点融汇起来,加以创造性的发挥,变成有 血有肉的东西。”   谈话中,雪垠老顺便提到了某些人说李自成是“高大全”的问题。他以“此 事不足道”的语气说道:   “这些人的意思,无非是说李自成是按‘三突出’塑造的,可他们犯了一个 常识性的错误:‘三突出’是江青一伙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提出来的,开始见 于报刊是在1967年。而《李自成》第一卷动笔于1957年,到1958年 夏天下放劳动之前已经完成了草稿,第二卷也脱稿于‘文革’开始之前。那时候, 江氏‘理论’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当然,如果是接近江青圈子的作家,也许可以 事先听到一些‘教诲’,但我是‘摘帽右派’,而且远离京畿,绝没有‘近水楼 台先得月’的机缘。我又是个生活在现实中的凡人,没有丝毫未卜先知的本领, 怎么可能在这个问题上捷足先登呢?”   “我想,对《李自成》的非议,可能与第五卷迟迟不露面有关。如果第五卷 写出来了,大家看到了李自成的悲剧结局,也许就不会再把他同毛泽东划等号, 就会明白你开始时把他捧得高,是为了后来写他败得惨作铺垫了。”   “是的是的,卒章方能显志,所以我才跨过第四卷写第五卷。这样即使我壮 志未酬身先亡,也能留下来一个有头有尾的悲剧故事。”   窗纱上的光影在悄悄东移,雪垠老的讲述却滔滔不绝方兴未艾。   于是,我知道了,1953年雪垠老弃官不做弃学不教,毅然决然从上海回 到河南,是因为有一部长篇小说的构思在招唤着他——《黄昏》、《长夜》、 《黎明》,从清朝末年写到北伐战争——一部为中原农村为我们的民族写下的悲 壮史诗。   于是,我知道了,雪垠老的史诗梦,一回到河南便被现实撞得粉碎了。“总 想着个人成名成家”、“不想为群众雪中送炭”的批评,领导者大会讲了小会讲, 直讲到他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不得不放弃多年的心愿,而去写“春种”“秋 收”“夏锄草”“冬积肥”的小册子。   我知道了,雪垠老被压制的愿望并不肯轻易死去,而是深深地埋进了心底以 待时机。当1956年文艺界那个短暂“春天”来临的时候,便化作了一篇又一 篇的文章飞出来,匕首投枪,直指文坛上的“左倾教条主义”。   我知道了,1957那个“多事之秋”,一顶“极右派”的帽子横空飞来, 扣在了雪垠老华发早发的头顶上。几篇短文,铁铸罪证,“平生謇谔成顽癖,痛 哭多言堕九渊”。   我仿佛听到,“革命群众”拍着桌子在叫喊:“姚雪垠,不要因为你有学问 就猖狂,有学问有什么了不起?打倒你了地球照样转,太阳照样从东边出来!今 后一个字也不许你再写,看你还敢拿写文章同党较量!”   我仿佛看到,长江水滚滚东逝,雪垠老孤坐岸边。“是活着?还是死?”这 个曾经困扰过哈姆雷特的问题,多年后又久久地困扰着他。终于,他又抬起了头, 挺起了胸,因为他坚信:事情不会总是这样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人生 在世,不能只做历史的旁观者,而要做历史的参与者和推动者。所以,他不能沉 沦,他必须拿起笔来,继续写下去!   然而,写什么呢?   “现实生活的题材,我不熟悉,没法写。依仗青年时代读的一些书,我在历 史知识方面有一定积累,所以写历史题材相对要容易一些,可以走的路子要广一 些。数年前,我就在心里酝酿过三个历史题目:明末农民战争、太平天国和辛亥 革命,而重点在前两者。这个时候,我在心里对这三个题目反复进行了比较—— 实际上辛亥革命基本上没考虑就放弃了,是二者选其一,最后决定先写明末的农 民战争,太平天国留待以后再写。之所以这样选择,不仅是因为明末农民战争发 生在前,更主要的是因为我对这一段历史比对太平天国和辛亥革命更为了解。而 且,从地域看,明末农民战争主要发生在陕西和河南一带,这一带的风土人情我 都熟悉,人物语言驾驭起来也可以说是轻车熟路……还有,经过数年的研究之后 我发现:太平天国的最高领袖洪秀全和杨秀清,既是革命英雄,也在太平天国革 命运动失败的问题上难辞其咎。这个问题,要写清楚,就得认认真真地埋下头搞 研究。可是,写作权利没有了,查资料也在实际上变得不可能——名不正言不顺 不说,一顶‘右派’帽子顶在头上,走到哪里都受歧视。跑图书馆,不也是自讨 没趣吗?再说了,传出去,还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事来,因此上只能把自己关在 小屋里偷偷地写。倚仗的,只能是自己的记忆,是多年的知识积累。而在这一点 上,写明末的农民战争要比写太平天国容易得多。”   “也就是说,你写《李自成》,实际上是一种无可选择的选择。”   “是的。”   “那么,其中有没有情绪因素在起作用呢?比方说,是你热烈悲壮的激情促 使你选择了热烈悲壮的题材?”   “没有。”他认真地想过之后说,“我的情绪,肯定溶入了对人物的塑造, 比方说,我不屈服,李自成也不屈服。但对小说题材的选择不起作用,因为写 《李自成》,是我当时唯一能走的一条路。”    雪垠老的讲述把白天飞快地打发走,夜晚,我则坐在电脑前,一边细细回忆 着日间所听到的一切,一边在键盘上敲打出文字来:   “姚雪垠写《李自成》,既有其必然性,又有其偶然性。说其必然,是因为 早在1933年,当他在开封读过《守汴日志》和《大梁守城记》后,李自成的 影子便从此挥之不去。到了1941年,‘皖南事变’的罪魁蒋介石使姚雪垠想 起了明末的特务政治同时想起了李自成,这时候他已经决定要写一部有关明末农 民战争的长篇历史小说了。1948年他写了历史论文《明代的锦衣卫》,后来 又写了《明代的特务政治》,目的不是为了出书,而是为了研究明代的特务组织 和崇祯的悲剧性格形成的历史根源,这是他有意识地为写明末历史小说所做的准 备,应该视为《李自成》之滥觞。然而他虽然决定写了,但并没有决定什么时候 写。‘假若没有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斗争,很可能永远不去动笔。’①所以他在1 957年开始写《李自成》,又是偶然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也仅仅从这个意 义上讲,可以说姚雪垠写《李自成》是因为毛泽东,或者说‘没有毛泽东,就没 有《李自成》’。”   把整理好的文字打印出来,于翌日呈给雪垠老。他看罢,只说“先放着,写 完再说”,便把话题转移到了“上书毛泽东”的问题上。   “这件事情,应该说是由几个方面的原因促成。”雪垠老伸出左手,亮出巴 掌,再伸出右手把左手的指头一个个扳倒,数着:“第一,当时,我的时间完全 被剥夺,《李自成》没法写下去,可以说是被逼无奈。第二,《创业》的张天民 ‘告御状’,把天捅了个窟窿,替文艺界闯出了一条路。第三,江晓天写信来, 提出这方面的建议,使得曾在我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经过慎重考虑变成了一个 决心。第四,宋一平的全力支持,在最关健的时候给我鼓了劲,让我把决心变成 了行动。第五,目的得以实现,离不开胡乔木的鼎力相助。”巴掌变成了拳头, 雪垠老想一想,叹口气,“我写那封信,是在一个大政治背景下的一个小行动。 可惜那个时候你还太年轻,对当时的形势不可能理解。不过要给陈纪滢写信,是 一定要把当时的大气候说清楚的。你不妨去查一查资料。”   我说:“我看过一篇报告文学,名字大概是《〈创业〉蒙难纪实》吧?其中 写到了1975年的政治局势,所以当时的情况我大体上是知道的。”   “太好了。你把它拿来我看。”   于是,那一天下午,我去了琉璃厂的中国书店。很幸运,买到了一本《乔迈 报告文学选》,那篇写“《创业》的张天民‘告御状’”的文章,就收在里面。 我拿回去,挑挑拣拣给雪垠老读了几段,他听着,泪光莹莹闪烁。   “……张天民,一介书生,然而竟敢作乱于天子脚下,不顾了爱妻弱子,舍 却了身家性命,莽莽撞撞大告其‘御状’!”“……他有过软弱,有过犹豫,有 过迂回,有过逃避,他唯一可作自慰的是他没有出卖良心。他之所以投入战斗, 在某种程度上说是逼上梁山,是在朋友们的扶助下走向战场的。他是个幸运者, 由于有了毛泽东的及时支持,使他幸免于难。这该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典型 吧。背着历史的沉重负担,从蒙昧中醒来,偶然地扮演了一个角色……”   我只管读,雪垠老却已经涕泪涟涟,继之泣不成声。“好啊好啊!”他感叹, “他们做得好,写得也好!”   “有了他们在前面冲锋陷阵,你才悄悄跟在后面,给‘四人帮’丢了一块小 小的石头——这样说,可以吗?”   雪垠老看我一眼,似乎没听明白我的话,只说:“我当时就怕那封信落在毛 远新手上。果真如此,恐怕这会儿我就不能够同你坐在这里说话了。”   晚上,当我再坐到电脑桌前的时候,姚雪垠上书毛泽东的事情,就不再是一 个形影相吊的个人行为,而已经加入到时代的队伍中,变得坚实而强壮了。   “7月下旬,在贺捷生、张锲等人参预下,著名导演谢铁骊、摄影师钱江给 毛泽东写信,汇报《海霞》问题……”   “8月29日,湖南省文化局写信给文化部,提出湘剧高腔《园丁之歌》是 好戏,舞台记录片《园丁之歌》是好片子,要求准予上演、上映……”   “……《园丁之歌》未能得到平反,尽管它是几部作品里边毛泽东唯一看过 并鼓了掌的。形势在不知不觉间起了微妙的变化。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园丁之 歌》就是那枚最先飘坠的树叶,它标志着1975年短暂的、热烈的夏天过去了, 人们该打点衣服,准备迎接秋寒了。”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8月12日,姚雪垠写信给江晓天诉苦:“……《李》 的工程浩大,而我已是老年。倘若不得领导理解,给予支持,这工作很难顺利进 行……”   “8月28日,《人民日报》最先透出了秋的信息。人们从第一版显著位置 上看到了即将发行的《红旗》第九期目录,赫然排在头六名位置上的,都是关于 评论《水浒》的文章……”   1975年9月中旬,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召开。“邓小平在大寨露了一下 面,就回北京去了,江青却在这里自由来支,随意讲话,而报纸上和电台里,对 宋江和‘投降派’的批判声日甚一日,虎头山上落叶惊秋,明眼人早窥见了中国 政治局势的未来演变。”   又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江晓天给姚雪垠写信:“最近有个想法,供你参考: 可以给主席写封信,报告《李》稿的写作情况和你的愿望。所传主席一卷说的话, 虽尚待了解确切,但看来是有这回事,说明伟大领袖对《李自成》一书是关心的。 你已近高龄了,虽然健康状况较好,但要完成五卷,还是抓紧时间为好。出版晚 两年问题不大,我是想早把它搞好,包括早点排印,多听听工农兵和各方面的意 见。目前这种情况无法进行。妥否,请酌定。”信写于9月28日,却拖到10 月4日才付邮。其间的停顿,该是江晓天思虑再三的消耗。   10月7日,姚雪垠接到江晓天的信,他立刻回复说:“……你建议写那一 封信,很重要,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将慎重考虑,如何措词,如何能确实送到他 老人家面前。不宜匆忙从事,亦不可使外人知道……”   同一日,姚雪垠也给茅公写了信:“……关于江晓天同志的建议,我正在慎 重考虑。有无必要,何时写信,如何能达到主席手中,如何措词,都要仔细斟酌, 务求妥当。”   在这两封信里,姚雪垠都耍了一个小小的手腕——对江晓天说“不宜匆忙从 事”,对茅公说“有无必要,何时写信……都要仔斟酌……”好象他并不着急, 好象他对此不是兴趣很大。而实际上呢,他却是立刻付诸行动,于当夜拟出了给 毛泽东的信稿,于次日——即10月8日,给原武汉市委管文教的书记宋一平写 了信,同时把给毛泽东的信稿附上一并寄出,请教这样做行不行。“这算不得说 谎。”他给我解释,“这既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保护别人。因为在当时的 情况下,这样的事情总归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10月12日,宋一平回信了:“雪垠同志:八日来信收到。得知《李自成》 在继续修改、创作中,并知你身体健康,甚为高兴。你的信我给一位领导同志看 了一下,我们认为直接给毛主席写信的想法很好,信的内容也是好的,建议在信 中具体提出请主席批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信最好用毛笔写,字写大些。我可 以负责托人直接呈送到主席手中。我是七月上旬分配到哲学社会科学部工作的, 与你搞的事业颇有些关系,其中有两个文学研究所。这个工作对我来说困难是比 较大的,但我抱着勤勤恳恳为学术工作者热心服务的态度,还是可以尽些力量的。 祝你写作顺利!”   10月16日收到宋一平的信,姚雪垠10月19日就把给毛泽东的信塞入 给宋一平的信套里,投进邮筒中了。   11月6日,宋一平回信:“雪垠同志:你的信主席已有批示,你的要求已 得到满足。但我未见到批件,无法具体告诉你,估计不久就会通知你们的。”   这么快?姚雪垠既欣喜又吃惊,事后他才知道了整个过程:宋一平接到姚雪 垠的第一封信后,立刻同胡乔木、吴冷西、邓力群等同志商量,决定由胡乔木给 毛主席写一份报告,把他的信呈送上去。姚雪垠给毛泽东的信寄到宋一平手中是 22日。宋一平转交胡乔木,经过再商量,再由胡乔木写报告,报告所署日期是 10月23日。然后经过转呈,耽搁数日,到了病中的毛泽东手中,已经是10 月底了。毛泽东阅后用粗铅笔潦草批示:“印发政治局诸同志。我同意他写小说 李自成二卷、三卷至五卷。”所署日期是11月2日。   “11月,电台突然提前广播了《红旗》杂志将要刊登的梁效文章:《教育 革命的方向不容篡改》。这篇文章成了公开进行‘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信号。”   “也就在这个月里,文化部在北京召开创作评论会议,收集‘右倾翻案风的 奇谈怪论’,作为‘从文艺方面批邓的专题’,《创业》影片前前后后的事就成 了这种‘奇谈怪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依然是作家乔迈的“背景解说”。   因为毛泽东的支持,更因为“创业”勇士们的掩护,之后就再没有人来找过 姚雪垠的麻烦。这样,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时刻,他居然可以“躲进小楼成 一统”,“偏安一隅”驱驰起他的艺术思维来。个人的小环境与整个社会大环境 的不谐调,本来就容易生出误解,而从不肯敛藏锋芒的姚雪垠一旦处于顺境,其 性格中的缺陷就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张扬。于是白眼渐多,非议渐起——这是自 然的,很正常,他怨不得别人。但是无论如何,敢于上书毛泽东,这在当时确实 需要足够的勇气。当他跟我讲起这些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十六年了,但他的语 气中仍然充满着对“竟然安然无恙”的庆幸:“多亏当时大家齐心协力紧锣密鼓 地搞,如果稍一拖拉,事情是个什么结果,就谁也说不清了。”   有意思的是,正当我与雪垠老在草拟回复陈纪滢的书信时,适值某地方报纸 的一男一女两位编辑来访,主题是毛泽东对姚雪垠的两次帮助。按说,接待来访 者,我应该参加才是。但因为总有人来问这些,我听得心烦,就借故躲开了。客 人走后,雪垠老责备我“不懂礼貌”,我申辩说:   “这点事儿我都听了十几遍,背都背下来了,外边谁不知道?以后再有人问 这些,你最好来他个‘无可奉告’。”   “那怎么行?他们都是带着任务出来的,完不成任务回去要挨批评,还要扣 奖金——我们不能敲别人的饭碗呀。”   “那就谈别的。”   “谈什么呢?”雪垠老两手一摊,一脸无奈:“同茅公我可以谈小说;同克 家、荒芜可以谈诗;同关山月可以谈国画,同姜东舒可以谈书法……同这些不速 之客,一时找不到共同话题,只好主随客便,让他们牵着鼻子走,他们问什么, 我答什么——这种办法很省力,我可以偷懒——不动脑子。”   “这回事都说八百遍了——你烦不烦?”   “烦也没有用。如果有第八百零一个人再来问,我还得说。”老人叹一口气,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无论如何,人家乘兴起来,总不能叫人家败兴而去吧?”   “别人问是别人的事,你总说这些,我觉得太俗气。我愿意听你跟那些专家、 学者的谈话,有知识含量。”   “那也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专家、学者中间也有爱谈论这方面事情的,我 的故交中就有这样的人。长时间不见,他来了,问起来,也只好说——我这也是 学着入乡随俗,与时俯仰呵!”   我凑趣:“总给自己‘美其名曰’。什么‘入乡随俗与时俯仰’,说白了, 不就是‘看风使舵’、‘见人下菜碟’吗?”   “果真如此,可是我的一大进步呀!”说罢,仰天大笑。   我也跟着放声笑起来。   此情此景,恍如昨日,雪垠老却已经离去一年有余了。给陈纪滢的信,初稿 是早就成形的,只因为雪垠老一句“先放一放再说”,从此便再没有提起。随着 雪垠老的仙逝,我以为那信稿也便从此再无意义了。不想今年盛夏,偶然从《黄 河》上看到一篇《姚雪垠与毛泽东》的文章,读罢之后首先忆起的是雪垠老关于 “入乡随俗与时俯仰”的一段话,继之觉得文章所写内容所述事件与我所了解的 情况很有些出入而与陈纪滢的观点颇为相近。作者姜弘先生,又称为雪垠老的 “老朋友”。于是由文而及人,由人而及事,就很自然地勾起了对这件本已尘封 的往事的记忆,便信手拉拉杂杂写来,以为研究者们多备一份参考资料,同时也 想藉此与姜弘先生商榷,所以把《姚雪垠与毛泽东》这个宏伟的题目嵌进了我的 题目中。顺便还想借此机会,指出姜弘先生出在他文章中的两处疏漏:   其一,文章说:“在战时的重庆,年轻的姚雪垠风流倜傥,活跃非常。他一 方面任职于全国文协,是知名的作家,同时又在大学任教,不但是教授,还担任 过中文系主任、文学院长。”    错了。   错在把重庆、三台和上海三地混为一谈,把1944和1951算在了一 起。事实上,雪垠老战时只在流亡的东北大学任过中文系副教授,没有担任过中 文系主任,且是在四川三台而非重庆。他担任系主任和文学院长是在解放初的上 海私立大夏大学,但“系主任”三字前面应加“教务”而非“中文”,“文学院 长”前面也应添上“代理”两个字。不信?有雪垠老1951年3月13日写给 卢熔萱的信为证:   “萱兄:得悉兄有成功希望,甚快甚快。已函嘱东方书社寄上修订本《记卢 熔萱》一本,最近得暇,再托人去上海时顺便买几本寄上。从前我曾寄给周恩来 先生一本,将来兄可直接寄给周、郭两先生、吴主席,并给他们写信。俟兄再有 研究成果,那本书就再修改一次出版。弟于去年任文学院长,寒假以来又任教务 长,事忙,且与写作事业相违。打算作到暑假,再作请求,以冀埋首乡间,与农 民一起生活,从事写作工作。”       其二,文章说:“当时,姚雪垠已把《李自成》第一卷写完,正忙于联系出 版的事。1962年年底,他为此专程去了一趟北京,回来后和我谈及在京期间 所受到的礼遇和赞扬,告诉我他都见了哪些重要人物,谁又说了些什么。说时滔 滔不绝,喜形于色。这也难怪,刚刚还被骂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转眼间 受到如此的礼遇和赞扬,内心的激动和满足是难以掩饰的。这中间,他最重视也 谈得最多的,是茅盾和吴晗。一个是文学泰斗,一个是明史权威,他们的意见当 然十分重要。十分可贵。”    又错了。   首先是时间不对。雪垠老这一次去北京是1962年10月初而非年底,因 为江晓天在给他的信中催得很急:   “雪垠同志:九月四日的来信收到了,勿念。吴晗同志非常热情,他于九月 三日至五日三天的时间就将全稿看完,而且看行很认真仔细,有些错字、漏排的 字都改、补上了。六日上午约我们在他处面谈了一次,他给大作很充分的评价, 也提了一些很好的意见(详待面告)。当时,我们进一步向他提出要求:作者还 要写四卷,有些问题很想向你请教,他满口答应。不过,他十月间出国。你因剧 本脱不开身,九月来不了,但是希望你来京日期,至迟不超过十月十日,晚了, 吴一走,几个月后才回国。”   所以,雪垠老果真年底才到京的话,是不可能见到吴晗的。   其次,姜弘先生所言雪垠老在京见到的人也不对。仍以江晓天的信为证:   “雪垠同志:来信敬悉。《李自成》排印稿已如数奉寄,武汉省、市委一些 负责同志处也已遵嘱分别寄去,并附有编辑部的信。北京,郭老和茅盾老各寄一 册,尽量争取他们能看。您如能亲自写信给他们更好,吴晗同志处已送去,并当 面和他谈过,他很热情。阿英同志已约好,明后日去看他。沈从文对明朝服装很 有研究,李文治,明民变史专家。重点在以上四人……”   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雪垠老确实希望茅公和郭老能看《李自成》的排印 稿,但中国青年出版社对此没有把握,只答应“尽量争取他们能看”。即使这样, 也还希望姚雪垠“如能亲自写信给他们更好”。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两位泰斗 都政务缠身且都年事已高,再给他们凭空增添劳累,这事情由谁来说都不好张口。 所以姚雪垠当时没有“写信给他们”,请他们大驾把关的事情也便不了了之。如 果雪垠老这次从北京回武汉后就向人大谈见茅盾如何如何,那可就是真正的“无 稽之谈”了。如果雪垠老没谈而别人说他谈了,其性质自然也一样。   雪垠老这次在北京的活动日程,全由《李自成》的责任编辑江晓天安排,并 自始至终由江晓天作陪。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江晓天先生现已退休在家,有关事情, 给他拨个电话一问便知。   不过,姜弘先生所言茅公对《李自成》的“具体意见”确实有的,但不是当 面谈出却是写在信上,且不在1962年而在1973年之后——1972年臧 克家从湖北“五七”干校回到北京去看茅公,茅公问起姚雪垠。之后臧克家把茅 公的美意和通信地址写信告诉了姚雪垠,姚雪垠才恢复了与茅公的通信联系,此 后一发不可收。茅公对《李自成》的“章法布局”、“笔墨运用”的“具体意 见”,便都是在这些信中用漂亮而恭正的小楷写出来的。   上述两点,都是无关宏旨的小事情,“细碎而陈旧”,本不说也罢。无奈跟 着雪垠老学习过几年,便总也忘不掉他的一句话:“信史、信史,不‘信’何以 为史?”于是便忍不住把自己所知道的一点东西悉数倒了出来。是耶?非耶?敬 请方家指正。   我生也晚,给雪垠老作助手更晚。雪垠老与姜弘先生的友谊,我未亲见。但 在编纂《姚雪垠书系》的过程中,有幸看到了雪垠老写给姜弘先生或者写给他人 而提到姜弘先生的几封信,那字里行间,都洋溢着对姜弘先生从工作到生活全方 位的关切和牵挂,读之确实令人感动,故作部分摘录,公之如下:   “啸岚兄:你来信提到姜弘所需要的药,正式名称为眼明注射液。接到你来 信后,我即托人向北京医药公司打听,缺货。昨日出版社有同志从天津回,天津 方面同志答应帮忙,买到带来。药不贵,唯该药厂(天津生化制药厂)因燃料困 难,影响开工生产。俟买到,即交姜弘,算我赠送。(1976年1月19日)”   “姜弘:你开始写文章,这件事本身颇使我高兴。四五十岁的年纪,还是有 为之年。但时间稍纵即逝,如再不抓紧,想从专业上有所成就便没有时间了。大 文看了一遍,虽然有细致的意见,但目前拿出这样的文章似乎晚了一点。关于形 象思维的文章,几乎各文艺刊物都发表一些,有特殊深度的很少,所以实际上又 是一阵风,读的人也不多。你今后最好当大家都在赶论某一问题时你不管,在风 头来时要耐得寂寞,自己选一问题,追求‘独到’研究;纵然不是‘独到之见’, 也要争取‘不一般’。如能那样,方可真正做出成绩,不同流俗……(1978 年5月8日)”   “姜弘:关于现代文学研究会的事,三四个月前,广州师范学院来两位同志, 告诉了我,但后来未得消息,不知下文。他们说只打算开一百人上下的会,为的 是节约经费。等我得到消息,我当尽力推荐你们去两位同志参加。但是我也不敢 说有十分把握……(1980年3月25日)”   “姜弘:关于你的工作问题,过了目前阶段,仍可设法换换。此事,我已在 给张啸虎同志的信中嘱咐了。今后,要尽力克服偏激情绪,也避免看问题的片面 性。要扬长避短,争取在老年做出贡献。不要灰心,不要泄气,利用时间读书, 思考问题,研究问题。要耐得寂寞。对你说来,少作不必要的活动,少发言,埋 头读书,最为要紧。(1984年1月20日)”   “汝捷同志:姜弘前些日子来北京参加了一个纪念《延座讲话》的会,你在 社科院时,可就近约他谈谈,他会告你一些思想斗争的消息。脱离了现实斗争的 总形势研究文学理论恐怕不行。另外,夏振坤院长对姜弘进社科院工作表示欢迎。 姜弘的晋级副教授问题,据说基本上决定了。等职称宣布之后,即可转入文研所, 你们那里的力量就加强了。关于姜弘的工作问题,我用不着给夏、张两位院长再 写信,请你在时机成熟时帮姜弘提一提好了。(1987年3月6日)”   读罢这些信件,难免不又想起来姜弘先生在他的文章中说过的话:“在离开 木樨地的途中,我已经意识到了,他对我的关心和劝导是真诚的,但对比一下会 议期间李何林、楼适夷、黄源三位长者对我的关怀和鼓励,区别是明显的:他关 心的是我在政治上的安危,而那三位长者所注意的是我的学术观点和研究计划。”   的确,雪垠老应该受到诮议,谁叫他放着《李自成》不抓紧写,却偏偏费时 费力地为别人又是买药、又是争取会议名额、又是联系工作呢?工作——可不是 有关“政治”吗?只是我还有一点想不通:以雪垠老的性格和处事态度,如果别 人不主动跟他谈起诸如工作调动之类的事情,他是决不会想到从这方面关心别人 的。莫非,对姜弘先生,雪垠老是来了个“例外”?   附带问一句:姜弘先生在把这些信捐赠给《姚雪垠书系》编委会的时候,可 否还记得这些信里都说了些什么吗?   ① 姚雪垠《学习追求五十年》 ◆          我所知道的谭甫仁被刺事件               ·周孜仁·   谭甫仁,广东仁化县人。一九二七年参加南昌起义,后历任红十二军连政委, 六八七团政委,红一军团一师政治部组织科长,军委总政组织科长,红十五军团 七十八师政治部主任,参加长征。抗战期间历任八路军一一五师三四四旅六八七 团政治处主任、旅政治部副主任,八路军野战政治部组织部长,一一五师三四三 旅政委,八路军二纵新编三旅政委,一一五师教导七旅政委,冀鲁豫军区副司令 员。解放战争时期先后任东满军区政治部主任,东野七纵副政委。建国后任十五 兵团军政委,广西军区副政治委员兼政治部主任、第三政治委员,武汉军区第二 政委,工程兵政委。一九五五年授中将衔。   罗列以上一大堆军历,除了想介绍死者的光荣历史,另外一层意思——按当 时的“划线”方式——是想说明谭甫仁当属林彪心腹爱将,从而文革大乱,他得 以以中央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班主任的身份,主持多个省市麻烦问题的解决。这样, 一九六八年八月,待到全国各省的革命委员会均已先后成立,仅余的福建、广西、 西藏和新疆也已就绪待建,谭遂以“封疆大臣”之尊走马上任,飞赴云南,作了 省革命委员会主任兼昆明军区政委,集党政军权于一身。   谭行事大刀阔斧,敢说敢干,颇富魄力。上任伊始,旋即以“划线站队”、 “围海(滇池)造田”、修“万岁纪念馆”三板斧,在云南全省很快树立起毋庸 质疑的巨大威望。一九七○年十一月,云南召开全省第二届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 分子代表大会(简称“学代会”,计划每年一届。一九六九年开了第一届。第二 届代表数号称上万,故又称“万人大会”),其时,笔者作为“谭办”秘书参会 调研,一位山区代表在开幕式后深情无限地对笔者表白,说他看见谭政委身体如 此健壮,实乃云南人民的最大幸福,他还激动得当即大呼一句:“毛主席万岁!” 接着呼第二句:“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再接下来——他说他真想再想喊第 三句,因为怕犯错误,终于没喊出声来——我当然知道他想喊什么,只能对这位 山民的质朴憨实报以一笑而已。   仅此一端,足见当时谭在云南边疆的威望之高。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那个万人大会闭幕后的第三天,谭甫仁即被枪手击 毙。身上共中三弹:颈部、肩颊部和胸部各一。其中一弹从胸部心脏旁边穿透, 谭血流如注,立扑于地。暗杀发生在凌晨4时50分左右,后,周恩来亲自安排北 京专家急飞昆明实施抢救,终因伤势过重,救治无效而亡。时间是当日中午12时 许。谭一九一O年出生,去世时正好六十岁。同时被暗杀的,还有夫人王里岩。   该案件发生的时间是十二月十七日,按照时钟表示法,“12·17”亦可理解 为零点十七分,所以在当时正式的文档和会议上,这个案件标称为“017案件”。   几十年后的现在,中国人对高级干部非正常死亡算是见得多了,且不谈贪赃 枉法如成克杰、胡长清者流,即使如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李佩瑶的被劫杀也并无大 的轰动。但是,在“无产阶级专政”非常强大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这类事情却 绝无仅有。凶案既出,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一九三六年因列宁格勒市委书记基洛夫 被刺而引发的苏联大肃反。谭案虽远没有那么严重,但也够触目惊心的。昆明戒 严多日,捕人无数,外间传闻则更是玄乎离奇,真伪莫辨。最流行也最荒诞无稽 的版本,就是说林彪密命谭何日何时将飞经昆明上空的某次飞机断然击落,谭事 觉蹊跷,狐疑难决,最后试着先将飞机迫降再行定夺,不料飞机着陆,周恩来竟 然从舷梯款款而出,吓得谭大惊失色——接下来的故事就顺理成章了:林彪为了 灭口,遂派人将谭秘密干掉了事。在当时的情况下引出如许传闻也不是没有理由, 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无产阶级专政如此震慑人心,而谭甫仁身边的戒 备如此森严,能对他如此成功实施暗杀,肯定绝非普通人能够所为,也绝非个别 人能够所为,定然该是一个错综复杂、蓄谋已久、集团策划的惊天大案了。   案件发生时,笔者正好供职于昆明军区调研组。谭从北京来昆,带来两个贴 身秘书,一曰王克学,时任昆明军区党委办公室主任,负责为谭照看军内事宜, 另一位叫甫汉,河北平山人,负责为谭照看地方工作,为此,甫专门组建了一个 班子,由谭亲自命名为:“昆明军区调研组”,地点位于司令部大院八号楼。八 号楼文革中被人称为云南的“中南海”,在外间看来是非常神秘的。军区调研组 就被外间叫做“谭办”。   “谭办”成立于一九六九年十月,次年谭被暗杀,机构就自然解散。只是谭 甫仁被杀前后,笔者正好身处军区大院,整个过程中的所历所见所闻至今记忆犹 新,故择其要者追记于后,以飨读者,并供有关史家参考,如有讹误,恳请指正。            凶案的几个蹊跷之点   “017案件”在外间之所以被传得神乎其神,是因为案件的发生确有许多蹊 跷之处。   蹊跷之一是发案时间。第二届“学代会”十一月中旬开幕,为时一月,闭幕 式是十二月十五日举行的。谭很喜欢去专州、下基层视察。闭幕式前,他一直在 外巡游,十三日才返驾回昆。讲话稿当然由秘书事前拟好,十五日他去会上念过, 计划十八日左右还要外出视察。凶手不早不晚,恰恰非常准确地把暗杀选定在了 十七日。   第二是警卫条件。谭甫仁的住宅共布设了五个警卫员,前门二人,后边三人。 那时候正值“备战备荒”,要和苏联打仗,部队正搞所谓“千里野营拉练”,他 的警卫员们不例外,也被拉走了三个,仅仅剩下了两人。   第三,环境条件。说到此,必须对谭的住宅多花些笔墨介绍。谭甫仁住解放 新村32号。解放新村是一个大院,位置所在,解放前还系城郊野地,是富人们的 别墅区。这片地界解放后悉数划归了驻昆部队,四面高筑围墙,将其中若干别墅 整个儿圈起来,取名为“解放新村”,也就是昆明军区司令部大院。谭甫仁所住 32号就是其中之一幢。别墅围墙很高,一般人,即使如凶手那样搭上一条凳子是 绝然不能爬进去的,除非梯子。而事实上凶手就只搭了一张条凳。这张条凳是从 食堂端来的。32号对过,隔着一条院中窄路,就是军区机关的中灶食堂(即干部 食堂)。我们每天都在那儿吃饭。   另外还有其他一些所谓蹊跷疑点,如:食堂原来养了一只狗,偏偏出事前一 两天失踪了,等等,这些应该是好解释的,这类作案的环境准备,哪怕单个人也 完全能够实施。而前面说到的几个条件,外人、单个人就很难办到了。   问题恰恰在于:凶手正是昆明军区前保卫科副科长、专门负责首长保卫工作 的王自正。王对于军区内部情况,对首长及首长住宅的情况,包括活动规律、房 屋结构,甚至主房、副房的布置等等,均了若指掌。再有,军区保卫部的枪械室 没有明锁,只要知道密码,就可以开柜取枪——所有这些条件他都具备。于是, “文化大革命”中发生在中国西南一隅的惊天大案,顺理成章该由这个叫王自正 的军人来进行实施,并且得手了。              暗杀全过程追记   为了说清暗杀的全过程,必须对谭甫仁住宅的环境再做一些补充描述。   和32号后墙平行布置的,是昆明军区司令员王必成的住所,也是一幢别墅 (号码记不起了)。两幢别墅背靠背,后墙之间的距离约摸两三米。王的围墙也 很高。两堵高墙之间的夹道就被谭的警卫员用砖石在两端砌起短墙,围出一个长 条形的小天地,开垦成了菜畦,种些葱蒜豆苗之类的作物,并从32号的厨房专门 开一小门与菜地相通。   问题就出来了:短墙的高度远远低于别墅本身的围墙,于是就留下隐患—— 凶手王自正就正好由此短墙爬了进去。他是从食堂取来凳子的,站上去,很容易 便进入了菜地。破案者提供的线索之一:凶手身高约一米七左右,理由就是这身 高加上凳子的高度,正好能方便地爬墙而入。   一九七○年十二月十七日是一个非常寒冷的日子。绕大院而过的环城公路 (现在叫西昌路)一入夜便阒无人迹,记得当时我们偶有急事晚归,骑单车经由 密树森耸的环城公路,还常有厉鬼追魂的恐怖之感。王自正是凌晨4点左右潜入 的,那时候军区大院绝对安静。所有人都安卧睡乡。他于是人不知鬼不觉地由短 墙而入菜地,由菜地而入厨房,由厨房而入小院,由小院又非常方便地踅上小楼, 接近了谭甫仁的卧室。   这儿又得对别墅院的结构继续作些补充。别墅前门有警卫室一。原来住二人, 现在只一人。然后是一片花园。接着就是小楼了。紧靠后墙是一排附属平房,有 厨房、贮藏室,还有房间供警卫、保姆及其他人等居住。平房和小楼之间是斜长 形的天井。凶手就是从厨房穿过天井进入小楼的。谭甫仁卧室在二楼,凶手非常 清楚,竟直去敲响了应该由谭居住的主卧。   那一晚,谭恰恰没有住在自己的屋里,是夫人闻声起床开的门。   手枪子弹已经上膛,凶手直逼王里岩——接下来的情节是目睹过现场的人的 推断,王自正这样问道:“谭甫仁在什么地方?”王回答的是:“不知道。”凶 手急眼遍扫屋子,谭果然不在,于是开枪把王夫人射杀。根据看过现场的人介绍, 说夫人是被逼坐在沙发上击毙的。子弹正击于额心,弹洞四周的皮肤已被枪口喷 出的气体灼焦。凶手显然是用枪口死死顶紧夫人额头抠的枪机。这样做的目的是 想让声音更小一些。   一九七○年十二月十七日凌晨4点多绝对安静。这枪声绝对是惊天动地的。 既已抠动了手枪,凶手接下来显然是准备逃走了。恰恰命中注定,那一晚,理该 谭甫仁死于枪下。他住在旁边另外一间屋里。听见枪声,他便往外跑。几乎和谭 同时跑上走廊的,还有他的姨妹,排行老六,人称六姨,在省革命委员会政工组 教育革命领导小组供职。我的印象里她是单身一人。其时她也住在二楼。她跟出 来,听见谭大呼“什么事?什么事?”直往楼下跑,于是也跟着跑起来。   事实上,枪声已经响过,宁静已被打破,当时谭甫仁如果坚守不出,对方是 不会、也不可能一间屋一间屋搜寻的。谭的自动现身,定然让凶手喜出望外了。 王自正立即跟上,在谭身后急追不舍。从二楼仓促而下的队伍于是形成这样一种 格局:谭位处第一,凶手第二,六姨第三:三人一溜儿地往楼下跑了去。   凶手只有六颗子弹,已经用了一颗,六姨如果能够参与搏斗,将凶手的子弹 再消耗一些,整个事情可能就完全另外一个样,可惜她没有这样做。事后,她只 是以目击者的身份提供了线索,说凶手身着军大衣,面带口罩,脸略胖圆,大眼 睛。如此而已。   谭甫仁当然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急于要呼叫警卫员,出生入死的将军在 和平年代过得太久,他已经忘记武器是自己的第二生命,他已经没有随身佩枪的 习惯,已经本能地把警卫员视为可靠的盾牌。可惜现在的情况是:年轻人都睡了!   前面说了,野营拉练把警卫员拉走三个,现在只剩前门一个,后面一个。前 门距离稍远些,谭就踅进小天井,直奔附属平房敲打警卫员的房门。奇怪的是: 警卫员的门偏偏不开!   警卫员就十八岁,是不是磕睡太大?俗话说:“三十年前睡不醒,三十年后 睡不着。”可现在的问题是:明明枪声已经响了,明明命在旦夕的首长把门敲得 山响,磕睡再大也不会如此不省人事呀!案发后对该警卫员进行了审查,他说他 当时确实已经醒了,而且他确实也听见了枪声——正是因为听见了枪响,他害怕 了。他说这些年没仗打,当和平兵,听见动了真家伙就吓得全身发抖,两条腿只 管往一只裤筒里塞……   那么,事情是不是如此呢?五年后,邓小平复出主政的一九七五年,公安部 派副部长赵苍壁来滇重新审理此案,那时事过境迁,已被关得晕晕乎乎的警卫员 才如实招供,说那一晚他正和保姆睏觉呢。他以为有人捉奸——那年月通奸的事, 罪名可是大着呢——他不敢开门。   警卫员正当年华,那保姆呢,据说是某国民党军官的太太,老公跑了台湾, 一个人就留在昆明老家替人烧饭浆洗度日,她的年龄应该不小,至少五十上下了。 按照当时流行的阶级观点,其准确称谓应是“伪军官太太”,即使不加惩治,也 需要从严控制的,可她偏偏却留在了“云南王”的身边,此事真让人匪夷所思。 据笔者记忆,保姆很爱整洁,成天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白皮肤,五官十分端正, 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儿。但不管怎么说,那时她毕竟已是隔日黄花,怎么会在共 产党高级领导干部的身边演绎出这等鸟事?这也让人啼笑皆非。   总之,一切条件都为凶手准备停当。窄窄的小天井里,谭甫仁已经无处可逃, 王自正非常从容地开始对自己的猎物进行射击。仅仅在一个小时前,这位猎物在 二千三百万云南人心目中还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庞然大物,而现在,面对握着一柄 手枪的小人物,却顿时变得如此渺小不堪!政治斗争总是不可思议地演绎着人生 闹剧。   谭甫仁来云南的一件大事就是“划线站队”,“清理阶级队伍”,追查“滇 西挺进纵队”和“国民党云南特务组”,为此他作过很多指示,比如:“(阶级 敌人)有一千抓一千,有一万抓一万,有十万抓十万,有一百万抓一百万,你们 不要手软。不要受两个百分之九十五的框框的约束、限制”;“我在个旧地区讲 了一次话,一夜之间就揪出了九百九十多个坏人。有人问,可不可以拉出去游街? 游街后能不能把这些人下放劳动?我说游街可以,下放劳动也可以,戴白袖套也 可以,让群众识别嘛!”根据有关统计,仅下关市一地,追查“滇挺”分子运动 中就打死逼死七百多人,打伤致残一千多人。打伤一万多人。临沧地区追查“慰 问‘滇挺’”一案,就株连一万多人,其中二千多人被吊打,五百多人被打伤打 残,六百多人被打死逼死。据云南省委落实政策办公室统计,曲靖和昭通地区, 受“滇东北游击军”假案牵连干部群众多达六十万人,仅曲靖就有二十九万三千 一百九十三人,其中二万多人被批斗,二千多人被关押,四千多人被打伤,二千 多人被打残,二百多人被逼死,一百多人被打死……   云南一位著名的军旅作家曾在五十年代写过一本长篇小说,叫《我们播种爱 情》,而事实是,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旗幡之下,那年代播种的却是太 多的仇恨。播种仇恨的始作俑者当然还轮不到谭甫仁,但在云南,他毕竟需要对 那么多冤魂和无辜者直接背负责任。于是,在广阔社会上演的惨剧,不可避免地 要被微缩在一九七○年十二月十七日凌晨的三十二号院的小天井里,以一对一的 形式重演一次了。   这当然是毫无悬念的对局。行猎者一共射出三颗子弹,一颗射中谭的颈部, 一颗射中肩颊骨,最后一颗尤其准,正中谭甫仁胸膛,而且显然就从心脏处射入, 谭立扑于地——王自正有充分理由认为谭已经死了,于是由原路扬长而去。   按当时官方传达的案情,说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是凌晨4点50分。但是等到秘 书赶来,等到把情况向军区各有关部门首长通知到位——不知道处理问题确实需 要这么多浪费时间的繁文缛节,还是机关办事效率太低了些?反正等到在党办召 开紧急会议,决定立即对军区司令部大院实施戒严,已经是6点过了。   凶手的效率却是很高的,在第一波暗杀得手之后,他已经又非常从容地去军 区政治部大院进行他的第二波暗杀行动,接着又非常从容地回到了他的住地平静 入睡。   王自正的住地位于离解放新村不远的西坝,隶属于昆明军区的另一个院落。 文革大规模群众斗争已告一段落。云南的两大派:“八二三”和“炮兵团”的生 死搏斗,早在两年前的八月,便以谭甫仁的“划线站队”而尘埃落定。剩下的事 情就是对上面说到的那些“叛徒、特务、走资派”、“滇西挺进纵队”、“国民 党云南特务组”、“滇东北游击军”,等等,这些阶下罪囚进行没完没了的审查、 处理。王自正正是前面说到的许多被审查者之一。军区的这些“准囚犯”当时就 集中在西坝的院子关押。王的仇恨不是他一个人的仇恨,他代表了一大批人。他 除了对谭甫仁恨之入骨,对虐待他们的整个对立面都恨之入骨。原单位负责人保 卫部一个叫陈汉宗的上司,成了他的第二个刺杀目标。谭甫仁既已杀掉,天还早 呢,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要把陈也一起干掉。   司令部大院和政治部大院就隔着一条街。他走进去应该是5点多一些,天依 旧很黑。街道依旧很静。他不知道陈汉宗住房的具体位置,于是胡乱找到一间房 门便敲。开门的是一位十三岁的少年,昆明一中学生,叫马苏红。迷迷瞪瞪起床 来,他把王自正引去了陈的家门口。小孩认识陈,对王也很面熟,引路回来自个 儿又囫囵睡了。   非常幸运,陈汉宗当时不在昆明,他出差去了。他夫人也不在昆明。王暗杀 无果,匆匆忙忙又潜回西坝了。   一位正在被审查者,何以能够如此方便地出入住地?这当然也是一个问题。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这帮家伙已经被关押快两年,好象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图谋不 轨的危险行为,就放任不管了。   反正王自正把他想做的事情已经做完,回到西坝,他非常满意地平静睡去。 而大搜捕,正在全昆明开始。                我的印象   本段插入的是笔者个人当时的经历。   凶杀发生那一夜,我正在军区大院八号“谭办”安睡。   离三十二号有相当距离的八号楼是解放前美国新闻处的住所,也是一幢小别 墅,绿树花藤,森然一片,很静。其时笔者为单身汉,除办公室并无别的地方安 身,那一晚自然在八号院的值班室高卧。需要补充的是,那时手表对于我尚为可 望而不可及的高档消费品,独卧小楼,绝对毫无时间观念,每天同事们进门了, 我就知道上班了,马上起床就位。一九七○年十二月十七日这天早上,偏偏谁都 没来上班。   等我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发现时间不早,我急忙赶去食堂吃饭。食堂早 已关门闭户。整个大院一派冷清。正觉蹊跷,看见食堂对面有许多军人,一个个 默默低头慢徊,在三十二号周围的草地上做地毯式的搜寻。那一天天气极冷,满 地白霜,草地上踏得乱糟糟全是脚印。当时我就纳闷:是不是秘密图纸丢了?虽 对侦破一窍不通,但破案小说我是读过的。像这样搜寻案犯,不但找不到线索, 原来有一点线索倒被这帮笨蛋破坏殆尽。饥肠漉漉,我又骑车出街觅食,这才发 现,一号门、环城公路侧门和东寺街侧门都已封锁,确信是出什么大事了。   回到八号,警卫员对我的孤陋寡闻感到惊讶:你怎么不知道呀?谭政委,出 事啦!   从那一天起,我被独困在院里整整三天!   八号寂寥有如死城。外部世界发生的一切我都无从知晓,有一种坐牢的感觉: 一座很精致的牢房。只是每天半夜都会有军人惊吒吒冲进来,荷枪实弹,手臂上 还扎条白毛巾。他们一进来就把守住各个门口,然后气势汹汹地要我将办公室的 门和橱柜一一打开。好象凶犯窝藏在这幢人迹罕至的小楼里。   三天后,开始上班。谭死了,我们的顶头上司甫汉独个儿躲在他的办公室里 伤伤心心哭,我们就更无事好干了。按照布置,就让我们每人写交代,按小时为 单位,说明那些天的所作所为,包括每一个细节。我记得我写得绝对清楚:几点, 一个人在办公室学毛著学马列;几点,学习累了去院里散步;几点,在阳台上拉 二胡;几点洗脚上床,一个人唱了样板戏选段——均无证明人,除了门口站岗的 警卫战士。                案破前后   案发当天6点,军区大院被封锁,接着,整个昆明市也被封锁了。空中交通 完全关闭,陆路交通也实施了严格管制,车站道口过往人等均需进行严格盘查。 昆明全城更进行了地毯式的大搜捕。根据六姨提供的线索以及侦破人员对现场的 分析,凡身高一米七左右、圆脸、大眼睛、微胖者,均视作犯罪嫌疑人。几天之 内抓人无数,笔者不知具体数据,不能在此妄言。   问题是,虽然破案搞得声势浩大,风声鹤唳,但事过半月案件侦破却毫无进 展。听说是周恩来非常光火了,狠批了昆明军区这帮无能之辈,明确指示:破案 并不难,问题在内部。此话不是原文,笔者也未见到准确的书面材料,但作为一 个精明干练、经验丰富的政治家,周恩来如此判断当是十分精准、一针见血的。   昆明军区于是急调十一军副军长赵泽莽来昆主持破案工作。原保卫部大多数 人员一时都成了嫌疑对象,被弄到城外军区外训队“学习班”接受调查。原负责 组织侦破此案的军区保卫部长景儒林自知难说清楚,在学习班开学的第二天早上, 趁大家去食堂用餐时分,用尼龙网兜悬在床头栏杆上自缢身亡。   赵泽莽原系五十四军军官。一九六八年秋五十四军由重庆调防来滇,次年又 离滇北调,留下一部分骨干组建十一军,赵便是留守者之一。五十四军系四野嫡 系。在林彪政治地位如日中天的年代,由五十四军的人来主持破案,当是顺理成 章的事。自杀身亡的原保卫部长景儒林是老昆明军区的人。老昆明军区都是二野 班底。我在“谭办”供职时常常听到一句话:昆明军区不整顿好,林副主席睡不 着觉。“把昆明军区建成林副主席放心的军区”,是当时大会小会都要挂在嘴上 的一句口头禅。   赵泽莽上台后迅速把侦破重点收缩到军区内部。据说,还让目击者——目击 者当时就知道一个,六姨——去军区各办公室指认。数日指认无果,于是第二个 目击者:马苏红,就是前面说到的、为凶手引路的那位少年,这时候浮出水面了。   马的父亲也是政治部干事,在组织机关干部回忆、提供侦破线索时,他突然 想起了案发当天早上曾经有人敲门让他儿子去为他带路找人,于是向组织作了报 告。侦破人员很快找来少年对详细情况进行了询问。问他:你知不知道那人姓甚 名谁?马说,他只知道那人的儿子叫什么什么而不知其父亲为谁。七十年代那会 儿,干部宿舍设施条件都很简陋,从无家庭卫生间一说,大人娃娃要洗澡都是去 司令部大院的共用澡堂。马苏红和王自正的小孩常在澡堂相遇,年龄相近,总喜 欢一起打闹。侦破人员迅速查阅了户口簿——军区人员都登记公共户口——很快 查到了那位小孩的父亲,叫王自正。   发现这个名字,大家就有些奇怪:他不是正在被审查的保卫科副科长吗?他 不正关押在西坝吗?身被羁押,他怎么能够顺利实施如此惊天大案?……马苏红 那年十一岁,记忆力正好,他确信那人就是王姓小孩的父亲,而且他确信他可以 指认出来。   童言无欺。凶手这一下被罩入法网了。   接着就带小马去了西坝。破案人员让他站上当院小楼的二楼阳台,然后通知 所有被审人员到院子当心去打扫清洁。马苏红没有犹豫,很快就把王自正认了出 来。侦破人员问:确实吗?他说,确实。于是马上通知所有被审人员在操场上集 合排队,让马苏红从队首向队尾走一遍,对所有人员再过一遍——马又一次准确 无误地把凶手辨认了出来。几十年后,马已身任云南省建设厅处长,他对笔者说 起当时情景还记忆犹新。“那一刹那王自正的眼神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恐慌, 惊讶,可怕,非常绝望!好象汗水都吓出来了。”他说。   这算不算一个非常不聪明的做法呢?凶手确实被指认出来了,但显然又已打 了草,惊了蛇,后来抓捕凶手时出现重大失误,就毫不足怪了。   应该说,抓捕王自正是并非草率的。把王圈定为重点嫌疑对象之后,还做过 相应而必要的证据收集工作。比如,某天一早,笔者就亲自看见许多兵士赤脚涉 进西坝河,排成数路横队,在冰凉的水中作梳蓖似的摸索寻找。保卫部有“五九 式”手枪遗失,而“017案件”现场发现的就是该型手枪的子弹。后来听说西坝 河冰凉的河底没有捞出什么结果,而在“学习班”墙外的垃圾堆中确实找到“五 九式”手枪一枝——王行凶后返回时把枪扔进厕所,被掏粪农民和粪便一起掏出, 堆在那里——再加上其他一些证据,认定王自正为凶手,应该没有问题了。   抓捕是在深夜进行的。派了许多兵士在屋外实施包围,然后由两个保卫干事 进门将王唤醒。内部传闻对抓捕过程叙述如下:   王问:“干什么?”   答:“请你跟我们出去一下。”   王问:“我可以穿皮鞋吗?”   答:“自便。”   王俯身佯作穿鞋状,突然从床下掏出另一枝五九式手枪,对准来人便射—— 垃圾堆里发现的手枪确实是王扔的,但是,保卫部丢失的手枪却是两枝,那么, 凶手手上肯定就还有一枝了,不知破案人员为何将如此重大的线索疏忽了——凶 手共有七粒子弹,十二月十七日凌晨用去四粒,还剩三粒。这时,他迅速地对来 人一人一枪,弹无虚发,一重伤一轻伤,趁二人扑倒在地,他便往门外直奔而去。 但他已无路可逃了,门外全是荷枪实弹的军人,他于是将枪口迅速对准太阳穴, 抠动枪机,把最后一粒子弹留给了自己。               关于凶案的余音   王自正饮弹自尽——而且很多证据都足以证明“017案件”确实就属他一人 所为,凶案应该于此告破了。但事实上,该案在理论上却迟迟没有结案,专案组 一直存在。   谭甫仁遇刺不到一年,即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被写进中共“九大”新 《党章》的法定“接班人”林彪突然乘机出逃,摔死外蒙温都尔汗,所谓“四野 派”随之也陷入了困境。再让赵泽莽担任破案组长显然不合适了。专案组领导权 再度易手,又改由老昆明军区的人来担任,赵的专案组的某些人又成了嫌疑对象。 死一个像谭甫仁这样的重量级人物是不多见的,这个题材当然必须用够。不言而 喻,谁抓住了破案权,谁就争取到了政治上的主动,而案件破与不破,反倒变得 不那么重要了。七十年代,整个国家都在“翻烧饼”——今天甲派整乙派,明天 乙派翻过身来又整甲派。专案组“翻翻烧饼”当然不足为怪——事情一直就拖到 了一九七五年,邓小平复出后主政,才由公安部副部长赵苍壁前来云南重新审理 此案,算是对“017案件”做了最后了结。谭的被刺,是那个特殊年代不可避免 的悲剧;案件侦破过程本身,也折射着那个特殊年代的矛盾和悲剧。   如果按当时的标准来划线,那么谭甫仁很可能被算作林彪线上的人物。据当 时所知,一九七○年的庐山会议上他也是一个跳得很高的角色。如果他不是被刺 身亡,那么等到“九一三”事件之后,他的日子肯定是不会好过的,被算作上了 “贼船”也未可知。因此,他的被害,对他本人来说,也许还算上天眷顾,免去 了一场政治劫难。   再看凶手这边,据说王自正系河南内黄县人氏,当时的传闻是,王家庭出身 富农。乃父被革命政权镇压,王故而身怀杀父之仇,用菜刀手刃当地村乡干部, 而后“混入革命队伍”。直到文革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才被当地群众来信揭发了 “罪行”,遂从五月底开始将其“隔离审查”。隔离前,已决定将其调离昆明, 派赴边疆文山军分区保卫科工作。这就出现了令人疑惑不解之处:王被隔离之前 是何原因被决定调赴边疆?隔离后,已明知其有血债在身,足见案情非同一般, 那么为何“审查”半年多了还不绳之以法,反而还继续将他与众多审查对象一起 留在“学习班”内?而且对他的监管如此放任,以至于他轻易拿到枪,轻易实施 了刺杀,大家尚且蒙在鼓里?   当时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清理阶级队伍清得“白茫茫大地真干 净”,可恰恰就在政府大员自己身边,却千疮百孔,漏洞百出。联想到当今社会, 很多领导者会上一套会下一套对人一套对己一套,如成克杰之在《东方之子》节 目采访中痛心疾首地表白:广西三千万人民的温饱问题不解决,我睡不着觉呀, 而私底下却和情妇李平几百万几千万地贪。谭甫仁那个年代倒是没听说谁贪污谁 腐败的,但领导者把所谓革命理论仅仅当做一种工具,对人对己,两种玩法,这 荒唐却又非常危险的种子,早已经播下了。   【网萃】∽∽∽∽∽∽∽∽∽∽∽∽∽∽∽∽∽∽∽∽∽∽∽∽∽∽∽∽∽∽∽ ◆              夏夜随笔五则                 ·肖毛·                 1.压抑   几场阵雨,将34度的高温暂时压下,也收敛了杨花那不可一世的气焰。但是, 雨终究打不湿夏天,过氧乙酸也掩不住怪异的气味,我还是感到压抑。   往年春天,恐被沙尘暴呛死;夏天,又怕被热死。这个夏天,更担心会被闷 死。虽说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但被空气害死总是一件“窝心”事:就算化做厉 鬼,也不知该朝谁去厉害,因为你根本找不到某个具体的仇人。幸好,最近,空 气中的酸味淡了下来,可我还是感到压抑。   如果不需呼吸……   谁都需要呼吸,谁都有权利呼吸。   所以,我不能不感到压抑。            2.一条狗,一匹猫,或是一只鸟   中午,路上很静,偶尔才能看到一个在草丛边暂时卸下疲惫与空虚的人。一 条斑驳的花狗匆匆从眼前跑过,匿入那片丁香丛中。去年曾在这条似乎永无尽头 的路上见过一只忧伤的小白狗。不过,见得最多的却是大猫:各种毛色的、警觉 的猫。有时,它们会回头看看我,抖抖胡子,迟疑片刻,然后无声地闪进树丛。   猫是最能承受孤独的动物。狐狸盼望被驯服,狗盼望被豢养,人盼望被吹捧, 猫盼望的却是最真挚的朋友--如果你真的伤了它的心,就算只有一次,他也会伺 机离去,宁愿在街头流浪。我愿意与在这条路上遇到的每一匹猫交谈,它们也有 这样的意念,可是,我们相遇的时间与地点都是错误的,它们不能不小心。   路上,还能见到别的动物,比如花鼠(或者就是松鼠,因为我从未看清过)。 看见我时,它们总是将身子一转,溜上一棵大松树,或老榆树的顶端。后来,当 我对别人谈起这种带有金色条纹的花鼠时连那些在这条路上一连走了几十年的人 都认为我在讲笑话。   有一年,我拣到一只小麻雀。当时,暴雨刚刚停住,在路的拐角,我听到几 声痛苦的、细软的叫声。抬头望望那座肮脏的大楼知道它是被大雨从窝中击落在 草地上的。它刚刚能飞,翅膀又被打湿,大概也受了点伤,想要逃走,翅膀却拍 不起来。   我该让它自生自灭,因为这是自然的法则。可是,还是把它轻轻抱起,塞进 贴身的衣兜。如果知道可以遇见它,真该带一把雨伞——雨又落了。回到家,立 刻把它的羽毛擦干,又找出一点粮食,它却没有胃口。大约过了半小时,它终于 站起来,扑闪着翅膀。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它差不多完全恢复,开始悄悄地吃东 西了。   飞呀,小家伙,飞呀。我暗暗为它加油。   最后,它在屋子里兜了几圈,斜斜地从敞开的窗子飞了出去。现在,它的生 活如何?不知道。有一年,有人在这条路上抓到一只受伤的黄鸟,拿回家,装入 精致的鸟笼。几天后,他死了。我希望,我遇到的这只小鸟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 爱自由的动物,自由就该永远眷顾他,这才公平。   虽然常常让我感到绝望,但它的确是一条奇妙的路。走在路上,如果注意听, 可以听到各种清脆的鸟叫。抬头,能看见麻雀、燕子、鸽子、黄鸟和一些颜色鲜 艳的、不知名的大鸟。有一个傍晚,我居然看到了美丽神秘的猫头鹰。   这些不知何来的鸟兽,为何喜欢这里?前天下午,当一只彩色的大鸟站在窗 外那棵香气袭人的白丁香树上凄楚地呼唤同伴时,我就曾问自己这个问题。   这里的树木足有数百棵:挺拔的松树,宽厚的杨树,俊美的白桦,坚忍的老 榆,飘逸的细柳;蟠曲的紫丁香,疏朗的白丁香,瘦削的黄迎春,柔美的粉春桃, 婆娑的大梨树,如血的刺玫树……还有许多我不知名字的树种。   这里的野花草则难以尽数,尽管他们每年都试图用各种野蛮、卑鄙的方法来 摧残它们。所以……正这样想着,忽然看到一蓬被拦腰斩断的野花草。横在路边 的它们,仍在徒劳地吸取正午的阳光。   来到路的尽头时,回头望了一眼。如果没有那些大楼,没有那些壮志满胸的 人,这里真是个美好的地方。总有一天,这些大楼(包括我们的办公楼)都会坍 塌,树和草却会永生。   再走几步,迈过那道毫无人性的铁门,周五下午的旷工才成为真的事实。下 周再来时,仍盼望只看到狗、猫、小鸟、树和草,但这仍然只是一个永远不能实 现的幻想。               3.洗手不如洗眼   前几天,偶然看了一眼电视,看到两个四肢都在左右乱晃的女主持人,就像 所有的主持人一样。尽管又伸胳膊又踢腿,她们谈的仍是一个普通的话题:饭前 一定要用香皂洗手,不然,人就容易“非典”,也不会成为文明人。   屈原用过香皂吗?嬴政宫殿里的柱子上喷过洗手液吗?石崇家的茅厕里有消 毒纸巾吗?彭祖长寿的秘诀是不是用香皂洗手?   饭前洗手固然好,随地吐痰固然不好,但它们与所谓的“非典”又有多大关 系?难道,懂得洗手的上等人——不,是文明人——就能永远免疫?   伤寒、天花、霍乱……这些东西才是更该引起注意的。可是,不必说上等的 文明人,连下等的邋遢人对此也不很在乎,因为人们早已熟悉了它们。   “非典”也是“典”,如果一定让它“非”,就算在洗完手后猛地在镜子里 变成文明的上等人的样子,也不知道那正从镜子前飘过的是什么。                4.公平   从最近的新闻中,总能发现这一类的消息:×地禁止人们捕食×类野生动物。 这似乎是个好兆头,因为人们从未如此“集体”关心野生动物。可是,这是为什 么呢?这一点,人应该比野生动物清楚。   那天,又听到一则类似的消息:某个小贩虽持有贩卖牛蛙的许可证,他卖的 牛蛙却被活跃在市场上的“CEO”没收并转卖出去。后来,事情闹大了,这个小 贩的官司打赢了,事情OK了。   从一夜成名的果子狸,到大嗓门的牛蛙,都得到了保护,很好。可是,真的 没人再吃这些动物了吗?什么人在吃,什么人不能吃,标准是什么?如果没有 “一刀切”,公平还是不存在。   有些事,只能说说;有些事,只能某些人去做;有些事,就像那些事。                5.教侩   热得不能入眠的那几天,只好用收音机来转移夏天强加我的烦躁。一个深夜, 刚打开收音机,就听到一个结结巴巴的播音员在调频节目里播报社会新闻。新闻 很有趣,但只听了一半,仅有的一点睡意却被夺走了。   一天早上,某个学习成绩一向很好的小学生(或是初中生)迟到了整整一节 课,因为她前一晚学习得太晚,又忘了给闹钟拨闹铃。结果,女班主任把她叫到 办公室,用棍子之类的东西打了她,还骂了她至少半小时:“……凭你这种长相, 只能一辈子当老处女,连当坐台小姐都不够格……”那天上午(或是下午),那 个女孩跳楼自杀了,女班主任却仅仅被辞退而已。   事情大致就是如此。讲完,播音员开始评论:“×校老师××说,这位老师 的做法是不对的,虽然她也是‘恨铁不成钢’……一位教育界的人士说,从这件 事上可以看出,如今,中国的孩子太脆弱,受不起一点挫折和打击……”   我的收音机,就是在此时关掉的。   从这件事上,能看出中国的孩子受不起一点挫折吗?如果,她不是小女孩, 而是一个超过18岁的女青年,面对这样的恶骂,会有什么举动?我想,不管对方 是教师还是别的什么,大概都会出点血,甚至还会住几天院——假如那位女青年 是个北方人。在这种情况下,“受挫”的很可能是骂人者。   可是,换成小女孩,结果便会不同。对一个普通女孩来说,呵斥一条小癞皮 狗尚需要胆量呢,又怎敢与比自己大几倍的、“有声有势”的疯狗交锋?   把那位“退休后被反聘”(新闻中语)的女班主任比做疯狗,实属不敬,但 对不住的只是疯狗,因为疯狗并不会侮辱人类的人格。   不过,既便如此,那位小女孩本不必自杀,如果她对女班任不是那么了解。 广播中说,以前,那位班任就曾多次辱骂她,甚至当着家人的面抽过她耳光。那 么,她大概是以为自己永远没有得到公正的机会了,才会被迫走上绝路。   所以,从这件事,还有许多类似的事情上,我能看出的仅仅是:那些“教刽” ——即藏在教育界的刽子手——已经猖狂到了什么地步。   2003年6月6日晚写;7日下午13:14录入,1:43改 ※※※※※※※※※※※※※※※※※※※※※※※※※※※※※※※※※※※ 本期编辑:亦歌 本期校对:一华 审 稿:方舟子、古平、虎子、唐郎、肖毛、应帆、笨狸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 sChinese, P.O. Box 26194, San Diego, CA 92196, USA 发 行: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http://207.152.99.201)    http://xys.dxiong.com    ftp:xys.org/pub/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