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6/12 (第一五五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老父亲                  § 訾 非:老父亲          §     ·訾非· 【网讯】             §                  § 在布谷鸟唱过的山歌里你思念河流 【牛肆】             § 思念不再起伏的夜。                  § 收获的芝麻地上 老朱分析:也曾和雪嚼梅花     § 你还来不及数过蜻蜓 马门溪:家住美南         § 一晃就过去了 野 山:南瓜情事         § 满眼绿色也一晃就过去了 黎日工:格拉斯的警示       § 那一年,你换上萧条的绿军装 王人龙:穿廉价球鞋的鲁迅     § 等候洪水到来的消息                  § (一晃就过去了) 【丝露集】            §                  § 日子便是如此  一晃而过 陈 苦:妹妹(外一首)      § 而布谷鸟年年来袭 塞 壬:隐秘的汇合(外一题)   § 你总在一杯浓茶里失踪 楚 桥:在深圳,我与狗为邻    § 在巴勒斯坦 方达明:一块木板         § 在巴格达街头看纷争。 刘靖安:醉酒(外一篇)      §                  § 我们住过的老房子被时光轰炸殆尽 【网里乾坤】           § 我们共有的一切                  § 而今都写在脸上。 虎 子:东方三王何处来?     § 张晓虎:见过几次批斗       § 电闪雷鸣,那声音 阮宗光:谈谈孔子         § 现在也变得亲切了                  § 洪水退尽后它们变得亲切了。 【网萃】             §                   §  于怀岸:迷幻           §      (寄自美国)     龙凤胎          §                  § 【网讯】∽∽∽∽∽∽∽∽∽∽∽∽∽∽∽∽∽∽∽∽∽∽∽∽∽∽∽∽∽∽∽ ◆ 12月16日晚上8~9点,凤凰卫视中文台“一虎一席谈”栏目将播出方舟子、 司马南与王鲁湘、任振球、宋正海关于“反伪科学是否会阻碍中国传统文化发展” 的辩论。第二天中午1~2点重播。 ◆ 11月20日和11月29日,方舟子分别在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研究所和西北工业 大学做题为“反对学术腐败,建设学术规范”的报告。 ◆ 公益网站科学与发展网络(SciDev.Net)举办成立5周年抽奖活动,推荐或 者在科学与发展网络上注册,就有机会赢得1年的英国《新科学家》杂志。科学 与发展网络来源于《自然》(Nature)杂志,由洛克菲勒基金会等国际援助机构 全额资助,专门提供有关发展中国家科技的免费新闻、评论和分析,并致力于促 进发展中国家的科学传播。活动截止日期:2006年12月31日午夜12点。 ◆ 《洛杉矶时报》2006年11月20日报道:法院裁决保护互联网使用者和提供者   加利福尼亚高级法院今天无异议裁决:互联网使用者和提供者对于发表他人 所写的诽谤材料不必承担责任。   法官Carol Corrigan在法院裁决中写道:“对那些在互联网上故意二次发布 (redistribute,译注:本案为Rosenthal将另一被告发给她的电子邮件发表在 新闻组中)诽谤言论的人的毫无例外的豁免,可能具有令人烦扰的隐忧”,但是, 该豁免“有助于保护网上言论自由、鼓励自我约束。”   该裁决推翻了上诉法院的判决,驳回了两位医生提起的诉讼。两位医生宣称, 一位圣地亚哥妇女在两个新闻组的网站上发表了另外一个人所写的一篇文章,诽 谤了他们。州高级法院说:上诉法院曲解了一条联邦法律、背离了全美国各地的 裁决。   运作“警惕庸医”("Quackwatch")的宾州艾伦顿退休精神病医生Stephen J. Barrett,以及加拿大医生Terry Polevoy,控告包括圣地亚哥居民Ilena Rosenthal在内的几个人在两个阵营对替代医药功效的观点发生冲突之后的诽谤 行为。   “警惕庸医”是有32年之久的“打击与健康有关的欺诈、虚构、狂热和谬误” 的非赢利组织,它致力于发布“他处难得”的信息,其网站于1996年开办。   Rosenthal开办针对乳房植入有问题的妇女的互联网支持组。在互联网新闻 组的张贴中,Rosenthal称Barrett和Polevoy为“庸医”,并且称Barrett“傲 慢”、是个试图“敲诈”她的“恶棍”。   她还在互联网新闻组发表了一则消息。除提到其他事情外,该消息说: “‘警惕庸医’看来是一帮子渴望权力、误入歧途的伪科学的社会主义顽固分 子。”   2001年7月,Alameda县高等法院法官James A. Richman驳回了两医生针对 Rosenthal而提出的诽谤、损害名誉主张,部分原因是,这两位医生是公众人物, 仅受到诽谤法的有限保护。   这位法官还认为,Rosenthal不对她在新闻组发表的他人的评论承担责任。 他认为:对于第三者所作的言论,Rosenthal“不是出版者和发言者”,因而 “她不能对在互联网上发表该言论民事上承担责任。”   Richman所作的判决基于联邦《通信行为准则法案》,该法案规定了针对互 联网服务的提供者和使用者的法律诉讼豁免权。 【牛肆】∽∽∽∽∽∽∽∽∽∽∽∽∽∽∽∽∽∽∽∽∽∽∽∽∽∽∽∽∽∽∽ ◆  也曾和雪嚼梅花 ——惦记我的岳父大人陈沛华    ·老朱分析 ·   我每年回到长沙,当然会拜访我的老岳父。今年五月底回去,刚到宾馆登记 住下,就接到电话说老人家当天住院了。我立马赶到医院,看到一贯生龙活虎的 岳父大人躺在病床上。由于中风失语,他只能对着我流眼泪。   1984年夏天,作为一个新中国的有志青年,我花尽了自己全部的脑筋,借鉴 了东西方文明的全部智慧,在对班上的一位女同学进行了长达数年的纠缠式的骚 扰和追求之后,我深入敌后,也就是她的家中,主动承包了她家的洗碗工程。我 并没有预料到这位同学的父亲和我倒是情投意合,我速战速决,仅靠把他从洗碗 这唯一的家务中解放出来这朝气蓬勃一招就获取全胜。这本来是个雕虫小技,神 来之笔,没想我倒就此练成了一套收、洗、清、擦、摆的一条龙洗碗程序,后来 让波士顿的女友们,也就是老婆的朋友和朋友的老婆们,叹为观止,还要我开班 培训。其实她们是盲人摸象,管中窥豹,我从岳父大人那里学来的让我终身受益 的长处,没有长期的和细致的观察,是很难体会得到的。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毕业, 正在开始学会做人,风华正茂的岳父大人恰逢其时地成了我的楷模。现在回想起 来,我不应该沾沾自喜,因为我很难学来他身上的全部的好处。我入门还是太晚 了,我错过了最佳的学习的机会了,更准确地说是,我错过了学习他的最佳素质 的机会了,比如说,他女儿坐在他的脖子上骑高马的那份天然的快乐,对我是不 可能的了。但是对于很多后天可以学习的东西,我就倍加珍惜。因此只要在家里, 我就和女同学分手告别,我就自觉地成了他的人。我是他的磨墨人,裁纸员,书 童,秘书,切西瓜的,有时候他给别人介绍说这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我看着他 的泼墨写生,梅兰竹菊,飞流直下,举止做派,待人接物,风流潇洒,云游四方, 金钱美女,勇往直前,墨海游龙,死不回头。我尽量地参与着他的人生,我感激 地领悟着他的做人的真谛。但我没有资质,我远远没有学到他的那个程度。但我 能够欣赏和体会,我深深明白,他的作为,是事业成功的基本道理。他和工人一 起扛木头,睡工地,守材料,跑广州,身体力行,敢想敢干,为家人为后代打下 一片天地。有一次车间装裱了一张巨大的画,当中起了一个泡。我正在制定一个 迂腐计划来解决这个问题,他却果断地用裁纸刀在泡泡上一点,用刷子一刷,画 面立即平展如切。敢想不敢干到今天还限制着我的手脚,尽管我参透了一点皮毛, 但治疗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   然而他人生最珍贵宝藏,是不会抑郁,不会悲伤。他会暴跳如雷,拍案而起, 大笑不止,狂奔疾呼,但决不会有任何闷闷不乐,怨天尤人,失去生活的兴趣。 在现实中,我还没有看到武功境界达到如此高度的第二人。江湖上称这种武功为 烦恼一刀斩,医学界唤做抑郁中枢摘除术。传说要练功得要练童子功,而手术则 要越早越好。他就是靠这种功夫豪迈地走南闯北。我知道这块宝贝的价值,因为 我明白自己(还有我的很多朋友和病人)的最大毛病就是在这里。我曾经以各种 角色向他接近,比如,儿子,女婿,朋友,过路的,商贩,税务局的,年轻美女, 半老徐娘,绑架者,匪徒,当然最多的还是精神科医生,企图搞清楚他的历史上 有没有出现过一种叫做抑郁的东西。然而这二十多年来,我仅仅看到他的情绪只 有两个状态,大喜和大怒。年幼时在流浪,读书被划右派,文革时被批斗,坐监 狱,没有工作时给人砌炉灶,补脸盆,逃避运动时到农村给人家画毛像,家里来 客人他坐着打呼噜,绝对没有任何烦躁焦虑,情绪低落,寻死觅活。跟着他,你 也会对生活充满热情。2000年他来美国,语言和交通也都丝毫没有改变他的脾性。 他还学了几句和国际友人交流的英语,yes,no,goodbye,thank you。自己再 瞎编一点,还拿来教那个在美国长大的孙子:衣服是“穿了不冷”,电灯是“一 拉就亮”。常常自己偷跑出去,结果是多次被警察送回来。   在所有的人生事件当中,最具有诊断意义的是,他经历过一次陪斩。这是一 种反文明的酷刑,今天地球上应该灭迹了。我想知道他对这个事件的精神反应, 从而判断他的智能和情感的真实状态。我抓着这根线索不放,走访了所有的健在 的知情人。他头天意外吃了红烧肉,心中大喜。在惨无人道的枪声过后,他还是 大喜,继而变狂喜,毕竟没有成为冤魂。我的结论是他判断力很强,记忆力一般, 情感丰富但是缺乏抑郁的能力。   现代社会,是个人都会抑郁。原来都闷着不说,现在怕别人说没有品味,又 都急于表白。我常常抑郁,但我更希望早点失去。我要为自己,和与我深有同感 的人,和全民族,挖出这块宝藏,共享无忧无虑的时光。考虑职业道德的要求, 我本不该这样端详如此爱我的亲人,但我的精神科医生的职业要求我必须去搞清 楚,他的心灵到底有没有任何受到过情绪低落心灵被伤的痕迹和症状,而且我还 必须要讲究科学的方法和实在的证据,这样才便于推广和普及。我很无能,也很 无奈,到如今我手上还只有一份阴性的结果报告。我让我的队友们很伤心,他们 强调说他讲话不着天地,不会打牌,生活不能自理,钱多得数不清,衣服花里胡 哨,难道不是受了刺激的症状吗?我得站出来加以反驳,因为我比别人了解得更 多。他的话语就是他的思维的灵感,和激情一样,灵感是支离破碎的,灵感发作 就是胡言乱语。看看他的作品,一气呵成,排布得体,远近相宜,枯湿相随,对 于艺术家的口头表达,我们不能用生活的口语强加比划度量;毕加索也不会打牌, 艺术家鲜有人会打牌,因为人为的规矩让艺术家难以看到事物的本质;生活有太 太无微不至,当然不必自己费心费神劳作,这个还有利艺术创作;钱一般由我掌 握,避免艺术粘上铜臭。他看起来数数不清但却心如明镜,当年他资助我出国没 有任何含糊,尽管他当时非常需要我们。把握了大局,当然就不必数小钱了;衣 服很前卫,我多次以此为由骗得他的衣服,对艺术家来说,现在我们变得聪明了, 即使他们不穿衣服,我们也要保持沉默。有人说我很偏袒,但我的确集中了我全 部的内力来保持中立。我再次重申,他的情绪中没有抑郁。剩下的情绪很简单, 很适合用逻辑来表达,喜是0,怒是1。有位专家说,没有抑郁也是一种病。那我 只能忍气吞声地说,我本人,我的很多朋友,我的大部分病人,都愿意得这种病。 可惜这样的好病我们无从得起啊。   我很不容易地平息了那些争议,但他后来随口一句话又使得我处境极为被动。 他一生藐视权威,自强不息,就怕了我的那个女同学,他的女儿。那次访美,在 我家里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家的女儿,你还是很不容易的。在场的看 他写字画画的人很多,立刻就有人提出,这句话语无伦次且与身份不符,根本不 像个岳父该说的话。然后又叽叽喳喳列举很多类似例子。我能够和他们争辩的是, 他不是一个讲究身份的人,在任何地方他从来都不把自己当作著名的画家和书法 家,比如一路回家,路上认得的人不认得的人,吃米粉的人,卖菜的人,大人小 人,他都要说话;如果路上没有人,那石头也要打个招呼;在我的面前也从来没 有拿个岳父的架子。我个人觉得这句话倒全面体现了他的超群的智慧和过人的胆 略以及信马由缰的自由风格,在我的内心里,因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我把他引 为知己。   关于烦恼一刀斩的秘籍,我要补充一点。我曾在阁楼上,箱子里,口袋中, 印泥下面,画盒的夹层,毛笔的笔管内,找到一些老电影票,邀请函,证书,剪 报,粮票和各种面值的货币,没有一件看来像是故意收藏的东西,更没有什么像 秘籍的口诀。最接近于秘籍的东西是一张撕破了的宣纸片上剩下一句话:“也曾 和雪嚼梅花”。我开头还以为一刀斩是要在冬天练,练得头昏眼花,饥寒交迫, 以梅花充饥。后来我知道这是他题写梅花的一句诗词,但我没有轻易地放弃,因 为诗词往往也是秘籍的好载体。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个祖传秘方,取雪化水,口 服梅花?我佩服我自己能够想到这一层,我决定付诸行动。我要用科学的态度来 做个临床试验。当年在长沙,有梅花,无雪;现在在波士顿,有雪,无梅花。 2003年初春的美东,雪和梅花齐备,而我的心情却是出奇的好,生活美满,积极 进取,洒向人间都是爱,使得我完全不具备进入临床试验的条件。为了我可能还 会有的和他人正在痛苦着的抑郁,我要等待下一次试验的良机,而且要扩大样本。 所以到现在为止,人们问起来,我还只能说,非常遗憾,秘籍失传。我还为此事 探询过他的太太,我的岳母,也证实了失传这个词是准确的。他的东西一旦丢了, 是永远也找不回来的。更何况这个秘籍到底存不存在,即便如果存在的话,试验 周期是多长,雪水是否要煮沸,梅花是否要炮制,剂量如何掌握,精神科目前用 的量表能否当作评价工具,还有没有附加的形体训练,练起来又有没有什么年龄 限制,过了年龄是不是要先自宫,等等等等都还是个问题。   现在令我不安的是,岳父大人中风失去语言功能,我知道他的内心早已暴跳 如雷。作为女婿,和所有的亲人,我们希望你能够不着边际地胡说,而不想看到 你伤悲的眼泪。   祝你早日康复,我的岳父大人。我们的第二个儿子就跟着你姓,希望他能够 得到你的全部珍藏。 ◆  家 住 美 南 ·马门溪 ·     住在美国的南部,冬暖夏炎热,从中国带回来的日历上的“立冬”已过了好 些时日,这里还是满街短袖的光景,不过,也偶尔有霜冻的早晨。前院的梨树, 后院的枫树,都悄悄地变换着它们叶子的颜色。昨晚一夜风声紧,今天清早起床 后赶紧拨窗一看,原本干净的草坪上落了一层厚厚的树叶,红的,黄的,橙的, 棕的,还有些绿色的,在风的帮助下,它们像小狗,小猫,小顽童似的,在邻居 的草坪上和街道上疯跑撒欢,玩累了也不知道回家。   当年买房子的时候,我这个美术和艺术细胞都缺缺的人极力主张买个2--4年 的旧房,不要全新的,原因是不会做庭院设计,而乐得坐享其成别人的成果。现 在我们的院子里,前房主的功劳不可埋没。每年春天,梨树在嫩芽初吐的时候, 会开好大一树洁白的花,春风里,雪白的花瓣飘飘扬扬,令人不舍得大有葬花的 冲动;树下房边,深红和粉红的杜鹃花怒放,远远看去成一片花海。夏日来临的 时候,轮到房子两旁白色的栀子花开放,发出浓郁的芳香;接着,当窗下的蔷薇 摇曳着她粉色的花串的同时,鲜红的美人蕉和五彩的玫瑰花也在为美南长长的夏 季装饰点缀。夏末秋初,金黄色的桂花粉墨登场,甜甜的花香香透了远远近近两 三条街,一直陆陆续续地香到深冬,据说桂花树在美国的俗名叫“迎宾树”,人 们喜欢在门前栽种。冬天来了,许多树秃了,许多花朵凋零了,但是红红的茶花 却开了,满满地开了一树。是的,美南四季花常开,而且还不算太阳花,蝴蝶花, 菊花,兰花,等等,这些不时开放的草本花。   我生长在四季常青的闽南海边城市——厦门,我们的冬天,没有冰封雪飘, 没有落叶枯草,甚至见不到霜的痕迹,最多就是冷冷的海风。记得小时候在我们 家的附近的树有相思树,桉树,棕榈树,木棉树,凤凰花木,木麻黄,梧桐树, 玉兰花树,铁树,还有一种开黄色喇叭花的不知名的树;花有三角梅,凤凰花, 扶桑花,红花夹竹桃,茉莉花,玉兰花,木棉花,还有被叫做灯笼花和鸡蛋花的, 是我们自己给它们取的名。可惜现在回国时却很难再看到这些树和花的踪影,有 些只有在植物园才有。去年在夏威夷,我惊喜地发现那里的很多野生的植物正是 这些我童年记忆中的植物。回来后到处宣扬,夏威夷的景色其实和厦门差不多, 只是她大些,海岸线长些,还有火山,但是,可能没有很多人相信我。   唯恐院子里的落叶跑远了,我把它们耙成了堆,新鲜的叶子仍不失其光滑和 滋润,孩子们喜欢在里面打滚玩耍,难怪古今许多咏秋的篇章里,赞美红叶的不 在少数。秋风阵阵,五颜六色的叶子仍在飘落,雪片似地打在我身上,在刚耙干 净的草坪上又铺了薄薄的一层,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明信片的画面里, 旁边写着“霜叶红于二月花”之类的字样。正在学生物课的女儿告诉我,树叶里 含有绿红橙黄等好多种色素,平日里绿色占了主导地位,所以满眼的绿叶;天冷 了气温降低后,绿色素死去,其它颜色才得以显出。在彩色的叶堆里玩够之后, 我们把叶子装在十几个大塑料袋里,在门前排开,不失又一道秋的风景。从前家 乡温暖的冬日也许为我们免除了落叶的困扰,但今日在叶海中我们也乐趣十足。 ◆  南 瓜 情 事 ·野 山 ·        市场里,成堆的南瓜,色泽漂亮,模样可人,十块钱一个,真是便宜。挑了 一个硕大鲜艳的回家,搁在置物柜上,颇有田园风味,表面上像打了层蜡,该能 经久耐放,着实让我欣赏了好一阵子。   小妹来我这里探亲,看到那个南瓜,说不久前和同事在上海吃了一道南瓜羹, 回味无穷,垂涎欲滴的样子。于是我琢磨着,仿着从朋友处学做的南瓜羹来。便 把南瓜去了皮和子,切块丢在汤锅里加水慢熬,待煮溶了,加少许盐、面粉和奶 油,渐渐浓稠起来;人家加些奶粉和牛油,我现在就倒上一杯鲜奶吧!水滚开之 后,把切成细丁的鱼、瘦肉、虾仁、鱿鱼用盐酒略拌勾芡后,入锅搅匀,起锅前 再撒上火腿屑及胡椒粉,盛碗时才加上几根起司丝和碎香菜,把我那小妹乐得直 叫“好耶”!这下她算开了眼界了,老哥有这等功夫,咱们怎么不去开馆子哪?   当天兴头来了,把挖出的南瓜子洗干净,用个小网篮放在后阳台晾干;第二 天大太阳晒一整天,晚上用平锅小火干炒;待焙得有一些焦黄了,熄火,装出来 对电风扇吹它二十分钟,免得上火。看电视时嗑将起来,岂不比大卖场及杂货铺 整包或论斤卖的,什么白瓜子、抹茶瓜子还要香,还经济实惠。可惜那天焙得有 点过头,一嗑就壳和肉全碎了,小妹嗑了两粒就没了耐心,只顾看她的电视去了。 坐在一旁的老爸,这点功力还是有的,剥出一小碟油亮馨黄的瓜子仁,专供小妹 享用,宠她一下吧!   遂记起小时候,大家庭人口众多,父亲七兄弟,务农维生;祖父早逝,祖母 当家,实际事务由三伯负责。伯妈婶娘轮流掌厨,大大小小总有四十多口人吃饭, 热闹非凡。中午男丁都不回来,饭菜送到田间。下午能干的三伯妈怕小孩子会饿, 就张罗着做米兹粑给孩子们吃,把蒸熟的南瓜和糯米粉和在一起,包在桐叶里去 蒸,或者直接油煎,都好吃极了。有时候也会炒些南瓜子,供祖母带我们一起嗑; 我和二弟都才三、四岁,哪会嗑呀?因病不用下田工作的父亲坐着陪祖母聊天, 把嗑好的瓜子仁,就左一粒、右一粒的放在大腿靠膝盖的地方,我和二弟就那样 享用着父亲的慈爱,那段美好的时光,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父亲有三个姊妹,嫁得都不远。有时约着一道,有时个别回娘家来;出于对 这群侄儿女的疼爱,总要想方设法做些吃的。满姑最是灵巧,上午回来就带着大 堂姐到田间,摘回没结瓜的南瓜花(雄蕊),冲洗后用冷开水过一遍,像四川人 腌泡菜一样,把大坛子注入冷开水,加些盐、糖、醋,再一朵朵排列浸泡下去, 隔天就是佐饭的佳肴,酸甜略脆的滋味,真的好吃极了。也把腌好的南瓜花包作 粑,蒸熟后,一口咬下去,清甜甘美的口感,如今想起来仍口水直流呢!   秋收之后,南瓜田只剩藤蔓,顶端嫩尖的叶和茎,满姑也都掐了回来,很像 现今菜场可买到的龙须菜,却要肥大很多。也在清洗撕了毛皮后,用盐腌上半天, 再以清水冲去咸味,加糖醋拌匀就可上桌,也是很可口的小菜。   当然穷乡僻壤之地,南瓜根茎也不能舍弃,大姑会带表哥、堂哥们,用刀跟 锄头去田间砍挖回来,洗净切碎和糯米一起泡在清水里,下半天又原班人马到磨 房磨成浆。根茎越下端的部分越甜,磨出的浆,颜色也越深,蒸出的粑就更加有 味,这可是当年乡下物资匮乏,缺糖也要过日子的秘方。   祖母考虑难得七个儿子都在家,便商议分家。抓阄的结果,我们分到东边山 坳边的房地,独栋的小房子,面对一个广大的操场,周围空地很多。父亲身体仍 弱,农田便委请三伯耕作,只在屋边慢慢锄出几畦菜园。次年春天种了三几样青 菜,葱蒜辣椒,并上后山砍回竹子,搭起棚架种了丝瓜、冬瓜,也在山沟边撒了 南瓜子任由生长,没几个月就都有了收成。   有一次,母亲大喊,我们以为出了啥事,她说沟里长了个好大的南瓜。父亲 和她一起下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两人才连推带滚的弄了回家,瓜的直径比家 里的饭桌还大一个边,厚度也高过我的膝盖。母亲惊喜不已,说这山沟地还真肥 呢!当下切了一小块,并挖出所有的瓜子,说留待来年做种。   后来母亲把瓜子晒干,留了些做种,也分送给叔伯们各几粒。剩下的全炒了, 用瓶子装了三四瓶,我们全家吃了好久才吃完。必定都是晚饭后,洗完了澡,母 亲说故事的时间,父亲剥给我们兄弟吃。那种田园生活的乐趣,在我们成年以后, 就不再有过了。   这么多因为南瓜掏回的记忆,无限美好。很多现代人,在优渥的环境生活, 恐怕永难想像,那个年代,用南瓜根茎、南瓜藤尖,南瓜花当食物的可能,而我 就是真真正正过过那种日子。谁还会去炒南瓜子呢?街上随处可买,什么口味都 有。但我深信在小妹面前炒一次南瓜子,剥一碟瓜子仁,是可能让她记忆深刻的。 父亲过世快十年了,我总会因为吃南瓜子而想念他;也在想念他时,弄些南瓜子 来嗑。 (寄自中国吉安) ◆             格拉斯的警示               ·黎日工 ·   德国作家格拉斯(Guenter Grass) 1999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他在授奖仪式上 的演讲题目叫“待续……”,似乎是个伏笔。我们不知道诺贝尔奖评委们看不看 候选人的经历,当时如果有人预告格拉斯的个人历史留有伏笔,尚需“待续……”, 他们会不会感到诧异,会不会因此而做另外的选择?   七年之后,“待续……”真的出现了。   就在上个月,格拉斯打破六十年的沉默,承认他在十七岁时参加过武装党卫 队(Waffen SS),武装党卫队就是臭名昭著的黑衫队,希特勒纳粹党的嫡系部队。 随后,记者在德国国家档案库中找到了格拉斯参加党卫队的登记表格,德国发行 量最大的《图片报》把它登到显要位置上。   格拉斯什么人?他鞭挞嘲讽德国的纳粹历史,诺贝尔奖就是奖给他写出那样 主题的作品;他反对战争、呼吁和平,口诛笔伐当今世界上的暴政;他用批判的 态度对待权势者,不给统治者任何情面。在此之前,格拉斯一直被看作知识分子 的楷模,是德国的良心。打个比方,象“德国的鲁迅”。   没有人料到出现如此的“待续……”——恰恰这个格拉斯曾是武装党卫队成 员!——它像晴空一声惊雷引起激烈反响。波兰前团结工会领导人后来又当过总 统的瓦文萨直截了当要求格拉斯退还波兰但泽市“荣誉公民”称号。瓦文萨也是 但泽市的“荣誉公民”,他不屑与带有纳粹痕迹的人为伍。德国的文学评论家卡 拉塞克(Karasek)认为,如果格拉斯党卫队成员一事提前曝光,他绝不可能得 到诺贝尔奖。德国n-tv电视台的一项听众调查中有百分之三十一的人认为格拉斯 应该退回诺贝尔奖。尽管也有人为格拉斯迟到的坦白叫好,但格拉斯原先的完美 形象已不复存在。   十七岁的格拉斯,尚属未成年之人,在社会狂潮裹挟下参加一个极权统治者 经营的组织,六十年过去了,人们为什么还盯住他不放?一个人早节不慎为什么 会玷污到他的晚节?   主要有两个原因。首先,纳粹是现代极权的代表,人们永远不会忘记它所犯 下的罪行。一个参加过纳粹“党卫队”的人,在别人不知道背景的情况下获得了 荣誉,现在曝了光,怎能不引起人们的不平和愤懑?格拉斯再怎么表态再怎么忏 悔也打消不了人们的疑虑。人们不会原谅纳粹,所以也无法宽恕格拉斯。其次, 格拉斯会写,这样的人加入到纳粹组织中特别危险。帮希特勒干过最多坏事的文 学博士戈培尔就是一名舞文弄墨能手。如果希特勒政权继续支撑下去,“党卫队” 战士格拉斯也有可能被看中被培养为为纳粹服务的笔杆子。纳粹会不会死灰复燃? 谁也不能保证。何况世界上其它形式的极权并未消失,如果人们完全宽恕格拉斯 无疑会怂恿极权下的青年重蹈格拉斯覆辙,走上错误的道路。因此,人们今天对 格拉斯“待续……”的震惊也是对种种危险的余悸和警惕。   这样一看,瓦文萨的不屑,卡拉塞克的估计,百分之三十一观众的意见,都 没有站不住脚的地方。   格拉斯这件事对中国并非没有意义。格拉斯解释他加入党卫队是为了摆脱家 庭的束缚,这可能是一个原因。但更根本的是存在这样一个社会大背景:在极权 社会中,你想求发展或往上爬,加入统治者经营的组织将会给你带来一些方便。 我们看看中国今天的状况,因为长期一党执政,一个人搞到一张党票,做事就比 较有利了。笔者一友教过两名学生,两人业务水平略有上下。一人入了中国共产 党,于是通过支部书记、总支书记、党委书记这条路节节高升,出国、高级职称 都得到了;而另一位没有“党员”身份的,虽然水平稍高,至今仍是白衣。“党 员”与否几乎成为关键因素,决定了人的不同命运。诸如此类的不公平事在中国 可谓俯拾即是。   一个中国人如果在上世纪三十、四十年代入党,还可能有所付出。可是自从 中国共产党掌握政权并坚持一党执政后,入党就是不会吃亏的事了。上世纪八十 年代以来,苏东共产党政权垮台,这些国家的前共产党员不但没有受到镇压,反 而可以利用原有优势继续谋利,入党似乎更是没有风险的行为了。前不久有一篇 报道,说明这种现象在中国已发展到何等严重的程度。中国社会科学院审议批准 了47名学部委员。中国科学院的院士以前也称“学部委员”,故此47人也可视为 中国社科院的“院士”。此事的一个特别之处是,47人中有45人为 “中共党 员”,即百分之九十五的“学部委员”为执政党党员。这是很不正常的现象!一 个社会中,如果知识分子的目的是争取站到统治者或执政党一边——对于知识分 子来说,这当然是社会道义上的污点——此种社会与唐、宋、元、明、清还有什 么区别呢?   现在,格拉斯的“待续……”给我们每一个人以警示:人在社会道义上的污 点有可能败坏人的一世清名。这个世界看上去光怪陆离、无奇不有,似乎什么都 可以做,但独独在社会道义上万万不能做有污点之事。这种污点是难以洗刷的、 是与世长存的,总有一天,六十年,一百年,两百年,会被人们翻到太阳下曝光。 (2006年9月10日) ◆             穿廉价球鞋的鲁迅                ·王人龙 ·   鲁迅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他的伟大源自他的信念。弃医从文的鲁迅,用手中 的笔,营造了一幅中国最真实的画面。人人都想学鲁迅,却又学不来。学者林毓 生曾意味深长地评价过鲁迅:鲁迅认为中国社会是一只缠结的网。人生于其中, 就难逃它的文化影响。不管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中国社会的每一个成员都是吃人 的。中国人并不存在一种足以改变文化和思想,走向更人性社会的内部力量。   没有人能够领会鲁迅的精神,没有人能打破过于中庸的局面,这就是鲁迅被 人奉若神明的原因之一。人们看到的是一个“打破权威,摧跨体制”的鲁迅。几 乎所有人印象中的鲁迅,就是一个独自一人与高大风车搏斗的战士,孤独、固执、 冰冷。似乎鲁迅自己看到的也尽是荒凉的一面,“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 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是一株也是枣树。”而今那里,枣树依旧,主人却不在 了。   鲁迅真的是冰冷的吗?鲁迅在《秋夜》中这样写道,“点起一支纸烟,喷出 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你读到这样的文字是否感到 了一丝温暖。鲁迅也有过伤感的时候,“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 昏还是黎明。”   “有的人活着,它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这是我们耳熟能详 的一句诗句,不过诗人似乎并不理解鲁迅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非人间”, 人世间,哪有人像鲁迅那样喜欢在坟地照相?   生活中的鲁迅是和蔼的,是平静的,他知道这个世界的真假丑恶。生活中的 鲁迅跟常人无两样。曾有人研究过鲁迅的稿费,鲁迅一年到底能有多少稿费呢? 还未成为自由撰稿人时,鲁迅是靠工资过活,甚至还向别人借过钱过日子。一九 二三年,鲁迅正式拿起刀笔做刀枪,鲁迅的文章越写越多,发表的也很多,鲁迅 在那时的收入平均下来每个月大约是420元(约合现在的一万五千元人民币), 可以买50吨煤了。就这样,鲁迅依然如故,一生俭朴直到生命终止。鲁迅从来没 有穿过皮鞋,只穿廉价的球鞋。帽子破了照样戴。鲁迅一生最大的嗜好就是抽烟, 而他抽烟用的烟纸却是最便宜的那种,节省得让人不得不佩服。鲁迅写一篇几千 字文章,够吃得上一桌鲍鱼翅宴了,可是鲁迅却非常节省,把钱送给那些没有衣 食,活不下去的人。落魄的文学青年上门来,鲁迅安排他休息,然后拎着青年那 双破了个洞的鞋子到街上去帮他补。经常有人说鲁迅是个异类,然而鲁迅为人却 很非常亲切、和蔼。试问,如今能有多少人像鲁迅那样关爱弱势呢?   我想起留着小胡子的鲁迅先生,想到他彻夜不眠奋笔疾书的样子,想到他关 心生活困难的人,双眼总要有滚滚热泪流动。我眼中的鲁迅,是一个穿着球鞋, 憨态可鞠的教书先生,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丝露集】∽∽∽∽∽∽∽∽∽∽∽∽∽∽∽∽∽∽∽∽∽∽∽∽∽∽∽∽∽∽ ◆         妹 妹(外一首)            ·陈 苦 · 妹妹 你和你女儿的照片 寄居在我的皮夹里 让我时时想起那个秋天的傍晚 我们走过烟浓灰重的钢铁厂 你挽着我的胳膊 笑着 骄傲地说着 你们的大船 你们的女儿 你们的梦想 妹妹 你奔跑着去买菜 要我在你们的船上吃一顿 你们家的晚饭 而我终于不能 当我必须走的时候 妹妹 你给我两张 天真甜蜜地微笑着的 你和柔柔的照片 妹妹 看着照片我时常想像 你们怎样走运河 怎样穿长江 怎样过苏州河 上海钢铁厂的码头 是不是一样烟浓灰重 千钧万吨的钢铁转手之后 你是不是一样孩子气地微笑 抹汗的时候 你是不是像我一样 怀念家乡和童年的夕阳 妹妹 你的委屈 从姐姐母亲们那里 辗转传来 我听说 她们说 你说 我只是喜欢他 妹妹 在年关岁末 我不知你穿越于 哪一条幸福或者忧伤的河流 天空是否有星斗可数 岸边是否传来风吹过茅草的声音 你怎样想念留在家乡的柔柔 妹妹 你是否每夜怀抱梦想入睡 这么多年之后 我只能在异乡无助地怀想 你七岁或者十七岁的 眼泪与欢笑 夜游莫愁湖的那一晚  ·陈 苦 · 如今在这渐渐寒冷的城市 我会时时想念南京 怀里那一面 叫莫愁的湖水 那一晚 秋色才至 湖边正是歌舞升平的晚景 半池荷叶还盘盘而举 桂香甜腻地与空气缠绵 灯色变幻时红时绿 树木们在黑里做我们想像的鬼脸 (又时时沙沙的  仿佛在咬舌我们猜测的耳语) 只信步往前去 转了弯 四十七公顷的水声 将在眼前 湿润温婉地呢喃 游船们反扣成行 休闲而有序地泊在水边 话语长长 重叠、洒落在千万人 走过的、谈笑风生过的、私言密语过的 沿湖小径上 路边的石子和小草们 听了 记了 大约又忘了 万家灯火 从岸上到水中 一样的影影绰绰 任他们去说风景隔断的残酷 这一顷水域 这一夜 是属于我们的 隔着粉墙上雕花的窗户 曲折回廊围绕着的池子里 亭亭玉立的莫愁依然年轻 虽在这禁锢的寂寞与纪念里 已经被凭吊了一千年 你说 是否她会突然转过身来 (啊 那一刻 我曾多想握你的手  成人般地幻想她会转过身来) 胜棋楼的飞檐上 有月升起 (蘧然可抱的样子) 仿佛爱湖 爱你 都可以 选择从今夜开始 而这南方的古都 从此在我游走的视听里 有比秦淮更亲 比玄武更密的水意 (寄自美国纽约) ◆             隐秘的汇合(外一题)                ·塞壬 ·   那些神秘而心神领会的瞬间一下子擦亮了整个世界,它突如其来,在无聊的 生活场景里,在主格缺席的现场里,在无数的疲惫和倦庸的深海里。而后来的那 一段时光,我开始一遍一遍地耙梳过往的那些心神领会的瞬间,那些通了电的对 视和打量,那些相互窥视着彼此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欣喜,试探,并迅速地辨 认出跟自己相似的那一部分。我们从来都是相爱着的,从来都是。这样的相爱是 一种隐秘的汇合,它让我确信并且认同,我们并没有无视于某种准则而活着,也 许刚好相反。一直以来,我相信它就沉在更深的内心,是暗河,等待一次次被唤 醒,然后发光,直至我通体透明。这是一种不可或缺的飞翔,现在,我说出它的 意义。   “你真的要去福州工作吗?真的要放弃眼前的一切?去那种工厂打工?”之 前我的朋友在电话里反复地问这个问题。为什么仅仅因为呆在深圳就会让他有一 种优越感?福州就那样不值得去吗?我为什么不能去工厂打工?我试图回复他一 个理由,不,是回复自己,我试图说出,艰难地说出它,但它始终哽在喉管里。 他不知道,很多东西对我已不重要了。   这是一家大型的珠宝加工厂,在福州金山工业园里,有漂亮的办公楼,厂房 和职工宿舍,从我三楼办公室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修剪得很平整的草坪,还 有空空的篮球场,穿着蓝色工装、长相平平的女工,她们三三两两地走过。时间 慢得出奇,就像手中的茶,它是被遗忘之后才冷却的。这个巨大的建筑物几乎与 福州市隔离,也让我跟外界隔离。从我进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强烈地感受到了。 司机把我从机场接过来,魁伟的保安笔直地立在大门两边,电动门缓缓地移开一 个口,车刷地开进去,我顿时感到一下子掉进了无边的宁静里。我知道,在未来 的时光中,这种宁静将一直伴着我。   工厂所有的人都住在这里,这是久违的集体生活。匆忙的早餐,丰实的午餐 和晚餐,那淡淡口味,浓腥的海鲜,很快就让我适应了,我以一种少有的安逸品 尝着花蛤、蛏和蚶们的美味。   出了宿舍,就可以看见公司的宣传栏,里面贴着公司新闻、珠宝专业知识、 砺志名言、见义勇为事迹和很嫩很嫩的风花雪月,我看着笑了笑。负责宣传栏的 是一个本地男孩,长着青春痘,因为负责这个工作,有一点自视清高。我想着这 些仍是笑了笑。在厂门口的保安室里,很多从外地寄过来的信件晒在窗玻璃那里, 我看见那上面歪扭的圆珠笔字迹,脸上长着桃子绒毛的女孩子拿到它,高兴地笑 成了一朵花。往外走,拐右,穿过长长的水泥马路,我就可以看见闽江,它微微 地翻着浊浪,风很大,露天广场的水银灯下总是有很多散步的闲人,音乐响起, 老太太们跳着扇子舞。我时常晚上一个人去江堤走走,有时我在台阶上,抱着双 膝,一小时一小时地坐在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工作和生活一样,调子是慢的。(这是相比深圳而言)做一个计划上去,开 会讨论下来就得好多天。我也许需要这样的环境,将自己完全地舒展开,去细致 地治疗我的坏脾气、游移的眼神以及太多的内心的纷扰。但是,这不是目的,不 是。先前,我总是力图要一个来福州之行的理由,不,我或许更想明白,我到底 想干什么。我似乎得冒一种风险,一种破坏我过往生活、包括我或者许多人认定 的那种价值观的……生活。我从来没有有意识地、固执地、狂怒地坚持着一种不 同化,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我不太喜欢谈事业,这个词太大了,大得跟我 无关。我似乎无法谈什么前途,谈赚钱,谈什么寻求个人自身价值认同感之类。 到底为了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是的,我不知道。流浪多年,我是不是偏离生活 的靶心太远了?厌倦和疲惫的尘埃将我蒙得严严实实。   这个工厂将要实现从做工厂到做品牌的转移,我这个从深圳聘来的企划部经 理将要为它进行一个全方位的品牌策划。刚接手的时候,它的品牌形象、定位、 内涵已定下,是请了一家专业的广告公司做的,全套的品牌VI手册。然而公司实 际的操作却根本没有按照品牌规划的要求,品牌内涵讲的是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 它阐释一种追求纯真爱情的人生态度,一种爱情至上的文化。可是品牌形象的那 个法国模特居然以另类的造型出现在所有的宣传画册中,她的脸贴着彩色的羽毛, 戴着奔放的银饰,裸着足且目光狂野。色彩则是很酷的黑与深蓝。她无论如何也 不可能传达出一种“追求纯真爱情的人生态度,一种爱情至上的文化”,如果拍 出玫瑰色系的花瓣雨,模特洁净、梦幻般的大眼睛做憧憬爱情状,那样的话还差 强人意。以我的脾气,不,依照品牌运作规则,这个模特造型无论如何得换下, 这样走下去,这个品牌将是荒唐的!   此外,同样重要的是产品的定位,这样一个时尚浪漫的新品牌,其产品依然 是十年前的款式,戒指依然是单颗四爪镶的,宝石一律傻傻大大的,毫无创意, 吊坠的造型非常死板,宝石一整砣结实地板在那里,缺乏灵动和创意,丝毫没有 体现出材质天然的肌理,色彩的运用极其有限。我猜想,设计珠宝的一定是一个 古板、老土的老头子!他行动迟缓,目光呆滞。   提交了整改方案,我要求重拍模特造型,重新定位产品架构。我的语气是不 容置疑的,带着一种专业自信的霸道。后来,我的一个朋友曾这样解剖我的心态, 他认为,我之所以这么较真,是因为害怕在业内被人耻笑如此糟糕的策划竟出自 我的手。真是高人!我听着笑了笑,就像当初想起宣传栏的那个男孩,就像想起 脸上长桃子毛的女工拿着字迹歪扭的来信。   但是重拍形象模特造型被公司否决了,因为费用的缘故。产品定位的问题, 可以跟设计师沟通。   这是我见过的具有一种罕见的、难以言表的气质的女人,这样的气质在这里 是一种多么惹眼的别扭!她竟然不是穿工作服上班。她头上系着忍冬藤底纹的绛 色布巾,齐着额往后系成一个帽状,身上披着绛色的棉布褛子,(绵线编织的肩 带)长挂着一串野性十足的贝壳项链。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个吊坠是国际大溪地 珍珠设计大赛获一等奖作品的那件,两个半月亮型,用银环穿成一个圆,简洁、 粗犷,直接呈现材质原始魅力!(她那个当然是仿造的,并非获奖原件)腕上是 未封口的有着咒语般底纹的粗银镯,她那雀爪一样的瘦手指上套着黑银镶绿松石、 红珊瑚的戒指。(典型的藏族风格的银饰品,也是我所钟爱的)右耳戴着半径足 足有四厘米的蛇形素银环,明晃晃,在她举手投足间。这应该是一个会用纸牌算 命的吉卜赛女巫才对,我感到,她这身的行头如果在我身上,我们就会有一模一 样的灵魂,和一模一样的气味。这个想法真让我吃惊。她跟我一样,热爱着银, 天然的石头和棉布,对金和钻石却未见有多大兴趣。这绝妙的女人,她这样的衣 着品味,怎么会设计出那样难看的珠宝呢?   她是闻到我的来意的。她淡定的表情好像延续几个世纪,仿佛所有的东西都 跟她无关似的。丢了一支香烟给我,她自己也抽出一支。两个女人烟雾缭绕,她 拿出一本厚厚的首饰设计图册给我看。我肯定这是一个艺术家!全部是手绘的, 我接触过太多的电脑首饰设计,甚至是电脑模拟的产品效果图,都无法让我有这 样的震憾。她的首饰设计都是传统的造型与纹饰,在现代设计理念与现代审美的 重新组合下赋予的新含义。以古埃及古希腊的柱式建筑为蓝本,强烈地表现出了 后现代的复古主义,装饰性和隐喻等风格,表现出极好的材质肌理语言。我先前 见惯了太多对古典意象的写实的作品,而在其中看不出半点个人观点、个人立场 的现代意识的珠宝设计,这个女人,将满是藤萝底纹的银设计成正方体,三个连 串在一起,用黑皮绳系住,一个利用古典意象又以现代空间、几何图形的作品就 呈现出来了,干净,处理得相当利索,不留痕迹。   她告诉我,当今国内的首饰设计的滥调就是——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 这话一出口,我们会心一笑,是的,近两年来,首饰设计铺天盖地地出现了从大 屋顶到门格窗花、中国结到禅、八卦、太极等意象,这种刻意恰恰是违反自然、 随缘的传统的东方文化气质,堆砌的纹饰成为毫无生命的中国招牌!   这样的设计师,如果在深圳或是香港身价不菲啊,难道她自己不知道?我环 顾了一下她的办公室,这样的一个人物,怎么甘于呆在这样的一个工厂?同时, 我又反问自己:那么她应该呆在哪里呢?在哪里呆着对她而言是恰当的呢?深圳 吗?香港吗?   “去了深圳和香港会有什么不同呢?”她问我。   那么我呢?我应该呆在哪里?呆在深圳做记者吗?做策划总监吗?做项目经 理吗?这才是恰当的?我为什么来福州呢?为什么四处流浪?我说不清,说不清。 我只知道我得冒一种风险……我当然明了她设计出的那些难看的首饰完全是因为 工厂的市场要求。太多的时候,谁能绝对地任性?她,能任性到上班时间穿她想 穿的,想来老板成全了她的这一任性。但如果任性到按自己的意愿设计珠宝,而 不顾工厂的市场需求,那肯定是得不到批准的。这不一样。就像我,能够按照个 人的意愿换下不当的模特造型吗?我能因此放弃工作,玩个性撒手走人吗?而在 我们内心,我们一直坚守着我们热爱的那些事物,并清晰地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 去深圳和香港不会增加或者减弱我们的坚守,也不会让我们更清晰些。它改变是 另一种东西,我们不太在乎的那些东西。   如此糟糕的策划出自我的手,被业内人耻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无须去表白 什么,去澄清什么,这些都不重要。   跟她一对视,我们心神领会,我们彼此照亮对方,整个世界在瞬间被擦亮。 这细节的共谋,强大的性格对生活的妥协,而另一面,在我们骨子里却义无反顾 地坚守。在这个完全不设防的时刻里,我感到我们一直是相爱的。这样的相爱是 一种隐秘的汇合。这里面不仅仅是一种理解,更重要的是感知到一种更深意义。 “去了深圳和香港会有什么不同呢?”这句话包含了太多的认同,什么事业、什 么价值认同、或许还有什么别的,我似乎不太能说清。“我得冒一种风险!”它 让我觉得自己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甚至感知到也许还有很多人,跟 我们一起汇合着,我们未曾谋面,但我们彼此相知。当我们相互感知的时候,一 种清澈的、飞翔般的感觉笼罩着我。不可或缺的飞翔,给予我新的激情和一种获 得命名般的最初快意。   一个从内地来深圳发展的同学投奔我,他说他只想进深圳特区报或者南方都 市报,(他一直纳闷我为什么没有去这样的大报)他的确具备这要求的条件,新 闻本科生,又有七年的新闻工作经验,大大小小的获奖证书是一大摞,我相信, 他完全能胜任深圳特区报或者南方都市报记者的工作,完全能。但不幸的是,这 个国家具备他那样的条件的人太多了,他的任性就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对于我 在广东的经历,他是难以想像的,也是难以置信的,一个中文本科生,竟然去做 低贱的广告业务员!而且是底薪五百的那种!他更难以想像我做过电子产品推销、 化妆品推销,广告公司的文案员,而且,他对我来广东的计划非常不解,哦,不, 我来广东根本没有什么计划,没有。我游遍了整个广东省,没有目的。我在什么 时候学会了品牌推广和品牌策划这种东西,什么时候又进入了珠宝行业,做起了 珠宝媒体?最初的时候,我是如何放下面子去做那一切的?这一切,他都难以想 像:因为,我变得没有追求,没有梦想!   他不会明白,于我而言,从来就不曾有过什么“放下面子”一说。他更不会 明白我选择做什么从来跟我的精神取向无关。当我以某珠宝媒体市场总监的身份 跟他说话,他羡慕的只是我的成功,我知道,有些人我永远跟他们隔阂着。我只 能闭上眼睛,抿紧唇一言不发。因为疲倦和厌倦,我放弃表白。   他最终通过种种手段进了深圳的某报,非常得意,因为总算有了面子。作为 一个来深圳发展的内地人,他在深圳的发展开始了,一切将是目标明确,正如他 常挂在嘴边的几个关键词:事业、成功、个人价值……在一次财经新闻发布会的 现场中,他在采访一位市领导,他看上去显得踌躇满志,干劲十足,我清楚地知 道,一个聪明、有实力、务实的年富力强者在深圳是能成功的。他将是深圳一个 典型的成功范例。多么健康的人生,有追求,有梦想。我想,我一定是出了什么 问题,一定是,我何尝不具备这种成功范例的条件呢?   “我得冒一种风险!”我在电话里告诉我的朋友,也明确地告诉自己,我艰 难地说出了它。我想起多年前我曾工作过的一个露天钢铁料场,有一天,我突然 发现一个年轻的钳工在看一本《米沃什诗选》,我抢过了那本书,我们对视着, 试探着,强烈感觉到了彼此相似的那一部分。这个世界在一瞬间被擦亮,我觉得 我跟这样的人一直是相爱的,从来都是。这样的相爱是一种隐秘的汇合,它会在 我们内心彼此温暖,并在一种精神的取向上相依为命。他至今还在那个钢铁料场 做着钳工,依然写着他的诗。而我依然流浪着,为了生计,不得不从事各种各样 的工作。我时常想起过往的那些心神领会的瞬间,就像遭遇到一种突如其来的爱 情,直至我通体透明,一种不可或缺的飞翔,我轻轻地说出它的意义。    沉默,坚硬,还有悲伤                ·塞壬 ·   先前,或许更早,我在南方零星地听到关于冶钢(即原大冶特钢股份有限公 司)的消息。而我则趁势打听着露天的那个钢铁料场。它的下落,一个地点,一 个人,一段琐事。然后我又费力地去绕开它,绕开这刚刚获知的一切。这些消息 时常会化作一些明灭的影像,时远时近,清晰但散乱在记忆里。我已找不全我曾 为它写过的那些诗歌,它们跟许多东西一样下落不明,就像那些簇新的蓝色工装, 绝缘靴,红色的安全帽,还有白色的棉线手套,当然,还有我时常对着天空仰着 的那张鲜艳的脸。它们属于我的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中期,它们时常泛着浓浓的 机油味、钢铁味、汗味、混着马达声、钢铁撞击声、车床声、电机声和落锤声清 晰在我南方的睡眠里。大块大块的影像在我面前晃动,我开始了一种类似于梳理 的凝视,这样的凝视最终留给笔和纸的只是几个关键词,沉默,坚硬,但却有一 种显而易见的傲物态度。我想起在钢铁料场上开过来的火车,它大声咆哮着喘息 而来,带来巨大的震动和气流,它开走的时候长啸而去,那背影充满了忧伤和高 傲。   在广州,在深圳,我不止一次地看到过城建的施工现场,我看到高大的天车 立在工地的中间,它对着城市的天空伸出长长的手臂,它要够什么呢?它的皮线 垂下来,一直垂到地面,一个沉实而肥硕的铁钩躺在那里,它是锈的,而且冰冷, 一个死物。它不再是我所了解的那样,散发出一种来自内部的黑色的亮光,浑身 发烫且凝聚着惊人的力量。   我抬头仰望,它的驾驶室是空的。我看着这台牲口,很想登上铁梯坐进驾驶 室,为的是好好摸摸它,它的大车,小车,主钩、副钩是不是像我的那头那样, 那么温顺,那么听话。而我的那头,是否还在冶钢露天的钢铁料场?它现在的主 人,是否能像我一样,一个小时能卸三个车皮的生铁或压块?一个小时能装好一 炼钢、二炼钢的料斗?那个人,是否会跟我一样,爱着它,为着它时常超负荷作 业发出的悲鸣而伤心难过?他会不会因为厌倦工作的劳累,去疯狂地旋转控制器 的转盘,去神经质地甩着小车上的钩子?   我不知道,遭遇钢铁这意味着什么?我分明地知道,我的性格里,有钢铁的 特质,沉默而坚定。它使我一直处于站立的姿势。穿着不见体型的蓝色工装,蓄 着短发、穿着平跟的绝缘靴,但是我的背影,它一定是婀娜的,狐媚的。坐在几 十米高的驾驶室里收料、卸车、装斗,我目光如炬,脸绷得紧紧的,嘴唇也抿得 紧紧的,那时的我一定是强悍的,力量和速度的完美结合。我的瘦弱、我的轻度 贫血,从来都遮不住那个响亮。   前几天去客户那里提案。我为他演示品牌推广策划案。我想呢,它是能够通 过的。我的市场背景分析,竟争对手分析,目标受众分析,推广策略,它们散发 出我的灵魂的气味。我的感知,我的性格所成就的文案风格,这样的策划案,拿 在手上,就像拿着一个自己,它那么重,我甚至感觉到它在颤动。有些资料,我 并没有随便交给市调公司,我知道,他们最终提供给我的只能是一堆死的数据和 众所周知的个案。而我,要的是个人最真实的体验,它有温度,有划破手指头的 疼痛般的鲜活——它所能给我的最本原的反映。我逐一拜访客户在广东所有的品 牌专卖店,连锁店、特许加盟店,了解品牌推广中的所有要素及相关内容,我要 的是一种瞬间的天才和超出经验之外的把握。出自于数据和材料本身,但又似乎 不是。   用策划人常说的那样,这就是策略同质现象中的差异性。   我太执拗了。呵,我跟我的客户沟通时不停地念叨着“一定是这样子的,一 定是”。我不能容他提出质疑,就抢着打断他,然后再对他微笑。这样的微笑仅 仅是出于对自己鲁莽行为的歉意。但是我不会去解释什么,解释——关于我的策 略在同质现象中的差异性,我更不会去评价别人的策划案的种种不足。我只会沉 默。我知道客户约了三家广告公司出策划案竞标,我还知道我的案子是最好的, 可是我一直未能获胜赢得这笔单。如果我的案子输了,我一定会泪流满面,为了 我附在上面的灵魂的气味,我的感知,一种数据之外,智慧之外,紧贴在上面的 那些个案的真切喊叫。我从来都学不会的商业谈判。从来都学不会。我还拒绝公 司任何一个人代替我去客户那里提案——没有一个人能像我这样了解它,就像我 了解我的天车那样。至于老板的苛责我是不在乎的。除了炒掉我,他对我毫无办 法。   我一定是有问题的。一定是。我看见那家广告公司递案子的也是一个女孩子, 显然她的妆是刻意化的。她在客户那演示她的策划案之前,居然拿出一堆感冒药, 说是昨天听说客户感冒了,特地为他准备的,她在说这些的时候,很自然,大方, 仿佛是顺便捎带上的。她的笑,是老朋友型的笑。面对客户的质疑和不解,我听 见她不停地解释,不停地笑,还有奉承的话。她在客户的不同意见下当场否定着 自己,不停地。   我一下子看见了我自己。我的坚硬,我的沉默,还有无端的悲伤。这样的悲 伤让我摸到我内心最柔软的那个部位,它再次被击中。太多次,我就这样照见了 自己,那钢铁一样的气质,裸露出令人心碎的宿命意味。我想起多年前的露天钢 铁料场,那钢铁般的沉默和坚定,我紧抱着自己瘦弱的身体,它单薄,像命运的 拖影。   多年前的露天钢铁料场。宽阔,空旷。弥漫着钢铁的腥气。料仓是用一米多 高的铁墩围起来的,都做了编号,它们延绵几十米。醒目的黄漆字一排排,“向 成本要效益”、“全员挖潜增效,奋战最后一季度”、“把好质量关,严惩以次 充好”……它们也延绵几十米。只要身处料场,我都能听见它们震聋发聩的喊叫, 这些醒目的字还长满眼睛,它们看着我们这些在料场上劳作的人,谁在偷懒。我 在那个料场里阅读了艾略特和庞德们,阅读了马尔克斯和福克纳们,也阅读了尼 采、萨特和郭尔凯郭尔们。我写了很多抒情的诗歌,多年之后,在深圳的一间出 租屋里,我借助网络再一次读到它们,那样的手法是幼稚的,那样的表现是拙劣 的,但是,我却读出一种清澈如水的东西,单一的质,像钢铁的骨头,细脆而坚 硬。   我跟一个女孩子一起学开龙门吊天车,师传是一个年轻的技术状元,他机敏, 沉默,性感。一戴上安全帽,就有一种轩昂的俊朗气质。我和师姐第一次看他的 技术表演,他收料,把吸铁盘甩到钢铁料仓外,只一拖,就把过道上的料渣都蹭 得干干净净;装斗,无须别人配料,无须别人挂钩,他开的机械手能一下子稳当 地钩住斗耳;卸车,他的吸铁盘就像是给车皮砸了个缺口,生铁和废钢汹涌地流 向料仓……   两个年轻的女徒弟,和这样的师傅,故事一定是俗套的,这是必然。那个时 候,我跟师姐天天早上骑着自行车奔往料场,而太阳,刚好就在那个时候从料场 的东边升起来,红红的,整个料场就披着胭脂色的红晕,露出一种温柔来。这些, 当然是因为我和师姐,两个年轻的女孩子,来到了料场,这个几乎只是男人们工 作的地方。我和师姐都是擦着口红上车的。   师傅教我们开车,他会在后面帮我们捉稳大车和小车的方向盘,这个捉,是 他的两只手紧握着我们的两只手,他的整个人,几乎是从后面环抱住了我们。这 个姿势是暖昧的。虽然它出于客观的需要。只试了一下,我就怯怯地跟他说,不 用捉,让我自己开吧。但是师姐,她老是捉不稳,她说她害怕,师傅就这么一直 环抱着她。从一开始,我就跟师傅有着一种明显的距离感,不,我好像跟谁都不 会特别亲近。那样的,粘在一起的。这样的距离让我慢慢地有了失落感,空闲时, 我进入不了他们的聊天,只好一个人看着自己的书,但是师姐那脆脆的笑声,一 直刺到我心里。   你不该属于这里,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这么说。   你是觉得我的车开得不好吗?   不,你开得很好,比很多男人都开得要好。   我感到这些话有一种热切的气息。我沉默了,说不出什么。但我不能跟他那 样呆在一起,那么近,那样的面对面。我只得借故离开,一转身,眼泪就流出来, 我为自己性格的弱点悲伤。多年之后,在南方的天空下,我常常忆起这些,那些 流过的眼泪就再一次流出来。   公司也进一些私人贩卖过来的钢料。这些料经过验质人员验过、磅过之后直 接开往料场。这样的料一般在晚上进入料场,通常是几大卡车,加长的那种。   有天晚上,师傅跟我说,呆会有几车料要卸,今天你去卸吧。   我很快上了旋梯。进了驾驶室,开了照明,摁下空气开关,车启动了。往下 一看,料仓外站满了人,他们都仰着脸看着我卸车。   几盘下来,我就发觉根本吸不动,这哪是钢铁呀,分明有一半是石头。这料 有问题,我知道事情严重了。立即切了电源,下了车。料仓外的那些人马上围拢 来,其中一个跟我说,急什么,少不了你一分钱,还是老规矩,卸完给钱。   我说,这料质量有问题,不能卸,我得跟我师傅说去。我心里想,你给什么 钱,我是国有企业的工人,拿的是国家的工资。那个人看我执意要走,只得拿出 两百元交给我说,行了,行了,你快点上去卸完吧。   我推开了钱,要去找师傅。那些人在我身后骂,有毛病啊,装什么清高!是 的,我一直是有毛病的,一直是,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   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听师傅说完,我惊呆了。原来验质的、磅房的都跟那 些贩子都串通好了,他们都拿了好处,每一个验质人员最起码不低于一百万的身 价,这就是为什么验质这个工种这么吃香的缘故。天车工和磅房的呢,就吃那么 一点剩渣而已,我们天车只拿一个卸车费。师傅说,这事由来已久,有很深的渊 源,分厂的领导都难说是干净的。这事牵扯的人太多了,其实总公司的人都知道, 要彻底制住,唯一的办法是不进外面私人贩子的货,这显然是行不通的,从正规 渠道进的货,我们的炼钢炉根本不够吃。   我和师傅沉默相对。他,和我都没有评价此事,我们连一句愤慨的话都没有。 我们知道,那没有用。   我捡起手套,重新戴上安全帽,返回了驾驶室,我一言不发,一盘一盘地把 那些石头刮进了料仓,完了,下了车,我推开了那只递钱过来的手,一个人默默 地坐在铁路的木枕上。我久久地想起师傅说的话,你就是拿了钱,也不要有羞耻 感……这是两码事。   我的师傅,我知道,他也没有拿过卸车的一分钱。我跟他,有着同样的沉默 和坚硬。我终于理解了这个男人的沉默,他跟料场上的那些人,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在料场一直没有朋友。我的心里涌起一阵阵无法抑制的 悲伤。因为这沉默,这坚硬。作为底层的小人物,我们知道恪守什么或者放弃什 么,都不重要,但我们都这样做了,这跟高傲和伟大没有关系,跟什么人性纯洁 也没有关系,而仅仅是——图个舒坦。有一种别扭,我和那个男人,永远也迁就 不了。太累了,我在铁路上睡着了,醒来时,头枕着师傅的大腿,他的蓝色工装 盖在我身上。   当我觉得,跟一个男人可以用沉默进行交流的时候,就会有一种美好的气息 将我们笼罩。我们呆在一起,不说话,他修理他的工具,我看我的书,一种无须 言表的默契把我们联系在一起。这种东西是甜蜜的。很傻的那种甜蜜。我们都等 待着对方迈出那一步。   我只能是失败者。只能是。我连给师傅打饭,洗衣这样的事都做不到。我甚 至连主动靠近他都做不到。谁愿意娶这样的女人呢?一个很好的朋友告诉我,用 女人最本原的方法就能把事情办妥,她的意思无非是让我去引诱(或者是勾引?) 我师傅,这对于我,太难了,我做不到,做不到……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师 姐跟师傅的关系公开了,这是意料中的,仿佛是等着我亲手把事情弄成这样。我 一定是有问题的,一定是。悲伤再一次攫住了我,我哭不出声。坐在屋里不停地 写诗,写诗。这是多么没出息的人才做的事!   你是不会属于这料场的,你会离开这里。他这样跟我说。   我沉默着,如果不能跟他在一起,如果我们不能相爱,我还留在料场干什么 呢?那么我,怎么面对料场对我说来是极陌生的地方,天车是极陌生的东西?他 不再是我可以爱的人?所有这些不再是我的全部,我不再是它们的一部分?我的 一生,如何绕开料场的这一切?我曾为它倾出了我所有的热情,我抱着自己瘦弱 的肩膀,感到一种无法冲破的强烈性格将主宰我的一生。这是逃不掉的,我就好 像看见了自己那薄薄的一生。   我离开了那个露天的钢铁料场。多年来,有多少次是因为这沉默和坚硬让我 一次次离开,离开一个地方,一个事件,一个人和一段时光。广州、上海、深圳、 北京、昆明、东莞、珠海,我还得漂往哪里呢?哪里才是尽头?这又是另一个主 题,它同样令我沉默,坚硬,而且悲伤。 (寄自中国东莞)    在深圳,我与狗为邻 ·楚桥 ·     我很难用一句话或几个字来概括我现在的状况。总而言之,我现在是在深圳, 一个让人欲说还休的城市。我不想用一些过激的言辞去数说一些新生的事物,那 只会对自己造成伤害。事实上我并不是一个守旧的人。我选择目前这样的生活方 式,也正好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我思想的超前。在2004年,我曾经尝试过这种生 活,确切地说是我们。我们中的一个叫杨文冰,他在2005年我离开三十一区不久, 也去了另一个城市。另一个就是王十月,我更愿意称他为兄长,虽然他比我还小 两岁。在三十一区,那些煮字疗饥的日子曾经让我刻骨铬心。可是最终我没有让 我的文字见证那段生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不小的遗憾。   我向来散淡,朋友很少。唯一的一个兄弟住在宝安三十一区,离我住的村子 还有几十公里的距离。我如果要前往探望他,首先要步行一公里 ,到达107国 道,然后坐607路公交,直达上合站。然后,再步行500米左右才到。如果拿这段 路程作为我们友谊的见证,那显然是过分矫情。这有违我的初衷,事实上,我只 想说明我目前的生活状况。   我现在的房东和我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他也是我老家的邻居,因为娶了个 深圳本地老婆,一下子就成了深圳人。我在他沾沾自喜的言谈中看得出他对我的 轻视。这有点像王十月在博客里说的那个小学校长,但他又有自己不同的一面。 因为有一些沾亲带故的关系,他的那些轻视不敢太过于张牙舞爪。他把房子租给 我时,颇有些不舍地说,要不是你,我才不租呢,大家又这样熟,也不用你交水 费,只收你200块算了。   他妻子是个残疾人,他们用水不需交水费。他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就是这样 的顺水人情,我也用心领下。我想我要是有出息了,我会还他。我不想欠谁的人 情,可是我又的的确确在欠着人情。   我的妻子是我的中学同学。她跟着我几乎没有过过一天好的日子。但她从来 没有半句埋怨的话,默默地在工厂里上班,连绵不绝地把钱寄回家,孩子们都在 家乡读书,她没有一天不记着。我记得妻子已经好几年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她 一套工衣,常穿常新。   我知道我欠着妻子的情。我也从心里记着。但我知道,妻子是不会要我还的。 她的要求很低,低到我无法想像。2005年,岳父晚节不保,闹了个包二奶的丑闻, 妻子那段日子又焦急又伤心。那时我刚好在老家养鱼,她三天两头的打电话回来, 要我帮她好好的劝劝岳父。有一回,她打电话回来,叮嘱了好多事情之后,她忽 然说,我对你没有什么要求,只希望我们老了,你不要像我爸那样,把我扔了。 我那时听她这样说觉得好笑,现在回想起来,内心的酸楚竟一时无法抑止。想起 年少轻狂,带着妻子私奔时的林林种种,感叹人生如白驹过隙,一转眼,就是奔 四十的人了。   如果一定要我用一句什么话来概括我现在的生活,我只能说,在深圳,我与 狗为邻。在我目前的生活中,我不得不提到那只狗。   我现在住的房子扎根在密密砸砸的老房区。四周都有一些古旧的老房。我庆 幸自己住在三楼,这样可以望得更远一些。三楼有两个单间,都是独立且带厨房 和卫生间的。我住的那间还要窄一些,把卫生间和厨房算在一起,也许不超过15 平方米。在不到15平方的空间里,我摆了一张床,一台电脑,还有电视、饮水机、 外加一张饭桌。积年卖下的书和杂志舍不得扔,又实在无法摆放,只好全堆到床 上。好在妻子没有像我那么高,她伸长了腿睡,也不碍事。另一个单间也住着一 对夫妻,他们都在工厂里上班,有时我在楼梯里见到他们,男人常常有些言不由 衷地赞我命好。因为整个三楼就只有我不用上班。   他们和我妻子上班之后,整栋楼就安静了下来。我有时写累了,到走廊里伸 伸懒腰,于是我看到那条狗。那条一直与我为邻的狗。那条狗所在的那栋楼和我 居住的这栋楼挨得很近,它被主人用绳子缠在阳台的一个边角上。因为我常常在 走廊上看它,它对我也熟悉了。每每见到我,尾巴总是摇得很勤快。我知道那是 友好的表示。   我曾经对狗主人把狗长年累月的绑在那里怀有一种愤恨,我想就是一条狗, 它也应该有它自己的生活和空间。把一条狗长年累月地绑在阳台,绝对是对狗的 一种折磨。我的这种想法实际上是杞人忧天。我渐渐发现,狗对它现在的这种生 活也并没有什么不适。它安安静静地待在阳台,从来没有听见它对谁吠过。它已 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它不需要改变什么。我想我其实和一条被绑在阳台上的狗没 有什么两样,因为生活无疑也是一条狗绳,它把我绑在深圳,绑在一个无人注意 的角落,我没有理由对这个角落提出任何异语,而且我也必须像狗一样去习惯这 种被绑的生活。 (寄自中国深圳) ◆             一 块 木 板               ·方达明 ·   我们姐弟几个都是外婆带大的,我爸的妈一解放就死了,所以对我们来说, 外婆就是奶奶,奶奶就是外婆。   外婆是大户人家的大小姐,识字,不缠足。外公的爸爸是20世纪上半叶南洋 最大的那个珠宝商。外公是长子,他爸特意派他回唐山来,延续最优秀的中华品 种,具体要求除了漂亮之外,最重要的是识字,不缠足。这其中的道理不难懂, 跟现在的英国人养阿拉伯纯血马差不多。   外婆一生做了几件不算太小的事。一是一九三八年,外公被合伙人毒死在厦 门后她到县里打了三次官司,为我大姨、我妈和我舅争回了一大片好田地,让三 个孩子全上了学;第二件,土改时澄清田产,外婆一亩不认,还去扫盲班教人识 字,让三个孩子光荣地获得了莫名其妙的“平民”成份;第三是带大了我们姐弟 五个;第四件,这件事对别人也许不算什么,但对我来说,是件大事,比泰山还 大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我从我妈肚子里出来的第二天早上,奶奶就发现我是个左撇 子。本来奶奶也不太当回事,孩子嘛,长大了说几句就会改过来,再说我们姐弟 一个也不笨,都听奶奶的话。奶奶怎么会在意左撇子呢?刚刚说过了,奶奶是大 户人家的大小姐,大户人家的人用左手,那是没家教。   我一周岁那天,奶奶终于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天是公元1969年12月9日。奶奶头脑新,连孩子的生日也用新纪元。这一 天,林彪还在西山的房间里坐着吉普车在原地颠啊颠,没发现一年多后要陪着老 婆儿子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这天,大家早上都要在毛泽东的半身像前上三柱 香,说一些话。这一天,屋外有高音喇叭喊得大家的耳朵嗡嗡响,要把伟大的无 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要抓革命促生产,要伟大英明的舵手活到一万岁还 能吃红烧肉,但是,把门关起来,让孩子在屋内的破草席上进行抓周活动还是很 有可操作性的。   我一把抓起了一只钢笔。这钢笔是我舅的,我舅用它考了两次大学,都是全 县最高分。我舅那天已死去了很有些日子,但钢笔还在,钢笔没有生命,不会死 的。   按理说,我抓钢笔是没什么不合理的,可奶奶一下就发现了严重的问题:我 用的是左手。奶奶说,乖,听话,来,奶奶帮你换到右手。没想到死活拽不下来, 并且,我还脸红脖子粗地大叫起来,叽哩哇啦地喊出了一大堆怪话,怪话的意思 是没人能听懂我在叫喊些什么,而且,在这天以前,没有谁听我说过一个字或者 半个词,大家都以为我是个哑巴。   从这天开始,奶奶在我家轰轰烈烈地开展了一场彻底地改造我用手习惯的群 众运动,其艰苦卓绝程度,几甚于红四方面军在河西走廊的进进出出。结果,和 所有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一样,终究还是要失败的。   我两周岁这天,奶奶终于对我下手了——当然,不是砍掉我的左手,她叫我 爸找来一块和我手掌一样大小的楝木板,用菜刀砍个溜溜光,把它和我的左手掌 用麻绳紧密地团结在了一起——我爸在家里很听奶奶的话,在外面很听革命干部 的话,因为他已死了几次都没死成,当然,都是被动的,早就知道了听话的好处。   打那天起,中国福建省龙河地区龙江县莲花公社向阳大队跃进生产小队就出 现了一个左手掌伸得绷绷直,手掌心里紧贴着一块楝木板的未成年男性。开头一 些日子,大家都以为他的左手心生了疔——在那种日子里,孩子生什么都正常, 除了生蛋。过了很久,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可把手掌伸得和木板一样直,实在没 道理。于是有人猜,他该不是在表示对领袖的忠心吧?因为大队的广播说,对领 袖的忠诚要从儿童培养起。中国人一贯是有好奇心的,赶紧问他,是这么回事吗? 他点点头,不说话。大家大笑:“呆子!”也就是从那天起,我改名了,叫“大 呆”,连“囝”都不是。   左手不听我的话,我只好用右手打捞在碗里的稀汤中游泳的饭粒,用右手擦 自己的屁股了。我本来也想扎孩子堆里玩去——玩多好啊,可以忘了饿,效果等 同于冬日上午的阳光——可大伙都对我左手的木板很感兴趣,让我觉得实在没意 思,干脆,自己玩。玩什么?我种了一株芭乐,也就是书上说的番石榴,一寸多 高的,我每天用右手拿个破碗给它浇水。   我当然知道奶奶是为了我好,因为奶奶和家里的其他人不仅一次这样对我说 过。可我做梦都盼着他们能把那块木板解下来。但奶奶不说话,肯定没人敢动手。 后来呢,突然有那么一天,奶奶拿了一把剪刀,把黑乎乎的麻绳嚓嚓嚓剪了,差 点没把我高兴死。我回身就想冲出去找人玩,可奶奶一把拽住我,呀,她拿来了 一块更大的木板,两下子就把它和我的左手结合在了一起。我当然没激动得晕倒 在地,因为我两眼死盯着那剪刀,足足半小时。   原来,虽然没吃过一顿饱饭,我的个子还是长得实在太快了,快得连左手的 指头都能弯过来捏着手心的那块木板玩。   那株芭乐,长得比我还快,噌噌噌,直往天上冲。我六岁那年,它竟长到了 七八米高,比我家住的破队间的屋顶还高了一倍多。说来也怪,它和别的芭乐树 模样一点也不相同除了叶子的形状,别的芭乐都长得枝枝杈杈歪歪斜斜,就像鲁 迅的孺子牛瘸了腿,很利于孩子们的上上下下。它呢?就那么直杆杆的一根, “扑”一下扎到天上去,只有米箩大的树冠,蹲在屋顶上空的风里,好像在思考 一些很重要的问题。   那年夏天我很开心,因为我心里一直在盘算着一件事,盘算着盘算着有天夜 里还从梦中笑醒过来,两条腿兴奋得把旁边的六条腿踢了个遍——我与大哥、二 哥和弟弟一起横着睡在一张床上。我们兄弟感情那么好,都是那时候睡出来的。   什么事?我的芭乐结果了,就一个。开始时也不见它有什么异常,除了孤零 零的就一个小绿果子躲在懒洋洋地摆在风中的树叶里。没想过了十几天,它疯了 似的长开了,足足有正经芭乐果的十倍大,大概是吹的风多吧,不然我可找不出 它长得那么大的具体理由。有一天早晨,我用右手给它浇完水后站在树下,望望 它,又看看自己的左手掌,突然就嘿嘿嘿笑了起来。也许,除了打我脚边咯咯咯 跑过去的那只小母鸡,世上不会有第二个活物知道我要干什么。我找来一块石头, 把它放在树下几米远处。这石头长的一点也不规则,它上面甚至还有个小凹坑, 正好可以放下我的屁股。干吗不找块齐整点的?我不想让别人知道那石头的用处。 从那天起,只要大人不叫我帮着干什么活,我就会坐在那块石头上,一本正经地 欣赏脚边的蚂蚁们扛着死蚂蚱浩浩荡荡地游行。我是大呆,我坐在石头上发呆是 很正常的。   水还是每天都要浇的,要浇更多的水。四周没人的时候,我还用尿在树底下 以树头为中心画一个大圆圈,我知道,树有根,树根要吸水和肥,而且,劈脸尿 在树头上树会不开心的,换成你,你也不开心。   我希望我的果子长得又大又黄,我不喜欢我的果子变成别个孩子的黄灿灿的 大便。乡下孩子,逮什么吃什么。   有天下午,我看到弟弟仰着脸站在树下直咽口水,把我给吓的。幸好家里的 破桌子上有两颗水果糖,赶紧把他哄进去。糖是村头詹大胖子的,詹大胖子死了, 我爸去帮忙,扛棺材,扛回了那两颗,爸爸的计划是我和弟弟一人一颗。糖果当 然不难吃,但,顾不了那么多了,都给了他。弟弟吃到第二颗才吃出滋味来,第 一颗把他噎得直翻白眼。我弟弟如今也三十出头了,还是喜欢吃别人家的东西, 很可能就是那第二颗糖害的。   那颗芭乐黄透了的时候,奶奶终于如我所愿地病倒了,躺在床上,不能起身。 奶奶病倒的时候,家里最忙的除了爸爸妈妈,那就数弟弟了,弟弟每天都窝在奶 奶的身边,叽叽咕咕地说话给奶奶听,还在奶奶的手腕手臂上抚过来摸过去,别 提有多乖——奶奶病倒了,当然不得不吃下我们家所能设计出来的最好吃的东西, 比如一碗线面,一只鸡蛋,或者一点红糖水——摸奶奶的手,好处是明摆着的。 哎,可惜弟弟长大后不喜欢读书和作弊,要不然,至少是个中层领导。   我一直等着,每天偷偷地观察奶奶的脸色,到了第三天下午,奶奶的嘴唇起 了泡,时机成熟了。   我摸出了那把剪刀——我当然很清楚它放在什么地方。我走到我的树底下, 在那块石头上坐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神后用剪刀尖把左手背上的麻绳 挑起来,嚓嚓嚓,剪了。那块木板竟然粘在了手心上,我掰了两下,才把它掰下 来。我把它塞回左手,往背后一丢,我背后是个垃圾堆。我将剪刀拿回屋里,按 它原来的姿势摆好,左看看右看看,哈哈,应该没人会发现我动过它。我气定神 闲地回到树底下,把左掌捏成拳头,嘿嘿嘿笑了好一会,笑到气顺了,左手拍拍 右手,右手拍拍左手,两腿一夹树杆,上了去。   那芭乐太香了!又酸又甜的气味熏得我的头一下子大起来。我伸出左手,把 我的芭乐摘了下来。这家伙实在太沉了,我的左手又有点麻,差点就让它掉了下 去。吓,后背一下子全湿了。长大后我才知道自己有恐高症,那天,根本就没时 间去发觉。   我到水缸里舀了一大盆清水,把这东西洗得在日头底下直闪光,我甚至把果 蒂里的那只死蚂蚁也抠了出来。洗完了,用左手托着它,在斜斜的阳光里眯着眼 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十几分钟,噢,还是那么香,酸酸的甜甜的。我想了想,又拿 清水冲了它一遍。那天下午的太阳长得实在是好,比二哥种的那棵向日葵的脸好 看多了。   我刚把那东西放到奶奶床头上,弟弟的两眼珠子一下子就跳了出来。奶奶伸 出她那只剩骨头和皮的右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回过脸,说:“去,叫大哥 来。”弟弟立马把那东西抱起来,狠狠啃上了一大口,差点把两个门牙全留在嘴 巴外。   大哥很快就来了,右手捏着那块木板,左手拎着一条新麻绳。弟弟真聪明呀! 不愧是我的弟弟。原来,我把芭乐放到奶奶的床头上去时用的竟然是——左手!   奶奶的手还在我的头上:“听话。”大哥的动作很麻利,也很轻柔。但那一 瞬间,我只有一个想法,只有一个想法:“奶奶,你为什么不早点死?!”   奶奶不仅没有死,几天后还下了床,还经常用她的右手摸摸我的头,把偶尔 飞到我头上的草叶末子给拈走。   这年夏天还没过完,妈妈给我买来了一双塑料凉鞋,带我到学校报了名。学 校真是个好地方啊,有在黑板上吱吱叫的粉笔,还有那么多的吱吱叫的学生,而 且我还明白了我不仅能用右手吃饭干活,我还能和别人一样,用右手写字,写起 来还比别人要快上许多倍。因为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对我特别好,特别是那个 白头发的校长,有事没事的老找我聊天,他有次还哄我,说当个科学家很好玩, 所以我很快就忘了我的左手掌心还贴着一块木板,好像它生来就该是那副模样。 我甚至差点就忘了自己除了右手,还有另外一只手,叫左手。   一天放学回家,奶奶把我叫住了,她要我坐在她的面前,她背后是那张让香 熏得黄黄的毛泽东同志的脑袋图片,嘴边一粒痣。我知道奶奶有两个多月没给主 席上香了。当看到奶奶手上的剪刀时,我竟愣了好一会才明白奶奶要干什么。我 赶紧把左袖捋起来,左臂呢,直直伸了过去。   可奶奶却把剪刀放下了,伸过瘦干干的右手,摸摸我的头。她抬头望了望屋 外的天空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孩子,再忍几天吧。”   说完站起身,拉着我的右手,把我牵到了房间里。   我家房间里有一块老镜子,这镜子是奶奶的嫁妆,可它实在太旧了。我五岁 那年批林批孔,红卫兵就曾冲进房间里来验证过它,可是却懒得下手,摆摆头就 到别人家继续破四旧去了。   奶奶说:“你仔细看看自己的脸,看看你的头。你还小,你不知道一个人活 着有多难。而且,你和别个孩子不一样,你打死不回头。我没了儿子,可我还想 要孙子。”   我这才发现我头顶心上有一根毛,直楞楞地冲着天。   可是我刚刚再忍了十几天,奶奶就咳倒在床上,咳着咳着就不咳了。她为什 么咳?还不是饿的。等我妈来回走了六十多里路背回一袋番薯针时,奶奶的手已 经凉了。   奶奶是全公社第二个火葬的人。第一个是原民国的县委秘书,因为亲戚都死 光了,只好火葬。奶奶呢,是因为我爸把家里能换钱的东西全搬给了人家,也只 凑够火葬的钱。   送奶奶走的时候,我哭了个一塌糊涂:奶奶走了,谁管我的左手!   奶奶很快就回来了,不过是个骨灰盒。大哥把盒盖打开了,让我用右手摸了 摸白白硬硬的奶奶,奶奶的骨头又硬又白,刮手。   我突然明白我该干什么了!   我冲进房间里抓起剪刀,嚓!   我用左手把那块木板狠狠地砸进了正旺着火的灶膛,噼噼啪啪,它怪叫着就 烧起来了。   我还能干什么?我一头扎进了望不到边的麦田里,一边跑一边疯了似的大叫 起来:呵呵呵呵呵……   过后我一直在想,这事对我实在太重要了,得找一个合适的字眼来表示它。 因此我开始在各种字纸上找,找呀。   两年后,终于在大队部的《人民日报》第一版里找着了:改革开放!   ——你看看,都WTO了我的左手还是不如右手灵便。 (寄自中国福州) ◆              醉酒(外一篇)                ·刘靖安 ·     赵劭德喝酒,每天一顿,只一碗,一海碗。镇上的人都知道,他那不叫喝, 像灌,像三伏天灌凉水,咕噜咕噜就下去了。镇上的人喜唱川剧,只要酒一下肚, 赵劭德也会扯开嗓子,有板有眼地唱几句。几句唱完,他的脸便有了一种醉红。 如果不过瘾,再唱几句,几句下来,他的脸便红透了,活像一只醉虾。   那时,镇上卖一种散酒,叫千杯不醉,是农村小作坊酿的,很便宜。有人曾 戏谑说,千杯不醉?商贩兑了水,当然不醉。但到底兑了水没有,兑了多少水, 已无从考据了。反正,赵劭德喝的就是这种酒,也从没醉过。   赵劭德喝酒,自己从不买,他没钱。没钱,但有力气,有了力气,便有了酒 喝。镇上商铺林立,几乎天天有人家或装货,或卸货,只要往街上一站,赵劭德 就能找到卖力气的地方。一般来说,没人主动请他,但他不介意,也不讲价,只 把袖子一绾,便干起来了。干完,别人知道他的爱好,也不给钱,只给他舀一碗 酒。也有人想出他的洋相,等他一碗喝完,就说,辛苦了,再来一碗。赵劭德一 抹嘴,潇酒地一挥手,把碗扔进对方怀里,头也不回地自个儿乐去了。   赵劭德的命运,在他28岁那年的某一天发生了变化。   那天,巴河边的一溜儿杨柳刚吐出新芽。赵劭德才喝了酒,一路唱着川剧来 到了河边。河边一棵柳树下,聚了一大堆人,一个一个穿得光鲜鲜的。看见赵劭 德,有人就说,你们不是招一个演关羽的吗?我看,赵劭德正合适,连妆都不用 化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站起来,瞅着几步远的赵劭德。赵劭德扬着一张红透的 脸,没停,还在唱,唱的正是《单刀会》中的词儿。   干部模样的人一拍面前的桌子,说,赵劭德,就是你了。   赵劭德走过去,问,干嘛?   演关羽,干不干?   有酒喝就干。   好,说定了。干部模样的人说完,领着一群男男女女进了镇政府。赵劭德高 兴地跟在后面,不时回头。他的眼里,全是那一溜柳树。他觉得,自己的生活, 也像柳树一样,焕发生机了。   进了剧团,领导看赵劭德嗓子好,基本功不错,就送他到省里培训了一个月。 回到镇上不几年,赵劭德的名气就大了,规矩也多了。每次演关羽,他都要把随 身携带的关帝像挂在舞台里的幕布上,烧香叩拜。一炷香燃完,也就该他上台了。 团里说话算话,不管到哪儿演出,都有他的酒喝,喝的当然还是那种“千杯不 醉”。上台前,赵劭德倒出一碗酒,一仰头,哗地一声全灌进嘴里,等他一张脸 红透了,也就刚好轮上他的压轴戏了。   这天,赵劭德在桠村唱戏,这是一个夏天的晚上,台上吊着一盏汽灯,明晃 晃的,如同白昼。刚唱完,就有人喊,赵劭德,你老婆来了。这是玩笑话,赵劭 德知道,他笑了笑,用眼光寻找二妞。二妞是桐村人,只要一有空,她就会跟着 剧团,看赵劭德的演出。年前,他们才好上,还没结婚哩。人群中,二妞四处张 望着,也在寻找赵劭德。   二妞,在这儿。赵劭德喊。   二妞几步跑到赵劭德身边,猴急急把他拉到偏僻处,说,听说你要调进县里 的川剧团了?这消息赵劭德昨天才知道,二妞也跟着知道了,难怪她急。赵劭德 没作声,算是默认了。你不会变心吧?二妞又说。怎么会呢?我演了这么长时间 的关羽,起码的忠和义还是有的。再说,我也不是这样的人啊。赵劭德急忙表态。 那好,我们马上结婚,然后你再进城,好吗?二妞的身子软软地靠在了赵劭德身 上。可是,他们的婚终没结成。第二天,赵劭德就被县里催着去报到了。   进了县城,赵劭德还是喝酒,喝镇上的“千杯不醉”。每次喝的酒,都是春 梅托人捎进城。春梅和赵劭德一同进的镇川剧团,两年前她进了县川剧团。曾经 还有人给他们作过媒,但赵劭德没答应。   有天晚上演出之前,赵劭德拜了关帝,又端起了一碗酒,仰起了头。酒一进 嘴,赵劭德觉得不对劲了。这次的酒烈,顺着喉咙流下去,像一把火,一直烧到 了肚里。他的整个人,跟着变成了一团熊熊的火,他仿佛还听到了身体噼里啪啦 燃烧的声音。赵劭德稳住心神,使劲压着上涌的酒气,这样一来,他的脸红得更 快了,透出的红也就更深了。   一台《单刀会》唱完,赵劭德再也坚持不住了,他怕出丑,逃一样上了大街。 春梅从后面追上来,把头重脚轻的赵劭德扶回了他的单身宿舍。   那一晚,赵劭德全醉了,嗷嗷地吐得人事不醒。直到第二天晌午,他才完全 清醒过来。醒过来的赵劭德一看,顿时惊呆了。他发现,一个女人紧紧抱着他一 丝不挂的身子。这个人,是春梅。   赵劭德回过神,首先想到的是二妞。想起二妞,想起给二妞说过的话,他的 脸便扭曲成一团,痛不欲生的样子。   和春梅结了婚,赵劭德就不再演关羽了。   有人惋惜,说你赵劭德演得好好的,为什么说不演就不演了呢。开初,赵劭 德不作声,问得急了,他就说,我不配。 ◆              变    脸                ·刘靖安 ·      张黎突然有了一种失落,很深很深的失落。   刚才,张黎站在台上是何等的意气风华。只见他,头一扭,手一挥,黑脸、 白脸、花脸、红脸,唰唰唰,刘德华、郭富城、周润华……十几张脸就变出来了, 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台下,掌声雷动,所有的观众一起高声喊叫着,刘德华,刘 德华……现在,演出结束了,卸了妆,走在大街上,却没一个人认识他。演武生 的李杰,演青衣的何蕾则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老师长、老师短地叫个不停。没人 理他,这也就罢了,更可气的是,有几个观众为了抢占有利地形,竟说他挡了道, 骂骂咧咧地给了他一掌,把他推倒在地,差点磕掉了门牙。   青石板街面、青一色瓦房、街道两旁或红或白精致小巧的灯笼……古城的夜 晚,一切都散发着一种古色古香的味道。这种味道,像来自每一扇门,每一堵墙 的骨头里,如烟似雾,似有若无,让人恍如梦中。以往,张黎绝对有心情放慢脚 步,把自己完全融进这种味道里,但今儿晚上,他没心情了。   张黎落寞地回到家,坐在桌边。桌上,五颜六色的脸谱冲他做着鬼脸。他随 手拿起一张,摩挲着。妻子抱着儿子边走边抖,像驴拉磨似的,在他面前不停地 转着圈。可是,半岁的儿子不领情,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哭得声嘶力竭。   儿子哭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摆弄这个!妻子生气了,把儿子一把塞进了张 黎怀里。   张黎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自己理屈。剧团工资低,他一个月五六百,除了房 租、吃穿,还得给儿子买奶粉,即使一分掰成两半花,也不够。有几次,妻子闹 着要去找工作,他没答应,说,现在川剧的前景还不错,团里的效益会好起来的。 闹过了,也就算了,妻子没当真,一心一意带儿子、做家务,让他安心做自己的 事。功夫不负有心人,张黎现在成了变脸王,成了团里的顶梁柱,但工资却没涨 一分。   儿子还在哭,一脸的鼻涕一脸的泪。妻子看不下去了,她抢过儿子,威胁张 黎,你再不开窍,我明天把儿子扔给你,到广州打工去。顿了顿,又说,你看李 杰他们,徒弟收得多,油水捞得足,哪像我们,穷得舔脚板灰。   可是,没人认识我啊。张黎终于松口了。   没人认识你没关系,知道你是刘德华就行。一听张黎的口气,妻子知道有希 望了,说出的话也柔和了许多。接着,她又帮张黎出主意,明天,你戴着刘德华 的脸谱,到街上去,边走边喊收徒弟,找你的人肯定成串串。   第二天上午,张黎戴了脸谱,成了刘德华,却磨磨蹭蹭不愿出门。妻子就抱 了儿子,把他押到了大街上。   果然,张黎往街上一站,就被一群人围住了。人越来越多,还有人边跑边喊, 刘德华来了。这一喊,引来了更多的人。密密匝匝的人,压断了半条街。开初, 张黎还有些拘谨,面对七嘴八舌的问候,脸红筋胀地半天说不出个囫囵话。渐渐 地,他就放开了。张黎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张黎上街一次,他的徒弟就多了几个。十天以后, 找他学变脸的就有三十多人了。这时候,张黎突然发现,他竟然不想揭下戴着的 脸谱了。徒弟们见到他,不叫他张老师,叫他刘老师,有胆大的,连刘老师也不 叫,直呼其名,叫他刘德华。家长们见到他,也这样叫。有时,把张黎弄得神情 恍惚,以为自己真的就是刘德华了。   一天中午,张黎上完课,等徒弟们全走了,他指着脸,对妻子说,我怎么就 想一直戴着它,不想揭下来呢?   想戴就戴吧,这张脸有什么不好,它能帮我们挣钱哩。妻子笑着说。   从此,张黎果真就常戴着,演出的时候,洗脸的时候,他才揭下来。后来, 他花一个晚上的时间琢磨出了一个小窍门,连演出的时候也不用揭了。洗脸更简 单,反正有脸谱在外面,给刘德华洗了,也就相当于给自己洗了。   这天,徒弟们凑份子,在朋友酒家摆了一桌,给张黎过生日,几杯酒下肚, 一个叫王岩的徒弟说,刘老师,你长什么样子,我们还没看过哩,你让我们看看 吧。   张黎怔了怔,说,我天天就这样,你怎么没看过呢?   是啊,亏你说得出来,罚酒三杯。其他人随声应和。   可是,不管怎么说,你不是真正的刘德华啊,让我们看看吧。王岩固执地说。   张黎哦了一声,说,那,你说我不是真正的刘德华,那你说说,我是谁?他 的眼睛里,涌出一种迷茫,雾一样。   听说,你叫张黎。王岩说。   是吗?我真不是刘德华?张黎眼里的雾更浓了,他妻子寻儿子去了。他儿子 已满两岁,坐不住,自个儿跑外面玩去了。   取下脸谱,不就知道了。王岩说。   好像你说得也对。张黎喃喃地说。他伸出手,开始揭脸谱了。可是,不管他 怎么揭,那张脸谱始终都揭不下来,好像原本就长在他脸上一样。徒弟们轮番上 阵,想帮他揭下来,还是不行。王岩打开所有的灯,细细一看,这才发现他的脸 谱已经长进肉里去了。   你真成刘德华了。王岩笑着说。   张黎没笑,他一下子哭了,就像一年前他儿子那样,哭得声嘶力竭。 (寄自中国成都)    【网里乾坤】∽∽∽∽∽∽∽∽∽∽∽∽∽∽∽∽∽∽∽∽∽∽∽∽∽∽∽∽∽ ◆    东方三王何处来?    ·虎 子·               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伍翡兹(Uffizi)博物馆藏有一幅达芬奇作于1481至1482 年间的未完成画作。正是在1482年,达芬奇以三十之龄离开佛罗伦萨前往米兰, 开始了他辉煌的事业高潮。这幅画应该是他在佛罗伦萨的最后一件作品。虽然没 有完成,但是全画的布局已经隐现,人物大样也清晰可辨。色调比较晦暗的背景 之内,可见到一座倾颓的城垒,其旁有人在马背上相互格斗。画面的正中央是圣 母怀抱着圣婴,旁边三位老者拜伏在地,几乎是以圣母、圣婴为中心,围成一个 等边三角形。这个称为“三贤朝圣”(Adoration of the Magi)的画面,其实是 文艺复兴时期非常受欢迎的一个主题,其来源是新约圣经《马太福音》中关于耶 稣诞生的一段记载:     当希律王的时候,耶稣生在犹太的伯利恒。有几个博士从东方     来到耶路撒冷,说,那生下来作犹太人之王的在哪里?我们在     东方看见他的星,特来拜他。     希律王听见了,就心里不安。耶路撒冷合城的人,也都不安。     他就召齐了祭司长和民间的文士,问他们说,基督当生在何处。     他们回答说,在犹太的伯利恒。因为有先知记著说,犹大地的     伯利恒阿,你在犹大诸城中,并不是最小的。因为将来有一位     君王,要从你那里出来,牧养我以色列民。     当下希律暗暗地召了博士来,细问那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就     差他们往伯利恒去,说,你们去仔细寻访那小孩子。寻到了,     就来报信,我也好去拜他。     他们听见王的话,就去了。在东方所看见的那星,忽然在他们     前头行,直行到小孩子的地方,就在上头停住了。他们看见那     星,就大大地欢喜。     进了房子,看见小孩子和他母亲马利亚,就俯伏拜那小孩子,     揭开宝盒,拿黄金,乳香,没药为礼物献给他。           --《和合本圣经·马太福音》第二章一至十一节   这段故事里提到的几位“博士”是从耶路撒冷的东面来,带了黄金、乳香和 没药为礼,但是具体有几位“博士”,“博士”又是何种身份,却没有交代清楚。 后来的教会根据旧约《以赛亚书》和《诗篇》中万国君王对耶和华呈上贡礼的记 载,将“博士”的身份附会成了君王,以显示耶稣一出生便已具有“万王之王” (King of Kings)的气势。又因为《马太福音》中明确提到的礼物有三件,所以 “几个博士”就变成了“三个君王”。后来西方普遍用来称呼这几个神秘来客的 “东方三王”(The Three Kings from the East)便是由此而来。   到底当时从东方来了几位“博士”,两千多年后的今日,恐怕早已不可考。 不过“博士”这个启人疑窦的中文翻译倒是可以研究研究。首先看1611年出版、 对英语影响深远的钦定本(KJV)圣经。在这个版本里《马太福音》中的“博士” 是对应于“智者”(Wise Men),中文和合本的译法从这个角度看尚称允当。不 过钦定本最受圣经学者诟病的一点,便是它为了追求文字的流畅和故事的完整, 经常不顾古代经卷文本的原意横加删改。谨慎起见,再查了查目前比较通行的新 国际本(NIV),果然发现“Wise Men”成了“magi”。这个字是magus的复数型, 而magus则是由希腊文magos(μαγοσ)翻译而来。《马太福音》是以希腊文 写成,用希腊字本不奇怪。不过magos这个字却还有更早的源头。此字在古代波 斯文里亦作magus,原意是泛指所有祭司阶级的人物,也可用来指称星象师、魔术 师。英语中magic和magician的语源,正是由此而来。这个阶层的人,若是在古代 中国,功能应该相当于钦天监监正,不过权力要大得多。由于职业使然,他们对 星象变化特别敏感,因此会在看到一颗新星后不远千里来朝圣,也就显得比较合 理了。   公元一世纪的波斯文明,夹在西欧的罗马帝国和东亚的汉帝国之间,它的祭 司能向西走到罗马帝国境内,当然也完全有可能与东边的华夏文明发生接触。实 际上,在西汉时成书的《史记》,就已经留下了关于波斯文明的记载。张骞在公 元前138年奉武帝之命出使西域,希望结成军事联盟以对抗匈奴。张骞亲身所至的 国家有大宛、大月氏、大夏和康居,其旁还有几个国家他虽然并未亲至,但他用 前面几个到过的国家作为参考点,对它们的地理位置、风土民情等有概略的描述。 这些记载后来都被司马迁载入史册。在《史记·大宛列传》中,有这么一段关于 “安息”的文字:     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数千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蒲陶酒。     城邑如大宛。其属小大数百城,地方数千里,最为大国。临妫     水,有市,民商贾用车及船,行旁国或数千里。以银为钱,钱     如其王面,王死辄更钱,效王面焉。画革旁行以为书记。其西     则条枝,北有奄蔡、黎轩。   稍后的《汉书·西域传》中也有如下的记载:     自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自相晓知也。其人皆     深目,多须髯。善贾市,争分铢。贵女子,女子所言,丈夫乃     决正。其地无丝漆,不知铸铁器。及汉使亡卒降,教铸作它兵     器。得汉黄白金,辄以为器,不用为币。     在这两部中国正史中记载的“安息”,就是当时雄霸两河流域的帕提亚帝国 (The Parthian Empire),公元一世纪时,正在Arsacid王朝治下,“安息”就 是Arsacid的中文译音。西汉时并没有安息和汉帝国往来的记载,但到了东汉,为 了与大秦(极有可能就是罗马帝国)建立直接联系,班超派甘英为使臣,经过大 夏、安息,准备渡海西去大秦,却就在安息给拦了下来。中国与罗马帝国极可能 发生的接触,就因此中断。理由或许是安息不愿失去丝绸贸易中间人的有利地位。 这应当是中国使节到达波斯湾地区的最早记载。   元魏时期,波斯的火祆教已开始传入中国,到了唐代,中国国力达于顶峰, 长安城做为丝路的东端,已经是万商云集的国际都会。随著中亚地区涌入人口的 增多,祆教也开始在中国风行。根据《唐会要》记载,西元845年唐武宗灭佛时, 西域外教一并遭殃,被武宗勒令还俗的“大秦穆护祆”竟多达三千余人。   根据饶宗颐先生七十年代末期所做的考证,这里的“穆护”,就是波斯文中 的magus,也就是前文提到的“博士”。祆僧穆护,原来就是火祆教的祭司。   波斯文明阻断了中国和罗马帝国的联系,但在公元一世纪,几个“穆护”从 “安息”来到犹太的伯利恒城,看望一个在马厩里出生的婴儿,却成了在基督教 文明中极其重要的文字记载,几个波斯祆僧,就这么把两个分处地球两端的文明 又若有似无地联结了起来,虽然他们不可能知道这当中的历史意义。   即使博古通今如太史公者,当年在写下那段安息国的文字记载时,想必也没 有料到这个在大汉西陲之外几千里的遥远国度,竟还会和天朝及“大秦”有这层 缘分吧? (寄自美国) ◆    见过几次批斗    ·张晓虎·   批:1、用手掌打。2、对缺点提出意见。斗:对打。批斗:批判和斗争,用 说理、揭发、控诉等方式打击敌对分子。批斗是土改以来,中国发明的新整人方 式,特点:批斗对象站上台,任人羞辱宰割。批斗以暴力为后盾,触及灵魂,触 及肉体,不准声辩,不准反抗,否则带来更大打击,直到消灭肉体。   文革那年我10岁,第一次见识批斗。学校停课闹革命,初一的大哥当上保派 红卫兵,扒免费火车去北京搞大串联,光荣接见毛老人家。家里送二哥和我去巴 县虎溪第二小学姑婆那里闲耍。一天早上,庙子改成的小学堂屋来了些人,劈竹 篾,编骨架,糊白纸,做高帽,拉标语,扫地下,要开大会,批斗走资本主义道 路的当权派——大队书记和大队长。两个蔫啾啾的中年人,肤色晦暗,神态委琐, 默默布置会场。四清中垮台的农村干部不多,这些上面指派的基层干部,掌控社 员很多生存权利,路条、证明、粮食、柴草、指派劳力、宅基地、坟地、外出读 书、招工、当兵等等,上千人眼巴巴地有求于他,八面威风数十年,必然结怨不 少。两条汉子明白:一根田埂三节烂,三贫三富不到头。该倒霉咯,任何乞求、 可怜背后都蕴藏极大的仇恨,现在该别个发泄积怨,轮到各人装可怜样。两人懂 事地佝偻起高大的身躯,不停地点头哈腰,象以前社员对他们那样。   开会了,当权派站在台前,低头接受批判。大人大声吼叫,念批判讲稿,全 是空话大话,满场呼喊口号,几个壮实小伙子,上台反扭书记、队长的手臂,压 迫弯腰,抓起头发往后扯,扭成弯腰撅腚仰头的狼狈模样,名曰喷气式。有个高 大英俊、浑身整洁的年轻教师站起来辩论:“人民日报讲:‘把所谓的资产阶级 的‘专家’、‘学者’、‘权威’、‘祖师爷’打得落花流水,使他们威风扫 地。’是指夺教育界、文艺界的权。工厂、农村干部应该继续工作,带领社员搞 好……。”二小的老师认得发言人,佩服地说:“噎,巴县一中的王老师呀,说 是大队长的表弟。”二小的人仰视巴县一中,人家是重点中学。台上土包子讲不 过台下教师,臭知识份子动辄引经据典,老粗呵斥几句,见他不听话,老粗一声 爆喝:“把走资派的臭表弟押上来!”几个壮汉把那教师扭起一拥而上,他竭力 昂起高贵的头,保持辩论的平等尊严,壮汉踮起脚尖猛烈往下按脑袋,准备好的 高帽从头上猛往下戳,尖利的竹签,立刻戳红了他白皙的颈子,血红的印子在整 洁的发际线下非常醒目;糨糊往他整洁的蓝色中山套装上乱涂,白纸往身上粘, 书写标语在身上,用不完的墨汁,顺手涂抹三人的脸,漆黑的墨汁流到颈子里、 衣服上,脸上只剩眼白眨动。教师挣扎不动了,任人涂抹摆布,老老实实弯腰低 了头。折腾了两个钟头,批斗完毕,他去坡下水田简单洗洗脸,黑脸变成乌脸, 毕恭毕敬走上来,小学生一般不住点头,听凭文盲粗汉训斥,指令回去写检讨、 办交代。他双臂下垂,杈开黑手,灰黑的五指张开外翘,害怕龌龊而相互厌恶, 互不挨碰,造型象落毛的母鸡,撇翅低头,顺从难看。诺诺地带一身糨糊标语, 招呼都没敢跟表哥打,他乌起脸沿田埂落荒而去。篮套装、白糨糊、黑脸膛、佝 偻腰、翻飞标语破纸,构成匍匐在暴力下的文明符号,深深嵌入我懵懂心底。   第二次批斗在外面简易篮球场,场边高坡做台子,群众站球场往上看。两个 挨批汉子渐渐习惯了批斗,他俩偶尔说笑,干燥的皮肤堆砌皱纹,拿各人倒霉样 子打趣,乐意淡化苦难。开会后,说啥不重要,台下稀拉拉的群众不重要,重要 的是让他俩当众跪凳子,听人数落批判,体味人格的羞辱。有人不过瘾,从厨房 铲来燃烧后板结的煤炭渣,倒几铲嘎巴响的煤炭渣,命令二人挽起裤腿,露出光 秃秃的膝盖,几个大汉反扭他俩双臂猛往下按,扑哧跪上去,膝盖出了血。他俩 一声不响乖乖地跪着,好像没痛感,一脸麻木地听凭批判控诉。   壁山县到重庆城的大路经过学校旁边,无聊娃儿多一种耍事,天天到大路边, 看徒步串联的红卫兵,索要沿途发放的传单。看半大娃儿嗤牙咧嘴,走得一瘸一 瘸,很有趣;收集花花绿绿的传单看不懂,拿出厚厚一叠别个的宝贝,娃儿互相 攀比,很有成就感。冬天到来之前,姑婆接到家里来信,晓得爹妈都挨了批斗。 爹是单位头儿,挨斗没得说;妈只是街道办事处普通工作人员,据说全部站一排, 戴高帽子批斗。不敢想他们是否坐了喷气式?挨打挨骂没有?弯腰90度是肯定的。 附近农民高兴咯,我小哥俩去耍,一个尖嘴猴腮的农民,夸张地做出各种造型, 比划俺爹挨斗的姿势,恣意嘻哈嘲笑,很想看到我俩脸上悲伤痛苦的样子,总想 打垮城头娃儿白皙光鲜的优越。我尴尬无计,呢喃无语,讪讪退去,坏人才遭批 斗,爹妈都遭了,还神气啥子?浏览传单,晓得“二月逆流”提法,时间、地点、 人物、性质都不甚清楚。下回去农家耍,我把道听途说的传言,添油加醋地演绎 成:二月逆流就是害毛老人家,这次老人家差点遇害,飞机刚刚飞到壁山这么高, 敌人追兵就赶到了,要是慢一点点儿,毛老人家的飞机就遭打下来啦,伟大领袖 就遇害咯。说得绘声绘色,听得羞辱我那个农民,眼睛一眨一眨的:“真的呀? 真的呀?啧啧-啷个得了?好危险哟!”那瞬间,从他们佩服眼光里,我俨然变 成大人物,仿佛深知内幕,坚定地点头或摇头,作出肯定回答。比比划划、转弯 抹角找回点儿,爹妈挨斗,娃儿失去的自尊。知讯闭塞的土地上,娃儿容易糊弄 大人,缺乏真话的土地上,政治谎言故事,哪个编得圆,哪个吃得开。   保皇的红卫兵组织,也得紧跟形势,造起批斗声势。不批斗走资派,只批斗 黑五类,把底层挣扎的生灵弄来折磨。回重庆后一天傍晚,听说地段红卫兵在韦 家院坝揪出一对中年夫妇,我们飞叉叉跑去看,说是逃亡地主、特务,在他家里 掘地三尺挖变天帐、金银财宝,挖出几褛黄黑的烂布襟襟,说是杀人灭迹的血衣。 气氛紧张极了。隔着人缝,看到矮小的房主人,可怜巴巴低着头,接受飞来横祸, 他皮肤黑皱,营养不良,一看就是活得艰难的下力人。狂热氛围下,没人同情他, 兴奋、紧张、刺激,巴望他快点遭到处罚,抓捕枪毙。后来听说他俩遭抓走了, 再没下文。   67年5月市委垮台了,工纠解散,保派分化,革联会成立,掌权的815和没掌 到权的反到底恶斗起来,重庆文革进入两派杀钢钎阶段。半瘫痪的派出所得紧跟 形势,得为革命做贡献呀,死老虎继续打,黑五类必须斗。杨户籍筛选辖区地段 居民,挑中11号院子一个老妇人,说是当过地主婆。大井巷数我们院子大,一个 标准羽毛球场外加坎上空地,百十号人不嫌挤。斗争会场定这里,照例黑五类扫 地,清扫各人的祭坛。老妇人凄苦溢于言表,50多岁,高大结实,头发花白零乱, 端正的五官扭在一起,沉重地喘气,仿佛要呻唤出来,穿件针织汗衫,光秃秃的 乳房耷拉在里面,她默默扫完院子,微微喘着气,满头大汗呆在一边,等待未知 的厄运。她子女都已长大,出去工作了,身边只剩一个小儿子,14岁多,矮墩结 实,热天裸露时,胸脯吊两砣,人称邓娘母,属于不怕事的角色。3点多,居民 老太婆来了不少,另有一些中学毕业、无法安排工作的社青。杨户籍、居委会主 任、地段代表就座主席台,宣布把地主婆押上台来,几个社青从院子外面扭送老 妇人进来,故意加大押送距离,营造戏剧效果,也是喷气式,老妇人弯腰、仰头、 双手反扭、头发被抓、挂着牌子、身不由己被架着往前挪,个别绑架者戴了白色 线子手套,象街上杀钢钎的斗士,手套作为战斗装备,鼓舞士气,恐吓对方。20 来米押送距离,白手套捣了老妇脸颊几拳,花白头发更加散乱,垂下来遮得脸都 看不到了。押到前面站定,妇人弯腰低头,随时遭背后推搡拍打,轮流空话、大 话发言,术语一套接一套,下面老太婆各摆各的,并不认真听上面发言。大会喝 令老妇人认罪,承认49年前吃过几天饱饭有罪,剥削了劳动人民。居民代表呼口 号,下面稀拉拉应合,批斗草草收场。散场出去的人流,经过狭窄的巷道,突然 从正对面11号院子上空,飞来一砣石头,噗地砸在地上,幸好没砸到人。傻瓜都 晓得是邓娘母干的,为他挨打的母亲,为他藐视的地段弱势力,砸一砣血气方刚 的石头。个别积极份子气愤地嚷嚷,要抓他来再开批斗会。杨户籍息事宁人,市 委都倒了,眼下横行的是造反组织,鬼晓得哪天人家约来造反派找你麻烦?死老 虎好打,活证据难拿,反正没砸到人,他睁只眼闭只眼,装起没看到,不了了之。   底层势力渐渐坐大,老毛担心形势失控,副统帅林彪及时配合,命令军队接 管地方。54军大兵接管重庆各个单位,地段都派军代表。68年10月军代表领导地 段积极份子,批斗17岁的杨世安。生长在渣子堆贫民窟的杨世安,营养严重不良, 个头只有1.5米多,大脑壳、小身子、比例略略畸形、五官英俊刚毅,解放碑民 办中学学生。不晓得他到底犯了啥事?这么小个,不受欺负就不错,能犯好大个 事儿?他剃了光头,关过几天,犯人才享受光头待遇。闻着垃圾恶臭生长的底层 娃儿,充满对社会不公的仇视,翻身机会来了肯定不放过,批判人说:他文革初 期上串下跳,积极参与武斗,破坏公物,搞打砸抢,拿一个手榴弹回家炫耀,口 出狂言,要消灭威胁他的所有人。最大罪孽是奸污了一个女娃儿,强奸?顺奸? 通奸?时间?地点?过程?语焉不详。大家边斗边拿出棕绳,把他五花大绑起来, 拳头、巴掌一齐批斗,军代表是个傻乎乎的农村细娃,18岁模样,个头1.6米, 身胚矮小瘦弱,豆芽菜一样,脸色苍白,神态呆滞,靠关系、运气当了兵,仅仅 穿一身皮,当上地段山大王。小兵竭力显示自个分量,摆出最高权威神态,扳起 脸、抿紧嘴,庄重而严肃,尖起嗓门批判坏人,无奈书读得少,术语背起拗口, 干脆说他乡坝话:“你杨世安!咹那个咹?好人不做,咹那个咹?武斗乱整,咹 那个咹?乱搞女娃儿,咹那个咹?……”义愤之下,他模仿乡下大人教育娃儿, 按照他爹的教育方法,问呀问地打,听不听话?咹那个咹?狠狠一巴掌,改不改 好?咹那个咹?狠狠一拳头,不住地抽打坏人的圆脑袋,捶打他后背。以前他迁 翻挨打,如今以革命的名义打人,满场老子最大,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何等过 瘾啊!杨世安双手高高反提到颈后,捆得发乌死血了,站直身子埋起脑袋,一声 不响地承受噼里啪啦地批打,竟然没倒下。批斗结果,宣布劳教,大快人心。宣 扬革命的清教中国,下层性娱乐难逃重罚,处罚违规者,居民拍手称快。   69年5月文革趋于沉寂,到处清查516份子,追究武斗和打砸抢暴行。听说马 路下面一号桥在要批斗人,我们赶去看稀奇。岩坡陡峭,空地狭小,吊脚楼、小 房子挤匝密匝,一处几平方米小房子下面,沿着小路和房屋空地,高低错落站了 2、30个人,上面房前空地上放一张课桌,当作主席台,旁边站几个批斗主持人, 其中穿公安制服的,显得特别权威。主席台斜前方,站一个18、9岁年轻人,身 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军装,文革最时髦的旧军装,化纤蓝布裤,脚套老布鞋,身高 1.7米,身材颀长、清瘦,衣裤在他身上荡来荡去,显得空落落的,他留运动式 短发,五官清秀,满脸青春痘,眼神锐气未消,两年前野性十足的造反干将。地 段代表、积极份子、居委主任哼哼唧唧发言,揭发康建国的罪行,听不出他犯了 啥事?参加文革组织,搞了打砸抢?哪个都戴得上的帽子。一个半老太婆,矮矮 肥肥,没啥文化,揭发他罪行:“他们把我抓去,手脚绑到,眼镜蒙到,嘴巴拿 布堵到,晚上关到教室,趴到桌子上,楞个楞个”她对着桌子比划,“拿把匕首, 把我两条裤腿叠到一起,匕首往桌子上一戳,动都动不得,一晚大晚上。”一幅 捆绑虐待场面,这么对付对立派头头,我相信;不明白为啥这么对待她?一个普 通居民老太婆,大字不识一筐的人,没交待前因后果,没说他们有无私仇?未必 红卫兵折磨人耍?她蒙到眼睛的,啷个晓得一定是康建国干的呢?半老太婆的揭 发,扇起一阵怒火,几个汉子上前把他捆得结结实实,令他跪在地下接受斗争。 老太婆继续揭发:“武斗结束,他还经常打我,骂我,从这里冲下来,飞起踢我 一脚。”原来这是他家,在家门口捆他,斗他,退他神光,看他如何操社会?她 厉声喝问:“你老不老实?有没得这回事?”康建国小声作答,有人巴掌、拳头 朝他打去,别人问他:“你为啥楞个坏?”当他解释过去时,有人飞起一脚踢他 后背,他反绑着跪在那里,嗵地翻到地上,肩膀着地,原地侧身,横睡在地坝边 沿,差点翻下一米多高的坡坎。当年武斗干将,横睡家门口,反绑的双手,提得 很高,勒得很紧,手掌发乌,肯定痛得很,正对下面妇孺群众,算把他神光退完 咯。折腾两小时松绑后,他眼神柔和得像婴儿,神情纯净得天使,低头聆听地段 文盲妇女的教诲,暴力肆虐后,人际重新定位,权势团伙的亲切笼罩着他。   75年当知青,76年攀上武装部长关系,借公社集体修建水库,经常出没公社。 一次在公社中学球场批斗黑五类,部长命我背上老式冲锋枪站在台边,武装看押 挨斗老人们,成为斗人的武装人员。最底层的老人们衣衫褴褛歪歪斜斜,台上站 满一排,发言空洞冗长,脑袋埋久了,颈子肯定酸痛,个别老太婆微微抬起了脑 袋,难以保持90度低头,干部暗示去按下角度不够的脑袋,我上前轻轻按一下, 传达低头的要求。暗黑多皱的柔软颈子明显害怕,轻轻一碰便顺从地迅速低下去。   78年考进四川大学,全校组织批斗大会,看到最后两次批斗,分别斗争两个 造反派头头。大学教师批斗教师,开眼咯,平生听过最精彩的批斗词莫过于此。 一个中文系老师发言,批判中文系的派头头,言词尖刻,条理分明,旁征博引, 语调铿锵,才华横溢,既像评书,又像政论,事例论点一应俱全,极尽讥讽丑化 能事,我等后生如坐春风、如饮甘醇、畅快无边,批斗演绎成一门表演艺术啦, 佩服得五体投地。潜意识中希望:低头认罪的人起而反驳,文化高手过招,不晓 得好精彩?五雷轰顶的冲击中惊问:智慧才华可以这么用?惊愕得无以判断。数 学系批斗过场得多,干瘪瘪的进行程序,挨斗的张石生戴一副白边眼镜,直直站 在台前,仰起白皙书生脸,丝毫不以为耻,满脸都是不服。二十年后,没见到批 斗人有才华有影响的文学作品问世,倒是挨斗的张石生先生,95年得了四川省数 学研究奖。   川大室友皱眉回忆:中学批斗蔓延,斗完黑五类子女,斗灰五类子女,小商、 小贩、小业主、职员、教师的子女均属灰五类,全班二十多人上台挨斗,室友排 列其间,低头认罪。何罪之有?没能出生在工人、贫农、解放军家里就是罪。初 中学生划分黑五类、灰五类,分批挨斗成为成都文革奇观,人类发展史上一大创 举。这种批斗不久受到制止,工人、农民、革干子女成了少数,失去人数优势, 如何轰轰烈烈搞好批斗? (寄自中国重庆) ◆    谈 谈 孔 子 ·阮宗光· 20世纪是孔子最倒霉的时代;由五四打倒孔家店到文革后期批林批孔,给斗 倒斗臭一百年;连名义上尊孔的台湾同海外华人圈里,年轻人最多是做到苦着脸 去学儒;现在总算有些起色,连胡锦涛也用了“小康”的字眼,也许下一步就能 谈“大同”了。   其实孔子生前死后都是倒霉的日子多,好不容易做了几年官就跨台,到处奔 波,还经历过挨饿,生命危险的日子,总算弄了个圣哲之名,但也因此老给人利 用,做正面反面教材,比如《列子·汤问》:“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斗。问其 故,一儿曰:‘我以日始出时去人近,而日中时远。’一儿曰:‘我以日初出远, 而日中时近也。’一儿曰:‘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 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儿曰:‘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 近者热而远者凉乎?’孔子不能决也。”   拿孔子做不实用学者代表,又如:   孔某之齐见景公,景公说,欲封之以尼溪,以告晏子。晏子曰:“不可!夫 儒,浩居而自顺者也,不可以教下;好乐而淫人,不可使亲治;立命而怠事,不 可使守织;宗丧循哀,不可使慈民;机服勉容,不可使导众。孔某盛容修饰以蛊 世,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礼以示仪,务趋翔之节以观众;博学不可使议世, 劳思不可以补民;累寿不能尽其学,当年不能行其礼,积财不能赡其乐。繁饰邪 术,以营世君;盛为声乐,以淫遇民。其道不可以期世,其学不可以导众。今君 封之,以利齐俗,非所以导国先众。”   这其实不是晏子说孔子,因批评的思想同孔子言行不合,是后来非葬非乐的 墨家批评孔子后儒家的话;同样地,近代斗倒斗臭的旧思想,一大半不是孔子提 出的。   孔子的最高境界是“仁”,但这不是个人处世的匹夫之“仁”或小恩小惠妇 人之“仁”,而是治理有方为民造福的大仁大义;“克己复礼,仁在其中”,好 象“仁”这个境界很容易达到,但孔子说的不是一人个人的“仁”,而是有权势 在手的统治者的“仁”,要这些人克服自己的私心欲望,遵守秩序,有步骤地管 理国家,这绝不容易,自古极少数大权在手的人能做到;连孔子自己也不好意思 说能做到,只敢说自己好学,常自我反省,希望能接近“仁”;至于他的学生, 差更远了。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 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 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 不知其仁也。”   中庸之道也是对统治者而言,即要他们考虑各种不同的矛盾,用折衷的方法 顾全多方面的利益,才能把国家治理好。“君子和而不同”,也是讲在管理国家, 君子们能顾全公利,即使不同意见,还是能合作,小人就做不到,即使没有什么 思想分歧也不免为了大小利益面子明争暗斗。   曹刿论战是《左传》中较多人知道的片断,但比较重要的前半段反而大家忽 略了:   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 者鄙,未能远谋。”遂入见。问何以战?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 人。”对曰:“小惠未偏,民弗从也。”公曰:“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 对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对 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战则请从。”公与之乘,战于长勺……   这里表述了春秋时代对统治者的一种理想:曹刿虽然不是肉食者,一样可以 见国君谈国事,评论他有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而且看到最要紧的责任是察狱, 即解决纠纷维持秩序,然后才能获得忠之属,去领军作战。   《左传》是儒家经典,这里表述的是孔子的基本思想。   为什么那么注重牺牲玉帛祭神?   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祭神如神在,又好像不大相信真的有神,但这也不是 无知迷信,或假装随俗这么简单,是有社会功用的。一族人一起拜共同的祖先, 是表达和谐共处的精神,而且一定要有祖先神的合法继承人主祭,报告现状,神 才会接受,不然祖先就会不安息,国就会有灾难;所以篡位是危险的事情,因为 可能得罪上天祖先。   同样地,礼并不是仪式那么简单;周礼要诸侯常去朝见天子,是为了加强朝 见的人和观看的人对等级的认同;但在另一方面,也突出了统治者本人的责任和 权力上的限制。天子要去参加籍田,射礼,乡饮,明堂辟雍等典礼,表示尊重农 民,军人,老人,文士。又如《左传·国语记》:   季氏欲以田赋,使冉有访诸仲尼。……仲尼……私于冉有曰:“君子之行也, 度于礼。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如是则以丘亦足矣。若不度于礼,而 贪冒无厌,则虽以田赋,将又不足。且子季孙若欲行尔法,则周公之典在 。”   也就是说周礼固定了有限度的税收,不应随便超出。   后来的儒家作者常把礼乐,修身齐家,天人合一,讲得天花乱坠,又有孔子 获麟悲恸,得天命为素王之说;但《左传》只说:   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孙氏车子锄获兽,以为不祥。仲尼视之,曰: “麟也。”   素王,外圣内王等想法,倒是源于孔子基本思想,即统治者应以身作则为人 师表,得到人民敬重,以便维持秩序。这同法家大不相同,被韩非子讥笑远水不 能救近火,不如重赏重罚,简单了当。但法家的致命弱点是,老百姓同官员会斗 智弄法,瞒上瞒下,弄到法越来越复杂严峻,人越来越狡猾,社会也越来越乱, 反而情愿有刘邦约法三章的简单统治法。   《论语》有: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又何加焉?子曰:富之。 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其实是对社会更深刻的认识,比韩非子卖弄聪明高一筹。   孔子生平故事中有不少片段令人怀疑,如《史记·孔子世家》:“南宫敬叔 言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问礼,盖见 老子。”   这段引起不少争议,因礼记说见老子遇日食,但日食那年南宫敬叔太小,又 正在守父丧等理由。其实这出于误会:《说苑》同《孔子家语·致思》有:“孔 子曰:季孙之赐我粟千钟,而交益亲,自南宫敬叔之乘我车也,而道加行。”   南宫敬叔跟孔子学礼,献车给老师乘坐,并非特地为了去周;后人把两件事 混起来了。   《史记》又有这一条莫名其妙的故事:   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 虎,拘焉五日。   这也是误会;《说苑》《庄子》有较详细的事:   孔子之宋,匡简子将杀阳虎,孔子似之。甲士以围孔子之舍,子路怒,奋戟 将下斗。孔子止之,曰:“何仁义之不免俗也?夫诗、书之不习,礼、乐之不修 也,是丘之过也。若似阳虎,则非丘之罪也,命也夫。由,歌予和汝。”子路歌, 孔子和之,三终而甲罢。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无及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 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阳货由鲁齐逃亡,经宋去晋投靠赵简子,一路被通缉,匡地在宋,匡简子应 是领主带兵捉人,孔子一行人,鲁国口音,被怀疑是通缉犯。   另一件离谱事:   孔子要绖,季氏飨士,孔子与往。阳虎绌曰:“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   阳货这么空闲,站在饭厅门口检查全国的士够不够资格参加宴会吗?何况孔 子正在戴孝,不能参加喜事。正确的故事是:   孔子家语:“孔子有母之丧,既练,阳虎吊焉,私于孔子曰:‘今季氏大飨 境内之士,子闻诸?’孔子答曰:‘丘弗闻也。若闻之,虽在衰绖,亦欲舆?’ 阳虎曰:‘子谓不然乎,季氏飨士,不及子也。’”   又举一例子,孔子任中都宰,通常说中都是在今山东汶上城西,但是《礼记》 说:“夫子制于中都,四寸之棺,五寸之椁。”一个小地方的官,有权力定法令 全国遵守吗?其实很明显中都是中央之都,即鲁京曲阜,而孔子司工司寇,组织 保卫曲阜一战,都是他管理首都分内的工作,并不是短短几年内有几次升迁。又 有说孔子因为鲁侯忙着看女人跳舞忘记分配祭肉所以离开,难道这种事没有专门 人员负责要鲁侯自己管吗?没有祭肉是因为孔子失去了季孙的信任,没了官职, 不再有受祭肉的资格,所以要去别国找官位。   我们可以看到,儒家学者对文献内容的考证实在不够,大大减弱了孔子生平故 事的可信度,让反对儒家思想的人们有很多材料可以利用,而孔子思想的要点反而 给忽略了。 (寄自新加坡) 【网萃】∽∽∽∽∽∽∽∽∽∽∽∽∽∽∽∽∽∽∽∽∽∽∽∽∽∽∽∽∽∽∽ ◆    迷 幻(外一篇)    ·于怀岸·      少年三货是黄昏时分回到猫庄的。由于下午天气太沤热的缘故,他在通往猫 庄的峡谷中小溪河里泡了澡,因此落下师傅和同伴们一个时辰。当他腋下夹着一 支唢呐,嘴里哼着流行歌曲再次涉过小溪河时,夕阳刚好收尽最后一缕温热的霞 光,天色暗淡了下来。随同阳光一起散去的还有乌古湖人家瓦背上的炊烟,那些 淡蓝色的炊烟氲氤成了暮霭中奶白色的雾岚。   天就要黑了。   少年三货一点也不着急,依然慢慢悠悠地踱着方步。进入乌古湖已经算是到 达了猫庄,不仅仅因为乌古湖属于猫庄村,而是它们相隔太近,已经望得见猫庄 瓦背上的沟槽,沿着小溪河再走两三里地就到家了。少年三货完全有把握在天黑 下来之前踱到家门口。   少年三货掖了掖腋下的唢呐,嘴上换了另外一支流行歌曲。不过,这次他不 是哼的,而是吹的,跟他吹唢呐不同,发出的是一串串低沉但明快的哨音,说不 上好听,也说不上不好听,少年三货自己心里却得意洋洋的。少年三货喜欢在没 人的时候做两件事:吹口哨和踱方步。踱方步时他喜欢模仿老年人走路的姿态, 四平八稳、老态龙钟的,显得少年老成,但他在吹口哨时却只选那些欢乐明快的 曲调,忧郁、伤感和哀怨的一律上不到他的嘴唇。其实少年三货也很喜欢他腋下 夹着的唢呐,这支传了好几代人的唢呐是用上好黄铜打造的,百来年了还没丝毫 磨损,光滑、锃亮得像一面镜子,能够照出一个人脸上的眉毛和比眉毛还要纤细 的隐隐约约的血丝。比起唢呐本身,少年三货更喜欢吹唢呐的那种感觉,那种嘟 着腮帮使劲直到憋得透不过来气的感觉,真是考验一个人的肺活量,和仅靠舌尖 顶着两块嘴巴皮发音的口哨不可同日而语。每次一曲下来,少年不仅感到呼吸粗 重,面色通红,两只腮帮骨酸痛,五脏六腑也像被掏走了似的,整个人空落落的。 少年三货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觉得他既是跟外界没有任何关 系又是跟自己内心失去了联系。在这种时候,他就好像不是一个人了,是一架往 外吐气的机器,或者干脆就是一根失去生命的木桩,一块没有感觉的石头。外界 的悲喜感染不了他,内心里的念头侵扰不了他。   少年三货这一年十七岁,正是脑子里一团浆糊的年纪。敏感、尖锐,懵懂、 混沌,正被内心里种种不可告人的想法折腾得兴奋无比,也被血管里无由来的暴 乱折磨得苦不堪言。但少年三货却从不在没事时吹这支唢呐,每当脑子里浆糊开 始搅拌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唢呐时,每一次手都会停在半空中,他能坚韧地控制 住自己。少年三货知道这只唢呐是不能乱吹的,当初从师傅手上接过来时,师傅 曾反复叮嘱过他,它只在它该响的时候才能发出声响,否则就会被示为不祥。   在踱方步和吹口哨时,少年三货除了有一些得意洋洋,脑子里也是木的,什 么也不去多想。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陪着夕阳……少 年三货抬起了头,发现这条通往猫庄的乡间小路上静悄悄的,既没有老牛,也没 有了蓝天和夕阳,有的只是越来越浓的暮色。厚重的暮色从山腰上,从峡谷里向 他压迫而来,少年三货仿佛听到了它们追赶他的轰轰隆隆的脚步声。   少年三货依然不急。   他已经走出了峡谷,穿过一个小土包就算是到家了。前方的大地上还有一些 明亮的颜色,是回光返照。白日将尽和人之将死一样,落气前总得挣扎几下吧, 少年三货想,这团最后的亮光只要再持续十分钟就够了,他就到家了。   虽然不急,少年三货还是不自主加快了脚步,他想到了母亲,想到了母亲早 就摆上桌子等候着他的温热的饭菜。   一阵撩泼流水的声响传进了少年三货的耳朵里,少年三货停下了脚步。水声 消失了,四野一片静寂。少年三货只停顿了两秒钟,再次往前走,刚一抬脚,水 声又想起来了。这次他听清了水声的来源,是从他脚坎下的小溪河里传上来的。 哗哗啦啦,哗啦,哗啦,很有节拍,不是自然的流水声,也不像是野物弄出来的, 应该是人,是有人在洗澡。少年三货突然兴奋起来,循声望去,果然看见溪河中 央的大石头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少年三货想喊一声是谁,嘴都张开了,但他改 变了主意,没喊出声来。虽然光线很暗,少年三货还是从那团隐隐约约的白影轻 意就判断出那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少年三货感到他的脑子里轰 然一声开出了一朵奇异的鲜花,全身血脉一下子贲张开来,血流在哗哗啦啦地沸 腾。整个身子就钉死在了那里,动弹不了。   少年三货不知道他是怎么样走下路坎来到溪河边的。他坚信是靠那团白光的 指引才会毫无声息地穿过一片荆棘,一堆乱石,几乎没被刺抓一下衣服,也没打 一个撇脚就来到了河滩的一块大石头后面。少年三货的判断没有出错,那团白光 果然幻化成了一个年轻的女人。与其说是他认出了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还不如 说是他感觉出来的,少年三货蹲伏的位置距离女人并不算远,两米不到,几乎伸 手可触,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到那个女人的脸,也没有看到她的正面,他只 看到女人的雪白的后背,浑圆的屁股和修长的双腿。明显的女性特征的东西,他 是一样也没有看到。女人一直背对着他,就是她站直在大石头上擦身子的时候也 没有转过身来。   少年三货双眼鼓轮轮地盯着女人看。此刻他的胸腔内已经大河奔流,波涛汹 涌,裤裆里也是战车隆隆,硝烟弥漫,但他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他怕听到女人失 声尖叫,更怕女人惊慌逃窜。他不想,更是不敢破坏眼前这幅美妙的图景。少年 三货不是第一次看到女人裸体,但他第一眼就被这个女人雪白的肌肤,柔和的线 条,优美的举止吸引住了,甚至在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曾不止一次地产生过冲上 前去亲吻女人后腰脊沟里那粒小小的耀眼的花萼一般的红痣,好在少年三货的自 控能力很强,才压制住了这个鲁莽的冲动。女人还在大石头上,她不时地蹲下身 去撩水,又站起来擦洗肩头、后背、前胸、双脚,甚至是前面最隐密的部位,少 年三货一直期盼着她转过身来,他想哪怕就看一眼她的正面,让他立即去死他也 心甘情愿,女人却像知道他心思似的故意不转一下身子。   光线越来越暗,最后女人完全隐藏在黑夜里连一点白影也没有了。少年三货 依然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夜黑得太彻底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少年三货感觉 到了女人就在他隐身的那块大石头旁窸窸嗦嗦地穿衣服,他们相距得是那么的近, 他能清晰地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能闻到她身上清新的肥皂味和淡淡的奶香味, 他只要一站起身来就可以把她揽入怀中……但他就是什么也看不见,以至于女人 是什么时候离去的,她去了哪里,是乌古湖还是猫庄?他都不知道。   少年三货在半夜里醒来,伸手摸到一摊黏稠的东西,带有浓浓的腥味。少年 三货记起在梦中又见到了那个溪河中大石头上的女人,这次她转过身来了,可是 除了一片白光,他还是什么也没有看到。一整夜,少年三货再也睡不着了,眼前 不断地闪现出那个女人光洁的裸体,她的雪白的后背,圆滚的臀部,修长的双腿, 在黑夜里真实得虚幻。她是谁?少年三货把猫庄和乌古湖所有年轻的女人在脑子 里过滤了一遍,谁都不太像,猫庄和乌古湖年轻的女人多是多,像那样年轻漂亮 的还真数不出来。少年三货坚信那是一个女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少妇,而不是一 个女孩。他看到并且抚摸过女孩子的身体,女孩的腰肢一般来说都很硬朗,屁股 再大也是磁实的,整个身体构不成像那个女人那么柔和的曲线。再之,女孩的身 体里也散发不出来那个女人那样的淡淡的令人迷醉的奶香。少年三货虽然没见到 女人的正面,他能够想象得出来女人一定有一张比她背部更加光洁的俏俊的鹅蛋 脸,当然也许是银盘脸,有一对硕大挺拔的奶子,还有黝黑乌亮的阴毛……少年 三货被自己的想象弄得再一次兴奋起来。算起来,少年三货已经有小半年没有看 到,更没有触摸过女人的身体了。自从做了道士之后,小兰就不肯让他碰她了。 她嫌他常跟死人打交道,晦气。更厌恶他那双手。少年三货申辩说他的手从没摸 过死人,小兰说它整天提着那支唢呐不是一样吗,它不就是一张死人脸吗,哪时 蹦出过一场欢乐的曲调?少年三货一下子哑口无言。小兰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 比他大两岁,长得也不赖,奶大腰粗,在见到那个女人之前,少年三货一直觉到 他是猫庄最好的女孩。他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还做过几年同桌同学,两家人 也有通过他俩联婚的意思,虽没明说出来,猫庄却无人不晓。一年前,小兰就让 他亲吻让他抚摸她了,后来他曾多次剥光了她的衣裤,亲她,捞她,但每次他要 深入进去时,她就拼命地反抗,抓他、咬他,不让他得逞,有一次还狠狠地扇了 他一耳巴。小半年来,小兰的身体还经常出现在他的梦中,也出现在他白天思想 抛锚的时候。少年三货曾以为小兰的幻影至少还会占据他好几年的时间,却不想 这么快就被另一个女人取而代之了。   少年三货在这夜决定了他要找到那个女人,至少他得知道她是谁,他可不想 每夜都让一个连脸也没见过的女人白白流走他那些比血液还要宝贵的东西。从那 个女人上岸回家没有打亮来判断,她不是乌古湖就是猫庄的。不可能是走亲戚的 过路客,那段崎岖不平堆满乱石的山路没走过十次二十次是摸不回去的。而且那 段溪河除了清亮的河水外,只有石头和荆棘,没有一块田地,猫庄和乌古湖都很 少有人去那里,那个女人既然那样熟悉那条小路,想必夜里常去那里洗澡。有了 这两点最步的判断,少年三货想他找到这个女人就不难了。少年三货重新躺下身 去,半靠在床撑上,心情愉快得突然打了一声尖厉的哨子。   一连半个月,少年三货每天黄昏时都会准时地出现在那段小溪河边,隐藏在 离河滩较远的一个土坎后。在这个位置,他可以把那段溪河尽收眼底,而别人无 论从那一条路上过来,下到小溪河里去都发现不了他。他每天静静地伏在那里, 忍受着蚊虫的叮咬,一声不吭一直等待到天色完全黑尽。他看到过归巢的夜鸟, 看到过赶路的麂子和野免,可是连一个人影也没看到过。这一段本来就前不巴村 后不着店的,除了那个女人,没人来也在情理中。   眼看着天气一天一天凉了,炎热的夏天已经悄悄地过去了。   这天傍晚,少年三货吃完晚饭又匆匆地赶去。他去得早了一点,走到那段小 溪河时太阳才刚刚下山,天地还是一片亮堂。刚一拐到土坎下,就听到了从溪河 里传来一阵哗哗啦啦的撩水声,少年三货一阵欣喜,急忙抬眼望去,呈现在视野 里的果真是他期待已久的一个女人赤裸的背影。不过,女人不是站在河中央的大 石头上,而是站在河滩的鹅卵石上,看样子她才刚刚脱掉衣裤,还没有下水。女 人的身子高矮胖瘦跟他上次看到的那人差不多,丰腴窈窕,曲线袅袅,但她的后 背没那么白,显得有点灰黄,也许是光线的原因,也许是因为距离太远。少年三 货也没有看到她后背脊槽沟里的那粒耀眼的红痣,这就更让他坚信是距离造成的 错觉。少年三货决定缩短他和女人之间的距离。他猫着腰一步一步地向河滩接近, 下了两条土坎,穿过一片低矮的灌木丛,然后再下一条一人多高的岩坡就能到达 河滩,少年三货到达岩坡上时女人已经泡进河水里了,河水浅,女人仰面躺着, 除了她的头发,还是什么也看不到。少年三货决定下到河滩上去,距离他五六米 远,距离女人不到三米的地方有一块可以藏身的大石头。这块石头也就是他第一 次藏身的地方。少年三货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他如何巧妙地下到河滩,快速地冲 向那块大石后,而且不能弄出声响被女人发现。   这是一次冒险,但少年三货觉得值得一冒。他怕女人一直泡到天黑都不从水 里出来,岂不又要失去等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等来的一次机会。   岩坡既没有台阶可下,也没有树木遮挡,少年三货选择滑下去。他一滑下地 右脚就戳进了两块活动的石头缝里,脚裸上戳掉了一大块皮,痛得他厉声尖叫起 来。他的尖叫声还没完,女人也发出了一声尖叫,从水里弹跳起来。女人忘了她 这一跳出水面,正好把全身正面暴露给了少年三货。   少年三货认出了这个女人,她是小兰。   小兰也认出了他,大声说,三货,你搞什么鬼?   少年三货有些失望,说,早晓得是你我就不要摔崴了脚。   小兰骂他,三货你不要脸,你偷看人家洗澡,你不要脸。骂完,仍直直地站 着,赤身裸体的面对着他。她甚至没有又手交叉,遮掩什么。   少年三货说,我才懒得偷看你哩,我又不是没看见过。   小兰显得很委屈地说,那你来这里干什么?你走呀,你走呀,你是不是晓得 我谈对象了又来缠我?别人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我还怎么活人?   少年三货真的不知道小兰什么时候谈对象了,眼睛盯着小兰,揣摸她是不是 在骗人。   小兰又说,好你个三货,还说不想看我,眼睛都直了。羞死人呢。你怎么还 不走,你是不是想做什么,我不准你碰我。   少年三货受了污辱,也大声地说,谁要碰你?   小兰突然不生气了,温柔起来,三货,你不做道士了好不好?你不做道士我 就嫁给你,只要你不和死人打交道我就天天和你在一起。   少年三货面无表情地说,不好,我喜欢吹唢呐,不做道士我就吹不成唢呐了。   小兰说,那破唢呐有什么好喜欢的,它什么候都是哀乐,比免子哭的还难听。   小年三货说,我喜欢吹哀乐,我喜欢听哀乐,你管得着吗?   小兰说,你哪天给我吹个好听的,喜气的行不行?   小年三货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小兰发火了,不行,不行,什么都不行你给我滚!   少年三货对小兰轻蔑地冷笑了一声,突然冲上前去抱起小兰堆在地上的衣裤 一瘸一瘸地跑开了。他听到身后传来小兰惊恐的叫喊声,你个天杀的,你抱我的 衣服做什么,我怎么回去呀,天杀的,回来呀!三货,你给我回来!   秋凉已经很多天了,少年三货一次也没有再见到那个女人,他彻底地失望了。 也不再每天黄昏往那里跑。时令已过霜降,整条小溪河的水凉得连男人也不敢下 去,那个女人是绝不会再来了。少年三货越来越止不住想那个女人的念头,几乎 每夜都在梦里被她后背的那粒红痣撩拔,醒过来就有一摊黏稠的东西。那东西已 经不再有浓烈的腥味,少年三货从他的被子里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死亡的腐朽的气 息。跟亡人灵堂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一模一样。好几次,半夜里醒来他都以为自己 死了,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床头柜上的唢呐,嘴都衔住了唢呐顶端的塑料管,才 猛然清醒过来。   少年三货越来越萎靡不振,双目黯然,头发也乱糟糟起来,说话做事一副有 气无力的样子。母亲开始担心他是不是病了。少年三货知道他是病了,一股不知 是从哪里飘荡而来的死亡气息笼罩着他,他走到哪跟他到哪,他的耳朵里也不时 地响起那支唢呐的呜咽,响起师傅和同伴们在亡人灵堂上唱经的婉转悠扬的腔调。 少年三货定下神来,认真去听,又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一天,少年三货在村巷里碰见小兰。小兰先是充满怨恨地敌视着他,少年三 货却怪笑了一声,那天黄昏他把小兰的衣裤塞在了溪河坎上的一蓬荆棘里,第二 天那些衣裤还在,他不晓得小兰是怎么回家的,一想到小兰赤身裸体地游荡回猫 庄他就忍不住闷笑。   少年三货和他擦身而过时,小兰开口叫住了他。   小兰说,三货,冬天我要嫁人了,我和对象已经说好了。   少年三货说,嫁里嫁呗。   小兰说,心里不酸呀?   少年三货说,怎么好几个月都没死人了。   小兰生气地说,你神经病呀,你是不是在咒我死?   少年三货说,没有呀,我只是奇怪怎么好几个月都不死人了。我嘴巴都痒了, 手也痒,我想吹唢呐了。   小兰骂道,晦气,天天只记得死人。   少年笑货笑了起来,你那天是怎么回去的?是不是光屁股让人看见了。   小兰说,才没呢。你个缺德鬼说想看我笑话,是不是想让我对象不要我了?   少年三货还是嘻嘻地笑,我才不信,你一定是光屁股回去的,羞死人!   小兰说,随你信不信,后来又来了一个女人洗澡,她借了我一套衣服。   少年三货听到胸腔里传来“咔嚓”一声震动,赶忙追问,是谁呀?   少年三货又追问了一声,谁呀,是不是我们猫庄的?   小兰说,我才懒得跟你讲哩。我娘在叫我吃饭,小兰说着跑远了。少年三货 冲着他一颠一颠的背影骂,骚货,你不讲我就不晓得她是哪个了呀?   少年三货一下子肠子都悔青了,悔恨他每晚耐心不足提前离开溪河,看来那 个女人每晚都来了,来得太晚了,在他撤离之后才来。少年三货失望已久的心思 又活动开了。一个更为大胆的计划在少年三货的脑子里成形了。   整整一个冬天,少年三货几乎偷窥了全猫庄所有年轻女人的裸体。每个夜晚, 少年三货都带着他的亢奋的身体穿梭在猫庄的黑夜里。偷窥的主要途径是在她们 洗澡时,猫庄都是木屋,大多数人家的板壁上有缝隙,他只需要听到谁家有撩泼 的水声,悄悄地靠拢去,屋内的风景就尽收眼底了。猫庄人冬天里洗澡都用低沿 的木盆,除了脚底看不到,其它任何地方都被女人展现得淋漓尽致。少年三货一 下子发现了许多女人身体里的秘密,譬如鲁九妹看脸盘子光鲜迷人,前胸后背却 尽是疤痕,不堪入目,她还是个平胸,一对奶子像没发育出来,小得可怜;猫庄 最骚的向花莲,尽管还才二十六七岁,奶子却像空布袋一样瘪垂下来了;全身肉 嘟嘟的陈二妹是个麻杆腿,跟鹭鸶脚一样细小,不知是怎么样支撑住了她那个肥 胖的身躯;还有那个过门没半年的叫不出名字的赵六的新媳妇,皮肤黑得像上了 釉似的,腋窝和下面都光洁无毛;一脸雀斑貌不出众的顾梅梅全身瓷白瓷白的, 一对不大的奶子坚硬挺拔,臀部结实圆润,从哪个角度看,哪条曲线都完美得无 懈可击,有那么一刻,少年三货差点就认定了她就是那个女人,但他没有在她后 背上发现那粒耀眼的红痣。   至于那些板壁严实无缝的人家,少年三货也有的是办法。他捅人家后窗的窗 纸或者爬排方,这样的人家,要么只能听到一些动静,什么也看不到,但凡看到 就更加刺激血性。不管是听到还是看到,那都是一场角逐,是一场战斗。少年三 货渐渐总结出了规律,真正的俩口子在做事前就吹灯拔蜡了,他连女人的一根毛 也看不见,更别说要找到那粒红痣了,只有女人跟别的男人偷情时才会明火执仗 大张旗鼓地干。这种男人基本上就是固定的那几个,支书,村长,和开加工厂的 八癞子,女人就多了,少年三货记都懒得记了。   还是没有找到那个女人,少年三货感到他的精液都快流完了,一夜比一夜少, 房间里的那种腐朽的死亡的气息却越来越浓重。他的幻觉也愈加严重,耳朵里常 常哀乐不断,整个人就像置身于亡人的灵堂里。但一到黄昏,少年三货的身体里 就像有一团不断膨胀的血球在滚动,推动他在猫庄的黑夜里乱蹿,少年三货用踱 方步和吹口哨这两样平息内心暴乱的法宝根本就制止不住。许多次,少年三货已 经把那支唢呐抓在了手里,他知道,只要唢呐一响,他就会镇定下来,但他犹豫 再三,还是放回了原地。   少年三货强烈地期盼着死人,只要一死人,他就可以明正言顺地吹响他的唢 呐。只在唢唢一响,他就可以暂时平定血管里的暴乱。但奇怪的是,自从他从青 石寨办完那场丧事碰上那个女人后,快半年了猫庄方圆几十里还没死一个人呢。 往年的秋冬季节都是死人的高峰期,一入秋师傅他们忙都忙不过来,办完这家赶 那家,气也喘不上一口。   真是日怪了!少年三货想。   少年三货是在偷窥李三媳妇洗澡时差点出事的。当时天已经黑半晌了,但黑 得不彻底,天幕上缀满拳头大小的星星,月亮也快出来了,到处破晓时分般的朦 胧,十步外能看清人影。少年三货正伏在李三家厢房外板壁前,李三的媳妇二莲 已经坐在澡盆洗澡了。她一直面对着他擦上半身。二莲身子白朦朦的,白得有点 刺眼,她应该三十上坎了,看上去全身的皮肤绷的紧紧的,充满弹性,一对奶子 也坚挺向上,奶头像五月的草霉,红得熟透似的,仿佛只要男人的嘴巴一衔上即 能融化。猫庄女人到这个年纪没有不是残花败柳的,也许是她没有生育的原因吧, 猫庄人一直在传言她男人李三看上去精壮骠悍,其实外强中干,是银枪蜡矛头, 不顶用。少年三货一时无法看到二莲的的后背,在眼巴巴地等着她转过身来,他 脑子里已经洋溢出了无比的兴奋,胸腔里出现了几个月来的第二次大河奔流,波 涛汹涌。他被二莲洁白丰腴的裸体带入了迷境,在迷幻中同时清醒地预感到了几 个月来的辛劳即将揭开谜底,只等二莲转过身来给他一个弯曲有致的背影,少年 三货坚信他就能看到那粒花萼般耀眼的红痣。   李三什么时候从外面回来的,少年三货一点声响也没听到,他双眼死死地贴 紧木板缝盯着二莲,看着她抚摸自己的奶子,二莲一边抚摸一边呻吟起来,声音 低沉,但跟他听到的那些战斗中的女人发出的声音一样兴奋、迷乱和沉醉。李三 一上坪场就发现了厢房前有一条黑影,如果李三悄悄地摸过来就活逮了他,少年 三货此时正满嘴津液生香,喉节不停地上下蠕动,他的下面也已经煞不住火了, 炮筒似的滚烫,但李三大喊了一声,谁呀,想偷东西呀?   受了惊骇的少年三货立时弹起身就跑。   厢房里也传来二莲的惊叫声,是偷看我洗澡呀,哎哟!羞死人了!   李三本不想去追的,一听二莲的叫喊,晓得媳妇丢人丢大了,人家占他李三 便宜了。李三是猫庄的村霸,从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上此大当岂肯罢休,撒腿 狠命去追。少年三货听到李三追赶来了,他平时在猫庄最怕的就是李三,这家伙 杀过人坐过牢,晓得要是让李三追上他最轻也得断手缺脚,说不定李三一时性起 会生阉了他,就奔命地鼓起劲跑。   少年三货犯了一个常识性错误,他不该往房屋密集的村子中央跑,应该往村 外的树林子里跑,村巷虽然七拐八扭的,冬天冷,家家都关门闭户,没躲处,不 像树林子里一团漆黑,往哪一蹲李三就找不到了。眼看着李三追得越来越近了, 小年三货拐进一条巷子,在一户人家侧门前瘫软下来,他实在跑不动了。少年三 货坐在地上绝望地想,李三要杀要跺只能由他了。他甚至还想到了,要是李三再 晚回两分钟就好了,说不定二莲就转过身来了,他就是死也死而无憾。   这时,一只手从门里伸出来,一拉,把他拉进了屋里。门“砰”的一声关了。 少年三货认出是小兰,惊讶地看着她。小兰也刚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她一 只手梳理着头发,一只手打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李三已经追到了小兰家屋外,在 巷子里无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嘴里骂骂咧咧的,妈逼的,看着往这边来了,人 哪去了?老子晓得是哪个割了他的鸡巴当棒槌让二莲洗衣用!   李三骂得有味,小兰差点笑出声来,少年三货却直冒冷汗。   李三转了几圈,走掉了。外面寂静下来后,小兰用审讯的口气问他,你是不 是又在偷看女人家洗澡?   少年三货不做声。   小兰说,很多女人背底里都在讲猫庄出了个淫棍,夜里偷看女人家洗澡,我 就晓得那个人是你。   少年三货说,你污赖我。   小兰说,不是你是哪个,你都偷看我几次了。   少年三货说,我没有。   小兰冷笑,你敢说你没有,我发现你就有两次,夏天的时候,在乌古湖下来 的那段小溪河里。第一次我没惊动你,我晓得是你,我看到那只唢呐了,第二次 你把我衣服抱走了。   少年三货大声地说,那个女人不是你!她不是你!   小兰说,就是我。   少年三货说,我第一次看到的那个女人不是你,她绝对不是你。你骗我。   小兰说,你怎么晓得不是我?   少年三货委屈得哭出声了,她不是你,她的后背有一粒红痣,我一直在找那 个女人。   小兰“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那是我背上长了一颗疮。说着撩起衣服,你看, 脊骨沟里还有一块疤呢。   少年三货没有去看小兰脊骨沟里的那块疤,而是失声痛哭起来。他一边哭泣 一边搂住了小兰,像一个受人欺负的委屈的孩子扑进了母亲的怀里那样,紧紧地 搂着小兰。小兰也像一位真正的母亲那样,一手抱着少年三货的头,一手轻轻地 慈爱地拍打着他的后背,直到少年三货闻到了一股久违的奶香味,把她拱翻在地, 狠劲地压在上她身上,小兰才觉察出危险,喊道,三货,你住手,你要做什么么? 快住手,再有几天我就做新娘子了……你个天杀的……哦哦哦,好三货……   三天后的中午,少年三货在他家坪场上劈柴。柴是一颗大杂木蔸子,少年三 货嚯嚯地挥舞着斧头,准确有力地砸下去,每砸一下发出一声吆喝。跟不远处小 兰家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遥相呼应。   小兰家鞭炮声停了,少年三货也歇了手,坐下来擦汗。这时他看见师兄二楞 子急匆匆地走上他家坪场来。   二楞子一脸的兴奋,高声说,师傅让你带上家伙过去。   少年三货问,去哪?有事做了?   二楞子说,就咱猫庄。   少年三货又问,谁死了?   二楞子说,你猜。   少年三货烦躁地说,猜个屁,我能猜着不做道士做神仙去。   二楞子说,那是,那是。   少年三货更烦躁起来,到底是谁,这么不看日子,没看见别人家在办喜事吗?   二楞子嘻嘻地笑,没听说过死人要看日子的。给你讲了吧,是李三媳妇一绳 子吊了。   少年三货心里惊了一下,为啥?   二楞子说,哪个晓得为啥。听人说李三这几天天天打她,你快去拿家伙,师 傅早到李三家了,等着呢。   少年三货淡淡地说,我晓得了。你先走,我这就去。   拿了唢呐,少年三货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他知道,同娶亲嫁女的喜宴 一样,一场丧事也得办三天。届时,由他吹奏出来的凄凉婉转、哀怨悲痛、若诉 若泣的唢呐的哀乐声将弥漫整个猫庄整整三天。与迎娶小兰的喜气洋洋的唢呐声 比起来,他的这支唢呐吹出的曲调根本就算不上乐音,它只是在尽情地为二莲呜 咽和哭泣罢了。三天里,他将狠劲地去吹,让它的哭泣盖过小兰家的喜气。少年 三货把唢呐夹在腋下,嘴里吹起了口哨,踱着方步慢慢悠悠地往李三家走去。在 唢呐哭泣之前,他嘴唇上的这支欢乐明快的流行歌曲正好可以吹到李三家屋坎下。 龙 凤 胎 ·于怀岸·   我们猫庄两个手扶拖拉机手赵志明和曹红旗的故事,得从1993年深秋的某个 傍晚,他俩走进县城机械厂旁边的一家小酒馆时说起。那个傍晚,下着淅淅沥沥 的小雨,天色昏暗,有一些凉意,甚至是寒意,马路上梧桐树阔大的叶片在一阵 紧似一阵的秋风中打转,飘落下地。但那天赵志明和曹红旗的心里却暧洋洋的, 他们单衣薄裤地坐在四面没遮没挡的手扶拖拉机驾驶台上,冷风扑面,身子也在 簌簌地发抖,他们没有说话,可是他们两人的脸色却不僵硬,而是浮现出一种满 意的偷着乐的笑容。当车到了机械厂门口,正在驾驶的曹红旗一脚踩了刹车,还 未停稳,赵志明就跳下了车,朝比门外的马路上还要冷清的吴记饭馆走了进去。 好象是两人在车上就商量好似的,其实不然,而是曹红旗一踩刹车赵志明就晓得 了他们是要在这里喝两杯。   不喝两杯肯定是说不过去的。半个小时前,赵志明和曹红旗在城北交桐籽时 凭空多赚了六七百块钱,加上收购的差价,这一趟他们就赚了差不多一千来块, 意外地发了一笔横财,怎么也得庆祝一下。事情是这样的:下午他们把一车桐籽 拉到城北一家新开张的榨油厂交货,是在仓库里过的秤,一麻袋一麻袋地往磅秤 上抬,当时送货的客户多,每过完一袋秤得自己抬到仓库倒空麻袋。轮到赵志明 和曹红旗时,每称一袋,他俩却并没有空到仓库里去,而是乘人多嘈杂,在那个 称秤人的身后打个转身,又抬到了门口码起来。然后换了一个户头,又过一次秤, 这样就等于一车的桐籽卖了两车的价钱。这种伎俩是赵志明和曹红旗惯用的,不 晓得用过多少次了,距猫庄不远的葫芦镇几家小作坊的榨油厂就是被他俩用这种 方法搞垮的,垮了还不晓得是怎么垮的,只晓得每月收了那么多斤桐籽茶籽却榨 不出那么多油,一个劲地抱怨猫庄一带的桐籽茶籽质量太差,出油率太低。这天 是赵志明和曹红旗第一次来城北的这家榨油厂交货,他俩要庆祝的当然不仅仅是 多赚了那六七百块钱,而是庆幸他们又找到了一个像葫芦镇榨油厂那样的冤大头。 只要全县多几个这样的冤大头存在,他俩的手扶拖拉机才能驶上小康生活的快车 道。   赵志明和曹红旗是我们猫庄的一对铁杆好朋友,也是一对生意上的黄金搭档。 这两个人的关系好到了什么程度,只要听听猫庄人对他们的评价就晓得了,女人 们的评价婉约一些,说他俩恨不得合穿一条裤子了;男人们则更直接,说他俩只 差没扯伙①老婆。这是猫庄人对这两个人关系好得不能再好的最高评语,相当于 高考作文被打了满分。要说赵志明和曹红旗的关系也确实好得可以打满分了,他 俩从很小的光屁股起就在一起玩泥巴坨儿,后来又一起上学, 中学毕业后,赵 志明和曹红旗都不甘心正儿八经地在猫庄务农,两人决定合伙买一台拖拉机赶周 边的乡场跑运输兼带做生意。除了跑零星的运输,赵志明和曹红旗主在是在秋冬 两季收购桐籽和茶籽,拉到榨油厂去卖。生意是合伙做的,五五分成,有钱一起 赚,亏本一起担。但他们从来只赚不赔,人称猫庄小白脸的赵志明是个很有生意 头脑的人,他胆大、心狠,敢冒险,宰起人来也毫不心慈手软,刀子快得很,而 五大三粗一座黑塔似的曹红旗脑瓜子虽然没赵志明转得快,但他体力好,一两百 斤的麻袋包子在手上玩得飞转,装车卸贷是一把好手,同时走乡串寨时也能震慑 一些喜欢扯皮②的不良乡民。后来,两人先后娶妻生子了,但两人的关系却并未 受到丝毫的影响,更没有散伙,依然在一台拖拉机上吃生打熟。   而且,殊为难得的是,他俩合伙了十多年,换两台手扶拖拉机,硬是从来没 有在经济上发生过争执,哪怕人前人后讲口③也没有一句,仿佛两人从来没在钱 上打过交道似的。   这个深秋的傍晚,赵志明和曹红旗走进吴记饭馆后,要了一个猪脚小火锅, 一盘青椒炒腰花,两只猪耳朵,一份小白菜,一碟花生米,另外还打了一斤包谷 烧。每人半斤酒,这是经过了多少试验验证过的,刚好够赵志明还能开车回去, 而五大三粗的曹红旗的酒量要小一些,但他坐在驾驶台上也不至于摔倒下去。   三杯酒下肚,赵志明和曹红旗不但身上暖和了一些,脸也成了猪肝色,酱红 起来。天色更暗了,外面的马路上亮起街灯,应该是黑尽了。一斤酒喝完,稍微 热闹了个把小时的吴记饭馆已又冷清了下来,老板关掉门外那颗一百瓦灯泡骑上 自行车晃晃荡荡地出了门,只留下老板娘,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店门口望秋风。赵 志明和曹红旗都觉得意犹未尽,又要了四两酒,让老板娘加了一个猪肚片。老板 娘炒完了菜,晓得不会再有生意了,扭着屁股拐到隔壁去看电视,留下两个客人 自个慢慢地喝。   赵志明把四两酒往两只碗里均分了,带着明显的酒意说:“兄弟,你还行不 行?”   曹红旗就笑,说:“你莫问我,你自己加减④能不能开车回去。”   赵志明也笑,说:“没事,我喝闷酒才醉,心里高兴一般不醉的,我俩这么 多年了你还不晓得。”   曹红旗还是嘿嘿地笑,说:“咋能不晓得,我俩谁跟谁呀,你晓得猫庄人讲 我俩什么吗?她们讲我俩好得只差要穿一条裤子了。”   赵志明呷了一口酒,呷得嗤嗤作响,说:“我晓得那是那些猫庄的娘们说的, 还文雅一些,男人讲得更难听呢,怀疑我俩是不是扯伙老婆了。”   曹红旗正在灌一口酒,听了赵志明的话,着实呛了一下,满口酒像喷雾器一 样喷了出来,“我日他娘,乱讲些什么?”   赵志明就就嚯嚯地笑,“看样子兄弟还是舍不得扯伙?”   曹红旗想都没想,说:“哪个讲的,我俩还分你的我的,那样太不够意思 了。”   赵志明就说:“我俩穿一条裤子做不到,扯伙老婆嘛,倒还值得考虑。”   曹红旗已经一脸酒意了,说:“扯伙就扯伙,有什么考虑的,嘿嘿。”   赵志明说:“你真愿意呀?”   曹红旗抿了一小口酒,说:“我有什么不愿意的,你家向丽萍还长得乖一些, 只要你愿意我还捡便宜。”   赵志明猛地灌了一大口,把碗底亮给曹红旗看,说:“你这样讲我要是不愿 意就不够兄弟了,今晚上你就和向丽萍去睡,我到你家和周小芬去睡。”   曹红旗也一口干了碗里的酒,说“中!”   然后很豪气地高叫了一声:“老板娘,结账!”   赵志明和曹红旗走出吴记饭馆的时候大约是晚上九点多钟的样子。出门的当 儿曹红旗被门槽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差点扑倒下地,赵志明一把扶住了他, 说:“兄弟你没醉吧?”曹红旗说“没事,只要你能开车就行了,记着别把我俩 往沟坎下灌啊。”   外面的细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但风却刮得更大,湿漉漉的柏油路早就 被吹得干干爽爽的,赵志明把车开得风快的,上坡和平路一律三档老油门,下坡 就放空档,刹车也不垫一下。冷风一吹,他肠胃里的那些酒精很快就散出去了大 半,跑完从县城到葫芦镇的三十公里国道时,赵志明差不多就完全醒酒了。曹红 旗比赵志明要醉得深,坐在驾驶台上摇头晃脑的,时不时扯两串鼾声出来。   赵志明是车到猫庄后才推醒曹红旗的,曹红旗迷迷糊糊地说:“就到了呀? 好象没多大一会儿呢。”   赵志明说:“还没睡醉是不是?”   曹红旗下了车,说:“明天去青石寨拉桐籽,是吧?”说完,摇摇晃晃地往 公路坎上走去。赵志明一把扯住了他,说:“兄弟你忘啦?”曹红旗说:“没忘 没忘,明天早点起来。”赵志明还是不松手,说:“你还是忘记了,喝酒时我俩 咋说的,你想想。”   曹红旗停了下来,看着赵志明,又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猛地一拍脑门,说: “记起来了,真扯伙呀?”   赵志明说:“真扯伙。”   曹红旗说:“我当是喝酒讲笑的呢。”   赵志明说:“我们两兄弟哪时讲过酒话?”   曹红旗笑了,说:“那也是。那我就跟你家向丽萍去睡了呀。”   看着曹红旗高大的背影晃晃荡荡地往公路坎下自己家走去,赵志明的心里陡 然有点激动起来,但他没有马上就往曹红旗家里走去。他晓得周小芬每晚都要等 曹红旗回家才肯睡,这个时候她应该还在看电视。赵志明需要想好他到了那里该 怎么跟周小芬说,于是他点了一支烟思考起来。赵志明之所以对“扯伙”这件事 如此上心,那是因为他比较喜欢周小芬,在上中学时就喜欢她了。从初二那年开 始,赵志明就曾背着曹红旗给周小芬递纸条和写爱情信,周小芬却一直都不怎么 理他,赵志明记得三年里他只把她约出来过两次,每次都是夜里在学校后面的小 树林里走走路,连她的手都没摸到过。毕业年,赵志明还曾托媒人到她家里提过 亲,但也无疾而终。倒是曹红旗一提亲,她马上就松口了。起初赵志明心里还酸 溜溜的,后来一想周小芬也没有肥水落到外人田,还是自家兄弟得了,心里也就 释然了。赵志明一直不明白他迷上了周小芬哪一点,常常在跟向丽萍做事时也禁 不住要拿她跟周小芬比,不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说,周小芬都比不上向丽萍漂亮, 向丽萍是鹅蛋脸,皮肤白皙,身材也苗条,周小芬瓷黑瓷黑的,粗壮结实,特别 是生育过后的那对奶子像两座小山似的饱满,屁股也大,肉嘟嘟的,而向丽萍这 两个赵志明认为特别重要的地方却干瘪干瘪的,像那些缺少碱水永远也发不起来 的小馒头。   抽完了一支烟,赵志明还是没有想好该怎么说,他又点了一支烟。烟一点着, 他就想到了还不如干脆直说,现在的周小芬又不是中学时的那个小女孩了,弄那 么七拐八翘的做什么。于是赵志明就跳下了车,往曹红旗家走去。这支烟抽完, 他也就到了曹红旗的家门口了。屋里亮着灯,周小芬果然还没有睡,赵志明随便 往下面的寨子里扫了一眼,他发现全猫庄已经黑黢黢的了,没有了一盏灯火,这 个时候向丽萍早就睡下了。赵志明脑子里突然浮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他想曹红 旗应该已经爬上他家的那张大床了吧。   赵志明敲响了大门,周小芬嗵嗵地从房里跑出来,边跑边说:“红旗回来了, 我还没睡呢。”   “我是赵志明。”赵志明说。   “曹红旗呢,他怎么没回?”周小芬打开了大门,让赵志明进屋。   “曹红旗去我家里了。”   “他到你家干什么去,你自己不回去?”   “我俩讲好了,他到我家去跟向丽萍睡,我来跟你睡,”赵志明脸上笑笑的, 像开玩笑的语气,“你不欢迎啊?”   “半夜三更的,莫讲这种笑。”周小芬正色地说,“曹红旗那种老实人他还 敢去惹你家向丽萍,鬼才信。”   “是真的啊!”赵志明有些急了,“周小芬,你今晚上愿不愿意我都得跟你 睡,曹红旗和向丽萍睡了,我不和你睡我就亏本了。”   周小芬这时候还没有生气,她说:“拜托莫开玩笑了,曹红旗去哪里了,是 不是你把他支开了,或者是让他留地县城没回来?”   “他真的跟向丽萍去睡了。”   “你莫开玩笑了好不好?”   “我没跟你开玩笑,不信你去我家听壁角好了,他俩这时候可能已经干上 了。”赵志明真急了,他发现跟周小芬一下子说不清楚,还不如干脆来直接的, “我怎么样也得搞到你,我想了你好多年了!”赵志明一边说一边扑上去抱住了 周小芬。   赵志明箍住周小芬的时候她一时没有反抗,只是很惊骇的样子,气出得很粗, 胸脯大幅度地起伏着。当赵志明的手在好胸口前游走时,周小芬突然使劲地掰开 了赵志明的手,说:“不行,不行。”并把赵志明往门外推。   赵志明又扑过去,去抱周小芬,周小芬就在些生气了,大声地说:“赵志明 你脸皮那么厚呀?你和曹红旗称兄道弟的,背着他做这种事你好脸皮啊!”   看来周小芬还是不相信曹红旗去跟向丽萍去睡了。   “曹红旗睡了我老婆了,我要睡你,是他让我来睡你的。”赵志明分辩着说。   “你骗鬼去吧!”周小芬发火了,红着眼睛骂道。同时,她更加用力地把赵 志明往门外顶。   周小芬一发火,赵志明就有点泄气了,晓得今晚上跟周小芬没戏了。一泄气, 劲头也松了,他很快就被周小芬顶出了门。“嘭”的一声,周小芬火气很足地关 上了房门。赵志明拍着门板说:“周小芬,你开门呀,真的是曹红旗让我来的。”   周小芬说:“我才不管真的还是假的。赵志明你回去吧,再要死皮赖脸的我 就喊人了。”   赵志明的火一下子也上来了,说:“你家曹红旗搞了我老婆,你不让我搞我 不亏大了,我赵志明做生意都是从来不蚀本的。”   周小芬说:“赵志明,你就死心了吧,我要是肯让你搞当初就嫁给你了,给 你讲明了,我对你没感觉,你天天来缠也是空的,回自个屋里搞向丽萍去吧。”   赵志明不知怎么地,竟真的听周小芬的话懵懵懂懂地来到自己家的坪场上了。 他看到他屋里黑灯瞎火的,想曹红旗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被向丽萍撵出了屋,再 一想也不对呀,他在路上没碰到曹红旗回去。也许是他走另外一条巷子回去的吧?   赵志明决定先去后窗下侦察一下。   当赵志明蹑脚蹑手地来到他家卧室的窗子下,他看到房里也没有亮灯,趴下 身来把脸贴在板壁上支起耳朵听了一阵,除了老鼠吱吱的磨牙声和可能是向丽萍 打翻身弄出来的床板嘎嘎声外,里面静悄悄的,再没别的声音。赵志明的心里一 下子释然了,原来曹红旗也没搞到向丽萍,跟他一样,曹红旗这个时候可能也正 在他家后门边听壁角呢!   可就在赵志明直起了腰准备喊醒向丽萍开后门放他进屋时,屋里突然传来了 说话声。他身上的血一下子热了,直往头顶上冲,险些晕倒下去。   赵志明先是听到向丽萍的声音。向丽萍说:“嘻嘻,你的怎么又翘起来了呀。”   接着他又听到了曹红旗的声音。曹红旗说:“哥哥想妹妹了呀。”   向丽萍就擂曹红旗的胸脯,发出咚咚的空声,声音也娇滴滴水淋淋的,“你 坏,你坏呀。”   赵毛明晓得接下来他们还会做什么,心里一下子酸得想吐,他不想再呆下去 了,慢慢地退出去,退到猪圈的时候,忍不住骂了一句:骚Χ!   这句话是骂向丽萍的。赵志明虽然心里很不舒服,曹红旗搞了他的老婆,而 他却没有搞到周小芬,他是亏大了,但他觉得这事不怪曹红旗,“扯伙”是他先 提出来的,要怪只能怪向丽萍,她裤腰带紧一些,像周小芬那样,曹红旗也就占 不到便宜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曹红旗就到了公路上停车的地方。一会儿,他看到赵志 明从他家下面的一株大板粟树下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打着呵欠,走近后,才发现 赵志明的眼睛也红红的,布满了血丝。   曹红旗从工具箱里拿出摇把,开始发车。车叫了,曹红旗打好了倒,赵志明 也坐了上来。一直开到青石寨,两个人就一路沉默着,好象一夜间突然陌生了起 来,都没有开口说话。曹红旗发现赵志明神情好象萎萎的,脸色也不那么好看。 进了青石寨后,曹红旗才忍不住问:“你咋搞啦,没病吧?”   赵志明说:“没咋搞呀,我很好。”   曹红旗说:“我还以为你夜里打脱被窝着凉了。”   赵志明嘿嘿地怪笑了一下,说:“周小芬的身子那么热和我怎么会着凉呢。”   曹红旗也跟着嘿嘿地笑了一声。   赵志明突然说:“你是怎么跟向丽萍搞上手的?”   曹红旗看了一眼赵志明,说:“我就跟他讲我俩换老婆睡,你去了我家,我 来了你家。”   赵志明说:“她信?”   曹红旗说:“她信啊。开始有点不信,我几讲几讲她就信了。”   赵志明问:“你都讲了些什么?”   曹红旗说:“也没讲些什么,我就是让她好好想想我跟你好得都要穿一条裤 子了,我俩肯定是一起回来的,我来了你家,你会去哪里呢?她就相信了你是去 我家了。”   “那个骚Χ!”赵志明凶巴巴地骂了一句。看到曹红旗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赵志明又说,“其实向丽萍骚得很。你治治她也好。”   曹红旗不想和赵志明讨论向丽萍的问题,随口问道:“你呢,没让我家周小 芬用扫帚打出来?”   “她是不想干,我把她霸蛮了。”赵志明口气有点恶毒地说,“我强奸了她, 你不会心痛吧。”   说完,赵志明盯着曹红旗脸上看。   “她就那脾气。”曹红旗挺理解地说。他正在驾驶拖拉机转一个急弯,双眼 盯着路面,头也没扭过来一下。   这天在青石寨收桐籽时,曹红旗就发现了赵志明的状态不对劲,他像跟青石 寨人有仇似的,不仅把价钱压到了最低,而且在验贷时特别地挑剔,不仅水份稍 微重了一点的不要,就是翻出一两粒空籽的或霉烂的也一律不收。有一次,为了 三毛钱他还动手推了一把跟他争执的老把式,把老把式推了一个狗吃屎栽倒下地, 差点和青石寨的几个年青人打了起来。   在青石寨呆了大半天,只收了不足半车,曹红旗只好把车又开到白石坳,加 了一点价,才勉强凑足了一车,赶到县城都差不多天黑了。交货的时候,曹红旗 才明显地感到赵志明不仅是状态不好了,他简直是脑子出了毛病。过秤的时候明 明就他们那一车停在门口,赵志明搬过秤了的麻袋时还是往门口走,记账的那个 人一个劲地大叫:“唉,唉,往那抬,仓库在这边呢!”   赵志明还痴痴地站地那儿不动。   曹红旗跑过去大声的对他说:“你发烧没好别动,我一个人来搬吧。”又凑 在他耳边说,“你想找死呀!”   这晚他们出城时又在吴记饭馆里喝了几杯。打了一斤酒,三七开,赵志明好 象不愿意早回去一样,他给自己多倒了三两,一直喝到深夜十二点才出城。曹红 旗开车没赵志明快,到猫庄时鸡叫二遍了。   下车后,赵志明问曹红旗:“你去哪呀?”   曹红旗说:“回家呗。”   赵志明说:“你不想去我家,不想跟向丽萍去睡?”   曹红旗望着赵志明,不明白赵志明是什么意思,说:“想讲什么就讲,你今 天好象怪怪的。”   赵志明声音轻轻的,像似在恳求曹红旗,说:“你去我家好不好,我还想跟 周小芬睡一夜。就睡一夜行不行?”   曹红旗说:“中。你想去就去。”   等曹红旗走远了,赵志明也向曹红旗家走去。早在来的路上他就看到了曹红 旗家没亮灯了,周小芬睡着了。他晓得周小芬等曹红旗回家一般就只等到十二点 钟,做生意哪有天天准时回来的。这一次,赵志明没有像上次一样敲响曹红旗家 的大门,而是爬他家的木楼排方进了周小芬的房间。   当周小芬感觉到被人侵犯的时候,赵志明已经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她的身体里。   三天后,曹红旗和赵志明拉着满满一车收购来的桐籽和茶籽从六十里外的老 寨深山沟里爬出来,拖拉机刚一拐上葫芦镇的国道,就被几个穿草黄色的公安拦 下了。其中一个面熟的公安指着赵志明说:“就是那个个小脸白一些的。”几个 公安围了上来,把赵志明拖下了车,“咔嚓”一声,一副锃亮的手铐锁上了他的 手腕。   “我犯什么事了?”赵志明惊慌地叫喊起来。   “怎么搞啦,怎么搞啦?”曹红旗也大声地问。   公安们只说:“跟我们走就是了。”拖着赵志明往派出所里走。曹红旗一把 抓住那个熟面孔问:“老彭,他到底怎么啦,出什么事了?”老彭漫不经心地说: “他犯强奸案了。”曹红旗吃了一惊,说:“怎么会呀,他强奸那个了?”这个 叫老彭的公安不认得曹红旗,但他晓得曹红旗跟赵志明是一个村的人,就说: “他强奸了你们猫庄的周小芬。”   “怎么可能?”曹红旗对着老彭大声地叫了起来,“周小芬是我老婆,他怎 么会强奸我老婆!”   这时,走在前面押着赵志明的一个公安回过头来说:“你是曹红旗?”   曹红旗说:“我是曹红旗。”   那个公安说:“那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吧,我们需要找你了解一些情况。”   老彭也盯着曹红旗认真地看,像看一头怪物一样,眼神有些惊讶,也有些不 屑,那意思是你怎么还和赵志明这样禽兽不如的家伙呆在一起,而且还帮他说话。 老彭果然咕哝了一句:“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曹红旗没理老彭,而是对说那个让他也去派出所的公安大声地说:“我要回 去,我得去找周小芬。”   说完就跳上车,松了刹车,一扳油门,一路浓烟滚滚地往猫庄去了。   曹红旗一见到周小芬,二话没讲,左右开弓,两耳巴就打在了她的脸上。这 两耳巴把一见到曹红旗准备放声哭诉的周小芬打懵了,硬是把周小芬溢满了眼眶 的打得泪水憋回到泪腺里去了。   周小芬大声地叫喊道:“你为啥子要打我,你是不是晓得了,你有种去捅了 赵志明呀,打老婆算什么本事。”   曹红旗吼着说:“是不是你去派出所告了赵志明?”   周小芬说:“我给他讲过让他别碰我,他不听。”   曹红旗又是一耳巴下去,骂道:“就你那是金Χ,别人碰不得!”   周小芬憋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蹲在地上哭嚎着说:“曹红旗,别 人强奸了你老婆你不心痛,倒还帮别人说话。我当初嫁你真是瞎了眼睛。”   曹红旗一把抓起周小芬,对着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赵志明是我最好的好 兄弟,你不把他从派出所里取出来我就跟你没完!”   “我晓得了,”周小芬又蹲下地耍泼,大声叫喊,“你也搞了向丽萍是不是, 你们两个畜牲!”   曹红旗踢了一脚赖在地上的周小芬,说:“我去城里送货去了,我回来要是 看不到赵志明的话,你又有死家伙挨。”   周小芬哭着说:“死远些,死到外面莫回来!。”   曹红旗不想呆在家里,其实他是怕面对向丽萍。他晓得向丽萍很快就会晓得 赵志明被抓的消息,得信后她一定会来他家闹的。他能给向丽萍说什么?他不晓 得怎么给向丽萍说,更觉得对不住赵志明。一切都被周小芬这个臭婆娘搞糟了。   曹红旗在城里整整呆了三天才回猫庄,回来后就晓得了赵志明在派出所已经 承认他强奸了周小芬。周小芬把他的精液、被他撕破的肚兜和剪开的内裤都交给 了派出所,铁证如山,赵志明想赖也赖不过去。他已经被转押到了县城的看守所, 可能要被判三到五年的有期徒刑。他托人给曹红旗带了两句话:第一,他除了承 认强奸周小芬,其他什么也没说;第二,看在兄弟的情分上,照顾好他家里。带 话的人就是他老婆向丽萍。   向丽萍已经接受了赵志明要蹲大牢的事实了,她既没有找周小芬去打架,也 没有跟曹红旗哭闹,只对曹红旗说:“赵志明讲了,这事不怪你。要怪只能怪他 自己。”   向丽萍流着泪又说:“我晓得赵志明在怪我。”   曹红旗说:“怎么能怪你呢。是我家周小芬害得他进了班房。”   向丽萍说:“他讲了要是我不让你上手他也不会强奸周小芬了,他不愿意做 亏本生意的,特别是在这事上亏本。他还骂我是骚Χ。”   曹红旗看到一向收拾得干净利索、水色饱满的向丽萍蓬头垢面的,像一朵鲜 艳的花朵在这几天里一下子枯萎了,心里格外地不好受,他说:“怎么能怪你呢, 要怪只能怪周小芬那个臭婆娘,好象全世界就她一个人长了个金Χ!”   “你看我怎么收拾她,”曹红旗又狠狠地骂了一句周小芬,“我要让她比我 兄弟坐班房还要难受。”   曹红旗第三天就进城到看守所看过一趟赵志明,但没见到人,里面的人说现 在不探监,等判下来后再来吧。曹红旗就再没有机会见赵志明一眼了,因为没出 一个月,曹红旗自己也进了这里面,而且进的是四面都是铁墙铁窗的重号。   他失手打死了周小芬。   曹红旗打死周小芬的那天是一个冬日的傍晚。在这之前的个把月时间里,他 对周小芬除了拳脚相加的时候,已经形同陌路了。他们几乎不再说话,迫不得已 的交流也是高喉大嗓的,相互漫骂和诋毁,而且只要曹红旗稍一激动,周小芬就 有死家伙挨了。因此周小芬的脸上常常不是有几道红印,就是额头或者颧骨青紫, 至于身上腿上外人看不见的地方的伤痕那就更多了。曹红旗现在的脾气变得格外 地暴戾,有时候无缘无故就会一把抓住周小芬打,他打她的时候从来不只是打一 下,最少也是三下,譬如打耳巴,左边啪的一下,曹红旗会说:“这是替我兄弟 打的,是你害得他坐了牢。”右边啪的一下,又说:“这是替向丽萍打的,是你 害得她没了男人。”两耳巴过后,曹红旗还会踹她一脚,说:“这是替狗子踢的, 是你害得他见不到爹了。”   周小芬也不示弱,跟曹红旗对打,但她不是曹红旗的对手,只会招来更加猛 烈的拳脚。据挨曹红旗家近的几户邻居说,他们常常在半夜里被曹家传来的打架 声和周小芬的哭喊声吵醒。   好在曹红旗还开着他和赵志明的拖拉机做生意,三天两头地不回家,回家也 多半是在半夜里,有时候曹红旗太累了,一头就睡过去了。   曹红旗心里烦躁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少了赵志明,他生意不仅做得格外地累, 没有乐趣,而且钱也赚得少了,以前他和赵志明惯用的那些伎俩,比如卡秤,调 包呀,现在没人配合,他一个人来做,十回往往有九回被人识破。不可避免地要 与人争吵起来。在外一受气,回到家里就更没有好脾气了。   他特别地想念起了和赵志明在一起的日子多好啊!   出事的那天曹红旗回来得早,下午就到家了。他给向丽萍送了这半个月来的 分红,曹红旗每半个月和向丽萍结一次账,还像赵志明在的时候一样,五五分成。 向丽萍不要那么多,曹分旗把钱往她怀里一揣就走了。回到家里,周小芬不在, 曹红旗自己动手办了饭菜。熟了,也不等周小芬,先吃了起来。曹红旗已经吃完 了饭,走出来看到天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冷风吹得呜呜叫,屋门口椿树 上的最后那几片叶子在风中打转,一片片地飘落下地,曹红旗心里一阵哆嗦,陡 然想起他跟赵志明就是在这样一个黄昏里走进县城机械厂旁边的吴记饭馆的。也 就是那晚赵志明提出来“扯伙”的,却不想被周小芬把他送进号子里去了。   “这个臭婆娘!”曹红旗骂了一句周小芬,缩回到灶屋里,从碗柜下摸出一 瓶沱牌大曲,自斟自饮起来。   周小芬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曹红旗已经快要把那一瓶沱牌大曲喝完了。他一 看到周小芬的身影在门口晃荡,就骂道:“臭婆娘,死那去了?”   周小芬没有理他。   “问你呢?”曹红旗大声地吼叫。   周小芬也没声好气了,“我去乡政府了,跟你离婚。”   “离婚,没门!”曹红旗摇摇晃晃在站起来,“老子还没折磨够你,不离。”   周小芬鄙夷地说:“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嫁你这么一个畜牲。”   酒劲已经上来了的曹红旗把酒瓶哐地在灶台上一磕,发出玻璃破裂的哗啦声。 “你讲什么?”曹红旗一步蹿到了门口,说,“周小芬你再讲什么?”   “我要和你这个畜牲离婚。”周小芬挑衅着说。   “周小芬,你比毒蛇还毒是不是?你讲你是不是妒忌我和赵志明的关系要把 我和他分开,你达到目的了就准备抛弃我是不是?”说着,曹红旗把手里的半个 酒瓶用力向周小芬掷去。   曹红旗听到周小芬发出了一声巨大的惨叫声,但他没有看到他掷出去的那半 个被磕得飞尖的酒瓶插进了周小芬的胸膛。曹红旗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头一歪, 睡了过去。   曹红旗是半夜里酒醒后被冷醒的,一开灯就看到了到处是血,接着他就看到 了躺在屋檐下已经冷硬了的周小芬。   周小芬的胸口插着半截酒瓶。   三个月后,曹红旗被法院一审判决死刑。定的是故意杀人罪,也没有因他是 投案自首而轻判。曹红旗的指派辩护律师曾提出过他是在酒后失手杀死周小芬的, 但法院认为曹红旗在自首后做过酒精测试,不能证明曹红旗当时正处于无识的状 态中,而且法医验尸时从死者的身上发现了许多新旧伤痕,足以证明死者跟罪犯 虽是夫妻,但关系肯定不好,一直在遭受家庭暴力。死者当天也曾到乡政府提出 过离婚审诉。   曹红旗没有上诉。   四个月后曹红旗和另两个杀人犯一块儿被拉到县城城南一个叫石灰窑的河滩 上吃了政府免费的花生米。   就在曹红旗被枪毙的那天下午,向丽萍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当然,赵志明和 曹红旗都不晓得向丽萍怀孕的事,她的肚子是在他们进去后才显山露水起来的。 十多年没有开怀过的向丽萍突然大起了肚子,引起猫庄人的好奇,个个都翘首以 待这个孩子的降生。他们无一例外地想看看向丽萍在赵志明和曹红旗“扯伙”老 婆后生下来的这个孩子到底会长得像谁?像赵志明,还是曹红旗?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向丽萍会生下一对龙凤胎。   据给向丽萍接生的六斤婆最先透露,这对龙风胎男孩皮肤黝黑,身大体胖, 女孩则皮肤白嫩,骨骼小巧,跟赵志明一个模子托出来的。赵志明和向丽萍俩口 子都是白皮肤,都身矮个小,那个男孩人人都猜他无疑是曹红旗的。可是,让我 们猫庄所有的男女老幼颇费脑筋的是,一个女人难道真的会同时生下两个男人的 孩子吗?   说来奇怪,随着这一对龙凤胎的渐渐长大,皮肤黝黑的男孩竟真的越来越像 曹红旗,长相像,说话的声音像,举手投足也像,活脱脱就是一个小曹红旗,而 白嫩小巧的女孩,不仅甜美秀气,还聪明伶利,也没有一个人怀疑她不会不是赵 志明的女儿……   这对龙凤胎仿佛是对赵志明和曹红旗这两个特别特别要好得就只差不能穿一 条裤子的好朋友的纪念,每每看到他们兄妹,都要令我们猫庄人不禁欷嘘,感慨 良久。   ————————   ①扯伙,湘西土话,合用的意思。   ②扯皮,湘西土话,闹事的意思。   ③讲口,湘西土话,私下抱怨的意思。   ④加减,湘西土话,意为拿把握,定主意。 (寄自中国广州)  ※※※※※※※※※※※※※※※※※※※※※※※※※※※※※※※※※※※ 本期编辑:应帆 本期校对:紫弦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简杨、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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