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5/04 (第一三五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和平岛:我坐在一场连绵的细雨中  §  我坐在一场连绵的细雨中                  § 【网讯】             §     ·和平岛·                  § 【牛肆】             §                  § 周末的天空有无数理不清的线头 未 原:有茶何必喝咖啡      § 另一个三月的雨丝,愿不愿意   若 榕:红楼一枕空余梦      § 编织出一些完整的情节 梅承鼎:八戒整形记        § 烟雾弥漫。斜斜伸出的一朵山茶花                   § 你唱着山歌走近时,夜色多么湿润和 【丝露集】            §              光滑                  § 烟花中那甜蜜的气息 张志军:全当过把瘾        § 我一直回头,一次次离去的桃花讯 安 婆:忧伤的手表        § 我多么希望再来一场欢快的小雨   徐歪歪:对手           § 把歌声送上蓝天,把白云打湿                  § 【网里乾坤】           §                  § 南腔北调:龚自珍其人       § 陈林群:篇幅悬殊,形同神异    §                  § 【网萃】             §                  § 金振邦、简杨、gomeisa :网络时代 §                  § 【网讯】∽∽∽∽∽∽∽∽∽∽∽∽∽∽∽∽∽∽∽∽∽∽∽∽∽∽∽∽∽∽∽ ◆ 原定五月份在海南三亚举行的PSI-新语丝笔会活动因故推迟到秋天举行, 具体时间另行通知。 ◆ 以下摘自2005年3月30日《中国青年报》发表的报道《“活”在BBS》,记者 包丽敏。   “我的人生从此改变了”   当你在Sterm或Cterm等软件中敲入以下地址:166.111.8.238,你便叩响 了一扇看不见的门:“欢迎光临BBS水木清华站……”   这里有30多万注册用户,如果化作人口,其规模相当于中国的一座小城市。 这30多万“人”都“活”在一台小小的机器上。   网友们说,这里600多个版(讨论区),关照你生活的方方面面。刚踏进校 园,你可以去新生版,新生可能遇到的问题,这里会告诉你该怎么办;你要选课, 你可以去选课版,哪门课上得好,网友们早就给出了建议;你要深造,去考研信 息版看看;缺钱花了,兼职工作版上一堆兼职工作招聘信息;想买啥卖啥,二手 市场版交易繁荣;交流学术,去各类学术版,国内国外的学长甚至师长在那里给 你支招;想谈恋爱,去鹊桥版、去谈情说爱版、去男孩版,去女孩版;要找工作 了,去 career版,那里有许多招聘信息和网友们分享的面试经验;你结婚了, 去家庭生活版……   新闻、音乐、艺术、军事、鬼故事、天文、宠物、美食、园艺、流行音乐、 影视……网友ourselves说,再冷僻的话题,只要有人愿意交流共享,你在这个 空间里,都会找到一个大小不等的群体。   这个空间如今的繁荣,是“懂懂”10年前开始架设这个空间时未曾想到的。 1995年,凭着对计算机技术本能的热爱,这名清华大学计算机系学生在实验室里 一台386机器上捣鼓了一段时间,成功架设了全国高校第一个BBS。“当时只是感 觉新鲜。想通过它结交朋友,接触外面的世界。”这位如今已经毕业的网友说。 他从1993年开始“玩”BBS,那时,BBS在台湾很红火。而他做的,是把网友们公 布在网上的代码“移植”过来。这些代码,按照互联网的原初精神,无偿共享。   BBS开始流行起来。   南京大学的几位电脑爱好者在学校实验室的电脑上架设了小百合站,北大的 “大侠”架设了北大未名站。武汉大学的珞珈山水站、复旦大学日月光华站、西 安交大兵马俑站……成千上万的人们在BBS里相遇。在水木,同时在线数最高曾 达到23000人。在南京大学小百合站,同时在线也高达逾万。   网友夏增民写道:“在有BBS之前,信息的传播基本上是单向的,即有主动 的信息发布方,对象则是简单的‘受众’。”而BBS上,“信息交流成为积极的 互动交流。这样,人的主动性、自主性以及个体尊严都得到了彰显。”夏增民认 为,许多人的生活方式就此被改变。   网友马帅回忆,1995年年底,他看到实验室的师兄在一台486电脑上操作着 一个小小的黑黑的telnet窗口(早期的BBS通过telnet方式登录),看着那一行 行的字符,心里非常奇怪:这有什么好玩的。   但当他也像师兄那样操作着这个小黑窗口时,他却感到这里“提供的是一个 人与其他所有上网的人自由、通畅、友善交流的平台,或者说机会,它具有世界 上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魅力,即使它只是敲击键盘通过字符的交流”。“我的 人生从此改变了。”马帅除工作、睡觉时间,其余超过三分之一的时间泡在水木 上。只要能上网,他的春节和元旦的钟声都是在水木上听到的。   他当时是“超级大菜鸟”,但他在水木上获得了“一个课堂根本比不了的学 习环境———去试,去找,搞不定就问,反正你一定会获得答案的,并且会很 快”。当然,随着他从虾米成长为“大虾”,他也会在电脑版上就某款主板和 CPU以及内存的性能说个喋喋不休,教网友怎样攒电脑。“在这里,我感受到需 要别人和被别人需要是一种多么美妙的事情。”他说。   法学家贺卫方也是一名BBSer。四年前,他的学生教会他怎样“玩”BBS,他 成了北大未名站和一塌糊涂站的用户,还时常去几个高校BBS的法学版转悠。   他喜欢把文章贴到BBS上,能得到网友很好的反馈。“这里是我课堂的延 伸。”博导贺卫方说。一次,他在复旦大学演讲,讲演晚上10点结束,11点,坐 在宾馆里电脑屏幕前的贺卫方,看到日月光华站上网友们开始评论他的讲演。他 兴奋地前去“迎战”。   他和他的硕士生博士生们在一塌糊涂站内申请了一个封闭的讨论区“法学的 魅力”,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能上网,学生和导师就能一起交流读书心得,通报 新书,评点论文等等。   他把BBS看作这样一个场所:“交流思想,共享知识,甚至情感。”而且, “这种交流无疆界,”贺卫方说,“我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大家能够那么坦诚 地交流。真的特别美好。”   “每个人都可以自得其乐”   BBS是什么?谁也说不清。网友blackyak说,也许“它是长久以来变成的一 种习惯,习惯那个黑黑的屏幕,习惯Re,习惯ctrl+P。”“Re”,指BBS里回复 他人的文章;“ctrl+P”,BBS里自己发文时所用的快捷键。电脑的键盘,把许 多不知名的人连结到一起,从“Re”和“ctrl+p” 中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快乐。   似乎很难解释为什么无数的BBSer会像longleg那样,只要能上网,随时在电 脑上开着一个BBS窗口,飞快地敲击着键盘,时不时冲着屏幕傻乐。即使看电视 里世界杯足球赛的直播,他同时也一定要到足球版上“挂”着,在水木上,仅那 一个版,最多时曾有一万多人在线,评论、欢呼或沮丧,甚至破口大骂。“不管 是找信息,还是找朋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BBS,”网友angel说,她的很多朋友 都是在BBS上认识的,包括她现在的丈夫。“BBS是生活的一部分。”   像她一样,几乎所有的BBSer,在生活的一部分圈子里,有一个现实中的姓 名,而在生活的另一部分圈子里,朋友们直呼他(她)的ID(指账号)或网上昵 称。   在现实生活中,BBSer们会忍不住从嘴里蹦出“分特”(英文faint的音译, 原意为晕倒),在BBS里,它被用来表达各种各样的情感,无奈、反驳、惊奇、 愤怒、沮丧……;他们在宿舍里卧谈时接着聊BBS里被热烈讨论的话题;他们说 “灌水”、“挖坑”;他们有时穿着“版衫”(通常是某个版面网友自发设计、 体现该版特色的文化衫)招摇过市;他们时常会举行“版聚”……   现实生活中有什么委屈、兴奋、愤懑、困惑都要拿到BBS里去说一说。就像 menphis那样,有朋友从国外给他带了法国电影《红》、《白》、《蓝》三部曲 的剧本,他不亦乐乎地到阅读版上去“显摆”。另一扇电脑屏幕后的女孩心动了, 发文问:“能借给我看看吗?”后来,她成了他的女朋友。   不久前,来自不同高校的网友,在水木上动员起来,合作拍摄了一部校园DV, 其豪华“演员”阵容动用了70位版主。“这个空间能给你提供无限种可能性。” 网友longleg说,“每个人都可以自得其乐。”   BBS的“十大热门话题”排行,排第一位的也许是关乎国计民生的某个话题, 而紧随其后的,也许便是某位网友失恋后的苦水,甚至,鹊桥版的一张征友照片, 引来的网友回复,能够排上当日十大热门话题首位。   一位BBS站务说,即使是在十大首位,也不一定意味着什么。纵有几百个ID 甚至上千个ID在回复和讨论,可是,比起站上同时在线的用户,毕竟还是一小部 分。“这里没有主旋律,这里太多元了,”他说,“如果说有,那一定是跟大部 分网友利益密切相关的。”这位BBS站的管理者说:“没有人能够引导网友们谈 论什么。”   “我没法想像这样的一个环境:只有高尚的严肃的健康的美好的言论,而完 全没有低俗的轻松的甚至无聊的话题。那是不可能的。”BBSer贺卫方说,“两 者是共生的,当你想像着只要前者,不要后者,那你就会发现,什么都没有了。”   “每个ID都是平等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里是杂乱无序的。   南京大学小百合站前站务vaporing这样描述这里大体的秩序:站务委员会、 数百名版主、每个版上一批铁杆网友。每个BBS站都有站规,每个版面都有相应 的版规。一名网友如果违反了某条规定,会受到相应的处罚,比如封杀账号若干 天。   版主有权根据规定删除网友的文章,可以酝酿一些治版方针。网友pippi自 从当上版主后,便到处研究其他版的版主如何积聚该版人气,最后发现,“你得 知道网友们喜欢什么。”如果版主也违规,便面临着随时被弹劾的危险。   网友Guobo曾经当过一届版主,“感觉像是领导啊”。他开玩笑说。事实上, 他跟所有版主、站务一样,都是水木上的义工。   有一天,他被一名网友“弹劾”了,“罪状”是“多处违背站规和不遵守 《BBS水木清华站版主管理办法》,已构成失职”。弹劾者搜集一系列证据,诉 称:“有网友公然趁版主不在灌水,Guobo上线以后没有做任何处理。有网友发 表无关文章,Guobo上线以后没有做任何处理。Guobo参与灌水,煽动灌水。”   一系列程序随之启动。仲裁委员会成立了由5名网友组成的调查小组,Guobo 也搜集了证据前去“应诉”,为自己辩护;支持和反对的网友纷纷前去发文。   Guobo号召支持者说:“大家等待结果就是,不要有过激言论。弹劾是每个 网友的权力。”   弹劾者回应说:“弹劾不弹劾与我并无大碍,但是,能给大家一点法律的意 识绝对有好处。”   最后,Guobo收到了来自站务委员会的严重警告:“根据仲裁委员会对×× 版版主Guobo失职行为的认定,经站务委员会讨论,给予××版版主Guobo严重警 告一次,希望引以为诫,更好地改进工作方式。”   站务是执法者,在有些BBS站如一塌糊涂站,站务是全站直选,在另外一些 BBS站,站务是从志愿的资深网友中由现任站务考察选拔。他们的任期一般是两 至三年。他们都是BBS里“自生出来的”,“我们都是过客”,水木的现任站务 menphis说。   这一点,水木最初的架设者懂懂也不例外。担任了一年站务,发现自己没有 足够的时间投入,他便辞职了。此后,他跟一名普通网友一样,没事开个窗口, 但他很少发言,他喜欢“潜水”。   站务们也要受到仲裁委员会的监督。在小百合站上,有类似的组织称作纪律 委员会。任何网友都可以自荐申请当纪律委员会成员,站务委员会将从自荐者中 挑选出十几名候选人,在专门开辟的版面上陈述自己,接受网友质疑,最后由网 友投票选出。这个监督组织既负责监督版主,也负责监督站务。   小百合站前任站务vaporing说,自这个组织成立以来,曾有两次与站务委员 会就站内事务争得不相上下。其中一次,“纪委”以全体辞职向站务施压。   而vaporing本人,也曾被一名版主投诉,最后收到来自“纪委”的警告。 “纪委讨论些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无权干涉。”vaporing说。他只有乖乖接受 警告。   几位站务们更倾向于认为,BBS是从民间生长出来的一种虚拟空间里的自治 组织。“每个ID在这里都是平等的。”vaporing说,南大一位副校长也上BBS, 小百合站上有人抨击他,但这位副校长从来没有要求站务们查出抨击者的注册资 料,他在这个网络世界中,按照网络规则来处理,要么跟人辩论,要么干脆不理。   从今年3月开始,情况也许将有所改变。根据上面的新规定,高校BBS相继限 制校外用户,一些站点如水木清华站限制校外用户登录,还有一些站点如北大未 名站,则限制校外用户注册,所有版面对校外用户设为只读。“人气是BBS最至 关重要的东西。”一名资深网友说,“因为互联网本身不提供信息,提供信息的 是一个个具体的用户。”   据保守估计,水木清华站,校外用户占一半以上,南大小百合站,校外用户 也在一半左右。看来,水木清华等大学的BBS注定要变成高墙隔断的自娱自乐的 内花园了。 ◆ 以下摘自《e时代周报》专题报道《高校BBS的春天》,记者冯明华、余星池、 冯一刀。 BBS,英文全称是Bulletin Board System,意思是“电子公告板系统”,在 中文互联网上,也可以称为“论坛”。中文BBS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数量越来越 多,种类越来越多,使用人数越来越多,影响也越来越大——通常所讲的“网络 民意”,BBS即是最主要的载体。 公元2005年3月,对中文BBS发展进程而言,是极其重要的历史:这个月,部 分高校BBS开始向“实名制下的校内交流平台”转变。 高校BBS登录报告 据《京华时报》报道,3月16日开始,清华大学BBS水木清华 (bbs.tsinghua.edu.cn;bbs.smth.org)由开放型转为校内型,限制校外IP访 问,即校外用户将不能访问BBS水木清华站。水华清华是国内著名的高校BBS之一。 国内不少高校都拥有自己的BBS,有的高校同时拥有好几个BBS。那么,这些 高校BBS到目前为止,与“外界”的“联系”情况究竟如何?本报记者于3月28日 凌晨,登录若干高校BBS站点做了一次测试,现将测试结果如实记录如下。 测试时间:2005年3月28日凌晨零点至一点半 测试地点:杭州 上网方式:电信ADSL宽带 客户端软件:Fterm(参数均采用Fterm默认设置) 1.北大未名站(bbs.pku.edu.cn)   测试结果:不能登录。 2.哈工大紫丁香站(bbs.hit.edu.cn) 测试结果:能登录,可以注册新用户。该站一共可注册账号数量为40000个。 3.西安交大兵马俑站(bbs.xanet.edu.cn)   测试结果:不能登录。 4.南开大学我爱南开站(202.113.16.117)   测试结果:只能以“guest”账号登录,不能注册新用户。系统提示:对不 起,本站停止对外网账号注册。以WWW方式登录该站,在页面下方有一句提示: 本站是南开大学师生校内信息交流的平台,不对校外用户开放注册,严格限制校 外用户访问。 5.南京大学小百合站(bbs.nju.edu.cn)   测试结果:不能登录,可以在浏览器里打开该域名指向的页面,但是出现的 却是南京大学BBS。据一名原小百合BBS的用户告诉记者,现在的南京大学BBS和 小百合BBS没有关系。 6.武汉大学珞珈山水站(bbs.whu.edu.cn)   测试结果:能登录,可以注册新用户。 7.中南财经政法大学BBS(bbs.znufe.edu.cn)   测试结果:不能登录,但可以用浏览器打开该域名指向的网页,新用户注册 时的要求包括:一、所有用户一律实行实名身份认证制度,必须要填写纸质表单 (下载打印并填写注册表格)报送学校办公室备案,经过审核后,方可开通服务; 对于老用户,已全部设置为未验证用户,只能浏览,不能发布任何信息;二、只 允许本校校内实名认证用户发帖,校外用户只能浏览,不能在论坛发布信息。 8.上海交大饮水思源站(bbs.sjtu.edu.cn) 测试结果:能登录,可以注册新用户。 9.复旦日月光华站(bbs.fudan.edu.cn)   测试结果:不能登录。 10.同济大学同舟共济站(bbs.tongji.edu.cn)   测试结果:能登录,可以用“guest”账号试用,暂停新用户注册。 11.中山大学逸仙时空站(bbs.zsu.edu.cn)   测试结果:只能用guest账号登录,无法注册新用户。提示:您登陆的地址 未经验证,无法注册。 12.浙大海纳百川站(bbs.zju.edu.cn)   测试结果:能登录,可以注册新用户,系统提示“本站一共可以让80000人 注册使用”。 13.浙大飘渺水云间站(10.13.21.88)   测试结果:不能登录。 14.华南农业大学东篱采菊站(bbs.scau.edu.cn)   测试结果:能登录,可以注册新用户,注册时必填内容包括“学校系级或工 作单位”。 15.华南理工大学木棉站(bbs.gznet.edu.cn) 测试结果:不能登录。 16.厦门大学鼓浪听涛站(bbs.xmu.edu.cn)   测试结果:不能登录。 向BBS致敬 BBS的中文全称是“电子公告板系统”,所以BBS上的“版主”都被称呼为 “板主”,这是最正确的叫法(以下“版主”都以“板主”表示)。BBS和网民 比较熟悉的论坛,现在一般被视为同一个概念,两个名词经常混合着用。只不过 BBS比较常见于各大高校。它长相丑陋,操作几乎全由键盘完成,当然多半BBS都 有web版,可以用浏览器浏览,但是功能就差了很多。 别看BBS外貌不起眼,却是现在所有网络论坛的前身。国内资格较老的论坛 “天涯社区”,历史也不过六年多一点,而BBS中著名的水木清华,却已届十周 岁高龄。界面普通的BBS浏览速度快,功能强大——大部分BBS老用户对BBS无法 割舍的原因之一,便在于web论坛速度过慢,搜索能力和资料整理的能力过差。 国内比较著名和比较大的BBS有水木清华BBS,曾经的一塌糊涂BBS,南大小 百合BBS,浙大的飘渺水云间BBS,复旦的日月光华BBS等。一般的统计资料都显 示,目前国内一共有76个BBS站点的说法。 BBS的历史比一般的论坛要长得多,因此,发展得也更为完善。然而大型BBS 结构复杂,法制严密,官僚机构庞大,办事效率下降,也成了BBS的一大弊病。 当然,这同几千甚至上万同时在线人数,是直接相关的。 BBS常常作为网络管理的先行力量和前头兵,因为BBS依托于高校,具备各色 各样的人才,使得BBS的管理成为一门深奥的学问。在大型BBS里面,所谓的站务、 管理员和板主以及其他奇奇怪怪的头衔,基本上都能做到“民选”,有严密的制 度(被称为站规)作为保障。有些BBS的站规可以经历十多次修订,长达几十页, 虽然冗长,但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证BBS这个小社会的正常运行。 BBS的最大功能在于交流,它成立最初的目的,便是为了学科内和学科间的 讨论和互补。因此,资料整理,或者说精华区的整理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块。BBS 的精华区是一个翔实的资料库,许多精华区历经几年、由好几届学生共同完成, 成了业内或业外人士查阅资料最简单、最方便的场所。一般高校里每个学科几乎 都会有一个自己的板面,这些板面的板主都是一方精英,如果在精华区找不到答 案,在板面上直接提问,也可以获得满意的答案。 由于教育网是相通的,因此不同高校BBS之间的交流,也是高校学生最主要 的交流方式,特别是学科有专长的高校。比如说,水木清华BBS在技术上有擅长, 其他高校BBS的人便可以在水木清华BBS上,获得那些“大牛”们的帮助。 对高校学子来说,学校BBS虽然有不好的方面(比如说耽误学习什么的), 但是绝大多数的回忆都是美好的,他们会在毕业之后依然在BBS上滞留不去,为 学弟学妹们带来工作后的经验,就业上的指导。甚至在毕业生就业时期,很多企 业的人力资源部也会派专人驻留高校BBS,以回答毕业生们的问题,这种招聘方 式要比简单的招聘会有用得多。 对学生们来说,成为BBS的板主或者管理员,是他们学会管理的第一步。通 过组织各种板面上和板面下的活动,他们可以结交平时少有交往的其他专业和学 科的学生,甚至老师,这样就丰富了校内生活,获得了更多的实践机会和知识。 但是,如果高校BBS都限制校外IP访问,则不但社会上的用户无法浏览高校 BBS,高校BBS之间也将失去联系,那教育网内的众多BBS也就成了一座座孤岛了。 附:国内几大著名BBS简介 1.浙江大学飘渺水云间BBS 浙大有好几个BBS,这是人气最旺的,又被称为88,是联结几个校区的纽带。 飘渺水云间的前身是西子浣纱城。在“西子”结束之后,几位学生自发开展起来, 排斥商业化,站务组和站内捐款购买设备,在合并了浙大另一个BBS笑书亭(又 被称为66)之后,成了浙大校内最大的BBS,也是教育网最大的BBS之一。 2.清华大学水木清华BBS 1995年8月诞生的水木清华是中国内地最早的BBS之一,简称SMTH或水木。由 于其服务对象的不同,水木清华有两个域名,教育网域名 tsinghua.edu.cn和 镜像smth.org,前者适用教育网连入的用户,后者可以从国外和Chinanet等连 入。同大多数高校BBS一样,水木清华诞生在几个学生手中和一个实验室内。 1995年,该BBS就提供了www访问,是一个同时面对校内校外、较为开放的BBS。 水木清华是清华大学的官方BBS,也是高校BBS的代表,教育网最大的BBS之一。 近十年来,水木清华经历了多次关站,2005年3月完全转向校内。 3.南京大学南大小百合BBS 诞生于1996年的南大小百合BBS,据说其站名来自一个漂亮MM在科大BBS注册 的ID:Lily,这也是小百合BBS的第一个ID。1998年,南大小百合BBS站正式成立, 并制定站规,开始向一个大站发展,同年经历关站之后,向南大大红花BBS转移, 并取而代之,逐渐发展成为教育网最大的BBS之一,并获得南大的扶持。 4.复旦大学日月光华BBS 建站于1996年的日月光华BBS,曾使用过“日月光华”、“小百合”、“野 草”等站名。野草BBS存在过很长一段时间,1997年,复旦官方BBS日月光华在野 草BBS的基础上直接建站。经历了1999年的大发展之后,步入教育网最大的BBS之 列。2004年,由于实习站务的ID密码被盗,造成站务委员会总辞职,元气大伤。 看,他们在怀念   自从3月16日水木清华BBS由开放型转为校内型、限制校外IP访问以来,不少 原来的水木清华网友,在网上留下了自己的怀念之情。这些人当中,有清华大学 在校生,也有已经从清华大学毕业的清华校友;有喜欢水木清华的其他高校的学 生,也有喜欢水木清华的社会人员。 Blog(网络日志)记录了这些网友的怀念。 水木离去的第一天,我在电脑前,不断重装网卡驱动——为何连不上?我的 网卡有问题吗? 水木离去的第三天,我的Cterm里的水木的点击率很高,因为我不想放弃, 但是…… 水木离去的第(?)天,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Cterm的地址薄里面不再有 水木的踪影。 我的心中泛起了一阵凉意,那是我的泪水,没有往“外”流,她流进了我的 内心。 那些话语,从耳边逝去/那些场景,从心底抹去/落英时节,行人肠断,和暖 的阳光带来了春的讯息/可是亲爱的朋友你却要远离/年轻的时候我们一起走过水 木/愿往日的欢笑永驻心底。 水木清华,这个富于文化价值、富于技术价值、富于交流沟通价值、富于中 国互联网事业招牌形象价值,同时也富于商业价值的、中国最著名、历史最悠久 的网站之一,对我的成长所起的作用是我的老师甚至父母无法比拟的。在这里, 永远没有难题,永远有人能够帮助你,也永远有人需要你。在这个其乐融融的宝 库式家庭里,有数不清的兄弟姐妹能够向你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法和窍门,对你的 决策提出善意的建议,或者向你指出一条自己打破脑袋也可能找不到的明路。我 已经养成了一个本来终此一生也不会改变的习惯:就是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收获、 有什么问题、有什么建议、有什么资源,第一要做的就是赶快贴在水木BBS上与 众多网友共担、共享、共论甚至共吵。 这些文字,都是记者在网友的Blog里看到的。除了水木清华,其他BBS的怀 念文字亦有一些,可见BBS在网友心目中的地位。事实上,BBS已经成为许多人生 活中的一部分。无论是BBS离开了人还是人离开了BBS,都会有损失。对水木清华 BBS和她的用户而言,有网友说:损失是惨重的,尤其是一些技术类版面,原来 的校外用户,几乎失去了一个赖以生存和极其信任的阵地。 网络实名制解读 2005年3月份开始在高校BBS推行的实名制,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实名制又是 怎样具体推行的呢?恐怕很多人还不明白。 一封来自武汉大学珞珈山水BBS站的公开信,比较详细地解释了高校BBS实名 制的来龙去脉。这封《[公告]致珞珈山水BBS站网友的公开信》,在3月17日那一 天由珞珈山水站务组发出。 亲爱的珞珈山水用户: 大家好! 在您使用珞珈山水的过程中,经常会收到站务组发出的全站信件或是看到全 站公告,无论您是否认真仔细读过,我们都感谢您一直以来对珞珈山水的关爱和 支持,但是,我们今天发出这样一个公告,是想把我们的山水目前所面临的困难 告诉大家。 随着新服务器的使用,本站有了一个很好的发展机遇,开始初步走向繁荣, 然而,繁荣的背后,却存在着或许会影响山水进一步发展的因素。站务组经内部 讨论决定,向广大用户公布现状,以期得到大家的支持和谅解! 根据有关文件要求,高校BBS将向实名制下的校内交流平台改造。为此,站 务组一致作出如下决定:1.自即日起,珞珈山水站务组暂停绝大部分管理工作, 仅保留对投诉等特殊事件的处理,但响应时间可能会延长;2.结合实际,特别 是我校有众多学生住在校外使用非校园网络的事实,力争最大限度地满足同学们 的访问需求,维护大家的利益;3.站务组将尽全力维持本站的正常运转,同时 请广大网友及时备份您的信件等资料;4.站务组将尽可能在被许可的范围内告 知网友有关山水问题的一切情况。 现在,珞珈山水BBS站面临着与全国所有高校BBS一样的处境,站务组每一位 成员和广大网友一样,对山水深怀感情。我们在此承诺,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 尽最大的可能维护山水和众多网友的利益,最后,再次希望网友们在此关键时刻, 和我们一起维护山水的正常运转。再次谢谢网友们对珞珈山水的支持。 这封公开信至记者截稿时,仍然挂在珞珈山水的公告栏中。而此时已经是3 月29日。公开信的网址是: bbs.whu.edu.cn/bbscon.php?board=Announce&id=9486。 那么高校BBS是怎样具体落实实名制的呢?记者在中南财经政法大学BBS,中 南论坛(http://bbs.znufe.edu.cn/main.htm)的页面上,看到如下一段话: 按照上级相关文件精神,中南论坛于2005年3月15日起实行以下措施:一、 所有用户一律实行实名身份认证制度,必须要填写纸质表单(下载打印并填写注 册表格)报送学校办公室(首义校区1#511室,南湖校区行政楼507室)备案,经 过审核后,方可开通服务;对于老用户,已全部设置为未验证用户,只能浏览, 不能发布任何信息;二、只允许本校校内实名认证用户发帖,校外用户只能浏览, 不能在论坛发布信息。 填写纸质表单报送学校备案,这应该是落实实名制的好方法。还有一种方法 并没有要求填写纸质表单并备案,比如原南京大学小百合BBS的一位用户告诉笔 者,现在的南京大学BBS是这样推行实名制的:学校将相关的证件号码和学号 (工资号)等资料,预先录入系统,如果注册时没有在系统里发现所输姓名对应 的学号(工资号),注册便不能完成,而且一个号只能注册一个用户。笔者用自 己的真实姓名试了一下,系统提示:您的用户姓名或学号(工资号)不存在,请 确认后填写。 这样一来,只要不是南京大学的在校生,就无法在南京大学BBS注册,包括 南京大学的毕业生。 那么网络实名制到底指的是什么呢?按字面的意思,指在网上用真实姓名注 册和发言。不过,从目前的情况看,网络实名制可分为“实名注册”和“实名发 言”。记者登录南京大学BBS和中南论坛发现,用户发言时显示的仍然是“昵称” 而非“实名”。 当然,“实名注册”毫无疑问是实名制的本质内容,发言时是否显示真实姓 名,这并不是判断是否推行了实名制的标准。 网络实名制,这回实现了 “实名制”这三个字,对中国人来说已经不陌生了。因为银行存款实名制的 推行,已经有好几年了。如今,“实名制”的范围进一步扩大——对历史而言, 公元2005年3月是应当被铭记的:在这个月,网络实名制开始在中国的BBS(论坛) 真正推行。 显然,对网络BBS而言,“实名制”就意味着大家必须用真实姓名注册(发 言)。而上过BBS的人都知道,在网上用网名或匿名发言,会少了很多顾忌,因 而“说真话”相对来说也容易了许多。 事实上,早在2003年,当时清华大学的新闻学教授李希光,就提出了网络实 名制的主张。“李希光建议人大禁止网上匿名”事件,当年引起了各方沸沸扬扬 的争议,《南方周末》发表了《“李希光事件”前后》这一报道后,更是惹得互 联网一片哗然。从《南方周末》当年的调查报道来看,李希光之所以建议人大禁 止网上匿名,其理由是:网络本身应该和传统媒体一样,都应该受到严格的版权 的保护、知识产权的保护。同时网上任何人写东西要负法律责任。你不能因为是 网上,你可以发匿名的东西,你就随便对别人进行人身攻击,这同样要承担名誉 损害权责任的……所以我就建议,我们国家的人大立法机构对网上的名誉侵害应 该给以严惩。同时我建议人大应该立法禁止任何人匿名在网上发表东西。这是全 球化时代、身份认同时代。利用假名发表东西是对公众的不负责。 上述言论当然是站不住脚的。奇怪的是,李希光先生后来却向媒体表示:禁 止网上匿名是非常不现实的,在法律上和技术上都行不通。 “李希光事件”最后的结果是:网络实名制在当年终于没有实行。 即便放在今天,网络实名制的推行仍然面临着相当大的难题。但是,网络实 名制已经在中国的高校里推行了。 可网络实名制毕竟不等于银行存款实名制——后者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 具备了推行的基础,虽然银行存款实名制并没有完全取得预期的效益,但这一制 度的积极作用仍然不容忽视。 关于银行存款实名制的具体内容,《金融机构反洗钱规定》第十一条有描述: 金融机构为个人客户开立存款账户、办理结算的,应当要求其出示本人身份证件, 进行核对,并登记其身份证件上的姓名和号码。代理他人在金融机构开立个人存 款账户的,金融机构应当要求其出示被代理人和代理人的身份证件,进行核对, 并登记被代理人和代理人的身份证件上的姓名和号码。对不出示本人身份证件或 者不使用本人身份证件上的姓名的,金融机构不得为其开立存款账户。 按照上述规定,银行存款实名制至少在遏制腐败、建立个人信用等方面,会 有一些积极作用。当然,存款实名制也有一些不足的地方,但个人认为,总的来 说,存款实名制的“利”要大于“弊”。 “利”是否大于“弊”,很多时候,这应该是一个规定、一项制度,是否能 够推行的简单的判断标准。 譬如说,举报就绝不应该实行实名制——否则谁还敢举报呢?被举报人打击、 报复举报人的事例难道还少吗? 又譬如说,选举的时候,大家都习惯了无记名投票——无记名投票和记名投 票比起来,优越性不言而喻。 但是现在,网络实名制已经在高校BBS推行了,那么接下来,实名制是否也 会在其他BBS推行呢? 网络民意需要保护 网络BBS(论坛),已经实实在在成了中国人重要的民意表达窗口。 “孙志刚案”、“哈尔滨宝马撞人案”、“沈阳刘涌案”、“深圳妞妞事件” ——这些事件无一不和网络民意有关。而2005年,注定已经成为网络民意成长进 程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年——标志到目前为止主要有两个:一是在今年全国 “两会”结束后的第一天,新华网发展论坛的网友为中国的总理,起了304个 “网名”;二是这几天全球华人网上签名,反对日本成为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事件, 至截稿时,光新浪、网易和搜狐三大门户网站的签名数量,就已经突破了1000万! 在今年的全国“两会”上,温家宝总理以新华网发展论坛网友的提问,作为 “两会”记者招待会的开场白。随后,新华网发展论坛的网友,迅速发起了一场 给总理起 “网名”的活动。——3月24日出版、由新华通讯社主管的《瞭望东方 周刊》杂志,详细记录了这一对中国网络民意来说,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那 篇记录这一事件、题为《总理是咱网友》的文章这样描述:2005年的春天,以年 轻人为主力的中国网民,在互联网上发起了一个给总理起“网名”的活动。在新 华网发展论坛上有7958名网友为总理起了304个“网名”,其中包括“知心公 仆”、“温暖中国”、“大众网友”、“百姓之子”等听上去相当温情脉脉的名 字。 这篇文章还提到:日理万机的总理也许并不知道,在他以网友提问开始记者 招待会后的短短几个小时内,他所浏览过的新华网发展论坛上已经出现了数以千 计的为此欢呼的帖子。甚至在记者招待会已经结束以后,网民在这个论坛上还继 续向总理提出了另外1000多个问题,这些问题的点击率数以万计。 事实上,网民给总理起“网名”的活动,至本报记者截稿时还在进行。记者 在3月28日下午15时45分进入新华网发展论坛,找到了给总理起“网名”的帖子 ——由网友“拦截助手”发起的这一活动的主帖标题是《给总理起个网名?》, 而正文只有简单的一句话:真的希望总理常来看我们。系统显示发帖时间是2005 -03-14 13:32:52.0,而记者发现最新一条跟帖的发帖时间是2005-03-28 15:29:41.0,为总理起的“网名”的数量,也已经超过了304个。 可见网民们为总理起“网名”的热情之高。 而且,对这一事件表示出极大热情的,不仅仅是中国网民,中国的媒体也表 示出了高涨的热情,各大新闻网站、门户网站和社区论坛,纷纷以《总理“触网” 引起热议 中国网络民意正走向春天》、《总理接触互联网引起热议网络民意走 向新起点》等为题,转载了《瞭望东方周刊》的文章《总理是咱网友》。甚至一 些平面媒体,也在非常重要的位置作了转载,如3月22日出版的杭州《都市快 报》,就在头版头条以《中国网民给总理起网名》的大标题,转载了《总理是咱 网友》一文。 总理感动网民,正在成为中国网上民意走向春天的一个新起点。——《瞭望 东方周刊》如是说。 无独有偶。中国最权威的报纸《人民日报》,早在2004年12月6日,就刊登 了题为《不要妖魔化互联网 要形成网上正面舆论的强势》的文章,这篇文章中 说:妖魔化互联网是不对的。多元化的声音毕竟是一种“社会客观存在”,关键 在于如何应对,如何疏导,如何引导。 既然如此,那么中国网络民意迎来了走向春天的新起点,网络民意就更加需 要得到保护。 【牛肆】∽∽∽∽∽∽∽∽∽∽∽∽∽∽∽∽∽∽∽∽∽∽∽∽∽∽∽∽∽∽∽ ◆              有茶何必喝咖啡                 ·未 原·   首先要声明我不排斥咖啡,我也不是不喜欢喝咖啡。实际上,偶然喝几次咖 啡我还是挺喜欢的。只是不知道喝咖啡对身体有什么好处,对茶叶的好处却是经 常听到的。所以,我平时喝茶不喝咖啡,基本上是个从善的行为。   从味道上说,咖啡和茶我都喜欢,光从口味来讲,或许我更喜欢咖啡的香甜。 但是喝咖啡有不能跟喝茶相比的方面。第一,你虽能赏心(赏口?)却不能悦目。 喝着咖啡,香了鼻子,甜了口舌,但你眼里看着只是一杯黑乎乎的什么玩艺。好 看吗?没什么好看吧。老外也知道没有什么好看,所以给你一个杯子,还盖上严 严实实的一个盖子,只开一个小小的口,让你能喝着就行了。第二,喝咖啡你不 能慢慢地喝,慢慢喝就凉了。没人喜欢喝凉咖啡。而且你也不能反复地喝,喝一 口就少一口,喝完就完了,再要喝就得再买。象我这样无所事事的人,坐那里两 个小时,五六杯也能喝下去。两块钱一杯,我总共得付十块钱,天天要喝,哪里 付得起?   喝茶就比较好。独自一人看书或静坐的时候,我比较偏好喝绿茶。泡一杯绿 茶,刚泡上时水太烫,你别心太急烫了口。反正你有时间,你坐在那里慢慢地看 茶,观赏茶叶在水中的活动。当然,我是说你用的是个透明的玻璃杯泡的茶,就 象我那时在农业局工作时用的那种玻璃杯。否则,你从杯子上方去看茶叶,当心 烫伤了眼睛。弄那样的一个玻璃茶杯,放在桌子上,最好是面向着早晨的阳光, 让阳光透过你面前的杯子照在杯里的茶叶上。开水一倒进去,茶叶就都活过来了, 茶杯里也就气象万千,生机勃勃起来。下面的茶叶好像刚睡醒,突然发现被别人 压迫着,就狠命地用手将身体撑起来,用背将上面压着他的家伙使劲往上顶,恨 不能将他掀翻下来。上面的也像是刚睡了个舒服的懒觉,做了个好梦,很不情愿 地被弄醒了。看看下面的家伙在捣乱,心里好笑。也不急,只是伸伸腰,展展腿, 调整一下自己的身体,打个哈欠,摆好了一个新的位置,再睡睡,任他下面的家 伙去折腾。   我喝过有一种叫“毛尖”的茶,泡好之后,你看上去那茶叶尖角上毛茸茸的, 像兔子的耳朵。那是很嫩的茶叶,特别好看,老茶叶就看不到了。我那时在农业 局,无所事事空闲得很,又不抽烟,就经常对着杯中这样的小兔子耳朵出神。阳 光好的时候,光线透过不同密度的绿色的茶水,形成深浅不同的青绿世界。在杯 子中部光线强,杯子边缘光线相对暗淡些。那些正好处在杯子中部的小兔子耳朵 就显得格外精神,格外灵气。就像舞台上的主角,在周围暗淡的背景衬托下,积 聚了所有的光耀一样,很神气。你可以对着它发好一阵子的呆,打发你无聊的时 间。   等你发了一阵呆,茶水就不那么烫了,可以喝了。   听说喝茶是艺术。我喜欢喝茶并不管它是不是艺术,喝在口里味道好就行了。 一手拿起杯子来,天冷的时候往往是两手捧着,滋的一声,声音不敢大,最好是 无声,将一小口茶水从上下嘴唇缝里吸进来,让它在口里逗留一小会儿,然后慢 慢地咽下肚去。茶的味道就在我口里那会儿品出来了。口里只有一小口茶水,并 不因为我有樱桃小口,你知道我嘴巴大得很,只是通常第一口茶还有点烫,不敢 多喝而已。如果更烫点,我不敢就口去喝,又等不及了,就只好吹一吹。吹茶功 夫不好掌握。吹得轻了没有风,无效。吹得重了,呼呼作响,一不小心还能把茶 水都吹飞起来了,不雅。   像我这样来喝茶,是没有什么艺术可言的,自己感觉好喝,不能也不是给人 看的。可是把喝茶过程当艺术来享受的人,一举一动真可以给人欣赏,连吹茶的 动作也很艺术。你电影上一定看到过。老先生一把白胡子,身穿青白长袍,端坐 在太师椅上。那太师椅当然是要红木做成的。地方总是在书房里,或什么厅堂里, 空间要比较大,背景一定是有两副手书的对联之类的,以显出他的身份。观众也 就不必怀疑他是否具备品茶艺术家的资格。他左手托着个茶碟子,碟子上放着一 精致的青瓷茶碗,外形像我们的饭碗那样,只是形状小些。右手只用三个指头提 着碗盖子,小指向外高高地翘起着,离开那碗盖远远的,好像小指碰了碗盖就破 坏了艺术似的。他不吹茶。他眯缝着眼睛看着茶碗,只用碗盖的一边轻轻地,向 同一个方向,反复抚摸碗中的茶叶或茶水。那动作不紧不慢,优雅极了。他要喝 茶了,也不像我那样拿起来杯来,或低下头去,就把嘴凑上去喝一口,那太不雅 观,不艺术。老先生一定是身子坐直了的,头不偏眼不斜,气定神闲。左右手同 时上举,把茶碗举起来。右手三指把碗盖提高了起来,小指还是那么翘得高高的, 左手同步把茶碗也托了起来,到嘴那么高停住。碗盖的一边还是斜在茶碗里,向 外再抚摸一下茶水或茶叶,也停住了。这才把茶碗移近,到自己嘴边。接下来, 你也就看不到他的嘴巴喝茶的动作,连吞茶时喉头的滚动,所有不雅的环节,都 遮盖过去。你只能从他的稍稍一皱眉,或一眨眼,看出他已经喝了茶了。如果他 放下茶碗时,还似乎不经意地咂一咂嘴唇,那一定是味道好极了的意思。   你说喝咖啡哪能有那么些讲究。没有讲究,也就没有什么艺术。没有艺术也 就没有什么可以欣赏了。对吧?   再说消磨时光吧。你的朋友约了你在咖啡馆见面。你去了,他(她)还没来。 你不能干坐着,弄一杯咖啡来,坐那里慢慢地喝。最多也就几分钟,朋友还没来, 你的咖啡已经没了。你不甘心,想看看杯底是否还剩点。那时咖啡馆里光线暗暗 的,你那杯子里黑咕咙咚的,你看不见。摇一摇,好像还有一点。你试着把杯子 端到嘴上,向着你的脸大幅度倾斜过来。杯底那点咖啡还没到嘴唇,杯盖已经顶 在鼻子上了。你正想作罢,叹口气,把杯子放回桌子上。抬起头来却发现对面桌 子坐的一家老外,老少几个人,桌上摆满了咖啡汉堡沙拉什么的,一个个正大吃 大喝呢。那个叫“卖客”的八九岁的小男孩,头仰得老高,把一个咖啡杯整个底 朝天倒了过来,罩在鼻子上,嘴巴咬着杯子的边缘,眼光从小鼻翼的两侧直射过 来,正偷偷地观测着你的一举一动。你知道这小子一定是看到了你刚才喝不着杯 底咖啡的窘迫样子,又不敢直接告诉你,正示范给你看呢。你心里一动,想到了 入乡随俗这个词,大模大样地抓起咖啡杯来,对“卖客”眨眨眼,把头一仰,杯 底朝上一翻,让所有的咖啡一滴不漏全到了你嘴里。你倒举着杯子,对“卖客” 得意地笑笑。“卖客”不以为然地耸耸肩,随手抓起他妹妹的杯子来,又喝了一 口。你这时却只有个空杯子了。朋友还是没有来。怎么办?再买一杯?如果你正 好口袋里还有零钱,买一杯也不难。谁知道你是不是患着气管炎呢,说不定买咖 啡的钱回去还得有个交代。你没了撤,也不敢正视“卖客”的眼光,只好低下头 干坐着,心里想着这家伙怎不约我在茶馆等他呢。要是在茶馆里,你买了一次茶, 坐着喝了这么久,大概才把第一道茶喝了。要是老板娘是阿庆嫂,过来给你冲上 滚烫的开水时,一定让你慢慢地喝。“这茶吃到这会儿,才吃出味道来呢。”她 柔声细语地说。你听着也舒服,心里也感动了。于是慢慢地品着,心平气和地消 磨着你的时光,期待着后头的好味道。   话说回来,我是不排斥咖啡的。偶然喝几次咖啡,我还是挺喜欢的。只是觉 得,有茶何必喝咖啡。 ◆             红楼一枕空余梦                ·若 榕·   博大精深的《红楼梦》,以空为最高境界。何止是它的艺术境界,书中的开 卷第一回中有女娲炼石补天,从远古的五彩石化出,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 埂峰下,演化了一出令人叹为观止的人间世态那寂寥伤怀的空梦。石破梦惊,最 终返回白茫茫天地一片净土。这由热闹到空寂,万境归空,讴歌的是个空,那么 空灵广旷大地,难道不是历久弥新的生命世态轮回直至终极的哲理。   看懂《红楼梦》的人解得其中百味,然而世界上又有多少人看似懂了《红楼 梦》,仍是功名利禄,怀金悼玉,尘缘难了。《红楼梦》犹如人的命运的巨大转 盘不断旋转,不断重演一幕幕悲欢离合的命运悲歌,看得人唏嘘他人辛酸跌菪, 哪知道自己转眼无常又到。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如何辨别得清哪是真的哪是假?   疯道人一曲《好了歌》唱尽人间百态,正是这一巨著的哲理精髓。有甄士隐 解得《好了歌》,大意为:陋室满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昨 日黄土陇头埋尸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可不也囊括了士隐的机遇,那士隐便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书读到此,有黄小田 旁批:士隐为出家之先声,柳湘莲次之,而直至宝玉之走,始了正文。   《红楼梦》一著,由黄小田点评可谓最是。黄小田出身于清朝显赫的高官家 族,其本人也在清朝道光年间官礼部侍郎。父子任京官十余年经过五彩辉煌的全 盛家族。然而随着清王朝的衰落,黄小田的家庭与清王朝同样经历了《红楼梦》 由盛而衰的过程,真正体会到金满箱、银满箱,转眼散尽皆成空的潦倒世态。因 此他所评点的《红楼梦》与他人不同,对红楼盛衰实在是有刻骨铭心的感受。   在书中第二回有段贾雨村在京城被解官之后,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至维扬地 方,偶遇故旧有一番话后,黄小田的旁批颇为警醒:此书由盛而衰,不比寻常小 说由衰而盛,所以点醒世人。而其叙述致败之由,则亲切有如目睹,高出庸手万 万。俗所称“四大奇书”何足道哉。后来还有章节点评:是书写盛衰之际,由细 而大,由源而成,观者可为殷见,世人不知,徒沾沾于宝黛之情,误矣。   由此可感,饱经人世沧桑的黄小田真正是看懂了红楼,领会了红楼一梦的满 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个中滋味。他的友人在《黄小田仪部七十寿序》有文字 所记:“第宅丘墟,赐书零落,百年乔木,炬为烽燹。而君之所遭如此,宜有不 堪回首者!”他与他显赫的家族不也是随着清王朝的消亡而穷愁潦倒,正是大观 园里兴盛至空的翻版。   其实,在我们所见的还少吗?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 天还是韶华正好,今天白发如丝,一种宿命的无形力量贯穿在每个人的一生。要 说红学专家俞平伯的命运与《红楼梦》紧紧牵扯,却也是逃脱不了的劫数。俞平 伯的《红楼研究》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所遭到的批判对他是不公平的。曾读一 资料说早在四十年代,这本给俞平伯造成后半辈子困境的《红楼研究》手稿,曾 经让俞平伯胡里胡涂丢失了。冥冥中偏偏是不该丢的,当时在清华大学中文系的 朱自清闲逛旧书摊子,无意之中发现了这部手稿,方有了《红楼梦辨》,这是前 话。到五十年代初,俞平伯的父亲过世,为办丧事,他把手稿卖与书店,得稿费 安葬父亲,此书又以《红楼研究》之名再复。这一出版,很快遭到大批判。当年 果真丢失了也就没有后来一笔,如果不卖书稿葬父,俞平伯先生也可幸免遭到大 批判的厄运。然而当初谁又能够料到,这宿命的力量造就了一代红学的兴盛。   往事已矣,数代人对红学的探索研究依然如初。功名利禄,研学苦钻,果真 是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的嫁衣裳的空吗?青埂之峰的弃石,日夜悲哀的灵石,大 自然的锻炼造化,生了灵性,既无补天之遇,幻形入世。我以为是美丽的故事, 他留下了无止境的话题,还有世人滔滔的兴趣,这永远的《红楼梦》。 ◆             八戒整形记               ·梅承鼎·   八戒千里迢迢从他的猪富农场赶到省城著名的整形医院,找到全国闻名的蒯 剑潇教授,心情激动地说:蒯大夫,我可找到您了,我有急事相求。蒯教授笑道: 您可是鼎鼎有名的民营企业家,既办了养猪场,又办了洪洪火腿肠加工厂,真是 红红火火闯九洲哇!有何事相求?嗳呀!那都是狗仔队吹的,其实,我是徒有虚 名!这几年生意越来越难做,我上年持平,今年亏本,连我夫人的那块劳力士手 表都进了典当行,我要另辟蹊径才不至于饿死街头啊!那您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请您替我整形哪!您这么富态还需要整形么?整了形我就可以做无本生意啊!此 话怎讲?   蒯大夫,我想尽早杀入影视界,不说别的,单是商家请影星做广告就是无本 万利的生意,比如我师父唐僧,他做男用香水的广告,只说了一句“小宝,咱天 天见”,就进帐200万;我师兄悟空,做了皮鞋广告,说了一句“穿千里鞋, 走万里路”,获利300万;还有我那不起眼的师弟沙僧,做了某牙膏形象代理 人,讲了一句:“牙好,食欲、性欲都好”,竟然轻取400万!那么,有商家 请您做广告吗?有是有,可我不愿做。什么厂家?万达肥猪粉有限公司,他们要 我做饲料广告,让我说一句话:“我就是吃这个才长得肥膘体壮的。”答应给我 100万。您做了吗?那不是作贱人吗?我拒绝了!所以,您就想到了整形?   您说吧,给我整形需要多长时间,需要多少费用?那要看您整成啥模样?您 就按黎明的身材、唐僧的五官替我整好了!那,那您不是侵权吗?侵什么权?他 们又没有申请专利。说吧,多少钱?多长时间?做一个人造美女得30万,您至 少60万,大约15个月吧。要那么长时间?人造美女都要10个月,您的难度 比她们大多了!就说抽去您身上的脂肪吧,得分七次一次次地扒,最难的是您那 张长嘴,得先把长嘴锯掉,待创口结疤后,再从您屁股上植皮补上。妈呀!那好 痛的?不碍事,有麻醉药呢!不过,在给您做手术之前,必须家属签字。为什么? 我们并不能保证您在手术过程中不出意外呀!前些时,不是有一位人造美女死在 手术台上么?哇!好吓人!做不做整形,您自己拿主意吧!大夫您别走哇!我做, 我豁出去了!   经过15个月的折腾,八戒果然变成了一位美男。他花钱在好几家大报上刊 登寻求广告商的广告,却无人接招。更有甚者,猪夫人高小姐向他提出离婚,其 理由是:自从八戒做了变形手术之后,我们不能过正常的夫妻生活。正在八戒焦 头烂额时,又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全国著名导演郝来白先生打算拍摄超级巨片 《西游记》,并发誓要拿下这一届的好莱坞大奖!消息一经传出,全世界各地的 订单如雪片般飞来。郝导还说,如果唐僧师徒愿意加盟剧组,他保证每人酬金5 00万。而且不是人民币,是美金!八戒闻讯,心痛错失良机,不由大叫一声, 晕倒在地。高小姐立即将他送往医院抢救。   八戒睁眼醒来,只见唐僧师父、悟空师兄、沙僧师弟站立在病床四周。八戒 叹道:“都怪我盲目跟风,自作主张要变美男,到如今鸡飞蛋打一场空!师父, 您发发慈悲,救救我吧!”唐僧摇头道:“你未经我的批准,整成我的模样,我 已经心中不快。好在我佛慈悲,宽大为怀,饶你一回。不过,你让我帮忙,为师 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八戒伤心欲绝。一旁的悟空笑问:“八戒,你怎么不叫老 孙帮忙呢?”八戒惊问:“你猴哥能帮忙?”“你忘了,我们在过通天河时不是 变成了一对童男童女么?那时你变成胖妞,是我对你吹了一口猴气,叫声‘变’, 才把你变成一个苗苗条条的小姑娘的。”“那都是老皇历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   悟空也不说话,将手一招,茶几上立即出现一台手提电脑。悟空指着电脑屏 幕说:“你的变形过程我全都存进了电脑,我只要一按‘删除’键,就能把你变 形的全过程‘抹’掉。那么,你立马可以变成原来的你了。怎么样,要不要变回 去?”“哇!真有这么神?”“嘿!现在不是二十一世纪高科技时代么!不过, 要是你变回原样,那60万手术费的帐单,我可没本事将它删除!”八戒大叫: “中!”悟空将鼠标轻轻一点,八戒果然恢复了原样,他拍拍自己肥大的肚皮, 不由得咧开嘴笑。唐僧盯着那台电脑琢磨了好一阵子,双手合十,口中念道: “阿弥陀佛!妙哉妙哉!”沙僧先摸了一下电脑,然后挠着后脑,自言自语道: “这电脑果然法力无边,比如来佛的金钵不差分毫!”   这时,高小姐拨开人群,冲了上去,一把抱住八戒,小鸡啄米似地满脸乱啃 一通,一时间喜极而泣:“老公,我就喜欢你这副猪头猪脑的猪模样。自从你变 形之后,只要我和你亲近,就有一种乱伦的负罪感。现在,就是王母娘娘来了, 我们也不离婚了,我要和你白头到老,长相厮守,万岁万岁万万岁!”八戒紧搂 着老婆,一脸的幸福状,口中喃喃地说:“我真蠢!冤枉花了60万,白白地走 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抚今思昔,还是原汁原味的好啊!”   一位护士轻轻敲敲门,很礼貌地说:“诸位,大厅里有一位名叫郝来白的导 演正在那里恭候,他请你们马上到大厅去签订合同!”   八戒听罢,松开老婆,举起双手,张开大嘴,高兴得大叫:“此乃天助我也! 我们不但可以重温一遍西天取经的乐趣,而且可以名利双收!爽爽爽!” 【丝露集】∽∽∽∽∽∽∽∽∽∽∽∽∽∽∽∽∽∽∽∽∽∽∽∽∽∽∽∽∽∽ ◆              全当过把瘾                ·张志军·   一个多月前,车间安排马秋下岗了。理由是效益不好。   车间主任找马秋谈话时,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希望他理解,恳请他原谅, 并且一再表示,只要效益好转,立马请他回来上班。马秋心里清楚,根本不是那 么回事。否则,诺大一个车间怎么只安排他、皮三和一个老病号三个人下岗呢。   皮三在外面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广告公司,是主动要求下岗的。这样的话,他 就可以享受国家对下岗工人再就业的优惠政策;老病号卧床不起已经六七年了, 自愧对不起组织的关怀,何况病休工资与下岗工资也差不多,所以主动提出下来 算了。马秋与他们不同,外面没开公司,本人身体健康,也没主动要求。可为什 么要安排他下岗呢?效益不好是托词,安排下岗是给个面子。马秋心知肚明,也 就不好再说什么。自认倒霉吧。   下岗后,马秋买了辆二手三轮车,在集贸市场拉货。也就干了三天,三轮车 又被人抢了。两个小流氓用刀顶着他,他敢不松手吗?命比车重要,自认倒霉吧。   马秋一脸怏怏色回到家,在楼下与妻子西凤打个照面。   西凤原先在一家街道食品厂上班。前不久,厂子倒闭了,又找不到合适工作, 她就买了台手套机,为一家贸易公司加工手套。   西凤下楼来收晾晒的被褥,正和几个妇女聊天,见丈夫两手空空,就问车呢? 马秋怕说出实情,被邻居们笑话。大白天的,你就不会喊人呀。他脑筋一转,随 口说出,车被偷了。心想,小偷存心要偷,我有什么办法?   西凤一听就急了。   “跟你说过多少遍,出去一定要把车锁好,你咋这么不经心呢?”   “我锁了,谁想到就一泡尿的功夫。”   “锁了咋丢了?”   马秋只能将错就错了。他一梗脖子吼道:“你问我我问谁去?他贼要偷,我 有啥办法?我也不能把它整天挂在裤腰带上!”   “你还有理了!买车的钱还是跟别人借的。这可好,钱没还上,车又丢了, 赶明把你自个也丢了算了!”   西凤说着抹起眼泪。   刚巧,二嘎子从旁边路过。   二嘎子三年前就下岗了,西凤曾帮他介绍过工作。后来,他租下小区的门面 房办了家饭馆,取名“家常饭馆”,生意还不算。二嘎子想还西凤的人情,就说: “嫂子,你们都别吵了,车子丢了,马师傅心里也不好受,是不是?要不这样, 如果马师傅不嫌弃,我那饭馆正好缺人手……”   马秋还没来得及表态,西凤已经感动得满脸放花,拉住二嘎子的手,兄弟长 兄弟短的,感激的话就像春天里的蝴蝶,飞来飞去。   就这样,下岗三天后,马秋进了二嘎子的饭馆。   自打去饭馆上班,马秋就再没吃过家里的饭,同时,他还毫不犹豫地“改革” 了一日三餐的就餐习惯——省去早饭,只吃中晚饭。原因很简单,饭馆是规定管 饭,但由于上午九点钟以后才上班,所以管饭的具体概念就成了只管中饭和晚饭, 不含早饭。说好了管饭却要在家里落实早饭,马秋认为自己吃了亏,于是,才有 了这一“改革”之举。   改变长期养成的就餐习惯无疑是痛苦的。   为了抵御不期而遇的饥饿感,每天早上,马秋都要强迫自己灌下几大杯白开 水。看着他恶狼似地在屋里来回乱窜,西凤没少说他。说何苦呢吗,家里再困难 也不在乎你那一顿早饭!马秋不服气,说凭啥?既然说好了管饭,凭啥还要在家 吃!再着说了,每月才开三百块钱,我要再不吃回来,那我的亏可就吃大了!   今天的晚饭很开心。   马秋买回了红烧肘子。儿子嚷嚷着要吃肘子已经好几天了。十三岁的半大小 子,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就认肉。儿子时常抱怨家里的饭菜是粗茶淡饭。红烧肘 子一上桌,他的小眼睛先是闪出一道亮光,跟着就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起来,小 嘴巴不时发出欢快的声响。就着儿子的高兴劲,在饭馆已经吃得肚圆的马秋破例 喝了一小碗汤。   这是马秋到饭馆上班后,第一次在家吃饭。也就一小碗汤。   儿子高兴,大人们自然高兴。整个晚上,家里被欢乐祥和的气氛笼罩着。   躺在床上,马秋又想起晚饭的事。   “哎,今天的肘子咋样?”他语气怪异地问身旁的西凤。他就这么个人,但 凡得了便宜,不说出来难受。   看着马秋一脸的得意,西凤似乎明白了什么。   “咋?你是不是拿饭馆的?哎,你不是说买的吗?”   “不拿白不拿!谁叫才给我开那么点钱。”   需要说明的是,马秋虽然爱占个小便宜,但绝没有小偷小摸的习惯,这次 “出手”是由于觉得自己吃了亏,心理不平衡使然,绝对是初犯。   “你,你咋这样呢?”   “我咋啦?我咋啦?以前在厂里,我哪个月轻轻松松不拿五六百,还不算奖 金。你知道我在他那都干的啥活吗?洗菜,洗碗,搬东西,打扫卫生,你看看我 这手,才给我开三百,抠门不?”   见西凤打开台灯,马秋认为她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的话是否属实,忙把手伸过 去。西凤看都没看,而是坐直腰身,眼中带“火”似地盯着马秋。   “好意思说,你怎么下来的,哎,你咋就不长记性呢?二嘎子对咱不错,要 不你连这活都没有,现在找个工作多难呀,你知道吗你?!”   秋子开始气短。   “我、我咋啦?你干得好,干得好不照样下来了,说我呢。”   “两码事!”   见马秋胡搅蛮缠,西凤真火了。   “我是厂子倒闭了。你呢?不好好工作,泡病号,耍奸使滑,贪小便宜,就 你这样的,放在我们厂,早被辞了!秋子,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都这么大人了, 别一天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形!”   “别一天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形!”这是西凤教导马秋时,使用频率最高也最 为严厉的一句话。   马秋不敢再嘴硬,侧过身去,在心里嘟囔了一句:“你有正形,有正形不是 跟我一球样!”   西凤不解气地捅他一下:“你听着,活人要有点良心,二嘎子对咱不错,你 要再干那种事,别怪我不给你面子。再一个,我告诉你,你那些话可不敢在外面 说,别人听了会拿勾子笑你的!”   关灯躺下后,西凤知道对马秋说这些话,多数等于对牛弹琴。她恨铁不成钢 地长叹了一声。   在西凤的眼里,马秋是个很没出息的男人。但马秋知道疼老婆疼儿子,西凤 很知足。知足不等于没有遗憾,没有女人不盼着自己的丈夫人前长脸,所以,她 常对马秋抱怨,说嫁给你我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马秋知道她是在过嘴瘾,气头 过去也就没事了。   马秋可从不认为自己没出息。   小学一年级,他把母亲给的两角早点钱交给老师,说是捡的,于是,他成为 班里第一批少先队员。下乡的时候,其他知青不屑与农民来往,嫌脏,唯有他整 天泡在农民家里,东拉西扯地闲聊,落个好吃好喝好招待不说,还被推举为“与 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典型。村小学缺老师,村长点名要他去。他说,我学的那 点东西早还给老师了。村长说,球!贫下中农们说了,你能待见他们的娃。于是, 连乘法口诀都记不全的他,竟教起小学算术,成了全公社唯一一名不用下地干活 的知识青年。   知青返城那年,马秋被招进纺织厂。当时,他是真想干出个人样来。由于表 现突出,实习期届满,其他人全下了车间,惟独他被安排到厂销售科。厂里的几 朵花也都趋之若骛地争着向他示爱。既事业得宠又情场得意,马秋出息得让人眼 晕。不少人提到他时,都说过类似的话——“这小子有出息,前途不可限量!”   正如人们常说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也该着马秋倒霉,第一次出差, 他就时运倒转,从此,走上了“背”字。   事情是这样的。   马秋在销售科分工内勤,但他分工不分家,把打扫卫生、提开水、整理报刊 杂志,以及各种公私不分、旁人不屑的闲杂事,都当作了自己的本职工作,颇受 科长赏识。科长是位中年女性,心细,正巧广州有笔生意,就决定带马秋一同前 往,全当对他的一次隐形奖励。   出了广州火车站,马秋闹肚子急着上厕所,把装有近万块钱的包交给科长。 刚好一个小流氓路过,见女科长一身好打扮,提的包又鼓鼓囊囊,认定是个有钱 的主,上手就抢。科长也不含糊,拽住包死不撒手。小流氓急了,掏出小刀猛扎 下去。科长一声惨叫,拽包的手也就松开了。这个时候,马秋听到喊声,已经冲 出厕所,奔到近前。以他的块头,只要出手,小流氓必擒无疑,可他却像猛然触 电一般,居然一动不动地呆楞在那儿,眼睁睁看着小流氓逃之夭夭。   丢了公款,又黄了生意,科长自知难逃其咎,回到单位后,对事发的过程进 行了刻意渲染。   “他竟然眼睁睁看着小流氓扎我一刀,然后夺下我手里的包,扬长而去 呀……”   “小流氓也就十六七岁,才是个半大小子,可他竟然吓得……”   在女科长的声泪俱下之下,见死不救的马秋,贪生怕死的马秋,活灵活现地 展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一时间,马秋成了众矢之的和不齿笑柄,难听的话铺天盖地。   马秋知道自己的病犯在哪里。他天生晕血,是女科长那只白皙柔嫩却鲜血淋 淋的手,才导致他当下头皮发麻,两腿发软的。他想找厂长解释,话刚出口就被 堵了回去。厂长说,人家女同志为保护国家财产英勇负伤,你还好意思为自己找 借口开脱!厂长还说,共产党人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血吗!马秋又去找科长解 释。起初,科长的态度很冷淡,连句让座的话都没有。马秋絮絮叨叨说了足有半 个钟头。科长始终闭着眼睛,一言不发。马秋走出办公室后,科长的眼睛才睁开, 但眼泪也流了下来。   两天后,厂里召开表彰大会,奖励女科长晋升两级工资。同一天,劳资科一 纸通知,马秋被下放到纺纱车间。原本厂里要处分马秋,是科长心生恻隐,私下 找厂长做了工作,这事才作罢。   科长为什么要这样做?许多年以后,马秋才弄清楚,她就天生晕血。   人倒霉,放屁砸伤脚后跟。马秋的倒霉事还没有完。   一天,临近下班,车间修理工皮三找到马秋,要他还五十元钱。皮三仗着舅 舅是纺织局的人事处长,在厂里欺强躏弱,很是霸道。马秋说,我什么时候跟你 借过钱?皮三高着嗓门,上个星期借的,你小子敢不认帐。马秋嘴拙,说不过皮 三。官司打到主任那,主任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能拿出你没有借钱的证 据吗?马秋摇摇头,心想这话问得怪怪的,根本没借他的钱,你让我到哪拿证据? 可他除了摇头,就是想不起来也反问一句,他能拿出我向他借钱的证据吗?皮三 当然也拿不出,因为马秋的确没跟他借过钱。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双方发生争执时,有来言没有去语,一方似乎就短了 理。看着马秋迟疑的样子,主任说,你要再不承认,我就不管了。主任清楚皮三 在讹人,可他在皮三手里有短处,也只能这么说。   主任话里带话玩太极,皮三撸胳膊挽袖子凶神恶煞,马秋怎么办?   马秋怕挨打,更怕自己挨了打,还没有地方说理。他只得认帐,当下东借西 凑了五十元钱交给皮三。   车间工人知道皮三是个泼皮,起初,都认为他是欺负马秋胆小怕事,可马秋 当下一认帐,就对人们的判断造成了误导。结合他前不久的表现,贪生怕死的马 秋又陷入了贪财忘义的舆论包围之中。   曾经说过“这小子有出息,前途不可限量”的人,又开始深恶痛绝地说“这 小子真不是东西!”   背负如此评价,马秋在厂里的处境可想而知。   应当说,在这之前,马秋基本上是一个幸运者,他自己也经常,不得不这么 承认。但是,怪谲的命运一旦闯入幸运者的生活里作崇,那么,将一个幸运者的 生活从此变得一波三折乱七八糟,也就相当容易了。这时所谓的幸运者,也就不 可避免地步入那些所谓“庸常之辈”的庸常生活了。   人活到这份上,自然也就没了心气。   马秋开始破罐子破摔,工作能少干尽量少干,便宜能多占尽量多占,见人说 人话,见鬼说鬼话,遇到点事儿就故意犯迷糊……后来,连自尊也不要了,不看 旁人的眼高眼低,谁拿他出洋相、逗闷子,也从不发急生气……久而久之,完全 变了一个人的马秋,就成了个人见人嫌。   马秋的行为可以用心理学中的挫折颓废理论来解释。   一般人遭遇挫折会有三种表现:一种是自责,发愤努力,一种是产生攻击倾 向,报复社会,害人害己,再一种就是隐忍不发,沉沦颓废。遭遇挫折又缺乏相 应沟通的马秋选择了后者。   把“官场失意情场得意”这句话用在马秋身上绝对是个错误。自打他走上 “背”字,当初靓女青睐的“花魁”,便成了没人待见的“败絮”。   即便这样,马秋还不认为自己没出息。   一天,马秋心情郁闷,在马路上溜达散心,路过一家银行门口,正赶上银行 举办即开型摸奖。一对中年夫妇关于买与不买奖票的争吵拽住了他的脚步。   丈夫要买,妻子不同意,说买了那么多,从没见你中过奖,光给别人垫背了! 丈夫自嘲道,这事本来就是打击一大片,保护一小撮,靠的是撞大运,你还当真! 妻子没好气道,那你也当个一小撮给我看看,打牌不坐庄,吃油条没豆浆,买股 票被套,买奖票又不中奖,你整个一个穷命!   看着丈夫一脸狼狈地被妻子拽离现场,马秋禁不住哑然失笑,想止都止不住。   天底下走“背”字的倒霉蛋何至我一个呀!马秋暗自感叹。   什么是有出息?以前我难道不叫有出息?我也算出息过的人了呀。人不可能 总是有出息吧,便宜全让你一个人占了,老天爷也就太不公平了。在这种充满辨 证思维的心态作崇之下,马秋对自己的现实处境也就坦然了许多,心安理得了许 多。他认为这就是自己的“命”,是命中注定要有的一段经历,想躲都躲不开。 尽管,马秋为此也曾发出过几声无奈的叹息,也曾有过几次夜不能寐,但也仅此 而已。天一亮,他又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马秋步入而立之年,可还没有寻下媳妇。在生理方面日 趋难挨的需求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观念的双重压力下,对什么事情 都已经无所谓的马秋,终于开始心急气躁起来。他把标准一降再降,一天,一位 师傅问他想找个什么样的媳妇,他竟脱口而出“母的就行”。   这是马秋当知青的时候,听村里人常说的话,只是他把前面的一句省略了。 原话是这么说的“尾巴一提溜,母的就行”。   细想,这本是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不是女人怎么能做媳妇,媳妇首先 是女人,至于其他外在的内在的条件都必须建立在她是个女人的基础之上。可这 话经他口一说,又成了工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相当一段时间,人们总爱拿这句 话肆无忌惮地揶揄他。   但也就是这句话,成全了马秋的婚姻。   问话的师傅有个远房侄女,小名西凤。   西凤虽身在农村,却一门心思要嫁个城里人吃商品粮,拖到了二十七岁还待 嫁闺中。师傅情急之下记起马秋。马秋的口碑是差点,属于窝囊废、没出息的一 类人,但这种人往往心术不坏,没有害人的心思,也不具备害人的本事。以师傅 本人的生活阅历,这种人多都心疼媳妇。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马秋择妻几乎 没有条件,是女人就行。于是,他顺水推舟将侄女介绍给了马秋。   用常人的眼光看,马秋与西凤,除了双方的身份差异,仅就双方外形的巨大 差异,就足以证明他们的结合绝对是一场荒唐之极的婚姻。马秋身高一米七三, 长相周正,而西凤才一米五出头,水桶腰,冬瓜脸,上面还满是麻雀斑。可马秋 不这么想,水桶腰说明身体结实,这可是居家过日子的最大本钱;长相差就更不 是问题了,灯一关,全一球样。马秋看重的是,农村女人把孝敬老人,体贴男人 当作自己的本分。这是当知青时,农村妇女留给马秋的最深刻也是最受用的印象。   就这样,他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推销”了出去。   自打把西凤娶进家门,马秋步入了他返城以后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早上,西凤挤好牙膏等着他起床,晚上调好热水,让他边看电视边泡脚,不 论再晚,一进家门,就有热乎可口的饭菜等着他。那年冬天,厂里暖气停了半个 月,为了让丈夫睡觉时不受凉,每天晚上西凤都抢着先上床。躺在被妻子体温焐 得暖和和的被窝里,搂着她滚圆溜滑的身体,马秋知足了。用他的话说,人活在 世上,除了老婆,其他的全都扯淡!   西凤不仅是个理家的好手,还是个心气儿很高的女人,吃上商品粮,又盼着 能吃上皇粮。在她的意识里,拥有一份拿工资的工作,就是在吃皇粮。   第二年开春,经人介绍,西凤在街道办找了份清洁工的工作。当时,她已有 孕数月,由于干活不惜力气,不慎流了产,后来又流了一回。医生检查后说,不 敢再流了,否则,再想怀上可就困难了。第二年,千难万难总算把胎儿保住了, 眼瞅着到了预产期,正赶上市里举办古文化艺术节,单位加班人手忙不过来,西 凤一着急,拖着扫帚上了大街,谁劝都劝不住。这一次,她又被汽车撞进了医院。   当时还不到早上七点,西凤已经扫完自己负责的路段,正准备收拾工具回家 做早饭。一辆桑塔纳轿车照她直冲过来。她忙向路边挪步,由于身子沉,还是被 挂倒了。庆幸的是,西凤并无大碍,只是加速了孩子的出生进程。当马秋闻讯赶 到医院时,儿子已经顺利降生。   这一次,马秋是真急了。他失魂落魄地跑进病房,像个孩子似的一头扎在妻 子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把西凤感动得泪水横流。病友们也看得纷纷掉下眼泪。 事后,西凤问马秋,你咋那么傻,那么大的人了,就不怕别人看了笑话。马秋喃 喃地说,当时我是真怕你没了,你要是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完,他憨 憨地笑了,西凤感动地又哭了。   肇事的司机来医院看望西凤,还留下四千元钱。从陪同的街道办领导的恭敬 态度,西凤猜出来人的身份非同一般。于是,交警了解事发情况时,她主动把责 任承揽下来,说这事不怪司机,是自己急着收工具,脚下不稳,碰在车上的。事 后,又托街道办领导把四千元钱退了回去。   果然,肇事者就是本区的副区长。初学上路不免手忙脚乱,稀里糊涂就把人 撞了。尽管谁都清楚,开车难免不出事故,但副区长还是忧心忡忡。他正处在就 职考核期,担心对立面借题发挥,影响了仕途。西凤主动承担了责任,无疑把他 摘个干净。人心都是肉长的。听说西凤是个临时工,副区长留了个心眼。半年过 后,区属集体企业招收工人,在他的暗中推荐下,西凤成了食品厂的一名正式工 人。   起初,西凤主动“顶雷”并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这么大的官能来看望自己, 何况自己又没怎么受伤,没必要给对方再添麻烦。当她知道了区长是多么大的官 时,她知足了,甚至有些陶醉。在老家,能跟乡长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现在跟 县长官级一样大的区长能亲自来看望她,对她嘘寒问暖,这是多么大的荣幸呀! 想到这里,她开始自责起来,似乎真的就是她撞在车上的。   西凤的失落感始于她参加工作以后。   以前没有工作,一天三顿饭都由西凤做,马秋想帮着择个菜,剥个葱,她都 不让。那时,她还恪守着农村妇女的传统观念:围着锅台转的男人没出息;看着 自己的男人围着锅台转的女人不是好女人!西凤想做个好女人,何况不是马秋愿 意娶她,她怎么可能成为城里人呢?   西凤从心底里感激丈夫,甚至把他当作自己心中的“神”。   “神”是供人敬的,而不是来帮她做家务的。   所以,不管多忙,每当马秋想过来搭把手时,西凤都会把他推出伙房,按坐 在沙发上,或者递上一杯热茶,或者打开电视,找到马秋喜欢看的体育节目,然 后,用充满温馨的口吻告诉他,你呀,累了一天了,就好好歇着吧,饭马上就好。   伺候丈夫,西凤任劳任怨。   做清洁工的那段时间,即便是三九寒冬,天上下着鹅毛大雪,西凤也要早早 起床,摸黑抓紧干完份内的工作,然后,快速跑回家。待马秋起床后,热乎乎的 早餐已经摆在桌上等着他。尽管这样的待遇很受用,但有时马秋也会劝西凤几句, 劝她别起那么早,劝她别急着回来做饭,说自己在路上随便买点吃的就行了。听 到丈夫说这些,西凤知道他是在心疼自己,她的心里就会由不得地充满难以名状 的幸福感。想想村里的老爷们,哪个不是饭来张口,媳妇就是累死,也很难得到 他们一句暖心的话呀!西凤知足了。所以,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用嗔怪的口吻 对马秋说,随便买点吃就行了,看你说的啥话,你又不是没媳妇!   马秋本来就不会做饭,加上西凤这样精心呵护着,善意纵容着,时间一长, 他在家里俨然就像个农村的大老爷们,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的媳妇忙前忙后,心 安理得地享受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西凤正式参加工作以后,情况就不同了。   马秋上班她上班,马秋下班她下班,时间就显得紧张了许多。有一段时间, 食品厂的生意特别好,产品供不应求,工人们不停地加班,西凤经常夜里十一二 点才回到家,不但冷锅冷灶,有时连口热开水都喝不上。   当时,儿子被奶奶接走了。马秋下班后,或者回父母家吃一顿,或者在街边 小店凑合一顿。   总这样冷锅冷灶,西凤免不了生出怨气。起初,她也就是埋怨几句。   “你就不能做点饭吗?”   “你不会在外面吃?”   “外面吃不花钱呀?一天才能挣几个。你又不是不会做,下挂面总会吧?”   “行,我给你下挂面去。”   马秋倒是听话,可他下出来的挂面,不是夹生就是一锅糨糊,最后,西凤还 得再加工一遍。   说得多了,马秋觉得委屈,西凤也就不再说了。好在两个大人好凑合。   奶奶心疼孙子,一直把他带到三岁,该上幼儿园了,才送回来。儿子中饭在 幼儿园吃,早晚饭在家。这下再凑合就不合适了。西凤认为,儿子长身体需要吃 得好些。马秋也清楚这个道理,但付诸于行动对他来说,却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 情。关键是他不会做。   西凤如能按时下班,晚饭一定是汤汤水水的,不存在问题,一旦她加班回不 来,马秋就只剩下做挂面了。总吃挂面,儿子受不了,绝食抵制,咋哄都不吃。 马秋不耐烦就呵斥他,把孩子吓得乱哭,马秋没招了,就带他上街胡吃。由于小 摊上不卫生,儿子闹了几次肚子。有一次,竟拉得脱了水,医院住了半个多月。   这次西凤是真急了,跟马秋大吵了一仗。   “你就不会好好做点饭吗?”   “我就是不会,你又不是不知道。”   马秋一脸的委屈。他还纳闷,同样的食品,我吃了都没事,儿子怎么就不行 了?   “你是不会,那你就不会学呀!我、我要是死了,这日子你还不过了?”   这是他们结婚以来,西凤嘴里第一次说出如此“狠毒”的话。说这话的时候, 她并没有考虑太多,不过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罢了,但马秋受不了了。他红着 眼圈回到里屋,竟呜呜地哭了起来。西凤心一软,谁叫自己摊上这种男人呢,想 进屋劝几句。马秋哭得却越发伤心,拉住西凤的胳臂不撒手,似乎他一松手,她 就真的会没了。   打这以后,只要加班,西凤都早早起床,把当天的晚饭做好。晚上,马秋在 锅里一热就得。晚饭的问题解决了,西凤为此又多了几分辛苦,再看看别人,回 到家,丈夫做好饭菜等着。就这样,一心想做个好女人的西凤,幸福的心情开始 渐渐消退,她开始感到厌烦,内心频频涌现出一种感觉,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   如果说,起初,西凤只是因为马秋生活上不会关心人,感到有些厌烦,生出 难以名状的失落感,那么,随着她工作以后,渐渐融入了都市人的生活,她开始 嫌弃马秋。   成家的女人在一起,谈论最多的除了孩子,就是丈夫。今天,张三的丈夫得 到了提升,明天李四的丈夫搞了项发明创造,后天又是王五的丈夫公司开业…… 同伴们谈起自己的丈夫,一个个眉飞色舞,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夫贵妻荣” 的得意。即便有些人的丈夫并没有那么出色,那么出类拔萃,但她们也会用丈夫 对自己的体贴和呵护,向人们炫耀自己的幸福生活,以换取同伴的赞美。   刚开始,西凤听到这些,只是觉得很新鲜。城里的女人也是女人,咋都生活 得那么幸福,那么滋润。有的时候,她也会很羡慕地附和人家几句,说你真是有 福气,你的命真好。而当别人问起她丈夫的情况时,她就赶紧想办法叉开话头, 用其他的话打发对方。   西凤感到,与别人的丈夫相比,自己的丈夫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   诸如此类的情况不断冲击着西凤,她终于开始认真地审视起自己的丈夫。   此时的西凤已经不是刚刚嫁到城市的农村妇女了。   她是城里人,她有一份正当工作,收入甚至超过了丈夫,对丈夫的感激和盲 目崇拜,由于自己是家庭妇女而感到的自卑,随着岁月的流失,已经渐渐趋于平 静。更重要的是,她在熟悉了城里女人的生活方式后,也熟悉了城里男人的生活。 这些就保证了她对马秋的审视超脱而公正。   西凤对马秋的评价是:胆小怕事,心绪颓废,缺乏爱心,不求上进……一句 话,没出息!   考虑几天之后,西凤决定跟马秋好好谈谈。   西凤的想法很简单,不像有的女人,希望重新塑造一个男人。她只是希望丈 夫振作起来,活得有点心气儿。   那是一个周末,西凤把儿子送回婆婆家,说好第二天早上直接送他去幼儿园。 晚上,她做了一桌可口的饭菜。要让丈夫听话,首先要呵护好他的胃。饭后,她 把一杯热茶端给马秋,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说:“今天不看电视了,好吗? 我想跟你说说话。”   马秋用异样的眼神瞅瞅她。   他们结婚已经五年多了。他们婚后的第一次思想交锋就这样开始了。   在分析了马秋存在的问题后,西凤说:“我这可都是为你好。男人吗,总应 该有个想法,有个奔头,我不求你大福大贵,也不求你出人头地,可你不能老这 个样子呀,活得一点心气儿都没有……你今年才36岁,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   西凤尽量选择委婉温和的词句,把事情说得低声细语而且详细,尽量避免由 于自己不经意流露出的“居高临下”使马秋感到不快。   马秋始终一言不发,既不解释也不表态,总是用疑惑的眼神打量西凤,好像 她是一个陌生人一样,或者,她是在用一种他听不大懂的语言在说话。   “秋子,你是咋想的?”   西凤问这话的时候,马秋似乎才回过神来。   “我想什么?你不就是想说我没出息吗,以前的事我都跟你说过,那能怪我 吗?”   马秋吞吐着说完这些话,脸上浮出一丝轻易察觉不出的笑意,沉默片刻后, 仿佛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喃喃道:“我什么都不想,我觉得这样挺好。”   西凤还想说什么,马秋已经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交锋由此戛然而止。   这样的交锋从此再没有发生过。但由于有了这一次,西凤心理上的“弱势” 地位消失了,当她不顺心或者不满意的时候,不再象以往过多地顾及马秋的面子 和心理承受力,该说就说,该发脾气就发脾气,语言也开始尖刻起来。而马秋一 如在单位那样,很少发急生气。即便两个人偶尔吵上几句,也多是他主动回话, 捐弃前嫌。   这以后,马秋尽管在处事为人方面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对任何事情缺乏 “心气”,但在烹调方面的“进步”却是明显的。西凤加班回到家,已经可以吃 上可口的饭菜了。   摊上这么一个丈夫,西凤还能说什么呢?   食品厂倒闭后,西凤四处求职,却屡屡碰壁,只得买了一台手套机,为一家 贸易公司加工手套。   加工一双手套四角钱。一个星期下来,她完成了500双,刨去各项成本, 能落110元钱。这下她心里有底了,决定大干快上。这个星期竟完成了800 双。   星期天晚上,她把织好的800双手套装进两个蛇皮袋里,心里盘算着,下 星期一定要争取完成一千双。她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照这样的进度,每个星期 就能进项220元,一个月就能收入近千元,不仅比在厂里拿得多,而且还不耽 误做饭。想到这里,她心头一热,径自笑了起来。   “笑什么呢?”   马秋推门走进来。周末饭馆客人不多,不到九点他就回到家。   听完西凤一席话,马秋也乐了。他找出半瓶没喝完的白酒,又取来两根黄瓜 和儿子吃剩的瓜子,有滋有味地喝起来。马秋没什么爱好,就是没事喜欢喝几口, 前一段见他胃不好,时常隐隐作疼,西凤不让他再喝了,看他今天高兴,也就没 拦他。   马秋盘腿坐在沙发上,与西凤兴致勃勃地筹划着下一步的美好生活。这个时 候,住对门的郑新走上楼来。   郑新也是返城知青,与马秋同一批招进厂,工种是锅炉工。八十年代前期, 见有人从南方带回走私收录机,一转手就能挣好几百,郑新也跟着跑了几趟,尝 到甜头后便一发而不可收,先是倒腾收录机,后来又倒腾录象机,很快就成了 “万元户”。钱是人的胆。郑新早就不屑厂里的工作,“发”起来以后,径直辞 职,开了家贸易公司,做起了走私生意。终于有一天,公司被查封,本人被判了 六年,多年的积累被罚没收缴。不久,媳妇也跟他离了婚。   六年的牢狱之苦,郑新跟没事人似的,出来以后,照样办公司。这次倒做的 是正经生意,经营建筑材料。做正经生意他不灵,一年下来赔多赚少。虽然财运 不旺可他有桃花运,身边从没缺过女人,一个赛一个地如花似玉,有的还心甘情 愿为他倒贴钱。郑新独身一人,自然乐得消受。香港回归那年,郑新刚好不惑之 年。他选择了其中一个,并很快结了婚。用他的话说,这人有财运。   果然,在新媳妇的打理下,郑新的公司红火起来,买了车,开了分店,听说 最近又买了套乡间别墅,正忙着装修呢。   尽管同时进厂,又住对门多年,但马秋和郑新却很少来往。一个是他打心眼 里瞧不起郑新,蹲过大狱的人还整天吆五喝六的,上门的女人跟走马灯似的,见 天换一个,没点羞耻感;再一个,郑新好喝酒,而且只认五粮液,喝完的空瓶子 就撂在门口,马秋心理不平衡。   有一阵子,社会上兴起了吃鲍鱼。一天临下班,徒弟问马秋,鲍翅是何物? 马秋不知道,他只听说过鲍鱼,听说那东西很贵。在楼下,他刚好与郑新走在一 起,心想这主儿整天在外面肥吃海喝,就顺嘴问了一句。郑新略加迟疑,笑答 “鲍翅就是鲍鱼的刺”。   次日上班,马秋把这话告诉了徒弟,徒弟又告诉了其他人,三传两传,全车 间都传开了。人们免不了用这事又奚落马秋一番,说他笨狗硬扎个狼狗势,愣充 自己吃过鲍翅。事后,马秋一琢磨,想到是郑新故意捉弄自己。别人对我咋样无 所谓,你郑新算个什么东西,劳改犯,也有资格来捉弄我!   从此,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的马秋见到郑新都是爱睬不理的。   郑新白天谈成笔生意,晚上请客户吃饭。此时,他醉醺醺地走上楼来,嘴里 还语无伦次地嘟囔着,灌我,就你们那点尿量,姥姥,喝,喝呀,不喝是孙子…… 发现楼层的灯黑着,他摸索着按开关,灯没亮。马秋家近靠楼梯,郑新误认到了 自己家,掏出钥匙就开马秋家的防盗门。门不开,他便拍打几下。   马秋家平日很少来人,何况已经十点多了。西凤起身问道:“谁呀?”   郑新不耐烦地使劲拍打几下,提高嗓门:“开门!开门!再不开,老子可就 踹了!”   马秋两口子呆楞了片刻。西凤怯怯地问道:“你是谁呀?”   “抢钱的,快点!看老子进去怎么收拾你!”   郑新认为妻子有意装糊涂,故意恶声恶气道。   听见这话,马秋先被吓了一跳。他猛地从沙发上蹿下来,拎起酒瓶走到门旁, 压低声音说:“兄弟,你们找错门了。”   门外的郑新吃了一惊,自己家怎么会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他正欲抬手砸门, 又觉得不对劲,忙掏出打火机一照,明白敲错了门。妈呀,串户了!郑新使劲抽 了自己一记耳光,借此醒酒,然后,转身准备离去。就在这时,防盗门里又传出 那个男人的声音。   “兄弟,你别发火,想发财到对门去,那一家可是大款。我们两口子都是下 岗工人,没钱。”   马秋认为对方真是来抢钱的,既然奔钱来的,当然应该去有钱人家啦。   顿时,郑新火冒三丈,回身抬脚就要踹门。这时,有人从楼下走上来,手电 筒一照,认出郑新,打了个招呼。郑新无奈地放弃了下一个动作,支吾了一声, 转身走到对面,打开房门走进去。   马秋和西凤始终在门后竖耳听着,外面的对话声和关门声将他们惊醒过来。 两人相互看了看,明白误会了。西凤长出一口气,埋怨道:“你咋这样?对门住 着,看你说的啥话。”   马秋也知道刚才自己做得有点过头,但既然已经做了,想收也收不回来,而 且他也没想收。他有些意犹未尽,甚至觉得不过瘾。   对门算个什么东西,坐过大狱的人,哪来的那么多钱?那些钱能干净吗?马 秋真希望有人把郑新家偷了或者抢了。他认为,这也算是对社会不公的一种民间 方式的扯平。   马秋坐回沙发,抿了口酒,满不在乎道:“对门咋啦?哎,见了我他都不知 道打个招呼,有什么牛的!”   “你不会先跟人家打招呼,还有理了。”   “凭什么?他算什么东西,我跟他打招呼。”   马秋呷一口酒,呲牙裂嘴很舒坦地咽下去:“妈的,等老子有了钱,先整瓶 五粮液过个瘾。”   西凤不满地抢白他一句:“胃又不疼了?”   马秋往嘴里丢了颗瓜子,说:“少管我。哎,你知道对门那天跟我说啥,说 啥酒都喝不惯,只认五粮液。哎,你听听,他说这话不是存心气我吗。”   第二天一大早,马秋扛着两大包手套先下了楼。刚出楼门,就见郑新一身运 动短装跑步过来,一边喘气一边扩臂展胸活动着身体。他忙收住脚步想往门里缩, 郑新已经发现他,叫了一声:“秋子!”   马秋搭讪道:“早呀。”   “昨晚咋回事吗?”   “没、没事呀。咋啦?是不是有贼呀?”   “有贼也叫我打跑了!”   “是不是?哎哟,昨晚睡得早,啥也没听见。”   马秋心想,昨晚的事,你只要不点透,我就装糊涂;你要明说,我也有话。 谁叫你深更半夜砸我们家门呢,你不咋呼着要抢钱,我能说那话吗。   郑新似乎看透了马秋的心思,却不按他的思路出牌。他不满地乜了马秋一眼, 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说秋子,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虽说眼下你混得背了点,可混 得背不能怪社会呀,我郑新可没着你惹你。对,我是坐过大狱,有些人不大待见 我,可他们咋不想想,我那钱不是偷的更不是抢的,是我凭本事挣的。现在有些 人,自己的日子过得缺油少盐的,却见不得别人碗里有点油星星,你说这种人缺 德不缺德?”   马秋尽量掩饰住内心的尴尬,敷衍道:“就是就是,这就叫红眼病吧。”   正说着,西凤从楼里出来。她招呼了一声郑新,然后,和马秋各驮一袋手套 赶去交活。   他们来到贸易公司门口,门外已经围了不少人。就见一个中年男子气愤地用 棍子使劲砸碎窗户上的玻璃,恶狠狠地骂道:“我操你们祖宗八辈,要叫我碰上 了,非剥了你们的皮!”   众人都义愤填膺地附和着,场面一片混乱。   西凤下了车,问一位中年妇女:“师傅,出什么事了?”   中年妇女看她一眼:“你们也是来交手套的?”   西凤应了一声。   “哎呀,咱们全上当了。这是个骗子公司,说叫咱们织手套,织好了他们全 部回收,其实是骗咱们的。”   马秋脸色一变,忙掏出一张纸递过去:“哎,我们可是订了合同的。你看看, 光买机子和线就花了小两千呢。”   中年妇女看都不看:“哎呀,什么狗屁合同,我也有,这全是他们下的套! 人都跑了,你看看,这些人都是来交活的。”   西凤急了:“这可咋办呀?”正说着,就见马秋捂住肚子,蹲在了地上。   西凤:“你怎么啦?”   马秋:“我肚子又疼了,哎哟……”   西凤:“你快上医院看看吧,别再拖了。”   马秋:“算了,老毛病了,不碍事。”   ……   三天以后,马秋终于决定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在这期间,他耍了个小聪明。   每天一上班,他就伪装成病怏怏的样子。干活的时候,时不时地用手按住胃 部,遇到搬东西,总要先倒吸一口凉气,显得很吃力,吃饭的时候,他也不像往 常总是从人前吃到人后,而是一副厌食的神情,草草几口了事,没活的时候,就 闷声不语坐着发呆。其实,他的胃部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他很希望胃部能疼 痛起来,这样才更逼真,尽管他认为已经很逼真了。令他失望的是,这三天他的 胃部很正常,一次也没发作。省去早餐,又克制中晚餐的进食量,马秋只得趁人 们不注意的时候,胡乱抓把东西塞进嘴里。   所以要这样“虐待”自己,马秋是有想法的。   他需要同事们,特别是老板二嘎子知道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知道他是 在带病坚持工作。这样他就可以得到他们的极大同情,他是这样认为的,这是一 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二嘎子在同情之余,主动询问他的病情。   果然,他的伪装收到了效果,二嘎子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吃完中饭,他 叫住马秋。   “马师傅,下午你别上班了,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算了吧,大家都忙忙的。”   “小六,马师傅下午有事,他的活你来干。”   二嘎子对操作间的一个小伙计招呼一声,又回身对马秋说:“马师傅,你去 医院吧,不在乎这一会儿。”   “这多不好意思,大家都忙忙的……那、那就我去了。”   马秋嘴上这么说着,可脚底下就是不动窝。   二嘎子问:“还有事?”   秋子难为情地挠挠头:“这,怎么说呢?”   “说呀,只要我能办到。”   “我想问一下,休病假扣工钱不?”   马秋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这并不是我要说的,是你二嘎子逼着我说 的,而且你完全能办到,我看你怎么答复我。这就是马秋的小聪明。   二嘎子心里有些不快。个体饭馆历来都是干活拿钱,哪有休病假一说,可他 既然已经满口答应了,立马缩回去也不合适呀。于是,摸棱两可地说:“你先看 病去吧,回来再说。”   马秋点点头,走出饭馆。   马秋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他这一离开就再没能回到饭馆。   检查进行得很顺利。其实,马秋的心里并没把检查当回事,他是奔病假条来 的。手套全砸在手里,西凤只得上街摆地摊。他看着心里发急,想趁着休病假, 也去试试。   接诊马秋的是位女大夫。她看完检查结果后,先是用异样的眼神看了看他, 这才问道:“疼了多长时间了?”   马秋双手捂着肚子,龇牙咧嘴地说:“哎哟,可有一段时间了。”   女医生迟疑了片刻,问:“家属来了吗?”   “没有?怎么?”   “请你家属来一趟吧,好不好?”   “有这么严重吗?哎,大夫,该死球朝上,什么病,你就给我来个痛快的。”   “怎么说话呢?嘴巴文明点!”   女大夫不满地瞪他一眼,将检查结果放在一旁:“就这样吧,把你家属叫来 再说。”   马秋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认为大夫在小题大做。此时,马秋的心 思全在病假条上,他满脸赔笑道:“大夫,能不能给我开个病假条?”   “你这个人咋回事吗?啥时候了还惦记病假条呢?不是跟你说了吗,把你家 属叫来。”女大夫说完,头也不抬地接诊下一个病人。   马秋骑车来到集贸市场,正推车往里走,就见十几个小贩慌不择路地冲出来, 西凤也夹杂其间。她手里拎只包裹,一脸的惶恐色。马秋知道包裹里面全是手套。 他对着西凤喊了一声,她全无反应。这群人冲出市场,便做鸟兽状绝尘而去。随 后,几个市场管理人员追了过来,嘴里咋咋忽忽吆喝不停。   他们在查无照小贩。   马秋懒得再去找西凤,知道想找也找不到。为了躲开市场管理人员的检查, 西凤每天都要转场几个市场。   一个钟头以后,马秋回到医院。他来到办公室门外,发现女大夫不见了,一 个年轻的男大夫正坐在她原来的位置。此时,候诊的病人已经不多了。马秋思考 了一会,认为机会来了,便走进去。   “哎,刚才那位女大夫呢?”   “她家里有点事,请假回去了。找她有事吗?”   “她叫我来取马秋的检查结果。”   年轻大夫找出马秋的检查结果,看过后,皱了皱眉头,问马秋:“你是他什 么人?”   “噢,马秋是我兄弟,是刚才那位女大夫叫我们家属来的。”   马秋回答得很自然。确定对方相信后,他继续问道:“大夫,我兄弟得的什 么病?严重吗?”   “很严重,你兄弟得的是胃癌。已经到了晚期。”   落日的余辉给护城河的河面撒下片片金黄,几个钓鱼的老人收拾好工具,迈 着悠闲的脚步陆续离去,河边只剩下马秋一个人。他神情呆滞地坐在河沿上。脚 底下是不少烟头。   怎么离开的医院?又怎么会来到这里?马秋已经记不清。现在,唯一能让他 知道自己还活着的,是一个恐怖的声音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不停地在耳边回响。   晚期胃癌——晚期胃癌!   既然得上这个病,活着跟死去又有多大的区别呢?也可能明天,也可能后天 ……马秋的舅舅就是胃癌,从发病到死亡连一个月都没到。马秋至今还记得舅舅 临终前的情景,原本结实高大的一个人,居然瘦得不到九十斤。他是活活被疼死 的呀!一个月,或许要不了一个月,马秋断定自己肯定会死去。那么,儿子怎么 办?他才13岁,才刚上初中,就没有父亲了,他一定会哭得死去活来;还有西 凤,这是个多么好的媳妇,尽管这几年没少磕磕碰碰,但马秋始终认为有西凤这 样的媳妇是自己的福分,一个月后,她也一定会哭得死去活来的。   “死”的念头在马秋的脑海中东蹦西蹿。他不得不考虑他死去以后的事。   西凤的厂子倒闭了,她今后将怎样生活?她将怎样凑齐儿子那高昂的学费? 还有那笔欠款。厂里去年实行房改,为了买下现在的那套住房,马秋拉下三万多 块钱的外债。夫债妻还,可现在的条件已经令西凤不堪重负,让她用什么还呢?   马秋慢慢低下头,禁不住伤心地抽泣起来。   不远的桥头上有一个香烟摊,守摊的老汉不时向马秋张望着。起初,他以为 马秋是闲得无聊,在看人钓鱼,可钓鱼的人都走了,他还坐在那。“这人真够闲 的!”老汉嘟囔了一声,准备撤摊回家,却发现马秋哭了。虽然听不见哭声,但 从他肩膀的剧烈抖动中,可以看出他哭得很伤心。老汉多了个心眼,决定不走了。   只要自己活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这需要时间,而现在马秋最缺的就是 时间。想到这些,他感觉脑袋骤然间涨大了许多。他慢慢抬起头,脸上带着眼泪 却在发笑——痛苦无奈又似乎什么都想开了的笑。   “扑通”马秋纵身跳进河里。   正如老汉预感的一样,他也是个寻短见的人。   “有人跳河了,快救人呀!”   听见老人的呼救声,过路的人很快围了去,但没有人下河施救。   “怎么还在这看热闹?快下去救人呀!”   一个小伙子撇撇嘴:“下去也行,谁给钱?100块钱,谁掏?谁掏我就下 去。”   另一个说:“老臭,100块少了点吧。”   老汉气愤地指着他们:“你们缺德不?人命关天,这时候还想着要钱!”   要钱的小伙子不服气道:“缺什么德了?这年头无利不起早,没钱我凭什么 救他?”   “就是,见义勇为还给发奖金呢,没看今天的报纸。”帮腔的晃着手里的报 纸:“见义勇为伤残者奖励一至三万元,见义勇为牺牲者奖励五至十万元。乖乖, 这一下子可就发了!”   “你们混蛋!”老汉说着脱掉上衣,甩掉鞋子,准备下水。这时,马秋浮出 水面,游到岸边。   老汉忙拽他上来,劝道:“我说,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呀,就是天大的烦心 事,你也不能走这条路!”   马秋白了老汉一眼:“说什么呢?我咋想不开了?”   老汉疑惑了:“哪,哪你这是?”   马秋怒吼道:“咋?游泳不行呀?闲(咸)吃罗卜淡操心!”他拎起鞋子, 扭头离去。   几个小伙子开始起哄。   “伙计,游得不错,回头哥几个请你当教练。”   “哥们,下次参加奥运会游泳比赛,就是你啦!”   老汉穿上鞋子,呆楞了好一会儿,嘴里才吐出两个字:“混蛋!”   马秋这几天睡不着也吃不香。西凤问他咋回事,他总说没事。他不想把自己 的病情告诉西凤,她知道了,肯定要借钱为他治病。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家里 已经很困难了,何况对付这种绝症,到头来都是人财两空。   晚上,只要合上眼睛,马秋就开始做梦。他梦见,家中债主登门,西凤苦苦 地哀求对方;儿子因无钱上学,背着书包在学校门口徘徊;儿子与西凤看着自己 的遗像泪流满面,抱头痛哭在一起……   马秋以身赴死的的念头,是在看过一张旧报纸后产生的。   这天中午,饭口过后,马秋开始打扫卫生。几张报纸撂在椅子下面,估计是 顾客看后丢下的。马秋随手拿起,准备扔进废品筐里。就在这时,报上的一则消 息使他眼前一亮。   消息称:本市近日建立见义勇为奖励基金。   马秋迅速看下去。   消息内容:……见义勇为伤残者奖励一至三万元,见义勇为牺牲者奖励五至 十万元。   看到这里,马秋的胸口禁不住狂跳起来,一个念头如白驹过隙从脑海中飞驰 闪过。他感到自己就像汪洋中的一个落水者,在力不能支的危机关头,竟看到了 一叶快速驶近的风帆。   整个下午,马秋的全部思维都围绕着这则消息高速运转着。   既然已经来日不多,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赴死,少则五万,多则十 万……这是个多么美妙的想法呀!马秋开始为自己设计以身赴死又明显带有见义 勇为色彩的行动方案,每一个方案都是鲜血淋淋,都是惨不忍睹。同时,他也开 始汗流浃背,开始两腿发软,甚至还差一点失禁。马秋知道这是胆怯的表现,是 恐惧的生理反应。   终于,马秋从胆怯、恐惧中“坚强”了起来。   而支撑马秋“坚强”起来的唯一精神力量就是——要给西凤和儿子留下一笔 钱!   次日,马秋起个大早。西凤起来时,他已经把早饭在饭桌上摆好。   结婚以来,这是马秋起得最早的一次,也是他唯一做的一次早饭。西凤不免 有些吃惊。   “今怎么起这么早?哟,饭都做好了。”   马秋笑而不答,招呼儿子起来吃饭。   西凤追过去:“哎,你是不是有啥事?”   马秋说:“我能有啥事。”   “哪你怎么想起做饭了?你可别瞒我。”   “哎哟,不做饭你嫌我懒,做顿饭吧,你又问这问那的。我一个下岗工人, 你说能有啥事。”   话到这份上,西凤不好再问什么。   儿子吃完饭,背起书包走出家门。   马秋忙跟出去,叮嘱道:“小明,路上慢点,过马路一定要看着车。”   儿子生平第一次得到父亲的如此殷勤呵护,禁不住回头看去:“爸,有事 呀?”   马秋走到儿子身旁,眼中充满柔情:“噢,没事。”他为儿子整整衣领,又 整整头发,强装微笑道:“好好学习,别像你爸没出息,以后要听你妈的话, 啊。”   儿子不解道:“爸,你咋啦?”   马秋笑道:“没、没事,走吧,别迟到了。”   马秋噙着眼泪,看着儿子走下楼梯。他认为,这将是他与儿子的诀别。   收拾停当,马秋走出家门。他想去饭馆请假,没走多远,碰见二嘎子。他对 二嘎子说,家里有急事,想请一天假。   二嘎子答应得很爽快:“身体检查得怎么样?需要就多歇两天。”   马秋心想,既然想死,一天足够了。他闷闷道:“身体没事,是家里有点急 事。”   马秋转身准备离去,走出几步又转回身。   二嘎子也停住脚步:“马师傅,还有事吗?”   马秋迟疑片刻,突然开了腔,话不高声,却郑重其事:“前几天我在灶上偷 着拿了个肘子,儿子想吃,你就在我的工钱里扣吧。”   “算了吧,没事。”二嘎子觉得马秋有些异样,又问:“你今咋怪怪的?”   马秋不想再说什么,点点头,走了。他觉得自己该办的事都办完了,现在可 以毫无牵挂地“走”了。   马秋怎么也没想到,想死居然也这么难。   马秋每天早出晚归,游荡于闹市,眼睛像猎犬似地搜寻着周围的一切,判断 着哪里正在或者可能发生诸如抢劫、强奸之类的犯罪。他完全沉浸在亢奋和勇武 之中,漠视街边的一切景致和热闹,只想抓坏人,最好能遇见天字第一号的亡命 之徒。然而,三天下来,精疲力尽的马秋失望了。尽管他奋不顾身,勇不可挡地 亲手抓获了八个小偷和三个抢劫者,自己却毫毛未损。   曾有一个小偷,在失主的穷追不舍下,丢下钱包拐进一个农贸市场。马秋刚 好路过,拔腿就追。眼看就要追上,小偷把一辆装满活鱼的三轮车横着一拐挡在 路中间。马秋冲得太急,撞了上去。三轮车被撞翻,他与活鱼一同摔在地上。马 秋挣扎着想爬起来,又疼得瘫坐下去,撩起裤腿一看,膝盖处被碰出一条口子, 鲜血涌了出来。   “同志,别追了,又没丢啥东西。”   失主从后面赶过来,忙扶起马秋,要送他上医院。   马秋什么也没听见,转身冲了出去。拐进一条小巷,很快又“咬”住了那个 小偷。   一路狂奔,小偷实在跑不动了,踉跄地靠在路边的墙上,喘着粗气。小偷有 二十来岁,膀大腰圆,一脸的落腮胡须。他怎么也弄不明白,我已经把钱包丢了, 失主都不追了,你还追我干什么?这人脑子一定有毛病。   见马秋上前几步,络腮胡子猛地从腰间抽出把一尺多长的尖刀,用刀尖指着 马秋。   “别过来!再过来,老子捅死你!”   “捅死我,好啊。来吧,小子!”   马秋并不清楚对方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机会太难得,我都忙活了两天,还 没遇见这样“勇猛”的对手,既然今天遇到了,你就得成全我。他又上前几步。   络腮胡子歇斯底里地吼道:“别过来!我告诉你,老子可是蹲过大狱的。”   马秋冷笑道:“你蹲过大狱?判了几年呀?孙子,我告诉你,爷爷可是判了 死刑的,死刑犯,有今天没明天,我还怕你这,来吧!”说着他挺直胸膛,迎着 刀尖猛扑上去。   一个困兽犹斗,一个大义凛然,后面的人全看傻了。就在这时,络腮胡子手 发抖,腿发软,甩掉手中的尖刀,一屁股瘫软在地上,“哇、哇”地哭了起来。   马秋失望了。失望使他气愤之极,上前揪住络腮胡子的衣领,疯狂地抽打着 他的脸,嘴里还不停地喊着:“你捅呀,你怎么不捅了?王八蛋!胆小鬼!你捅 呀,捅呀……”   两个警察在失主的引领下跑过来。其中一个警察抱住马秋:“别打了!你想 把他打死呀?”另一个警察给血流满面的小偷戴上手铐。小偷看着马秋,裂着嘴, 样子比哭还难看。   马秋不解气,狠狠地啐他一口:“呸!真他妈熊!”   做完笔录,马秋走出派出所,失望地长叹一声:怎么又没死成!老听说“现 在是好人怕坏人”,他不能不对这一说法再加审视。没走出几步,马秋才感觉到 腿部的疼痛,他拉起裤腿,发现自己负了伤。伤口已经结上一层薄疤,裤腿处满 是血迹。   晚上躺在床上,马秋还在纳闷:怪事情,我今天怎么没有晕血?   就在这天的下午,郑新家来了一位客人。郑新叫他大臭。大臭与郑新合伙做 过生意,又是酒肉朋友,大臭后来去了东北,两人十几年没见面。郑新设家宴款 待大臭。大臭喝高了,当晚住下没走。   见过去三天,马秋还没来上班,二嘎子有些纳闷。打了几次电话,家里总没 人接。第四天下午,二嘎子去物业办交房租,与西凤走个照面。   西凤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只包,里面是没卖完的手套。   二嘎子:“嫂子,马师傅在家吗?”   西凤:“没在,一大早就去饭馆了。”   二嘎子:“没有啊,我才从饭馆过来,他都三四天没来上班了。   西凤:“啥?这几天他天天忙到半夜才回来,我问他,他都说在饭馆加班 呢。”   二嘎子:“嫂子,我还骗你不成,我以为他又上医院了呢。”   西凤:“他病了?没说啥病?”   二嘎子:“我咋知道?不过他那天从医院回来以后,怪怪的,嫂子,不会出 啥事吧?”   就在他们谈话的同时,物业办主任老牛接到一个关于马秋的电话。   电话是驻地派出所打来的。   所长在电话里说,马秋这几天抓了十四个小偷,五个抢劫的,还有两个强奸 妇女的。最近不是正在严打吗?区上准备开表彰大会,所里决定把他报上去。   所长叫老牛也整理份简单材料,尽快报给所里。   老牛当下就蒙了:“什么什么?你们是不是搞错了?马秋是这块料吗?”   所长不满道:“这怎么能错呢?每次我们都有登记,马秋,住址幸福小区六 号楼三单元四零一号。下岗工人,现在家常饭馆上班。”   老牛放下电话,心里还在嘀咕,马秋,就那么个鸟货,敢抓坏人了……他越 想越不对劲,正想给饭馆打电话落实一下,见二嘎子推门进来,忙说:“哎,正 想找你呢,问你个事,马秋最近没在饭馆上班?”   “没有呀,都好几天了,我还找他呢。”   “你是找不到,小子抽的哪阵风,干上业余警察了。”   “业余警察?开什么玩笑,他有那胆吗?”   正说着,传来敲门声。   二嘎子开门,见一男一女站在外面,就问:“你们找谁?”   来者,女的是为马秋看病的那位大夫,男的是该医院的院长。   稍做寒暄,院长说明来意,还是为马秋。   原来:马秋看病那天,检验室出来两份检查结果,一个晚期胃癌,一个慢性 胃炎。由于病人同名同性,都叫马秋,护士一时疏忽,让先到的马秋取走了晚期 胃癌的检查结果,而他实际得的是慢性胃炎。错拿慢性胃炎检查结果的那位马秋, 病情总不见好转,心生疑虑,又到一家大医院复查,确诊是胃癌晚期。这下病人 不干了,回到医院闹将起来。医院一查,搞清了原由。一方面尽量安抚病人,一 方面追查前一位马秋。   院长介绍完整个过程,一脸歉疚地对老牛说:“这件事肯定给马秋同志造成 了很大的精神伤害,我们主要担心他不能原谅我们,所以想请你们帮着做做解释 工作。哎,我们把车都带来了,准备接他到医院做一次全面检查,也算是一种补 偿吧。”   老牛说:“没问题。那现在就去他家吧,正好我找他也有点事。”   一行人出了门,向六号楼走去。   与二嘎子分手后,西凤回到家,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在屋里翻了起来。 既然马秋去看过病,就应该有病历。西凤想找到他的病历。   西凤在褥子下面找到马秋的病历和那份刊有“见义勇为奖励办法”的报纸。 看了病历,她哭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丈夫竟然瞒着自己,她觉得很痛心,自然 也就没去想报纸是怎么回事。西凤决定立即找到丈夫,她要告诉他,就是砸锅卖 铁也要把他的病治好。   郑新的妻子方霞是跟西凤前后脚进的家,看见屋里一片狼藉,她惊呆了。这 时,大臭从门后闪出,一把堵住她的嘴,“啪”关上了房门。趁郑新两口子不在 家,大臭把屋里翻了个遍,把搜出的细软装进口袋,正要不辞而别,被方霞撞个 正着。   西凤走出家门,听见郑新家传出饮水机摔倒在地的声音。出什么事了?她警 觉地走到门前听了听。里面隐约传出撕打声,跟着是方霞被扼住脖子发出的“救 命……救命……”的声音。   不好,真出事了!   西凤冲下楼去,在门口与老牛撞个满怀。   “哎哟,你这是怎么啦?”   西凤一把拽住老牛:“不好了,郑新家来了坏人。”跟着,她就扯开嗓子喊 道:“快来人呀,郑新家有坏人,快抓坏人呀!”   老牛对院长交代一声,赶快报警!话音未落,人已经冲进楼门。   院长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吩咐面如土色的女大夫,快打110呀!说完, 他也跟着冲了进去。   大臭正准备出门,听到有人冲上楼梯,忙拽起昏迷中的方霞,一手扼住她的 脖子,一手把自己的黑挎包拽在身前。他对堵在楼梯口的老牛喊道:“站住!敢 过来咱们就同归于尽。”   这时,院长也冲上来,和老牛紧靠在一起。见他们封死了下楼的去路,大臭 挟持方霞向楼上退去。来到顶层,一拉平台门,发现门从外面锁上。大臭心说, 坏了!便摆出一副困兽犹斗的架势。   ……   马秋回到小区时,大门口已经拉起警戒线。一个黑脸警察对他摆摆手:“下 来下来。”   “干什么?我就在这住。”   黑脸警察一把拽住自行车后架:“住这也不行!罪犯身上有炸药包,你不想 活了!”   马秋吓了一跳,跳下车子:“什、什么?我们小区里有罪犯?”   黑脸警察以为他被吓坏了,放缓口气:“没看见人已经疏散了,你快离开 这。”   马秋缓过神来,扭头观瞧。果然,围栏外站着不少小区的住户,有的衣冠不 整,一脸惊恐像;有人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一副出门逃荒的样子。   见一辆警车开过来,黑脸警察迎上前,打开车门。里面下来一个领导模样的 中年人。黑脸警察敬过礼后,递上一张通缉令:“局长,就是这个人,在云岭市 杀了一家五口,这是公安部的通缉令。”   局长点点头:“情况怎么样?”   黑脸警察:“人已经被堵在六号楼楼顶了,关键是闹不清引爆装置是点火式 还是电拉式……”   局长想了想:“不管是点火式还是电拉式,都不要轻举妄动。现在要想办法 麻痹他,争取把他从楼里引出来,只要引出来就好办。”   黑脸警察:“好的,我就去布置。”   见马秋站着没动窝,黑脸警察推他一把:“哎,你是怎么回事?这里太危险, 你咋还不走?”   危险,什么叫危险?我他妈这几天忙活什么呢?我盼的就是危险。   马秋暗自窃喜,把自行车往路边树上一靠,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很快就绕到 小区背面,翻墙而入,又从六号楼一单元迅速爬到七层,推开虚掩的平台门,上 了楼顶,然后,猫着腰,放轻脚步,向三单元靠去。巧得很,逃犯所在三单元的 平台门,被人从外面用一根铁丝挂住了,可能是哪个调皮的小孩干的。这样一来, 楼顶的马秋和守在楼梯口的警察,就对大臭形成了上下夹击之势。   马秋摸到门边,透过细细的门缝看到,逃犯肩头挎了个黑挎包,包外吊了根 引子。逃犯抓着方霞的脖子,对下面声嘶力竭地喊道:“公安给老子滚出去!给 我开辆车来,车上要放五十万块钱,再不答应,老子可就点火了!”   马秋并不清楚点火式与电拉式有什么区别,这与他毫无关系,但他清楚炸药 包的威力,如果在这里爆炸,肯定是楼毁人亡。怎样才能把损失降低到最低限度? 他一边取下铁丝,一边在心里盘算着。   这时,黑脸警察上到六楼,对守在那的警察打个手势,示意下撤。   方霞已经极度恐惧,看到警察准备撤走,急了,猛一低头咬住大臭的手,哭 嚎着与他扑打起来。楼下的警察略一愣神儿,也趁势冲了上来。眼看只有几个台 阶,逃犯拉燃了引子。他认为只要喝退扑上来的警察,对付手无寸铁的方霞,自 己绰绰有余。   不能再等了!   马秋一咬牙,抬脚揣开平台门,向逃犯猛扑过来。他一把扯下黑挎包,又一 拳打在逃犯的脸上。马秋不会打架,自记事以来,他从没与人打过架,只有被打 的份,可影视剧教育人呀,尤其是那些武打片,双方打到难解难分处时,往往是 一记重拳,满脸开花,打打杀杀也就结束了。只要想下狠手,谁还不会照葫芦画 瓢?马秋的出拳太凶狠,竟将逃犯打得滚下楼梯。同时,他夹起喷吐着火舌的黑 挎包,也三步并成两步冲下去楼去,嘴里还不停地高声喊道:“快闪开!快闪 开!”   马秋冲出楼门,略做思索,便向小区中心广场狂奔而去。   占地一千多平米的中心广场,除了花坛、凉亭,还有一个小型喷泉。人们见 马秋跑向广场,以为他要把炸药包扔进喷泉里,以降低爆炸产生的杀伤力。在场 的所有人都为马秋的英雄行为捏着一把汗。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马秋冲进广场后,没有将炸药包扔进喷泉,而是把整个 身体扑向地面,把炸药包死死地压在自己的身下。   人们先是呆楞,过了一会儿,又齐声高喊起来。   “马师傅,快把炸药包扔到水里!”   “快起来呀!马师傅,马秋,起来呀!”   马秋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眼看着导火索就要燃尽,炸药包就要爆炸了,马秋知道自己终于可以死了, 他禁不住哭泣起来。   疏散到围栏外的老牛,对西凤气愤道:“他搞什么名堂!”   西凤似乎想起什么,忙掏出病历,哭着高声喊道:“秋子,你赶快起来呀, 秋子,这病咱能治,你别心疼钱,就是砸锅卖铁我也给你把病治好,秋子!”   老牛生气地吼道:“你嚎什么嚎?他就没病!”   西凤一把抓住老牛,泣不成声道:“他得的是癌症,胃癌晚期,他这是不想 活了,不想活了!秋子,你快起来呀……”   老牛一把夺过病历,快速扫了眼,明白了,他猛地拽住西凤:“你快告诉他, 他没有病,是医院检查错了,你看看,这是医院的医生,就是跟他来说这事的!”   西凤用疑惑的眼神看看医生,又看看老牛,忙撕开嗓子喊道:“秋子,你没 有得癌症,是医院检查错了,秋子,你没有病……”   老牛也跟着大声喊着。   泪水模糊了马秋的双眼,但他还是听见了西凤的声音,她在喊什么?我没有 病……他愣了一下,忙竖耳细听,没错呀,西凤就是这么喊的。我没有病,医院 检查错了!既然没病还趴这干什么?马秋猛地爬起身,拼命向围栏外跑去。   马秋一把抓住迎上来的西凤。   “我真的没得癌症?你可别骗我!”   “没有没有,是检查错了。你看,医生们都来了。”   看见女医生迎上来,马秋似乎明白了。医生对他比画着解释着,可他什么都 没听清,只觉到自己的心在往下沉,接着,整个身体就瘫软在了地上。   几个全副武装的解爆人员冲上去,迅速打开黑挎包,几块砖头从里面滚了出 来。   第二天上午,马秋才从昏迷中醒来。问清了自己误诊的原由后,他坚决要求 立即出院。   院长说:“马师傅,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的胃炎还是比较严重的,就再 住几天吧,我们一定把你的病治好。”正说着,老牛、郑新和二嘎子走了进来。 院长忙拉住老牛:“哎,牛主任来了,你帮我劝劝马师傅,叫他一定在这安心养 病,就算给我们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老牛笑道:“他能听我的。院长,这小子怕媳妇,他媳妇马上就到,你还是 跟她说吧。”   老牛对马秋说:“我还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你被区上评为见义勇为先进个 人了。赵区长说了,抽空还要来看你呢。”   郑新上前就是一拳:“马秋,没看出来,你小子关键时刻还真够猛的,谢谢 你了。哎,我可跟西凤说好了,出院以后,我做东,咱们两家好好在一块坐坐。 五粮液,小子,到时候不醉不休!”   这时,西凤和小明走进来。   马秋一把抱住儿子:“哎哟,我的好儿子,爸爸想死你了。”   小明竖起大拇指:“爸爸,你真勇敢。”   马秋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他贴在儿子的耳朵边轻声地说:“儿子,听我 说,以后可别跟别人说爸爸勇敢了。”   小明疑惑地看看他:“为什么?爸爸就是勇敢吗。同学们都是这么说的。”   马秋一脸的苦象:“哎哟,屎不臭挑起来臭,别人听了会拿勾子笑我的。”   众人听后全笑了。   后记:   在这个世界上,辉煌与平庸之间并没有横亘多大的河流,有时也仅仅是一步 之遥。出院以后,马秋没有去饭馆上班,而是办了个夜市摊,他卖过羊肉串,也 卖过米线……尽管日子过得不富裕,尽管仍像以前那样,不看旁人的眼高眼低, 谁拿他出个洋相,逗个闷子,也不发急生气,但他生活得很充实,觉得心气儿很 足。熟悉的人都说,马秋变了。马秋心想,什么都没变,只是不想被你们用勾子 笑自己了。 ◆              忧伤的手表                ·安 婆·   1、   阿城一个上午都在看着手表,秒针哒哒地走一圈,那分针就动一点。分针转 一圈,就一个小时了。阿城看着那个分针转了三个圈的时候,去了厨房,厨房里 有两把菜刀,一把是旧的,上面的木把子坏掉了一边,另一把是新的。阿城想了 想,拿起那把新的,擦干净上面的水渍,然后捋起衣服,贴身藏在腋下。刀冰凉, 阿城打了个寒战。   表上的针,不紧不慢地往前跑着,哒、哒、哒……   出了门,阿城仰着脑袋望了望天空中的太阳。太阳血红血红的。   2、   在三莽、秋生和豪志他们中间,阿城是最有时间观念的一个人,因为他是从 禹城来的。在禹城要是没有时间怎么行呢?上课就会去迟到,看电影就会赶不上 场。说这话的时候阿城总是要先抬起手腕——他有一块手表,上海牌的.   表是阿城生日那天硬逼着爸爸给他的。   生日那天早上,阿城还在床上,奶奶就把他推醒了,说,阿城我的孙,快起 来,快起来。阿城揉着惺忪的眼睛,爬起来问奶奶怎么啊。奶奶塞给阿城两个东 西,烫烫的,吓得阿城一个筋斗跳得老高,一看,是两白花花的鸡蛋。奶奶呵呵 笑着说,阿城我的孙,快趁热吃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圆圆顺顺,一滚就过去。 阿城穿好衣服,把鸡蛋揣进怀里,洗了脸,看见奶奶已经把早饭端到了桌子上了, 热气腾腾的是两碗面条。   阿城磕了鸡蛋,剥了皮,往奶奶碗里搁了一只,奶奶见了,要拿筷子拨给阿 城。阿城说,奶奶,你吃吧,我们一人吃一个。奶奶执意不肯,说我都吃了六七 十年了,已经吃够了,应该阿城我的孙吃了。阿城说,奶奶,我今天才十六岁生 日,我今后还要吃七八十年呢,有得吃。说着,把那鸡蛋夹碎了,塞了一块在奶 奶嘴里。奶奶那没牙的瘪嘴只一蠕动,泪水就滚了出来。   爸爸和妈妈是在去年上年离的婚,下半年阿城就没去读书了。当初爸爸送他 回米庄的时候,只说是在老家住一段时间就带他回禹城,却没想到这一段时间会 是这么漫长。过年的时候,阿城提出要回禹城,爸爸没答应,说他工作太忙,没 办法照顾他,于是阿城就提出了要有一块手表的要求,爸爸答应了,说生日的时 候送他一块。   吃过早饭,阿城往门外望了望,田野里飘浮着一层淡淡的雾霭,显得湿漉漉 的,很冷清。阿城说,奶奶,今天的早饭太早了。奶奶的脸上给一早流淌的泪水 爬满了痕迹。她说,阿城我的孙今天的生,昨天我一晚没睡着,后来就囫囵了一 觉,醒来还以为好晚了呢,忙忙就做了饭,谁晓得早了。说着,奶奶不好意思地 笑起来。   我马上就有个时间了。阿城说道。   在家等了大半个上午,既不见爸爸回来,也不见秋生、三莽和豪志他们来。 阿城心想,他们是怎么回事呢,应该不会忘记我的生日吧。   奶奶抓住只嗷嗷叫唤的鸡婆,满头蛛网地从鸡圈里钻出来,说阿城我孙,你 往啥地方去呢?阿城说,我去找秋生他们。奶奶说,你别去找他们,我们今天吃 鸡。   别看奶奶上了年纪,走路都晃悠,但是她的那瘦骨嶙峋的手却跟铁爪似的, 紧紧擒住那鸡,那鸡只是嗷嗷叫唤,一个劲扑腾。奶奶花白的头发垂落下来,在 眼前乱颤,她拿起明晃晃的菜刀,往那鸡脖子上一抹,一股子鲜红的血涌了出来。   当鸡肉在锅里扑腾扑腾冒着香喷喷的热气的时候,爸爸回来了,还带着个女 人。那个女人始终一张笑脸,笑得很灿烂,她的脸上有无数麻点,那些麻点随着 她的笑,时聚时散。   爸爸带了很多东西回来,有卤牛肉,有烧鸡,还有酒,但是就没有阿城指望 的手表。   爸爸出去了一趟,请了几个长辈和米庄的几个干部回家,桌子被他们圆圆地 包围了起来。那些人坐上桌子后,一个劲地请奶奶坐上来一起吃,但是谁也没有 挪动一下屁股让个座位出来。   阿城进了厨房,看见奶奶一边诺诺地答应着外面的邀请,说,就来就来,一 边忙碌着烧饭弄菜。奶奶将她一直珍藏着舍不得喝的蜂蜜拿了出来,泡了一大盆 糖开水,然后分成若干碗,回头像是突然看见了阿城似的,说,哦,阿城我孙, 来,你把这些端给他们。阿城老大不乐意端着糖水送了出去。   回到厨房,奶奶居然叫阿城帮忙烧火,她要炒板栗。奶奶好象已经忘记今天 是她孙子阿城的生日了。   烧了一会儿,阿城说,他要去撒尿。   走出厨房,阿城看见爸爸挽起衣袖正在斟酒,他手腕上那只表在众人面前闪 耀着熠熠光辉。爸爸早喝红了脸,他的一只手肆无忌惮地搂着那个女人,大声说 着话。   从厕所里出来,阿城又回到了那个喧闹的屋子里。   他们已经酒酣耳热的时候,奶奶和阿城才挤上桌子。   爸爸像是在咀嚼自己舌头似的翻动着眼睛,艰难地说着话,声音含混不清, 是关于阿城的。爸爸说,他工作很忙,而且任务非常重,这都是因为领导重视, 而且他可能会在下年得到提拔。除了奶奶的脸上是毫无表情的,阿城看见大家的 面孔上,都洋溢着献媚的笑容。爸爸接着说,因此呢,阿城还只有留在米庄,就 请各位叔叔爷爷和干部帮助照顾一下。爸爸说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跟大家拱手 作揖。   我不住在这里。阿城说。   爸爸像是被冷不丁地抽了一鞭子,惊谔地看着他。   我要回禹城,原来你说只让我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的。阿城说。   新房子一时半时分不下来,太挤,住不下的。爸爸说,额头上的汗珠密密的。   奶奶搁下筷子,捋起衣袖,抹了抹嘴巴,说,你不是有两间房么?   我和张阿姨住一间,还有,还有一间得给张小娴和张小玉住,哪里还有房子 嘛?爸爸的样子很无可奈何。   张小娴张小玉是谁?奶奶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声,瞥了爸爸身边那个女人一 眼,明白了似的“唔”了声,拿起筷子,给阿城的碗里夹了几筷子菜,然后端起 自己的饭碗,不着声响地吃起来。   你是骗子,说话不算话,你说,你送我的手表呢?阿城把碗一推,泪花闪烁 着。   爸爸叹了口气,捋下手表,递给阿城。阿城没接。他又递给奶奶,奶奶头也 没抬,伸手接了过来,紧紧攥着。   3、   三莽、秋生和豪志是傍晚来给阿城过的生日。他们的到来让阿城很感动。   爸爸吃过中午饭,和那女人回禹城去了。   阿城站在屋后的小山头上,看见爸爸被那个女人搀扶着,晃悠着步子,出了 村口。   傍晚,阿城在灶膛前烧着火,热水等奶奶洗那些油腻的碗筷。那块手表在火 光的晖映下闪耀着熠熠光辉,只是表链太阔了,戴在手腕上松松垮垮的,动作两 下,就得伸出手抖擞两下,免得那手表滑落到手背上,碍着做事。   就这时候,门外响起了鞭炮声。阿城第一个念头就是秋生他们来了!阿城一 个筋斗爬起来,冲出厨房,果然看见是三莽、秋生和豪志。他们手里挑着一挂鞭 炮,正噼里啪啦炸着。   晚饭是中午剩下的饭菜,这让阿城感到很过意不去。奶奶看出了阿城的心思, 拿了些鸡蛋出来,炒了满满一大盘,搁在那些残羹剩菜中间,黄灿灿的很是惹人 眼目。吃饭的时候,奶奶去拿了半瓶酒出来,还是中午剩下的。阿城说,奶奶, 我去买点汽酒吧。阿城放着小跑去了村头的代销店,叫人拿了几瓶汽酒,还有油 炸花生米,想了想,又让人拿了盒“云燕”牌香烟。   诺大的一张桌子,只坐着阿城和三莽、秋生、豪志四个人。奶奶不吃东西, 说中午可能吃多了,肚子不舒服,叫阿城他们吃完把碗筷搁在桌子上就成了,她 明天早上起来收拾,然后就去睡了。   阿城给大家分发了香烟,自己也点着了一支,然后打开那些汽酒,每人一瓶。   汽酒倒在碗里,那些丰富的泡沫咝咝地爆裂着,飞溅起细细的水点。大家都 显得很兴奋,阿城端起来碗,想要说点什么,半天也没找着话语,最后说,来, 大家干。   ——大家这时候才看见阿城手腕上的表。   你爸爸真送你手表了?秋生先将那手表拿到手里,说,这表好呢,上海牌的。   手表在每个人的手里传了一圈,最后回到了阿城的手里。阿城戴上,说,就 是表链有点阔,老往下滑。秋生说,这好办,拿给我,我找人下两扣表链就成了。   那天晚上,阿城喝醉了,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阿城叫了两声奶奶,没应声, 阿城感觉头昏脑胀,一身疲软得厉害,也不想动,就依旧躺着。屋子里很安静, 一缕阳光从瓦隙里透过来,洒在蚊帐顶上。阿城听到了非常清脆的滴答声——哒、 哒、哒……   4、   豪志是第一个跟阿城借手表的人。头天晚上,豪志就到阿城家里,叫他吃饭 他也不吃,东扯西拉地说了很多话,到深夜了也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奶奶说,豪 志,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豪志腼腆地一笑,说,明天我要去看媳妇了,人是 柳河的,姓张。奶奶叹息了一声,说,是去做上门女婿吧。豪志点点头。奶奶又 叹息了一声,说,柳河,那里的土地多是多,可是不出粮食,都是因为土地里沙 石太多,使唤不了牛,没办法耕,全靠人力,你今后去了,怕是很累。豪志说, 他们也是这样说的,反正,先看看再说吧。说着,豪志起身跟奶奶和阿城道了谢, 走进夜色里。   看着豪志走了,奶奶自言自语说道,豪志这孩子命可真苦啊,家里兄弟姐妹 多,拖累,出去跟人做上门女婿倒是好事,也混得有个家有个后,要是在家里闷 着,怕是这辈子的光棍。末了奶奶跟阿城说,豪志今天晚上来,怕是要跟你借东 西的。   他跟我借什么东西?阿城问奶奶。   你手腕上的那东西啊。奶奶说着,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豪志就来了,穿戴得很整齐,只是那衣服和裤子大了些,阿 城感觉很熟悉,突然记起那衣服和裤子是秋生的。   豪志,你是不是要用用阿城的手表啊?奶奶抱着捆柴禾,走到门口回头问豪 志。   豪志的脸唰地红了,结结巴巴地说,就借着戴两天,给人显显摆,回来就还 给阿城。   那有什么呢,叫阿城拿给你吧,阿城,阿城我的孙……这个孩子,刚才还在 眼面前,又跑哪里去了呢?奶奶四处张望,不见了阿城的影子。   阿城假装拉肚子,躲到厕所里去了。昨天晚上阿城想了很久,都是那手表借 与不借给豪志的问题,最后还是决定不借给豪志,因为万一这手表被豪志弄坏了, 或者弄丢了,他根本没办法赔得起的。而且豪志的爸爸是个酒鬼,为了买酒喝, 除了村头庙里的土地公公和婆婆,村里谁个他没欠着帐?阿城担心把手表借给了 豪志,会被豪志的爸爸偷去换酒喝。豪志的爸爸曾经因为偷着将家里的鸡拿到店 里换了酒喝,还和豪志妈打了一架,结果豪志妈被打断了条腿,现在都还是瘸着 的。   后来在奶奶的干预下,阿城还是把手表借给了豪志。   5、   其实秋生也有了一块手表,不过是女表,金黄色,非常小巧。秋生的手表是 他妹妹的,他妹妹放给了西柳庄张屠夫的儿子,那家伙长得鬼头鬼脑的,但是出 手却是很大方。去相亲那天,秋生家去了近二十口人,其中包括秋生的两个舅舅 舅妈和三个姨妈姨爹以及他们的一大群子女,张屠夫家给秋生的爸爸和妈妈各自 封了两百块钱的礼金和两套成衣,给秋生封了一百,其余的亲戚,每个人都是二 十块钱,外加一条毛巾。作为主角的秋生的妹妹,封的礼金是四百块,此外,还 有五套做衣服的布和两套成衣,两双皮鞋,两盒雪花膏,一块“海鸥牌”手表— —这是秋生帮他妹妹索要的,他同时索要的还有一辆自行车。但是张屠夫家说, 等结婚了再买自行车,对于这点,秋生的妹妹表示同意。能够像张屠夫家这般大 方的,在米庄是没有的,于是大家都说,秋生的妹妹好福气,还没过门,只是相 一个亲,就受到这般的厚待。   相亲回家的第二天,秋生就从妹妹手里将那块手表硬要了过来,秋生的妹妹 不给,两人大吵闹了一架。秋生的妹妹说,幸好没要那辆自行车,如果要了,也 会被你霸占了去。   秋生的手表没有阿城戴得那般理直气壮,他总是用衣袖拢着,有别的人在的 时候,他是绝对不会将手表亮出来的。因为那是块女表,太过小巧,表链细得就 跟一段绳子似的,金黄金黄的,却非常耀眼,戴在男人的手里,怎么看怎么感到 别扭。秋生决定拿去找人将表链换成宽的,阔的,就跟阿城手上的那表链一般。   不管怎么样,我总感觉你妹妹亏了。三莽说,你妹妹那么漂亮,张屠夫的儿 子算什么呢?长得跟头老僵猪一样。   我也觉得是。豪志说。   上次豪志去相亲,谁知道在那姑娘家一呆就是半个月。那半个月里,阿城每 天都是寝食难安,总是想着那手表,想着那手表豪志戴在手上是个什么样子了, 是不是坏了,是不是丢了,他会不会在干活的时候取下来,会不会擦拭,擦拭的 时候知道不知道用干净的布沾着牙膏……阿城甚至想到,豪志是不是把那手表掉 了,赔不起来,不敢回来见他了。就在阿城失魂落魄的时候,豪志回来了,将手 表还给了阿城,阿城仔细看了看,并没有什么异样。豪志说,我就去的那天戴了 戴,后来每天干活,就一直宝贝疙瘩一样藏在衣兜里,生怕弄脏了弄坏了。阿城 发现豪志瘦了许多,一脸的疲倦和忧伤。阿城问,豪志,你那媳妇怎么样。豪志 嘴巴一撇,苦笑道,原来说得好好的下年就结婚,突然就变了,说我家兄弟姐妹 多,会有拖累,骗我白白地给她家干了半个月的活。   后来秋生带着豪志家几兄弟和三莽,拎着菜刀去了柳河,找到那姑娘家,为 豪志算清楚了帐,半个月,每天三块五毛钱,除去伙食钱一块五,帮豪志讨回了 三十块钱。这事轰动一时,都说秋生仗义。秋生说,要是那姑娘家不给钱,他就 用菜刀把那姑娘的爸爸撂倒,然后拿刀割掉她的耳朵。秋生说得很豪气,听得阿 城心痒痒的,暗自抱怨当初秋生没喊他。尽管秋生给豪志讨回了公道,但是豪志 却感觉丢了颜面,干什么都埋着脑袋,少言寡语,变了一个人似的。   你们懂个屁!秋生粗声粗气地说道,大家见他唬着脸,都不吱声了,都知道 秋生也窝了一肚子火,因为米庄很多人都说他家之所和张屠夫结亲,是因为贪恋 人家的钱财。阿城也听见奶奶这般说过。   秋生去换表链的时候阿城想和他一块儿去,但是秋生说不必了,带去就是了, 又不是多大的事儿。   秋生第二天回来,将手表递到阿城手里,阿城马上就感觉不对劲,但是横看 竖看,又发现不了究竟是哪里不对。   倒是秋生一回来就愤恨地叫骂着张屠夫家,说见过王八蛋的,但是没见过像 张屠夫家那么王八蛋的。大家都不解地看着秋生,秋生从口袋里摸出那只金黄金 黄的手表 ——手表还是那条细细的表链——拍在桌子上,说,你们看这表面是 新的,其实里面的件,都是旧的。大家都一起惊讶起来,继而一起愤恨起来。   过了两天,秋生戴了一块男表出来,衣袖挽得高高的。那表大大的盘面,阔 阔的表带。秋生跟大家说,他把表摔给了张屠夫,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一顿,尽管 张屠夫和他的儿子狡辩说他们买的时候是新的,但是却拿不出来买表的发票。最 后张屠夫觉得理亏,给了一百块钱算是解决了这事。至于秋生手腕上的那块男表, 秋生说他用那块女表在表匠那里换得的,不过,添了二十块钱。   上海牌,值。秋生说,和阿城的一个样。   傍晚的时候,三莽前来借宿,说他家里来了几个客人,住不下。奶奶笑着说, 是不是你又和你哥哥打架了。三莽嘿嘿直笑,说没打,就吵了一架。三莽的他哥 哥总是嫌三莽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三莽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两兄弟总是因为这 样那样的事情闹翻,三天两头吵架打架。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三莽就一连几天 不回家,不是在秋生家吃住,就是到豪志家,后来阿城回来了,他就经常到阿城 这里来。   睡觉的时候,阿城让三莽看看他的手表,说他总感觉到这手表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三莽问。   好象和以前不一样,你听听声音——阿城把手表搁到三莽的耳朵边,三莽听 了听,说,我听不出来。   以前的响声要脆些,响亮些……反正让秋生拿去弄了表链回来,就感觉不对 劲了。阿城说,现在这表的声音钝钝的,沉沉的,表针也走得畏畏缩缩的,不干 脆。   第二天上午阿城正在地里刨蚯蚓喂奶奶刚孵抱出来的几只鸭子,远远地见秋 生带豪志和三莽过来了,阿城喊了秋生一声,秋生没答应,一脸冰凉。   阿城,你什么意思?秋生走到阿城跟前,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说。阿城丈 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怎么啊?   怎么?你说那话什么意思?秋生哼了一声,说,你是不是怀疑我把你的手表 换了?   我,我没怀疑过啊。阿城嗫嚅着说,瞥了三莽一眼,三莽仰着脑袋,看着远 处的什么东西。   6、   一个月过去了,秋生和豪志还有三莽,谁都没有理会阿城。阿城找到他们, 他们的表情很冷漠,好象都不认识阿城了似的。   没有秋生他们的日子,阿城感觉到十分漫长难熬。   爸爸托人带口信回来那天傍晚,阿城正闷坐在门槛上,看奶奶缝她的棉衣。 已经是夏天了,阿城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季节缝棉衣,又不急着穿。   这个时候进来一个人,那个人前两天去了禹城,奶奶托他带了几十个鸡蛋进 城,让捎给阿城爸爸。那个人给奶奶简单说了他进城的情况,说那些蛋他已经捎 给阿城的爸爸了,只是在路上不小心碰坏了一个。奶奶说没关系,这么远的路, 鸡蛋又是那么容易碎,碰坏一个算什么呢。   那人看了看阿城说,遇着什么事情不开心了啊?闷着个脑袋苦着个脸的,有 两个人托带信给你,一个是你爸爸,一个是秋生。   那人说他是在禹城医院门口看见秋生的,秋生的脑袋上缠着纱布,刚从禹城 医院出来,说是去透视,看脑袋里伤着没有。   他怎么了?阿城问。   他被张屠夫的儿子打了,具体为什么不知道,和他在一起的还有豪志和三莽 两个小子,他们让我带口信给你,说过两天回来找你,有什么重要的事。那人接 过奶奶递给他的开水,喝了一口,说道,你爸爸让我带口信给你,是说过几天回 来接你回禹城。   他爸咋样?奶奶问。   老样。那人说,只是中午喝酒很不爽利,有些憋闷,问他,他又不说。   晚饭时,奶奶吃得很少,心事很重的样子。阿城问,奶奶,你想什么呢?奶 奶说,还有什么好想的,还不是你爸爸么。阿城说,你想他干什么?奶奶呻吟般 叹了口气,说,干什么?能干什么?那么个女人都瞧不上他啊……   第三天黄昏,爸爸回来了。   奶奶问爸爸,明天什么时候走?如果走得早,我今天晚上就把东西收拾收拾。 爸爸犹豫了一下,说,可能还得等一段时间了,她又跟我和好了。   你不用管我了,我不想回禹城。阿城冷冷地说,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又 望了望门外的天空——不是说秋生托口信有要紧的事情找他么,怎么到了今天这 个时候还没来呢。   阿城……等一段时间,等都安顿好了,我再回来接你回去,你先和奶奶,和 奶奶住住吧,再等等,干脆就把你们一起都接回禹城。爸爸的声音很小,没有底 气似的显得很虚。   我会就在这里读书的。阿城说,我晓得你们嫌弃我脑子愚笨,我多学文化就 不会了。   爸爸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阿城,手表还好用吧,时间还准吧。阿城 点点头,转身出了门。爸爸问阿城去哪里。阿城说,我去看看秋生他们回来没有。   7、   到凌晨的时候,阿城才回到家中。   阿城找到了秋生他们,秋生让三莽去买了些酒和花生米,一边吃着,喝着, 一边开始了密谋。   阿城没有想到事情会有那么复杂。张屠夫的儿子将秋生的妹妹接到他们家玩, 乘机霸占了她。等秋生家里人知道后,秋生的妹妹肚子里已经有了,这可不得了, 那东西是随着日子长的,捂不住,要露陷的,要是姑娘连婚都没结就把孩子生了 出来,脸可丢大了。于是秋生一家人就去找张屠夫家商量结婚的事。张屠夫一家 也没犹豫,答应了,时间定在五一,但是在商量彩礼这些细节的时候,张屠夫家 却成了铁公鸡,一毛也不愿拔了。秋生家一生气,就和张屠夫家争执起来。这张 屠夫家的人还都不是个东西,说五一不办结婚了,等秋生家想通了,再说结婚的 事。——这不明摆着的耍赖么?但是没办法,谁让秋生的妹妹让人扯掉了裤带呢? 于是秋生家忍了气,说彩礼可以不要,但是五一结婚的时间不能改。见秋生家忍 了气让了步,张屠夫家却得寸进尺,要秋生家承担一半的结婚开支,而且还得陪 嫁一台缝纫机和一辆自行车,还有衣柜什么的。这可让秋生坐不住了,破口大骂 起来,那张屠夫的儿子是个愣头青,扛起一根板凳就敲在秋生的脑袋上。   他妈的简直就不是人!秋生说,这口恶气怎么咽得下去!   秋生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将张屠夫的儿子废了。   那你妹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阿城问,他开始感到非常紧张。秋生咬牙切 齿地说了两个字:做了。   秋生说,废张屠夫的儿子必须要大家一起出面帮忙,因为那家伙有点蛮力, 他要是一个人,恐怕对付不了。秋生让三莽、豪志和阿城一人准备一把菜刀,四 个人一起上,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他也抵挡不了。   你敢吗?秋生问阿城。阿城点点头,说,大家一起上,有什么不敢的。秋生 激动地在阿城肩头上拍了拍,感激地说,我没看走眼,好兄弟!   张屠夫的儿子每天中午都要经过米庄去给卖肉的张屠夫送饭,途中要路过破 瓦窑,我算了时间,他从破瓦窑路过的时间是中午的一点钟左右,我们就在这个 时候,在破瓦窑下手。秋生看了看手表,说,我们要提前一个钟头,也就是十二 点赶到破瓦窑,先埋伏好,然后一起冲过去,一起动手,三莽和豪志他们没有手 表,不知道时间,我去喊他们,阿城有时间,十二点赶到集合,没问题吧,阿城。   阿城说,没问题。三莽说,阿城,这事情是绝密,你可谁也不能够告诉啊! 豪志说,阿城,记得拿上刀,菜刀。阿城点点头说,那是肯定的。   我把话说到前头,谁要是走漏了消息,我可对他不客气,谁要是答应了明天 不按时去,或者去了不下手,我也对他不客气,到时候可别怪我!秋生说,表情 是微笑的,但是那话却是冷冷的,阿城知道,话主要是说给他听的。   8、   阿城赶到破瓦窑的时候,并没有看见秋生和三莽他们。他把菜刀从腋下拿出 来,菜刀温温的,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看了看手表,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 钟。阿城以为他们藏在破瓦窑后面,悄悄爬上去,后面是几堆沤烂了的草,一股 子臭味扑鼻而来。阿城学了两声鸟叫,没有动静,他又压低着声音喊了两声秋生, 没人回答,倒是一条细细的草蛇儿哧溜哧溜从脚边滑过,滑了一段,还回过头来 看了看阿城,然后尾巴一摆,没进草丛里了。   阳光照耀在破瓦窑上,阿城闻到了一股火灰的味道,那是破瓦窑里散发出来 的。   他们人呢?   阿城看了看表,集合的时间已经到了。   他们人呢?   阿城感到脚酸酸的,软软的,在僻静的地方找了块石头坐下。   四周很静,一只鸟儿在两块石头之间蹦达着,蹦达过去,又蹦达过来,屁股 上那撮羽毛一撅一撅的。阿城冲那鸟挥舞了一下菜刀,那鸟儿没有理会他,依旧 蹦达着。   他们人呢?   阿城看了看手表,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了。   阿城犹豫了一阵,走出破瓦窑,站在路上,看见路上空空的。   阿城从路上回到破瓦窑,又从破瓦窑走到路上,如此往返着,又过去了一个 小时。   阿城呆不住了,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恐惧和空虚,尤其是那颗心,在肚皮里 忽悠过去,又忽悠过来。阿城头上冒着虚汗,他犹豫了一阵子,将菜刀藏在腋下, 径直去了豪志家。豪志家的门闭得紧紧的,阿城望了望他家门前的田野,田野在 白花花的阳光下显得更加空空荡荡。阿城又去了三莽家,三莽家的那只老狗躺在 树荫里,抬眼看了他一眼,伸了伸懒腰,又恢复了原来的卧姿。阿城惧怕那只狗, 喊了两声,最后见三莽的哥哥从墙角边探出个脑袋,说,鬼嚎什么呢?阿城松了 口气,说,我找三莽。那个脑袋缩了回去,抛下句话来:三莽那混球死去了,跟 秋生那杂毛死去了。阿城折身就往秋生家走去。在路上,阿城想,要是秋生家没 人,他就立即去西柳庄柳河张屠夫家。   秋生果然不在家。他家的大门和豪志家一样紧闭着。   阿城爬过三道山梁,才到了西柳庄。阿城不认得去张屠夫家的路,就问一个 耕地的老头,老头没穿衣服,气喘吁吁地站在牛的旁边,手扶着犁,露出他那和 牛一样瘦骨嶙峋的身体,抻着脑袋问,你问谁?阿城说张屠夫家。老头指了指对 面的一幢房子。阿城问,他们在么?老头冲那方向狠狠啐了口唾沫,说,死了。   阿城在张屠夫家的那栋楼前转悠了很久,最后硬着头皮推开了院门。   张屠夫家的院子跟一个小花园似的,里面种植了很多果树,那些果树都挂着 翠绿的沉甸甸的果子,树的下面还有一些花草,有几株生长得特别旺盛,开着鲜 艳的花朵。一个肥硕的老头子陷在一把结实的竹椅子里,手里把着一个大大的茶 杯,呢呢哝哝哼着小曲。他的脚下,是一只跟他一般肥硕的大黄猫,那黄猫眯缝 着眼睛,像是被那呢哝声醉了似的。看见阿城推门进来,那黄猫呜地一声叫唤, 竖起脑袋,瞪着他。   肥硕的老头搁下茶杯,眼也不抬地说,是刘寡妇家的小子么?你回去跟你妈 说,你家那头猪的钱还得过些天才给她,你家那猪,也不知怎么喂的,骨头多, 肉少,皮还厚,刀子都割不动……   阿城向前走了两步,说,我是来找秋生的。   找谁?秋生?那肥硕的老头见来了生人,直起身子问。   你是谁?阿城看了看那肥硕老头脚下的那只肥硕的猫。猫瞥了他一眼,走开 了。   我是谁?那肥硕的老头呵呵笑起来,一脸的肉颤悠悠的,好象是要掉下来了 似的。我张屠夫啊。   你儿子呢?阿城说。   这小子,今天中午说给我送饭,到现在还没回来呢。张屠夫说。   阿城感觉到脚软软的,他慢慢后退着,要离开。   你是谁啊?小子?你怎么了?偷人东西了?你脑袋上怎么那么多汗?张屠夫 腾地站起来,上前一步,抓住阿城。阿城挣扎了一下,动不了,他就像一根草蛇 似的,被张屠夫的铁爪紧紧擒在手里。阿城拖着哭腔说,我是阿城,米庄的,我 找秋生。   阿城?谁个阿城?   我爹是禹城的。阿城终于哭了,泪水啪嗒啪嗒掉在张屠夫的手上。   哦,我是说这脸看起来怎么有点熟悉嘛,我认识你爹的。张屠夫呵呵笑了, 松了手,说,你哭什么哭啊,你爹怎么生了你这个熊样的儿子?   阿城在迈出张屠夫家的门的时候,张屠夫还在他身后热情地喊叫,我说那娃 娃,都六点半了,你走什么走啊,在我这里,我给你炖猪蹄儿吃。   阿城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回头说,你说几点了?   张屠夫再次看了看手表,说,六点半了啊。   阿城愣愣地看着手上的表,好一阵子,然后慢慢地往米庄的方向走去。阿城 的脚像是踩在棉花上似的软绵绵的,他从腋下掏出那把菜刀,菜刀上湿漉漉的, 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般,全是汗水。   阿城心想,这个时候秋生他们可能也在到处找他吧,他们可能正在他的家中, 奶奶正在给他们炒那黄灿灿的鸡蛋……他们坐在灯光下,或者灶膛前,火光映着 他们的笑脸……   阿城想着自己推开门见到他们的第一句话。第一句话阿城这样说,手表慢了。 ◆                 对手                 ·徐歪歪·   她打开咖啡店大门、微微侧了身体、让自己进入室内的瞬间,刺眼的阳光和 令人抱怨的高温被档在了玻璃门外,阴凉爽快将她包围,也令她眉头舒展、心情 好转。短短几分钟的路程中,她已经对自己一早出门冲向学校的选择后悔了一番: 这种天气本应适合蛰居,不论为了皮肤或者为了心情。于是她立刻为自己决定, 放弃半天的课程,让自己先舒舒服服地度过一个完美的上午,这要比坐在空气浑 浊而沉闷的教室里快活得多。   她走到柜台时,有一个西方人已经站在柜台前。这是一个法国人,——她在 第一个瞬间就为自己确定这是一个50岁上下的法国人:他的身形一点儿也不高 大;皮肤偏白但比较暗淡;头发浓密微卷;鼻梁直挺突兀;嘴唇薄如纸,这些都 是标准的法国人脸部特征,还有他那挺得不能再直的胸膛;随着高昂的头部而向 前的下颚;傲慢而不失礼貌的眼神,无一不在向外人暴露自己的民族性格。事实 如此,这个法国人在看到眼前出现的中国小姐之后,挺着他那并不健壮的胸膛向 后退了一步,露出有所准备的、礼节性的、毫不亲切的微笑,将手掌自然而然置 于胸前,做了一个幅度不太大的鞠躬动作,以示她点餐。她回敬了他一个礼仪中 特有的微笑,对他说了一句“merci”后,走到柜台前点了一杯咖啡。半分钟后, 她在柜台旁取到咖啡,亲自拿着咖啡上楼,而身后的法国人还在等待着自己的咖 啡套餐。   她在四方形的二楼店堂里找了一个离楼梯口最远的角落里的座位,取出一本 法语教科书,随手翻了几页。那些繁杂的字母令她的烦乱再上心头。她微微皱眉, 立即关上书本,朝单人沙发后背靠去。这时候,二楼店堂里还没有其他客人,她 一个人坐在阳光充足而温度适宜的店堂里,面前空座位的绿色被日光照得犹如青 草颜色,新鲜得几乎要散发鲜嫩的气味;墙壁上的图案畅快地朝地板和天花板延 伸,线条干净而爽直;光洁如镜的地板犹如崭新。她对这种空荡感到满意,这令 她可以最大程度地放松自己,不必摆出那种娇娆而又不失矜贵的姿态,——当然 她早已对那种姿态习以为常,因而在这所谓的独立空间下,依然以最优雅的姿势 喝这杯咖啡:她的身体被圆形沙发包围,一只脚盘旋在另一只脚上,重力集中在 一侧,架在沙发上的手轻轻托住后脑勺。这种姿态令她看起来无所事事,闲散中 却又透露着迷人的慵懒。她的皮肤在阳光里显得几乎透明,细小的血管从中组成 两团婴儿般稚嫩的粉红;她的头发是几天前刚烫的小波浪,卷曲令发型突现出一 种单纯的性感,而本色的乌黑又将这种性感显得更加自然天成;她的另一只手的 食指正玩弄着自己薄而冰冷的嘴唇,指甲在唇纹上缓缓游移;樱唇上的鼻尖微微 上翘,呼应着她那同样小巧可爱的耳垂。她很懂得打扮自己:白色布质连衣裙上 缀满红花绿草,仿佛把整个春天挂在了身上,而裸露的肩头和膝盖又令她不会显 得累赘繁复;她没有使用任何饰物,除了脚腕的一根红线,红线上坠着一只多边 形的白色小瓷石,干净利落;她穿了一双洁白的细带无跟凉鞋,脚趾甲上涂抹了 透明的指甲油,看起来既不过分朴素、也并不夸张虚浮。她对自己今天的形象非 常满意:这种酷暑时日正适合这样的打扮,多一分显得做作,少一分则显得寒酸。 这时候,咖啡店里开始放起音乐,交杂了西班牙欢快的风情和美国化随意的味道。 这令她更加快乐,脚尖不由自主地随节奏摇摆起来,——对她而言,这真是个难 得的清闲的清晨。   她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继续看着眼前空落的店堂,此时已经连头都微微 摆动起来,甚至眼神和嘴唇都在为旋律而起舞。面前的书似乎不能引起她的兴趣, 反倒是这难得的欢畅而舒适的环境,使她一时间解脱于生活,忘记了平日里那些 恼人的功课和考试,还有那些总是对她蠢蠢欲动的男人的目光。   法国人在这时候出现在楼梯口,端着摆有咖啡和套餐的餐盘,站在原地将店 堂扫视了一眼。他在看到她时,继续表演着法国人独具的那种浪漫却繁复的礼貌: 吊起的眉梢放下的同时点头微笑。她回应他同样的微笑,然后看着他走到另一个 角落里,面向落地玻璃、背朝她坐下来,手腕搁在桌上,手肘腾空,开始以吃大 餐的方式吃那份夹装乳酪面包和熏肉的早餐套餐。她感到一丝可笑,对于法国民 族,随即便想起自己是个攻读法语专业的学生,更是此头疼心烦,因而对这个与 自己不期而遇的法国人的存在产生了些许不耐烦。   此时美国人出现在楼梯口,端着摆有马克杯和三明治的餐盘。——她在第一 眼就确定这是个美国人。这个年轻男人身强体壮,略微肥胖,金发碧眼,背着硕 大的运动包,一刻不停地嚼动嘴里的口香糖,一脸的无聊与好奇表情。他迅速看 了一眼整个店堂,随后在法国男人和中国女人所在的两个角落之外的一个角落里 入座。他进食的方式更证实了他的民族:将口香糖吐在纸巾里,右手五指用力抓 起三明治朝嘴里挤塞,同时左手输送着咖啡,几乎是急不可待、手忙脚乱,两三 口便胡乱地解决了面前的食物。如此之后,他的胃似乎没能满足,于是取出包里 的钱包,下楼去买他的第二顿早餐。与此同时,法国人的手提电话响起,他放下 手里三明治,用纸巾擦了双手后接起电话,开始以纯正的法语说话。   到这时候为止,她也并没有对自己敏锐而精确的注意力感到自豪,对她而言, 这种对于男人的观察早已经成为家常便饭,一两眼间,她就能通过外表和举止推 断出男人们的大致背景:譬如眼前的法国人,除了他的民族血统之外,他的个人 性格相当谨慎,对细节的要求超过事件的整体甚至结果;同时在感情方面,他是 一个内敛而要求颇高的情人,也许妻子的穿着打扮连同使用的护肤品都在他的管 辖范围之内。至于那个美国人,按照她的天赋和经验,那必然是个无法抵挡诱惑 的男人;在他的眼里,大部分时候女人是与性爱相互关联的。她习惯性想到这些 的时候,美国人已经拿着第二个三明治走上楼梯。在入座之后,他总算吃得不那 么急迫,同时也就分散出自己的一部分注意力给店堂里唯一的小姐。她能揣测到、 也的确已经意识到,这位美国男性正对自己的双腿产生兴趣。对此他习以为常, 就像面对一只三明治时的信手拈来,毫不感到一丝羞怯,甚至没有掩饰漫溢在自 己眼中那赞许而又贪婪和自私的神色。   十分钟内,美国人吃了两只三明治、喝了一杯咖啡、欣赏了一双美腿;法国 人始终没有回头,始终全神贯注地为自己的胃口殷切而周到地服务着;她听完了 两首歌曲,等待着第三支音乐的响起。   伴随着踢踏舞步的清脆,第三支音乐在静默的、被阳光直射的店堂里响起的 同时,法国人用纸巾仔细地擦了自己的双手嘴唇,并开始品尝还温热的咖啡;美 国人在饱餐秀色之后,已经收起了他不给对方留有余地的眼神,取出背包里的笔 记本电脑,玩与计算机对抗的黑白棋游戏,——他是那种能够满足于视觉享受的 男人,至少不会在这个含蓄的国家冒险与姑娘搭讪,除非他对此有足够的把握, 而她今天的打扮看起来却是如此纯真,毫无丁点儿放荡气质,令他望而却步。   这时候,第三个男人出现了,——总算是个中国人。他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 走上楼梯、出现在二楼的第一刻,就进入了她的眼帘,遭到她的打量和琢磨。她 对男人的气味总是有着天赋的奇特的敏感,就好像野兽对猎物的敏锐,永无疏漏 和差错。她注意到这个男人30岁上下,头发短而直立,穿了白色高尔夫体恤和 米色绵麻长裤,衣着休闲但是细节方面毫不含糊:领口洁白而笔挺,不长不短的 裤腿刚好盖住半只鞋、露出了整只白蓝相间的鞋底,头发使用了适当的发胶—— 整齐而又不显得油腻。这个男人长了一张传统的中国式脸孔,皮肤颜色较深,准 确地说是深黄色;脸盘方形偏长,下颌骨略有突出;双眉黑浓而短促;两眼偏大, 不含有什么独特的神采;鼻嘴的大小都恰到好处,——总之各个部位都相当中庸, 但并不恶俗和猥琐,不叫人讨厌。在她的预料之内,他选择了店堂里剩下的一个 角落里的座位。在他选择那个位置之前,同样站在楼梯口扫视了这家已经有三个 人入座的正方形空间,并在目光掠过她时稍作停顿、神色流露出某种自然而然的 友好。这个停顿出于他男性本能的注目,但同时也泄露了他对她的欣赏——她对 此了如指掌:当一个男人对偶遇的女人毫无好感时,他们会立刻结束对她的注视, 尤其是自身具有一定条件的男人,他们会由于另一种本能去避免那种不被自己喜 爱的女人的胡思乱想。   就背朝墙角的她而言,法国男人在她的正面,美国男人在她的右边——当然 如今这两个西方人都背对着她,而中国男人在她的左边,正将餐盘放在桌上,并 朝她的方向走——实际上,是朝她身边的书报架走。他走路时步伐相当稳固均匀、 不露声色,这显示了他是一个十分自信和城府不浅的男人。走到书报架的过程中, 他没有看她一眼,而她也装作随意地将眼神缓慢地四下流转,只用余光捕捉这个 男人走路的姿态,——对她而言,使用余光已经绰绰有余了。他在书报架上选择 了一份今天的报纸,转身时“顺便”再次将眼神光临于她,而她也巧妙地让自己 的眼神与他“巧合”地相遇,于是这对陌生男女进行了初次眼神上的相交,并彼 此带着浅浅的笑意微微点头,做某种看似无有弦外之音、实质意味深长的示意。 在这种示意中,他们获得了不约而同的对彼此的认识和认可。   他回到座位开始读报,不时举起咖啡杯轻呷一口,看起来情绪平稳。她在自 己的座位上,保持着原先的姿态,目光四处闲逛着,偶尔临至他的位置,不经意 地停留半刻后再望去别的地方。眼前的情形令她振奋,三个不同国籍的男人就这 样分布在店堂里,各自忙着吃早餐、玩电脑游戏、读报纸,而其中那位适才与她 眼神交流过的中国男人显然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心平气和,他的心思早已跃过这 七、八米的距离,来到她的近旁。她一扫之前的懒散,感到风暴来临之前那种神 秘莫测而又有所预言的沉闷的平静。这不动声色的挑逗对她来说是一种刺激,她 对这样的遭遇总是能心怀不厌其烦和浮想联翩,当然这遐想是有所根据的,她对 自己充满信心,更对刺激的另一方把握满满。这样的游戏她已经玩了四年,自从 进入大学之后,她就成了一个游戏的操控者,等待游戏的客体主动进入她预设的 并无恶意的全套之中,随即以那种轻松愉快的心情对他们进行宠爱和适时的抛弃。 她从来不曾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任何不安或者罪恶,她坚持这一场场欢娱的把 戏建立在你情我愿的基础之上,无关责任,更无关社会道德和个人原则。并且, 她认为这些游戏不仅不会损害到他人利益,更是对那些男人的一种施舍,他们在 其中获取了对欲望的满足,而她本人则得到了对自己的肯定,毕竟她是个美丽的 姑娘,她总是需要在这种游戏中为自己反复确定自己的吸引力,这会令她信心倍 增、时刻高度亢奋。现在,那个坐在不远处的中国男人就成了她的新一轮游戏的 主角。她对此人非常满意,因为她几天前刚摆脱了一个对她纠缠不休的年轻人, 她已经对自己招惹了那个不懂得收敛感情的青年感到后悔,这时候正需要一个与 她同样进退自如的男人。   她为自己下定决心——这是个很随意的、漫不经心的、不经历挣扎的、没有 重量可言的、即刻敲定的决心,同时取出包里的笔,随手玩弄着。一会儿后,她 起身,朝楼梯走去。这一次是她走过他的身边。他抬头看她,再次与她进行了一 番与之前类似的眼神相交,但四目之中的爱慕之意更为浓厚和绵长,并增添了一 种不太纯粹的引诱的含义。这种相交进行了大约三秒种之后,她点到为止地收回 目光,看着前方,保持着自己那种令人不禁欣羡和审美的体态,迈着轻悠悠的、 散漫的、在阳光里独具风味的步子走下了楼梯、走进了一楼楼梯口的洗手间。   几分钟后,她走上楼梯,手提电话从口袋里到了手里,似乎是着急的样子, 直冲回自己的座位,拿了包便转身再走下楼梯,在下楼梯的片刻看了中国男子一 眼,眼神所指非常复杂,令人难以理解,似乎焦急、担忧、渴求帮助,似乎又带 着几分不舍。身后的他看着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转角,又把目光转向了她那 张桌子,神态稍有欣然,仿佛那张桌子是对他的某种肯定和鼓励。   她走出咖啡店大门,急促的步伐随即缓了下来,回到之前的闲散懒惰与无所 事事。与此同时,这个城市巨大的闷热与潮湿朝她扑面,人群摩肩接踵,噪音拥 挤而来,使她不由自主皱起眉头,对这环境叹息了一声,但她立刻又感到兴奋不 已,室外气氛所导致的烦恼而无奈的情绪立刻被她对自己已经离开的咖啡店店堂 里应该会发生的事情所驱赶:那个中国男人会看向她的座位,并发现她在急切地 离开之时,有意或无意忘记了那本摆放在桌上的书。于是,以他的敏感和理解力, 他会立刻走上前去(他不会多等一分钟,因为那意味着这本书会被收拾桌子的服 务员拿去),——或许是带着报纸,将报纸放回书报架,在走回座位的过程中走 到她的座位旁——,拿起那本被遗留的书,翻开第一页,然后看到纸页上不知何 故写下的一条电话号码,数字的字迹还透着新鲜的笔墨味道。她对这一切的实现 充满把握,这种把握毫不保留地表现在她笑意融融的脸上。她正是在那个下定决 心后、取出笔的时刻,在书页上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那个瞬间,她倒是曾经 因为打开教科书而不禁对即将到来的毕业考试感到一丝烦扰,但这种不快的心情 在瞬间之后便因为这场已经被她拉开序幕的游戏而消失不见。如今,她就这样双 手环抱着自己,面容温情地走在熙熙攘攘的、迅速来回的人流中。阳光将她照耀 得格外明亮,仿佛特地为她而打出了一道移动的镁光灯,令她在黯淡下去的人潮 中脱颖而出。   她那对毕业考试的忧心忡忡很快又浮了上来,就在她进入学校大门的那一刻。 她必须要参加下午的课程,因为那是一堂法语考前辅导。对她这个时常缺课、好 不容易勉强完成之前三年课程的学生来说,考前辅导课具有前所未有的重要性。 半个月后,法语毕业考试将如期举行,而她在四年的学习之后还远没有掌握到她 所应当掌握的语言知识,——她对于法语的认识远不如她对男人掌控时的游刃有 余。但另一方面,她已经懒散成习惯,尤其在这种炎热的酷暑里,学习成了一种 煎熬,哪怕考前辅导和大量的复习及背诵能够帮助她通过考试,取得及格成绩, 她也似乎很不情愿于这种煎熬。每一天睡觉前,她都躺在床上告诉自己第二天早 起学习那拗口丑陋的法国文字,可惜每到第二天,当她如常睡到烈日当空,仍旧 能找到无数理由放任自己,比如像这一天,尽管起了个早,催促自己赶到学校参 加上午的经济课程,终于还是把天气的糟糕以及自己还不算太差的经济成绩作为 理由,放任了自己以咖啡店的闲暇时光替代教室里那令人烦不胜烦的学习过程。   她在学校图书馆度过剩下的半个上午,庆幸学校还有这样一个公开性的、有 空调开放的地方。她在那儿翻阅着最新的时尚杂志,心思却又飘向了她那位最新 游戏对象。她在此刻理智了许多,便对自己离开后的咖啡店的情景产生了各种猜 测,譬如他或许没有去拿本书,——这不可能,她从他的眼神中得到了足够的暗 示,表示他正需要她这类默默的、并不唐突的、令他有机可乘的刻意之举;又譬 如他没能在服务员对她的桌子进行打扫之前拿到那本书,——这更不可能,他的 故作矜持会随着她的离开而被收起,并且另外两位客人的背对令他不必顾忌,没 有任何理由不去大大方方地走向自己右边的角落。这样想之后,她又不免为事情 接下来的发展做预言:他会带着那本书离开咖啡店,或者还会趁着空闲看看这本 由法语字母组成的无聊的书,然后在今天晚上、或许也会是明天,打一个已经被 她等待着的电话给她,告诉她他带走了她遗忘的书,——他会在电话里介绍自己 为那天同在一家咖啡店的客人,并为自己的冒昧道歉,紧接着特意突出说明那是 一本被她“无意”留下的书,并被自己“无意”发现,随后与她约定见面,在某 个不显得突兀的时间和地点,比如另一个上午、同一家咖啡店。这是游戏的诸多 种类中的一类,程序与细节、以及对方的心理活动,她都控制与股掌之中,对此 她颇为得意。   中午时分,她在食堂简单地吃了一些蔬菜。闷热的天气令她的胃口不怎么好, 而那位刚被抛弃不久的年轻男学生的出现更是叫她心烦意乱。这位青年发现她坐 在食堂的一个角落独自吃饭,便坐到离她不远的、能够令彼此看到对方正面的一 个座位,边大口吃着饭,边以那种因爱生恨的、耿耿于怀的、赌气的、颇显幼稚 的表情,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她让自己不去理会这个人的目光,同时再一次责备 自己:自己竟然忘记了游戏规则,出于一时的寂寞和贪玩招惹了这样一个不知好 歹的、不适合游戏而只适合传统恋爱方式的男孩。这个大男孩应该拥有一个小鸟 依人的女友,接着按照步骤热恋、结婚、成为丈夫、成为父亲、成为一个事业与 家庭生活皆稳定的中年男人。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爱上她是一场偏离人生轨道的 灾难,而她被他爱上则是违反游戏规则的一种惩罚。索性他很快就吃完了饭,并 被一位同学抓住,边急急忙忙地说着什么,边将他拖拉着带离了食堂。她看着他 的背影疏了一口气,立刻放松了许多,同时感到那束背影实在是个不小的麻烦。 这时候他回过头又看了她一眼,眼里的仇恨不减反增,仿佛恨不得冲到她面前, 让她看清楚那一对乌黑可怕的瞳子。她抽了一口冷气,赶紧将自己的目光移开, 直到许久之后,才敢重新看那个方向,这时候他终于已经离开了食堂。   午后的上课铃声在整个校园响起,许多学生已经提前进入了各自的教室,而 她也带着空落落的包,在铃声的响起的同时,拖着埋怨的步伐走进偌大的阶梯教 室。她看到学生们像商量好似的把前排和后排的座位都占据了,其中靠近讲台的 学生纷纷正襟危坐,已经埋头在面前的书本里;另一部分坐在最高也最靠后的座 位的学生,他们则明显在干一些别的事情,比如做其他功课,或者趁着这适合午 觉的时段睡上一会儿。她在这两种拥挤的中间找了一个左右无人的座位坐下,打 开包想取出些什么的时候,猛然意识到自己早已把那本课程用书留在了咖啡店里, 作为那位中国男人寻找她的蛛丝马迹。她对此做了一个无有所谓的表情,朝坚硬 不适的椅背上一靠,斜着脑袋等待教师的到来。那是一位早已过了退休年纪的老 太太,满头稀疏干燥的白发,松垮的皮肤仿佛随时要从头骨上脱落,而正是这样 一位适合呆在家里编织毛衣或者养猫养狗的老人,却是她这一年的法语教师。每 当她操着一口与她同样苍老的、流利而又颤抖的法国话在课堂上喋喋不休,她就 会倦意渐浓,最终抵抗不住阵阵袭来的睡意。她对这个看上去比她的祖母更老的 教师倒并不见得抗拒和厌烦,对她来说,最大的敌人应该是法语,为此她无数次 在心里痛恨这个父母为她选择的专业。实际上,任何外语都能谋杀她的学习能力, 但父母似乎在她童年时候就为她决定了日后的发展方向,全不顾及她本人的天赋 和后来的意向。想到即将再次度过一堂叫人昏昏欲睡的长达90分钟的法语课,以 及想到两个星期后的法语毕业考试,她那种追溯到父母为她填写志愿书的怨恨再 度出现,因而下意识地咬了一咬自己的嘴唇。   从教室外走进了一个人。显而易见,这个人是这堂课的教师,因为他手里捧 了教科书和一本讲授资料,压在这重叠的书与笔记下的是一张学生名单,——教 师们常常通过最后两个星期的点名来确定学生的平时成绩,当然这也是她前来上 课的一个原因。然而这个人却不是那位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老太太。她大为惊 讶,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一再试图看清楚走进教师的那个人。这并不是因为从 门外走进了一个陌生的教师——那位老教师的健康随时可能崩溃,而是因为,这 个人竟然就是她在几个小时前邂逅的、与她已经进行过某种交流与暗示的、她正 将其定为下一个游戏目标的、她已经对其抛出游戏邀请的那位中国男人。他依然 是她印象中的休闲的打扮,显得年轻,步伐轻盈,目光心平气和,神情宠辱不惊, 非常讨人欣慕和喜欢。她不禁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对眼前这个人戏剧化的出现表 示心悸。   她的心情难以平静,但思绪已经稳定下来。她即刻为自己梳理这场巧合:这 没什么大不了,惊诧只是因为这个虽然可怕却也可爱的偶然,她大可以与他继续 这场无伤大雅的游戏,或者如果他有所顾忌,他们可以自此将关系停留于一对普 通师生。在她安抚和平稳自己的同时,男人走到了讲台前,开始做这堂法语课之 前对自己简短的自我介绍和对更换教师的简单解释:   “同学们,首先让我解释一下Professeur Emilie没有来上课的原因:昨天中 午她心脏病突发,被连夜送到医院抢救,好在生命已经没有危险。大家不必担心。 但是她已经不可能继续完成你们剩下的课程,所以学校临时安排我接任。我叫何 纳西,你们可以称呼我Professeur Dupont。想必有些同学曾经在校园里见过我, 我是今年年初才来到这所学校的。那么不再罗嗦了,我们抓紧时间上复习辅导课。 ——在此之前先进行点名。”   他取出点名单,开始低着头逐一念上面的名字,并在听到“到”的回答后进 行打勾记录。她看着自己眼下的桌面,似乎在对他的声音进行揣摩。他轮流念出 来的名字意味着她的名字的临近,果不其然,25个学生之后,他念出了她的名字。 ——总是有那么一些神奇的思绪在他和她两个人的头脑中共同蠢动,这会儿,当 她听到自己的名字,顺其自然地抬头看着他,不缓不急地回答出一声“到”的时 候,他那始终低下的头也抬了起来,仿佛这个刚被自己念出的名字里富含深长的 意味,需要他加以视觉认识来得到理解。顺着她的回答,他的目光落定在她的目 光上,这样一来,两个被某条无形的长线牵连的人,终于四目再度相交。然而这 两对眼睛看起来都没有被震撼,而是保持着最初的平静坦然,只在刹那,他稍有 不可掩饰的惊讶,她则显露出些微焦灼。这些神情转瞬即逝,几乎不被任何人所 能捕捉——除了当事的俩人。看到了他眼中只存在了即刻的讶异,她竟无由来地 感到了些许得意。这种得意来自于他们目前的身份与位置的悬殊,毕竟她藏身于 几十个学生之间,而他却要遭受众目睽睽的监视,一举一动都可能暴露他情绪里 的颤动。正是这种优势的存在,她在而后悠然自得地靠住椅背,看着他继续低头 念一连串名字,忙迭着打勾,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她的优势延续了整堂课。他在课上的大部分时间,目光都落在书本或者黑板 上,很少正视坐在讲台下的学生,——即便偶尔扫过大家一眼,她也注意到,他 那途经她的神色被刻意地压制了起来,以至于冷漠得有做作。她心中的兴奋由于 他这种反应而愈加强烈,在看她来,这场游戏将比她预计中更加冒险、更加动人 心魄。这样想的时候,她将双手放到空无一物的桌上,情不自禁地摩擦着手掌, 嘴角流露出一丝胜利的操纵者才有的微笑。   这堂课似乎过得很快,似乎没能给她带来任何真正的辅导作用,给予她的快 乐却超过了讲课内容本身。下课铃声准时的响起,宛如意味着她摩拳擦掌的准备 工作已然完毕;而15秒种的铃声结束的瞬间,便昭示了这场爱欲横流的较量的 正式开始。对她而言,如此实力相当的游戏对手求之不得、机不可失。   下课后,他在讲台前收拾书本。一堂一个半小时的课令他的右手手指占满了 白色粉笔的粉尘,也有不少粉尘掉在了他的肩上,以及无意间被他自己擦拭在裤 子的侧面。这一切都使他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的意思,但他的神情依旧温和,没 有一丝倦累疲惫。他抬了那么几次头,看向她的位置,但是纷纷走出教室的学生 们遮挡和混淆了他的视线,使之无法迅速而准确地用捕捉到她。于是他也干脆不 再抬头,只是。很快就只剩下两个等在讲台前的学生。他们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 是书呆子的人,眼镜几乎要掉在鼻头上,需要不断用手去扶;镜片后的眼睛里充 满了无尽的质疑,俨然像个8岁的问题少年。他放下正在整理的书本,回答了两 个学生的问题,终于把看起来并不满足的他们送出了教室,继续整理手头散乱开 来的讲授资料。此时,她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在下课后立 即离开教室,她看着十余米开外男人,眼里的得意已经退去,剩下的是一种并不 贬低和掩盖自己的欣赏。她在等着他看到她。他确实很快就抬起了头,就在他收 拾完资料后、拍着占满粉尘的手掌、回到抬头挺胸的站姿的同时,看到了空荡荡 的教室里、纵横排列的座位里,那个看似规规矩矩坐着,眼神却别有用意的女学 生。   她没有允许他们之间出现冷战,很快展开含蓄的笑容,对他点头示意。他接 过她的表情,回复她一脸同样的友好。他们在这一刻的神色交流无异于在咖啡店 里的情境,冠冕堂皇而又内里暧昧,而且这种含糊不清的内象能够被他们彼此所 洞察,并达成一些共同的、合约性质的认可。他展开了比她更随意一些的笑容, 朝她走去,同时继续着那种清白的表象说道:   “真巧,没想到还能见面。”他没有提到那本她故意留在咖啡店的书。   “是的,没想到您还是我的老师,早知道的话,那杯咖啡真应该由我请您喝 了。”   他们就这样对话着,像两个站在乒乓球桌两边的、还未进入比赛而只是在进 行热身的对手,一来一回、不偏不倚地朝对方的球拍击去那只橙色的塑料小球, 以至于场下的观众都误解了自己的环境,以为这是个充满恬淡气氛的地方。他们 在说话中始终没有提到那本书,正如比赛的双方在热身中始终不会使出自己的绝 招,或者任何具有挑战性、攻击性的击球,而只是配合着对方,让那只小球匀速 运动在两只球拍的中间。他走到她面前之后,她站了起来,与他一起朝教室外走, 其间随意聊了一些关于法语和这所学校的课题,最后在走廊的尽头互相道别,朝 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去。   她迈着轻松惬意的步伐朝校门走,不免对这场游戏越来越满意:一方面,这 场游戏充满挑战,对手实力强劲;另一方面,他们本性里的共同点使这场游戏在 最初看来不见硝烟、风平浪静,不会让人感到丝毫尴尬或者产生疙瘩。总之,她 对接下来的日子里将要发生的事情满怀期待。她并不急不可耐地要与他进行什么 肉体上的接触,实际上她所要享受的正是周旋的乐趣,正如一场好看的比赛总是 充满了悬念,这才能叫自己和对手使出浑身解数,而不是有所保留、无法尽兴。 这一次,她将要面对的便是这样一个令人钦佩的对手,——这位Professeur Dupont与那个男学生可是截然不同。   她在回家的路上去了一趟咖啡店,向店员询问是否看到她遗忘的书,得到否 定的回答后颇感愉快地走出了咖啡店大门。此刻她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手提电话 的电池量,——她依然要等着电话响起,她的书还在他那儿。是的,这会儿确定 无疑了,书就在那位法语新教师的手里,或许他现在正拿着这本书思考应该怎样 在电话里约她一约,——他没有在学校里对她当面提起那本书,这对她而言是个 再显著不过的把戏,因为如果当场就把书交还给她,他在之后就没有了更好的理 由约她,——这本书是他们的关系进步的最大契机,把书在学校还给她则意味着 他亲手拒绝了她给予他的大好机会,继而也就意味着他拒绝参与这个游戏。她就 这样继续着这种有趣的态度:表面上毫不在意,算是对观众或者对手故意保留和 隐藏自己,实质则时时刻刻惦记着自己正在参与的这场游戏。   十几个小时后的第二天上午,这个她等待已久但不能有所表露的电话终于到 来,就在她起床打算梳洗的时候。她刚选好这天的衣服,放在枕头边的电话便伴 随着铃声震动起来,穿过距离她最短的那根空间直线,进入她的耳膜,再进入她 适才还惺忪的眼、蒙胧的大脑。或许正是因为还没有完全清醒,她那本应平静的 心也被这股震动拉扯了一下,但是这种反应非常短暂,宛若脉搏的一次明晰而又 柔弱的跳动。清醒的瞬时,她也开始努力让自己回到了一如既往的处变不惊,同 时迈着速度正常均匀的步子走到床头,拿起还在机械地震颤和鸣叫不已的电话, 看到一个陌生的号码。在她将电话放到耳边的短短两三秒之内,她已经完全恢复 到往日的恬淡冷静,并对可能的来电人做了合理的猜测:可能是某个女友,约她 下午去逛某个正在打折的商场;可能是某个曾遭到她抛弃或拒绝的男友,这会儿 又想打探打探她最近的生活;自然,更大的可能就是那个她对其来电信心十足的、 也不无期许的游戏对手。她的揣测在把电话放到耳边并张开嘴唇的时候停止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对象的、时刻存在的、自然而然的平淡的声音:   “你好。”   “你好,我是何纳西。”他的声音如期而至,带着她预料中的礼貌与适当的、 师生之间的距离感,并在简短的对自己身份的说明后收起,等待她的回答和提问。 显然,他与她一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们目前进展良好的、貌似友好的对手关 系。   “噢,何老师您好,请问您有什么事么?”她沿袭了他的说话方式,声音平 稳,尤其在称呼时使用了客道而充满敬意的“您”,不显露任何蛛丝马迹。但是 她已经很清楚,经过一段时间风平浪静的热身练习,正式比赛即将开始了。   “是这样,昨天下课后我要赶另一堂课,因此忘记对你说这事。昨天上午你 把法语书忘在了咖啡店,我看到后把它带走了,——扼,本来昨天就应该还给你, 但是昨天我的课比较多,直到9点才结束,我怕打扰你,所以——,真是对不起, 我猜你或许还在找这本书。”   她简直要在电话里对她的对手赞许一番,因为他选择的时机好极了:今天没 有法语课,他们没有在学校见面的既定方式,因而在这个上午,他们大可以利用 各自所谓“不谋而合”的生活习惯作为借口,按照昨天邂逅的时间地点再见一面。 当然她依然把这种心情掩饰得万无一失:在电话里对他表示衷心的感谢,告诉他 她也并没有怎样焦急。随后由他首先提出,他们约定了一场可以说被彼此早已预 知的见面,正是在前一天的咖啡店,正是在这个当下、这个阳光耀眼如昨的上午。   她挂起电话,放弃了原本选择的粉色连衣裙,而是换了一套白色休闲套装; 她把长发干净利索地盘起在后脑勺,刻意又让几丝刘海落在前额;满是皱褶的短 袖上衣把她的身体遮掩得十分保守,而领口的丝带则又让她显得不那么庄重;裙 子长及膝下,露出她那双白皙笔直的小腿,再配合一双同样正统的低跟凉鞋—— 她在镜子里看着自己:以这身打扮去面对与男教师的首次约会,再适合不过了。 最后,她在颈窝和发梢喷了少量气味幽淡的香水,又用纸巾吸了吸鼻翼两侧的油 腻,便不再做任何化妆工作,——在这样的天气,任何累赘的妆容都会被汗水破 坏、前功尽弃、弄巧成拙,况且没有哪个男人愿意与某个拥有一张油画般的面孔 的女人多呆一分钟。   马路上,她的步态优美怡人,宛如走在一袭鲜红的、撒满柔软花瓣的地毯上。 这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在无数次临近之后,真正意义上进入倒计时。她与他单独 的、私人的、隐射颇深的约会,正随着她走在马路上的脚步而靠近她,她仿佛也 的确能在向前走去的每一步里嗅到愈渐浓重的气味——那种诱人的、香氛艳冶的、 令人产生幻觉的气味。她的对手正在等待她,很可能正坐在一天前她所坐的那个 位置,面前展开着一份报纸,心中却思虑着这个也在作着思虑的她。她在快要到 咖啡店的时候,停下脚步,站在一家商场的玻璃橱窗前,看了一眼被浅浅地反射 出来的自己的轮廓:身材姣好,体态典雅。然后她仿佛是很正式地将自己的方向 转了90度,把已经昂得很高的头昂得更高,低下的双眸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和汽 车,抬脚朝前一步一步地走去。   她走进咖啡店,在柜台为自己买了一杯咖啡,——由于她已经打算好将这场 游戏延续一阵子,而不是像某种程序那样进行即刻的卿卿我我,因此,这初次见 面,她不会得意忘形地让他负担一杯微不足道的咖啡。她端着餐盘走向楼梯,此 刻已经不再满心得意和期待,而是有着一种真正进入游戏的冷静,这就好像一个 进入状态的运动员,做好了知己知彼而又深藏不露的姿态。   在楼梯口,她就见到已经坐在她预料中的位置的他。今天,这位何姓的大学 法语男教师换了一身更庄重的衣服:浅蓝色的条纹衬衫,浅色西装裤,咖啡色凉 皮鞋。当然,还有她料想中的、他举在手中的报纸,以及那本有着某种挑战信意 味的法语教科书。报纸遮住了他的脸,他没有看见她的出现,但是很快就被她走 上二楼地面的、由鞋跟敲出的、噔噔的声音所注意到,放下报纸,看见正朝他走 去的面带微笑的女人。   聊天进行得自然而愉快,对话双方把漂亮的句子轮番托出,句句都正中对方 的下怀,就像在背着事先安排好的台词,彼此恭维,恰到好处。在闲聊中,她得 知他32岁,有一个身在法国的妻子,而他也将在两年的执教生涯结束后前往异 国。“我已经结婚了。”——这句话没有令她产生丝毫顾虑:她的妻子不在这个 城市,他当然会、也大可以进行偷情,——关于他的蠢动,她不会没有察觉,不 然这个已婚男人又怎么会不戴着自己的结婚戒指。至于他将这个结婚的事实告诉 她,她也能够理解:他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理性的、合适的、懂得分寸的偷情对 象,他没有必要隐瞒事实,相反,坦白将为他免除将来可能发生的麻烦。他们在 两小时后离开咖啡店,共同往学校而去,各自教课和上课,最后在校园里分道扬 镳。   她提前进入教室,——这是少有的现象,但也正因如此,她恰恰听见了女学 生们对那位才来一天的法语男教师的议论。看起来,这位英俊的男老师惹得不少 学生芳心大动,而其中与学校教师或者领带有关的学生向大家透露了一些消息: 这是位曾在法国学习语言的男博士,在那儿娶了法国妻子,这次回到母校进行交 流学习,学校则称要向他学习一些先进的教育方式。她默默地听着身后七嘴八舌 的议论,意识到了他向她透露自己已婚的最大原因,同时也对那些叽叽喳喳的女 学生感到有趣,——她在初中时就已经脱离了同龄人那些幼稚可笑的爱好。   下午是一节哲学课,她原本不会上这类课程,它们理想远大、不着边际、枯 燥乏味、令人瞌睡,但她必须通过这种方式留给他一些不太糟糕的印象,毕竟学 期即将结束,她不能显得对自己的学业毫不在乎,——在这场游戏中,她已经决 定了为自己塑造一个时代精英的初期形象、一个理智而平和的女学生。这堂哲学 课比她想像中容易度过一些,尽管在最初叫人感到煎熬,但很快她就通过法语书 书页中的变化而亢奋不已。她在无聊打开这本被Professeur Dupont保存了一天 的书,发现这本原先干净如新的书被写了一些字——当然不是出自她的手,她在 书上留下的笔记少之甚少,那显然是他的行为,他在一些书页的学习辅导上做了 记号,圈出几条课文的知识点总结。看来,这是他在暗中献殷勤的一种做法,这 些被打上红色记号的知识点必然都是考试重点。   她的亢奋正是随着这些记号到来的。在此之前,即便这位她将之确定为游戏 对手的男人成了她的法语课老师,她也并没有在他们的游戏与她的法语考试之间 建立关联,师生关系对她而言至多只增加了游戏的趣味性。然而,当她看到这些 他或许是纯粹出于殷切讨好而作下的记号时,她得到了莫大的旁敲侧击:这位被 邀来“交流学习”并提供“先进的教育方式”的男博士,他必定会参与学校的试 卷审核及批阅工作,也就是说,他有绝对的权利掌握她的试卷与考试成绩。与此 同时,一个强烈的念头在她脑海里出现了模糊的形象,这个形象联系着她与他的 游戏、他在她的书上作下的记号、他的身份这几个线索,逐渐清晰地浮现,不费 多大斟酌和挣扎,便得到了她本人的肯定和确认。   午后2点半,这堂哲学课的下课铃犹如法庭上法官的那只代表公正严明的、 决断是非的小榔头,在她心中为那个可怕的计划敲下了定夺的一声。   第二天早晨的法语课,她出人意料地连续第二天提早到达教室。这天她回到 了学生气息浓厚的打扮,穿着保守而不失活力的体恤、短裙和运动鞋,带着那本 已经做了不少记号的法语书,早早地占了一个第二排正中的座位。   她的脸色好极了。昨晚她早早地洗澡,躺在床上将心中的那个最新的游戏计 划又琢磨了一遍,感到万无一失、无不可为,然后就把考试的忧虑抛去脑后,安 心地入睡,并在睡眠中露出一个率真而又得意忘形的微笑。   她仿佛出神地坐着,看着教室前方的黑板。那巨大的、粗看平滑而实际充满 斑驳的、每天无数次被粉尘组成的文字伤害的黑色木板,还有安装在黑板上方的 教室墙角的、机动地发出刺耳尖锐的铃声的喇叭,以及黑板前肃立着的呆板身体 的、内部藏着许多垃圾的讲台,这些东西多年以来都是她的敌人,她不得不年复 一年地与它们征战沙场,费劲心机和体力,才勉强平息它们发动的暴乱。而今她 的敌人再一次风生鹊起,不同的是,这看起来快要到尽头了,经过这大学第四年 最后几个星期的考试,她就能够彻底摆脱这些可怕的敌人了。她的各科成绩都不 算太糟,只有这作为主修课程的法语是个难题,对此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肄业的准 备,然而这几天的突发事件似乎证明了上天待她还不薄,竟这么无缘无故就送了 她一条完成战争的捷径。她的笑意不禁再一次浮上面容,把那张被夏日气息蒸得 稍稍发红的、带着油光的、漂亮年轻的脸点缀得宛如一种自我陶醉,仿佛一个情 窦初开的、正沉迷于爱情美梦的姑娘。——爱情!这会儿她的思绪又莫名其妙转 向了爱情。爱情对她早已不是什么具有价值的名词,那无非是女人常用于自我安 慰和男人用于欺哄的借口。她们忠心耿耿地追求爱情,把爱情作为毕生事业,凌 驾于财富、权利、自我,简直不亚于一出讽刺色彩的闹剧!——这就是她的理解。 她对爱情的幻想早已经破灭在几年前的初恋中。在那场恋爱中,她为了那个中年 人几乎抛弃学业和家庭,然而当她在那个已婚男人的另一个情人的安排下,看到 他将自己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随手转送、随后进入那个女人的温柔乡里缠绵悱恻时, 她对爱情的信念就瞬间成了死灰,再也不可能为她燃起任何火光或是温暖。爱情 原本就是一出闹剧——这是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在她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发现 自己更快乐了:她游转于不同的男人之间,轻易得到她所需要的礼物,与他们进 行你情我愿的等价交易,将他们玩弄于股掌,最后随心所欲地抛弃他们。对于这 些肉欲与物欲共同横流的游戏,她丝毫不感到羞耻,甚至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感 想,她不爱他们,亦不恨他们,她只是为自己选择了那种生活与玩转其中的角色。   上课铃声将她的思绪拉回到面前的黑板,以及黑板与讲台之间出现的那位她 已经有三面之缘的男人——她的教师Professeur Dupont。今天他的打扮与昨天 相仿:清爽的衬衫与长裤,干净的鞋子,简洁的表情和语言。   由于游戏的方式和目的的改变,现在她希望给他留下一个更单纯的印象,而 不是那个老道城府的、表里不一的浪荡女子。她花了她力所能及的努力来上这堂 课:认真地听讲、做笔记,看着他挥舞在黑板上的捏着粉笔的手,自然也常常在 抬头时分与他四目而交,于是眼神里透出一种非常矜持的好感。他在上课时总能 做到万无一失,将教师的形象和职责表现得淋漓尽致,倒叫人感觉他在课堂以外 也会是一个兢兢业业、勤劳顾家的好丈夫,而不是那种会受到诱惑进而参与那类 男女游戏的人。但在她的眼里,他决不是个如表面看来安分守己的男人,相反, 这个男人在微乎其微的情况下泄露的眼神告诉了她,他是个与她同样的物种:那 种热爱冒险、依赖繁华、贪恋性爱、不甘平淡的人。譬如,他们在两天前的法语 课上重逢之时,当他抬头看见她时,他那看似无有特别的、如常温情而平稳的眼 睛的深处,隐匿着某种偷情的刺激与快感过后的惊恐和不知所措,而这种神态难 以被人察觉,它在扩大与散开之前就被主人的理智和经验所消弭——这就像偷情 被发现后断然决然的否认。   这节课过得依然很快,这令她发现,一旦将思维停留在某个固定的地方—— 譬如课堂本身,时间就要比她想像中快得多。下课铃声响过之后,她从课本里脱 离出来,回到了那个游戏的计划者的身份。她故意没有整理自己的包,而是跟着 人流走出教室,到厕所里逛了一圈、洗了个手以后,她又回到了此刻已经不再人 满为患的教室。她走到自己的座位前,看到讲台后的他还在整理面前散乱的讲授 资料,便对他点头微笑,随后放满了速度整理书和笔记本,并听见他首先开了口:   “今天的课上得怎么样?”   “还不错。我认为你说得很好,比Professeur Emilie的课更通俗易懂。” 她以低沉而不冷漠的语调回答,言语间颇有分寸。   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共同走出教室,走过那条常年不见阳光的走廊,走在 已经少有人经过的楼梯上,有意无意地聊及法语或是这个学校。他们并肩而行, 这是他们第一次将双方的距离拉得这样近,两个人都由于荷尔蒙以及自身刻意的 作用而感到细微的异样。他们在这之后都没有课,接下来是一段可以用来自由安 排的午后,这也意味着,两人都感到新时机已到,他们是该更进一步塑造他们的 关系了。这个进步由他提议,借以共进晚餐的邀请,也就是说,从下课的两点半 一直到晚饭结束的时光,他们将共同度过、形影不离。   他们走在校园时,他提到了他收藏的手工毯,她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于 是他提议她趁着吃饭前的几个小时,跟他回家参观他的收藏。——这代表着,他 打算让他们的关系发生质的变化,一种超越师生的关系,尽管在这时候看来,那 不过是交往良好的朋友。她看起来毫无防备之心,兴奋地应许了他的邀请,便在 校园外与他一同坐上了开往他家的出租车。   从上车到下车,他们的话题已经完全停留在他的收藏上。她听他滔滔不绝于 那些来自印度或者缅甸的手工毯子,手绣的图案,编织的方法,或是材质和厚度。 当然这些关于的毯子的细节大部分都只进入了她的耳膜,并没有留给她什么深刻 的印象。在她专注而充满好奇的外表下,更多的是对下一个目的地的期盼。她没 有想到一切进行得这么顺利:她的游戏对手使用了两个幌子就名正言顺地带她回 家了。   他的家离学校不远,客厅和厨房都很宽敞,布置与她想像中差距不大,粗看 是很具有代表性的单身男性的住处:简约的设计,黑白的色调,简单的摆设。他 把一堵不被任何东西占据或者遮挡的墙壁用于他的收藏,那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 的手工毯子,毯子上以各种方式和不同的纤维绣着神秘深远的文字和图案。   她借过他递给她的水,没有顺着他的客道而坐上沙发,而是站在了毯子前, 开始投其所好地问及他一些关于毯子的问题。很快,他们都进入了聊天的状态, 热烈地讨论每一张毯子上的文字和图案,天马行空地想像其中的喻意。这种讨论 把他们隐藏在他们各自心中的鬼祟念头掩盖得很好,使他们不必在沉默中煎熬某 种叫人胡思乱想的气氛。他们在挂毯子的墙壁前一刻不停地聊了整整一个小时, 直到她终于感到口渴而向他讨要第二杯水时,激烈迭起而友好的对话结束了,房 间突然安静下来,只剩空调发出的运作的声响,从她身后的墙壁上散布到房间的 每个角落,沉闷却不失隐约的皈依,似乎在等待着一些什么。   他带着装满水和冰块、以及一片柠檬的脖子杯子来到沙发前,把水递给她, 坐到她的身边,颇为经意地看了她一眼,再转回头面向茶几,拿起遥控器打开了 电视机。这两个其实对电视的播放内容毫无兴趣的人,就这样沉默着看了十来分 钟的新闻报道,而氛围也就随之凝重起来,危机重重,酷似乌云密布的、阴霾黑 暗的、随时要被一声雷电划破的天空。但另一方面,这两个人都绝非第一次面对 这种气氛,因而对此虽然紧张却并不恐慌,相反,沉抑得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氛围 叫他和她感到更大的神经刺激,这种刺激与他们内心的自信共存,时而抵触相撞 又时而相得益彰,以至于他们的兴奋情绪很快就在平静表面的掩护下到达了高潮。   她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感到时机已经成熟,——她对这种气氛敏感而又 习以为常,她清楚地知道这时候适合做什么和不适合做什么。她咽下冰水,温度 将她的喉咙滋润了一番,最后带着一股柠檬的微酸进入食道,沉进她的胃。此刻, 她扭转了头。   她注视他,以最直接的、从内里投射而出的眼神,那眼神中包含着他前所未 见的复杂内容:迟疑、期待、诱惑、迷蒙、坚强、穿透力、弦外之音、一触即发 ……   气氛被他猛烈的一扑所打破,正如那道早晚会降临的闪电,终于从远处的海 天之交间呼啸而来,转瞬就擦着他们的鼻翼飞速而去,随之是轰鸣的巨雷和从云 层中倾斜而下的暴雨,哗啦啦地打在他们身上。他们已经顾不得这骤变的气息, 反而在其中寻找到发泄的理由,肆无忌惮地搏杀成一团,又在搏杀中免不了些许 温柔的缠绵之吻和爱抚。他们就仿佛堕落在这场出现于室内的风雨交加,随着嘶 哑的风声和仿如铁珠坠地的雨声的掩护下无所顾忌地进行一场男欢女爱的交流。 他们已经将一切道德和原则抛诸脑后,万念聚集,把生命的力量凝聚于这一刻的 交欢纵欲之中。   一个星期里,他们几乎每天厮混在一起。日光下,他们淋漓尽致地演出着教 师与学生的角色,没有一丝破绽,——尤其是他,他仿佛特意在其后几天选择了 更加严肃庄重的衣着打扮,譬如黑色体恤和白色衬衫,这种装扮起到了适当的效 果,他看起来清白得像个白痴。而她继续着每天的他的课程,——自然也有其他 课程,在学期结束前夕,这并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改变。她日日在课堂上看他挥 舞手中的粉笔,讲授那些她根本不能完全理解的语法,同时在自己的书本上涂鸦 做画,随手留下几字微妙的感受或者表情无辜的漫画脸孔。她再一次陷入了无聊 的“90分钟煎熬”之中,像完成任务那样期待着这一堂课的下课和下一堂课的 下课。——当然,她最终的期待或许在校园之外,在那个充斥着肉欲、妖艳、嚣 冶的他的家中。这就是他们在窗户紧闭、窗帘严实的室内的所作所为。他们费尽 心机挑逗对方,使出浑身解数令这场游戏能够愈加精彩。那套他所居住的、还归 属于他与他妻子二人名下的住宅,就这样成了他们的游乐场。他们在进入其中之 前,总是要特地褪去各自的羞耻之心、害臊本能,从而能够全身心地投入,毫无 保留地、赤裸裸地将自己出卖给对方。   这整整一个星期,除了第一天的那一顿交欢后共尽的晚餐,他们再也没有在 一起认真地吃过什么,更不曾像最初那样进行真切高尚的聊天,而是将所有共度 的时光用于那令人惊心动魄的搏杀。每一场战斗中,他们总是竭尽全力,仿佛要 将对方屠戮成一片血肉模糊,不到气喘吁吁、几乎耗尽最后一丝气息便绝不停止。   在游戏中,她与他成为了同一类物种,——那类将爱欲与死亡融为一体的、 不知死活的、厚颜无耻的物种。然而她内心依然清醒:在每场搏杀进行之前和之 后,她总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如此迫切、乃至于如此以如此下流的方式 与他鬼混,而不是像过去那样,温柔地、舒缓地、循序渐进地进入游戏高潮。是 的,她需要的并不是一场你来我往的成人交易,更不是一个欲火中烧的男人,她 真正需要的只是一纸证书,一纸证明她完成学业的、轻薄如羽的、意义却又重于 泰山的黑字白页。而那纸证书的取得要求她首先通过最为重要也最具难度的法语 考试——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她尽其所能、穷形尽相、无所不用其极,正是为 了那场愈来愈近的考试,——或者说得更直截了当些,正是为了那场考试的结果, 也就是那个超越合格线的分数。这就她而言是个难题,对他却不尽然,对他来说, 这只是举手之劳、杯水之恩,比起他正在参与的这个危险的游戏,那种冒险根本 不值一提。   此刻她正坐在窗沿,脸上透着因为潮热显出婴儿般微红透明的颜色;从抽屉 里取出的丝绸露背睡袍顺着她身体的曲线优美地下落,——原属于女主人的睡袍 正被这乘虚而入的女人霸占着,看起来还颇为合身;刚洗过的湿漉漉的头发在她 背后滴着柔媚的小水珠;额前的几根半干的发丝沾在她的皮肤上,使她看起来越 发娇艳动人,宛如刚到达沸点的牛奶,正从四周冒起颗粒状的白色小泡沫,跳动 着散发出引诱气息。配合她的形象和体态,卧室里的昏暗灯光把那种独特的淫荡 气氛再次烘托而起。从卧室内的洗手间里传出的水声在通过一扇紧闭的木门后显 得沉闷而暧昧,叫人难以分辨出它们是怎样发出如此不清不楚的声响;唯一能确 定的是,那些水确实源源不绝地从莲蓬里涌出,并经过一个男人赤裸的身体,最 后,一部分顺着他的皮肤流淌到了地砖上,另一部分飞溅而出,打在淋浴房的玻 璃内壁上。   这暧昧不清的声音对于她,却仿佛是一种激发和催促,令她一次又一次地显 露出那种鼓励自己的表情。此刻她坐在床边,颀长的手指缱在拳头里,指甲几乎 已经伸进了手心的肉里。而她自己毫无知觉,她的心思可全部在另一件事情上。 那件对她至关重要的事情,她是必然要去完成的——这毫无疑问,她并不矛盾, 只是在这一刻又不免感到一阵全无由来的惶惑,又或者说是一种不吉利的预感。 她那双死死盯住地毯上自己的双脚的眼睛抬了起来,将目光转移到桌上那只白色 的半圆形手提包:那只包是她在三天前买的——更详细地说,是她在周密计划后, 与另一件东西一起买来的。——买那另一件东西,着实要比买这只手提包复杂得 多:她通过了两个朋友才联络到那位卖主,而那位卖主更是神秘,他在两天里通 过电子邮件与她联系,直到三天前的上午,约她在某个偏僻的餐厅见面。那位将 鸭舌帽压得格外低的、戴墨镜的、说话口音难以分辨的卖主前后只出现了一分钟, 在一分钟里,他将她递上的现金数了一遍,确认数目后将随身带来的一只盒子交 给她,在她拆开盒子检查货物时喝了一口水,最后在第一分钟结束时、在她点头 表示满意时,立即携着胸前口袋里那叠还没有被捂暖的现金离开了——或者说, 逃之夭夭了。之后,她带着那只上千元的、形如针箍的无线产生器走向回家的路, 并在路上随意买了一只适合夏天的手提包,——这个举动令她自己都感到蹊跷, 她仿佛要通过这种无预备且无动机的购买来证明些什么,譬如,——让自己感到 之前的那笔买卖还不算太反常。结果她的手臂上挂着那只包回到家,取出包里的 小玩意,在通宵放亮的日光灯下,把那个东西埋头研究了一夜。   洗手间的水声继续哗哗地、连续不断地响起,并且声调每况愈下,闷得叫人 发慌,但速率却又愈来愈快,就仿佛一首突然之间进入高潮的乐曲,小提琴、钢 琴、长笛等所有的乐器统统已经嘎然而止,只剩下数把迅速重复音节的大提琴, 正将音量奏到最大,将音符降到最低,几乎要把人的耳膜在沉郁中撕裂。她终于 再也无法坐在原地,终于被那起到作用的水声所驱使,慌慌张张地走了两三步路, 来到桌前,取出了包里那个银黑色的、细小的、被称为针孔摄影机的东西,朝四 处望去。——她朝四处望着,脚步却不如眼神那样犹疑不定、六神无主,而是坚 决明朗地走向床头对墙的电视机。——在过去的几天里,她已经经过了无数次的 观察和亲自试验,事实证明,电视柜上的书架是个相当适合放置摄影机的位置: 那儿的书和装饰品巧妙地掩护着这个镜头,并且,当架子上方的灯光打向床上的 人,被照射的眼睛将反而无法认清灯光下的状况。她那似乎只是为证明自己的无 辜的、东倒西歪了好一阵的、时而透露恐惧时而令人恐惧的眼神维持了好一会儿, 直到她已经在电视机前站了半分钟光景,这才猛然将视线回到正面,凝视住那个 早已被决定的位置。她伸出手,把手里那只体积极小的摄像镜头放进两本书中间 的过程显得极赋节奏,似乎正是配合着不远处的洗手间里传出的水声:那是种每 一帧都被拉长的颤抖,一截、一截、又一截,仿佛每一个动静都可能引起某种巨 大的效应。就这样一截、一截后,她终于把镜头对准了整张床;继而,她打开了 小机器背面那只没有灯光提示的开关;最后,她又在这种由无数个“一截”组成 的动作方式中,把两个小小的仿真植物装饰品放在了镜头的左右两旁。完成这一 系列动作后,她那一双收回的手还没有完全摆脱这套动作所造成的“一截”症状, 她还在奇异的颤抖中不紧不慢地缩回着手臂,节奏依然符合水声。——就在她的 动作的节奏还没有停止之时,水声毫无预兆、毫无尾声地收起,速度比理应经过 的热水开关旋钮更快,叫她猝不及防。她乱了手脚,那种手臂的节奏和身体的停 顿瞬间消失,转而成为一个落荒而逃的罪犯,忙不迭地转过身体,歪斜而又迅速 着步子,坐回了床沿。然而这时候,水声已然停止的洗手间的门并没有被打开— —她慌忙要躲避的视线的主人并没有出现。她那失去理智的思维在这时候总算开 始恢复:他关紧了水,正要擦干身体,或许还会吹干头发,甚至于为了让自己干 净一些,他还会再刮一遍胡须。她的情绪总算因为想起这些琐碎无碍的事情而冷 静了许多,这种冷静帮助她无须思虑地、下意识地做了一些有助于自己的计划的 事情:她坐到床上;将正被打开的那盏昏黄色小灯的亮度调到最低;拖下内衣外 的睡袍;让自己像个婴儿那样躺在了柔软的白色被褥上;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感 受而紧闭着双眼……   她从他家离开时,还带着一如既往的骄傲:她梳洗干净,漂亮整洁地站在门 口,两只手在背后拎着她的手提包,等待他从洗手间走出来送她。他带着疲乏的 身体、掌心摩擦着面孔走出洗手间,就像完成这套程序的最后步骤那样,来到她 的面前,伸手打开她身后的大门,同时拍了拍她的后背,似乎要表示某种不知所 谓的歉意或是暗示。她如常直挺着胸膛,对他绽露出一个比任何时候更加具有准 备的、却又显得造作的柔媚微笑,倒退一步,走出他的家门,继续面朝他,等待 他的大门关起自己的身体。就这样,这两个人各自带着无声而类似苦笑的笑容的 人,他们之间的阻隔终于因为那扇铁质大门的闭合而变得具有实质意义。   随着他的门被关上,她借着最后的力量迅速走向电梯口,按下按钮,抬头看 着那个显示电梯位置的数字正在从“1”逐一上升。而她的情绪和表现也像这个 数字的变化:她紧捏的拳头越发崩紧,手腕上的静脉看起来随时有断裂的可能性; 她的双腿愈加紧张和颤抖,却又不干动弹,仿佛膝盖突然失去了活动的能力;她 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因而死死咬住了嘴唇,仿佛要通过这个动作也压制正在向 上跃起的心脏。她对此无能为力,似乎也根本没有试图去调整这样的状态。她不 知这短短的数秒钟是怎样度过的,只在一阵迷昏般的痛苦后终于等来向她打开的 电梯门。——一走进没有第二个人的电梯,她伪装的坚强和镇定便崩塌尽然:还 未等到电梯门闭起,她就朝自己前方的镜子直直地瘫了下来,两只肩膀失控地贴 住镜面,疲惫的双眼从镜子里看见身后的电梯门缓缓地关了起来。她任由电梯静 止在18楼。大约半分钟里,她彻底失去了意识,只感到电梯里有着死一般的可 怕的安静,这种安静覆盖了她的呼吸、吞噬了她的躯体。很快,由于楼下有人使 用了按钮,电梯开始向下运行,而这种被动的直线运动也对她具有官能上的影响, 终于使她开始动弹,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疲软下来。她的肩膀擦着镜面向下拖拉, 最后僵硬的膝盖突然折起来,整个人绻蹲下来,头深深地埋进膝头里,显出一种 莫大的悲痛。在这整个过程中,唯一正常的或许就是她那只白色手提包。从始至 终,那只包一直完好无缺地在她的拳头里挂着,仿佛与其主人那些反常的、如同 垂死挣扎的情形全无关系。   电梯在达到一楼的时候,匀速运行结束,如同在蹲着的她的脚底增加了一沓 地基,于是也增加了某种无形的安全感,从她的身体的下方向上推移,把她的心 脏和其他内脏统统稳固到原位,使她能够得到气力让自己站起来。她回到站立姿 态的同时,电梯门的打开使外部的阳光和混杂的空气一涌而入,这种巨大气压的 扑面更大程度上加强了她的勇气,她一改之前的软弱,转而回到了正常的昂头挺 胸的姿态,仿佛一个被电梯所禁锢的囚犯突然被释放,洗刷冤屈,获取自由,— —尽管还心有余悸,那不久前的恐惧却再也不能侵蚀到她的行为。她保持着自己 正常的呼吸,走出电梯,丝毫没有去看一眼那个正奇怪于这位方才还面朝镜子、 脸色苍白的女子的陌生男人,便像每一个出没于城市角落的摩登女郎那样踏着噔 噔作响的高跟皮鞋走远去了。   一回到家,她就迫不及待地取出包里那只导致她这一整天失魂落魄的东西, 手忙脚乱地打开电脑,通过一根传载电线,将藏匿在那只体积微乎其微的镜头里 的火热场面导入冰冷的显示器,开始怀着一种急切而又迟疑、坦然而又不免担忧 的心情看了起来。   画面上首先出现的只是她一个人,正如她的记忆力所能及的场面:家具和装 饰有条不紊地在各自的位置待着,仿佛安静地等待着什么;而画面中的女人,这 个她已经从镜子里观察了二十余年的、却又始终无法看得通透的、令这一刻的她 感到既亲密又具有敌意的女人,她正惶惑不安地移动着,从镜头近处到床沿,再 从床沿到被子里,——唯有一点是她在“演出”时所没有意识到的:在这个独自 存在的过程中,她那游移不定、六神无主的视线从不曾投向镜头,即便在某几个 偶然的瞬间,那目光已经在接近镜头,已经几乎要触摸镜头,她也似乎本能地将 之迅速转移。在她的印象里,自己的视线并没有这样恐惧和回避那个她所心知肚 明的点,然而事实却向她证明到:在那一刻,她竟然如此胆怯,如此害怕面对自 己所安排的陷阱。这种发现令她产生一种无对象的愤愤不平,然而这种恼火又无 处发泄。她看着画面里已经躺在棉被下的自己,看着那具被覆盖白色的、突出于 床的表面的、僵直的、极似木乃伊的身体,突然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将画面的进 度向后推移了若干分钟。   ——那对男女彼此纠缠在被褥之间。床单那满是褶皱的雪白、肉体那若隐若 现的暗黄,以及令人昏昏欲睡的灯光、浅色花纹的素淡墙壁,这一切构成着她正 目不转睛观看的画面。她睁大着双眼,咖啡色的瞳仁发出混合着激情、怒气、好 奇等等意味的复杂神态,在原本清澈的眼珠上覆盖了一层浑浊的蒙尘。她对这些 正在“放映”的片断中的两位主人公的身体和举动了如指掌,但似乎在突然之间 无法理解这由她亲自参与的“作品”的情节的发生,仿佛那一切对她又是陌生的、 不可理解的。——很快,目楞的她开始晕眩,感到画面中那些静止或运动着的零 件都已经飘摇起来,宛如原本被制作成精致画面的一团浆液,被一根横空出世的 魔棍所搅拌,造成了自外而内的、将本来清晰的线条混合撕拉的、一直蔓延到中 心的逆时针圆圈。这种感受就好像使用一根筷子搅拌面前的一团彩色的糊状食物, 看着它们的颜色由原先的各就各位变成交杂而成的混乱,从中得到莫名其妙的恐 惧,以及那种恐惧所附带的莫名其妙的快感。   只才几分钟,她就关掉了本应长达半小时的摄录镜头,——她似乎只不过要 通过这种方式来确定画面的确被捕捉和记录,但并不在乎人们究竟会从中看到什 么,——或者说,她根本不愿意去假设和相信这种情况的发生:她,以及他,这 两个主角、也是唯一的角色,他们以外的任何人看到了这些画面,因而惊恐而又 不无痛快地、少见多怪地呼喊起来,仿佛企图通过叫喊来吸引更多的眼球及其瞩 目,就好像一种无私单纯的分享。她主观地避免自己想像任何与此雷同的情景, 为此她在快速关掉电脑、拔出传导线之后,把那个包含着她的巨大秘密的、体积 却指掌之小的玩意装进盒子,又在盒子外包裹好层层报纸,最后像藏宝藏那样将 它放在了早已计划好的、房间一角的花瓶里的假花底下。由于这个物体的存在, 那些绽放得恰到好处的人造郁金香仿佛在瞬间伸高了绿色的脖子,而脖子上那一 只只金黄色的光滑的脑袋们则争先恐后地张望着什么,似乎是天花板,似乎又是 它们自己的脚底。   她躺到床上,对于自己完成这场见不得人的录影的时间,感到了又一次矛盾: 更早一些,就像现在这样,在距离考试还有一个星期时,就让自己得到这一块免 死金牌,这是令人安心的,是令人不必每天战战兢兢和惶恐度日的;然而另一方 面,当她已经拥有了这或许是她唯一的出路的救命稻草,也像现在这样,那种旧 的恐惧的确被减轻了,但是取而代之并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竟然是另一种恐惧,另 一种更强烈的、针对他们的下一场交锋的、足以逼她到绝境的恐惧。她知道,自 己已经没有第二个选择,除了完成这场蓄谋不久的、已经展开的计划,而那种恐 惧,克制和消除它们的唯一办法也是将计划进行到底,甚至于,加快速度,完成 这些叫她自己已经不愿意去判断是非的把戏。   星期一的法语课来临之前的周末,她与他没有见面。为此他还特地打了电话, 告诉她他正忙于工作,——在这种令学生和老师都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学期末期, 除了一纸试卷,还有什么会叫人忙得不可开交呢?而他似乎把她当作了自己已经 认可的情人,——她挂上电话,为他的这种想法感到可笑:在偷换取乐这一关系 上,他可不如身为教师那样相对她这个学生处于强势,甚至于,作为一个已婚的 男教师,他理应比她更加忧心忡忡。而现在,在她看来,他却安枕无忧,满心以 为这种风平浪静会持续下去,直到他有一天将她抛弃:他竟然认为她是一个招之 即来而挥之即去、连甜言蜜语的欺骗或者真心诚意的道歉都不需要就能够打发的、 免费的妓女。他的这种态度叫她痛恨无比而不无嫉妒,同时也加剧了她对那个计 划的肯定:她再也不需要顾忌什么了,要知道,她将要施行的所谓威胁的前提是 他对她的亏欠。对于向他索取一些价值,她终于能够绝对理直气壮了。   这一回,大概是为了向自己心中的隐隐担忧和恐惧发起抗争,也为了证明和 确定自己的信心,她把认识他之后一个多星期以来的打扮风格都改头换面了一番: 她穿了紧身的黑色无袖上衣,侧腰的两处是半透明的蕾丝,显得她的躯干目不斜 视;黑色牛仔裤从脚踝一直包裹到她的下腰,从下腹部刚好露出一截月牙形的皮 肤,中间是一枚显得性感而冷酷的肚脐;设计简单的黑色凉鞋总共只有三根纤细 的皮带,毫不掩饰她那刚涂抹了黑色甲油的脚趾,仿佛是傲慢地从鞋头伸出;发 丝光洁向后,高高束起的头发旁若无人。她选择在教室外的墙角等待上课铃声响 起和落下,直到看见他出现在楼梯口、向左转、走进教室,她才朝那扇已经被数 人经过进入的狭窄的门走去,走像那个还没有随铃声完全进入上课状态的、依然 喧闹混乱的教室。   走进教室时,人们首先注意到的却不是这个以一身乌黑包装自己的女人的衣 着,而是她那比衣物、比任何一种黑色更加冷酷的面孔:黑眸近在咫尺,目光却 好像穿透了人群和建筑,笔直地投射向无尽的远处,令人感到无从接近和安抚; 表情严肃冷峻而保守收敛,带着一股专注的孤傲,叫人慌乱得手足无措,只得赶 紧躲开,用逃避来平息心中无端产生的卑微。她踏着富有节奏、如同一曲深夜蓝 调的脚步,在由于她的出现而突然明显安静下来的教室里,掷地有声地、坚定骄 慢地走到学生们中间,径自找了一个教室边缘的座位,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这 不算太长的二十来米路程中,她将自己的姿态和深情处理得高高在上,犹如完全 没有看到身边数十个人和他们的注视的存在,更没有在意讲台上那个以目光跟随 她的背影移动着的法语男教师。   她坐到座位的同时,他收回了自己稍稍失控的视线,低头打开讲义,不慌不 急地翻着纸页。而此刻,她的目光却从那个刚好被突出的屋檐遮住阳光、成为一 块阴影的位置朝他直射。这目光来自黑影,穿过骄阳的光芒,竟显得格外明亮, 在烈日金黄的色彩中成了一道白光,以那种光年为单位计算的速度刺向目标—— 那个显然不愿意迎接这道白光的男人。她很肯定他只是在通过一些可笑的举动掩 饰自己的慌张。是的,他已经觉察到,眼前的女人发生着某种微妙的变化,一种 令他困惑且不无惊诧的变化,而这变化叫他隐约感觉自己遭到了威胁:这不是一 个容易打发的女人,不是一个他原本认定的能够轻易招惹和摆脱的女人。   这只是短短的几秒钟时间,过程却显得无比神秘:他不愿意去接触她的眼神 ——他还没有接触到她的眼神,但她这天的装束和步态已经叫他直觉到了那种令 人不知所措的、深幽在内的、被表面的冷淡所抑住的可怕;然而他抬头的时候, 仿佛不由自主地、又仿佛被某种未知力量所控制地,竟又与她的目光进行了一瞬 间的争锋相交。他们彼此注视着,连接彼此的白色目光中一片空无。他被困在这 种注视里,努力想要拔出自己的目光却一场徒劳,就像被蛊惑一般坠落其中,无 法找到那条搭救他的草绳。就在他几乎要在这种神秘中迷失之时,她突然收回了 那道白光,低头将眼神指向那本不知痛痒的法语书。——他仿佛终于获救,心有 余悸地再次低头,将一页书纸翻来又覆回,再次抬头时,他总算因为面前没有那 道白光的影响而能够如常上课,但她的存在总是叫他坐立难安、缺乏安全感。   这一堂课,她不像往日那样心不在焉,但心思也不在他的讲课上。她将眼下 的书从第一页开始轮番翻看,速度很慢,仿佛在看每一页上的每一行字,其间的 手就玩弄着页脚。他不由自主地去小心翼翼地注意她,一方面试图探索她的心思, 一方面又不愿意让她发现到他的观察。结果是,他没有探察到她在行为中透露出 来的任何秘密,反而让自己经历了一堂惊魂之课。下课后,她随着争先恐后的学 生们离开了教室,他甚至没能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中寻找到她离开的身影。在回答 了一个问题学生的几个疑惑之后,他站在数分钟前还装载着几十人的呼吸的、如 今已经空荡荡的教室里,突然感到一阵凭空而来的冷飕飕的气息。在经过了适才 由于突如其来而令他招架不住的她的变化之后,他终于感到愤怒:作为一个几天 还在游戏里与他和睦相处的对手,她这令他毫无准备的突变显然是对他发起的挑 衅,这使他们的关系在几乎成为朋友的时刻,再次回到了相互较量的双方——一 对必须以智慧和体力明争暗斗的敌人。   他自然不会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已经被她吓倒、处于劣势,于是在当下就打 了电话给那个刚离开教室不久的、现在可能刚走到学校门口的女人。他们进行了 短暂的对话。他在对话中平静而礼貌地邀请她在晚上到他家坐客,语气里巧妙地 避免了任何情绪。她以一种与他同样不流露蛛丝马迹的语言技巧直接答应了他的 邀请。于是,在这天——这个星期的第一天、距离周五的考试还剩四天的中午, 他们约定了晚上的见面,约定方式正式得如同一场公事会面。   他在这天第二次看到的她,依然是白天那个冷酷得简直像个杀手的女人。傍 晚过后,当暮色完全被夜色吞噬,窗外只剩下一片漆黑中的万家灯火时,他思虑 着她大约何时到达,这么想着,便来到大门口,似乎很不经意地打开门。——门 打开的不止是灰色的楼道和阴冷的气息,更有一个正斜倚在墙壁的、乍一看黑得 刺眼的年轻女人:她的视线垂直向下,脸孔却不低垂,而是随着昂起的头向他仰 面;与白天唯一不同的是她面孔后的头发,从拘束捆扎的一团散在了背后,但那 种拘束并没有得到解放,它们仿佛被刻意安排好了在耳后像瀑布那样一泻而下; 黑衣黑裤带来的那种冷峻和严酷也并没有因为天色的暗淡而得以缓解,相反被黑 夜衬得更黑更甚,更令人心惊胆战。他被她吓着了。唯一在心理上对他进行暗示 的、给予他安全感的,或许就是她手里的包:她没有使用白天那只硕大的黑色长 挎包,而是换了那只她在几天前使用过一次的白色手提包,那只小巧玲珑的、颜 色及至苍白的、仿若一只娇嫩的白兔的、给人以温婉印象的包。   回神的第一秒,他开始努力表现出平静,以至于这种平静明显过分做作,仿 佛他都已经预知到她会这样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她走进她已不陌生的他 的家,换上拖鞋的双脚不再通过鞋跟发出蹬蹬的声响,但那种节奏感和坚实感并 没有因为拖鞋踩在地板的悄然无息而消失,相反,在她的背影里,他看到了更多 冷静。   他替她冲了一杯咖啡,端到坐在沙发上的她的面前,自己坐在了她的身边。   “快要考试了,最近的课,你觉得怎么样?”他为自己找了这样一个谈资的 起始。他不会首先提出一些敏感话题,那是冒险。他还不能猜到她的转变来自于 什么。   “非常糟糕,我想我无法通过考试。”她直截了当地回答。   “呃,或许不那么严重,如果你愿意花一些时间在我的复习材料上的话,— —至少,我想,合格是不困难的。”她的回答如同在电话里那样,毫无感情色彩, 于是他也继续着那种距离感,以冷漠的客气回答她的回答。   “也许吧,——也许,复习材料真的有用;但是我自己了解,我甚至不需要 去考场。”对于他引发的话题,她不无满意,但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样将自己那 个要求在光天化日下提出,只能继续抱怨着。   “那么,我,——我能帮你什么?”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是:你有什么问题, 我可以为你解答,我还可以为你复习。   “我要知道考题。”他的最后一字刚刚落下,她就把这句话脱口而出。原本 她不应该这么急不可耐,但是他的态度叫她烦躁和厌恶的情绪加剧。在白天,她 已经看出了这个可笑的男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的矛盾:他既不甘心轻易就结束两 个人暧昧的勾当,又唯恐这种见不得人的关系被第三者获知,因而对她又怒又怕、 又不便也不敢发作。这个男人早就失去了最初的风度与耐性,露出了一个偷情的 男人所具有的普遍特点:进行着风流的危险,享受着美妙的刺激,贪婪于不劳而 获的快感,幻想韵事有一天如石沉大海那样自动消失。显然,在游戏中,他的水 平也不过如此。她原本或许可以以一种更细软的、带着恳请的、具有技巧性的方 式向他提出这个要求,但正是对他那些鬼祟想法的洞察,令她对他的厌恶达到极 限,——如果不是为了考试,她根本不愿意见到他。事实上,在她摄下那些镜头 之后,她一直挣扎于自己心中的厌恶情感。那些对她不止一次进行的男欢女爱的 真实记录犹如一部震撼人心的纪录片,将她心中本来无甚分量的、暗藏已久的羞 耻感拔起、扩大、直到充斥她的思想。她感到自己在这场游戏中——是在每一场 游戏中受到了巨大的羞辱。她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女人,在那些不光不彩的关系中 的地位不再是平等的,而是被对手游戏和愚弄的,是可悲和可耻的,是在事件暴 光后却反而受到指斥的。这些长期以来被她有意无意忽略的感觉就这样统统爆发 了,她甚至可以站在自己以外,鄙夷与不屑地看待自己。这种羞耻感令她把愤怒 直指向他,而态度冷淡已经是她对自己最好的克制。如今这种克制也即将消失, 她终于直白地、淡而无味地、像讨论天气那样说出了自己的要求。事实上,对她 而言,这已经成为对他——以及她所正在憎恨的男性世界的报复:利诱还不曾开 始就结束了,她正在用这种无甚色彩的态度对他进行一场逼迫,如果这还不能威 慑到他,她会不惜将形象化的威逼转化为具有实质意义的威胁。   听完她的话,他同样也在克制着自己。在他们还没有见面和开始冠冕堂皇的 对话之前,他的心中的恼怒已经丝毫不亚于她:他被她在教室里出现时的高傲态 度刺痛;尽管他很清楚,教室里没有第三个人能察觉到她的出现对他的影响以及 他们之间不可告人的联系,但是他依然不能避免那种出于对自己尊严的维护而油 然升起的怒火;他感到她在轻视他,在无视他,在对他的存在表示无有所谓。今 天她在教室里的出现将两个人一直被压制着的敌对关系表面化,而他们不约而同 的自我克制终于在这场对话中结束,与此同时,对战的序幕被拉开了,导火线正 是她的那句听起来无伤大雅的、无关轻重的、却让他感到被羞辱的简短的句子。 在他们的战争中,那句句子是她发起的第一阵突袭:她趁他不备,攻击了他所忽 略的一个要害,而他恰恰在此前没有对此做出防御和足够的准备。在她的首度袭 击之后,他们同时沉默了这么一小会儿,交战双方都仿佛坠入了弥漫起来的硝烟 中,需要一些时间让自己全身武装、正式投身于这突如其来的小战役。——两个 人正式站在决斗的舞台上,摆开架势,虎视眈眈。   于是,他对她进行了同样简短的反击:“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么!”他把这句 话的语气压得比她更冷漠,毫不泄漏他的愤怒和激动,因而在这静得肃穆的气氛 中显得更加可怕,仿佛隐藏了更迫切的不动声色的杀机。或许是投入作战的状态 反而令他勇气大增,他似乎突然有了知己知彼的把握,因此在说完这句话的同时, 竟然发自意识地朝她露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在日常生活里,这是个再平庸不过 的微笑,然而到了这个场面,这个微笑却成了他的对手所不能预料的一种打击— —正如她在数秒之前说的那句出乎他的意料的话。显然,这不是一个能被轻易击 溃的对手,他有着战斗的天性和智慧,懂得如何在困境中使用计策、投机取巧。 果不其然,这个彬彬有礼的、专门为陌生对象而准备的微笑取得了他预料之中的 收益:她大为吃惊,即便努力压制也无法阻挡正在从眼里流露的毛骨悚然。   然而,她所毛骨悚然的,也不过是他那个攻其不备的微笑,或者说,她瞬间 的惊恐只是出于一种讶异的本能,而不是真正的势力的崩塌。她很快就恢复了如 初的肃冷与自信,这其中的大部分因素当然来自于她所掌握的某些称之为“筹码” 的东西,——对他而言,名称是“威胁”。他们之间关系的破裂速度显然超出两 个人先前暗自的盘算。只是两句冷淡如纹丝不动的井水的说话,就这样令她必须 做出孤注一掷的决定,而这是她所没有预料到的:既没有预料到自己的急迫导致 的对他的强攻,也没有预料到他毫不留情的迎战。而他到此为止还不知道她已经 握有那样一叠数目巨大的筹码,并且已经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向他发起致命的一 击。在他以为,她的力量已经被自己所回击和削弱,——他原本认为这是一个清 醒的、智慧的、不会给他招惹任何麻烦的女人,一个与他同样懂得暮合朝分的享 受游戏的女人,现在他总算将对女人绝望了:没有一个女人懂得分寸尺度,她们 永远贪得无厌,或是为了感情,或是为了利益。这就是他的想法。他如是思考着, 也如是得意着,毕竟,倘若他不予以她任何承诺——哪怕,即便他予以她承诺— —,无论如何,他都有足够的把握制服这个异想天开、不着边际的年轻女人。在 他看来,他们的关系对他不会造成任何威胁:这个社会里,女学生爱慕男教师并 继而胡思乱想甚至做出过激举动的新闻屡见不鲜,所以,哪怕她将两人的暧昧关 系公开化,外界也难以对此做出判断,他们会在经过几个星期的无甚结果的调查 后有意忽略这件事情,将其大而化小、小而化无,——除了那个看起来惟恐天下 不乱的女揭发者,没有任何学校领导会希望自己的学校沾染这类桃色新闻,不论 其本身的真假,——这就好像现代法律判决时所采用的“无罪推定”原则。   在颇为得意地进行了思虑并对自己判定“无罪”的同时,他在她的脸上看到 了一丝不亚于他的公事化的、信心十足而冷酷的、浅浮于表面的微笑。微笑着, 她让那条架在右膝盖上的左腿不紧不慢地移向地面,并在右脚着地的时候带动自 己站了起来,——她甚至没有在起身时让皮质沙发发出任何声响。这整个过程就 像演习过无数遍,连贯而又从容不迫,并且令人感到它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所支撑, 因而对眼下的情况无所畏惧、毫不理会。   她一语不发,带着自己那只温顺的幼兔——她的白色手提包,也带着令他反 感的笑意,迈着温文尔雅的步子走到门口,以他见过最优雅高贵的姿势换上自己 的凉鞋,消失在楼道的黑暗中。在她的背影被黑暗完全吞噬之前,他隐约听见她 若有所指的声音:“明天见。”   他站在门口,听着鞋跟造成的蹬蹬声,那显示了走向电梯的她的渐行渐远。 突然之间,他“砰”地关上大门:他拒绝让自己听见任何关于这个女人的声音, 包括她所等待的电梯到达时发出的响亮干脆且美妙的提示音。然而,他所不能肯 定的她最后的说话,却一遍又一遍在他耳旁重复,并且每一遍都更加强烈和确准、 更加不容抗议。   “明天见”?他无法理解她的意思:所谓的“见”,表示明天上午那堂法语 课,抑或特别针对这一时刻、这一地点的再次会面?——他对此一无所知,不知 且不愿意也不打算去揣测。他掀开被子,关掉灯,在一种自欺欺人式的对她的嘲 笑中让自己堕入了一场失眠。   至于“明天”,颇为恐怕而又不无期待的、却也注定逃不开躲不掉的,不止 他与她,还有那场正烦扰着上千名学生的睡眠的法语考试。   第二天,他带着些许沉郁赶到学校,按时走向教室。疲惫使他看起来沉甸甸 的,每一步都若似承受着超过其体重的压力。大半个夜晚的失眠和焦虑令这个正 处在中青年交替的年纪的男人显得疲软和沮丧,——这是他自己走在路上时的想 法;同时他又认为,既然自己能够思维整齐逻辑清晰地认识到自身的问题,那么 情况还不算糟糕,他的智商和理性依然紧紧跟着他。而在这一刻打乱他情绪的, 是他所不能确定的她的出现:一旦他走进教室,看到她的出现,这种焦躁反倒不 会继续存在,无论她今天又打算以怎样的打扮玩怎样的把戏。实际上,他宁可— —希望,她能以出现在教室的方式给他以情绪上的舒缓——某种宽心,让他不至 于胡思乱想,甚至很可能通过她流露的蛛丝马迹得到具有价值的推理。任何对抗 的胜利都需要知己知彼,无论是铺天盖地的刀枪打斗,或者这类仅有两个人参与 的暗中进行的战争。   上课铃响起又落下,这所有人的耳膜被集体攻击的十几秒钟后,他依然没有 从讲台下的座位里找到那个他从未如此期望看见的学生——这种期望当然不是带 有欢欣的。学生中的嘈杂很快平息下来,他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打开讲台上的书。 他找到前一堂课的内容,预备从对上一次复习的总结开始讲这一堂课的内容,然 而,那种无须准备就能够脱口而出的语言,突然之间哽在了他的胸口。他的胸口 在一个瞬间里被拧了一下,那些语句便又自动倒退回去。他又深呼吸一口,察觉 到自己的反常,于是很下意识地用一种探察的神情扫视了面对着他的学生们,— —他吃惊地发现,自己对眼下这种站在众人前讲课的领导者形象感到非常不习惯, 乃至有那么一点儿反感。他从未如此,哪怕第一次站在课堂上,他也以一种最沉 稳的、信心饱满的姿态完成了一节出色的法语课;可是这一天,他居然变得优柔 寡断、摇移不定却又不能为自己找到症结。他的目光在拥挤的脑袋里四处搜寻着, 用一种病急乱投医的形式为自己寻找摆脱或者压制这无端的心慌意乱的方法,可 怕的是,他的视线所触及的一切都使他的慌乱愈加激烈和无处躲藏:他们那一张 张表情无辜而冷酷的脸,他们那一双双或是充满求知或是满不在乎的眼睛,还有 那年岁长久的斑驳的教室内墙,还有那转动着的、顾自作响的、仿佛随时可能断 裂崩塌的吊扇叶子。他的目光在触碰到这些细节的顷刻就因害怕而本能地拒绝它 们,立即转向其它,——其它更大程度上入侵和伤害他的视觉对象。他在紧张中 将目光投向了自己右后方的门:那扇门慷慨而放肆地打开着,仿佛在毫无忌惮地 迎接任何一个进出的人。他的目光没有再移开,——他认为自己找到了根本,那 就是这扇不加控制的门:它不应该如此张扬地为所有人提供来去自由的通行证, 它应当被管教和施以规则。他带着悬空的、未发作也未熄灭的怒气,以一种趾高 气昂的姿势走向那扇门,酷似一个中世纪的西方神甫走向一个企图偷窃却被当场 逮住的小乞丐,手里握有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地处理和践踏另一个人的权利。   他握住那只锈迹斑斑的门把手,毫不费力地关起了那扇靠着墙壁一动不动站 立着的、笨重迟钝的、在他看来却是在耀武扬威的门,让门锁的铁片仿佛服从命 运般进入为它而制造的锁眼,同时引起一声令人因惊吓而颤栗的巨响。   ——上百只眼球目睹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包括那些原本带着些微倦意的, 在这一刻统统将注意力集中在一点,仿佛这些眼球生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体上,正 在目瞪口呆地注视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他满意地拍了拍自己的手掌,看似只是 想拍下手上的灰尘,却又活像自己对自己刚实施了一场无缘无故的罪恶的手掌表 示认可和褒扬。然后,他心满意足地走到讲台前,终于以法语的问好说出了他在 这堂课上的第一句话。   下午一回到家,他就倒头在沙发里睡了几个小时,醒来时,窗外的最后一丝 暮色也已经被月光吞没,而他的疲惫却不减反增,更要命的是,他感到自己久违 几年的头痛又一次发作了。   他带着眩晕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厨房,从冰箱里取了一杯冰水,一饮而 尽,——实际上,他希望这些接近零度的水能在通过他的喉道之后直接进入他的 大脑,把他的脑细胞清洗和唤醒,然而他得到的只是隐约的、由于冰冷而产生的 胸口的疼痛和胃部的痉挛。他把手掌盖在自己胸前,正要走进房间看时间,连视 线的方向也已经摆向了墙上的钟的位置,只等着脚步离开厨房的地砖、进入房内 的地板……他只跨出了一步,——准确地说,他跨出了左脚的一步和右脚的半步 的同时,声音类似电梯到达时的提示音的门铃打断了他的脚步。门铃只响了一声, 将他的右脚定格在低空,也令他奇异地回忆起一天前她的离开:当时他几乎是如 同在抗拒某种迫在眉睫的灾难那样关起了门,为了避免自己听见喻示着电梯到达 她面前的声音。——昨天他似乎是成功了,然而二十几个小时后的现在,事实证 明了,他要躲开的声音阴魂不散,早晚还是要来光临他的听觉。与此同时,他想 起了另一个细节:这个白天,他是那样挥洒自如地关起了那扇教室的门,以显示 他对进出之人掌控的权限,而现在,这种权限转移到了身后的自己的家门。他感 到一阵可笑,几乎是怀着被激怒而又兴奋的心情转过身,大步流星走过自己与大 门之间仅有的几米距离,气势冲天地打开了门。   那位推销员茫然失措地看着眼前这个情绪异常激昂澎湃的男人,显然已经被 他所吓倒。看起来乳臭未干的年轻人支支吾吾了片刻,竟干脆逃一般地、却还努 力保持着最后一点尊严地、疾步又非奔跑地离开那扇大门和门内猛兽一般的男人。 而这位推销员离开的同时,这只猛兽也失去了他的强健和气魄:他这些猛烈却又 不无可笑的气势本来是为她而特别准备的,不曾料到眼前出现的居然是个误打误 撞的陌生的冒失鬼。这样一来,他顿时泄了气,所有逼人的气势都转化为一种童 真的沮丧。他在心里抱怨着那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看起来比他的学生更年轻一些 的推销员,准备关起他所控制着的大门。   ——门外闷热的风通过最后一道空隙吹向他,仿佛在催促他赶快关闭这种屋 子内外的联系,问题在于,另一股力量却已经在妨碍他:门再次被打开,门外站 着一个黑衣黑裤的女人。他的第一道目光停顿在这个女人的脚上,这便解释了为 什么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今天,她穿了一双底面柔软的帆布鞋。   这对他而言充满着煎熬和难堪的二十四小时,对她也不见得好过:这个技术 恐惧者不得不硬着头皮面对一堆画面和程序,——当然,事到如今,她对那些画 面的态度已经从最初的恐惧转变为一种宽松的坦然,坦然得仿佛那图像中的女人 根本就与她无关,而她只是在对其进行一些技术上的处理。她思想和情绪上的巨 变与他同样出人意料。他们似乎在同一时刻里,分别进入了各自的另一个灵魂, 那个被深埋已久的、叫他们自己也难以觉察的、若不是这番变故或许将永远不见 天日的灵魂。   她花了十几个小时,在电脑前笨拙地使用各种科技产物,从输入到输出,从 软件到硬件,就这样从昨天晚上回到家一直忙碌到今天中午,终于把摄像器里的 “小电影”全部录入两张能用电脑播放的光碟里。最后,她将两张光碟分别装入 两个纸袋时,突然笑出了声:这就好像在制作淫秽影碟。下午她睡了一觉——正 是他在自己家里睡觉的同一时段,不同的是,她睡得安然甜美,甚至有些过甚的 得意和亢奋。她感到一切已经进入了她计划的轨道中,包括她的那个自以为是的 对手。她很清楚,对他而言,向一个学生提供考题是举手之劳,他完全没有必要 为了所谓的男性尊严或者教师道德毁了自己的前途。她甚至已经为他们两个人想 好了完美的结局:她得到她所满意的成绩,他得到对他有所威胁的风流证据,然 后他们人手一份共同参与的“电影”,或是进行销毁或是予以留念,就这么让各 自的生活风平浪静,只是偶尔在某个心有余悸的夜晚想起曾经有过那样一位对手。 ——在这场游戏里,经过了小小的波折,她似乎已经能看到不远处胜利的曙光。   心情的转变是她穿了那样一双颇为活泼的黑色帆布鞋的主要原因,但是她仍 然让自己在去他家的路上平息心中跳跃的得意,让自己回到那个冷淡的、叫旁人 的观察无从入手的形象。她知道,只有这种表面才能对他造成心理上的影响,从 而使她在与他正面交锋时取得优势,令他迷惑和崩溃。她依然使用了那只白色手 提包,这一次,这只外表温柔脆弱的包终于因为装进了她唯一的筹码而拥有了某 种内在的沉重。   而这种内在的沉重给予她的力量令人难以置信,她因此而无所畏惧、控制自 如、运筹帷幄。这力量跟随着她,一直到她站在他面前时,这种从冷峻的外表显 示出的力量已经到达了顶峰。   当关门的动作被那股力量打断之时,他还没有失去由自己的怒火为首的心理 防线,然而当他的目光在慌乱中捕捉到那双黑鞋和鞋里白皙的、如一条沟壑般的 她的脚背,随即由下而上经过了她的双腿、手中的包、黑色上衣和突兀苍白的脸 之后,那本不严固的防备被彻底消灭了。一个推销员的出现使事件的进行违背了 他的意愿,而是按照他所不能也来不及预料的方式发展着。   他们彼此迎面站着,两道目光的关系是围困与被围困:他想移开自己的视线, 以寻求一些平静和回到不久前的自信,而她的视线显然在反其愿而行,她死死地 盯着他,眼神沉寂阴冷,仿佛就是要用那种尖锐揭开他那干瘪的自我保护的表面, 叫他无力躲避,使他的懦弱原形毕露。   在距离考试还剩三天的晚上,这场交手对她而言是个至关重要的战役。事实 是她成功了:尽管他看起来只是木纳地站在原地,但这一刻,他的精神围墙明显 已经在她面前全线瓦解和坍塌、回天无术,成了一堆被粉碎的破砖烂瓦,不然他 决不会允许自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出自己的驽钝,他是个会在临死都凭借最后一 丝意志表现出抗议的人。   趁着他还没有对自己的迷失做出挽回,她做了对他进行进攻的最后一个举动: 取出包里一张用纸袋包着的光碟,放在大门一旁的鞋架上,而后就像昨天,在转 身离开的同时留了一句如她的脚步般幽幽的短句:“明天我会再来的。”——这 是她唯一的机会,她的成功与否只在从这一刻到明天之间的若干个小时。   ——她离开后,一切都神助般按照她的欲愿发展着:他预感到些什么,颤抖 着关起门,带着她留下的光碟走进房间——对此他犹豫了一阵,有一个莫名的声 音提醒他不要理会这个东西,但是更强烈的声音——某种对怀疑的证实而非好奇 ——催促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光碟放进电脑,忐忑不安地打开程序,看到了一些他 根本不愿意想像的场面。   自然,作为他的对手,她却在离开他之后努力想像关于他的场面的发生,他 的愤怒,他的痛恨,他的后悔,他的捶胸顿足和咬牙切齿。回到家,她因劳累而 很快入睡,但那些他愤恨的片断统统交织在了她的梦里。她兴高采烈地梦到他是 如何度过这一个晚上:他绷紧全身的神经,眉头紧皱成几条弯曲鄙陋的沟渠,思 绪紊乱,几近失态;一会儿在房间里来回疾步,不时用拳头在墙壁上打出沉闷的 声音;一会儿呼吸沉重地坐到沙发上,双腿微颤,两只手掌敲击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不断地像个初出茅庐的青年那样说着自言自语的、冲动的脏话,恨不得立刻就 能冲到她的梦里掐住她的脖子,让她把那张光碟吞下去。这些与现实相当切合的 梦境令她心情畅快,得到久违的愉快,仿佛那已经等同于属于她的一份法语考试 的合格成绩,甚至要超越于此:当她想到他用尽所有恶毒的语言诅咒她,便得到 了报复以他为代表的那些男人的最大快感。整个晚上,她在梦里静观他的暴跳如 雷,就好像在面对一个狗急跳墙的失败者;她深深地沉溺于这种驾驭于他的幸福 之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胜利者的自豪。   第二天是星期三,而之于她,这天只有两个含义:距离考试还剩两天;她要 在晚上到他家索取一些她有权利获得的东西。这其中,后者的完成即意味着前者 的顺利。   她睡了整整一天,为了保持她两天以来所具有的盛气凌人,——这是她身为 胜利者的形象的组成部分。短短两天里,这场对战给她带来了从未有过的亢奋和 满足,她乐此不疲于在他面前表现出自己冷漠和高贵的姿态,乃至甚为招人厌恶 的飞扬跋扈。鄙夷地看着他时,她内心那高度兴奋的快乐几乎已经无关乎她作为 初衷的法语考题。   午后时分,她睡眼惺忪地离开床,来到窗台,窗帘拉开的强烈阳光将她刺得 清醒了一些。她吸了一口室内沉闷浑浊的空气,感到梦境与现实的落差,因而产 生了些许人们结束睡眠时所特有的失落。于是她打开窗户想要触摸新鲜空气,但 立刻就被涌来的酷热吓退,随即厌恶地关上窗户,拉起窗帘,重又回到温度被空 调调节过的暧昧的冷暖适宜中。她依然站在窗台边,转过身,向后靠去。玻璃窗 隔着窗帘贴住她的脊背,将过滤后的烈日的温热传递给她。她颇为满足地靠着, 温度很快从她后背的肌肤以及头皮蔓延到她的身体:这种平和的热度更接近温暖, 以另一种方式让她得以接近室外的空气。她那道还稍显模糊的视线在房间内百无 聊赖地、忽远忽近地移动着,最后准确对焦,停留在桌上躺着的一张光碟上。以 她的角度看去,那张光碟仿佛被嵌入桌面,光滑的表面通过纸袋上的透明部分显 露出来,宛如桌面中间的一盘被填满清水的凹陷。这张光碟使她完全清醒过来, 表情也在瞬间从蒙胧的无知变成了一种稳定而肯定的优越;那种胜利者的微笑再 次在她的花冠般的脸上绽开,与此同时,桌上那一潭透明的水则仿佛已经塞进了 她的手心,被她的手指随意捏弄着。   接着的几个小时,她悉心和细致地为自己梳洗和化妆:为每一存皮肤涂抹含 有香料的护肤品,继而在全身喷洒香水,把自己布置得像一只女人形状的高级香 精瓶子;在每一只指甲和趾甲表面涂满嚣张的鲜红,红色沁入皮肉,看起来宛如 通过肌肤的缝隙渗透出来的鲜血;选择设计最简单的、没有任何装饰和花样的黑 色衣裤以及黑色凉鞋;把头发一丝不苟地撂在后脑勺,发际与光洁的额头黑白分 明;以白色粉底霜掩盖脸上的每一只毛孔,脸色因而苍白惨淡,毫无血色;将眉 毛画得乌黑浓密,在眉宇处逼人地朝两端生长;在两片细薄的嘴唇上使用同样血 一般鲜艳而腥臭的颜色;清晰的唇纹仿如色彩在摇摇欲坠。她在镜子里看到由黑、 白、红三种颜色组成的自己,心满意足地在心中赞许了这番外表,便朝她的最后 一场耀武扬威走去。   出租车直接到达他家楼下:她必须维持为自己安排的完美形象,不出一丝差 错,哪怕一根头发丝。——当然她的肃冷和漠然并不是虚有其表:对于自己的成 功——无论是得到她所需要的东西还是在寡言少语的状况下将他再践踏和讽刺一 番,她有十足的把握,而这种把握全部来自于她始终在她手心里凝固着的那潭无 形的水。   时间不早不迟,之前两天,加上这第三天,她的出现几乎已经能够被称之为 规律——到此为止的规律。她看着电梯内的镜子里一张美丽而僵硬的、宛如雕塑 的脸,迈进了电梯。比起那天失魂落魄地离开他家的情景,这三天里的她判若两 人,而电梯每上升一米,她在录影那天开始产生的怨恨便得以缓解一部分。这三 天里,她带着那种有备而来的、经过精心策划的心理武器向他——也向自己曾经 的懦弱进行痛快的复仇。如今她感到这种仇恨已经所剩无几;她相信在得到那份 她作为初衷的法语考题之后,她会让恩怨一笔勾销,让自己回到正常生活;至于 那个可怜的男人:她不在乎他把余生都用于对她的诅咒,——可笑的是,她这样 想,如果他当面对她恶语相加,她或许还不会如此轻视他。短促干脆的提示音在 预料中响起又落下的第一秒,电梯门缓缓打开,门外向来简陋的楼道和灰蒙蒙的 墙壁有如特意迎接她这最后的光临,在此刻显得格外明亮。   那扇之于她如他的防备般已经碎裂的铁门也在含蓄而内里狂野地欢迎她的到 来:它在远处看似闭合着,靠近了才发现那条偷偷摸摸的缝隙;它是这样羞涩地 虚掩着,宛如一个期待情人降临而又怯于将心中的渴望呐喊出来的情窦初开的姑 娘。她知道,他对她的容忍已经接近极限,但是她所握有的某些确实龌龊的证据 令他必须压制自己、避免极限;与此同时,为了自己的事业和前途,他没有理由 不对她的出现抱以急切的等待:他是这样急于把她一手策划和实施的“绑架”的 “赎金”的另一种形式交付给她,以换取他那冠冕堂皇的、为人师表的声名。   她却不会轻易就如他所愿。她把虚掩的门打开,在门板上叩了两声,便站在 原地等他出现。她是这样死守交战中的每一个细节,——显而易见,这个女人已 经彻头彻尾地成了一名战士,她费尽心思,或是正面进攻,或是旁敲侧击,时刻 高度戒备;她对尊严和胜负的在意远远超过了任何一个游戏迷或者运动员。她的 努力也的确一次又一次从他的屈服体现出价值和效果,他不得不在她的摆布下处 于被动,包括这一次。   他从房间里走出,表情里的恼怒不言而喻,然而他的手里捏住的几张印刷着 黑体英文的白纸终究证明了他们的王寇之别。他依然在克制自己,再如何冲动, 他至少不会愚蠢到激怒处于上风的她。他捏住纸张走来,头始终微微低着,两眼 死死地盯住她那一双黑色高跟凉鞋,——这不是为了紧紧地注视那双鞋或者鞋头 鲜红的趾甲,而是为了守住自己的目光,让自己不去被更多视觉上的攻打所影响。 他头也不抬地把纸递向她,手臂悬在她的胸前,令她轻易就看见了他摁在纸上那 只狠命地用力的拇指。她故意放慢了速度,没有迫不及待地去取那些纸——那些 考题,那对她而言当然无比重要,那是她在这场战斗中获得终极胜利的标志、自 己的红旗、敌人的白旗,实际上她的激动不亚于他。——但她似乎更愿意延长这 曙光出现的瞬间,似乎对这种凌驾对手的快感依依不舍,仍要抓紧最后的机会将 他奚落一番。她没有通过语言对他奚落和落井下石,她知道这反倒会给自己带来 破绽,因而她只是异常缓慢地伸出手,温柔地捏住了白纸的另一端,然后便像他 那样将手悬着,与他构成了某种以白纸为媒介的关系。   这样的僵持进行了一段难以估算的时间:他继续盯着她的鞋,感到一种无以 复加的屈辱,——这几天,她就是这样以那种有恃无恐的姿态羞辱他,而支撑她 如此张扬放肆的竟然是用无耻下流的手段获得的现场录影;她则继续高扬着自己 的头,像看一个奴隶那样看着面前这个身高高于自己的、有气无力地驼着背的、 有着一种一触即发而阴险的神情的男人。最后,是他首先松开了手。他突然向后 退了一步,手臂如同失去知觉那样垂到了肩膀下,身体跌跌撞撞地靠在了玄关的 墙壁上,脑袋后仰,目光倒终于无力地与她的目光相触,然而此刻,他的眼神里 空寂一片、生不如死。墙顶一盏幽暗灯光照下来,光点散射在他的脸上,使她感 到眼前这个曾与她肉欲相搏的男人俨然是个演出失败的小丑。   她也收回了自己的手,手心里的水潭换成了几张白纸。至此,对她而言,这 场游戏已经大致结束了,除了那场作为尾声的考试。她心满意足地露出了胜利者 在最后所具有的自豪的、宽博的、充满荣誉的的微笑,转身离去。让自己的背影 消失于他的视野之前,她一如之前两天,留给他一句话,只是这一次,她刻意停 下脚步,把字句说得清清楚楚,并明显加入了一种对他表示饶恕和宽容的意味。 她说:“请放心,从此以后,那仅仅是我的私人珍藏。”紧接着,当她继续自己 的傲慢走进电梯又从一楼走出电梯之后,她立即加快了自己速度,——她要为自 己的尾声做准备;他可没有把考题的标准答案作为附送写在纸上。   这场尾声顺利得接近完美:面对出现在试卷上的考题,她毫不含糊地在答题 纸上做出已经准备充分的、准确无疑的选择;当然,她也并没有忘记让自己发生 间歇性的、符合常理的“错误”:她从不打算让自己创造什么奇迹,她的荣誉不 必体现在形式化的分数上。   到这天考试结束为止,她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她还特地在师生混杂的人 群里张望过一阵,而他似乎消失了,或者,更像是有意不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对 此没有太在意,毕竟这场法语考试的结束意味着接下来长达两周的连绵不绝的考 试,而她不能也不打算用同样的方式去对待每一场考试。   连续两周,她都没有再见到他。她在每一场考试结束后故意路过他的办公室, 而他的座位始终是空的,或者偶尔由别人坐着。她不能理解自己这种现象:她似 乎并不是要让他一再出丑,只是为了确定这个人的存在,一如既往的、常态的存 在。这种寻找毫无恶意,甚至满含关怀。她隐隐感到自己对他的仇恨的确已经无 影无踪,如今反倒是新生出一种善意的同情。这改变叫她自己也大吃一惊,她没 有想到自己那番判官一般的形象消失得这么快,转而却像个惯于胡乱施舍怜悯的 小姑娘。她抑制了自己更多的胡思乱想,把精力集中在每一场关系重大的考试上, 花每一个夜晚背那些只需要牢记两个小时的概念和理论。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中午,她和她的同学们并没有感到如释重负的自在—— 她自然要比别人笃定一些——,因为这一天,法语考试的结果将通过密封信的方 式到达每个学生家的信箱。走出考场的她容光焕发,整个人都在为这维持两周的 考试的结束而欢庆着。这两周里,她穿各种颜色鲜艳样式活泼的衣服,梳干净清 爽的马尾辫子,把自己装扮得像初中学生,欢天喜地地等待考试的结束和假期的 来临。   从走出教室到走出学校,她依然路过了他的办公室,也依然在人群中注意到 几个教法语的老师,但他依然没有出现,他就像被蒸发似的。回家的路上,想到 即将要看到的自己的成绩,她的思绪在许久的爱恨分明后,突然回到了那种复杂 不堪、矛盾丛生的局面。按照她的安排,成绩通知信里将会躺着一个良好等级的 分数,继而,她回忆起她取得那份的成绩的整个游戏过程——直到今天,还稍有 心悸的她才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总算有勇气把那战争般严酷可怕的虞诈较量重又 称之为“游戏”。   雪白的信封突兀地斜立在信箱这个黑洞里,上面还重叠了两张黑色广告。她 取出信封,把黑色广告扔回黑洞,关起信箱,拔出钥匙后边朝楼梯走去边开始看 手里的信封。信封正中写着她的地址和姓名,右下角信封的印刷字体显示这是来 自学校的信。撕开信封时,她就像在面对一份每个月都会收到的电话帐单,毫不 担忧,仿佛即将要看见的那个数目的上下限早已经被自己所控制。她从信封里拿 出对折的纸,将它展开,首先看到作为标题的几个大字:成绩通知单。随即,她 的目光跳过几行无关轻重的废话,停滞在以钢笔填写的分数的一处。——52。 这个数字写得龙飞凤舞,但能轻易辨认,尤其是其中那个“5”,它显然不是从 任何一个大于它的数字因为粗心而变形来的。她的脚步停在楼梯上,心在瞬时向 下沉,脑海空白一片。   这种停顿只持续了几秒钟,立刻,她又转身下楼,坐进一辆出租车,赶往学 校。坐在车里的她始终无法让自己平静,她的心继续下沉,但脑中已经不再空无 一物。她希望这只是个错觉,因而不断地打开纸去仔细观察,结果却是不断地看 到那个刺眼的黑色数字,不断痛苦地将纸再对折起来。反复确认之后,她终于不 再把希望放在自己视觉的失误,她的怀疑转移到了另一些看起来大有可能的原因 上:批阅错误、分数计算错误、汇总错误、填写错误,这些错误并不少见,在处 理大量试卷的过程中,总是会有这么几个教师犯下无心之失而使学生虚惊一场。   她在学校找到了负责试卷的教师,提出查阅分数。这位老教师耐心地满足了 她这个允许范围内的要求,先核查电脑里的她的个人档案,再核查对考试成绩汇 总单,在得到无甚突破的结果后,他告诉她这的确是她的成绩。她再次被惊呆, 然而这一次,她的内心阵脚大乱、章法全无。她几乎无法说话,身体里的器官和 血液统统凝结起来,在沉默中向她嘶叫出那个她始终无法相信和承认的数字。她 突然想起,他还没有核查考卷,于是向他提出了这个请求。这位教师看着面前慌 乱失措、表情里充满恳切和哀求的年轻女学生,最终答应了她这最后的请求—— 也是她最后的希望。按照程序,他找另两位教师作为旁证,三个人共同打开试卷 所在的带锁的柜子,在里面找出属于她的那份试卷。   她站在不能看见卷面的位置,看着那三位老师举着遮住他们的脸的试卷,根 据答案对分数加加减减。她无法预料结果,也不让自己去揣测结果,只是安静地 站在原地。她从裙子里裸露出来的小腿有些微的、并非紧张造成的、如酣睡的婴 儿被梦境打扰时产生的颤动,手指和鼻翼也那样颤动着,然而这些细小的动作却 无法带给她存在的意识,她游离于空间和温度,唯一还被她的思维所具有的就是 紧紧盯住试卷背面那一片空白的双眼。   终于,那位老教师折起考卷,站在另两位教师中间,俨然像个不体面的判官 那样,语气温和地对她做出最后审判:“你的分数没有错。”   这句简短而坚决的判决通过那两张苍老的嘴唇的翕动,一字一字地传递到她 尚未失去知觉的耳朵旁,再一字一字地进入她的耳膜,通过震动给予她其中的意 义。它是如此浅陋和淡而无味,毫无一句判决所应当具有的威严,可是它却赋予 她巨大的激动和失去理智的疯狂:她冲了上去,轻易就从老人的手里夺过那张试 卷,在那三位教师还没有从茫然中回神之前,就看到了粘贴在试卷一角的答题纸。 那份答题纸上有她亲自写下的名字和考试证号码,但是,在一排四个选择中由铅 笔填色的圆圈却发生了改变:她依然对自己的答案记忆深刻,然而她如今所看到 的答案显然被进行了修改,那些用橡皮擦去的最初的答案还痕迹明显。   她的激动在瞬间停止,听凭已经从茫然中清醒的教师们从她手中重又夺回试 卷,——他们延续了她的激动,对她的举止生气极了,其中那位老教师甚至涨红 了脸,仿佛她的行为是对他毕生投身的事业的一种侮辱。而此刻的她的情绪与他 们进行了滑稽的交替:她脸色茫然,若有所失,踏着僵硬而仿佛随时会倒塌的脚 步朝办公室门外走去。她这样走着,脚步已不再受到自己或他人的支配,而只是 梦游般地在地面交接前进,任由身后呼喊她的声音此起彼伏。   在校门口看到已经久未露面的他时,她的身体朝后颤了一下,仿佛被幻觉中 的什么东西撞击而惊醒过来,但是这种惊醒很快又沉淀下去,她的眼睛也再一次 回到呆滞。她的脚步继续向前移动,像看某个物体那样看着他,眨眼之间没有任 何情感可言,仿佛那双瞳仁本身也是一件无有生机的物体。出现在她的眼球中的 他同样惘然木纳,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正走向他的女人。这两个人的神情显示出异 常奇怪的吻合,仿如刚刚经历了一场浩浩荡荡的征战,如今虽然死里逃生,却无 法避免那种劫后余生时的被扭曲的难以自拔,因而肃静的眼里呈现出某种令人颤 栗的冷漠,叫人毫无道理地痛苦。他们对彼此并不陌生,对已经发生的无耻的勾 当和较量也都已经一清二楚,然而此刻,两个人却竟然都不再幸灾乐祸,也无有 悲痛欲绝,他们只是默默地靠近,在学校门口的阳光下拉近了那种根本不可能被 拉近的距离。   她的思绪支离破碎。她知道自己完全可以举着家里那张光碟对他进行为时不 晚的报复,——这个男人最后选择了在战斗中维持自己的尊严,冒着被揭发的危 险修改了她的答题纸,让她终究只得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成绩。然而此刻,她却 感到自己对眼前这个憔悴的男人不再心存一丝怨恨,甚至心生一种突如其来的、 难以解释的、在彻底的失败后出现的释然和身心松弛。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与她 相似的悲哀,那种悲哀成为他们在互视中仅有的交流,他们从未如此坦然地像对 方吐露心情,敌人的关系使他们始终设防,始终以伤害对方作为保护自己的方法。   两个看似由于疲劳而显得脆弱的人在往来熙攘的人群中靠近着,毫不起眼, 未被瞩目。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之间那两道悲哀至极的无形的目光正重合着, 而他们自己就在这目光中告别,接着重新建立了一种非敌非友的陌生关系。只是, 在崭新和温暖的陌生中,除了倾诉悲哀,他们无法再次相识。她继续梦游般向他 走着,每一步都承接了他正在向她哭诉的悲哀,每一步也都在向他回敬同样的悲 哀。到了这一刻,曾经是一对对手的他们,仅剩的一较高下的工具只是两个人旗 鼓相当的悲哀。她怀着对这最后的关系的嘲讽,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身边,最终走 过他,让那个过客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也让那些隐匿着的悲哀烙刻在了自己的 身后,终年存在,再也不被烈日和岁月所磨灭。 【网里乾坤】∽∽∽∽∽∽∽∽∽∽∽∽∽∽∽∽∽∽∽∽∽∽∽∽∽∽∽∽∽ ◆             龚自珍其人               ·南腔北调·   一部中国文学史,用了专门的章节写龚自珍,称之为大思想家和大诗人;杭 州还有龚自珍纪念馆,纪念他的道德文章。龚自珍其实道德文章都大成问题,运 气好到青史留名,而且很多人为他遮盖历史,曲笔写出一个高大形象来,修的不 是前世福气,反而是后世福气。龚自珍去世一百多年以后,大伟人突然在关于农 村走合作化道路的批示上面,引用了他的一首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 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报纸上一发表,全国人民一起背诵; 从此龚自珍坐上了晚清文学史的头把交椅。如果不是这样的一桩奇事,龚自珍恐 怕未必坐得着交椅;所以用歪曲成语的说法是:龚自珍是因事成人。   说他的道德文章成问题,证据很多。龚自珍原名巩祚,字瑟人,号定庵,原 是杭州人。出身很好,特别是外公段玉裁,著《说文解字注》,是著名的古文字 学家;祖父和父亲也是显宦,母亲是才女,门第书香扑鼻。这样的一个家庭出来, 龚自珍十九岁乡试仅中副榜,考到二十七岁中举人。直到三十八岁那年,他才勉 强考了个三甲第十九名进士,离落第差不太远。虽然中了进士,一笔字却写得很 难看,所以点不了翰林,做不了大官;由此终生牢骚满腹。其实这句“不拘一格 降人才”中,对照他的行状,也很有牢骚味道。   书香门第出身,一笔字写得难看,是很说不过去的;字难看也就罢了,龚自 珍却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自己字不好,干脆让女儿、媳妇、小妾、宠婢都日日 临池,专练馆阁体正楷书法。只要有人说到翰林如何如何,他就立即嗤之以鼻: 如今的翰林算什么?我家的女人们,一手馆阁体的毛笔字,就绝对够当翰林了。 别人经常被弄得莫名其妙。这种做法,自然是器量极端狭窄的小人品行。另一方 面,龚自珍又眼高过顶,据况周颐《餐樱庑随笔》记载,他竟大骂其叔叔(文理) 不通,骂自己父亲半通而已;可见其既不肖,也不孝。   龚自珍品行上的另外问题,一是嗜赌,二是吹牛。既嗜赌,赌品又极不好, 多半花别人的钱,得自家的快活。最令他沉迷的赌戏是摇摊(即压宝),经常吹 牛说能用数学公式解出大小输赢的概率,分毫不差。了解他的人则清楚,其所谓 独步天下的赌术,只不过是纸上谈兵,全无实际效果。但是吹牛的目的,却是借 钱来赌,钱一到手,马上大呼小叫地去赌,逢赌却又必输;输了以后,嗷嗷乱叫。 由此可见,龚自珍品德上问题不少。   龚自珍既是吹牛高手,自我感觉一贯良好。二十六岁时把自我吹捧和漫骂他 人的文章搜集起来,称为《伫泣亭文》,送给当时的一位学者王芑孙看,得到的 评语是:“……至于诗中伤时之语,骂坐之言,涉目皆是,此大不可也。”龚自 珍并不自珍,竟然恼羞成怒,把自己文集撕得粉碎。愤怒出诗人,龚自珍于是写 诗,倒是写了二十七卷之多,存世的也有六百多首,诗中处处显出政治,显出自 己的牢骚。文学史上竟然说,龚诗的最大特点,乃是“政治思想和艺术概括的统 一”,想来不会太好。随便举出一例,竟和打油诗雷同:“不论盐铁不筹河,独 倚东南涕泪多。国赋三升民一斗,屠牛那不胜栽禾!”   自我感觉既好,便要对别人指手划脚,自作多情。林则徐即将赴广东禁烟, 正是声名鹊起之时,龚自珍给他写信,夸夸其谈,告诉林则徐说应该如何如何; 林则徐是封疆大吏,钦差大臣,官位高得不能再高,皇帝和他说话,都是客客气 气的;龚自珍那个时候,只是从六品的礼部跑腿小官而已,何以能够指手划脚? 因此这种书信,写来本来只是自慰的,林则徐是否看过,都不好说;但是中国文 学史上,却因此大书一笔,说龚自珍是林则徐的好朋友;想来只是给龚自珍脸上 贴金。   文学史上还有一笔,说龚自珍四十八岁时(1839年)从北京辞官而去,然后 不说辞官原因,似乎他是大义凛然,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样子。这完全是春秋笔法, 把钻狗洞的事实,说成了英雄壮举。晚清著名词人顾太清,素有和纳兰性德并提 的才名;难得的是,顾太清是个窈窕女性,虽然嫁人,又做了寡妇,却也风韵超 群。这龚自珍便仗着自己薄有诗名,前去勾勾搭搭,特意写了一首马屁诗:“空 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缟衣人 是谁,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但是顾太清的身份是守寡的王妃,自然容不得别人 来勾引,因此引起京城里轩然大波,世称“丁香花公案”。龚自珍见势不妙,只 好夹着一车书的尾巴,钻狗洞而逃;顾太清却被他所累,被赶出了王府。   煌煌圆明园被英法军队所焚,有汉奸带路。中国近现代史中汉奸的祖宗,就 是传到后来,看到的那种戴礼帽墨镜,穿拷纱衫裤,斜挎盒子炮的正宗汉奸的第 一人,就是龚自珍的儿子龚橙。这龚橙在北京混不下去,到上海洋场,做了英国 人的狗腿子;圆明园之难,系他为向导。据《圆明园残毁考》:“及英兵北犯, 龚为响导曰:‘清之精华在圆明园。’及京师陷,故英法兵直趋圆明园。”汉奸 嘴脸,十分清楚。   龚橙自号龚半伦,谓君臣、父子、夫妻、昆弟、朋友一概不论,只喜欢一个 美妾,所以仅留下一半人伦。人伦只有一半,而且自称,基本上等于说自己是半 个畜生。这和龚自珍痛骂自己父亲狗屁不通的行径,如出一辙。世人皆认为龚自 珍生子不肖,说起龚半伦常常作扼腕状,我觉得非常不通。盖君子之泽,五世而 斩,龚自珍本人品行不端,心胸狭窄,牢骚满腹,自我感觉过好,文章道德都是 小人品性,所以才生了个大汉奸出来。唯此,才合乎人道和天道的逻辑。龚自珍 昂然坐在中国文学史上极品位置的状态,可以休矣! ◆         篇幅悬殊,形同神异             ——王安忆《长恨歌》与苏童《妇女生活》比较                ·陈林群·   语言句式上的技术故障并非王安忆的根本问题,如果王安忆能有汪曾祺的自 知,吝惜笔墨,反复推敲,并对自己的创作有高度的警惕与反省,这些语病大多 可避免。陈村称王安忆是作家中的“劳动模范”,王安忆也对自己的勤奋多产沾 沾自喜,但作家不是机器,创作也不是简单的机械运动,倘若勤奋仅使产量骤增 而质量平平,甚至不合格的次品都任其流传,那么这样的勤奋是不值得夸耀的。 王安忆在21世纪最初几年写的中短篇小说,有不少就是次品。不断地自我复制, 即使频繁变换题材,也无法改变读者似曾相识的强烈感觉,有些新作甚至比旧作 还差。   也许王安忆的主要精力都放在长篇上了,那么就让我们换个角度再来看看 《长恨歌》。也许把《长恨歌》与《金锁记》或者《怨女》比较一下更对路,但 我恰好读过苏童的《妇女生活》,发现两篇小说有不少情节与细节的雷同,并已 在2004年7月上海三联出版社出版的《20世纪中国文学》(李平、陈林群合著) 一书中予以评析。有趣的是,王安忆对苏童善讲故事曾经很耽心,认为他可能滑 向通俗,但在《长恨歌》发表后,王安忆对“故事”的看法改变了,认为写小说 就是写故事,倒不怕别人说她通俗。《长恨歌》与《妇女生活》讲的是类似的故 事,甚至可以说就是以生活中同一个真实故事为原型的,但两个作家的讲法截然 不同,下面一一举证评析。   必要的说明:小说集《妇女生活》出版于1991年,同名小说(以下简称 《妇》)共3节:《娴的故事》、《芝的故事》和《萧的故事》,总字数3万左右。 《妇》并非苏童最好的小说。   《长恨歌》(以下简称《长》),作家出版社1995年初版,本文所用版本为 2002年3月第19次印刷,字数30万。《长》获茅盾文学奖,可称王安忆的代表作。   比较一   《妇》的故事发生在1938年到1987年间。   小说描写一家三代女人娴、芝、萧的故事,人物命运各各不同,都打上了特 定时代的烙印,又受无法逃脱的血缘关系影响,但三代女人的结局又极其相似。 小说明写三代女人的命运,暗中贯串了一个城市近五十年的历史。这个城市就是 上海,虽然苏童有意不点明,也很少描写上海的闲笔,但上海的特征已充分呈现。   《长》的故事发生在约1948年到1987年间。   小说描写王琦瑶一生,兼写其女儿薇薇。作者试图把王琦瑶作为上海的象征, 起码是上海女人的代表:“……结伴到电影院看费雯丽主演的‘乱世佳人’,是 一群王琦瑶;……每间偏厢房或者亭子间里,几乎都坐着一个王琦瑶。”但这个 上海女人的代表从出场到死去,就没变化过,对娴的女儿芝、孙女萧产生过影响 的时代巨变,对她竟毫无影响,不知她如何代表上海,代表上海女人。她活在王 安忆凭空营造的真空里,又被长脚杀死在真空里。其实不必长脚动手,王琦瑶在 《长》中从没活过,她只是王安忆的木偶,嘴里说的都是叙述者的话。与《妇》 更不同的是,《长》从开篇第一句就强调上海,竭力营造上海气氛,从弄堂、流 言、闺阁到鸽子,都企图为上海造型。也许是笔墨过浓,句式雷同,比喻失当, 而选词造句又过于花哨的缘故,上海的形象反而模糊不清。如果说王琦瑶是木偶, 那么上海只是木偶后面一块画出来的布景,直到剧终都没更换。   比较二   《妇》开篇是简短的背景描写,照录如下:   “汇隆照相馆座落在街角上,漆成桔红色的楼壁和两扇窄小的玻璃门充分显 示了三十年代那些小照相馆的风格。橱窗里陈列的是几个二流电影明星的照片和 精心摆设的纸花。那些女明星的美艳和欢乐对于外面凄清萧条的街道显得不合时 宜莫名其妙。从远一点的高处看汇隆照相馆,它就像一只打开的火柴盒子,被周 围密集的高大房屋挤压得近乎开裂。有时候可以看见一只燕子从那里飞起来,照 相馆的屋檐下曾经有过燕巢。如果再注意后窗,还可以发现晾衣竿上挂着女人的 小物件和旗袍,没有男人的东西。”   这是《妇》在人物故事外仅有的背景描写,简约而不简单。三言两语已描摹 出三十年代上海的气氛与神韵;照相馆、电影明星、燕子、后窗及暗示单身女人 闺房的小物件等元素,既是时代、人物身份特征的写意画,也是为故事拉开的序 幕;“从远一点的高处看”、“如果再注意后窗”两句,则更有引领读者视线, 慢慢进入小说的潜在功能。   《长》在王琦瑶出场前有四小节关于上海的背景描写。相似的开篇,苏童用 了200来字,王安忆用了12000多字,效果却完全相反。《妇》的开篇简短而具诸 多功能,《长》的开篇就像舞台报幕员颠倒了主次,报了一个很长的幕,越俎代 庖告诉你,上海是这样的,不是那样的,就是偏不肯直接让演员演给观众看。   比较三   《妇》中有个照相馆,是娴家的,《长》中也有个照相间,是摄影师程先生 的;   《妇》是“从远一点的高处看”,《长》的第一句就是“站一个至高点看上 海”;   《妇》写燕子,《长》写鸽子;   《妇》写后窗,《长》写后弄:“每天早上,后弄的门一响,提着花书包出 来的,就是王琦瑶。”   比较四   《妇》娴高中毕业,做着明星梦。   《长》王琦瑶从学校毕业,被吴佩珍拉去片场试镜。   比较五   《妇》娴的照片登在《明星》画报上。拍了两部电影,一部配角,一部主角。 演主角的那部是个悲剧,女主角投河自尽。   《长》王琦瑶的照片登在《上海生活》封二。在去片场玩时,看到正在拍女 人自杀或被杀的片断。   比较六   《妇》娴被电影公司孟老板看上,不仅成了其公司的合同演员,且被孟老板 养在一幢公寓房里。   《长》王琦瑶成了上海小姐后,被李主任看上,搬进了爱丽丝公寓。   比较七   《妇》娴意外怀孕,孟老板送她去手术,因害怕而逃走,娴生下了女儿芝。   《长》王琦瑶怀孕后,由萨沙陪着去做流产手术,第一次因医生是男的而逃 走。第二次则因害怕又没做成,王生下了女儿薇薇。   比较八   《妇》孟老板在日本人开进城市(1938年)后,卷走了公司全部股金去了香 港。娴从公寓搬回娘家。   《长》1948年王琦瑶住进爱丽丝公寓,不久李主任乘坐的飞机坠落,李遇难。 王琦瑶去邬桥后回上海,搬进平安里。   比较九   《妇》原文:“芝的容貌酷肖她的母亲娴,芝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一些, 而娴正好相反。”   《长》原文:“她时常听见人们议论,说女儿不如母亲漂亮,这使她对母亲 心生妒忌,尤其当她长成一个少女的时候。她看见母亲依然显得年轻清秀的样子, 便觉着自己的好看是母亲剥夺掉的。”   比较十   《妇》萧从农场返城,在店里卖肉,与同济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小杜结了婚, 一年后闹离婚。   《长》薇薇结婚后,丈夫去了美国,她住在婆家,经常回娘家。原因是: “因为我不要看他们那种知识分子的脸。”   比较十一   《妇》娴死于1987年的燠热。   《长》王琦瑶被杀死于1987年的初春。   如果说两篇小说都是以真实故事为原型的,那么《妇》则借题发挥,基本虚 构,尤其是《芝的故事》与《萧的故事》,而《长》的基本框架就是原故事的框 架,包括结局。当然,结局王安忆也作了改动,生活中杀上海小姐的是个民警, 在小说中被分成两个角色,“老克腊”与“长脚”,“长脚”是无业游民,街头 小混混,由他来杀王琦瑶真是顺理成章。   原故事被王安忆写成30万字巨著,肯定得虚构不少内容,但无论看过小说还 是话剧的人都说不出更多的内容来,原因就在,那些比原故事与苏童《妇》多出 来的内容,多半属于叙述者丰沛的感慨、大而无当的形容与叠床架屋的繁琐铺陈, 给人的印象是,叙述者总要抢占主角的风头,时时在一旁乱舞指挥棒。苏童大刀 阔斧删削掉的细枝末节,王安忆珍惜地一一拾起,东拉西扯,从碗里“老实本分” 的菜,写到街上的粪车、马桶,为了所谓的“缜密”,什么都舍不得丢弃。如此 敝帚自珍,也难怪几乎从每页上都能找出毛病来。   “《妇女生活》写得干净利落,回味绵长,篇幅短小,涵盖力却比巨细无遗 的《长恨歌》大得多。简约而不苍白,正是文学与生活的区别,生活是事无巨细 的,而文学追求的是高度的概括力与表现力,有时候往往越简约越有概括力。……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说苏童的小说具有先锋性,他讲故事的方法,不同于传 统写实小说。”(《20世纪中国文学》P479)《长恨歌》的写实当然也不同于传 统写实,王安忆已经为我们概括了,是“华丽的、缜密的、在写实的基础上的一 种夸张”,我以为,命名为“夸张写实主义”倒是十分恰当。 【网萃】∽∽∽∽∽∽∽∽∽∽∽∽∽∽∽∽∽∽∽∽∽∽∽∽∽∽∽∽∽∽∽ ◆              网 络 时 代                ●           新媒体视野中的网络文学               ·金振邦·   以往任何一种传统媒介都是人的某一器官功能的拓展。而现代电子媒介则是 人类神经系统的延伸。这两种媒体的外延功能具有质的不同。那么这种人类神经 的延伸,对文学具有什么重大影响呢?它同传统媒介对文学的影响又有什么差异 呢?从媒介演化的角度去研究和概括人类的历史,为解读历史提供了一个崭新的 角度。同样,从信息传播的角度去研究网络文学,我们将能够更加深刻地透视网 络文学的深刻本质。本文就想从新兴电子传播媒介的视角,来审视网络文学的艺 术特征和传播现象。   一、网络文学:新媒体的艺术裂变   网络时代的新媒体就是“比特”。它具有完全不同于原子的性质:没有颜色、 尺寸或重量;以光速传播;信息的最小单位;一种存在状态;数字化信息中的基 本粒子。比特可无限复制,超越时空障碍,不存在任何边界和疆域。它是一种新 的“DNA”突变基因,正迅速取代原子而成为社会发展的基本内核,并创造出全 新的理念和社会。新媒体是重新认识网络文学艺术特征的关键。   人类传播媒体的形态已经历了三次重大变革。第一次是人类由手势语到口头 语言的变革。口头语言可以使人们能够结合成更大群体,处理更加复杂的问题。 它大大提高了人类推理、计划和观念化的能力。但是这种信息传播,“不是在空 间上扩展信息,而是在时间上维系社会;不是传递信息,而是表现公有信仰。” 第二次是口头语言到书面语言的变革。可以说它对人类的信息传播和思想观念产 生了根本性的影响。它加快了文化的传播和社会发展的节奏,使得社会文化能够 超越时空层层积淀下来,为后人提供前人的文化经验。就中国而言,书面文字本 身的媒体形态还经历了好几个阶段。如从最早的“结绳记事”,到甲骨文、石鼓 文、金文、竹简、帛书、纸质文字,每一次书写媒体的改变,都带来了文化的进 步和繁荣。第三次是书面语言向数字语言的变革。它将对传统媒体形态进行颠覆 性的解构,对每个人、社会和文化带来深刻影响,人类对于时间、距离和现实的 观念正在发生急剧的改变。   数字语言媒体与以往传统媒体有着质的区别。拉潘姆先生根据麦克卢汉的 “部落化—非部落化—重新部落化”的公式,曾提出两两相对的词语,来概括传 统印刷文化和当代数字文化的差异。印刷文字和数字媒介的区别在于:视觉的/ 触觉的、机械的/有机的、序列性/共时性、精心创作/即兴创作、完全的/不完全 的、独白/合唱的、分类/模式识别、中心/边沿、连续的/非连续的、横向组合的 /马赛克式的、文字型的人/图像型的人。   新媒体带来新的文化观念。以比特为基础的电脑网络,带来了全新的哲学观 念、思维模式、生活方式、审美趣味等。它具体体现为:   非线性网络思维、多媒体认知方式、对时空维的超越、超文本辐射、中心消 解的边缘化、信息无终极的流动、互动性对话、将抽象化为现实的虚拟手段等。 这些新文化观念,将对社会发展和人的生存方式产生潜在的深远影响,正在成为 网络文学的内在结构,制约着它的艺术形态和发展方向。   新媒体孕育催生了网络文学。任何一种媒介都会产生与之相适应的文学形态, 并决定其艺术特征。口头文学、书面文学和网络文学有着截然不同的艺术特质。 口头文学是人类幼年时期的创作,以声音媒介进行传播,主要以民歌、神话和史 诗为主要形式。它直抒胸臆,不刻意粉饰雕琢,真情浪漫。不过其传播过程中的 信息衰减度较大,不易长期留存。随着书写媒体的进步和发展,书面文学得到了 长足进步,尤其以当代小说为代表,可以说达到了极盛时期。它取代口头文学成 为文学的主流形态。它扩大了文学的传播范围,并使之能以固化形态得以长期保 存。其缺点是传播受一定的时空限制。而网络的发展,为文学的创作和传播提供 了崭新媒介。网络新媒介孕育催生了新的网络文学,从根本上改变了文学的形态 和特质。它以新的创作界面和平台,培育出一批新的作家,并产生出新的文学样 式、创作技法、解读方法、传播方式、美学原则和批评标准。随着网络的不断延 伸,书面文学将节节溃退。网络文学已经给传统文学带来了危机,它将取代传统 文学而成为网络时代的主流文学形态。短短几年时间,一大批陌生的网络文学作 家崭露头角,网络文学的作品也爆炸般地涌现,其数量和速度远远超出了传统文 学的发展态势。不仅如此,网络文学作品的质量也在不断提高。宁肯的长篇“流 浪汉小说”《蒙面之城》,获得了2002年“第二届老舍文学奖”的“优秀长篇小 说”桂冠,和传统作家张洁的长篇小说《无字》并列第一。这是传统文学奖项第 一次把荣誉给了网络文学作品。   二、网络文学的艺术特征      什么是网络文学的艺术特征?目前已发表的文章存在着从网络新媒体视野审 视的盲区。有人认为网络文学的特点是:自由灵动、生动幽默、短小精悍和谈天 说地边缘化。情节要跟“网络”有关;要有男女角色,要产生爱情,最后的结局 又通常是虚幻。它是平民文学、涂鸦文学、个人文学、速度文学、年轻文学和共 享文学。有人从文字操作方式上认为,网络文学强调短句、互动、戏仿、拼贴、 RPG(角色扮演)、超文本、乱弹。“网络文学的作者需是网人”、“网络文学的 作者说网语”、“网上文学得有一个吸引人的标题”。以上除了超文本、互动和 网语外,它们是网络文学基本的艺术特征吗?   所谓网络文学,应该是指运用网络媒体来创作、存储、传播、鉴赏和评论的 作品。网络化的传统文学作品,不是真正的网络文学,但它在呈现和解读上也已 经发生了重要变异。网络媒体决定了网络文学的全新艺术特征:   超文本的全息辐射。超文本是网络文学的核心和主要表现手法,并影响、制 约着其诸多艺术特征。真正的网络文学就应该指超文本文学。非超文本的充其量 只不过是网络化的文学而已。超文本可以改变思维方式和文学文本的基本结构。 其信息空间完全不受传统书籍二维物理空间的限制,要表达一种情感、观念,或 描写某种情景,可通过一组多维指针来进一步延伸或补充。超文本建立了一种可 以用无限多的方式组合、排列和显现信息的系统。它是一系列可随读者行动而延 伸或缩减的收放自如的信息。各种观念都可以被打开,从多种不同的层面予以详 尽分析。这就要求作者具有更大的艺术想象力,考虑读者的多元化欣赏需求。 “超文本不仅描述或提及其他文本,而且重构了读者的阅读空间,将其带入更广 阔的领域。”文学文本的形态将由二维的平面转化为三维立体或四维动态,人物 和故事的发展模式也呈现出多向路的复杂趋势。这将大大扩容文学文本的艺术想 象空间和历史文化内涵,从而使网络文学作品具有超越传统文学文本的巨大艺术 魅力。Michael Jovcel创作的《下午,一个故事》,就是一部艺术上成功的超文 本小说。超文本虽能增强发散性想象思维,有助于开拓思路,摆脱思维定势的束 缚,但有时会削弱读者定向性的深度思考。   文本结构的开放性。超文本消解了传统文本结构的边界,使其呈开放态势。 传统文学作品的结构是封闭的,它们自我完足、彼此无关。而网络文学中的超文 本冲破了个别作品的局限,使众多文本互联为一个大文本系统。它是一种具有流 动性的开放性结构,处于多个维面的交叉点上,向多重时空辐射和伸展,具有无 限大的结构空白和读者参与创造的浩瀚空间。它有着众多的交互式开放节点,可 以伸向其他任何地方的相关文本。其解读还允许自由选择的节点放大,从而使作 品结构呈现为个性化的变化格局。读者可以激活某一构想的引申部分,也可以完 全不予理睬。网络文学的这种开放性结构,使作品再现出千姿百态的多样性和丰 富性,从而使真正的个性化鉴赏成为可能。文本结构的开放性也将同时消解作者 和读者之间的界线。   故事叙述的非线性。传统文学作品的情节叙述本质上是线性的。它不仅指作 品情节的发展有着明确的先后次序,而且还包括某些时空颠倒的情节,甚至没有 时空顺序的意识流片段。不管属于那种情况,这类作品印刷在报刊或书籍上之后, 其情节叙述的顺序是固化的。人们在阅读时只能按固定顺序一页页读下去。而网 络文学中的情节叙述,是一种非线性的、待组合形态。它采用网状结构组织块状 信息,没有固定顺序,就像是一个全息、多维、重叠的多维时空。读者可根据自 己的文化背景、审美情趣、知识结构、功利目的,对情节进行独特的重新组合。 读者能随意从电子文本的一点跳到另一点,从而打破了线性叙事的神圣规律。   解读方式的多路向。超文本催生了新型多路向阅读行为,同时给传统读者和 作者的身分定义带来冲击。它提供了文本结构流动的多方向可能。每一种方向都 带有独特的个性化色彩。每一个读者由于个体差异,在解读超文本时都会选择不 同路线和顺序,从而形成独特的结构方式。他们的阅读常常是快速、跳跃、大剪 接式的,基本方式是横向联系而不是纵向积累。以前作家曾经尝试过给读者某种 个性化的解读。如法国扑克牌小说《隐形人和三个女人》就是一些散装纸片,读 者解读前先将整本书像洗牌一样打乱,这样就会出现一个新的版本。但是在进行 书本超文本解读探索时,明显受到了纸张媒体物理性质的限制。然而,在课堂上 讲授网络超文本作品时,我们会发现“今天你读了哪篇课文”这个似乎一般的问 题,会变得复杂起来。实际上每个人读的内容都可能不同,因为他们或者没有穷 尽所有解读路径,或者按不同顺序来解读那些单元。面对着多元化的情节和线索, 读者不仅会有不同的选择和切入,而且还不得不设想新的问题。网络文学的解读 方式,也是构成文本特征的重要因素。   形象呈现的立体化。传统文学塑造形象主要依靠单媒体文字,读者通过文字 符号去进行艺术的想象和再创造。而网络文学采用包含文字在内的多媒体手段进 行形象创造。读者可以同时使用多种感觉通道,根据解读需要自由选择路径。 “媒介的杂交或交汇是显示真理、给人启示的时刻,也是新媒介形式诞生的时 刻。”多媒体“必须能从一种媒介流动到另一种媒介;它必须能以不同的方式述 说同一件事情;它必须能触动各种不同的人类感官经验”。“技术和人文科学、 科学和艺术、右脑和左脑之间,都有着公认的明显差异。”“多媒体很可能像有 些学科——比如建筑学——一样,在这些领域之间架起桥梁。”网络文学充满了 图像、并置事物、口语跳跃和断层。如台湾苏绍连的《扭曲的脸庞》,除了四周 诗句之外,画面上的一个脸庞可随着你按不同的数字键而动态变换各种表情。杜 斯·戈尔的flash诗歌《象天堂》,一个绿色“象”字的舞蹈引出诗歌文本。动 态文字或影像能很好地将文学与绘画、音乐、影像等混合在一起,它具有极大的 艺术潜力,这是纸质文学所无法企及的。   交互性的作品建构。传统文学作品欣赏,常常是单向度的。读者虽然具有充 分的艺术想象和创造空间,但对另一极作者却无法进行沟通和施加影响,也不能 改变原创作品的形态。而网络文学的欣赏却是双向度的,它能在不同程度上实现 美学欣赏的交互性,使作者和读者相互沟通。作者可以在网络上对自己作品进行 解说,回答读者提问,并提供作品的文化背景和创作动机。读者可以直接参与作 品的创作,改变作品的主题思想、情节结构、人物命运和事件结局。“互动性让 身为内容的创作者能够和其他内容建立起关联,把你的东西摆在别人的作品中, 加深你的分析和情景与其他人的关联,也让你对发表的分析有联想性的了解。网 络真正的力量在于互动性,……互动性让人们对作品、主题、趋势和当中的想法 产生兴趣,同时让作品有生命,不断进化,维持使用者的参与程度。”比如互动 小说《发条情色》、《活着,爱着》就属于这种类型。可见,新媒体作品必须用 一种新的美学取向来进行创作和欣赏。   数码化的审美取向。数字技术是一股活跃的力量,可以对文字放大缩小,可 以增添颜色,可以调整比例,可以改变空间视角,使文字增加与图像一样的新活力, 它更加强调“直视”和“透视”。“电脑里的图像有一种印刷媒介所无法想象的 流动性。电脑里的图像可以滚动,可以从不同的透视角度观察,也可以完全改变 形态。……这种改变身体部分的能力,以及其中包含的信息形式及物质体现之间 极其不同的关系,正是以数字化为基础的美学和以印刷术为基础的美学一个重要 的分界线。”读者从一个文本转到另一个文本,只需要按相应键打出一个图像, 一个关键词语或者找出隐藏的“热点”。读者不再是单纯的文本阅读者,而是作 者的合作者,双方协力完成故事的叙述。作为后现代艺术的网络文学,在表达、 结构、语言、题材、技巧等方面,最大程度地体现了随意性、未完成性和偶然性 的后现代特征。它正在消解文学和非文学、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的界线。   三、网络文学的符号载体   语言符号。文学是以语言文字为媒介来塑造形象,反映社会生活,表现心灵 世界的。语言文字仍然是网络文学的主要表现媒介。电脑网络创造了全新文化, 决定着网络文学新的语言特征。   1. 简洁化。从书本文化转型到数字文化,将根本改变每一社会层次上使用语 言的方式。复杂而有特色的口头和书面表达方式,将逐步被电报式的“平实说法” 所取代。简洁是电子文本的灵魂。   2.符号化。某些符号开始入侵汉字系统,成为网络文学新的语言形态,如脸 谱造型,还有缩略语。   3.数字化。利用数字谐音来替代某些语言,用于手机短信和网络聊天。如 521(我爱你)、765(去跳舞)等。[8]   4.新奇化。目前网上聊天室常用网络词语已达2000多条,《中国网络语言词 典》也出版在即,这将为网络信息的沟通提供新的解读码本。如“gf”(女友)、 “bt”(变态)、“大虾”(大侠)、“菜鸟”(新手)等。新语境造就新语汇 是不言而喻的。   图像符号。网络文学已经打破了单一文字媒体的壁垒。图像化趋向是网络文 学的艺术特征之一。“我们对世界的把握在相当程度上依赖于视觉。黑格尔说, 视觉(还包括听觉)不同于其他感官,属于认识性的感官,所谓认识性的感官, 意指透过视觉人们可以自由地把握世界及其规律,所以,较之于片面局限的嗅觉、 味觉或触觉,视觉是自由的和认知性的。”“景象……就是世界观,它已变得真 实并在物质上被转化了。它是对象化了的世界观。”“观看(看,凝视,瞥一眼, 查看,监视和视觉快乐)或许与各种形式的阅读(破译、解码、翻译等)一样, 是个很深刻的问题。‘视觉经验’或‘视觉教养’用文本模式是不可能得到全面 解释的。”台湾几米图文诗《照相本子》等作品就是文字和图像混杂的作品。   声音符号。声音和旋律可以增大网络文学艺术想象的空间。音乐的想象空间 要超越其他各种媒体,其蕴涵的艺术信息深不可测。台湾蔡智恒的最新小说《檞 寄生》,不单用文字感动人,还配上旋律,把人们带入有点无奈的情爱世界,从 而来提高阅读趣味,为文字加分。网络时代的读者,当然有网络时代的阅读面貌。 由多媒体熏陶的年轻人,阅读自然也不单依靠传统文字的编排,还须借助其他媒 体的刺激,走进文字的花园。网络散文《寻找》,不但具有文字解说和摄影画面 的交替,而且还附有优雅朗诵和动听音乐。flash《阴阳发》恐怖小说,除了解 说文字和动态画面之外,还配上了跌宕起伏的背景音乐,点染出特定的故事氛围, 从而增加了作品的渲染力。   动画符号。动画视频的加入,表明网络文学正在消解文学和其他艺术之间的 界线。在网络新媒体中,各种艺术门类将逐渐整合为一个有机的艺术整体。如台 湾须文蔚的多媒体诗歌《凌迟——退还的情书》,一个方框中不断跳动的不同颜 色、大小不一、字体变换的文字,蹦跳着作者的诗句。作者写道:“网络诗整合 文字、图形、动画、声音于一炉,这种接近影视媒体的创作文本,我们可称作多 媒体诗。在表现的型态上,又可以分为几类:一类是单纯的动画,作者利用套装 的动画软件,将文字或图画编写成动画。另一种多媒体诗则是利用更高阶的动画 写作软件,混入声音,并可以利用类似电影剪接的技巧,来安排诗作的内容。” 曹志涟的《想象书1999》,主体链接设计了一个类似时钟的动态画面,当时指针 指向超文本的链接点时,文字就会变亮。其创意水平已超出以往超文本文学单纯 的文字链接方式,较好地做到了网络技术和文学内容的融合。   四、网络文学的传播效应   网络文学的正面效应。网络文学传播的正面艺术效应是主要的,而且影响会 越来越大。一些网络文学作品在学生中的传播是如此之迅速,反响是如此之强烈。 一项最新公布的调查报告显示,互联网在中国正博得民众更乐观和肯定的态度。 而且,人们使用互联网时间越长,越容易对互联网产生正面看法。网民对网络内 容的信任度显著高于非网民。这些现象很可能说明了目前媒体报道互联网的负面 成分要大于互联网的实际负面影响。上网时间超过3年者,会更多地使用网络工 作、学习和娱乐。   网络文学会带来全新的美学观念。一种全新的文学将体现出网络时代崭新的 思维模式、思想观念、认知方式、审美趣味等,同时也带来了全新的文学理论、 美学观念、艺术样式和解读技巧。数字媒体艺术主要有三个特性:1.非线性。超 文本随意从媒体一点跳到另一点,从而打破线性叙事的神圣规律。2.非连续性。 来自于数字技术与生俱来的二值(0和1)状态。它使得某些在模拟世界十分困难 的事变得轻而易举。反之亦然,如表现像头发一样的十分复杂的几何纹理。3.自 主性。它指数字化对象不断增长的自我控制能力。这是数字媒体与物理、模拟世 界的最大区别。任何数字美学的概念必须由这三个特性所潜藏的美学可能性演绎 而出。网络文学有利于接受者现代思维方式的形成。人们可以接触到多元的世界 文化,激活效率意识、竞争意识、平等意识和全球意识,从而改变封闭的和单向 度的思维模式。   由于网络传播的瞬间性,有的作品可迅速造成轰动效应,作家也往往能够一 夜成名。比较典型的是痞子蔡和《第一次亲密的接触》。他个人网站就曾有高达 50万人次的访问,电子邮箱也曾经让百多封“催稿信”轰炸。后来作品印刷成书, 目前销售量已超过26万本。又雪村的《东北人都是活雷锋》,其文本遭到空前关 注,被进行各种读解,热潮不断。除此而外,一本名为《翠花,上酸菜——雪村 自述》的书籍也悄然上市,雪村被推到台前。还有《大学生自习室之歌》也是这 种情况。这些无名作家及其作品凭借网络媒体迅速风靡全国,流行于中学和大学 校园。这是以往传统文学媒体所无法企及的。   在网络媒体中,文学创作的名人效应和权威性趋于弱化。文学创作的个体英 雄时代已经过去。一些传统的文学名家,在网络上常常没有作品问世,似乎患了 网络失语症。在网络文学的领域中,已经不大可能再出现诸如鲁迅、巴金、郭沫 若、冰心、老舍等类似的文学大家。就是造成一时轰动效应的,很快就会被新的 网络文学作家挤出接受者的文学视野。在网络时代,网络文学创作的新手层出不 穷,因为人人都可以在网络上展示文学天才,刊登自己作品。一些具有潜在文学 才能的作家,在网络上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因此可以说,网络时代是一个文学创 作的群体英雄时代。   网络文学的负面影响。网络会对上网者产生普遍的负面作用。   1. 过量上网会患“网络综合症”,引起上网者生理病态,如过动症、行为 失调症、饮食失调症,视力减退、眼痛、怕光、流泪、暗适应能力降低,带来记 忆力衰退、心神不定和注意力不集中的障碍。   2. 心理的扭曲和变形。对网络产生强烈心理依赖,产生恐惧心理和网络孤 独症。“电脑带来了社会关系的非人性化,因为线上的人生似乎是逃离现实生活 的捷径。”“在某些状况下,互联网的使用者加剧了孤独、疏离感,甚至是沮丧 的感觉。”   3. 过分沉溺网络会导致自闭症和现实人际关系的疏远。网络关系具有不稳 定性,有虚幻和理想化成分。它虽能促进人之间关系的健康发展,但也是危险之 地。   4. 引发上网者安全焦虑症,如网上隐私失密、网上暴力、网上恐吓、网上 欺诈、网上性爱、网络病毒等都会带来惶恐不安,使其感到无所适从。   5.网络信息还会造成大脑“信息超载”,使某些人无法吸收新信息,因为他 们大脑可用于存储的容量已经饱和。   除了上述因素之外,网络文学还有着自己特殊的负面影响。作品主题的平面 化,缺乏深度感,是网络文学作为后现代文化最本质的特征之一。“不像传统的 文体——诗、文、戏剧、小说那样,网络文学不把意义的深刻性作为其终极的追 求,而是强调文学作品对人的情感的宣泄效果,强调文学作品对接受者的娱乐功 能,甚至把网络文学作品作为表现自己操作网络语言技巧的一种能力的展示。…… 网络文学不但拒绝作品的深度,而且还对作品的篇幅有严格的要求,即篇幅过长 的作品将有可能降低或消解读者的阅读兴趣。”它常常凸现幽默和爆笑,带有一 定的快餐文化色彩。如雪村的《东北人都是活雷锋》、Will的《我的屁股》、 《劝儿子当野兽》等作品。   网络文学的多媒体手段,容易挤压接受者的艺术想象空间。虽然视觉媒体会 扩大感觉中枢并给予人们更为全面的表达方式,但是,如果多媒体作品越生动、 形象、具体,所唤起的再造想象也就越强,而艺术想象的空间就越小。如苏绍连 的《困兽之斗》,画面在背景音乐的衬托下,一串脚印沿着顺时钟的方向旋转, “困兽之斗”四字犹如“困兽”在圈子里乱闯。鼠标点击其中的一个字就会闪现 一首诗歌。接受者处于一种眼花缭乱、紧张捕捉文字的状态。虽然四首诗歌的内 涵具有较大的思考空间,但是其想象力不言而喻受到一定抑制。相反文字能够激 发意象和隐喻,使读者能够从想象和经验中衍生出丰富的意义。“文献可以在一 定的情感层次上影响人们,但是它们往往在激发人们的想象力和促进人们抽象性 和分析性思考上最具影响力。”(约翰·布洛克曼.未来英雄[M].海口:海南出 版社,1998)文本媒介能通过意象和比喻等手段,充分调动接受者主体的创造性 想象,而网络文学的多媒体作品就略逊一筹。   网络文学中的色情和暴力内容,会引发学生潜在的犯罪意识。网络文学作品 现在几乎遍及整个网络,其作品可谓良莠不齐,其中相当部分存在着不同程度的 色情和暴力色彩,有的纯粹是色情文学。它还常常和网络游戏甚至色情网站交融 在一起,对上网者有着巨大诱惑力。这对涉世未深的青少年学生来说,无疑有着 巨大的腐蚀作用。心理学家认为,网络互动、隐蔽和方便的特点,使得人们可以 比在真实世界中更为放松地去面对那个虚拟世界,从而产生种种有偏差的行为。 对网络色情和暴力内容的偏好,实际上是一种精神问题潜在症状的表现。   在信息时代,网络对现实世界的渗透无孔不入,两者不断相互渗透。人们将 同时生活在真实的现实世界和虚拟的网络世界之中。我们需要寻找一个平衡点, 同时从两个世界中汲取生命的活力和营养。优秀的网络文学不仅有助于学习新知 识,获取未来世界的某种新体验,而且寓教于乐,得到放松和愉悦,及身心的健 康发展。面对网络,人们自己会度过幼稚阶段,走上成熟道路。网络文学这把双 刃剑的作用究竟如何,不在于它自身,而取决于我们对待网络文学的观念、态度 和方法。一旦人们在两个世界的生活失衡,或远离现实世界,或远离网络空间, 必然会导致心态和意识的失衡,并影响人们内在心理和外在行为的生态平衡,带 来不堪设想的后果。   网络文学的新媒体视野探讨,是文学研究的前沿领域。随着网络的延伸和普 及,网络文学将给传统的主流文学带来危机,并逐渐消解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 界线,最终成为网络时代文学形态的主流,这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发展 趋势。 ●                搞废                 ·简杨·   从“著作等身”这个词来看,文章的份量,在很多人的心目里,是和它的长 度有关的。而对这种长度,只有当文章被印在纸上了,人们才会得到一种直观形 象的感受。纸张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常常会把一篇内涵平庸的文章,打扮成一个 让人初看之下颇有长度的“佳作”。我一直对这种魔力难以拒绝,舞文弄墨之余, 便也有了几次和纸张媒体很值得一说的经历。   大学毕业那年,我落脚到了北京,工资只有九十多元。我平时过得谨小慎微, 只是果腹而已,但当外地同学到北京出差时,就捉襟见肘,狼狈不堪了。曾有几 次,我不得不装成大学依然在读的样子,厚着脸皮向父母要钱。我母亲有一次不 高兴了,建议我找个人,早早嫁了了事。但要在茫茫人海里找个能嫁的,也不象 她说得那么容易。所以,在北京晃荡了半年,我还是孤身一人。   一日,我在某家出版社任职的同学来电话,说他得到了一份合同,要出一本 几十万字的书,出版对象是中学生,问我有无兴趣参加。我当时连客套虚词都忘 记了说,立刻便答应了下来。不日,我就和几个同学相聚了。一看之下,那些曾 经在大学里飞扬过的朋友,也和我一样,已是满脸颓色,但一听有钱可挣,却个 个磨拳擦掌。大家讨论了一番之后,便把编书大纲草就了出来。谁写男的,谁写 女的,谁普及生理卫生,谁负责早恋逃学,一清二楚,职责分明。有同学在当时 粗算了一下,认为书成之后,每个作者有望得到千元左右的稿费。就象是老农民 遇上了好收成,我想着在过年时给自己添件新棉袄了。   当时没有计算机,手写。先打底稿,再誊抄。我写得很认真,在虎口、食指、 中指等处,都有了茧子,而掌心上因为指甲长时间的嵌入,也是一片通红。交了 稿,便耐心地等,充满了阳光明媚的幻想。等了半年多,同学却说,出版社不认 帐了,稿费得不到了。出书不成,我却没有大痛,因为我那年情场得意,恋爱了。   恋爱之中还忘不了写故事,写了一篇爱情小说。我的字不好看,小说成稿之 后,我一直忐忑不安,怕编辑一见那几个字,就对我的文章心生不屑。我便请好 友MM与我一起誊写。MM写一手秀美异常的字。稿子有几万字,她却二话不说,在 她的办公室里熬夜抄写。八十年代末,文学创作在国内正是方兴未艾,文学出版 物林立,除了几个国家级的大型杂志外,各省市和各部级还都有自己的风格鲜明 的文学期刊。那是个编辑找作者的时代。我的处女作顺利地在一个杂志上刊登了。 我也得到了一笔丰厚的稿费,三百多元人民币。   又过了两年,我女儿出世了。对曾经有过的出书挣钱的幻想,我日渐淡忘了 起来。在我女儿蹒跚学步的时候,那个召集我们编书的同学又来了电话,说稿费 没有了,但书却有几千册,你如果能卖掉的话,还是可以变成钱的。我便叫我丈 夫找了一辆小板车,从城外骑到了城里,把书拉了回来。书两册,却不厚,摞在 一起时,还没有女人的高跟鞋高。我把书堆在了单位的仓库里,连摆地摊的小贩 都没好意思试。几年之后,我回国探亲,遇见了过去的同事。人家说:“你的书 还在呢,拿几本回加拿大看吧。”   我出国以后就很少写东西了,直到三年前,心血来潮地写了一篇,便从此不 可收拾。但那时,我对网络还有一种不信任,觉得字不印在纸上,就缺斤少两。 我大学时代的一个朋友,当时还在报社工作,并负责着一个版面。她写信问我说: 还在写吗?如果还写的话,能不能给我送几篇来?朋友很照顾我,一见我送稿子 就用,但对字数有限制,几千字的稿子经她一删就剩下了一半。什么叫豆腐块, 人一看她的报纸就明白了。朋友把我的稿费积攒了起来,都统统寄给了我的父母, 为我聊尽孝心。但后来,她给我出了两道命题作文,我却怎么也不会写了。不久, 朋友另谋高就了,我也便长舒了一口气。   在这同时,我已经上网写字了。网上写字没有稿费一说,我本人的时间也不 怎么充裕,但我却写得亢奋认真。有些文学评论家,先入为主地把文学分成了网 络和传统两种类型,我不以为然。对我来说,我以前写的是文学,现在写的也还 是文学,不会因为网络与纸张媒体的传播形式不同,文字的内容就有了质的变化。 而对读者来说,文学也应该只有一种,那就是作者投入的,人们欣赏的文学。但 如果有人还是非要在二者之间找出区别的话,大概就是那点稿费的区别。中国有 句俗话,叫作“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口软”,对以文字为生的人来说,这话 非常正确。但在网上写字的人,一般都是受内心的召唤而创作,真诚严肃,没有 什么功利之心。网络给了作者们前所未有的解放,从题材,到创意,使他们具有 一种独立于机构和政党之外的人格。我思故我写,我写故我在。这是很多为传统 媒介写作的文人所无法相比的。   但这些道理,我在起初上网的时候并不很懂,所以,对传统媒体的向往,也 曾十分强烈。   很多认真的在网上写字的人,都似乎有一个梦想,就是把自己的网文印成文 字,再通过平面或传统媒体,与读者们沟通。但其实细想一下,人们就会发现, 这种思路是一种弯路。既然文学是宣泄自己或与读者交流的,那么,在宣泄或交 流了之后,它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但道理虽然是这样的,我本人却不能免俗,我 曾经很想把自己的个别文章投给国内的杂志。象我这样的网络文学的作者,对自 己的存在有一种茫然的心情。来自网络的反馈,即使是肯定的意见,也不是来自 专业人士,而是文学爱好者。所以,我在向传统媒介靠近的时候,也就是自己最 为矛盾的时候。在这种心情下的我,也便有了和国内编辑们接触的喜剧经历。   我曾经写过一篇评论性质的文章,并将它寄给了某家晚报。编辑回得很快, 问我姓氏名谁,怎么联系。我便如实禀告,请人家把报纸和稿费寄给在国内的亲 戚。报纸他们是寄了,但钱却没有。一个编辑把我的那篇文章抄了大半,用他自 己的名字发表了。   我还把某篇小说寄到过国内的某某杂志,并和责任编辑有了很频繁的联系。 他起初对小说的评价很好,每次通话都要和我聊很久,但渐渐地,聊得就有些走 板,对国民性和腐败都要评论,到后来,就干脆不谈文学了。一段时间之后,我 们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和鸡肋那样无聊了起来。他在最后一次的通话中说,他已 经在负责翻译小说的栏目了,问我有无兴趣成为他的作者。自那之后,我便和他 再见了。   另一位在某家杂志工作的编辑,在得到我的散文后,总是很认真地说:真好, 但和我们的杂志不对路,能不能再改一下?我便改,改了之后再送。他又鼓励道: 好多了,但……如是三番,我就觉得人家可能认为我的智商有问题,在寻开心。 比如,他曾这样说过:这些文章都很好,但如果你能写出一百篇左右与它们类似 的东西,再能为每篇文字找到合适的漫画来搭配,就更好了。这一百篇文章的计 划还没有完,他又在另一封信里,谈到要在海外找百名写手出文集的宏大计划, 还问我愿不愿意给他推荐一些作者。我觉得作为一个编辑,他既没有重点,又缺 乏诚意,把自己应负的责任完全下放到了作者的身上,便对他的计划没有理会。 几年过去了,他果然还是“山在虚无缥缈间”,更别提书的影子了。   但这些编辑并不是最不堪的人。对一个认真的作者来说,他/她最想从编辑那 里得到的,并不是登不登或要不要的答案,而是反馈:文章好在哪里,坏在哪里, 为什么这段多余,那段却不够火候。好编辑是一个不露面的知己或伯乐。最让人 头痛的编辑,是那些接到了你的文章后,却用一封官方的电子邮件打发你的人: 如果稿件会被采用的话,本刊会与你联系……作为文人出身的他们,忘记了他们 面对的也是人,对每一个字和每一个标点都用心揣摩过的,对文学依然热爱的, 痴性不改的人。   一个朋友曾向我提起了昔日风光一度的某某文学,说它现在的月发行量只有 几千册。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你开玩笑吧?第二个是:既然只有几千册,为什么 还没有倒闭?第三个是:谁把它折腾到了这种地步?但我在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后, 却想到了自己,一个曾经对传统文学充满信任和热情的人,不也在犹犹豫豫之间 变成了它的叛徒?   还记得我前面提到的MM吗?她有次听了我的牢骚后便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个 叫老X的朋友,象我一样,也很喜欢在业余写作,但也象我一样,觉得文字不印 成书,内容就一定有水份。老X的胃口很大,上来找的就是国内一家著名的出版 社。人家要他自掏几万元的出版费,老X就把钱送过去了。但过了很久,责任编 辑却推三托四,不说出,也不说不出。老X便请编辑吃了一顿饭。编辑在宴席上 谈笑风生,但谈的不是老X的书,而是他自己的家俱,最近过时了,需要更新了 ……   我就叹起气来,心想,这些编辑都怎么了,编辑不就是要出好书,发掘后进 吗?   自那之后,我便在网络上安下心来。但时不时地,听见有人说起出书,我还 是会很向往。我虽然已经写了好几个MB的废话了,但对一个问题却依然没有答案: 网络所说的B,KB,MB,和米制该怎么换算,换算完了之后,和出版业说的八开, 十六开,三十二开又是怎么关系。对纸张媒体,我依然尊重,但对出版,却只剩 下这么点儿神往了。 ●              网上和网下               ·gomeisa·   很奇怪上网被看成一种时尚。我所在的地方,一个比较偏远南方小镇,人们 都把上网看成是值得羞耻的行为。这里,如果你问任何一个中小学生“你今天上 网了吗?”他会马上斩钉截铁的回答你:“没有!”即使他已在网吧里泡了一整 天,花完了兜里所有的钱。因为,他们都承认,也都理解,上网和逃学、打架、 考试抄袭等行为一样,都脱不了和“不检点”、“不道德”、“放纵”、“享乐 主义”的关系,都应是羞于对他人启齿的。   很多大学的网上论坛被封闭了,不知道学生们是否更安心读书,素质是否提 高,更关心祖国的命运、民族的崛起和自己的前途,至少在网上争排名没有那么 热切了吧。如果怀天下之忧,愤而不上网(什么网都不上),什么也不想干的话, 就多了一些休养身心的时间。就象没有课外活动,学生就没有理由不读书。   我读师范时没有计算机,工作了才学会了上网,很容易上手,不是吗?有一 位年轻同事经常教我一些东西,告诉我网上发生的事情,给我看他在网上发表的 文章。写得都很好,很理智,考虑社会问题很深刻,很替别人着想,完全不象他 在现实生活中所表现的那样,我很惊奇。文章的作者显得很健康,很向上,很激 进,不是我平时一直认为的那个怯懦和无能的人。他说他在网上很有影响力,受 到很多网民的推崇,但也有一些死敌。我为没有看出他另一面而震动,然而对他 更敬而远之了。他在网络上影响的人,都是象他自己这样的人吗?对同事,对亲 人,对身边没有上网的广大人民群众,为什么没有写文章时的那份耐心?他在网 上争的什么?他为他的信念做了什么?信教人士为了信仰,不畏艰辛,深入不毛, 不怕危险,而网络领袖周围那么多低素质的人却不能从他那里沾一点光。   以前课本中讲,“中国八亿农民,基本上还是靠手工劳动搞饭吃。”网上经 常读到为农民维权的文章,可有人真心实意的为了农村的改观做点什么?农民是 否真的不懂维护自己的权利?农村不停地考出大学生,我们那里也有。每年春节 都有人回母校看望老师,和同学聚会。我听过他们的一些想法。他们不忌讳谈论 钻营的技巧,不忌讳用粗鲁的言辞,经常表示对贫穷和落后的厌恶,对富裕和先 进的羡慕。他们表达的那种要出人头地思想基本上和大家一致,没有读过书的人 也是这样的想法。然而农民们更容易把思想变为行动。虽然他们很少读书看报上 网,他们的维权经验更丰富,就象生活在野外的动物,更懂得如何维护自己的权 利,从别人那里攫取更多。他们需要的是科学知识。他们很多敢当面骂村里的干 部,而大学生很少和学校领导正面冲突,多数不知道自己被剥夺了应有的东西, 就象笼养的动物。生物应该以自我为中心,这样在逻辑上和实际操作中才不会出 现混乱,才能更好理解各种现象。我们要坦荡地承认这一点,虽然理论上这样的 发展速度不是最快,但不妨碍各自发家致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有的人能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在网络上纵横是中国 大多数人的长处。现实生活中人们放不开,网络上允许放纵。很多人在现实生活 中对丑恶现象无能为力,在反对者面前不能有条不紊、理直气壮、口齿清晰地说 话,是大伙嘲弄的对象,而在网上条分析缕,拥有很多的忠实拥护者,一呼百应。   上网发文章看似主动的出击,实际上还是被动的展示,符合内敛的性格。自 古至今,很多搞文字工作的,不管搞文学还是写战斗檄文,他们的影响力都很小。 真正影响历史进程的是实干家,那些政治家,科学家和技术改革家。在网上守候 只是被动的做法,在其他媒体上抨击反动势力也一样。摆一张地图在面前,中国 九百六十万(现在好象多了一点)平方公里领土,十三亿(?)人口,网上好的 文字影响有多大?例如反伪科学,目的是什么?非得要破了对方的论点,在他心 中立起你的论点?和下棋一样,与对手在某一小处死缠,杀死它,和让正确思想 在其他广阔的土地上生根哪个更重要?科学上正确的论断,只要是能认真负责地 分析,都能辨别出是非。类似于是否应该敬畏大自然这样的命题,实在难以辩出 个结果。不同学识,不同职业,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经历的人都有自己的 体会,应该予以同情。敬神的官员也照样贪赃枉法,思想上反科学的人在实际上 对科学发展持宽容的态度。在网上论战的人们,大多数受了很好的教育,都接受 基本的自然科学理论,为什么不把这些普及到在科学上还处于愚昧阶段的大片土 地?同样是一美圆的投资,发达地区和落后地区的回报完全不一样,锦上添花不 如雪中送炭,人们对这样的群众工作有激情吗?现在民主思想深入人心,可是在 很多问题的争论上,大多数人都没有自己的意见。就象海面波浪滔天,海底依然 沉寂,海面上惊涛骇浪,搅动不了海底的宁静。在基层传播知识,不用多大能量, 也能象地震掀动大海,使荒漠生机盎然。   网上很多文字出于“憎”,目的是“杀”,男女老少知识分子披挂上阵。如 果大家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增加亲和力,注重团结,就象合拍的步伐摧毁大桥 (不包括自己(-:),产生巨大的能量。而网上的文字,虽然很多是发自内心, 但少了凝聚力,就象分子的自发辐射,没有被一个电磁场来同步,四面八方散射, 相位随机,不能产生激光。也象夏夜的萤火虫,这一只,那一只,一闪一闪地发 着自己的冷光,没有车胤的布囊,它们起不了作用。传播知识的文章写得太生冷, 远离生活,虽然营养很足,可是很多人的胃肠接受不了。现在的世界需要很多和 气热心,需要团结。要认清真正的敌人,贫穷和落后和造成贫穷落后的因素。   现实生活中,相同性格的人常常相斥。互为论敌的双方都一样地生活着,不 会有大的差别,也能成为好朋友。有时候,人们排斥一个人只是反对他的为人处 事方式,而不是他的观点,法庭上胜诉一方在庭下不一定受人支持。所以,衷心 希望知识传播者在传播知识时除了动口,还要多走路,多动手,不是扇论敌的耳 光,也不是打几行字,而是伸手去帮助正需要帮助的人,大家一起,为中华民族 崛起而奋斗。  ※※※※※※※※※※※※※※※※※※※※※※※※※※※※※※※※※※※ 本期编辑:古平 本期校对:虎子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太蔟、唐郎、肖毛、一华、亦歌、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 fang@xys.org,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 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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