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5/06 (第一三七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青青子衿                  § 断 章:青青子衿         §     ·断 章·                  § 【网讯】             § 后来那女子置身于其他色泽                  § 不再纪念弯曲的河道,和 【牛肆】             § 一只年幼天鹅弃世的血迹                  § (她被告知 罗 绎:有那样一种体验      § 西沉的永远是同一颗太阳 查维成:看心理医生        § 城市只不过是张巨大的婚床) 齐物论:精英的“个人主义”与   §         附庸的“集体主义”§ 我的双眼被那片雪地灼伤,至今 刘志勃:闲话“限桌令”      § 尚未痊愈,而天堂的炉灰却 秦大路:扪虱闲谈         § 反复飘落了许多年                  § 【丝露集】            § 青青子衿,我这么念给她听                  § 民歌手的诗作温婉千年 毛 深:诗歌:你与我的命运?   § 却依然无法面对临终者 何 典:有毒的地瓜        § 绝望的叩问,无法真正地 訾 非:远看天鹅         § 把羊群抚过的草原赶下大海 安昌河:冰火九重天        § (因此,                  § 海水从未在她的身体上苏醒) 【网里乾坤】           §                  § 她说 亦 歌:孔子的“仁”和“礼”   § “我需要的仅仅是一个盛水的器皿 吴小彬:失去家园的童话      § 来修补当年的青衣,你的海水 ——纪念诗人顾城 § 免不了被时间割伤                  § 那衣裳太旧了,亲爱的,我已不能 【网萃】             § 抱着青春爬过河流,任由一个少年                  § 多情的划痕 遮住整个天空” 习 习:黑白断片         §                  § 但我注定被此缠绕一世,在月色                  § 和风中叙事,面容憔悴                  § 青青子衿,词汇的平面潮汐涌动                  § 我的诗行依旧空旷,不得安生                  §                  § 脊骨的悲凉在城市中央升起                  § 无数个姓名开始游离,悄然退场                  § 当年的布景在泪水中枉然跌落                  § 随后,你消逝在一棵遗失年轮的                  § 树的边缘                  § 【网讯】∽∽∽∽∽∽∽∽∽∽∽∽∽∽∽∽∽∽∽∽∽∽∽∽∽∽∽∽∽∽∽ ◆ 下文摘自《时代人物周报》2005年6月13日的报道《你必须认识的五名网络 女红人》,记者陈黎、许青红、徐海屏。   木子美,竹影青瞳,流氓燕,黄薪,芙蓉姐姐。   她们的共同特点:1、女人;2、通过网络和传媒迅速蹿红的女人;3、给最 广大人民带来娱乐的女人;4、在网络上饱受苛责、诟病乃至辱骂的女人。   这样的归纳有点太过简单粗暴。毕竟,这五个女人是通过殊途同归的行为方 式,曾经或者正身处社会舆论的风口浪尖上。其中,木子美展现自己纷繁的性生 活,竹影青瞳和流氓燕展现自己裸露的身体,黄薪展现自己不算美妙的嗓音,芙 蓉姐姐则展现了自己另类的照片。   除了展现这一行为方式,五个女人还拥有品质上的共同点:自信、骄傲和勇 敢。木子美对自己的生活拥有自信,竹影青瞳、流氓燕对自己的身体拥有自信, 黄薪对自己的嗓音拥有自信,而芙蓉姐姐,则对自己的肉体和精神拥有全部的自 信。她们骄傲于这一自信,赤裸裸地展现于天地之间,面对着众人的挑三拣四、 看笑话、说风凉话。   不庸讳言,中国并不是一个男女平等的社会。唐宋元明清,社会对女性的要 求是:德容言工。简单概括一下,就是尊老爱幼、长得周正、会说话、能干活。 到了新时代,有了新标准,在打破封建束缚的同时,意识形态对女性提出了更高 而且更加含糊的要求:自尊、自爱、自信、自强。以之衡量,上述五个女人无一 符合旧时代的标准,无一不符合新时代的尺度。然而,这五个女人不仅没有成为 新时代的三八红旗手,而且将要被舆论的唾沫淹没掉、妖魔化。   一个错位,在五个女人、时代与舆论之间。表面上,五个女人与我们生活的 这个时代同步;实际上,这个时代与充斥于网络和媒体的舆论同步。   这个时代,有着世界同步的科技和交流工具,足不出户,看遍长安花,享尽 大千世界的诸多风流快活。然而,在这同时,我们有着落后于这个世界的道德评 判标准和生存方式与交往模式,横挑鼻子竖挑眼,党同伐异,他人的世界是我走 马观花的所在。   自然,我们可以说,社会进步了,现在已经不是封建社会,木子美等人不必 担心被石头砸死。然而,我们必须知道,社会进步得还不够——以网络和媒体上 的诸多口水为例。   一个现代的社会,必须容纳不同的生活方式,各种生活方式都能够在其中找 到存在的空间。或者说,由于生活方式的多种多样,现代社会才完整,才成立。 具体到个人,任何一个不触犯法律的人都可在这个社会行走,而不担心受到伤害; 同时,生活于这个社会的人,对不同于自己的生活,保持足够的敬意和距离,对 给自己的生活带来欢乐和益处的其他生活,保持一份感恩之心。   而在中国的当下,木子美等人成为大众茶余饭后的同时,也成为闲言碎语的 焦点;成为大众娱乐工具的同时,也被大众的道德和审美标准摈弃;在被谈论的 同时,也被诋毁;在被观看的同时,也被侵犯;在成为明星的同时,也被众人打 倒在地,再踏上一脚。那些津津乐道地谈论和评判的人们,那些出言无忌的人们, 那些从中享受到讽刺挖苦乃至诋毁他人的快乐的人们,幸福地生活着,自以为长 缨在手,真理在握,高人一等——而他们的快乐,仅仅是建立对其他人的轻视、 侵犯之上。这一快乐与幸福,廉价而且易碎,转瞬即逝。   相比之下,木子美、竹影青瞳、流氓燕、黄薪、芙蓉姐姐,她们的生活方式 和展现自己的生活之美的方式,却是弥足珍贵的,不易被摧毁。首先,她们展现 的是自己,美来源于自己而非他人;其次,她们展现的是真实的自己,美来源于 真实而非虚饰;第三,她们拥有充盈而且自足的生命力,不仰赖他人鼻息,不以 他人为自己的标准。她们,作为个人的她们以及她们的生活,才是这个时代正常 的一部分,是未来的方向,女性的样板。   掀起“芙蓉姐姐”的盖头   脱,还是不脱,是个问题。但是继一代强人“芙蓉姐姐”在网上急速走红后, 这个问题已然不存在了。如果你到现在还没有听说过“芙蓉姐姐”或“芙蓉教主” 的大名,只能说明你的娱乐精神太欠缺,按照老外常说的话,你真是需要“do your homework”!好在,网友已经奋不顾身地整理了一份“芙蓉教入门之初级 扫盲手册”,但这份手册中仍然有许多未解之谜。   “手册”开篇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偶像也有疲惫的那一 天。曾几何时,风靡天涯的酵母(郭敬明)……随着网友无情的喜新厌旧,渐渐 淡出了舞台。但这是一个人才辈出的时代——21世纪最不缺的是什么?人才!一 颗璀璨的新星在迅速席卷了中国至高学府北大、清华之后,终于在崛起,成为新 世纪年轻人的偶像,将娱乐的激情重又推上八卦的巅峰。她是谁?在水木清华, 任何一个明星和公众人物都盖不住她的风头,传说有5000以上的人同时在线等待 她“妖媚的pp”。   所谓“芙蓉教”,是八卦界一种调侃的说法,一个网络上的ID,必须具备令 人不解的搞笑元素和强悍或冷艳的气质,才可以成为万人拥戴或践踏的“教主”。 正像网友戏言:芙蓉一出,谁与争锋,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仅凭几张挺胸翘臀、偶尔露点乳沟、高难度姿势的照片,模糊不清的舞蹈视 频,配上自我赞美的文字,就能在网上狂飙突进,为什么?有人怀疑这是一起比 照片姿势更高难度的炒作策划;有人怀疑“芙蓉姐姐”子虚乌有,是一个恶作剧; 有人怀疑她是个疯子,急需看心理医生……   然而,见到“芙蓉姐姐”(原名林可,网名火冰可儿)的那天,所有的谜, 也许都解开了。林可,1977年7月19日生于陕西省某县,现供职于北京上地的一 家电子出版社,任图书编辑。参加过三次高考,三次研究生考试,北大是她的未 圆之梦,清华是她的第二个未圆之梦。   出名是不可避免的   以前发照片时,照片的意境让她想起了一个句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就把它当作照片题目,所以后来大家就叫她“芙蓉”,她说她也是素面朝天,个 性比较像。   时代人物周报:你自己知道你如今在网上是红人吗?   芙蓉姐姐:略知一二,说实话不是很了解。我只知道现实生活中大家都很喜 欢我,至于网络这种虚拟的世界,我没有多少机会去了解它。我周围的人几乎都 不知道我是芙蓉,再说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和正常人一样,有自己的平凡之处 和闪光点。网络中,有很多人自称是芙蓉的粉丝,他们大都很善意,甚至把许多 国家的国歌改编成《芙蓉之歌》。   时代人物周报:你知道网友叫你“芙蓉教主”吗?   芙蓉姐姐:知道,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大家也就是工作压力大,消遣一下嘛。   时代人物周报:你感觉这种现象正常吗?   芙蓉姐姐:我觉得我出名是早晚的事。我觉得无论哪个方面我都可以出名。 2003年我在北大未名论坛考研版上贴过一篇文章,上了十大热门话题,是关于求 学历程的,很多人很受感动,给我写信。知道有这么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女孩。 然后还写了“一路舞进北大”。我一直在求学,还有跳舞,给大家印象比较深。 所以说当时在北大已经很出名了。我在未名上发的帖子被很多人收藏。当时很多 人认识我,不是因为我在网上发帖,而是考研时我很勤奋,很多人经常在教室看 到我。加上非典的时候,我编了个健身操,教了不少学生。还经常在外面跳独舞, 见过我跳一次舞的人,都不会忘记我。在教室里很多人都给我写过情书,因为我 给他们感觉很勤奋。   时代人物周报:你是说你早就出名了,和网络没关系?   芙蓉姐姐:是的。在北大见过我的都知道我,网络只是让没见过我的人都知 道我了。   时代人物周报:你一开始就想出名吗?   芙蓉姐姐:没有,不想出名。现在我觉得出名是不可避免了。以前也有很多 机会出名,在马路上,公交车上,迪厅里都遇到过星探。一直不想出名,想靠真 才实学打拼天下。最后我发现出名是不可避免的。前段时间有些人要采访我,有 一些产品请我做形象代言人,我都没去,因为时机未到。   时代人物周报:什么时机?   芙蓉姐姐:现在除了为“考试吧”开一个专栏外,还想在舞蹈上有大发展, 具体计划不能透露。   时代人物周报:那组有名的照片最早是什么时候贴出来的?   芙蓉姐姐:去年9月在水木清华的贴图版。最早就是清水芙蓉的第一系列。 当时那套衣服和今天这套有点像,露点乳沟。   时代人物周报:那么多人贴照片,甚至还有贴裸照的,为什么你的照片转载 率这么高?   芙蓉姐姐:因为我原来就有名。我的照片有特点,眼神和别人不一样,我不 看摄影师。就像我跳舞时很投入,外界不存在,只有我自己。眼睛里不由自主地 流露出一种感情。在没有照片之前,我的文章和舞蹈很出名。现在以照片出名, 其实大家还没有听过我的歌,我也是很有潜力的。   时代人物周报:但你的脸部很紧张,也不笑。   芙蓉姐姐:因为我的五颗牙在车祸中撞坏了,我经历过很多事,我很少笑。   时代人物周报:你的姿势常人做不出来。   芙蓉姐姐:因为我是跳舞的人,腰身比较柔软,很多动作是无意识的。拍照 时没有故意摆姿势,都是朋友们抓拍的。我一般情况下都是挺胸翘臀的。我从小 就这样,再加上训练,其实你和我锻炼一段时间也会这样。   “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比我强”   芙蓉自述道:我那妖媚性感的外形和冰清玉洁的气质让我无论走到哪里都会 被众人的目光“无情地”揪出来。我总是很焦点。我那张耐看的脸,配上那副火 爆得让男人流鼻血的身体,就注定了我前半生的悲剧。   时代人物周报:你的求学经历很坎坷,中间还出过一次车祸。   芙蓉姐姐:我第一次高考时被别人利用了,上了一个很烂的大学。后来有一 个女孩同学劝我重考,我就想退学考北大,因为我基础好,高中时成绩特别好。 上了半学期后办了休学。我一定要考北大,如果考不上我就在一棵树上吊死。上 了一个复读班,我们校长都说我考北大没问题,高考前的一个晚上出了车祸,那 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路上一个人没有。我骑自行车,那么静的夜,如果有 车过来,我肯定能听到。我当时想今天晚上怎么这么黑呀,我得骑快一点,再就 没有记忆了。在医院时谁都不认识了,爱抓爱咬人。他们都说我疯了。撞的是脸 部,胳膊,腿也都断了,血几乎全换掉了。现在身上还有很多伤疤。我连我妈都 不认识了。我就知道喊着“我要高考”。最后去考了一门语文,是担架抬到考场 的。我就回原来的学校了,像狗一样,一瘸一拐地回到学校。   时代人物周报:上大学时,也像在北大校园里那样跳舞吗?   芙蓉姐姐:我大学的时候比较风云,但大家都不知道我会跳舞,我可以通过 不同的方式出名。大学时,是通过自己的长相、身材和气质。我刚进校的那天, 就轰动了全校,大家全知道我了。我长的特别白,眼中有一种绝望和无奈,觉得 这辈子都完了。无论我去哪个饭堂,人家都会跑过去,我在哪个教室上自习,人 家也都会跑过去。进大学时才八十多斤,我腰很细很软的。胸比现在还要大多了, 腰是一尺六,从后面看就一点点。   时代人物周报:可是你贴照片,很多网友觉得也不好看嘛,为什么说自己倾 国倾城?   芙蓉姐姐:因为我不上相。而且我生了很多年的病,皮肤不好,我能保养到 现在,已经很知足了。我以前确实很好看。好多同学都说我考研三年,把自己考 成黄脸婆了。   时代人物周报:以前有照片吗?   芙蓉姐姐:有,但都给别人拿走了。我大学时和同学拍过一张,底片他们都 不肯给我,自己留着。   时代人物周报:对你的舞蹈,看过的人是怎么评价的?   芙蓉姐姐:朋友说我是超级自信的舞蹈天才,特别投入。有一次去迪厅跳舞, 跳完了,好多人都在外面等我。我在公园时跳舞时,观众都很喜欢我,每天都等 我,我带一个小收音机,即兴跳舞。我是一个周围人越多跳得越好的人,我希望 一大片全是人,我就会跳得很疯狂。   我在任何地方,都是焦点中的焦点。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比我强。我觉得我 就是最强的,因为本来就是这样。但每次跳舞时我特别害怕,就怕别人把我比下 去。就像武林高手比武一样,但每次跳完之后,还是觉得自己是最出色的,没有 对手。我见过很多跳舞的人,比如挺成名的专业人士,我见过后,就对自己特别 有自信。我男友和朋友都让我参加“非常6+1”,说我可能会一夜成名。   时代人物周报:对网上那些负面的评论,比如有人说你是自恋狂,臆想症, 或神经病,怎么看呢?   芙蓉姐姐:这些没什么,因为要评价一个人,总要挑点毛病。他们觉得有些 事不是常人能做到的,就说我有病。但我在网上接触到的,基本都是喜欢我的人, 不喜欢我的受到我重视的人,我也会用无形的力量把他们拉过来。   时代人物周报:在性方面是很保守的吗?   芙蓉姐姐:是。我们家人都很保守,因为我害怕别人看重的只是我的身体或 脸蛋,我希望他们看重的是我的内秀。因为我的身体肯定会吸引很多人,但仅仅 是身体吸引的话,我觉得这样的爱情不会长久。   时代人物周报:你有一天会贴艺术裸照吗?   芙蓉姐姐:不会,因为我不需要脱光衣服,就能表现出我的气质。我是个很 自重的人,我绝对不会脱。   还是那个木子美?   在用身体写作方面,木子美和52个男人相关的《遗情书》,比之棉棉、卫慧 等“前辈”显然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木子美眼里,棉棉、卫慧之流都是小学生, 看了几部AV,读了几篇入门作,然后大模大样用身体写作,而她则用写实手法, 不断试探着道德的底线。   好像大家都希望我改变   成名后木子美依然我行我素,过着随意自由的生活,“一样的吃喝拉撒睡, 没有任何的特别”。   时代人物周报:你现在怎么解决生存问题?   木子美:我在北京做一份策划性工作,有固定的收入,过着朝九晚五的上班 族生活,平时还写稿、写专栏。   时代人物周报:除了工作,业余时间做什么?你的作品写实风格还会继续吗?   木子美:写写性爱方面、博客上的专栏。我是一个热爱生活、热爱现实的人, 我写东西还是会以写实为主,有些人喜欢虚构,我没有这个爱好,我觉得真实的 生活里就有很多可以发现的东西。   时代人物周报:你的新书《从良》出版了没有?听说有一家避孕套厂商跟你 合作,每本书附赠两个避孕套?   木子美:《从良》还没有出版,只是在网上连载。目前没有任何避孕套厂商 跟我联系,如果你有,可以给我推荐一个,聊一聊,看有什么好合作的。(笑)   时代人物周报:书名《从良》是不是意味着你的改变?   木子美:是不是大家特别希望我改变什么呀?(笑)我从小到大就是这个样 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动感情就动感情,想做爱就做爱,想换工作就换,我 是一个想到了就会去做的人,是一个有上进心的进步青年。   不要怕,我今天就没对你提要求   无论骂声多猛烈,木子美固执地坚持自己的做法,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刻意 去伤害谁。   时代人物周报:在你的作品中提到一些真名时犹豫过吗?想没想过可能会让 很多人不开心?   木子美:当时没有想太多,没有刻意要去破坏谁,或者伤害谁,也没有刻意 去制造恐慌,按照当时的状态,认为这样是真实的。肯定有人觉得不喜欢,有人 觉得无所谓,还有人告诉我,写了他之后,反而对他很有好处,帮助他了解了自 己,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因此讨厌我。   时代人物周报:要采访你,必须先和你上床;床上能撑多久,就给多长的采 访时间,你开出的采访条件曾经吓坏了很多人。   木子美:但我现在没有跟你开这样的条件啊!(笑)实际上我应该没有那么 尖锐,文字塑造的人跟真实的人有时候是有区别的,当时是因为我不想接受他的 采访,他继续纠缠,我就调侃了他一下,把他打发走了,这不是我接受采访的必 然条件。   时代人物周报:现在跟同事们的关系怎么样?男同事会不会有点怕你?   木子美:大家相处很和睦。我所在的部门是市场部,女孩子多,男士也是已 婚或者有固定女友的,我没有去骚扰谁,用不着怕我。   时代人物周报:对爱情还会向往吗?   木子美:我从来没有特别否定过爱情,也没有特别赞扬过,我觉得喜欢就喜 欢呗,也不用去歌颂。我一生的任务不是在寻找爱情,我没有这种使命感。   离经叛道是别人定义的   都说人是会变的,木子美也不例外,她曾经把“身体不可以写作,液体才可 以写作”作为口号,如今,她却不敢面对用身体写作这个说法。   时代人物周报:你认可自己的身体写作方式吗?   木子美:我怎么用身体写作了?(笑)我不是不承认,西方对身体写作的定 义是写性和自己身体感受的东西,就像搞研究,有昆虫学的,有人类学的,如果 我写物理,你会不会说我是物理学写作啊!作家写性题材,只是一个种类,没有 说有多特殊。   时代人物周报: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作品中的性是写实的。   木子美:我就是一个写实主义者,有什么好指责的呢?难道写身体就要受到 道德的谴责吗?身体和道德有什么关系?道德本来就是人设置的一个东西,而身 体是生下来就有的,写身体跟道德有什么关系?   时代人物周报:似乎你对自己所爱的人的要求还是比较高的,所以你不能容 忍他跟别的女人上床?   木子美:我对我爱的人要求高是因为我想对他要求高,没有说我是木子美我 就不爱任何人,或者完全就是一个外星人。他有他的行为方式,我有我的想法, 有时候不管希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但还是可能发生,所以容忍和不容忍没有什 么直接意义的。   就像我昨天看到的性学大师金赛的碟,他在研究同性恋的过程中,跟对方发 生了关系,妻子知道了特别难过,于是他跟妻子解释这种性爱的分离。后来那个 同性恋者到他家做客,跟他妻子聊得很投机,他妻子说,我很有兴趣跟这个人做 爱,金赛的反应也是蛮尴尬的。所以人在理性上认为一个结论是成立的,从内心 上能否统一是另外一回事,可能他本能的反应是,我感情上有点接受不了。   时代人物周报:觉得自己长得怎么样?能跟性感沾上一点边吗?   木子美:我长得挺像自己的(笑),广东人可能就比较娇小,皮肤也不怎么 好,基本上有地域特色。性感嘛,谈不上,平胸,也没有特别的女人味,但是比 较大方、比较直接。我对做一个特别有女人味的女人,兴趣不大。   竹影青瞳 我不是随便的女人   木子美出名了,竹影青瞳也出名了,都说不是因为想出名而出名;木子美走 了,竹影青瞳也走了,都说不是因为怕流言蜚语而离开。告别大学老师的身份后, 竹影青瞳说自己学会了宽容,学会了挨骂,而且让她得意的是,骂她的人越来越 少了。   我没有伤害任何人   对自己的成名,竹影青瞳说是媒体炒出来的。   时代人物周报:回过头来,怎么看自己成名?   竹影青瞳:我曾经用一个比喻说明——我的鼻子发痒,很想打喷嚏,于是就 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声音很响,震动了房间里的所有人,结果我就出名了。   时代人物周报:你骨子里是不是有想让人关注的欲望?   竹影青瞳:有,很多人都想成为焦点啊,都渴望被别人关注,但这不是决定 性的因素。   时代人物周报:这种形式的成名给你的生活带来了哪些改变?   竹影青瞳:主要是我心态上的变化,变得比较宽容了,有一段时间看到网上 那么多人骂我,自己很郁闷,后来慢慢跟网友交流多了,沟通多了,自己反而平 静了。其实我一直在探索除了身体之外的另一个话题,就是爱,一个人怎么会喜 欢另一个人?对我来说,爱是个难题,我的文字一直在表达这个渴望,渴望被爱, 因没有找到而绝望的那种心情。   时代人物周报:在批评与咒骂中,你最不能容忍的是什么?你的这些行为, 对社会而言,你觉得意义在于?   竹影青瞳:对我而言,没有不能容忍的,现在别人骂我,不会在我心中有任 何的影响。而且他第一次骂了我,我很温和地跟他说,之后他就不会骂我了。我 对社会还是有好处的,比如我在网上学会了去宽容别人,用温和的心去看待一切 不友善的东西,这样,对别人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其实也是潜在地告诉他们, 什么是真正的宽容,什么是真正的平等性。   我骨子里还是很正统的   竹影青瞳说自己的文字与现实有着巨大的反差,生活中,她不是一个喜欢乱 来的女人,也不会跟自己不喜欢、不爱的男人上床。   时代人物周报:在学校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好老师吗?   竹影青瞳:应该算吧,我的生活基本上都是循规蹈矩的,学生、同事看我都 是一个很严肃的老师,并不是那种放纵的形象,而是很标准的一个老师。   时代人物周报:在对爱的渴望上,你跟普通的女人有没有区别?   竹影青瞳:没有,我本来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应该说我骨子里面还是比 较正统的。   时代人物周报:你觉得自己能够找到可以爱你、接受你的人吗?   竹影青瞳:应该可以,能不能找到顺其自然吧!我现在对爱不像以前那么执 着了,以前觉得没这个东西可能没法活,其实爱就跟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的,看 你能不能体验到、感受到。以前我的视野很狭窄,认为世界上只有一种爱,那就 是爱情,其他都不是爱。如果我只把眼睛盯在爱情上,会失去很多东西,爱其实 无处不在。   时代人物周报:你想要的爱人是什么样子的?结婚后,你会在身体上为他从 一而终吗?   竹影青瞳:要长得很帅,要有共同的语言,不然没法沟通。不仅仅是身体, 我觉得心里面也应该这样,如果我爱一个人,我肯定身心都会为他负责。不过现 在社会这么复杂,有时候我自己都很迷惑,为什么那么多结了婚的人还要在外面 找情人,我觉得很困惑,不能理解。   生活是我自己选择的   当2003年底在网上贴出自己的裸照时,竹影青瞳就很清楚,这对她来说,将 意味着什么,于是,很快她就向学校递交了辞呈。现在她有了新工作,一天到晚 忙忙碌碌,甚至连双休都要加班,尽管让她感觉累,但很充实,因为这是她选择 的活法。   时代人物周报:现在你主要的谋生方式是什么?我看到你开办的“竹影青瞳 会所”网站上也挂出了收费阅览的公告,经营网站是否会成为你赚钱的手段之一?   竹影青瞳:现在在一家公司做文字工作,很忙。业余时间都在做自己的网站, 纯粹是一个爱好,根本挣不到钱,你想想,如果看东西要收费,有几个人愿意交 钱,我这样做只是方便自己作品的管理,过几天放一篇文章上去,达到更好的传 播效果。   时代人物周报:成名有没有带给你直接的经济收益?比如说有人请你出书、 广告代言之类?你敢不敢抛头露面?   竹影青瞳:没有。网络中的我和现实中的我有一定差距,生活中我很腼腆, 不像网络中那么出格、那么另类,生活中我太普通、太大众了。   致“流氓燕”于死地   “裸照风波”之后流氓燕拒绝任何采访,而风波之前媒体又不屑于为流氓燕 留一块版面,尽管那时她的博客已经风生水起。   2005年春末的“流氓燕”几乎是前两年木子美、竹影青瞳的集结。既有木子 美式的文字内容,又有竹影青瞳式的图片。在人们似乎对网络“性写作”审美疲 劳时,流氓燕制造了奇迹。   流氓燕在天涯社区的博客点击率原本就在前列,5月11日晚10点,她张贴出 自己清晰的半身裸照,次日上午10点又贴出自己的全身裸照。任何可以想象的辱 骂讥讽伴随着同样数量的肯定赞赏,令天涯的服务器几乎陷于瘫痪。   不像木子美在漩涡中那么淡定,也不像竹影青瞳般“懦弱”,不到一星期流 氓燕从欣然到愤怒,终于在5月18日发出公告:“因我的相片风波已波及到我的 网下生活,我已通过网络向海南省公安厅提出网络申控,请求天涯社区清除对我 造成侮辱的所有文字,并提供对我进行攻击的IP地址。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好朋友, 如果再往下发展,你们无疑是想致流氓燕于死地,我会以死来惩罚那个无耻的× ××的!”   终于“流氓燕”这个ID被注销了。流氓燕说注销的理由是“骂人”,“因为 骂人被注销是不需要被通知理由的”。   流氓燕告诉记者,这场风波中她最无法容忍的是《海南特区报》刊载了她女 儿的照片。原本女儿和她不在一个城市,“老师并不认识我,也对女儿没什么伤 害。可是公布女儿的图片,女儿就惨了。”   流氓燕说自己还要写日记,还要拍裸照,也同样还会发在网络上。不过这一 次,流氓燕不再是出于好玩,“我决不让别人说我是‘儿子’(意同方言中‘孙 子’)。”   留住青春还是出卖青春   流氓燕,湖北人,现居广西南宁市,职业是医药代表。   从2001年26岁开始,流氓燕喜欢上了写博客。用文字“宣泄内心的某种渴 望”,“与文坛无关”。   此前,流氓燕也经常在网上发布自己的照片,在其个人网站首页,始终有一 张清晰的正面照片。流氓燕绝对不是美女,曾肆无忌惮地发布各种甚至是难看的 照片,比如很多人都熟悉的一组抽烟的照片。因此当有人指责其裸照为色情时, 流氓燕从容应答: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依靠情色来长久地吸引一些网友,我无 意勾引任何人。”   流氓燕的任何一句话,可能都存在被批判的潜力与空间,但她无可辩驳地说 过,“几张并不色情的人体裸照便让中国所有论坛吵了个沸沸扬扬”。对于她的 裸体照片,公认的评价是“皮肤已经松弛,臃肿的胳膊和臀部能掩饰住乳房的下 垂,但是乳头依然挺立,像极了她在天涯的位置”。   最初面对“色情”的指责时,流氓燕辩解说“想留住青春”。大家不约而同 反驳:“这是留住青春还是出卖青春?”   如同过去两年对木子美与竹影青瞳一样,这种指责的潜台词其实针对的是这 三个女人网络行为的功利性及其既得利益。   “网络这个东西真的是很奇怪,一夜以前你可能默默无闻,一夜之后你却可 能成为众人津津乐道的焦点。而这一切的发生,并不需要你在生活中刻意去做什 么,只要你找点时间找点空闲常坐在电脑前打点出位的文字,再或者卖弄点风骚, 实在还不行的话,来个一脱到底,包你一炮走红一夜成名。”“这也就是为什么 女性在网络上可以比男性成名快的另外一个原因。因为在网络上女性比男人可以 多出卖一样东西,那就是身体。”   拍死她还是红死她   在流氓燕博客的链接中,“寻找生命的色彩”在5月25日的日记中写道: “博客上相互加链接是很普遍的,一个叫流氓燕的女士要求和俺交换一下博客链 接,说她博客刚刚开张,需要些人气,俺是好人,加个链接又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情,就同意了。加好链接去她博客一看,8次点击、1篇博客,一看就知道是刚刚 写博的新新人类。后来因为忙就没有去看她的博了,昨天老胡在论坛发了个帖 ‘流氓燕让天涯服务器瘫痪了’,俺大吃一惊,这流氓燕是不是加俺博客的流氓 燕呀?曾经木子美让中国博客网服务器瘫痪,竹影青瞳让天涯博客服务器瘫痪, 这个流氓燕竟然也会?赶紧打开流氓燕的博客证实一下,也就一个月时间,已经 18000多点击量了。木子美第三诞生了!”   当记者向流氓燕求证这篇日记中的“流氓燕”是否是她的时候,流氓燕始终 没有回答。   伴随着流氓燕的“死亡”,木子美“新生”了。一边写着好似后续报道一样 的《从良》,一边就职博客中国市场部,同时在blogbus上继续写自己的性爱生 活,但是再也没有人干涉。博客中国对木子美示好,似乎确立了木子美的“合法 地位”。好像黑社会洗钱一样,一年时间,木子美就被洗白了。“洗白”之后, 木子美就是一个真正的“名女人”,你只能羡慕,不能再像两年前那样鄙夷。这 也可能是很多人对流氓燕不安的缘故。或者现在拍死她,或者咬牙切齿于她在未 来浮出水面的现实。   流氓燕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身份——单身母亲。流氓燕希望女儿像她一样坚 强。“我怕她被人欺侮,所以从小教她特别狠。在托儿所打架输了,回来是要挨 我骂的。”   “雨燕单飞”是“流氓燕”前身。刚从家乡出来的时候,流氓燕觉得自己像 “书呆子”。之所以转变为“流氓燕”,她自己解释为“人生的压抑与渴望,让 我疯狂”,这种转变其实不算是力量的驱使,是呐喊之后的疲倦,也是挣扎之后 的一种妥协。   作为30岁的女人,不管是在网络上,还是生活里,流氓燕说自己一直很自信, 很张狂,然而骨子里,她对自已很不满意。“外在的条件是父母所赐,我无权指 责,自身的素质,就不能怪罪他人了。我很反感自已的是永远不能改正的两点: 不够优雅;凡事不能有始有终。”   “红衣教主”黄薪   5月22日下午,超级女声成都赛区海选第二场。几乎接近结束的时候, 0508469号参赛选手黄薪的出现,惊醒了已被冗长而雷同的“女声”们以及无休 止的贴片广告揉搓得昏昏欲睡的观众。   黄薪一身火红色紧身皮衣,唱的是《我热恋的故乡》,比赛视频在网络上很 快成为下载率最高的视频之一。评委科尔沁夫回忆当时现场的感觉就是“突然就 懵了”,懵过之后立即给了黄薪“通过”。   戏剧性的表演已经不能令评委套用针对其他选手的标准要求黄薪,歌手顺子 与常宽也都不约而同让黄薪晋级。然而这对于超级女声成都赛区负责人易骅而言, 是个不小的难题,无论怎样娱乐,这毕竟还是一场比赛,是比赛就一定要按照规 则操作,三位评委显然没有对黄薪采用规则内标准。   科尔沁夫坚持认为黄薪拥有充分的资格晋级比赛,于是赛后他拿着网络上对 黄薪的各种消息找到易骅,考虑到超高的关注度,节目组最终接受了评委的建议。 5月26日黄薪得知自己从4万多参赛选手中获得了50强的名额。   黄薪出生在绵阳城里的一个“梨园世家”,父亲是绵阳城里有名的川剧导演, 爷爷和妈妈都是川剧演员。黄薪3岁时就开始学习川剧,14岁登台表演。在去年 热播的四川方言电视剧《王保长歪传》中饰演“大嫂子”陈曼曼,这是一个“数 得上来的角色”。   不过目前37岁的黄薪,其名片上显示的身份是销售太阳能电池板的绵阳创能 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自觉“年龄超标,个子小小,小腿粗粗,胸部平平,只有 脸蛋还将就”的黄薪为了排遣生意上的不顺,同时也是好奇于这种“零门槛”的 比赛方式,便从川剧团借了那一身令她“一战成名”的红色皮衣,在秘书的陪同 下开着自己的捷达从绵阳赶到成都参赛,这辆车后来被演绎成一辆“红色敞篷宝 马”。   比赛时,黄薪嗓子里的息肉已经有两个多月,因为生意忙一直没有去做手术, 事后黄薪告诉评委自己知道肯定唱不上去《我热恋的故乡》。科尔沁夫告诉记者 依照黄薪的川剧功底,降个调很容易就能唱出来。不过黄薪觉得去一次不容易, 一定要唱上去, “万一唱不上去,我就解释一下,然后走人”。没想到常宽把 她“拽”了回来。   科尔沁夫说,黄薪的舞台表现力一流,这是做歌手做艺人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但她和孔庆翔不是一回事,本质上不可比。最大的差别在于孔庆翔不会唱歌,跑 调跑得乱七八糟的,他吸引人的可能就是那种态度。黄薪基础挺好的,不跑调, 就唱歌而言,黄薪不差。   “保留黄薪是一种可能性。‘超级女声’今后往哪儿走,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本质上这就是一个电视节目。能做多久?三年、四年肯定就要变,否则你的生命 力就有问题。” 【牛肆】∽∽∽∽∽∽∽∽∽∽∽∽∽∽∽∽∽∽∽∽∽∽∽∽∽∽∽∽∽∽∽ ◆             有那样一种体验 ·罗 绎·   一   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评宋诗“爱讲道理,发议论,道理往往粗浅”。 不幸的是,我对中国古代经书中的微言大义的说理,一向持同样的态度,没有一 点恭敬。而对长于思辨的西方哲学则十分欣羡。常恨在亚里斯多德于两千多年前 创作《物理学》时,我们的思辨哲学还停留在“白马非马”的水平。也难怪,小 时侯无所不读时却无书可读,长大后有书可读时,书店社科架上已放满了译著, 如“西方名著译丛”,或金观涛主编的那套白皮书之类。所读的书,起初不分科 目,什么都读,即便是小说,也觉得译过来的有味。然而读着读着一个明确的目 的逐渐清晰起来。读一门学问是为了解除对那种学问的神秘感。解除神秘的标准, 那时的我大概难以说清,但用今天的一句术语却不难,就是对一门学科要了解到 这样一种程度,以至于可以说,“剩下的只是技术上的困难了 (what's left is only technical)”。文艺科目除外。因为是学理工的,所以首先被解除神秘的是 物理,化学类。其他如天文地理之类更不在话下。数学虽是理工科的,却在数学 基础的问题上纠缠不休,于是读了点罗素,又读了点维特根斯坦,又读了点康德, 又读了点布尔巴基,这才罢休。   二   读哲学,不能不遇到黑格尔。听我们班的一位同学讲,他曾一手捧着复习资 料,一手捧着黑格尔的《小逻辑》,就这样度过了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学期。我于 是也买了一本《小逻辑》。谁知读起来却是货真价实的天书,不知说些什么。玄 的东西哲学里尽有,却不一定难,如“我思故我在”,说的是人纵然怀疑一切, 总不能怀疑他在怀疑吧?意思很明白。黑格尔的哲学,即使借助于后来哲学家的 解释,也十分困难。我私自猜度,那位同学之读《小逻辑》,除了为求知,或许 还有别的原因。因为即使哲学家们也猜不透黑格尔。有一位写黑格尔,书名就叫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一个解读》(A Reading of Hegel's Phenomenology of Spirit),明摆着还有别的 “解读”。我只好把神秘的黑格尔搁下。   而我所不屑的微言大义的经书,不知不觉地在我眼中也戴上了一层神秘的面 纱。这并不奇怪。我对分析哲学已然了无兴趣,对被之取代的传统哲学感兴趣乃 是自然的事。对与思辨哲学几乎背道而驰的,讲究直指人心的中国传统哲学,产 生一种回归心理,也是自然的事。   林语堂说过,如果中国传统文化中只有孔孟之道,没有老庄哲学,身为中国 人他会感到惭愧。而既有教人修齐治平的儒学,又有教人清静逍遥的庄老,中国 的文化传统从开始便呈现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高度融合。我终于在自己的文 化传统中找到了真正让我心仪的内容。这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事。而我的生活内容 也起了极其深刻的变化。我相信,每个人在经过自己的勤奋努力后,终会达到一 种融会贯通的境界,一种无拘无束的境界。我轻而易举地变成了一位素食主义者, 至今已逾六年,因为我相信某种程度的清规戒律乃是通往精神自由的必要途径。   我所作的努力,与古人的“程门立雪”、“断臂求法”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别的不说,这爱看书的毛病始终改不掉。这在修行的人看来,是犯了“书痴”, 未过“书本关”。但就这么边读边想边悟,忽然有一天觉得,黑格尔的哲学,必 定也是起源于对融会贯通的境界的追求,或者说是对“天人合一”的境界的理性 的阐述。带着这样的期待,再重新去读黑格尔,竟然有一种冰消雪化的感觉。黑 格尔的确是在构造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不过他要在这种最高的境界里,对人类 所历经的各种意识的形态 (shapes of consciousness),如斯多葛主义, 犬儒 主义, 启蒙运动,以及近代的科学等等,凡是在他看来有重要价值的,或对他的 生活曾经产生过重大影响的,进行一次全面的综合,并用辩证法来揭示各种意识 形态出现的必然性。他试图对人类所有的活动,对宇宙万物,精神的物质的,都 给个说法。他所构造的哲学大厦辉煌无比。后来的很多哲学家,譬如尼采,认为 以人在宇宙中的渺小地位,这样的努力未免有点傻气。   我读黑格尔时,却对他的努力肃然起敬。黑格尔是一位严肃的求道者。一个 人如果志在求道,他个人的收获就不能用他的哲学是否正确来衡量。对别的求道 者来说,他的哲学是否正确更在其次,重要的是在读他的书的过程中,求道者是 否获得了丰富的启发和体验。   然而很快地,一件事的发生让我认识到,黑格尔对文化史,对意识形态,对 宗教活动的辉煌的综合,漏缺了一个重要内容。   三   十七年前,大学临近毕业时,我突然留意起一个女孩。那女孩少年天才,形 容举止也说不出的逗人喜爱。我于是找个时间给她递了一两本书,其中一本是《 图林传》,另一本已不记得了。计算机原理对我来说曾经有些神秘,所以不知什 么时候买了那本《图林传》。我的举动毕竟是太冒失了,因为后来女孩不愿自己 把书还我,托了老师还。后来就毕业了。   不久前,我在闲逛网页时,不经意的看到一篇文章的标题,叫《一个牧羊女 孩的梦想》。我心中一动,便点击了那个标题。出现在屏幕上的正是长大了的女 孩。我顿时开始一种无法言说的体验,而且持续不衰。   我之所以认为黑格尔的综合有点缺失,是因为我历数黑格尔所超越的意识形 态后,仍不知道应该把我经历的这种体验放在何处。我相信,这种体验对每一个 文化的形成和发展,都有很深刻的影响。但这种体验,在哲学的范畴里,不像是 一种概念活动,而更像是一种知觉活动(perception)。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 学》里,只用短短的几页就超越了感觉确定性(sense-certainty)和知觉, 进 入对理解(understanding)的分析。如果在黑格尔看来,这种体验只是一种 perception, 还没有上升成为自我意识的一种形态,那在他的需要超越的意识的 各种形态里找不到这种体验的位置,也就可以理解了。如果真的只是一种 perception, 那这种体验的强度一定因人而异,就像有人善于听音,有人善于辨 形。也许黑格尔从未有过这种体验,也未可知。   这种体验,据我对神秘主义的了解,和神秘体验有类似之处。神秘主义,在 黑格尔的体系中,当属于对宗教的论述。可在他的《精神现象学》中,他用优美 的文笔描写了古波斯的拜火教,印度泛神论,古希腊的艺术崇拜,可这些都与我 说的那种体验不相关。   四   在科学昌明的现代社会,科学不但主导了人们的物质生活,而且也大量介入 人的精神生活。两年前看到一篇科学报道,说加拿大的科学家用物理信号刺激实 验对象,发现刺激的部位和实验对象自述的主观体验有直接的,可重复的联系。 比如,有一种特定的刺激总会让对象事后回忆时,觉得神灵曾经光顾。这类实验 的科学价值毋庸置疑。但有一种普遍的倾向,认为一种体验一旦被科学手段揭密, 其价值也就消失或降低。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在他的《多样化之宗 教体验》(The 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s)一书中称这种倾向为 “医学唯物主义”(medical materialism)。佛门中久有“一具臭皮囊”之说, 以转移佛门弟子对身体的过分关注,可算是 medical materialism 的早期的例 子。詹姆斯在他的书中对medical materialism 作了十分中肯的剖析。   Medical materialism在今天的文化环境中大概会被看作一种典型的科学主 义(scientism)。网上很多人在批评科学主义,可也有人说所谓的科学主义压 根就不存在。批评者如果对科学方法了解不够,一不小心就会被送上一顶“文科 傻妞”的帽子,——这是闲话。我想说的是,以我的理科的底子,medical materialism对我毫无影响。或许有一天,科学会把我经历着的这种体验,从细 胞到大脑来一个通盘大揭秘,但这丝毫不影响这种体验的价值。我的道理很简单, 科学是科学,价值是价值,如果价值由科学判断,谁来判断科学的价值?   五   中国民间流传着许多关于仙道的神奇传说,比如提篮观音的传说,达摩祖师 面壁九年的传说,八仙过海的传说等。一般人听了一笑而已,从不当真。在佛, 道的经典中,这些被称为道术或法术,虽然少有提及,却也从不轻易否定。印度 的《瑜伽经》(Yoga Sutra)中还煞有介事地花了专门的篇幅列举了长期修行的 人可能会出现的特异功能。不论中国还是印度的典籍,凡被视为正宗的,有一共 同点:神奇现象即使是真的,也没有多少价值,不值得追求。   我大概悟性低,对此一直大惑不解。一个人可以不信这种神奇的本领,但若 信了必当心向往之,怎么可能又说是真的,又说没有价值?   然而从我看到那个长大的女孩的时候开始,这个困惑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因说起来也简单。一件东西的价值高低,要看拥有者的富有程度。修道者 的最高目的是证道。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试问道是何物,直叫人生 死相许?全真教首徒马钰有这样的描述,“故天有时而崩,地有时而陷,山有时 而摧,海有时而竭,凡有相者,终归于坏,为道成者,神与道合,永却无坏。” 我猜想,这样的道,就是印度人所说的“瑜伽”的境界。其价值,印度教的经典 《Bhagavad-Gita》中说的至为明白:“在其中,他找到了只有借助于智慧才能 体会到,感官所不能企及的至高无上的欢乐;达到了这种境界,则大千世界中更 无他物值得去追求;立足于此,则对他来说天下不复有悲哀。”(That in which he finds this supreme delight, perceived by the intelligence and beyond the reaches of the senses, that on gaining which there is nothing further to gain, wherein established he is not shaken even by the heaviest sorrow, let that be called yoga.)   神与道合的境界究竟什么样,我不得而知,但我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佛道典 籍中论及道,法,术时,总是以道为尊,以术为末。   而且我隐隐觉得,道所孜孜以求的,就是要实现对那种伟大的体验的超越。 两种体验,唯其如此仿佛,故而冰火不容! ◆             看心理医生 ·查维成·   我一直对心理学感兴趣,来美国读书学的是心理咨询专业(mental health counseling),希望毕业后当名心理医生或心理咨询专家,分析人的行为举止, 为人们解除精神上的痛苦。再说这职业也符合我的性格,我这人乐于助人,喜欢 跟人聊天。但由于财力不足,不得不中途忍痛割爱,改学有奖学金的、不太好找 工作的康复咨询专业(rehabilitation counseling)。成为心理医生,化为一 个永远不能实现的梦。为此我常感到遗憾。   一日我在家闲得无聊,脑子里萌发出看看心理医生的念头,假装成病人,跟 心理医生谈谈话,肯定会有些收获的,不能肯定的是收获的大小。最近常听说有 人患抑郁症,如果我能从心理医生那里悄悄学几招,并结合以前学过的书本知识, 以后跟人谈心,闲聊中就能帮助人、开导人,说不定还能救人一命。那多好,胜 造七级浮屠,花点钱也值得。几天之后我就把想法付诸实施了,哼着《智取威虎 山》里的“迎来春色换人间”上路,犹如侦察英雄杨子荣打虎上山,里应外合捣 匪巢。“为剿匪先把土匪扮,似尖刀插进威虎山……”   根据在电话里约好的时间,我来到亚特兰大一家心理诊所。接待我的是位中 年女秘书,东方人,说一口流利的美国英语。填完一些她递给我的表格后我就坐 在等候厅静候。不大一会儿,我被请进医生办公室,耳边仿佛响起:“三爷有令, 带溜子。”   医生看上去约有六十岁,虽然长着座山雕似的鹰钩鼻子,但笑容还是挺和善 的,银白色的头发梳得很亮。他跟我热烈握手,像一见如故的老朋友,同时面带 职业微笑上上下下仔细大量着我这位病人,试图从我的外表捕捉一些心理不健康 的人所具有的特征或者蛛丝马迹。他个头高大,至少有一百九十公分。我不得不 仰着头跟他说话,很不习惯。   他请我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坐稳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壁上的一张 毕业文凭和一张资格证书,我情不自禁地抬头疑视,像座山雕见到了朝思暮想的 联络图一样,但可望而不可即,无人会献给我,献给我也没用,我这辈子是没指 望弄到那两张纸了。美国这地方看重文凭证书,轻自学成才。贴在墙上的这两张 纸是一种展示,无声地说服来访者:此人是这方面的专家,值得信赖,你找对人 了。我特意留心了他硕士毕业文凭上的时间:二零零一年五月,比我还整整晚一 年。一个看上去行将退休的老人毕业才三年,他以前是干什么的,我暗自问自己。 后来又一想,这么大年纪拿文凭不容易,学的东西记不住多久,我深有体会,不 禁对他肃然起敬。   靠墙的一个角落有个书橱,上面摆着几本厚厚的参考书,旁边一本《圣经》 格外显眼。他可能双管齐下,不但提供心理安慰,还提供精神安慰。一张镶嵌在 镜框里的彩色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显然是医生和他太太的合影,那东方女人 挺面熟的,小巧的身躯紧紧偎依在丈夫怀里,像只羊羔倚靠着骆驼。会不会是中 国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东方超市,亚洲广场,中文学校,华人教堂,还是某家 中国餐馆?等会儿有机会问问看,心理医生总是尽可能多地从病人那里了解情况, 他也一定会想方设法从我这里了解情况,以便提供咨询。我不是真正的病人,是 来学习的,应该了解一些我感兴趣的事情。   他先跟我闲聊,问我是哪里人,我告诉他我是中国人之后,他说他妻子也是 中国人。教科书上说医生应当首先与病人建立一种友好的、相互信任的关系,以 便病人毫无保留地把心里话掏出来。看来他在跟我套近乎,以前在国内我常以老 乡、校友、同姓等名义跟人拉关系,只要曾在江西生活过、工作过、战斗过、学 习过、下放过或劳改过的我都认作老乡,只要跟我同姓的我就说几年前曾是一家 人。他告诉我他曾到过中国,会说一些中国话,并说了几句没有声调的普通话给 我听,我强忍着没笑出声来,夸他中文讲得好,他反过来夸我英文好,带伦敦音, 这倒是句实在话,因为我们那时候用的都是英国的语音教材,像“林格风英语教 程”,“Essential English”, “新概念英语”等。接着他说我是第一位光顾 他诊所的中国病人。我说作家写的第一本书叫处女作,既然我是第一个中国病人, 那应该称作他的中国处女病人,太太的老乡加处女病人应该在收费上有所优惠。 他笑着说可以考虑。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据我所知,咱们大陆来的中国人一般不看心理医生,有事跟家人或知心朋友 谈。我明知故问,问他为什么没有中国人光顾他的诊所,他说这可能是文化上的 差异,还有语言上的障碍,不过他充满信心,认为亚特兰大地区的华人越来越多, 随着华人不断溶入美国社会并接受西方文化,信心理咨询的华人定会越来越多, 因此,心理咨询的华人市场前景远大。   过了一会儿后,他摆出言归正传的架式,扫了一眼我刚才填的表格后,抬头 问道:“今天什么把你带到这里来?”他这是婉转地问我有什么毛病。我琢磨着 如何告诉他,心里有些顾虑,怕他把谈话内容告诉他妻子,他妻子万一说给周围 的中国人听,一传十,十传百,那就会影响我的声誉,谁还会找一个心理不健康 的人教太极拳,再说教太极拳的人居然会有心理毛病,学它还有何用?他好像看 透了我的心思,补充说,“我们之间的对话都是保密的,除了上帝之外只有你我 两人知道,没有经过你的允许,我不会把谈话内容告诉任何人,你可以敞开心扉, 畅所欲言,把一切情况都告诉我。”教科书上都这么说的,我曾经学过,他在骗 外行。但我既然来了,就得像个病人,我说我问题太多,不好意思说。他说人人 都会生病,有的患心脏病,有的患糖尿病,有的患艾滋病,患精神方面的疾病同 患那些病一样,很正常,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朗诵台词 似地说,“作为一个外来移民,我整日为生活奔忙,生活的压力使我感到疲惫不 堪,我整天无精打采,萎靡不振,情绪低落,心烦意乱,觉得生活很艰难,且毫 无意义,毫无目的,挫折一个接一个,这使我忧虑重重,忧心忡忡,常感到空虚、 孤独和绝望,因此我常想自杀。”我一口气列举了抑郁症的许多症状,看他怎样 为我提供心理咨询。咨询理论有诸多流派,看他用哪种。   他认真地记录,写完之后抬起头来注意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与他目光相对, 特意不把目光移开,还特意不眨眼,长时间地盯着他的眼睛。双方都不让步,就 这么互相紧盯着。他终于让步了,把身子往椅子背上靠了靠,使劲眨了眨双眼, 又翻了翻白眼,然后开始说话:“其实每个人都觉得生活艰难,都有感觉压力大 的时候,正因为如此,它才是挑战,才有刺激,才令人兴奋。你应当有勇气向生 活挑战,有勇气向生活的意义挑战,决不要向挫折投降、向困难投降。如果什么 事都那么一帆风顺,生活岂不是太枯燥乏味吗?”   “我喜欢一帆风顺,我们中国人都喜欢祝愿别人万事如意。”我故意说我们 中国人,看他怎么处理文化差异给心理咨询带来的困难。“那只是一种祝愿,是 一种虚拟语气,实际生活中是不可能的。你们中国人还喜欢喊这个万岁,那个万 岁,其实一切都是暂时的,什么都不能万岁。”   我点了点头,没有作声。这些话我都会说,用不着花钱花时间到这来听他说。 他稍微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生活中诸事不顺容易使人产生忧虑并不奇怪, 许多心理健康的人都有忧虑,这并没有什么不正常,忧虑其实是人类的一个基本 特点,它是成长的动力,潜在而又强大,没有人能避免它。虽然我们并不欢迎忧 虑,但它却是我们为成长和发展而付出的代价。我们都是自由的,有权作出各种 选择,当没有明确的准则,不知结局如何时,我们就容易产生忧虑。自由和忧虑 就像一个硬币的两个面,当我们自由地探索未知领域或世界时,我们失去安全感。 避免忧虑的唯一方法是:不冒险。那就是说,投降,放弃选择的自由。许多人没 有达到他们应该达到的人生高度,就是因为他们的怯懦,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意 识到自己的潜在能力,就逃跑了,就被忧虑包围并击倒了。存在的忧虑,说到底, 是自由选择带来的,有人把它叫做自由的晕眩。”   他看了看刚才的记录,停顿片刻后继续说,“至于生活的意义,那就看你怎 么看待,生活本身并没有什么积极意义,全在于你去创造,去发现,去寻找。当 我们在一个常常是毫无意义的,甚至是荒谬的世界上奋斗时,我们向价值挑战, 向我们从未挑战过的价值挑战,我们会发现自己新的一面。我们试图调解新我和 旧我之间的矛盾和差异,这样一来,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创造了我们的意义。”这 些话听上去似乎有些空洞,我需要他具体的帮助,指导我如何寻找发现生命的意 义。“怎样才能找到生命的意义?”我迫不及待地问。“条条道路通罗马。”他 继续道。“许多途径可以帮助我们找到生命的意义,通过工作,通过爱,通过帮 助别人,甚至通过受苦受难。”我说我没有工作,没有爱,没有能力帮助别人, 倒是常常厚着脸皮找别人帮忙,唯一拥有的就是受苦受难。“通过受苦受难能找 到生活的意义?”我装着满腹狐疑的样子问。“对,通过受苦受难。它是成长的 根源,如果我们有勇气经历苦难,我们就能从中找到意义。我们在苦难面前所采 取的正确立场可以将苦难转变为成就。经历了痛苦和绝望,并理解它们给我们带 来的意义,我们就能把生活中消极的一面或多面转变成胜利。”我默不作声,全 神贯注地等待他的下文。但是,他却突然转移话题,问我什么时候开始产生的自 杀念头。我说二十多天前。他瞪着眼睛看着我,极力隐藏内心的惊讶,仿佛在打 量一个患上绝症又不想让对方知道的人。他定了定神,然后问我打算怎样自杀。   教科书上说如果心理医生得知病人想自杀,应该直接了当地询问病人想以何 种方式结束生命,以便采取有效措施来阻止病人自杀。我压根儿就没想自杀,为 了应付他的刨根问底,我把七年前初到美国后由于走投无路而萌发的自杀念头挪 过来,说我想去旧金山,从高高的金门大桥上纵身一跃,身体还未触到水面,人 已失去知觉,随后毫无痛苦地溶化在如画的景色中。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他用平静的语气问道。为避免今后可能发生的无休 止的电话打扰,我说明天一大早就出发。“怎么去?”他追问。“开我那辆破车 子去,一路上想开就开,想停就停,开开停停,停停开开,我要饱览美国的大好 河山,要把那壮丽景色彻底看个够。”“你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他嘴里突然 迸出一句中文,笑着问。   好,在这种时刻他还能笑着说这么复杂的中文,那我就不客气了。“那地方 是千山之祖,万水之源,风景秀丽,雄伟壮观,山峦起伏,群峰连绵,苍松翠竹, 古树参天,珍禽异兽,布满深山,急流瀑布,彩虹飞泉,江山多娇,气象万千。” 我一口气把中学时代说的相声台词给背出来了。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连连摆头 说听不懂,用英文问我刚才说了些什么。   我一时没想起相声台词用英文怎么表达,就说是想起以前的一段中文笑话。 他竟然相信了我的话,还要我多听笑话、多讲笑话,说这对调剂我的情绪有极大 的积极作用,并推荐我去当地图书馆借阅一些笑话集。   最后他叫我注意饮食营养,加强体育锻炼,多晒晒太阳,经常跟人聊聊天, 别忘了放声大笑,永远保持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他还说我若对信仰有兴趣,星 期天有空不妨去教堂坐坐,与教会的兄弟姐妹们谈谈心对我改善情绪有帮助。我 实话告诉他我来美国后读到的第一本书就是《圣经》,那本书一直跟着我在美国 四处漂泊,现在还在我家卫生间,每天蹲马桶我都要读好几段。听到这话他先是 一笑,然后眼睛一亮,说,“上帝给了你生命,这是他给你的礼物,你可要好好 珍惜;你把自己打造成什么样的人,将是你给上帝的回礼。”我说,“好,我一 定尽量给上帝一份回礼,决不辜负他老人家的殷切期望。”他怀疑地看着我,说 从未见过像我这样的病人。看来他还是颇有眼力的。   他还说了一些话,可惜我没记住,后悔没带笔记本,像论述孤独那段话,只 隐隐约约记得他说人最终都是孤独的,我们只有独立站稳并从自身找到力量,才 能真正站到别人身旁,才能与人建立相互帮助的、富有营养的关系。不管怎样, 此行不虚,下一步是把“情报”送出去。回家的路上,我高高兴兴地哼着“几天 来摸敌情收获不小……”唱罢一曲又来一曲“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一边唱一边琢磨着谁将有幸成为我日后的“处女病人”。   第二天上午,匆匆吃完早饭我准备出门办事,却找不到汽车钥匙。每次回到 家我都习惯性地把钥匙放在壁炉台上,不会有第二个地方。奇怪,找了半天没找 着,后来我突然醒悟过来,准是那心理医生给我老婆打过电话,暗中报告了我昨 天虚构的情况。老婆信以为真,悄悄把钥匙偷走,彻底杜绝了我开车去旧金山的 路。咳,我老婆太不了解我,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这生命人只有一次,连尼 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同志都知道,我这么贪生怕死的人还会不知道吗?他的这 段名言我曾背诵过给她听,她怎么当耳边风?咳,我为什么偏偏要说开车去自杀, 说用手枪或吞安眠药自杀多好,家里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妻子想藏也藏不成。 现在可好,他们里应外合来对付我这位智取情报者,弄得我不能出门,急得像热 锅上的蚂蚁。住在这荒山野岭似的地方,没有汽车寸步难行,别说是去千里之外 的旧金山跳水,就连去附近的商店买手枪或安眠药都办不到。而身心健康的我, 一旦与世隔绝,可就真有可能患上精神抑郁症。还是像栾平栾副官学习吧,赶紧 坦白,争取宽大处理。 ◆       精英的“个人主义”与附庸的“集体主义” ·齐物论·   马加爵以石锤敲毙四人,其中一个是他数年来引以为好友的老乡,飘然隐去; 近日陕西商州的许琳,则以从老师和母亲那里借钱购买的水果刀刺死二同学,并 从容拭掉鲜血,饮开水至天大亮,挥手而逸。这二人都是在读学生,舆论多以为 是教育的失败,学校也往往成了众怨所指。其实未必如此。很多东西并非可教的, 而是潜移默化的,甚至是无师自通的。   马加爵被执行死刑,颇有人为之呼冤。因为他其实是被迫的,已至忍耐的极 限。以形格势禁来形容,恰如其分。马加爵并未被他的同学作为对等的“人”, 而是谈资、是佣力。因为他来自穷乡僻壤,异常贫穷,笨拙且行事怪异,而这些 又毫无例外地统一于贫穷。   作为一个集体中的个体而言,如果与集体的主流不合,必然会遭冷嘲热讽, 怪眼有加。唯有依附集体,随波逐流,才是生存之道。而引领集体潮流的,又往 往或高官厚禄,地位尊贵,或名满天下,或腰缠万贯,是所谓的“精英阶层”。 在这一集体,唯有“精英阶层”拥有绝对的“个人主义”,而其他的人不过是其 附庸,并藉此形成所谓“集体”:其间“精英”引领潮流,附庸追随和维护潮流。 在此集体中,如非精英阶层,而又颇具个性,妄图拥有“个人主义”,只会被嘲 弄、排挤,并且一旦有此妄图,欲中途放弃并成为附庸,也已万难。马加爵就曾 想融入集体,他的笨拙的幽默反而成为新的谈资。如果拥有选择的自由,在一开 始即选择作附庸或力图作“精英”,这一集体除了阶级森严,个性地发挥绝对的 不对等之外,并无直接的大害。然而很多人并无此选择的自由。比如马加爵,他 甫出生就为赤贫,以后将成为另类,业已是待水到渠必成的事。他这一生或者隐 忍独自郁郁而终,或者拼搏,饱尝辛酸最终融入集体,或者既不隐忍又不拼搏, 而以石锤弥平差异。舍此而外的路,仅有自残。马加爵并未意识到这点,他尚以 他的老乡为好友。一旦意识到这位“好友”并不平等待己,反而视己为另类,嘲 弄且鄙夷,之间的落差确非常人能承受。悲剧在这一集体中早已“铸定”。而这 一集体,随着异己的消亡或皈依,日益变得毫无面目,成为远古神话中的“混沌”。   其实又何尝独有马加爵呢?村夫弑乡长,儿女弑双亲,同事弑好友,学生弑 老师,诸如此类层出不穷,多有耳闻,不断见诸报端。究其原因,就在于我们并 无对等的“个人主义”,仅有“精英”的个人主义和附庸的集体主义,并藉以形 成牢不可破的“混沌”式的集体。五千年的文明,细看起来,我们要么成为拥有 绝对个人主义的“精英”,要么成为集体的附庸。而号召消灭“个人主义”的, 必然是拥有绝对“个人主义”的“精英”:他们在提倡“集体主义”。而我们需 要的是对等的“个人主义”以及在此基础上的集体。   对等的“个人主义”,其核心在于平视他人,并无权干涉或嘲弄他人的选择。 即如马加爵虽然行事怪异,然而那不过是他对生活方式的选择,我们无权嘲弄、 役使他。倘能如此,也就无所谓主流,而此时的集体,已是一个多样化的集体, 一个宽容的集体。无怪乎哈耶克说:“多样化是幸福之源。”   对等的“个人主义”、多样化的集体不能成就,根本在于不平等的制度设计 和因此而来的单一的价值观:做官优于做民,乡长优于治下的村夫,有钱的放荡 胜于清贫的固守,甘于平庸胜于特立独行……制度的安排应该使做官和做民在本 质上并无无所差异,乡长和村夫平起平坐,不过是职业的不同;有钱或清贫无关 乎人的道德;特立独行与自甘平庸,仅仅是个人偏好的不同……于是个人的权利 和自由得到保障和尊重,并根深蒂固,传之不朽:父母无权干涉儿女的选择,个 人无权嘲弄另类的同事,宽容和理解满于四海。这个时候,人与人之间才拥有对 等的“个人主义”,以及因而形成的多样化的集体。那时候,类似马加爵这样的 悲剧,也将销声匿迹了。 2004年11月14日于北京 ◆           闲话“限桌令” ·刘志勃·   中国人的嘴馋和贪吃是全世界有名的。曾经有人笑说,这大概是因为历史上 灾荒年景太多,长期生存进化使下丘脑主管摄食的神经部分发达起来,因而在饮 食方面反射比较亢奋。这种说法是否科学暂不具论,且说据5月27日《新京报》 讯,为了消除这人情吃请的歪风,“近日一份规定在江苏宿迁市正式实施,其中 要求党员、公务员办婚丧酒席不得超过5桌,群众不得超过8桌。据悉,宿迁市 委书记仇和在整个事件中多次介入,‘限桌令’被视为其又一‘铁腕’之作”云 云。我读到这则消息,忍不住喝了一声采,觉得这真是妙极了:限定桌数,既可 让那些乱吃、乱喝的愚众略知所止,以正民风,又可以减少铺张浪费,节约民间 资金。而且“5、8”,“吾发”,所定的数字又是那样的吉祥,的确是很有创意。   受这“限桌令”的启发,忽然想起多少年前四川的一个叫杨森的老军阀来。 该军阀在其治下倡行“短衣运动”,其所管辖的某县亦曾发布“禁穿长衫令”, 令文惜不能全睹,我只在鲁迅翁的《“滑稽”例解》及全集注解中见到零星的几 句,其中有“须知衣服蔽体已足,何必前拖后曳,消耗布匹?……后患何堪设想?” 诸语,又云:   “着自四月十六日起,由公安局派队,随带剪刀,于城厢内外梭巡,遇有玩 视禁令,仍着长服者,立即执行剪衣,勿稍瞻徇,倘敢有抗拒者,立即带县罚究, 决不姑宽”。   而据《新京报》的报道,因“顶风违规”而受罚,在宿迁已有多例:   “5月21日下午,江苏宿迁市宿豫区蔡集镇朱李村,50多岁的村民薛凯坐在 自家的堂屋里发呆。他手里有一张工商服务业统一收据,但收款事项写的是‘超 标操办’,盖的公章则是‘中共宿迁市宿豫区蔡集镇纪律检查委员会’”。   这样看来,一是限定桌的数量,一是限定衫的长度,宿迁的“限桌令”与四 川的“禁穿长衫令”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军阀的手段好像来得更有魄力一点。 真是抱憾得紧,原来这令的创意早有前贤用过了,不过宿迁的领导同志们不必灰 心,限桌也罢,限长衫也好,都的的确确是为老百姓着想的好政策,也算是一种 创举了。   只可惜当地的群众偏偏不知体察上情。另据记者在宿迁多家酒店调查显示, “当地人表面上虽不敢违背‘限桌令’,但不少人实际上将宴席化整为零,分别 在多家酒店同时举行,或者异时同地举行。有媒体将此现象形容为‘猫捉老鼠’ 的游戏”。如此看来,这道“限桌令”还是百密一疏,容易让那些不知趣的居民 钻了空子。为图亡羊补牢计,我觉得应该在限定桌数的同时,另行“限菜”、 “限酒”才好。酒和菜本是办酒席的要件,这其中等次不同,内容各异,同样是 一桌酒席,有的二、三百元,有的数千元,悬殊之大,实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只 有“限桌令”而没有“限菜令”、“限酒令”,尚不能保证政府的好意能完全兑 现,必须配套出台。我想老百姓办席,每桌“七菜一汤”足矣;领导干部平时公 干应酬,本就不缺油水,则最多“四菜一汤”也就足够。至于饮酒,本是图个热 闹,最好提倡饮“二锅头”之类,物美价廉,老少皆宜,而且也不失刚猛浓烈的 韵味。普通百姓饮那种零秤的散酒也可,虽然味道不佳,但颇能体现一种乡野的 朴实风味。另外,在开席前能否来一个饭前仪式,或默念“一饭一粥,当思来之 不易”,或齐诵“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形式可自行确定,要之在能起到 教化之效。   宿迁这地方近来真是招人眼球,素有“铁腕书记”之称的仇和书记据说已是 “中国最受争议的市委书记”,喧腾众口,几可与影视明星媲美矣。本人对政治、 经济虽是一窍不通,但对仇书记从前搞拆迁、推民房等诸般手段也甚是佩服。我 见了这“限桌令”的出台,心里真是越发地佩服、叹赏,连带着想到上面“限菜”、 “限酒”的好点子,想有机会时当面敬呈给仇和书记。……或许仇书记一高兴, 也能赏我个小官当当。有些脑筋不太开窍的朋友老是嚷嚷着什么“小政府,大社 会”,甚至说要“限制政府权力”,这岂是符合国情的举止?吾以前亦曾犯迂, 疑心一个地方老是“瞎折腾”,如肉体的痉孪一般,时不时来上一阵,恐怕不是 什么健康之兆,但现在知道这种想法是落伍的了。这年头,大家都在“解放思想”, 既是在大胆地闯,大胆地试,不闹腾点动静咋行?──小百姓的一点私权又算什 么,自然是无妨作点牺牲的吧。 ◆             扪虱闲谈    ·秦大路·   大路年幼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住在农村的姥姥家。那地方是贫困山区,在古 代曾被称为“苦寒之地”,土地贫瘠,一年四季干旱少雨,生活条件比较恶劣。 宋朝的时候,此地是抵御塞外蛮族的关隘,曾有重兵把守。据说杨六郎镇守的边 关就在这里。很显然常年驻守这里是一件苦差事,所以到处都是“将军白发征夫 泪”的悲怨。   与电影《老井》里叙述的情形类似,老家的水资源也很稀少。有些地方,人 们往往要花几十年功夫,几代人的功夫才能找到几口好井。花了很大代价打出来 的井水当然被视为珍宝。水的使用也就被村民们严格地控制着,村民们采用计划 体制,每家用多少水,如何使用这些水大约都有不成文的规定,大家都很自觉地 使用自家的配额,谁也不会去违反这些千百年形成的传统。水主要用来食用,每 天洗脸的水全家人合用,用过的洗脸水还要给家畜饮用。洗脚水,基本没有,洗 澡水,对不起,也没有。根据大路的记忆,那时农村爱干净的人也就两三个月洗 一次澡,乡下常年不洗澡的人比比皆是。   由于长时间不洗澡,身上当然会有大量的虱子寄生。今人一天一洗或一天数 洗的生活方式,把原本是虱子的天堂彻底变成了它们的地狱,使这种生物在人的 体表世界里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最终几乎导致种族灭绝。大路可以断言,现 在绝大部分年轻人没有领略过虱子的风采,不知道虱子长的什么模样。大路当年 所在的小学校里,五个年级的孩子共用一个教室,低年级坐前排,高年级坐在后 排。每当下课时,总有人跑到土墙边,背靠墙壁大力地蹭啊蹭,这是做什么呢? 当然是挠痒痒啊。也有急性子的,没下课时就把背靠在桌棱上蹭,蹭得桌子摇晃 不止,为了这一时的痛快,当然也没少挨后排高年级学生的拳脚。   每逢饭后,就有人在自己家里,脱下衣服后开始了对虱子的扫荡。这种近乎 三光政策的手段对付虱子有时不是很有效,虱子虽然没有脑子,但也深谙老毛的 “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的十六字真诀。每次扫荡实际上 只能消灭一小部分虱子,而且这些也只是虱子大军里的老弱残兵。有时你扫荡整 整一晚上,见不到半个正规军的影子,把衣服披上吧,浑身又痒了起来,殊为可 气!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大刑伺候。兴高采烈地把它轻轻地放在大拇指指甲盖上, 两个拇指指甲就这么一对接,只听“啪”的一声,一个小生命就这样在指甲盖上 英勇就义了。那些扪虱高手的指甲上,往往布满了斑斑驳驳的虱子尸骸,象涂满 了杂色的指甲油一样,在昏暗的烛光下倒也煞是耀眼,仿佛是胜利者在炫耀他们 辉煌的战果。   大家可不要小觑扪虱这种行为,所谓见微知著,小中见大。一个一流的扪虱 高手往往会把扪虱战场看作是对未来真实战场的最好模拟。扪虱战场可以培养出 一个人良好的战略战术素养,说不准什么时候扪虱术还可以演化为登龙术、王霸 术。可以想象一下,面对陋衣上的虱子大军,如果你没有一流的全局观,没有苦 苦静待战机的耐性,没有快速围歼局部敌人的决断,没有速战速决的闪电战术, 如何能打好这场战役,如何能成为一个扪虱高手?当年老毛和斯诺在延安面谈的 时候,老毛曾经不经意地一次突袭就逮着了一个肥大的虱子首领,怎么处理这个 俘虏当然有玄机在内,斯诺这个外国人看不明白也情有可原。世间万事万物之间 都有丝发般的联系,后来毛泽东和他的战友们打天下如扪小虱,坐天下如扪小虱, 盖有凭焉。   历史上有多人因扪虱而享名。东晋桓温的大军到了关中的时候,王猛披一破 衣去求见,他一边扪虱子,一边纵论天下大事,面无愧色,旁若无人。然而王猛 出身寒士,门第不显,虽有满腹经纶,桓温也只是授予他军谋祭酒之职。后来桓 温准备撤兵,拜他为督护,邀请他一同南下。王猛知道,为士家大族把持朝政的 东晋容不下自己这样的寒士,他坚决拒绝随军南下,最后辞官而去。三年之后, 当他面对前秦苻坚,再次扪虱而谈的时候,终于得到了苻坚的赏识,后来他帮助 苻坚统一了北方,成为一代名相。   《世说新语》曾提到东晋的名士周顗有一天去拜访当时的丞相王导,在相府 门口见一个叫顾和的正在扪虱子,态度安然。周顗走过去又回转身指着顾和的胸 口说:“这里藏有什么?”顾和“搏虱如故”,缓缓答道:“这里面是深不可测 的地方。”周顗进了相府后对丞相说:“你的属吏中有一个具有尚书令、仆射才 能的人。”大家注意到没有,顾和不怎么理会周顗的时候,低头“博虱如故”, 说明他正在战场上与虱子展开博杀,显然是有一场酣战正在进行。周顗也是行家, 现场直击了整个过程,看出了不少端倪,于是给王导推荐说顾和是一个不可多得 的人才。   象毛泽东、王猛、顾和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自古以来更多的扪虱者虽然培 养出种种高超的扪虱技法,但由于生不逢时,大多都埋没于民间了。他们中的一 部分高手,由于无法把扪虱绝技转化为治国平天下的手段,一怒之下,便不顾国 际法准则,把虱子俘虏一个个都吃掉了。比如阿Q就是如此,造反不成功后,他 只好一辈子去做吃虱子的高手。当年我们村的一个小羊倌是村里排名第一的扪虱 高手,每次他都坐在阳光下的小土堆上,脱下自己的外衣,手法娴熟地捉住一个 又一个虱子,很自然地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轻轻咀嚼,模样像极了一位正在闲 磕瓜子的优雅少妇。虱子什么味道不得而知,现在蝎子、白蚁、蝗虫之类都能登 堂入室,摆在大餐馆的餐桌上,想必虱子的味道也应该不错。小羊倌在吃虱子时 完全用自然法则代替了社会法则,自然法则中当然可以吃掉猎物的,小羊倌和虱 子之间的关系可以理解为食物链上的两个结点,而根据社会法则,在现代社会里 须遵守国际法,要优待俘虏,更不能虐杀食之。   在高人的眼里,有时人也是一种虱子。西晋“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曾在他 的《大人先生传》里提到,儒家的法礼君子们,为官为政以后就象“群虱之处裈 (连裆裤)中”。他们“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 君子之处域内,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阮籍说得十分有理,虱子虽然生命力强, 毕竟处于狭小天地,命运既寄托于人又受制于人,最终免不了被人围歼的下场。 人若处在这种局中,进不能攻,退不能守,处处受人牵制,就如裤中虱一般。当 年老毛屡屡以扪虱手段处理那些右派、走资派等“反革命”分子,甚至他的战友 们,就是这个道理。至于采取自然法则还是社会法则来处理这些“虱子”,他老 人家君心似海,可不是我们所能揣度到的。 (秦大路2004年8月14日于南方) 【丝露集】∽∽∽∽∽∽∽∽∽∽∽∽∽∽∽∽∽∽∽∽∽∽∽∽∽∽∽∽∽∽ ◆           诗歌:你与我的命运? ·毛 深·   与我愈来愈远的老家,是一幅国画里的偏远山村。儿时把有线广播里的声音 贪婪地装进耳朵,把自己的形象用知青的相机骄傲地留在纸上,就是我对现代文 明最初的接触。村上每年要放几场坝坝电影,太阳闭眼的时候,我跟着大哥哥、 大姐姐们梭下山坡,跨过晚清的残月沐浴过的铁索桥,跑到对岸去看“革命样板” 戏或《小兵张嘠》,就是我对现代文明最初的执着。   我永难忘怀铁索桥下的小河,那是一曲古老的山歌,千年万年一直清澈地唱 着。冬天,小河嗓子累了,河面结冰,我和小伙伴们爱到冰上去玩,有时来了兴 趣,就用石头在冰上啃出个窟窿,把手伸进水里,偶然也能捉到几条大鱼。春天, 小河嗓子又亮起来,冬眠的水晶化成一湾翡翠,化成流动的纯情。夏天,小河是 天然的澡堂,我大约七八岁的时候,就和小伙伴们瞒着大人,身上一丝不挂,次 第跳进水里,和鱼儿们为伴,自由自在地游哦……   比小河更难忘的就是老家的山,山们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把山村围成舒适的 摇篮,我和小伙伴们就是这个摇篮里的婴儿。山上覆盖着茂密的森林,一年四季 变幻着不同的色调。每当燕子从南方飞来,漫山遍野就为她们怒放热热闹闹的野 花,并用扑鼻的花香挽留她们。于是,燕子们就在山里谈情说爱,筑巢,度蜜月, 养育儿女,好不惬意。盛夏酷暑,森林担心燕子们过得寂寞,就在风中将那漫天 的绿浪翻滚起来,让她们听到海边时远时近、时高时低、时缓时疾的涛声。直到 南飞的大雁划破碧空惊动白云,燕子们才想到自己在山里呆得太久了……也许离 别前夜,森林举行了丰盛的送别晚宴,豪爽的森林给喝过量了,一夜间满山满岭 醉得像要燃烧起来。燕子离开以后,森林陷入无尽的思念,一天天地瘦了,一天 天地消逝了颜色……但是,当红梅的火柴哗啦一声脆响,森林就听到了希望,一 夜间换上了白雪的素衣,每一棵树都是一位肤色如玉的裸女。生动活泼的森林更 像一个童话……暮春伊始,晚秋之前,我和小伙们常常骑在牛背上,早出暮归, 给叶儿花儿唱古老的情歌,给虫儿鸟儿吹千年的牧笛。我们和我们的牛羊们,就 是童话世界里精彩的语言、经典的细节。   森林里也有帅哥和美人,还有天才的说唱艺人、杂技大师和美食家。成群结 对的锦鸡,男士戴着仙界的王冠,女子穿着爱妃的礼服。几世同堂的金丝猴,在 枝桠间、藤蔓上飞来荡去,得心应手,出神入化。也曾遇到让人害怕的时候,不 过总是有惊无险。有一次,荆棘丛中居然传出小孩“哇哇”的哭声,我们都被吓 得“哇哇”地哭起来,原来是一种站着就像娃娃的禽类动物,叫声也跟娃娃想奶 的声音一样。还有一次,我爬上一棵鸽子树,本想爬得再高一些,忽然听见有人 发怒,抬头一望,天啦!原来是一位带着四个孩子的熊妈妈,锐利的牙齿让人不 寒而栗……女伴们喜欢摘野花、采蘑菇,男孩们却爱爬到架上去吃野果,有的酸, 有的甜,有的甜中带酸,有的酸中带甜,那色那味,恐怕天上的蟠桃也不过如此。 更刺激的莫过于打秋千,先到万丈悬崖边选准一棵树,再爬上去在枝丫上牢牢地 拴上一根长长的青藤,然后双手死死牵住青藤下端,从山坡上向着悬崖冲去,风 在耳边说话,云在脸上抚摸,悬崖挂在脚下晃荡……这时,就感受到了鹰的喜悦、 鸟的快乐,飞翔的心情真是很棒。   我也曾和小伙伴们爬上山顶,重重叠叠的山,由近到远,层次分明,就像惊 涛骇浪从眼前涌向天际。身旁挺拔着千年古树,枝叶繁茂;近处的山是青一色的 绿,这里一簇那里一簇野花吵闹着,花香沙沙作响;似乎举手可触的天空则是青 一色的蓝,偶有仙女的绸缎如飘渺的若有若无的胡琴。绿与蓝交相辉映,花与云 互相致意。远处,色彩渐渐淡下来,淡到最后,绿与蓝彼此交融,天空与森林合 而为一。快要下山的太阳似乎热情更甚,点燃了半边天,映红了远处与天空接吻 的森林。后来,我曾无数次产生过攀登的冲动,也曾多次穿越茂密的森林,爬上 最高的高山,欣赏森林与天空在夕阳下的壮美。每一次,我都会趴在悬空的藤蔓 上酣畅淋漓地哭泣,却不知道是感动还是悲伤,甚至压根儿就不知道到底是为了 什么。   我与老家的小河和小河系着的森林靠得最近之际,没有想到这与诗歌会有什 么联系。只是隐隐地感到,诗歌是我的佛经,诗人是我的如来,我是虔诚的信徒。 我至今记忆犹新,在我还是个光屁股时,李白就骑着一匹白马,腰间佩着宝剑, 跨过民间传说的长虹,来到了我的山村,走进了我的心灵。但我没有想过李白是 否进过茂密的森林,是否爬上高山欣赏落日胜景。我的老家与李白的故乡只有百 里之遥,他读书的匡山是我的圣山,他住过的青莲是我的圣城。也许,就是李白 那匹飘逸的白马,驮着我和我的向往,跨入了小学校门。我的启蒙老师陈安科, 爱在家长中间胡说八道,不料那些胡言竟与日后社会变革惊人地吻合。就是这位 启蒙老师,牵着我的手穿越了从古到今的诗歌韵律,结识了历朝历代的伟大诗人。 我们曾经乘坐精美的战车漫游诸侯列国,在黄河流域观看周人收割民歌的动人场 面;也曾到过疼痛的汩罗江,倾听流水两千多年来的谴责,仰视屈子上下求索的 艰难与执著;还曾进过蓉城,在简陋的茅屋里和杜甫品茗闲聊,同做天下太平的 梦……那时,每当我从恩师或激昂、或悲凉的讲述中醒来,总觉得诗歌是夜空闪 烁的星光,诗人是天上的太阳和月亮;而我,就是温暖的怀抱里静静地躺着的婴 儿,沐浴着神圣的光辉,并在光辉中感受到成长的真切与幸福。   我离开老家以后,到很远的地方读了多年的书,又上讲台育了多年的人,假 期,也曾怀揣我的梦想到南疆北国去流浪。十多年来,一路上收获了许多,也扔 掉了许多,而诗歌始终是我的影子,是我的恋人,是我的手足。可我没有想到, 路上居然碰到了一位披头散发的巫婆,她以上帝宣告人类末日来临的腔调,声称: “诗歌已经死了!”这一咒语恶毒地套在脖子上,我无论走在大街上,还是独居 斗室,都有些喘不过气来,心里感到极为难受。再看诗歌现场,也的确令人心忧, 不要说偏远乡镇,就是到了省城,大大小小的书店、书摊上,也很难见到诗的容 颜。唉,诗歌真的老了,咽气了啊!可是因为一个偶然事件,我发现了诗歌仍在 悄悄发芽。那时西部刚开始“普九”,为了动员流失学生返校,我到了一户山区 人家。低矮的吊脚楼悬在半山上,站在吊脚楼上一眼就可以望见校园, 可我从 早晨八点出发,直到夕阳西下才见到想见的学生。就是这样一户人家,也珍藏着 一本《唐诗三百首》。那位十四五岁的中学生,有一位八九岁的妹妹,正在咿咿 呀呀学背唐诗。这两位孩子的父亲不知是到广东打工,还是去山西挖煤,出门两 三年了,杳无音讯……经我牵线搭桥,一位跟随蒋先生到了台湾的同乡慷慨解囊, 总算让那位少年重返校园,他的妹妹也上了小学。现在,兄妹俩早已大学毕业, 参加了工作,可我还是老爱想起那苦难的吊脚楼,和吊脚楼里小姑娘咿咿呀呀学 背唐诗的声音。这时,就仿佛看见诗歌在窗外的山坡上、平坝里疯长,打死我也 不再迷信巫婆。   因为发过几篇小文、出过两本集子,六年前的四月,我被调到沙汀故里从事 业余文学创作辅导工作。也许因为职业的缘故吧,在方块字真实的墨香里,我很 快发现,国办诗歌虽不景气,却活跃着数量惊人的民间诗社和民间诗人。那时我 的心情,就像快要渴死在塔克拉玛干的旅人,突然眼前铺开一片绿洲,流淌一湾 清泉。三年前,我又接触到了网络,那是生动的大海、魔幻的天空,数以百万计 的诗歌信徒就是大海与天空之间自由的神。面对这前无古人的阵容,我的心情就 像无风的湖面,并未卷起波澜,只有一圈一圈的涟漪扩散开去而已。因为我已坚 信,诗歌依然活着,而且飞扬着历史上不曾有过的青春。我对“诗歌已经死了”, 也有了科学的诠释,那就是极少数人独霸诗坛的贫困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人类不太成熟的时候,总是喜欢造神,西方造了个上帝,中国造了个玉帝。 在诗歌殿堂,李白称为诗仙,杜甫称为诗圣,都与神有些联系。神的灵光最初照 亮想象的空间,是那个时代伟大的艺术杰作,是人之所以成其为人的重要标志。 可是今天,如果有人还想成为上帝或玉帝,就该去看看医生了;如果有人还想成 为诗仙或诗圣,也最好服两袋镇静剂。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诗歌正在重新回到 她起源的地方,那就是辽阔的大地。表达与倾听,求真与求美,梦幻和创造,不 是个别天才世袭的特权,而是人类共同的心理需求。诗歌不再是才子佳人追名逐 利的工具,而是众生精神自由的家园,也是衡量人文素养高下的重要标尺。既然 心中有了笔墨,手里有了网络,我们为什么还要放弃构筑自己的艺术殿堂呢?诗 歌必然走下神坛,那深远的意境,那美妙的节奏,那至善的情怀……正在逐渐融 入公众的日常生活。诗歌重返民间,是人类的需求由形而下向着形而上的飞跃, 灿烂而又辉煌!   我又想起了老家的小河,想起了老家覆盖高山峻岭的森林。小河从诗歌的源 头流过我的童年,汇入长江涌入大海,然后化作飞毯飞回故园,滋润那片森林。 老家的森林无边无垠,百步景色各异,四季服饰不同,高低错落而又浑然一体…… 那就是今天和今后的诗坛。在层层叠叠的森林里,每一位诗人都是一棵树,每一 片绿叶就是一首诗,所有的鸟儿虫儿云儿风儿都是忠实的读者。犹记小时候,我 跟随启蒙老师漫游诗歌的历史,接触到了许多伟大诗人,他们都相当寂寞。可是 现在,我的视野里却是极其热闹的森林,到处都可以呼吸阳光,到处都能感觉色 彩的舞蹈。那些自以为是的端公,居然还在装神弄鬼,妄图垄断诗歌的话语权, 真是可叹而又可笑。森林里已经尘埃落定,那座灵山玄妙而又真实,还有教书先 生库切授业解惑的嗓音……你还有什么理由怀疑?再过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 十万年,一百万年……假如有位少年像我儿时那样,跟随他的启蒙老师跨入互联 网出现以后的诗坛,在两岸的森林里,除了看到枝繁叶茂的参天古木,还会看到 多少虬曲盘旋的枝桠和铺向天边的绿啊!那时,那位少年会不会感动?我不知道。 但我看清楚了,诗歌已是浩瀚的森林,她的绿呼应着天空的蓝,天空的蓝拥抱着 她的绿……他们永不枯竭的激情就是暴风雨和雷鸣闪电!   我是一株国画里的草本植物,早已知道自己的结局,却并不悲观。我深感荣 幸,因为我诞生在美丽的诗歌王国。诗歌王国的时空无限,我却有幸站在一个划 时代的新纪元的开端。开始的场面的确有些骚乱,但我经过多年跋涉,终于找到 了最后的伊甸园。我的生命虽然脆弱,却在词语的天地间捍卫了尊严,在爱情的 疯野中张扬了个性。我依恋童年的故乡,怀念逝去的岁月,关爱可怜的人类。卑 微更须自强,渺小孕育伟大。我既然存在着,就要认认真真地呼氧吸碳,为我珍 视的一切做点什么。当收获的季节来临之际,晚秋的美人会在一夜之间给我化妆, 然后,我将以金蝴蝶的姿态衣锦还乡……那时,我不需要傻里傻气的哀乐,更不 需要亚历山大的石柱;我不需要悲悲切切的呜咽,更不需要达官贵人的排场;我 只希望我的儿女把我的骨灰轻轻地放在风的手上,让分行文字的节奏引领我的灵 魂回归博大的森林。   诗人的归宿是落地为泥,诗歌的归宿是永恒的绿,为此,我兴奋得泪流满 面…… ◆              有毒的地瓜 ·何 典·   老胡洋从被窝里伸出麻杆样的手,抖抖索索向着床头凳子上的水杯摸去。他 的手像跳神的巫婆一样颤动着,抖得很厉害,眼看就要够着那水杯了,却只差那 么一点点。老胡洋艰难地吞咽了一口水,攒了好大劲地把手往前一伸,却是用力 过猛了一点点,只听到哐当一声,把水杯碰落到地上,破成了碎片。   那是麻花离家前放在他床头的一杯水。   现在杯子破碎了,水渗入了地板,只那么轻轻一碰,杯子和水都不复存在—— 世间万物都是这般脆弱。老胡洋想起他在马铺市的工地上挑砖,三四百块砖垒成 两座小山样,在他肩膀两边颤颤悠悠的,随着他矫健的脚步一会儿就登上了八层 楼、十层楼,可是那天他突然眼冒金星,两腿发软,像一片落叶样从二楼脚手架 飘了下来——现在就只能死人样躺在家里了。   老胡洋慢慢把手收回到被窝里。整座土楼空寂无声,像山上的坟地样荒凉。 他躺在三楼环环相连的一间卧室里,感觉自己就像是躺在一座孤零零的坟包里。 要是真躺在坟包里也好,那就不用吃喝不用花钱了。可他像死人样,嘴巴却还会 渴,肚子也会饿,他还需要吃喝。吃喝需要花钱,可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去 年他儿子康洪伟考上大学,他借遍所有的亲戚朋友,借了八千块钱给康洪伟到上 海上大学。为了尽快还清这八千块钱,他和麻花离开土楼来到了马铺打工。谁知 道他从脚手架上跌下来,就只能躺在了床上。那天工友七手八脚把他抬到医院, 那个大鼻子医生用双手和器械在他身上忙碌了一阵,他的外伤÷倒没什么要紧, 要命的是他肺部有一块巨大的阴影,心脏也有严重问题。大鼻子医生眉头皱得紧 紧的,淡淡地说,你要是想多活几年,就先预交三万元住院费,我过两天给你做 手术。老胡洋听到“三万元”就惊乍地撑起身子,说我没钱,我还欠人八千。麻 花把大鼻子医生拉到一边,紧张地说医生,我卖卖卖血行吗?大鼻子说现在不卖 血了,都是义务献血。老胡洋被丢在了医院的廊道上,一个好心的医生对麻花说, 他这个病十万八万也不一定能治好,我看你还是把他拉回家,弄些草药吃,能多 活几天算几天。   床下一阵嘶嘶嗦嗦的响动,接着是吱吱嘁嘁的声音。那是老胡洋早已熟悉的 一对老鼠夫妻,它们出入成双,有时阵就从床脚下爬出来,母老鼠拉着公老鼠的 尾巴,从他眼皮底下从容不迫地走过去。开头老鼠看到老胡洋,眼光里还有些戒 备和敌意,渐渐它们就发现老胡洋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而且它们还看到了老胡洋 的眼里闪着一种友善的薄光。那对老鼠从床下爬出来了,它们很友好地看了老胡 洋一眼。老胡洋心头热了一下,每天死人样躺在床上,几乎没有人来看他,只有 这对老鼠夫妻常常投来关注的目光,或者在床下制造一些声响,让这枯寂的卧室 里有些生命的动静。   老胡洋闻到一股又酸又涩的中草药气味,从一楼灶间飘上来的,烟雾样飘满 了整座土楼。老胡洋的鼻子抽搐了一下。麻花每天早早起了床,就给他熬一碗药 汤,扶着他坐起身,端着药汤送到他嘴边,像哄孩子样把黑乎乎的药汤往他嘴里 灌。麻花再侍候他吃一碗稀饭,便急匆匆走了,翻山越岭走到三里外的博平圩上, 给一家亲戚办的小饭店帮工,扫地擦桌子洗菜洗碗,什么都干,吃过午饭,再干 到三四点,她就要赶回土楼照顾生病的老胡洋了。每天她都带着一只饭甑,客人 吃剩的饭菜就倒在里面,带回来正好做老胡洋和她的晚餐。老胡洋不吃午餐,是 他自己提出来不吃的,他认为自己死人样躺在床上,什么活也没干,是用不着吃 午餐的。麻花知道他的心思,每天都尽早赶回来,让他在日头落山前就能吃上晚 餐。   楼梯上传来麻花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的,她一手端着药汤,一手提着饭甑, 只能一步一步地走。   麻花走进了卧室,满面春风地说老胡洋,药汤先喝了,今天有好菜呢,有个 客人炒盘牛肉,没吃几口全剩了下来呢。   哪天不是好菜呢?天天有鱼有肉,这世人就这些天吃得最好了。老胡洋嘴巴 一张一合地说。   麻花低头看到了地上破碎的杯子,眼睛就瞪大了,带着责备扫了老胡洋一眼。 老胡洋知道她是心痛杯子,这只杯子破了,家里就再也没有杯子了,他像做错事 的孩子样,闭着嘴不敢吱声,自觉地从床上撑起身子。   那天麻花搀扶着他从医院走回工地的工棚房,麻花目光呆滞,腿脚像木偶样 扯一下动一下,老胡洋安慰她说,现在医生黑着呢,鼻屎大一点病,就给你说得 锅盖样大,他想骗我们的钱呢,说着老胡洋就笑了起来,可惜他打错算盘了,我 们没钱让他骗呢。麻花定定地站住,说这不行,你就这样回去等死吗?老胡洋脸 上刻意挤出来的笑容蓦地凝固了,身子不由哆嗦了一下,说那又能怎么样?麻花 呆呆地说,我要卖血,人家医院不要,我不知道身上还有什么可卖的。老胡洋瞟 了麻花一眼,衣衫破旧,头发花白背微驼,四十来岁的人看起来就像六十多岁了, 老胡洋心想就算人肉能卖,她也卖不出去了。家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卖的呢?一堆 木料、两头猪、一只铜炉,洪伟上大学时就全卖掉了。那天老胡洋对麻花说,回 家等吧,等到洪伟大学毕业能赚钱了,我就有钱治病了。   喝吧,这药汤喝了这些天,你是不是感觉好多了?麻花说。   好一些了,老胡洋说。   慢慢会好的,麻花说。   会好,老胡洋说。   过几年洪伟能赚钱了,就不用愁了,麻花说。   不用愁了,老胡洋说。   老胡洋闭着眼睛把一碗药汤灌进了肚子里,听到药汤在肚子里发酵样咕噜咕 噜地响,身上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里的碗差点就抖落在地上。   麻花说,你怎么了?   老胡洋说,没、没事。   麻花伸手在老胡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说嗯,嗯,没事,会好的,你以前身 体多好啊。   老胡洋说,你说以前是几年前啊?我两个月前不是还能挑三百斤吗?   麻花说,我说五年前啊。   老胡洋说,五年前,五年前我一根扁担就打死一头山猪了。   麻花说,十年前。   老胡洋说,十年前,我一早走到马铺,晚上再走回来,脚上都不起一个泡。   麻花说,十五年呢。   老胡洋说,十五年前,那就不用说了,一晚上还能在你身上做两三次。   麻花说,这事你还敢说呢。   麻花说着就用一根手指戳了一下老胡洋的脑后勺,老胡洋的头低了一下,又 昂了起来。   老胡洋说,我怎么不敢说呢?那是多爽神的事啊,人生要是没做那事,就白 活了。   麻花说,爽神?你在床上倒是很猛,第二天你的腰就酸得不行了。   老胡洋说,酸是酸,可我乐意啊,有人为这事被抓去监狱关个七年八年的, 都没怨言,我就腰酸,那算什么啊?   麻花说,你们男人哪,真是。   老胡洋咧开嘴笑了起来,好像受到表扬样,说男人嘛,现在我也寻思,什么 时阵还能跟你做那事?   麻花说,现在?现在你也想做?你行吗?   老胡洋说,我怕是不行了,现在我是等死的人了。   麻花看到老胡洋的表情瞬间变了,像一枚硬币翻开了另一面,她知道自己疑 问的语气有些伤害他的心了,就压低声音说,现在你好好养病吧,等你病好了, 我们好好地做。   老胡洋沉着脸,没有说话。   到了晚饭时分,是土楼最热闹的光景。虽然住在土楼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但 是吃饭皇帝大,大家无所顾忌地弄出了各种声音,然而三楼廊道上却是一片寂静, 卧室里更是静得老胡洋的耳朵一阵阵发痛。他死人样躺在床上,但是他的思想却 是鲜活的,他在想,我就这样熬着、挺着,我还能挺多久呢?那天在医院里,那 个好心的医生对他说,回家去,听天由命吧,别再花冤枉钱了。老胡洋笑笑说, 我根本就没有钱花了。从马铺市搭一部破破烂烂的中巴回到土楼乡,又搭了拖拉 机回到康家坑,老胡洋心想,我没钱,我就死在土楼里好了。他知道这些年土楼 出名了,外国人都跑来看,但是在闽西南崇山峻岭之中,土楼像蘑菇样数以万计, 康家坑的土楼就像一滴水被淹没在大海里,谁也不知道它。然而对老胡洋来说, 这就是他的家。   我没钱,我只好回家了,我就在家里等死。老胡洋心想。   那对老鼠夫妻又结伴从外面回来了,看了老胡洋一眼,走进了床下,它们相 亲相爱的身影让老胡洋的眼眶突然有些潮湿,他就想起了麻花,二十几年前麻花 也是康家坑的一朵花啊,他想起那天晚上,月光像细盐样撒满了山坡,他把麻花 摁倒在地上,麻花拼命地推着他,可是推了几下就不推了,他整个人压在了麻花 石榴样饱满的身体上面,感觉那石榴绽开了,甜蜜的汁液溅到了他嘴里来。那些 日子里,干不完的农活,肚子总是吃不饱,可是天一黑下来,两个人就在床上搂 在一起,再苦的日子也有了补偿。日子过得很快啊,好像一阵风掠过,儿子上大 学了,而他病倒下来了,只能躺在床上等死。   刚才喝下一碗药汤后,胸部就一直发闷,喉咙痒痒的想咳又咳不出,老胡洋 不知道他能挺多久,但他明白,挺到洪伟大学毕业怕是不可能了,再说洪伟自己 能不能挺到大学毕业呢?第一年的学费交是交了,家里欠下了八千块钱债务,后 面三年到哪里给他筹措学费呢?老胡洋感觉到脑袋在发胀,好像气球样膨胀起来, 只要手指轻轻一戳,它就会爆炸了。   老胡洋刚回到土楼的第二天,康家坑的村长康胡材就像狗嗅着屎味寻了过来。 康胡材还走在廊道上,尖尖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老胡洋,听说你发了财回家来了! 他一脚跨进老胡洋的卧室,不由愣了一下。老胡洋说,我能发什么财?我是回家 等死的。康胡材说,去年你的提留款和农业税就没有交了,今年你还不想交吗? 老胡洋说,我能有钱交吗?我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我是等死的人了。康胡材绷 着脸,好像乡干部样,表情严肃,终于没有说话,背着手走了出去。   楼梯上传来三三两两的脚步声,是些老人吃完饭要上楼睡觉了,这些有气无 力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两边向廊道响去。突然老胡洋又觉得肚子饿了,他刚刚吃过 麻花从博平圩带回来的剩饭,可是他又饿了,但他知道,他只能等,等到麻花在 楼下忙完了上来睡觉,他才能叫她再弄点剩饭来吃。这一等待的过程觉得艰难而 漫长,就像从城里回土楼等死一样,等啊等,谁知道等到何时才是个尽头呢?   老胡洋把思想转到了儿子身上,儿子从小很乖,很好学,那天他收到了高考 录取通知书,一个人躲在二楼的禾仓里哭了,老胡洋按着他的肩膀说,你别哭, 老爸会让你读这个大学的。儿子的哭声渐渐停止了,老胡洋却想哭了。那些天老 胡洋时常望着天空发呆,后来他居然借到了八千块钱,这让他自己都感觉到有点 意外,加上变卖家什的二千块,他把装满了一只塑料袋的一万块钱交到儿子手上, 像赌博样把身家全押上了。   麻花说,等洪伟毕业赚钱了,你就有钱治病了。麻花总是这样说。可是老胡 洋真不知道自己还能等多久。   楼梯上响起了麻花的脚步声,老胡洋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上来了。麻花走进卧 室,向他的床铺走来,眼光一对,老胡洋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便顺着她的手势坐 了起来。麻花把他扶到门口的廊道上,在尿桶前站住。老胡洋的手抖抖索索的, 在裤裆里半天找不到物件,麻花伸手帮他把物件掏了出来,软绵绵的一小截,抖 了它几下,它才像没关紧的水龙头样,滴出几滴尿水。   回到床上躺了下来,老胡洋觉得很失望,自己的物件居然变得那么小,就像 一根面团做的手指头。看着麻花把卧室的门关上,他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羞愧。   今天感觉好点吗?麻花说。   嗯,老胡洋应了一声,连肚子饿也不想说了。   麻花拉了灯,爬上了床,在老胡洋身边躺了下来,说睡吧,她伸手摸了摸老 胡洋的身子,说睡吧。她是很累了,一上床,眼皮就自动似地粘合起来,鼻子里 传出了鼾声。老胡洋却睡不着,他想起以前在床上,两具身体肉贴肉的,那种销 魂荡魄的快乐让人感觉像神仙一样,可是现在他的物件不行了,他是在等死。   麻花翻了一下身子,迷迷糊糊地说睡吧,一只手向老胡洋的下身摸过来。老 胡洋把她的手拿开了,说你睡吧,现在又不能做。麻花说,等你的病好了,我们 好好做。老胡洋说,我的病能好吗?麻花说,你不是感觉好点了吗?中草药其实 很有效的,你等几年,等到洪伟大学毕业出来赚钱了,就给你买好药买外国药, 包准能治好你的病。   老胡洋说,我等,我等,他心里说我不等又能怎么样?我只有等了,可是我 能等到那一天吗?   天快亮了,麻花从床上爬下来。她每天起床都很准时,有太多的活等着她了。   老胡洋一夜没睡,眼睛红红地看着麻花,说你每天都这么早,你就不能陪我 说说话?   麻花说,我没那闲功夫,那垄地要翻,要种上地瓜和荷兰豆,还有两头猪仔, 还有鸡鸭。麻花穿好了衣服,回头对老胡洋笑了笑,说我没你这么好命。   老胡洋也笑了一下,心里感觉到很悲伤。   麻花说,你好好在床上躺着,别乱想。   老胡洋说,我还真乱想呢,我想我去抢银行算了,抢个三四十万的,给你和 洪伟留着,然后我被抓去枪毙了,那也值得呢,反正我也是在等死。   麻花说,你真会乱想。她提起地上的水壶,往碗里倒了一碗水,转身向外面 走去。她刚打开门要出去,后面老胡洋叫了她一声。   哎,轻轻的一声。   麻花回过头,说怎么了?   老胡洋想了想,说你从圩上买点老鼠药回来,房间里有老鼠。   麻花说,老鼠药一楼灶间有,我等下就拿上来。   老胡洋说,好。   麻花就走出去了,向楼梯走去。   这时,那对老鼠夫妻在床下打了几个呵欠似的,又结伴走了出来。它们友好 地往床上张望了一眼,老胡洋不敢面对它们的目光,把头低了下来,心里说,不 好意思,我真不想毒死你们。   麻花端来了一碗药汤和一碗稀饭,老胡洋二话没说就先把药汤喝了下去,稀 饭也几口喝了下去,他抹了抹嘴,眼睛眯眯的充满笑意,对麻花说,谢谢。   麻花有些奇怪,说你怎么也变这么斯文了?   老胡洋脸上居然害羞样地红了,他又说了一遍,谢谢。   麻花没在意,就往楼下走去了。她离家前又上了趟楼,拿了一只地瓜进来, 对老胡洋说,老鼠药就涂在地瓜上。她弯腰把地瓜放在了床脚下。   麻花走了,整座土楼静下来了。   老胡洋坐起身,心想我不能再等了,我等不及了。他从地上拿起那只地瓜, 大口地啃起来。   2004年12月30日写于南靖 ◆              远看天鹅 ·訾 非· 1 我的目光 与你共有一片湛蓝的水域 我的渴望锁入远处铅云和山岳的墙 这黄昏的雨点 宛如时间 把记忆敲打: 水的形状,略略动摇。 退入湖面深处的天鹅 徐徐靠近 一座岛; 仰首,以缥缈之躯 再次拥有陌生的关怀。 2 你的弧度如同 一次执拗的背叛; 并且拒绝以歌声 点缀这一片黑沉沉的丛林 你的移动没有一个开端 你的色彩 因为接近幻想 而可有可无。 天鹅,假如 假如有什么能让我来选择 我选择 背过脸去 以便更为确信你的存在。 至于胸中的微澜、 碧玉、煦光、和残雪 它们将归于一处 留在一个半径里不被抵达 却被时时忆起。 3 天鹅,当你惟一的一声长鸣 由背后传来 在回头的空寂中, 湖水漾动 且汹涌着的光的纹络 将执着的此岸一层层推开 你如同最后一个音符 将静谧诠释得更为深沉。 那么我知道来途 正是我将要沿着走出去的地方 我投入虚无的最后一次尝试 已在我们之间得以完成 ◆              冰火九重天 ·安昌河·   1、   你会那个吗?客人问,小玉不解地看着客人,说什么啊?客人挥挥手说,算 了,然后勾勾指头,一个姐妹站起来,挽着客人的手,把嘴巴凑在他的耳朵边说, 保你爽到死,客人把那姐妹揽在怀里,呵呵大笑说谁死还不清楚呢。   小玉甩掉脚上的鞋子,蜷在沙发上,掏出那张假币,折着飞机。这时候,又 进来一个客人,客人看了看沙发上的姐妹们,然后指指小玉。小玉慢吞吞地穿上 鞋子,走到客人面前,客人搂着小玉走了两步,悄声说你会那个吗?什么?小玉 看着客人。客人说冰火九重天。小玉茫然地摇摇头,那客人在鼻子里嗤地一笑, 说,你连那个都不会,怎么出来干这个啊?小玉说,我刚来。那个客人松了搂她 的手,转身过去叫了另外一个姐妹。   娘的脚,什么冰火九重天啊?小玉再次回到沙发上,郁闷地甩掉鞋子,蜷上 沙发,玩着那张假币。这张假币是下午一个客人给她的,那个客人是个戴眼镜的 中年汉子。下午的生意并不是很好,所有的姐妹们都在堂子里呆着,眼镜进来后,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点了小玉,跟老板说“要一个快餐”。小玉将眼镜 带上去后,发现套没了,下楼拿套的时候,老板娘叫住小玉,说你注意点,那是 个老手。旁边一个姐妹说,十个眼镜九个坏,还有一个是变态,一看那家伙就一 肚子坏水。另一个姐妹说,他要肚子里没有坏水,会来这里吗?来这里,就是放 水的。在大家呵呵的笑声中,小玉回到了楼上。眼镜说他做事不喜欢用套,感觉 像是穿上袜子洗脚,小玉说,那就得加钱,眼镜问加多少,小玉说五十,眼镜笑 笑说,五十不多。眼镜做事很干脆,不像小玉前两天遇着的客人,还要玩许多恶 心的花样。眼镜问了小玉的名字,然后问小玉的手机号码,小玉说没有手机,眼 镜说,下次来,就送她一个,他有好几个呢。小玉一边清洗着下面的秽物,一边 说着感谢的话,眼睛却直看着眼镜,意思是该拿钱了。眼镜穿好衣服,掏出皮夹 子,里面是好厚一叠人民币,他抽了两张,扔在床上,说下次时间充裕了,要做 包夜。小玉拿着那两张钱,越看越觉得是假的,下楼给老板看,果然是假的,小 玉气得想哭。老板也觉得憋气,问小玉你怎么连钱的真假都分辩不出来啊,假钱 摸着是滑的,跟蛇一样,小玉撅着嘴矮着声音说,那百元的大票,我摸得少,还 是进城才摸过的。老板长叹一声,没了语言。倒是那些姐妹,一个劲嗤嗤地笑, 说让这家伙白放那坏水了。一个下午,小玉都窝着一肚子气,闷在一边,怎么想 怎么难受,将那假钱撕了一张,正撕另一张,豪姐下了楼,她刚做完个“快餐”, 一脸的疲倦,豪姐说,别撕,咱们拿去花了。   小玉是豪姐带进这个堂子的。   娘的病离开不了药罐,天天得去打针吃药,要是搁下一天,那病就立杆见影 似的重起来。爹除了诅咒娘,诅咒她是阎王老爷派来折磨他的魔鬼,然后就是诅 咒小玉和小玉的哥哥,诅咒他们是没出息,是他上辈子欠下的冤孽,早知道他们 没出息,当初还不如射到墙上去。小玉的哥哥受不了气,早在几年前就出了门打 工,没带回来一个子儿,却带回了一条瘸腿,在爹的诅咒声里和娘的泪水里,哥 哥只是默默地垂着脑袋,跟霜打焉巴了茄子似的。哥哥曾经朝气蓬勃过,志向远 大过,连村子里最好看的女孩子也不正眼瞧瞧,现在却是那比他大一轮的寡妇也 不瞧他一眼。终于有一天,哥哥抬起了那脑袋,说妹妹,你还是出去吧,进城吧。 小玉说哥哥我进城能够干什么啊?我又没力气,又没文化。哥哥嗫嚅了好半天, 最后脖子一拧,拼了胆量似的说,你是女人,把脸一搁,把眼睛一闭,还怕钱不 往你口袋里钻,你看河对面那燕子,进城才一年,就回来修新屋了……哥哥还要 说下去,看见小玉愤怒的面孔,又把脑袋埋进了大腿间。   小玉进城了。   豪姐认识小玉的时候,小玉还是个站街女。那天深夜里,豪姐送客人出门, 恰巧遇见了小玉,小玉正被两个混混纠缠,豪姐过去轰退了他们,然后问,站街 的?小玉唔了声。豪姐在小玉身上捏了捏,然后把她拽到路灯底下,细细地看了 看说,像个演三级片的,小玉说你说什么,豪姐说就是长得不丑也不漂亮,不过 还是有点本钱,为啥去站街不找个堂子呢?小玉说刚进城,暂时还没找到,豪姐 说,你明天到我那里来,小玉说大姐你是老板?豪姐说,屁,我跟你一样,不过 不站街。   出了门,门外的小街上已经很冷清了,一些店铺正在做关门的准备,他们从 店里拎出垃圾口袋,噗噗地往街上扔,等着明天早晨垃圾车来收拾。走过小街, 上了大街,大街上灯火通明,往来的车子唰唰地飞驰着,人们三三两两,悠闲地 在林荫道上散着步。   小玉四处望了望,说豪姐,咱们去什么地方啊?豪姐说,我给你介绍了堂子, 你怎么地也应该请我吃顿饭啊。小玉为难地说,是倒是,但是我没钱,等我有钱 了……豪姐说,你不是有钱吗?把你的那钱给我。小玉说,那是假的啊。豪姐说, 什么假的真的,有些东西,你当它是假的,可别人却当它是真的,有些呢,你当 是真的,别人却当那是假的。小玉不解,豪姐说,你跟我去,咱们找个地方把它 吃了。   2、   豪姐带小玉进了一家名叫“土灶火锅”的店。坐定后,豪姐叫小玉把那张假 币给她,然后让服务员将老板叫过来。老板是个中年人,长得矮矬矬的,满面堆 笑地跑过来问需要点什么,豪姐将那假币递过他说,有什么好吃的,你就弄来, 咱们两个人吃个八十块钱就成了。那汉子拿着那假币,在手里晃晃,冷笑着正要 说话,豪姐斜着眼睛瞪着他,说,土行孙,那钱难道还是假的不成?那汉子看清 楚了坐在面前的是谁了,说,你怎么找到我的?豪姐嗤嗤笑着说,找你还不容易 吗?那汉子呵呵一笑,挥挥手里的假钱,揣进口袋,又掏出两张十元的,递给豪 姐,豪姐指指小玉,说钱是她的,她请我客。小玉局促不安地说,那钱是假的啊, 不用找吧。那汉子说,你那钱比真钱还真,你们先吃着喝着,等等我就来陪你们 啊。   小玉瞥了瞥土行孙,悄悄问豪姐,他谁啊,你认识?豪姐笑笑说,我管他叫 土行孙,他经常来找我,每次装得跟搞特务活动似的,吹嘘他是什么干部,怕被 发现,呵呵,骗我?我早就知道他是干这火锅的。土行孙说你怎么知道的。豪姐 没理会土行孙的问话,跟小玉说,他身上老有一股火锅油味儿,就连给的钱上, 也有。小玉笑起来,说大姐你真厉害。豪姐说你别叫我大姐,叫我豪姐。   土行孙叫服务员拿来几瓶啤酒,说感谢两位美女捧场,敬两杯。豪姐说,你 跟咱们喝酒,不怕你的女人看见了吃醋?土行孙摇摇脑袋,说,我要有女人,还 会来找你吗?豪姐说,你怎么不去找一个?土行孙呵呵一笑说,不是没找,找了, 但是现在的女人,都太实际了,漂亮的,瞧上咱的不是咱人,而是俩钱,不漂亮 的,我又没兴趣。豪姐说,你有多少钱?土行孙指了指火锅店,说就这。豪姐嗤 笑道,就这也算有钱?土行孙说,小本生意,得花本钱,不像你们——土行孙呵 呵笑起来——我给你们念个顺口溜吧,好象说的就是你们,你们听啊——   一不偷,二不抢,坚决拥护共产党;不集资,不贷款,自带设备搞生产;不 争地,不占房,工作只需一张床……   土行孙还要说下去,被豪姐伸手在他身上一掐,掐断了,豪姐说,说你娘个 脚,什么狗屁东西。土行孙呵呵笑着,这时候有客人喊土行孙结帐,土行孙答应 着去了,过了一会儿刚过来,又有人叫,土行孙去拿了钱,一边和客人道着谢, 一边数着钱,走过来。豪姐给土行孙挪了挪座位,说,土行孙,你倒是应该找个 老板娘啊,省得什么事都屁颠屁颠亲自去忙。土行孙看看小玉,再看看豪姐,说, 找谁啊,你要给我介绍么?豪姐拿勺子和了和火锅里的汤水,不说话了。   锅刚烧开,豪姐的手机就响了,是堂子里打的。土行孙笑笑说,通知你回去 接客呢。豪姐啪地合上手机盖子,说,接你妈的个屁,给老娘倒杯酒。土行孙呵 呵笑着,给豪姐倒了一杯啤酒,要接着给小玉倒,小玉掩着杯子,拒绝说不喝, 却被豪姐一把将那杯子夺了去,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搁,说给她倒上,什么不喝不 喝的,陪着我喝。   三个人碰了杯,土行孙仰脖儿一口干了,豪姐也是,由于灌得太急,一缕儿 啤酒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沿着下巴往下滴拉着。小玉扯了一张餐巾纸,塞给豪姐, 豪姐手一挡,捋起衣袖抹了嘴巴,然后看着小玉。小玉端起酒杯,小口小口喝着。 豪姐在手里掂掂酒杯,正要说什么,手机又响了,豪姐放下酒杯,拿起手机,却 不接听,一下掐了。土行孙叹了口气,说,你们回去吧,别耽搁了生意,改天你 们早点来,我还陪你们。豪姐瞪着土行孙,说你真要我们去?土行孙哼地一声冷 笑,说,鬼才想要你们去呢,我这些天心头也不舒服,咱们三好好吃吃喝喝,完 了,你们跟我回家去,咱们三个玩双飞。豪姐骂道,飞你娘个头。土行孙嗤嗤笑 着,斜了小玉一眼。手机又响了,豪姐说,今天晚上是赶不回来,我正在教小玉 呢,她要没那本事,怎么混啊。那头没声了,豪姐揣好手机,拿起筷子,吃了夹 菜,然后敲敲酒杯,说你他妈的倒酒啊!土行孙拎起酒瓶,看看豪姐,又看看小 玉,说,你教她什么呐?你跟豪姐学什么呐?豪姐见土行孙那酒迟迟地总是倒不 出来,一把将酒瓶夺了过来,土行孙依然看看这,看看那,问,都教什么啊?豪 姐,你教她什么啊?豪姐端起酒杯,咕咚咕咚喝了,抹抹嘴角上的啤酒沫儿,问, 你真想知道她跟我学什么?土行孙点点头。豪姐打了个嗝,瞪着土行孙,一字一 顿地说,冰火九重天!   3、   小玉知道豪姐要结婚的消息时,正在为一个客人服务。那个传呼机被客人压 在枕头底下,呜呜地突然振动起来,将那人吓了一跳,问什么东西。小玉嘟囔说, 是传呼。现在谁还用传呼?那客人将传呼机从枕头底下掏出来,扔一边,梦呓似 的说了句,就又仰面躺下,闭着眼睛继续享受着。小玉斜了一眼那只橘红色的传 呼机,传呼机闪烁着亮光,在床上固执地振动着,最后“啾啾”地叫起来,叫了 好一阵,才停了。   传呼机是豪姐送给小玉的。豪姐决定不想做了,她说自己人老珠黄了,不是 几个老客人照顾着,简直是没人要了,再混,也没意思,想找个人嫁了算了。豪 姐说着从包里拿出个传呼机,递给小玉,说你拿去吧,别嫌弃,这里面可是有几 十个客人的,他们要呼你,你就回,就说是我的姐妹。小玉拿着传呼机,感激地 看着豪姐。豪姐笑笑说,要记得我以前教你的一句话:抓泥鳅靠捧,逮男人靠哄, 你哄得他开心了,别说钱,就是让他把命交给了你,他还认为是为了伟大的爱情 呢。   那只传呼机又振动起来,然后叫起来,声音很大,“啾啾”。客人翻起身来, 掏出自己的手机,扔在小玉面前,说你回吧,你就告诉他,叫他别急,我这里还 没完呢!小玉站起来,因为一直曲着身体,腰都有些酸软了,小玉看了看那号码, 说,是我一个姐妹的。回电话的时候豪姐劈头就问,你怎么现在才回啊?小玉说, 我正在陪客人呢?豪姐说,正玩那个?小玉不说话。豪姐笑起来,说我道怎么听 你说话嘴巴像是含了个枣呢,原来正那个啊!小玉瞥了一眼那客人,客人闷坐在 床上,点燃了只烟,脸上的不愉快就像他肚皮上那死白的赘肉一样堆积着,就说, 姐,你快来吧,我拿着这客人是没办法了。豪姐问怎么了。小玉说,我还没遇见 这样的客人能这般持久呢,我嘴巴都酸疼了,他那也没出来,真是太厉害了。说 这话的时候小玉瞥见那客人的脸上的不愉快嗾地没了,浮上来的是暗藏自豪的笑 容。豪姐听得小玉这么说,笑起来,说,你这死丫头,姐怎么教你的?四两拨千 斤,你跟他耗什么力气,点他死穴!小玉说,我就照姐说的办,让他快乐得跟神 仙样的。说着,给那客人抛了个媚眼,那客人丢了才吸了两口的烟,爬起身子, 从小玉后面抱着,两手在她的胸口上鼓捣起来,一边鼓捣一边说,你跟她慢慢说, 我不急,我不急。豪姐明白了小玉刚才那些话不过是敷衍给客人听,就把话转入 了正题,说,我要结婚了。小玉吃了一惊,捉住客人的手,抛在一边,走到墙角 边,没听清楚似的地问道,跟谁?豪姐说,土行孙。小玉牙疼似的吸了口凉气, 说你怎么跟他?豪姐说,不跟他跟谁?小玉说,我怎么没听他说过呢?豪姐问, 他到你那里来过?小玉愣了愣,说,豪姐,你爱他吗?豪姐嗤笑道,别跟我说那 狗日的什么爱情。   在继续和那客人的进行中,小玉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是一种敷衍,由于一 不小心,还把那客人弄疼了,客人呲牙裂嘴地埋怨说,你怎么搞的,好疼。小玉 说,不疼,怎么知道快活呢?在小玉的操作下,那客人呻吟起来,中风似的抽搐 起来,在一阵挨了鞭子般的嚎叫声里,那些脏东西喷了出来。小玉打了温水,给 客人清洗干净后,拥着棉被,闷闷地坐在一边。客人穿好衣服,递给小玉两张钱, 然后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那手意犹未尽似的在她的奶子上揉了揉,说你真敬业!   昨天夜里,土行孙也是这么说过小玉的。   小玉怎么也不接土行孙,土行孙笑着说,妈妈的,你跟谁不是跟啊,我这东 西又没毒。说得堂子的老板都笑了。土行孙要小玉给他做“冰火九重天”,小玉 不干,说做不了。土行孙说,豪姐不是教你了吗?小玉说,你要来就来,不来, 就穿裤子走人!土行孙悻悻地说,那就随便来吧。在做的时候,土行孙老是停下 来,问这问哪,问小玉什么时候破的处啊,问小玉见过的男人谁的最大最长啊。 小玉恼得不行,最后一把将土行孙从身上掀下来,自己爬上去,动起来。土行孙 平日里跟她和豪姐吃饭的时候老吹自己怎么怎么厉害,却是个不经事的家伙,没 几下,就泻了。完了,小玉拿来热水给他洗了,将裤子扔他面前,说你走吧。土 行孙哼哼唧唧地说,我不行了,没劲,小玉,你真厉害,你把我搞得跟拆了骨头 一样。小玉拣起裤子,给土行孙穿上,然后把手伸在他面前,说给钱。土行孙呵 呵笑着,起身说,小玉,你真敬业,那冰火九重天,肯定比豪姐做得好,我知道 你会做。小玉接过土行孙的钱,说,会做又怎么样?土行孙抱着小玉亲吻说,什 么时候给咱做做吧!小玉将土行孙往边上一搡,说,找你妈去吧!   小玉穿上衣服,往外走的时候才感觉到那两张钱好象是假的,从口袋里拿出 来,滑溜溜的,跟捏着条蛇似的。小玉冲上顶楼,从一个破窗子里探出脑袋,她 看见那个客人正小偷似的,一边快步跑着,一边还回头看,看是不是有人追上来 了。看见那客人狼狈的样子,小玉想痛骂的心思没有了,呵呵笑起来。小玉笑着 下了楼,手里撕着那钱,遇着姐妹带客人上楼,惊诧地问她,小玉,你怎么又在 撕钱啊?小玉也不答话,走出门去,然后走到大街上。   刚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清新而潮湿,城市的灯光映在街面上,斑驳陆离像 是流淌着的春天的溪水。小玉将手中的碎片抛了出去,那些碎片无声地飘扬着, 落在小玉的身后。   传呼机又响了,小玉以为是豪姐,回过去,是个男的。那男人说,你是小玉 吗?小玉说我是小玉。那男人说,你今天晚上有时间吗?小玉想了想说,有。那 男人说,那好,等等我来接你,你在什么地方等我?小玉说,你要接我到什么地 方去?那男人说,玩儿啊,听说你功夫很好呢。小玉说,什么功夫。那男人呵呵 一笑,说,冰火九重天啊。   4、   哥哥终于找到了小玉,他很激动,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哆嗦了,哥哥说,我们 总算是找到你了。哥哥说话的腔调和表情,让小玉想起了一部VCD里的一个片段 ——那是小玉在一个非常无聊的下午,歪在堂子里的沙发上看到的,小玉看腻了 那些哭哭啼啼的爱情剧,对那部老电影倒是很感兴趣,看得很专心,她看到电影 里面一个人紧紧握住另一个人的手,摇晃着,脸上洋溢着激动,他说,同志,我 可找到你了。   小玉并没有认真地看哥哥一眼,声音像冰凉的雨点,掉在哥哥的心上,小玉 说,你找我干什么?哥哥脸上激动的神色黯然了,他说,你都快一年没回家了。 小玉哦了声,把眼光移到一边,看那些在街道上飞驰的汽车和行人。哥哥说,你 不回去么?小玉说,我回去干什么?哥哥说,爹让我来跟你要钱,娘病重,要钱, 她可能没几天活的了。小玉歪过头去,听见哥哥幽幽地说,这些天娘老往门外看, 我知道她在盼你。小玉心头一堵,喉咙一哽,眼睛里就潮湿了,面前马上模糊了, 两行冰凉的东西,虫子般爬了下来。   把哥哥送到车站,在回来的出租车上,小玉再也无法抑制地抽泣起来,出租 车司机问,你要去什么地方。小玉没有办法回答,她抽泣得很厉害,她感觉到自 己的胸口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出不了声,身子抽搐着,手足发麻。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报警吗?出租车司机将车速慢了下来,慢慢滑到 路边停下,他拿起一叠纸巾递给小玉,小玉接过纸巾,攥在手里,哭声终于像溃 堤而出的洪水,汹涌澎湃地奔流着,瞬间就将整个车子淹没了。出租车司机被这 凶猛的哭泣吓坏了,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小玉。   那个夜晚,出租车载着小玉和她那酣畅的哭声,穿行在爱城的大街小巷。小 玉告诉出租车司机,我不知道自己到什么地方,能搭载着走多远就走多远吧,出 租车司机像是明白了小玉的意思,他在小玉的哭声里默默地沉稳地开着车,就像 环卫工人开着辆洒水车似的,将那哭声均匀地洒在爱城的大街小巷,回过头去, 仿佛还可以看见那被洒落的哭声,在城市的灯光下,反射着幽蓝的光亮。   小玉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她的出租屋走去,她的脚步飘忽着,一个晚上的哭泣, 她已经肢体酸软,困倦不堪了。上楼的脚步刚迈出一下,小玉听见有人叫她,她 回过头,看见豪姐从一辆车里走出来,跟在她身后的,还有土行孙。   土行孙现在除了开着那家火锅店,还经营起了一家超市,豪姐就是那家超市 的老板,他们现在已经买起来了属于自己的小车。   当初小玉一直觉得豪姐和土行孙结婚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豪姐就算嫁给街头 上拣破烂的老头也不会让人奇怪,但是她却偏偏和土行孙走到了一起,尽管豪姐 跟小玉做过解释。豪姐苦笑着说,别看咱们有时候被那些男人抬举得高高的,其 实他们那是寻咱们的开心,洗涮咱们的,想让咱们给他们更多的快活,是想打白 炮,咱的贱命咱自己知道,有人肯要咱就不错了。小玉说,那土行孙是个什么东 西,跟谁也比跟他强啊。豪姐呵呵一笑,说,咱们算是好东西吗?武大郎玩夜猫, 什么人玩什么鸟,他一身黑,也不好说我浑身乌了。还有,土行孙虽然人品坏点, 但是心地还是可以的,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倒是好容易对付些。小玉想起了 土行孙头两天还找过她,还在她身上费过气力的事情,就说,豪姐,要是他今后 还在外面胡来你怎么办?豪姐瞥了一眼小玉,说,这天下,你看见谁不胡来了? 他们看不透彻,你我难道也看不透彻么?有好多事情,你不当回事情那就不是件 事情,你要当它是件事情,那就是件天大的事情。豪姐叹息着,不再说话了。   豪姐和土行孙结婚,并没有请什么客,摆什么排场,土行孙原来是有那意思 的,但是被豪姐拒绝了,豪姐说,咱们一个是破鞋,一个是烂人,你是要人家来 恭喜咱们还是要人家来看笑话?土行孙呵呵笑着说,管他呢,只要咱们在一起快 乐就成了。豪姐说,咱们在一起快乐是咱们的事情,有必要让他们都感受到么? 要让他们都感受到了,咱们就不快乐了。   豪姐和土行孙婚后,小玉倒是经常去找她玩的。豪姐堂堂正正做起了老板娘, 她不苟言笑,却待客厚道,那些服务员在她的训导下,规规矩矩的,她经营下的 火锅,不仅分量足,而且价格便宜,店里几乎天天都是爆满的。豪姐说,人家来 吃东西,吃的是味道和价钱,才不管是谁开的呢,你只要以最低的价格让人家吃 得最满意,人家就愿意下次再来。对于豪姐的经营方法,土行孙是言听计从,百 依百顺,打心眼里对这个女人佩服。叫小玉敬仰的,是豪姐的远大志向,在一次 她和土行孙的谈话中,小玉听豪姐跟土行孙说,土行孙,我跟你结婚,不只是想 为了做个火锅店老板娘,我要做一番大事业,明天,你把你的存款拿出来,我也 把我的积蓄拿出来,你要愿意,你就跟我好好开创一番大事业,你要不愿意,现 在就拆伙也来得及。土行孙笑着说,咱们是夫妻呐,怎么搞得跟合伙人样的。豪 姐说,做夫妻跟做合伙生意有什么区别?   豪姐结婚后不久的一个傍晚,豪姐打电话说请小玉吃饭,因为那天是她的生 日,小玉穿得艳艳的,买了蛋糕,早早地就去了。那顿饭和往常一样,只有他们 三个人,豪姐、土行孙和小玉,豪姐让服务员将菜备好,拿来两瓶好酒。酒完一 瓶,豪姐开始说话了,她先是跟土行孙说,说的是她的投资计划,就是在火锅一 条街,办一家超市,因为这条火锅街上的人流量很大,而且这里还是居民聚集区, 办一家超市,想都不用去想,生意肯定很好。土行孙点着头,说那是,别人怎么 没想到呢?豪姐说,别人想到了,她就不会想了。说着,豪姐话锋一转,说土行 孙,我今天下午上厕所的时候感觉到下面有点刺疼,不舒服,从决定跟你结婚起, 我就再没让别的男人碰过,你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土行孙噎住了似的,愣愣地 看着豪姐,想了想说,我没感觉出来啊。豪姐说,你愿意在外面怎么,我不管, 但是我只要求你在外面快活了,别把毛病带回来了。土行孙埋着脑袋。豪姐转过 身,端起酒杯,和小玉碰了碰,一饮而尽,叹息说,小玉啊,你是我最疼的姐妹 啊。小玉感激地说,我知道,豪姐。豪姐说,小玉啊,做人真难啊。小玉不置可 否地看着她。豪姐说,过去啊,凡是认识我的人,说起我,也就是那些脏事烂事。 现在呢,大家说起我,就说我做生意多么精明,再过些日子啊,大家说我的时候, 就会说我多么能干,多么有钱,穿得多么好,玩得多么气派,大家就不会再鄙夷 我,而是羡慕我,敬重我了,我那些成就和业绩,还有金钱和地位,会把那些陈 年旧事深深地压在他们记忆深处的,人嘛,在金钱面前总是健忘的。小玉说,豪 姐,你要跟我说什么就直说吧。豪姐让土行孙去里屋把她下午去商场带回的盒子 拿来,打开,是两套西装,豪姐说,小玉,给你的。小玉局促不安起来,说豪姐, 你这是……豪姐说,你经常来店里,有人问起你,我说你是在某家大公司上班的, 我表妹,今后你来,就穿这服装,别穿那些,也别涂抹那么艳的口红。小玉被呛 住了似的胀红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着圈儿。   走上街头,土行孙跟了上来,土行孙说,是豪姐让他送送,因为已经很晚了。 小玉望望天空,说,晚了又怎么,送什么送,难道谁还怕什么不成。土行孙说, 豪姐是好意,这段时间不太平的,前不久在街那头还砍死了个人呐。小玉嗤笑 说,我和人无冤无仇,也不是有钱人,谁还能拿咱怎么着,就算遇着坏人,大不 了裤子脱了,被强奸一次,反正是被人搞的,谁搞不是搞,难道还当贞烈女人不 成。土行孙叹息说,你别怪豪姐,她也为难的,她这么做,也是有她的道理。小 玉哼了声,说,谁怪她了?我恭喜还来不急呢。走了一段路,土行孙咳嗽了两声, 说,小玉,你是不是有问题?小玉回头说,土行孙你什么意思?土行孙说,结婚 这么久,我去混得很少的,这段时间,就上两周和你来过一次,今儿豪姐怎么说 她下面不舒服,是不是……小玉一听,回头圆瞪双眼,指着土行孙的鼻子,骂道, 土行孙,你两个王八蛋是不是合着伙把什么脏水都往我身上泼,我他妈的也是娘 生的啊!骂着骂着,小玉哭起来。土行孙上前想安慰安慰小玉,被小玉用手挡开 了,说,滚滚滚,你个王八蛋离我远一点!土行孙呵呵笑着说,小玉,别这样, 你不骂,我都忘了,上次你跟我没用那,你用嘴,嘴巴上怎么会有那病呢?小玉 一听,上前一步,使劲一搡,土行孙一个屁墩跌倒在地上。   5、   土行孙和豪姐找到小玉,是请她帮忙去应酬一位香港来的客商。小玉揉揉干 涩的眼睛,说我不去,我累了,我都哭了一个晚上了。土行孙说,帮帮忙吧。豪 姐说,丫头,看在钱的份上吧。   土行孙开着车,豪姐和小玉坐在后排上,走了一段,三个人都没有话说,车 子里显得有些沉闷,土行孙就找了张碟子,于是传出咿哩哇啦的歌唱声。听了一 阵,豪姐说,这都什么东西啊,你什么时候买的,难听死了。土行孙关了碟子, 车子里又陷入了沉寂。豪姐咳嗽了两声,打破了沉默,豪姐问小玉,今天下午那 两个人是谁啊,小玉爱搭理不搭理地说,村里人。豪姐不再吱声了。   这时候豪姐的电话响了,豪姐接着电话先是一阵清脆的笑声,然后是一阵不 着边际地问候和调侃,最后说,人马上到了,自然是最棒的,对对对,最酷的, 酷得厉害,保证你销魂,明天软着腿可以,别软着手,手是拿来干吗的,签和约 的啊……   车子缓缓地向前行驶着,小玉缩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   豪姐并不能像她所想象的那样做到脱胎换骨,在这个小城,不知道豪姐的并 不多,大家在谈论她的成功和财富的同时,免不了要提及她过去那段灰暗的日子。 那段灰暗的日子,被人们传说着,那些和她上过床和没上过床的男人,都大谈阔 谈她的床笫功夫,而那些女人,在嫉妒她的财富和成功的时候,却也不屑地说, 那不过是她出卖肉体和灵魂换来的。小玉听到的最为普遍的一个版本,是说豪姐 是因为她的冰火九重天做得好,讨得了一个大富豪的欢心,人家给了她一笔钱, 她才换得了今天。   豪姐可能也没有想到过,她的那些曾经的灰暗的生活,会像她今天取得的业 绩一样受到人们的瞩目,而且更为大家所津津乐道。她可能也没有想到,她这曾 经被自己认为是堆臭肉了、很难再讨男人欢心的躯体,现在居然成了生意场上获 取成功的筹码。豪姐知道那“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的道理,在昂扬着高贵 和矜持的头颅的同时,自然也会遇水行舟,既然有人愿意做那偷腥的猫,你就在 逗得他欲火焚身后,扔他一只“鱼”吧。小玉就是豪姐的“鱼”,小玉不是只普 通的“鱼”,豪姐知道那些家伙,他们可都是见过世面的。   豪姐给小玉的报酬是非常高的,连土行孙都觉得高,豪姐觉得不,小玉也觉 得不,她们都知道,在那个圈子里,冰火九重天能够做到美妙绝伦的,只有两个 人,一个是豪姐,一个是小玉。   小玉第一次帮助豪姐接待的是个广州的商人。第二天,那个广州商人和豪姐 的合作协议签定得非常愉快,末了还一个劲地向豪姐表示感谢,说他活了这么多 年,也算是阅人无数了,但是从没昨天晚上那般舒坦过。后来豪姐在给小玉的报 酬上,又加了三成。   车到了那家宾馆,小玉和土行孙,还有豪姐都下了车,在上楼的时候,豪姐 跟小玉说,这次来的是个香港人,指明的要我们给他找一个会玩冰火的。小玉说, 你们明天叫辆车来接我吧,这些日子我太累了,想躺几天。豪姐说,那没问题, 你什么时候去办张银行的卡吧,我把钱直接给你打到帐户上。小玉没吱声。   敲开门,小玉看见是个中年的秃顶的高个子汉子,一脸的胡须。豪姐呵呵笑 着和那汉子拥抱了,将身后的小玉牵到那汉子面前,说,这是我们公司的玉小姐, 希望她能陪先生休息好,明天早上再见。说着,豪姐出了门,土行孙随在后面, 拉上了房门。   房间很大,显得空荡荡的。小玉局促不安地四周环视了下,发现那中年汉子 突然不见了,正纳闷,那汉子突然从一个角落里蹦了出来,一把将她擒住,小玉 也没反抗,任由着他。那汉子将小玉几把扒光,然后用绳子捆着她的双脚双手, 五马分尸般将她的脚和手拴在床的四个角上,小玉并不害怕,这些年里,她什么 没见识过啊,被滴蜡烛,被鞭子抽打……直到那汉子将她的嘴巴用布团塞住,凑 在她的耳朵边说,今天,我给你玩玩什么是冰火九重天,小玉才惊恐起来,她挣 扎着,喊叫着,却无济于事。   6、   小玉被伤得很厉害,她到医院里躺了一周多时间才出来。   刚进医院的那天早晨,医生在进行检查的时候竟然失声喊叫起来,天。那畜 生,先将滚烫的开水给她灌了进去,然后给她塞满了冰块……医生怒不可遏地问 小玉,谁干的?这是谁干的?小玉惨淡一笑,没吱声。医生又问,要报警吗?小 玉摇摇头。   小玉回到她的出租屋,是一个阳光充沛的中午。小玉进屋不一会儿,就听见 了敲门声,是土行孙。   土行孙见了小玉,一个劲地埋怨,说,小玉,这么些天你都跑什么地方去了? 小玉没有理土行孙,上了床,拥着棉被。土行孙说,小玉,这些天你都跑什么地 方去了?你可没把人担心死,我们到处找你呢,都找你好多天了,你跑什么地方 快活去了?小玉依然没有理他,眼睛投向窗户,窗户被一挂蔚蓝色的窗帘布罩着, 屋子里的光线由此显得十分幽暗,土行孙上前去将那窗帘哗地拉开,阳光潮水般 哗地涌了进来,小玉闭着眼睛,轻声说,拉上吧。土行孙呵呵笑着说,怎么了? 见不得光么?正说的时候,他看见了小玉脸上的泪水,慌忙上前,坐在床沿上, 手扶着她的肩头,柔声问,怎么了?你怎么了?就不能跟我说说吗?小玉轻轻挡 开土行孙的手,捋起被角,抹干净眼泪。   土行孙在屋子悻悻地站了一会儿,正要走,小玉却叫住了他,要他帮忙给倒 一杯水,土行孙高兴地答应了。小玉喝完水,土行孙将杯子搁回到桌子上,说, 小玉啊,说真的,你这次可真吓坏我们了,豪姐究竟是怎么担心的,我不知道, 但是我却是成天揪着心的,老想着你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白天想,夜里做梦也 想。小玉冷笑一声,没有回话。土行孙举着手,对天发誓地说,小玉,我可是发 自肺腑的啊,我真担心你。小玉斜着土行孙,说,你担心我什么?我有什么要你 担心的。土行孙叹了口气说,我不是那没情意的人,你不见的这些天,我到处找 你,每天都要到你这房子来看三次两次的。小玉笑笑说,我倒是应该感激你了。 见了小玉的笑容,土行孙也笑了,他坐在小玉的床头,伸手抚摩着她的头发,说, 小玉,你变好看了,白白净净的。小玉顺着他,靠在了土行孙的怀抱里。土行孙 低下头,轻轻噙住小玉的耳垂,一边向她的耳朵里吹着热呼呼的气息,一边呢呢 哝哝地说,小玉啊,我可想死你了,想你啊,想你啊。小玉柔软着身子,任由着 土行孙的两只手,鱼儿似的在她的身上游荡。当摸到下面的时候,土行孙愣住了, 说,小玉,那些毛呢?你怎么把那些毛剃了呢?小玉扭了扭身子,说,你没听过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吗?土行孙一听,呵呵大笑起来,笑得脸上的 肉一颤颤的。小玉起身说,你笑够了没有?笑够了就滚吧,我要睡觉了。土行孙 止住笑,看着小玉,说,我想要你。小玉慢条斯理地脱了衣服,雪白的身体被透 过窗户的阳光照耀得熠熠生辉,小玉伸手说,拿来,一千块。土行孙扒掉衣服, 钻上床,搂着小玉说,我给三千,我要你给我玩冰火九重天。小玉说,你回去找 你老婆给你玩吧,她玩得比我还好。土行孙叹了口气说,她从不跟我玩这个的。 小玉说,你玩过吗?土行孙说,没真正地玩过。小玉说,你玩过那么多女人,怎 么会连这个都没玩过?土行孙呵呵笑着说,是啊,老想玩,老是求你,可是你老 不给我玩。小玉叹口气说,那好吧,我就给你玩一次,快乐也有,但是也很痛苦 的。土行孙高兴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小玉下了床,准备了一杯温水、一杯热茶、一杯冰水、一盆热水、一盆温水、 三条毛巾,一袋冰块,还有二个小玻璃瓶,里面分别装着蜂蜜和橄榄油……   土行孙躺在床上,看着小玉忙碌的样子,兴奋得哼哼唧唧起来,身子在床上 鲢鱼似的扭来扭去。   最后,小玉找出一件衬衣,撕成四块布条,将土行孙的双腿和双手紧紧地拴 在床的四个角上。拴的时候,土行孙疼得嗷嗷叫起来,说你干吗用这么大力气嘛, 我感觉你这不是让我享受冰火九重天,而是要剥我的皮似的。小玉抿嘴一笑,说, 就是要剥你的皮!   小玉开始了她冰火九重天的操作,她以从没有过的认真进行着,动作轻柔, 手法娴熟,让土行孙品尝到了什么是欲仙欲死……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将屋子里的所有一切都映照得分外生动。土行孙感觉 到自己就像一只充满杀气的凶猛野兽,在温柔的阳光里,被那双仿佛来自天外的 手——一只是天堂,一只是地狱——轻轻地或者粗暴地拔掉了毛,拆掉了骨,然 后把他舒展成了一面鼓,嗵嗵地敲击着,那节奏越来越快,那鼓声越来越响亮…… 土行孙痛苦地呻吟着,快乐地歌唱着,他感到自己的肉体仿佛只风筝似的就要飘 忽起来,而那灵魂,却被碾压着,深埋于幽暗的泥土。土行孙看见了阳光中的尘 埃,那些尘埃在阳光里,宛如金色的精灵,围绕着他,灵巧而且自由地飞舞着。   土行孙一声大叫,他说,小玉,小玉,我要死了!   就在土行孙探头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一柱鲜红,在阳光中呈现出艳丽的色泽, 从他的下体喷薄而出。   小玉站了起来,她浑身通红,吃香蕉似的噙着那脏东西,脸上露着怪异的笑 容。 2004年元月11日于爱城 【网里乾坤】∽∽∽∽∽∽∽∽∽∽∽∽∽∽∽∽∽∽∽∽∽∽∽∽∽∽∽∽∽ ◆           孔子的“仁”和“礼” ·亦 歌· 〖去年有幸为浙江少儿出版社开始撰写《孔子传》一书。前期做了很多阅读工作, 对孔子的思想和人格也有了很多新的认识。本文是该书第七章中的一个片断,力 求以通俗的语言以及形象简单的比喻使中小学的读者能对孔子思想核心的“仁” 和“礼”有一个大概的认识。〗 ……… 孔子从齐国回鲁国后的这十几年中退而讲学,虽然官场失意,却是他个人学 术生涯中最重要的一个时期,他的以“仁”和“礼”为核心的思想体系应该就是 在这十几年的教书和学习中渐渐成型的。因为再后来孔子周游列国达十几年之久, 有强烈的参政意识,他想要的就是一个能够施展他抱负的政治舞台,假如没有一 个很成熟的,让他自己踌躇满志激动不已的治国思想体系,他是不会这么离乡背 井在外餐风宿露达十四年之久,苦苦寻找能让他有所作为的施政之地的。在那十 几年的时间里,他的“仁、礼”之说渐渐成熟。这是中国历史上的大事。在这个 世界上,以区区一人之力,跨越时空和地域的藩篱而铸就整整一个民族的文化心 理模式的,只有孔子一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是达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辉煌顶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伟人。孔子由于历代统治阶级的需要,被描绘成各 种各样的孔子,很多人一说起孔子就会想起“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存天理 灭人欲……”等刻板僵硬的教条。两千多年来,经过无数代儒生应统治阶层的需 要进行诠注发挥,孔子的思想体系承载了大量的糟粕,很多地方让人觉得厌恶可 憎,进而认为孔子是一个不近人情的迂腐老者,应该坚决予以打倒。事实上,这 并不是真正的孔子。孔子在两千多年前构建的思想体系到今天还在支配和左右着 我们中华民族的日常生活,我们中华民族也因为有了孔子,才有了不同于其他民 族的文化印记,可以自豪地自称是中国人。我们喜欢红色,敬老爱幼,注重实用 性,看重人际间的关系协调,能够安贫乐道,不大规模地信奉任何宗教等等,都 可以追溯到孔子。再譬如外国人在参加中国人举办的宴会时常常会对主人抱歉没 有太多好吃的而感到奇怪,这其实也是来自孔子。《礼记》中有很多主人饭前必 须向客人抱歉没有好吃的礼规,这许许多多传自孔子的远古习俗直到今天还在左 右我们的思维。作为一个中国人,假如不了解孔子,就好象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是一大缺憾。而构成孔子伟大思想的核心就是“仁、礼”二字。 作为一个思想体系的核心组成部分,“仁、礼”二字很难用三言两语解释清 楚,“仁”在《论语》里共出现了一百多次,而且每次的涵义都不尽相同,所以 两千年出了许多阐述“仁、礼”的书,而且越说越让人糊涂,专家学者间的辩论 诋毁一直到今天也没有停止。值得庆幸的是今人李泽厚先生在《孔子再评价》一 文中作了很好的尝试,挖前人之未所挖,并从宏观的角度来阐述“仁、礼”之说, 让人有云开月朗的感觉。李泽厚先生对“仁、礼”的阐述,恐怕是今后很长的时 间内都无人能超越的里程碑。本书试着就李泽厚先生的观点,把作为孔子思想理 论核心的“仁、礼”扼要地用简单的语言来梳理一遍,以使中小学的读者能对孔 子的“仁、礼”有一个更感性的认识。 我们知道“仁、礼”二字的背景和涵义都很复杂,牵涉到许多方面,如要详 细阐述,几万字也说不完,但是,假如我们把事情简单化,譬如说把社会比作是 一所学校,那么,一个比较简单化了的比喻就是“礼”就好比是一部指导如何办 好学校的《教职工及学生守则》,而“仁”则是要求教工和学生如何自觉去遵守 这部守则,强调的是“自觉”二字,当然,这里面也包括了刻苦用功、尊老爱幼、 有差别地去爱别人,提高自己的修养等一系列东西。说穿了,也没什么玄乎的, 知道了“仁、礼”之间的关系后,许多问题就比较好理解了,譬如,什么是礼, 礼从何而来,孔子又为什么一生不遗余力地鼓吹“克己复礼”,他为什么要宣扬 “仁”,要人们求仁尽仁,为什么说他的“仁、礼”之说变成了中华民族的文化 印记,铸就了我们的思维模式。 礼仪的起源是比较清楚的:殷商时代的人们普遍敬重鬼神,凡事都习惯占卦 问卜,这就需要有解释卦卜的人,这些人就好象是现在的算命先生一类的人,他 们根据卦卜的结果,向占卦求卜之人解释凡事的前因后果来世今生等,这当然是 迷信的。但这些释卦之人的所说虽然在当今看来是无稽之谈,却不是谁都能胜任 的,这需要有一定的知识,这些人为了能说出些道道来,平时也下功夫学习星象 天文地理等知识,久而久之,这些替人主持丧葬和祭祀活动的相礼之人就成了高 级知识分子,这些人被称为“儒”,后来经孔子发扬光大而长存于世的,就是这 个“儒”。“儒”本来是一种低贱职业的人的称号,后来却成了中国最大显学的 学派名称,这完全是因为孔子的缘故。 为了能使鬼神和祖先满意,不给阳世间的人们带来灾难,祭祀就成了国家事 务中一个最重要的方面。在一切的祭祀活动中,对仪式和程序的严格执行是首要 问题,包括穿什么样的衣服,说什么样的话,上什么样的祭品等,这些仪式也有 一个从简单到繁琐的过程。著名的墨家学派创始人墨子本来也是儒家学派的,但 就是因为儒家学派所敬重的礼仪繁琐无比,使墨子脱离了儒家学派,改信了夏制, 也就是按照夏朝的方式行事,可见夏朝的礼仪是比较简单的。到了商殷,这些相 礼之人因为已经成了专业的脑力劳动者,整天无所事事之余,开始慢慢把各种礼 仪繁琐化,礼仪越繁琐,主持礼仪的人就得更专业,而国家也更离不开这些人, 而礼仪的繁琐化在使礼仪蒙上了神秘色彩之余,也巩固了这些儒者们饭碗的稳定 性,因为不经过长期训练的人根本无法胜任这一工作。周人战胜殷人后,以落后 的文化战胜了在当时来说是更先进的文化,因此在文化上肯定要大量抄袭殷人的 东西,譬如说礼仪。孔子所推崇和提倡的周公之礼虽说是周公所制定,但很多专 家学者都认为仅靠周公一人是无法在那么短短的时间里从无到有制定出这么一整 套详尽繁琐的礼仪的,他肯定是大量借鉴了殷人的东西,所以说,周公之礼与其 说是独创,到不如说是增删殷人之礼来得更确切些。这些“曲礼三千”传到了春 秋时期,因其本身的繁琐无比,已是到了名存实亡的时候。很多小国家都没有能 相礼之人,也就是说在举行某种仪式时已无人懂得该如何按照规矩主持礼仪。鲁 国因为其特殊的地位,礼的情况保存得比较好,因此前来观礼的人很多,但对孔 子来说,鲁国的礼也是到了让人无法容忍的地步,譬如说季平子把宫廷的舞者叫 到自己家里跳天子专用的八佾舞就是无礼的举动,是胆大包天,置天子的尊严和 规定于不顾的一种表现。再譬如季平子一个大夫竟敢把鲁昭公赶到国外去,并自 说自话扶持另一人当国王更是君臣关系倒置的表现,置礼于不顾。孔子认为只要 人们在各个方面按照周礼,以长幼尊卑的严格秩序行事,天下就会太平,国与国 之间就不会有战争,臣子就会听从国王,儿子就会孝敬父母,这一切的行动规范 就是礼。背离了礼行事,这一切特定的关系和秩序就会乱套,当臣子的可以把国 王赶走,做儿女的可以不顾父母,这样一来,天下就不太平,就会乱了套。孔子 认为当时天下大乱,征战不休的根本原因就是“礼崩乐坏”造成的,也就是说人 们在行事交往中根本不按礼的规范,所以天下大乱。以上所说的就是礼,礼的由 来以及孔子为什么一生鼓吹“复礼”的原因。但假如孔子仅仅单纯鼓吹复礼而没 有其他措施的话,那么孔子也不会成为伟人,也无法铸就汉文化的思维模式和行 事方式,他的“复礼”行为也是万万行不通的。孔子的伟大就在于他提出了“仁” 的观点。 前面说过,假如我们把整个社会比作是一所学校,那么“礼”就是一部指导 如何办好学校的《教职工及学生守则》,里面当然有很细的规则,牵涉到方方面 面,譬如几点升国旗,买菜不插队,校服是什么颜色,老师应该怎样备课,不随 地吐痰等,这些规则都是外在的,是一些死的规定,不作任何解释为什么必须遵 守这些规则;而“仁”则是要求教工和学生如何自觉去遵守这部守则,强调的是 “自觉’二字,当然,这里面也包括了刻苦用功,尊老爱幼,提高自己的修养等 一系列东西。孔子见到“礼崩乐坏”的环境非常痛心疾首,因此他终其一生企图 让人们服从礼,以达到天下大治。他之所以伟大,是在于他通过教书育人,删定 诗书,形成了一整套有效的思想体系去帮助人们如何主动自觉地去遵循礼。举一 个例子:礼本来是一套死的硬性规定,你不遵守也得遵守,没有二话可说的,譬 如周礼里有为父母守孝三年的规定,至于为什么必须守孝,守孝又为什么必须得 长达三年,则没有任何说明。我们知道礼到了春秋时代已是名存实亡,硬要规定 让人去守孝三年已是不太可能行得通的事情,孔子对此事作了阐述,他说我们人 一生下来时是不能独立生活的,我们在幼小时每时每刻都得依赖父母的照顾而生 活,这样的抚养方式至少需要三年的时间,也就是“三年免于怀”,至少要三年 才能脱离父母的怀抱,这样的恩情亲情是无法报答的,所以在父母去世后,至少 也要用守孝三年这样一个在时间上和抱于父母之怀的抚养相对应的感恩方式来回 报父母。这样,本来显得僵硬呆板可笑的硬性规定就富有了浓浓的人情味,使人 们在遵循礼制的时候不再是消极的、被动的,而是积极的、主动的。当然,这个 主动、积极地去遵循礼制的过程背后必须有一个精神上的感悟和认识过程,这种 感悟和认识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也并不是轻易能达到的一种境界,要达到这个境 界只能通过学习。人们只有在锻练自我克制能力,通过刻苦学习,提高自身的修 养和认识后才能成为一个君子。但有趣的是假如能到这一步,也就不需要礼了, 因为礼的存在本来就是约束个人行为,并将其纳入到社会的规范系统中,假如人 人都能成仁尽仁,也就是说所有的人都具有很高的知识和修养,并能时时克制自 我的不良欲望,凡事依礼而行,那么就会天下大治,世界大同,一切硬性的礼规 也就更本用不着了,所以说,按照李泽厚先生的观点,“仁”本来只是作为达到 “礼”的一种手段和方式,最终却反过来可以成为“礼”的目标。 孔子在教学中是因人而异,他的仁义标准也是因人而异的,他说仁有几种, 有大小之分,义也有几种,有长短之别。《礼记·表记第三十二》种记载孔子说 仁就象一件很重的器物,如果道路很远,那么没有谁能举着它,也没有谁能走完 这段路,也只能从程度的比较上,以多的算作仁了。 据专家考证,“仁”这个字在殷代的甲骨文和西周的金文中都没有发现, 《尚书》28篇只一个“仁”字,《诗经》300篇仅2个“仁”字,唯有在孔子的 《论语》中,“仁”字出现109次,可见“仁”在孔子学说中的地位。“仁”对 不同地位的人来说当然涵义不同,就拿学校作比方来说,“仁”对老师应该更多 的是如何教导和培养学生,对学生来讲则更多应该是修身养性,遵从道德准则, 当三好学生;人活在世上,就必须以社会传统规范的礼约束自己,进行道德的修 养与自我完善。就这样,孔子在因为鼓吹复礼而提出求仁尽仁的过程中,通过教 诲学生,删定书本,使他的这个思想体系得到了扩大和延伸,并使他的思想体系 最终影响了整个民族的思维方式,使我们有了独特的文化印记,这就是孔子的伟 大之处。就孔子这个思想体系的形成来说,从齐国回来后的十几年时间是个关键 的时间段,值得庆幸的是因为当时鲁国混乱的政治局面,孔子并没有从政,他把 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讲学上面,因此对孔子来说是官场失意,对中华民族 来说是从此思想上得益。 …… ◆             失去家园的童话 ——纪念诗人顾城 ·吴小彬·   秋天来了,天空渐渐高远,溪水变凉,树叶在从北方吹来的风中慢慢摇落。   我本该静下心来读书的,夏天买来的书堆了厚厚一摞,可是,《见证与愉悦》 才看了不几页,我却难以愉悦了。媒体上经济学家们争吵正酣,一个被激怒的老 板将一位教授告上了法庭,几位主张“产权明晰”的学者和官员,在大声为富人 辩护,为富人财产的合法性论证,强调富人的稀缺和可贵,要求人们“善待为社 会作出贡献的人” 。   我却想起了顾城,想起了“一辈子穷得都在为钱发愁”的顾城,就是那位写 下了“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来寻找光明”的诗人。我搞不清楚为什么 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他,我也不懂为何一想起他就满怀怅惘。我从书架上把与诗人 有关的几本书找出来,有《英儿》,有《顾城绝命之谜》,《幻灭激流岛》,还 有顾城的姐姐顾乡写的一本书——就这样,我又重新面对了1993年10月南太平洋 上的那座小岛,重新面对了顾城的自戕。   让我吃惊的是,尽管时间已过去了11年,尽管我以为自己在人世的艰难中被 打磨得足够坚强,可是,这起事件仍然像当初一样令我目瞪口呆,依然像一把重 锤砸向我的胸口,我听见自己的心在惊怵中战栗。如果不是顾城的书信和笔迹, 如果不是几位当事人言行的相互印证,如果不是白纸黑字字字泣血,我真是不敢 相信,人心可以这样凉,可以这样冷,人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爱过的人。   我想生存   想稻谷和蔬菜   想用一间银白的房子   来贮藏阳光   想让窗台   铺满太阳花   和秋天的枫叶   想在一片静默中   注视鸟雀   让我的心也飞上屋檐   读着这首诗,望着顾城戴一顶高高帽子的照片,望着他那双孩子样单纯的大 眼睛,我只有悲叹:诗人弱矣,时代与人心坚硬如铁。红尘滚滚的如今,实用和 机巧才是人们的法则,权力与财富,正享受着万众景仰和盛情追捧,像他那样 “天性率真,不懂世故” ,他能生存吗?   顾城一向被称为“童话诗人”。依他当年的诗歌成就和天分、学养,如果他 肯妥协和将就,他也可以像其他移居国外的诗人一样,周旋于欧洲和美国的一些 大城市,靠写作和讲学所得为生。可是,他却不愿在城市久居,东寻西觅,最后 登上了远僻的激流岛。他在岛上养鸡、饲兔、修盖房子。他想与天和地更加接近 一些,愿意过一种自然、自由的生活。仅是如此,倒也罢了。可他还非要把英儿 接来,让她和妻子谢烨与自己一块生活。在那个孤悬海外的小岛上,在蔚蓝色的 大海与蔚蓝色的天空之间,他爱她们俩人,她们俩人也爱他,她们俩还彼此亲如 姐妹。这在常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几乎等于荒唐了。可老天不知是对顾城格 外开恩,还是欲擒故纵,竟就成全了顾城,竟让这种事情在小岛上发生了——顾 城哪里是在修盖房子,他是在搭建自己的梦想,是在构造自己的童话。有那么一 段时间,他幸福得都有些飘飘欲仙了。   可是,他以为自然而美好的事情,别人可没有同感;他视如“圣地”倾注了 汗水和心血的房子,在英儿眼里不过是个“捞什子”;他自己养鸡饲兔乐在其中, 人家与他一块做几天尝尝新鲜还行,经年累月哪里消受得起?无论是谢烨,还是 英儿,都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女人啊。再说了,两个女人同爱一个男人很有可能, 可怎么才能让她们和睦相处?还亲如姐妹?所以,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别扭”, 就不合常理,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破碎的结局。幸福肯定是短暂的,童话只能活在 童话里,这个世界上哪有不醒的美梦啊。等到一个机会,谢烨几乎是胁迫着顾城 到德国讲学去了,她再也受不了这种日子了。顾城呢,他是那样不愿离开小岛, 离开这个梦境,可最后想想去讲学能挣好几万马克,回来可以盖一个“白房子”, 就千哄万劝英儿,说自己去去就回,“你要是想我,我马上飞回来”。送走谢烨 和顾城,英儿恨恨而归。不久,她就“跟岛上一个英国人跑了”。   英儿“出走”,让顾城像“疯”了一般,他满世界在找,甚至跑回北京来找, 可哪里找得到?更不幸的是,与他“同甘共苦十年”的谢烨也变了,和一个陈姓 工程师“好上了”。顾城遭到了双重的背弃。当1993年9月末,顾城千里万里回 到激流岛,再次站在他那所房子面前时,那真是物是人非,“往事不堪回首”。 他没有办法让自己在这所房子里住下,因为房子里到处都是英儿的影子,到处都 有他们3人一同生活的以往。他暂时住在姐姐顾乡家里,他用垂亡之人的深情, 于绝望中努力着,想把谢烨留在身边,他几乎是哀求了。可“逛超市能5个小时 不出”的谢烨,这时已只想着陈工程师的“精明”、“会开车”、“房子布置得 雅致考究”和“全身名牌衣服”,她只想把她和顾城唯一的儿子木耳带走。她不 仅不再爱顾城,不再留恋过去的一切,甚至一点也不顾忌丈夫的感受,在与顾城 还未办理离婚手续的情况下,就要把陈工程师接上岛来。   我想画下早晨   画下露水所能看见的微笑   画下所有年轻的   没有痛苦的爱情   画下想象中   我的爱人   她没有见过阴云   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   她永远看着我   永远,看着   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   这是顾城早年写下的一首诗,他曾念给谢烨听,文昕在她的书中记下了这感 人的一幕。可现在读这首诗,我就像在读一卦不祥的占卜,在念一则凶险的预告, 在听一阵从远方滚来的惊雷。是啊,没有痛苦的爱情,以及眼睛里没有阴云只有 晴空颜色的她,只在想象和童话中,才能找到;也只有在童话和想象中,她才会 永远看着我,看着,绝不会掉过头去。而现实中的女人,生活中的爱情,是会变 的,当时代“掉过头去”的时候,女人或早或晚都要跟着改向的。因为,女人是 务实的,她们谁也受不了自己的丈夫为某种理想总是“固守穷困”,谁也受不了 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男人。   诗人是什么人?诗歌是什么?我为什么会在此时这样怀念一位故去11年的诗 人?里尔克在一首诗中写道:“它征服了他们∕迫使他们在死亡和生命面前跪伏 ∕他们双膝弯成的直角∕赋予世界一个全新的尺度”。许多诗人的作品,还有他 们的经历和痛苦告诉我们,诗人是人类和上帝共同挑选出来的一种人,他是上帝 的信使,带来上天对人的祝福以及谴责;他又是人类的忧郁歌手,向茫茫宇宙和 未知的主宰倾诉人的苦难、无奈和希冀。他领受了为芸芸众生寻找神迹和圣宠的 命令,他是想把天堂拉近地面的人。他的每一部作品、每一首诗,都是对凡俗人 生的超拔,都是向危险边界的冲锋。在真正的诗人那里,在他的作品面前,我们 感动了,困扰我们多年的思虑,被诗人点破,郁结已久的心声,诗人代我们表述 出来——我们应该感激诗人的,因为他替我们遭难、受苦、肩负起整个世界的重 压。当我们在生活中忙忙碌碌斤斤计较时,诗人在为我们思索、回忆、祷告,在 时代剧烈变革的大潮中,诗人孤灯一盏,为我们采撷越来越罕见的“彩色贝壳”。   诗人的使命,注定了他们与世界的紧张关系,他们无法过和常人一样的生活。 对神迹的追寻,形而上问题的艰涩,推敲语言和诗歌韵律的劳作,往往使他们狂 热而憔悴。他们需要安静,他们害怕噪音。可生活的纷乱和世事的烦扰,经常是 难免的,厚颜并且顽固。为了写下一句诗,为了记下一个稍纵即逝的灵感,诗人 得拼命赶开破窗而入的喧闹,千方百计躲开打扰和诱惑。可以说,真正伟大的诗 作,都是诗人在与人世以及自我的激烈冲突中诞生的,都是诗人揪着头发蘸着从 伤口里流出的血写就的。自然,对这种和世界与生俱来的不和,对这种“古老的 敌意”,诗人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11年前的那个秋天,顾城要告别欧罗巴和 美国,返回激流岛,返回他亲手修盖的房子,返回他那已被击碎的童话。翻检诗 人最后半个月留下的短章,每个人都能看出,这时的顾城还是想活的,他不忍心, 他还抱有期望。他之想方设法挽留谢烨,今天看来,实在是于无奈和绝望中放弃 了一个诗人的高傲,他在向不义的人间妥协,他在和这个庸俗、健忘、物利的世 界的代表谈判,并且一再降低自己的底线。从另一种意义上说,顾城最后时日的 期待和努力,又是在同早已注定的命运抗争,在与步步逼近的死亡肉搏,在和已 张开血盆大口的毁灭之兽决斗。他多希望谢烨能留下来,能帮帮他,能多看他几 眼啊!谢烨,是诗人与这个世界的唯一纽带,在她身上,寄托着诗人最深切的感 情,无数难忘的时光、回忆和美丽的向往,她一直就是他的“命”。如果她真的 走了,诗人必死无疑。   可是,在这最后的斗争中,顾城失败了,他所有的努力都被宣告徒劳。他眼 睁睁地看着曾经那样爱他、欣赏他、保护他的妻子当真“掉过头去”;在远方, 那曾自诩和诗人“同命相牵”的英儿在等着他死;被诗人一向赞美和颂扬的“女 儿性”,最后时刻露出了丑陋、邪恶和狰狞。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比1993年 那座孤岛上诗人遭受的磨难更深重的人间磨难,还有怎样一种背弃,比诗人遭到 的背弃更低劣、更凶残、更让人心寒齿冷。是的,时间已过去11年了,在这样一 个阴晴不定的秋天,我再次震惊于诗人遭遇的悲惨和孤苦无助。一个那样天真、 善意、腼腆的人,一个给世间留下那么多温情而美丽诗句的人,一个痴情歌唱女 人是“上天无尘的花朵” 的人,竟遭到了多半来自女人的厌恶、背离和唾弃。   这虽然是一篇祭文,虽然写到这里我已有太多的伤感,可即使这样,我也无 意为顾城砍向谢烨的一斧辩解。那的确是一个疯狂的举动,是不人道和野蛮的, 并且绝对应该受到谴责。无论怎样,既然谢烨已经不爱顾城,她就有追求自己新 生活的权利。在许多次争吵中,谢烨让顾城想想当初她不就容忍了英儿吗,为什 么现在你就不给我自由?显然,此话也有道理。但是,这么多年来,每当提起顾 城,总有人把那最终的毁灭当一突发事件看待,他们不去探究这一悲剧的内在原 委,仅看现象就责骂顾城是“疯子”和“惨无人道”。我很奇怪,这些人有那么 忙吗?他们是没有时间,还是没有同情,他们为什么不稍微仔细辨认一下这起不 幸事件呢?其实,任何一位读了这起事件的相关材料(这些材料已被整理、出版 的不少)的人,都会清楚地看到,顾城是怎样一步步被逼向疯狂的,是在怎样一 种污浊、丑恶的情势下,诗人才失去了最后的理智。他是不该伤害谢烨,可在这 之前,他早已被戳得万箭穿心;他是太不理智、太野蛮了,可无论是英儿,还是 谢烨,早就一个在“等着他死”,一个不仅说出了口,而且用行动逼顾城去死; 他是应该受到谴责,他的举动是太不人道了,可是,同样应受谴责、同样不人道 的还有谁?   当然,过多地纠缠于细节,也是没有意义的。顾城的不幸,缘于他在性格深 处与这个世界的对立,缘于他有太多的憧憬、向往和梦想,而这些向往和渴念无 一不与生活的规则悖逆。这起悲剧事件的真正原凶,是埋藏在每个人人性深处的 自私。让我不解的是,这种制造了无数人间惨祸的自私,而今非但不受文明人类 的抑制,反而登堂入室,成为响彻大江南北的跨世纪主旋律,于是,它变得越来 越有市场,越来越气慨昂扬,也越来越厚颜无耻。所以,我也终于明白,在这样 的世界上,在人群中,有一种人是“不适宜活”的——像卡夫卡,活到42岁,刚 想到和正常人一样生活了,肺炎就夺去了生命;像苇岸,一直坚持素食,身体虚 弱,遵医嘱才吃了点荤食,大限已至;像顾城,逃到天边,逃到大洋上,逃到小 岛深处并总算醒悟自己是一个男孩的父亲“想过日子”了,死期便到了。   我哑然,黯然,同时对人世钢铁般的逻辑感到敬佩。静寂中,我更清晰地听 见了外界的喧哗,更听清了富人的笑声,也更听清了学者和官员们为财富争辩的 激情。我想,一生清贫的顾城,如果活到今天,也许更痛苦,更觉着人世与他处 处作对,也许还要遭到更多的背弃。他走了,他走了11 年了,也许还是件幸事。   愿他在天之灵安息!   或许,他在那里写下的童话更美丽,更清澈,上帝也喜欢看的。   于2004年秋风初来时 【网萃】∽∽∽∽∽∽∽∽∽∽∽∽∽∽∽∽∽∽∽∽∽∽∽∽∽∽∽∽∽∽∽ ◆               黑白断片 ·习 习·   默片时代   就仿佛电影史上的默片时代,没有声响,更见画面的熙熙攘攘喧嚣繁华。另 外,过于混乱嘈杂,真实的声音被淹没,镜头就进入了喑哑,这也是有声电影惯 用的手法。回想幼年,时常感觉像在回望默片时代的一个个黑白镜头。   1967年   ·67年2月末,母亲临产,因为营养不良,她面色黧黑。胎儿瘦小,哭声细 弱。母亲说临产前一晚,梦见一只小青蛙在草里呱呱叫。   ·67年1月9日,中央教育部被夺权,印章被抢走,档案被劫走,办公室被占 领。   ·我的出生地兰州,1967年2月5日,34个“造反”群众组织,非法夺取了中 共甘肃省委、甘肃省人民委员会的领导权。省委、省人委领导机关和办事机构瘫 痪,社会秩序陷入混乱状况。此后,全省各级党政领导机关和所属机构相继被 “夺权”。   ·7月2日,《毛主席语录》发行全球。《人民日报》刊登短评: “世界革 命人民喜得这红书,就象久旱逢甘露,雾航见灯塔。”   ……   ——是我后来对67年事情的不经意记录。   另外,我记得清,67年2月,我小学的同桌比我早几天出生,他说,那时, 他爷爷正被批斗,抽空给他起了个名字:卫文革。   红   祖国山河一片红,红,与太阳的寓意有关。最爱画的画:北京天安门,城楼 上有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学校里也一片红,我叫任红,另外还有小张红、大张红、 张红红、李卫红、赵小红、宏红、钱红、孙红、李红……红孩子们把老师的眼睛 都红乱了。   青蛙解剖   青草里散步的一对青蛙,被几个学生抓住,交给老师,之后进入课堂。老师 叫大家看水盆里它们的样子,一只青蛙爬在另一只身上,老师说这就是动物的交 配,但对青蛙而言另有个名字:抱对。老师说青蛙这东西懒得很,你看就抱对这 事它们都做不出任何动静。你要把它们放进烫水,它会嗖得跳出来,然后再把它 放进凉水,它舒服得要死,你慢慢加热水温,直到它被煮死,它也不肯再跳出来, 你说它是不是懒死的?抱完对的蛙,后来上了讲台,被剥了皮,两只前爪挂在铁 丝上,像一个挂在单杠上的体操运动员。剥了皮的蛙腿肌肉纹理清晰,老师用细 铁棍敲敲它,两只腿跳舞似的一伸一缩。老师说其实它已死了,没有痛觉,只是 电流在它身上的反映。还有一次,老师叫大家翘起二郎腿,敲上面那条腿的膝盖, 一敲,腿就调皮地跳一下,一敲就跳一下,你本不想叫它跳的啊。被剥了皮的青 蛙也会这样想吗?   后来听人讲一位教授的事,说那阵子,上课铃一响,教授就得上讲台接受学 生的教育,后来,学生们烦了,就叫他在黑板上不停地写自己的名字,打上十字 叉,写完一黑板,擦掉,再写。教授后来病重昏迷,一直醒不过来,但只要听到 任何铃声,就蓦地坐起,在空中写自己的名字,打上叉,然后轰地躺倒。   流行词语   革命,一个意义深奥人人谙熟的词语,仿佛一个机器巨人,缓缓前行,脚步 雷动。它高高在上,直入云霄,但又仿佛时时俯身在下,和人民摩肩接踵。那时 我们还小,踮起革命小将的脚尖与它争相友好,后来才知道,它生产刀刃和血水。   简单的气象试验   晚上,把碎玻璃片或者碎磁片碎瓦片扣在土里,第二天早上拿出来,如果里 面有层湿气,说明天要阴的,或许会下雨。如果干的,则反之。这个时刻很奇妙, 像占卜的女巫,面对伙伴,尽量遮掩其中的道理,言中了,就很骄傲,似乎自己 真有了神性,有了预言的本领。我发现,许多人为了证实自己的非同一般,都迷 恋预言。其实如同魔术,其中各有玄机,看不出玄机,就会把变戏法的人也迷恋 起来。   人们只在意看到的现象,不思考现象的本质,眼睛不思考就会长出阴翳,像 天要雨时扣在土里的玻璃片。   老听大人们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碎玻璃片里有了湿气,娘不就要嫁人? 这娘要嫁人,天还不塌了?   鬼故事的惊悚   在我看来,鬼故事是一些不可知事物的依托,不可知的事物有善有恶。善的 大多上了天堂,成了神话。恶的被打进阴曹地府,附身于鬼。最可怕的鬼总是隐 匿在平常的日子中。有人说,晚上睡觉,朦胧中总听得有人在扫院子,有多少垃 圾啊,扫了一夜又一夜,就是地皮,也刮掉一层了,早上起来看,院子里照例落 了一地枯叶子。后来,家里总是出事,钱也花光了,就知道是鬼扫了家里的福气 和财气。听完这个事,但凡晚上听见有扫地声,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后来读到《聊斋》里的一个小故事,说有天夜里,有人听见院内扑扑有声, 探窗窥视,见一老妪,驼身短背,白发如昼,冠一髻,长二尺许;周院环走,疏 急作鹤步,且喷水出……第二日,掘地三尺,得一尸,击之,骨肉皆烂,皮内尽 清水。当读到蒲松龄写白发老妇做鹤步时,吓得心惊肉跳。当然,鬼也是可以制 服的,大孩子说可将一块冰放到鬼手腕的脉搏上,把他的血脉冰僵,他就乖乖地 死了。等等等等,鬼故事吓人,但我们喜爱,它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它的惊悚。可 是,鬼故事的惊悚远不如我们亲见事情的惊悚,同学家树木郁葱的小院落,一天, 突然被满脸仇恨的中学围得水泄不同,她博学优雅经常教我们唱儿歌的母亲,披 头散发被人牵了出来,胸前挂着“牛鬼蛇神”的草纸牌子,许多时日,院落里传 出嘤嘤的哭声,气氛可怖得令人好久不敢往她家小院张望。   好女人   是老婆婆对女孩儿讲的话,说女人吃饭要有个女人相,俗话说“一个女儿, 一颗米儿”,意思是女孩要吃得很少,才算娴淑。还讲了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年 轻妇人,有一天,家里来了客人,她去面柜里舀面,不小心放了个屁,半天不伸 出头来,原来是在羞愤之中,用头上的簪子将自己戳死了。老婆婆的口吻满含赞 许,不知这个妇人能否列入烈女之列。老婆婆一辈子苦口婆心,做的一件重要的 事情就是教育女孩们要做好女人。   老婆婆自然是好女人,鹤发,牙吃落尽、皮包骨头。不到二十结婚,刚结婚 就亡夫,老婆婆自责自己是克夫命,惩罚自己过了六十多年无儿无女的孤寡日子。   纸   颜色是纸的表情,红与白,喜庆和哀丧。红纸,喜报、感谢信、宣誓书,决 心书……门框上的红春联,像两条笑耷拉了的眉毛。白纸,大字报、小字报、批 判会标语……白纸黑字,历来就掷地有声。羊毫狼毫兔毫,一味绵软温顺的毛, 捆成笔头,落在白纸上就会刀剑般力透纸背,有了革命的强硬。风刮起墙上的大 字报小字报,像撕开的墙的白皮肤,赤啦啦、赤啦啦……夜晚空寂的巷子里有那 么点凄凉和诡异。多么浪费那些雪白的纸呀,乡里的舅说,乡里人上完厕所没有 手纸,就拿屁股在土墙上蹭,或者拿块土坷拉在屁股上蹭。偷偷拣了风撕烂的大 字报小字报回去擦屁股,不行啊,一屁股的黑,真是糟践。   相对论   太阳大还是地球大呢?异口同声的回答是:地球,太阳只有碟子那么大。紧 接着就被自己的无知惹笑了,老师说,太阳比地球大很多呢,只是它离地球远的 缘故。那么天上飞的喷气式飞机大,还是我们的向阳大院大?答案混乱得很,因 为有时飞机看起来离地面很近,而有时,天上只散开一道白烟,飞机连影子都看 不到。飞机离我们时远时近,我们的大院到底能否盛下一架飞机,就令人十分绞 尽脑汁。   那么,我们画在纸上的天安门有多大呢?北京离我们那么远那么远,天安门 自然比我们的院子大很多很多。就连天安门城楼上挂的毛主席的画像也比我们的 大院大许多吧?   迷宫   都喜欢走迷宫,百走不厌,似乎暗合了人的某种天性。谜一样的事物四处皆 有,迷宫便是一个最好的象征。与其相似的还有儿时的万花筒,对着光看,那个 幽深处明亮的底端,有变幻不完的形状。其实只是因为几块镜子的折射便有了千 变万化的效果。那个时代,有些人看见到处都是迷宫,线路复杂得令人无法承受, 最后就绝望掉了。   后来看到博尔赫斯喜欢的意象:迷宫、镜子、长城(而长城颇似迷宫的高高 城墙)。我想,他一直竭力探寻着的,大约正是人类内心的迷宫吧?   通感   9岁那年,屋前是大片工地,到处是打出的壕沟样的地基,上面搭满了竹片 钉起来的板子。和姐姐在曲曲折折的竹板上走,一次,掉了下去,头重重落地, 轰然有声,能闻见土的湿气,嗓子里是血的腥咸。不久以后,姐姐就说掉下去的 是她,而且不容置疑。更小的时候,在院外玩耍,一只狗咬住了我的两个手指, 拼命喊叫,大人掰开了狗的嘴巴。姐姐依然说被咬的是她。很多年后,我渐渐明 白了,一些彻骨的痛感很容易发生觉转。——当我可以这样解说这些事情时,我 自己也开始怀疑那些没留下任何证据的疼痛事件到底发生在谁的身上,比如掰开 狗的嘴巴这一细节,或许只是出于我的推理。   母亲说,大饥荒时,她人瘦得没了形,没气力走路,走几步就得在路上坐坐。 那个饿啊,母亲说,真听说人吃人呢,有人卖人肉包子,人肉馅在醋碗里浮上来 的油花是半圆形的。母亲讲得平心静气、形神毕肖,而且眼睛里突然闪出亮来, 似乎她亲眼见过,醋碗上浮着那么几朵腥白的半圆的油花。   开在民间的花儿   杏花、桃花、梨花、苹果花,开在民间的果花。山洼上一坨一坨杏花粉起来, 地里也一片一片冒出嫩绿来,就到了扫墓的时节。便想定那首《清明》的古诗里 写的杏花村,大约说的是杏花盛开的村庄。桃花开时,卷卷风最多,好端端的天, 说着,风就蜷着身子来了,燥了一冬的浮土扬了起来,脏了乱飞的薄命的桃花, 加深了我对红颜薄命的理解。梨花雪白,苹果花绿白,因为盛开在寻常人家,我 便对它们细微差别分得格外清。   大丽花开得热闹俗艳,很像贫家爱打扮的好看姑娘,泼辣得紧。地雷花因为 有地雷一样的花籽而得名,花瓣枯萎时里面躺着一粒乌黑的长满小颗粒的籽,像 是花儿给自己留下的记忆。   芙蕖花高个,样子极为质朴,桃红艳黄的花朵,里面有沾满花粉的潮湿的蕊。 把花瓣小心地撕开,粘在额头上,就可装扮小公鸡的模样。芙蕖花的籽最是奇特, 鼓鼓的圆包,剥开,是整齐排列的一圈麻钱一样的薄片。那时听不清大人的发音, 总以为它叫夫妻花,而且它们总是几丛几丛站在门坎台阶两旁,更觉它们颇似夫 妻,一对精打细算的贫贱夫妻,辛苦了一个热天,存了一袋子的铜钱。   这些生在民间的花儿,貌不出众、不言不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顾开 自己的花,倒也烂漫自在。   神话   神话最宜落在民众中间。通过神话,知道了世间的神仙原来皆有人的形状。 或美艳如花,或敦厚质朴。要么就是眉须雪白,长得可以扎成小辫—— 一般是 极端能够帮助好人度过难关的老神仙。这是神与鬼的不同之处,再夸张也不叫人 觉得诡异。天仙配、嫦娥奔月、鹊桥相会、八仙过海,都叫人善良、重感情、宽 容,并教人学会忍耐。忍耐的原因不是因为软弱,而是总会等到这样一个结果: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只静静等着,似乎终有超自然的 正义之手必然会将恶魔惩治了。   ——默片时代,可爱的温暖的虚幻的故事。   惩戒   是我一个长辈,大约家里来了客人,怕我添乱,就叫我上炕,把我的鞋子拿 到院子里放着,抽出红绸腰带在炕上绕成一个圈,叫我站在里头,并用指尖告诉 我,不许出圈。定定在炕头站着,人来人往,奇怪地看我,那长辈出出进进,也 不时看我一眼,眼光像刀子,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见那片细白的刀子不停向我 割来。想上厕所,不敢,终于站着尿起来,并且哭喊起来,及至哽咽。之后几十 年我都怕她,怕任何刀子一般的目光。   严酷的惩戒正像那目光,在幼年时投下的阴影像一条走远路的蛇。   第八个是铜像   阿尔巴尼亚电影《第八个是铜像》,有关战争的典型影像,幽暗、沉重、漫 长。早期的先锋艺术,结构主义、意识流、象征意义。看惯了直线条电影的中国 观众,许多人看不明白。   阿尔巴尼亚电影的的经典对白:   甲:“古路木”   乙:“欧巴”   甲:“消灭法西斯”   乙:“自由属于人民”   接头暗号,很适合在那个时代流行。   蚂蚁的朴素生活   细腰的黑蚂蚁,得以便利观察的数量最密集的小动物。它们因为弱小而群居, 群居的气象蔚为大观。这些最亲切的演绎日常生活的小动物,我时常观察它们如 何把一粒饭渣、麦子、葵花籽前呼后拥兴高采烈地往洞穴运送。为了生计,它们 爬高上低,时时刻刻忙得不亦乐乎。天要变时,它们出窝开会,有条有理地列队 搬家……   它们卑微得不足以造成任何声响和动静。但它们也会叫一代英雄折腰,据说 当年有人在乌江边用蜜糖水在地上写了“项羽必亡”四个字,馋嘴的蚂蚁们闻香 而至纷拥而上,一笔一划地摆出那几个叫项羽绝望的黑突突的字,项羽悲叹一声 “天亡我也!”,拔剑自刎。蚂蚁们哪儿操这些心,吃完蜜糖,舔舔嘴皮子,又 开始了它们庸庸碌碌的生活。   游行   常有的一个梦境,在游行的人群里,举着小旗,满心焦虑,生怕被人挤出队 列或者落在队伍后面。就像合唱时,唯恐自己冒出怪声一样。是否真正参加过游 行,印象并不真切,但我看见过母亲和她针织厂的同事在游行的行列里,穿着印 着厂名的白围裙,举着三角形的写着口号的各色小纸旗。母亲被人群挤得歪歪列 列的,着急地向我喊着什么,大约是叫我赶快回家去,不要叫人踩坏了。父亲说, 游行完的街上能拣到些被踩掉的鞋子,只可惜总不能配上对。   流行服装   军装,最受民众欢迎的时装。色系里多了一种颜色,军绿。全民皆兵,千万 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女军装深受欢迎的一个隐秘细节:卡腰。最时髦的留影是穿 军装,腰间扎武装带,紧握毛主席语录,胸前别金光四射的毛主席像章。当然, 女孩儿家照相前会偷偷往嘴皮上抹点猪油,用唾沫把刘海儿抹得整整齐齐。   破鞋   按照我们擅长的一语双关,“鞋”可以取“邪”的音。破鞋的意思大意可以 理解为破除邪恶。哪种邪恶呢?汉语词典对“破鞋”的解释是:“指乱搞男女关 系的女人”。所以破鞋只可挂在女人的脖子上,随便拣拾的鞋,越破越臭的鞋, 挂在好看女人的脖子上,越能解除对她的美丽的仇恨。小时候,在一个巷道里亲 眼见两个女人吵架,其中一个用长长的声音向另一个人吼道:“破——鞋——”。 喊“破——”的时候,唾沫点像子弹一样溅满了那个女人的脸,还没有喊出“鞋 ——”时,那个面色雪白的女人就已经晕倒在地上了。我那时还不大明白“破鞋” 的真实内力。 2005年3月2日 兰州 ※※※※※※※※※※※※※※※※※※※※※※※※※※※※※※※※※※※ 本期编辑:亦歌 本期校对:太蔟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太蔟、唐郎、肖毛、一华、亦歌、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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