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8/04(第一七一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    影子 冯新华:影子            §                   §   ·冯新华· 【网讯】              §                   § 总是趁我不注意 【牛肆】              § 溜出去。他淘气                   § 忘了吃药 韦 青:整容,克隆,和李银河    § 也不带名片 克己明德:救救孩子         § 回来,也不走正道                   § 侧着身,借闪电 【丝露集】             § 或者什么光亮                   § 一闪,就挤进门来 村 夫:牧牛图           § 卢江良:这座城市没有英雄      § 肯定没有出声 刘大程:陶器            § 他那么轻,比我墙上的                   § 黑白照片还轻 【网里乾坤】            §                   § 这个淘气的孩子啊 尧 阳:林语堂眼里的美国智慧    § 越来越不让人放心了 黄 凌:泡酸菜           § 他装着我全部资料呢                   § 【网萃】              § 我担心某一天                   § 他迷了路 魏桂英:曾经的乡村         § 现出原形,让亲人                   §                   § 为我心疼                   § 【网讯】∽∽∽∽∽∽∽∽∽∽∽∽∽∽∽∽∽∽∽∽∽∽∽∽∽∽∽∽∽∽∽ ◆     第八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获奖名单   截止2007年12月31日,第八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活动 共收到来稿326篇。经《新语丝》编辑部投票表决,评选结果如下: 一等奖(奖金一千美元或人民币七千元) 于怀岸《一座山有多高》 二等奖(奖金五百美元或人民币三千五百元) 郑小琼《印刷厂》 路上《我们回家乡》 三等奖(奖金二百美元或人民币一千四百元) 聂尔《我的恋爱》 安昌河《不要脸的日子》 方达明《出走》 杨犁民《冬天的最后一棵萝卜和白菜》 花椒《死亡保险》 非衣《哑巴说话》 卢江良《大街上撒满黑钉》 塞壬《转身》 何葆国《石壁苍茫》 笑言《新相亲时代》 本次评奖活动由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赞助。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8年4月7日的报道《网上祭扫:说起来容易做起 来难》,记者王烨捷。   首个清明假期,全国各地民政、物价部门纷纷出台规定,规范祭扫用品价格, 严禁节日期间自立收费项目、超标准收费。   而对于今年民政部门大力提倡的“网上祭扫”,却鲜有收费标准或者管理规 定出台。   清明节前夕,山东一家媒体披露,在某祭祀网站上建个“网上墓地”需交费 1000元,外加每年支付800元网络维护费,加上献花、点歌、上香、点烛、祭酒 等,每一样都要花上几十元。   记者观察发现,并非所有网上祭扫服务都如此“天价”,但多数在线祭扫网 站都会向用户收取网站维护、虚拟祭祀等费用,且价格不菲。只有少数几家在线 祭扫网站打着“免费”的旗号勉强维持。   尽管有关部门大力提倡网上祭扫,但因缺乏有效的监管措施,这种环保、省 时的祭扫方式尚未成为清明扫墓的主流。   “钱给他了,网页突然没了怎么办?我们找谁去?”出于维护自身权益的考 虑,许多消费者宁可费时费力挤墓园,也不愿意尝试网上扫墓。   更省时、更环保,但付费太冒险   进行“网上祭扫”的前提是先为逝者建立“网上纪念馆”。纪念馆建成后, 才可以进行叩拜、上传祭奠品、烧纸钱、念超度经、播放圣乐等虚拟祭扫活动。 但无论是建馆还是祭扫,都需付费。   记者在一家建馆人数较多(1万人以上)的在线祭扫网站上发现,纪念馆年 费分58元和88元两种,纪念馆维护费却只有5年50元、10年100元、20年200元三 种选择,而年费和维护费两者捆绑销售。   也就是说,消费者为了不浪费多余的维护费,至少得一次性缴付5年年费。   至于虚拟祭扫项目的收费,这家网站使用发售虚拟货币的办法,所有虚拟祭 扫活动均须用虚拟货币购买。1元人民币兑10元虚拟货币,人民币兑换金额限定 为3元、5元、10元、20元、30元、50元和100元。   有趣的是,这家网站推出的祭扫方式除了常见的香烛、酒、花外,还有春节 祭祀和日常用品祭祀。其中以春节祭祀中的年夜饭价格最贵,分别要用66元、88 元、99元不等的虚拟货币来兑换。燕窝、鲍鱼、鱼翅等祭品30元虚拟币一份,糖 果、米饭等10元虚拟币一份。   据了解,今年人们如果在清明假期外出扫墓,购买一束祭祀用鲜花至少要花 五六十元,这还不包括购买其他祭品的费用以及举家出行带来的交通费、餐饮费 及其可能产生的环境成本。相比之下,虚拟祭扫的价格优势明显。   但即便如此,人们还是更愿意实地祭扫,因为“这样心里感觉踏实”。   初三学生小敏今年因学业繁忙,未能前往祖父墓地祭扫。看到电视新闻里频 繁提到网上祭扫,她也想试试。   “几块钱的祭扫费我自己能出,但建墓费用得向爸妈要了。”小敏告诉记者, 她与父母商量后发现,购买网墓“太冒险”。   “买网墓,不是买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整个过程几分钟就结束了。” 小敏的父亲认为,网上祭扫的买方和卖方权利不对等,“我付钱只是几分钟的事 情,但网站提供服务却要持续一两年,甚至十几年。服务期间如果出现什么问题, 怎么处理?”   记者注意到,几家大型在线祭扫网站现已推出多种交易方式:网上银行支付、 信用卡支付、电子支付平台支付、银行汇款。   现有的几种网上交易常用手段在这些网站上也都基本配备。但是由于网墓本 身的不稳定性及其管理的不规范性,消费者即使付了钱,也未必能享受到网站当 时承诺的服务。   网站老板有营业执照吗?谁能保证网站在约定的服务期内完全地履行义务?   据悉,我国现行的《殡葬管理条例》颁布实施于11年前,而网上祭扫是近几 年刚刚兴起的新生事物,国家尚未制定能够对其进行规范管理的法律、法规。对 于网墓价格随意、计费方式混乱、服务质量难以保证等问题,世界其他国家的立 法中也没有可参照的条例。   民政部副部长窦玉沛不久前透露,新的《殡葬管理条例》正在修订过程中, 新条例将着力针对新形势下暴露出的一些新问题提出解决方案。   免费网墓惨淡运营 网上祭扫成本几何   收费网墓市场混乱、缺乏监管,免费网墓的命运又怎样呢?   4月5日,记者登录一家7年前由某省民政厅批准、被一些媒体誉为“全国首 家网上免费公墓”的网站,看到的却是一片萧条。   一则网友于2001年4月7日撰写的追思文章,竟出现在这家免费网上公墓最新 精选文章一栏。   这是一家几近瘫痪的免费网墓:网站上可察见的所有追思文章,除了未标注 上传日期的,均为2001年旧文;网上墓室搜索引擎无法使用;网站首页最新更新 的图片是《韩国首位女宇航员即将升空》;首页底部赫然标注该网版权所有期为 2001年至2006年。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家自称“全球建馆量和祭奠量最大”的商业收费 网墓,2007年~2008年新建网上纪念馆1万余座,建馆总量达8.3万余座。   长期从事网站建设、论坛维护工作的公益组织负责人袁某告诉记者,建设并 长期维护一家类似网上公墓的服务站,所需费用相当可观。   “注册人数越多,占用互联网空间就越大,所需支付的空间费也就越高。” 袁某说,开办网站每年最主要的开销是域名费和空间费,还有杀毒和数据恢复费 用。随着网站的做大做强,相应的费用也会逐年增加。   以一家注册会员数1万名、日更新量200帖的综合性网上论坛为例:每年须支 付域名费2000元,空间费4500元,数据恢复约需2000元。   论坛内的每个板块,除了不能随意播放音乐外,网墓的其他所有功能均能实 现,免费上传照片、文字以及动态图片。   “在线祭扫网站对用户进行适当收费是不可避免的,完全免费如果没有强大 的公益基金做支持,很难维持。”袁某指出,在线祭扫网站通过向用户收取会费 和替殡葬服务提供商做广告收回一些成本是可以理解的。   记者注意到,上述那家商业收费网墓现已建纪念馆83101座,按一次性建馆 最低240元的标准,可以有近2000万元的收入。   如果没有一次性建馆费用,仅收取最低年费20元,每年也有约170万元的收 入,这还不包括其虚拟祭扫项目收费以及全国各大公墓在该网站做链接广告的费 用。   该网站现有注册会员近820万人次,按1万人支付空间费4500元的比例对照, 约需空间费370万元。   网络法专家:网墓应办理经营许可证   对于在线祭扫网站服务收费混乱、无人管理的现状,网络法专家、中国政法 大学知识产权中心研究员赵占领认为,应当由《互联网信息服务管理办法》对其 进行规范。   “开设网上公墓并提供有偿服务的话,就属于从事经营性互联网信息服务, 应该依据《互联网信息服务管理办法》向省、自治区、直辖市电信管理机构或者 国务院信息产业主管部门申请办理互联网信息服务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如 果是提供无偿服务的话,应该办理备案手续。”赵占领说,网上祭扫服务作为互 联网服务的一种,其价格应该由各级物价部门来进行规范。   而网上祭扫交易如果出现纠纷,则主要应依据《合同法》来解决。   “因为消费者和服务提供商之间形成的是一种合同关系。网上公墓突然消失、 网银支付出现差错就等于服务提供商无法提供相对应的服务,就应该承担违约责 任。”赵占领建议消费者向消协投诉,或向法院提起诉讼来主张自己的权益。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8年4月9日的报道《唐医生的搞怪商店》,记者 林天宏。 唐旭最初踌躇满志在淘宝网开店时,是想正正经经做点生意的。 这个山东省淄博市一个小镇卫生院里的年轻医生,本想在网上卖自己配制的 “成分可疑”的减肥药,来弥补平日里微薄的收入。可按照淘宝网10种商品以上 才能开店的规定,条件明显不够。 于是,这个年近30、长得像“剃了平头的成龙”的家伙,一时间“童心大 发”。他编排出许多原本只可能存在于童话世界里的物品,一一放进店铺,“自 己逗自己玩”。 这些明码标价的“商品”有:长生不老药(30元)、狐狸精专用面具(20 元)、夏天的阳光(1元)、可以变身的狸猫叶子(1元)……为了“增强娱乐效 果”,唐旭还绞尽脑汁,为它们配上自己撰写的文字说明。 比如“可以变身的狸猫叶子”,使用方法如下:“你需要先练习后空翻,不 能用手支撑。如果能做到,再把宝贝顶在头上,心里默想你想变的样子,然后突 然翻身!砰!你成功了!” 这原本只是个自娱自乐的游戏,可却有偶然路过的好事之徒,把网店的地址 公布到一个人气极旺的BBS上。随后,原本门可罗雀的小店,被好奇的网友们 “挤”得水泄不通,最多的一天,点击量超过3000。 唐医生索性放弃开店挣钱的想法,在货架上摆放越来越多异想天开的“商 品”。他果真“翻身一变”,成为一个快乐的唐掌柜。 买家订购最多的商品,就是那张一元钱一片的“可以变身的狸猫叶子”。开 始时可把他“吓得半死”:“这要是告我诈骗,还不是一告一个准啊。” 唐旭赶紧向订购叶子的买家们退款,同时解释原由,不料许多网友们并不 “买账”——“我买这就是让自己高兴。”有人这么说。甚至还有人“威胁”他: “如果你不卖给我,我就去网站投诉你。” 除了购买这些不靠谱的商品,还有些网友会来唐旭的店里,询问各种稀奇古 怪的物件。 有人想买“让人变矮的药”,因为“女孩子太高不是好事,上街都被人当成 异类。”唐掌柜的回复是:“没有。不过我可以想办法让你变胖,这样他们就不 会注意到你有多高了。” 有人问有没有硕士研究生入学通知书卖。于是,唐掌柜便开始提供“霍格沃 兹魔法学校硕士研究生入学证书”——“请让您的猫头鹰带来10个特纳,我们将 让您的猫头鹰把证书带回去。” 还有一个小姑娘,希望“买下妈妈离开的那一天”。可一向有求必应的唐掌 柜,这一次“拒不发货”。因为,“妈妈没有走,她一直在天堂看着你啊。” 这些原本只在童话世界里存在的物品,和那些搞怪、幽默,同时又带着温情 的答复,成为这家店的“招牌菜”,唐旭也成了“淘宝最可爱的老板”,很多人 专门跑到唐旭的店铺里留言,倾诉自己的心情,盼望得到他耐心风趣的开解。 可唐旭却是“在赔钱赚吆喝”。开张两年多来,他一直坚持自己的原则:不 发货,不成交。这家网店几乎没有一分盈利,还不断地往外贴钱,多数是为一些 性急网友办理退款的手续费。 从2006年至今,唐旭的店里已经有了600多次的退款记录。按照淘宝的规定, 这样的网店理应被关闭。可就连网站的管理人员都为此分成了两派。绝大多数人 认为,不能用这种标准来衡量唐旭。 “结果,正义最终战胜了邪恶。”唐旭一本正经地调侃道。 很多女孩被唐旭的文字打动。她们通过网络,向他表白自己的爱慕。但唐旭 很清楚,“她们喜欢的只是写东西的那个人,不是生活中的这个我。” 网络世界里那个快乐的唐掌柜,在现实生活中,却是一个自幼得了小儿麻痹 症、至今仍拄着双拐的残疾人。自从2000年从家乡的医学院毕业后,他每天都坐 着一辆红色的三轮助力车,重复着从家到医院两点一线的小镇生活。 “我只希望自己是一个能给别人带来快乐的人。”唐旭很认真地解释,“快 乐不能用来赚钱,就像笑容无法标价一样。” 当然,这个网店也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一些改变。去年冬天,有广州的网友很 热情地邀请他去做客。他第一次吃到了“传说中的比萨和意大利面”,还有“很 好吃的,可现在已经忘记名字的”冰淇淋。   【牛肆】∽∽∽∽∽∽∽∽∽∽∽∽∽∽∽∽∽∽∽∽∽∽∽∽∽∽∽∽∽∽∽ ◆   整容,克隆,和李银河   ·韦青·   刚看了一个小文章,说韩国人如何流行整容。自己想想,其实也未尝不可。 这是一个好事情,直接印证着人类文明已经发展到了可以改造自己身体的阶段。 但科技的发展与道德伦理这些主宰了并使得人类数千年历史得以延续的行为准则 发生了矛盾的时候,我们必须开始考虑改变后者以适应前者,除非我们不希望人 类历史继续发展。   论坛是一个好的东西,它就象一个民意调查,从各个论坛上我知道了不是每 个人都如我一样在做着精英般的思考,却也找到了一些比我还要忧郁的人。那么 在这个问题上,我从论坛上了解到很多中国人非常不屑于韩国那些整容的女明星。 然而,我却不能理解他们的思维方式。   外貌的不同,是天生的不平等。无论后天如何努力,气质如何出众,平庸甚 至低于平庸的外形在大多数情况下总是处于更靠后的起跑线上。整容,只是人们 希望借助科技的手段来减小这种不平等。这是无可厚非的,从人权的角度,也是 完全被保护的。   但我们中的有些人就是不能接受一个人对自己大规模的整容。一个很自然的 想法是,这个人不是凭真本事,而是靠造假而取得了对他人的一些优势。但有趣 的是,当我们仔细想想,其实对脸部的直接改造,与带个牙卡子整牙形,其目的、 原理和最终结果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但为什么我们总是自然地接受后者而唾 弃前者呢?   我们很难接受一个已经成长成熟的人,在突然间就变了模样,而且从此建立 起他(她)对我们的一些优势。这一方面来自于我们每个人飘渺的自视清高,和 天生的嫉妒心,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们所继承的数千年历史的道德和伦理准则, 在面对科技发展的冲击时,没有做好应变的准备,因此产生了以上的矛盾。   更直观的一个矛盾的例子是,整容后此人的身份证明问题。今后我们是否还 可以以一张二维静态的照片来作为一个识别方法?但退后两百年,当时的人们又 是怎样识别身份的呢?科技,造就这样的进步。   我们可以想像当科技发达到在我们有自主意识起就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外 形甚至性别时,我们还会不会恪守着对整容者的排斥。我相信类似的矛盾只会发 生于我的有生之年,因为幸运的我们正生活在有史以来科技发展最迅猛的阶段, 所以我们才会感受到新科技与旧秩序的不融洽。新的社会秩序必将到来,但当然 不是理所当然的,毫无声息地降临到我们身边。我相信我们会看到一场战争,一 场没有硝烟,但却无比宏大的战争。因为那是最近百年的科技对几千年人类道德 伦理的挑战,前者必将胜利,但却惨烈无比。   当我们把目光从自己身边移开,我们会发现,这样的矛盾早已发生,争论早 已出现。“克隆人”就是最广为人知的话题之一。克隆人对传统道德无疑是毁灭 性的。也因此,正如我们大家所知道的,传统道德已经为了自己的生存与“克隆 人”展开了战斗。究竟哪方会获胜,究竟需要多久才能结束这场战斗,我虽然知 道结果,但其实并不关心。但我能看到,数千年历史的传统道德,就象根基已深 的参天巨树,要想将其扳倒,实在是很艰难的过程。   话说回来,我们的传统道德,并不是一个非常高级和积极的东西。一个简单 的例子,如果一个男人与一对母女都生育有孩子,传统道德却没有办法处理好这 两个孩子之间的伦理关系。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它对此所做的努力是,禁止这 样的情况出现。于是,我们每一个人受到的教育,都包括有对这样的行为的唾弃。 但是,显而易见,从生理的角度上来说,这样的行为是丝毫没有问题的。因此, 传统道德对此的处理方式,只能说明它并不乐于改良自己,它不是一个积极的事 物。   写到最后,我必须向李银河女士道歉,因为我在本文的标题中使用她的名字 是为了代替一些比较敏感的词汇,诸如:乱伦,换偶等等。用一个人的名字来代 表她为之辩护的一些行为,并不是一个先例。当然,我之前的近万字的系列文章 已经表明了我对那些行为的态度,本文也并不以此为目的。只不过再次谈到了新 旧道德,我还是不由得把同样的例子拿出来过个目。 ◆        救救孩子                  ·克己明德·   鲁迅先生曾为中国儿童没有好的书籍可读而感慨,如今国内倒是出了一些书, 可惜出来出去还是《三字经》那一套老把戏。我真切地看见和听见一个孩子的父 母一起为他们的儿子在书店挑选购买了一套价格不菲的铜板纸印刷的彩图版《三 字经》后对身边的儿子说回去一定要好好看啊!现在的中国,没有好的书籍可供 儿童阅读,同样也没有什么好的电视节目可供儿童观赏的。现在倒是推出了一部 叫做《少年狄仁杰》的动画片,主要讲破案的故事。我以为这种“山呼万岁”的 儿童节目,真正不如重新创立一个动画人物,把时间放在现在的社会更好,这样 在讲编剧们的推理的时候,可以把现代科学知识介绍进来。还有一部叫做《快乐 星球》的儿童剧,看起来似乎是不错的,可惜没有上过几天学的节目编剧目的只 为了从儿童剧的市场上分肥致富,于是这个节目就只是在不顾羞耻地胡编乱造一 些故事蒙骗儿童。   前一阵子在换电视频道的时候,我发现某电视台正在播放《快乐星球》第二 部的某一集,刚好放到一个人做实验要把水变成汽油,我以为编剧是想讲述揭露 伪科学的故事,便看了下去。可是越看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这一集主要是讲人 类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滥用技术导致灾难性后果的故事,想告诉儿童“科学技术 是双刃剑”的大道理,可惜编剧没有学过化学,让外星人发明了一种添加剂在室 温下把“水变成了汽油”。   外国有一个故事,说是一个皇帝在神仙的帮助下能够点石成金,结果这个贪 婪的皇帝把身边的所有人和东西全变成了金子,最后自己活活饿死了。这个故事 告诉人们不应该贪得无厌,应该节制自己的欲望。看起来这个故事与《快乐星球》 讲的故事很相像,可惜却有本质的不同。这个故事借助神仙办到了不可能的事情, 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快乐星球》的编剧却让科学去办科学反对甚至科学认为不 可能的事情,为了牟利不顾儿童节目在传播知识上应有的严谨性,在学习知识的 儿童中间传播错误的知识就非常不对了。这样的节目不停在电视台播放真要我们 再次呼喊“救救孩子”了。   我曾经在一本外文杂志上看到,在美国,儿童可以从市场上购买相应的材料, 在研究所的帮助下自己动手做实验来观察植物的染色体。这在中国是不可想象的。 为了牟利电视节目把这种本来可以让孩子亲手操作的试验说成是高不可攀的技术, 媒体为了利益忙于争论不知所云的“科学双刃剑”的道理,而中国的科普工作者 则沉溺于传播所谓的“科学精神”,净搞些“哲学家”的玄事。在这种情况下, 长此以往,中国儿童便真要以为科学发展到一定程度可以把“水变成汽油了”。 【丝露集】∽∽∽∽∽∽∽∽∽∽∽∽∽∽∽∽∽∽∽∽∽∽∽∽∽∽∽∽∽∽ ◆           牧牛图                 ·村夫·   一   说到山区,总是山高路险林深苔滑,岭背山区自然也是这样。然而你深入它 的底部,登上百丈岭,便把黑黝黝的石头,莽苍苍的林木抛在后头,眼前豁然开 朗了。这里群山起伏,山势和缓,山色柔嫩。环抱中的山月村,清新明朗。环村 是松竹,绿葱葱的;稍上些,满山满垅全是油亮亮的草。春夏秋三季,天女不断 把花撒下来,红、黄、蓝、白、紫,星星点点地仿佛在绿缎上跳跃。要说美,当 然是够美的了。然而,它的价值却远不在此。比如说村人种田都说肥田粉好,可 用长了土要结板,再说还要掏现钱,不如山草现成,又能发田。所以每年立夏饭 一吃,人们便上山割草铺田。铺了田还要铺地,铺得黄土不见天,既当肥料又保 土,杂草不得生,天旱也不怕,玉米番莳呼呼往上长。   最主要的还是养牛。牛是农家宝,吃的是青草,省力又省料。可是也不,在 别的村,一头牛一根牛绳牵着,一年360天,大人陪不起工,小孩要上学;再说 踩了地坎坏了苗,不管是队里的,还是隔壁邻居的,都得有口角。而山月村就不 用愁这个,马草坪、南岗两爿山,两年一轮换,把牛赶着上山,一人能放八九十 头哩!   放牛的大多是老人、小孩,因为这是轻松活呀!看,老山叔把牛赶出村了。 噢,有60多头。而牛路只有一条,它们都怕挨老山叔的鞭,便低着头用牛角开路, 总想挤到前面去,整个牛群拥拥撞撞的。其实,老山叔的鞭何曾落到过谁身上呢? 牛也有坏的,待它挤到前面,料着老山叔鞭长莫及了,便转过身截住路口,谁想 过来,都得吃它一牛角。老山叔火了,大嗓门一声喝,路便通了,连晨雾也慢慢 消退了呢!   太阳上山了,鲜红鲜红的。草尖上缀着露珠,一颗颗,圆圆的,亮亮的。牛 娘一上山便自顾低头香甜地吃着。它一边吃着,一边喷着粗气,草儿一个颤动, 露珠便骨碌骨碌滚到底下去了。刚出生不久的小牛犊还留在家里,它时时惦记着, 约10点钟光景,便主动“送奶”回家,然后又返回山上;稍大些就带着上山了, 小家伙总是淘气,活蹦乱跳的,闹够了又拉着牛娘奶头不放,铃铛似的。牛娘吃 了一阵子便站下来,一顺溜舔小牛犊身上的毛,小牛犊痒丝丝的舒服,它自己也 甜丝丝的舒服。   最不安静是后生牯,它踢蹄打嚏到处寻衅。母牛们总躲着它,其他牛儿也让 它几分。这下它更耀武扬威了,撇下这个,又追那个,整个牛群被搅得团团转。 冷不防斜刺里杀出一个“程咬金”——大犍牛,于是一场大战便开始了。可老山 叔却不轰赶,只在一旁眯着眼笑。是哩,别扫它们的兴,它们是闹着玩的,要是 哪一天找不上对手,还真憋得慌呢!不过也不要紧,它自会找个山坡,仄着头, 把长长的牛角插入土坎,一抛一扬,把金黄的泥土撒上天空。这样还嫌不过瘾, 突然,又撒开四蹄,一口气跑上山岗,昂首迎着初升的太阳,“哞——哞——” 大叫,这神情可真够威风!   最恼的是一些牛不合群,蕻嫩的草,它只用鼻子闻一下,连草尖儿也不摘, 哼哼哈哈自个儿跑到冷山岙里去。其实,这也不必慌神,非得竹鞭子满屁股抽它, 逼着它回来不可。老山叔说得好:“你管它嘛,人有性,牛也有性,各有各的性, 横竖满世界草山,你由它跑嘛!”   吃了一上午的草,牛儿的肚皮全鼓鼓的了。天热了起来,老山叔把牛拢到有 水的地方。牛儿喝了水,便懒洋洋地躺了下来。这时候,连后生牯也静静的了, 只有嘴巴还在不停地嚼动,长尾巴偶尔甩一下以驱赶身上的苍蝇。老山叔站在高 处点点数,随后选一个地方,从饭盒里取出黄亮亮的玉米饼,一口一个月亮弯地 吃着。吃好了,大手一抹,衣襟一拍,向后一仰,以箬帽遮住额头,不一会便打 起呼噜了。   天是湛蓝湛蓝的,几片白云悠哉游哉从头顶移过。山沟水也是静静的,没有 鱼,潭面上有几只纺织娘在穿梭。突然,几只云雀边叫边窜向远方的天空。啊, 多美的一幅牧牛图!   二   你别以为草山养牛就这么容易!   草山有豺狗!老山叔就多次碰到过。   这东西极厉害,豺、狼、虎、豹,它排头一个,连大野猪也怕它。它总成阵, 而且三、五、七、九……总打单。据说它舌头长刺,锯子似的。围住什么后,便 有一只跳上它的头,朝它的眼睛撒尿。那尿酸酸涩涩的,腌得它怎么也睁不开。 同时又有几只爬上它的脊背,在它的后屁股处猛舔。因为这里肉最嫩,皮最薄, 是个突破口。第一下还痒丝丝的舒服哩,第二下就觉着痛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紧接着第三下、第四下,肚肠就被拖出来了……   老山叔对我说,有一年冬天,下过一场大雪。几天后,阳坡的雪融化了。他 到东岗砍柴,看到9只豺狗,它们围住三面,独开一口,把一头大野猪逼到山沟。 沟里有水,豺狗吃肉还真讲究,它要一边吃一边配水呢!待它们拉出野猪的肚肠, 他便哇嗬哇嗬死命驱赶。可它们只朝他看看,理都不理。他急忙回家背来火铳, 豺狗这才跑开。他得了个大猪头,称一称,有9斤半重!   豺狗舔牛都在雾天。阴雨天,草山从早到晚大雾迷漫,几步路外就什么也看 不清。即使晴朗天,也往往到中午边雾幔才拉开,常常是山顶日晶晶,山脚雾腾 腾。晴天的雾甚至比雨天更浓,也更白,它大团大团的,说话功夫便从你脚底生 出来,一眨眼又无影无踪。豺狗瞅一个时机,来一个突然袭击,你就难防了。牛 大约也知情,雾天它们总是特别合群,沙沙沙,沙沙沙,吃起草来特别安静。一 次,老山叔忽听得“哞哞”两声,这声音和平常是那样不同。他立即警觉起来, 提着火铳循声走去,果见在一座山脚前,七只豺狗围住一头母牛。母牛哞哞呼救, 整个牛群骚动得很厉害,其中有两只大犍牛想冲进去,可哪里近得身?眼看一只 跳到母牛的头上去了,另外三只也跳上了脊背。糟了!这母牛完了!情急之中, 老山叔竟忘了隐蔽自已,他哇嗬哇嗬拚命驱赶,一边从夹衣袋里摸出火纸,可是 抖抖簌簌一时装不上扳机头。再说那豺狗见有人在,想退,又舍不得到口的肥肉, 于是便想强攻夺食。又有两只跳上牛背了!这时只见母牛一屁股坐了下去。豺狗 也奇,似乎离开后屁股便无处下嘴,它们又咬又拱,只想逼着母牛起来,可母牛 哪敢挪动半步?终于,火铳响了,它们这才不得不向远山撤去……   三   “白脑角”与“大蜂窝”相斗是为了“女人”,这事你能信吗?   在“大蜂窝”也许是的,这后生牯两个肩胛之间的“蜂窝”越来越高了,于 是便开始在同伴中寻找事端,其最终目的显然是为了“女人”。但“白脑角”再 厉害,也不会成为它的障碍呀!因为“白脑角”是大犍牛,两个惹事的家伙被阉 割了,所以它没有必要与它交锋,况且现时与它交锋也占不到便宜。你看它又弯 又长的两只角,分明就是两把锋利的尖刀;额角中间的那块白,更是一面高扬的 旗帜,标志着它那不败的战斗历史。反正你当你的“山大王”,我干我的好事, 井水不犯河水。世上之事,要不是为了利益,谁肯出头?想来“白脑角”也是。 谁料“大蜂窝”才靠近一头母牛,正想做进一步的动作,却被“白脑角”阻止了。 这让“大蜂窝”恼怒之极,所谓“后生牯,出山虎”,它岂能咽得下这口气?于 是就不顾一切地反抗了。   战场是在一个山岙内摆开的,开始是“白脑角”占上风。倘若此时老山叔居 中调停,战火是不会继续蔓延的:“白脑角”有了赢的预期结果,而“大蜂窝” 原本就没有奢求,只要有人给它一个台阶,它就下去了。可是这样的打打闹闹, 平时发生得太多了,老山叔又怎么会将它放在心上呢?然而这就失去最好的调解 机会了,因为战局的发展完全出于双方的意料之外,“白脑角”的攻势逐渐失去, 而“大蜂窝”却逐渐稳住了阵脚,这种势均力敌的情况只要继续坚持下去,胜利 的易位也是有可能的了。在“白脑角”已经看到了潜在的对手走上前台,不抓紧 时机打败它,以后就更加困难了;而在“大蜂窝”,它的欲望更是一下子膨胀起 来,现在它的目的是要当“山大王”了,只要坐上了这把交椅,什么样的“女人” 没有呢?这时候,双方都期望战胜对方,言和又怎么可能呢?你看它们头顶着头, 角对着角,两尾紧夹,八蹄乱刨,进进退退,硬是将一片片山地犁出一道道深沟 来。老山叔一看苗头不对,便猛力吆喝,又哪里有半点用处?于是又死命用鞭子 抽,依然无济于事。只急得他在原地直打转:“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正是春耕农忙时节,布谷声声。倘在别处,山上山下,哪里都有割树叶的人。 然而这是放牛的地方,一个个山岗都是草短柴光,不必说周围不会有人割草担柴。 而且因为是在山岙之内,四周群山阻隔,要让更远的人听到呼喊,就必须爬上高 高的山垅。幸而老山叔虽然年过花甲,身板骨尚硬朗,但等他呼哧呼哧地一个来 回,几个后生闻声赶到,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而两个畜生却还在狠斗,直斗得 双眼都血红血红的了。在老山叔的指挥下,几个后生将柴杠插进四只牛角内猛撬; 又有几个用绳索拴着两牛的后腿死命地拉。一条后腿被拉得离开了地,凭着三条 腿,它们仍然战斗不止。老山叔无计可施,情急之中拔了一把山茅草,点着火塞 进两个牛头中间,浓烟烈火,总算逼迫它们退却,好险哪!   要说“白脑角”虽然没有打赢这一仗,却也不失长者风度。不,也许它已经 感觉到自已“山大王”的威风不再,不得不放下架子来了。以后几天,老山叔反 而一味防范“白脑角”报复,却对“大蜂窝”失去了警惕。那一日,“白脑角” 正漫着八字步来到一个高坎旁,冷不防被“大蜂窝”一牛角挑了下去。这坎约摸 有屋檐高,“白脑角”一条腿折断了。而老山叔还以为无大妨碍,因为它还能凭 三条腿走回家呀。回家后,他找队长商量请兽医。队长说队里没钱,再说即使来 了兽医也不一定顶用,反正这是有过多次经验的。于是老山叔便只有用老办法: 拿菜籽油涂擦。结果一连四五天不见半点好转。这才真急了,但为时已晚了。如 此又过了半个月,奇迹自然不会出现,菜籽油倒用去二三斤。眼看着“白脑角” 一天天消瘦下去,队长就让会计向公社写了《关于申请宰杀耕牛的报告》;山里 人野,可是对牛却特别有感情,这么大的一个村庄,竟没有一个肯操刀的,于是 队长又不得不从外村请人了。总之,一切都准备好了,连牛肉卖给镇上哪一家饭 店都安排好了。老山叔什么都不想知道,却又什么都知道。“白脑角”也不是笨 牛,它走出栏门便什么都明白了。怎能不明白呢?老山叔那眼泪告诉它一切了呀。 但它还是往前走,那条残腿一接触地面便浑身直打哆嗦   ——就这样,它一步一拐走过村街,一步一拐走进坟场……   四   不知什么时候,草山上豺狗不见了。   什么原因不见了,到什么地方去,谁也不知道。   自从“白脑角”出事以后,老山叔就不再放牛了。如今的放牛,却是真正的 放牛了:村人将牛赶上山,人便自顾回家,哪里用得着象老山叔那样整天看顾? 除春耕犁田拉回来使用几天外,全由它吃在山上,住在山上。这真和野牛差不多 了。   “这没事?”我问。   “没事。”村人说:“隔十天半月上山看一次,只要别散了群就没事。”   他们还告诉我,牛的警惕性很高呐!它们夜宿的地点,既不选在山岙,也不 选在岗背。山岙虽然藏风,可不易发现敌情;岗背容易发现敌情,却又不能躲避 风雨。它们总是选择在山岗的一侧,而且身后道路通畅,以便遇敌时退却。总之, 躲避风雨考虑到了,安全措施更加周详:夜里睡觉,小牛居中,母牛在旁,犍牛、 牯牛护卫,而且屁股一律朝内,牛头一律朝外……   这真是奇了,千百年来,有谁见过这样放牛的?便是西北大草原也不可能这 样呀!当年老山叔放牛,怕豺狗,怕窝里斗,哪一天不都是担着心的?而今却连 笨牛也能自己管理自己了。然而老山叔却听不得这话,他连声质问道:“要是豺 狗又回来怎么办?要是还发生‘窝里斗’怎么办?‘白脑角’是怎么死的?啊、 啊……”   说到激动处,他便不断地咳嗽起来。   他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你看他双手拄着一根木拐杖,那力气全在这上头了。 但他依然不忘“白脑角”,叨叨地说那是队里的“正劳力”,还骂一些人是“贼 良心”,杀它时站在它的肚皮上“踩血”,一踩便冒出殷红的一股。对于放牛依 然总是担心,其实他又担心什么呢?都是自家的牛了,谁能让它出事?况且几年 来确实什么事也没有出呀!当有人劝他省心些时,便止不住拿木拐杖狠狠顿着地 面:“我就不信,这世界当真这样清平了?当真这样清平了?”话未说完,等在 喉咙口的咳嗽又上来了…… ◆           这座城市没有英雄                 ·卢江良·     1   王小三是在街上跑新闻的时候,亲眼目睹那个罕见的场面的:一个剃着西瓜 皮式发型的年轻人,一手拿着一只钱包,一手持着一把匕首,两条胳膊使劲挥动, 朝着街那边拼命奔跑;另一位理着平顶的小伙子,紧咬着牙关鼓着脸,两只拳头 紧握着,在胸前轮番摆动着,在后面穷追不逐。两个人的距离时长时短,但最长 的时候不会超过十米。   远远地落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位气喘吁吁的肥胖男子,看样子估计在五十岁 上下,尽管他也努力地奔跑着,但因为身材实在太庞大了,移动的速度很不尽人 意,以致于出现想半途而废的迹象,但因为那个理平顶的小伙子还在坚持,他有 些不好意思就此放弃,于是只好无奈地紧跟着。   而街的两边站满了人,他们都伸长着脖子,张着嘴好奇地观望着。尽管阳光 很强烈,但他们似乎毫不在意。他们中的一部分,是站在“西瓜皮”要经过的街 边的,但没有一个人情愿去阻挡一下,他们见他跑过来了,只是争先恐后地往后 退,惟恐他手上的那把匕首,突然插进自己的肚皮里。   王小三也是这些围观群众中的一员,不过他的身份稍微有些特殊,他是这座 城市日报的记者,负责跑社会新闻这一块。现在有一个让他头痛的问题,尽管他 发的稿子比其他记者都多,但享受的待遇却差很大一截,原因是他只是一个招聘 记者。为了有朝一日拥有编制,在这酷暑难熬的夏日午后,当别的同行都在休息 的当儿,他只好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在这座城市的满大街找新闻。   这个时候,他看到那个“平顶”终于追到了“西瓜皮”身后,他伸出一只手 用力地向前一抓,一把抓住了“西瓜皮”的衣角。那个“西瓜皮”手持匕首转过 身,企图跟“平顶”进行殊死搏斗。可惜,由于身子转得太急了,一只脚不小心 绊了另一只脚,他的身体一下子失去了重心,砰地一声摔倒在了地上。“平顶” 见机一步上前,夺下了他手里的匕首,将他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王小三看到眼前的那一幕时,眼睛像夜空里的烟火一样发亮。他惊喜地用力 拍了一下自己的脸,暗暗地提醒自己:小三呀,小三,你的运气来了!从那辆破 自行车上跳下来,顾不得将其停好,直接放倒在街上,一边从背包里掏相机,一 边心急火燎奔向出事地点……   可是王小三离得实在远了些,到达出事地点时,不仅那个肥胖的男子追到了, 连民警开着警车也赶到了。民警把“西瓜皮”从地上提起来,顺便架到了警车内, 简单地了解相关的情况。而“平顶”呢,见了那个肥胖的男子,茫然地呆了会儿 后,整了整搞乱的衣衫,正准备挤出人群,王小三一低身钻进去,一把拽住了他 的衣袖,自我介绍道:“这位英雄,请等一下!我是日报记者,叫王小三。请问 您……”   “平顶”二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得牛高马大的,他的手臂伸出来,足有王 小三两条的粗,但他是一个木讷的人,面对王小三的提问,突然一下子怔住了, 嘴巴张着停在那里,眼睛一个劲地望着天空,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两只手却不闲 着,一只用力地扯衣角,仿佛预防肚皮露出来,一只不停地挠着头皮,好像上面 有无数虱子,咬得他奇痒难忍似的。   类似于这样的采访对象,王小三以前不是没碰到过,所以他很快转变了采访 套路,由纯粹的提问变成启发性的提示。譬如,“你是不是看到劫贼抢东西就追 上去了?”“你抓住劫贼的时候,他手里握着一把匕首,有没有朝你刺?”“当 你看到那个男人被抢的时候,你是不是想到了雷峰?所以就义无反顾地挺身而 出?”   “平顶”还是继续着刚才的动作——一只手扯衣角,另一只手挠头皮,似乎 要将这两个动作坚持到底。但有所改变的是,他虽然腼腆地笑着不说话,对王小 三的提示还是配合地点着头,这使得王小三的采访能够顺利地进行下去。   采访临近尾声时,王小三问:“您叫什么名字?老家哪里?现在住在哪?” 这时,“平顶”才停下那两个动作,开口说话。等一切都记录在了本子上,王小 三关照“平顶”说:“这几天您不要离开这里,我们还要做后续报道,到时还想 采访您,希望得到您的支持。”说完,从不同角度给“平顶”拍了照。   采访完全结束后,王小三找回那辆丢在街边的自行车,骑着它风似地往报社 赶。一路上,他还不时地单手离把,腾出一只手来拍自己的脸,兴奋地想:“小 三呀,小三,你运气来了!你改变命运的时机已经来到!”直至那扇脸被拍得都 红肿了,也不觉得有丝毫的疼痛感。   2   郑富友垂头丧气地回到租房,掏出钥匙正要开门,里面传出几声假装的咳嗽 声,郑富友一下子领会过来,连忙住了手,缩回身,来到墙角处,蹲下身,耐心 地等待。   租房的门终于开了,一位标致的女孩走出来,手里提着一只坤包,笑起来很 夸张,她走起来腰一扭一扭,宛如没有骨头。尾随着一个男的,年龄跟郑富友相 仿,腋下夹着一只公文包;脸上清淡而消瘦,没有血色;手指不时梳理额头的乱 发。他们俩相偕着走过来,路过郑富友身边的时候,熟视无睹地走过去,那样子 好像郑富友根本不存在。   郑富友也不去招呼,只是等他们走远了,站起身走回租房去。   租房里搭着两张床,一张靠着左边的墙,一张靠着右边的。郑富友一走进去, 就闻到一股温烘烘的腥味。他顾不了那么多,径直来到右边的那张,一屁股坐了 下来。   坐了一会儿,他打量了一下对面,只见那边地上扔着不少湿漉漉的纸巾,还 有一只避孕套。他就重新站起身,走到墙角,从那边拖出扫帚和畚斗,开始搞卫 生。   那个男的回来了。他懒散地坐在郑富友的床上,问:“今天你怎么回来得这 么早?”   “我被辞退了。”郑富友弯着腰一边扫地,一边回答。   “怎么?”男的吃了一惊,“怎么会被辞退的?”   “我也不清楚。”郑富友瓮声瓮气地说。   男的皱了一下眉头:“你也不问一下?”   “我问了。”郑富友已扫好地,直起身,“保安部经理说我上班打瞌睡。可 我从来没打过瞌睡。”   男的就沉默了,过了会儿,低着头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准备回家去。”郑富友把扫帚和畚斗放回墙角,坐在男的床上,一脸无 奈。   “你回去干嘛?”男的抬起头,“家里有什么好做的?”   郑富友说:“我在那家大酒店做了五年保安,其他的事情一点也做不来,留 在这座城市里有什么用,还不如回老家去息着节省点。”   男的提议他再找一下保安的岗位,但被郑富友否决了:“现在当保安都要上 岗证,我没那个证,哪家单位要我呀。”   男的无话可说了,躺倒在床上,想着心事。   男的叫赵大安,推销平安保险。他跟郑富友是同学,但在读书的时候,两人 不怎么说话,以致于毕业了,都没留给对方地址。凑巧的是,毕业后他们同在这 座城市找工,戏剧性地相遇了。于是,又走到了一起。赵大安之所以跟郑富友合 租,是看中郑富友这人老实。   事实证明,赵大安没看错人。跟郑富友合租之后,做饭、搞卫生、灌煤气等 都是郑富友包下的,那架势好像赵大安找了个免费保姆。更难能可贵的是,赵大 安每次带女友回来,眼神也用不着打,郑富友就会知趣地离开,等时间差不多了 再回来。   当然,赵大安也有为郑富友服务的时候。比如,郑富友碰到棘手的事,都是 赵大安出谋划策帮助解决。赵大安的优势是脑子好使,这方面正好补郑富友的缺。 至于这一次,郑富友的突然被辞退,因为没有一点前兆,责任不在赵大安身上。   过了一会,赵大安又问郑富友:“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后天吧。”郑富友说,“本来我明天就回去的,可有位记者说要找我。”   “记者找你?”赵大安颇感蹊跷,“记者找你有什么事?”   郑富友将事情讲述了一遍。   赵大安听了,蓦地坐起身上,用力地拍了下大腿,惊喜地说:“这是好事呀。 你可能用不着回家了。”   郑富友嗫嚅地说:“可我不是真的见义勇为。”   赵大安恨铁不成钢地责怪他:“富友呀富友,说你笨还真的笨,这一点你自 己不说谁知道呀。记者那样问的时候,你没说出来,他们以为你是见义勇为了, 以后他们再来问,你还是不说出来不就行了。”   “可我总觉得那样不好,不是事实。”郑富友固执地说。   赵大安一时不说话了,瞅着他不住地摇头,脸上尽是失望。良久,装出一副 漠不关心的口吻说:“你要不听我的,那随便你,反正有好处也不是我的。既然 你觉得要事实,那记者你也不用等了,明天直接回老家去算了,在这里呆一天要 花一天的钱。回老家以后也不用出来了,你都不抓住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你还 出来干嘛呢?”   郑富友经赵大安这么一刺激,内心坚持的东西有些动摇了,他征询赵大安的 意见:“那到时我该怎么说?”   赵大安赶紧坐到郑富友身边,神秘兮兮地帮他出主意:“很简单。你就认定 是见义勇为,其他的什么也不要说。”   “万一让他们知道了真相呢?”郑富友发愁地问。   赵大安笑了,拍拍郑富友的背,安慰道:“你不说,我也不说,谁知道呀?”   郑富友想想也是,就默认了。   3   王小三以最快速度写好新闻稿,交到了编辑部主任的案头。编辑部主任阅罢, 双手猛拍了一下案头,使得手边的书乱跳起来。他二话不说,拿着那份稿子,动 身去找副总编。副总编只扫了一眼稿子,就拎起了手头的电话,直接打给了报社 总编。总编在电话那边说,他现在正在市委开会,吩咐他们赶快发稿,同时复印 一份稿子,立刻给他送过去。   新闻稿送到总编手上时,尽管会议在热烈进行当中,宣传部长正在作重要讲 话,但总编还是斗胆走到宣传部长身边,顾不上是否冒昧,俯下身去耳语了一番。 宣传部长立刻中止了讲话,大声地连说了三个:“好!”然后,起身离开了会议 室,找主管宣传的市委副书记汇报去了,把开会的其他干部晾在了一边。   宣传部长还没将情况完全反映完,市委副书记欣喜地说:“这是一件振奋人 心的大好事呀。我立刻向丁书记汇报。”末了,也顾不上看一下新闻稿,快步朝 市委书记办公室赶去。由于他走得太快了,宣传部长尾随着,都有点赶不上他的 步子。   市委书记是这座城市的最高领导,他通读了一遍新闻稿,立即作出了五条指 示:一、充分运用全市媒体的力量大力宣传;二、尽快解决英雄落户本市的问题; 三、对挖掘出这条新闻的记者进行嘉奖;四、成立郑富友英雄事迹报告团;五、 将相关材料整理出来上报省委。   他们一致认为,这虽然只是一桩普通的见义勇为行为,要是放在十多年以前 根本算不了什么,那个时候学习雷锋好榜样,每天发生的好事不胜枚举。可问题 是,这事件发生在了今天,那意义就非同寻常了,它不再只是一件见义勇为的事 件,而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典范,一种烛照世人的精神。   这座城市曾以德风好而著称。据传明朝某年,这座城市大旱,路面被晒裂得 可伸进小孩的腿,河水、井水凡是带“水”的,一时间变得异常稀缺。就在这时, 一位叫韩大的人,意外地捡到一只葫芦。他拔开塞子一看,里面竟然是水!尽管 他渴得要命,但他没有喝一口,而是四处寻找葫芦的主人。经过一天的奔波,葫 芦的主人终于找到了,可韩大自己却渴死了。   也就是这样一座城市,近年来随着贫富差距的悬殊,治安越来越混乱,频频 发生光天化日之下抢劫的事件。而令人寒心的是,面对劫贼的大胆妄为,不要说 是普通群众了,就是民警也是为了自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说出来也许不信, 尽管抢劫事件每时都在发生,但见义勇为却十多年没出现了。   这次,郑富友打破十多年的常规,挺身而出勇斗劫贼。这件事无异于晴天惊 雷!现在,这件好事意外地落到他们头上,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去珍惜呢?这可是 一个十年难逢的好机会呀!无论从思想的角度,还是从新闻的角度,都是值得大 力提倡和宣扬的。再说啦,这种见义勇为的事迹发生在他们任上,恰恰说明了他 们思想工作做得到位,有助于为他们的政绩增光添彩。   领导的指示第一时间反馈到了报社。报社领导吃透了上级的精神,破天荒挪 掉了计划放在明天日报头条的领导讲话,空出整个头版来刊登王小三写的那篇新 闻稿,以及王小三拍的一组郑富友的照片,那些照片放得很大,连脸上的青春痘 都很清楚,总而言之非常的醒目。   与此同时,这座城市的电视台、电台、政府网站,很快接到了上级的指令, 都倾巢出动赶赴郑富友的租房,纷纷地对郑富友进行采访。由于郑富友比较口讷, 对有些提问应付不了,旁边的赵大安就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替郑富友回答了很 多问题。就在一夜之间,郑富友成了这座城市的焦点。而赵大安呢,自然也亮足 了相,沾足了光。   4   彩虹大酒店的丁老板看到日报的时候,已经是郑富友“见义勇为”后的第二 天中午了。丁老板出身农村,开始是做泥水工的,后来承包房屋建筑发了财。发 了财的丁老板,不满足造房子了,就在城里开了家大酒店。   成了大酒店的老板后,接触的人跟以往有所不同了,时不时要跟来吃喝的政 府领导打交道。跟他们接触多了,他才领悟到有钱再怎么好,也没当官那般风光 呀。他设想着有朝一日能捞点政治资本,为自己的脸上贴一点金。   为此,他有意识地关心起政治来。他虽然认字不多,但每天日报的头版必看 不误,而且做到一个字也不放过。今天,他像以往那样研读日报头版,看到关于 郑富友的那篇新闻稿的后半部分时,他一下子来气了。他向门外猛喊一声:“李 秘书,你把吕经理给我叫上来!”   一眨眼功夫,吕经理就气喘吁吁地进来了。他正要开口说话,一见丁老板的 神色不对,立马闭住了嘴,小心翼翼地站在一边,静候丁老板的吩咐。吕经理这 人,学历不高,只是高中毕业,又不是当兵出身,而且不会一点拳脚,能爬到保 安部经理这个位置,靠的就是善于察言观色。   丁老板瞥了他一眼,将那份报纸扔给他,嘴里迸出几个字:“你自己看!” 然后,不再正眼看吕经理,顾自点了一支烟,咂着嘴巴抽起来,喷出来的烟,搞 得满房子都是,好像在放烟雾弹。   吕经理肃立着,举着报低着头,佯装认真地看报,烟雾熏得他鼻孔发痒,可 就是忍着不敢打嚏。其实,这报他早上就看了,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此刻他不 能有所表示,他要充分利用这段时间,酝酿一个为自己解围的对策。   一支烟抽完了,丁老板开口问:“看完了没有?”   “看好了。”吕经理轻声回答。   “郑富友以前是我们酒店的保安?”丁老板瞅着吕经理,那目光像两根钉子, 刺得吕经理脸上生痛。   吕经理如实回答。他也不敢说谎,因为报上白纸黑字,明确地写着郑富友曾 是彩虹大酒店保安于昨天被大酒店辞退的事实。   “你为什么辞退他?”丁老板又拉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   “他上班打瞌睡。”吕经理说,有些底气不足。其实,以上班打瞌睡将郑富 友辞退,只是吕经理的一个借口。吕经理真正将郑富友辞退的原因是,他自己的 小舅子高中毕业找不到工作,想到彩虹大酒店来当保安。而彩虹大酒店保安已满 员,吕经理只好将老实的郑富友辞退,空出一个岗位来安排小舅子。   丁老板不想在打瞌睡上面纠缠,他用手指熟练地弹了几下烟灰,反问吕经理: “你知道不知道开除郑富友,给我们酒店带来了多少损失?”   吕经理不作声。他搞不清开除了郑富友,对酒店会带来什么损失?   这时,丁老板平心静气地给吕经理分析:“现在他成英雄了,媒体都在拼命 宣传他,因为你昨天辞退了他,人家会觉得我们不珍惜人才,这样好的英雄都给 辞退了,给我们酒店造成了多大的负面影响。再就是,他现在成了英雄,以后媒 体还要宣传他,政府也要表彰他,你没辞退他,他是我们酒店的人,跟着被宣传, 跟着光荣,不知能为酒店节省多少宣传费呀,而且我们酒店的形象也好了。你自 己算算,你自己算算!”   吕经理这才醒悟过来,丁老板原来从这方面考虑的。为了重新讨得丁老板的 欢心,他低声下气地说:“丁老板,我知道我错了,给酒店造成了这么大的损 失。”   丁老板拿起烟灰缸在桌上重重地端了几下,歇斯底里地吼:“光说错了有什 么用?还不快去把他请回来!”   吕经理得令,一溜烟出去了。那速度快得惊人,仿佛慢那么一点,会被丁老 板砸死。   5   郑富友和赵大安合租的那间房,从他们租下到昨天中午为止,来过的人只有 一个,那就是赵大安的女友韩冬花。可从昨天下午开始,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 他们的租房里几乎门庭若市了。记者、官员、朋友、邻居、好事者、……,各色 人等竞相上门。这些人中间有的来采访,有的来慰问,有的来拉关系,有的来看 热闹,还有的来搞破坏,应有尽有。   郑富友应接不暇,忙得焦头烂额,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尿从早上开始一 直憋着。赵大安呢,显然比郑富友更忙,他干脆向单位请了假,临时充当郑富友 的经纪人,他忙着应付各种慰问和采访,还借助跟郑富友是同学这一优势,编造 一些郑富友中学时代如何助人为乐的事迹,声情并茂地进行讲述,感动了一拨又 一拨的人。   到了中午时分,那些人回去吃饭了,郑富友和赵大安好不容易空下来,赵大 安躺倒在床上憩息,而郑富友正打算出门去小便,吕经理一脸谄笑着进来了。赵 大安以为又有来访者上门,身子像弹簧一般地蹦起来,准备迎接下一轮采访。见 郑富友愣着没反应,感到很纳闷,困惑地问:“这位是谁?”   还没等郑富友开口,吕经理就自我介绍:“我是郑富友的部门经理,姓吕。” 说着掏出一包烟,殷勤地分起来。   郑富友不清楚吕经理的来意,不敢轻易接他递过的烟。赵大安顺手接过来, 斜睨着吕经理,不冷不热地问:“你找我们郑英雄有事?”   吕经理暗吸了口冷气,感觉自己刚才疏忽了,怎么能开口叫郑富友呢。于是, 连忙改口说:“我是来请郑英雄回单位的。”   “回单位?”郑富友脱口而出,脸上一片欣然。赵大安见状,暗中狠扯了他 一把。郑富友尽管木讷,但并不愚笨,领会了赵大安的暗示,连忙收起轻易表露 的喜悦,显示出一种无所谓的神情。这时,赵大安冷言冷语地说:“你们都把郑 英雄辞退了,还请他回去干嘛。”   吕经理听了赵大安的口气,徒然显得紧张起来。现在郑富友能不能请回去, 直接影响到自己能否让丁老板信任。如果这件事没做稳当,那部门经理的位置有 点悬,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将白费。通过这短时间的观察,倘若要想让郑富友回 去,关键要摆平面前这个人。于是,他又重新掏出刚放进袋的烟,迅疾地抽出一 支来,恭恭敬敬地递向赵大安。   但这次赵大安没接,冷漠地将它挡了回去。   吕经理赶紧转递给郑富友。郑富友见赵大安没接,自己自然也不肯接。吕经 理碰了壁,虚汗一下出来了,他曲着身子,向郑富友解释:“昨天的事是一场误 会,都怪冯老八这贼坯,说你上班打瞌睡。我就说,郑英雄不是那种人……”   赵大安打断了吕经理的话,说:“郑英雄不是你辞退就可以辞退,你想请回 去就可以请回去的。如果你们真有诚意,还是叫你们老板来请吧。郑英雄现在不 是一般人了,他是我们这座城市的英雄。”   吕经理见无回天之力,只得灰溜溜地告辞。回单位的路上,他想到自己未卜 的前途,禁不住轻声抽泣起来。   吕经理走了不到半小时,郑富友刚上完厕所回来,屋里又多了一个人,他四 十多岁的样子,腋下夹着一只公文包,衣着考究,大腹便便。郑富友走进去,看 了他一眼,感觉有些眼熟,但记不起哪里见过。   那人一见到郑富友,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握住了郑富友的手,朗声说:“郑 英雄,您好!您好!”   郑富友被握着手,猜测着他是谁。旁边的赵大安提醒他,这是你们酒店的丁 老板。   话音一落,郑富友的双腿就开始发软,但他终于暗自说服自己挺住了。他无 法想象,酒店的丁老板竟然亲自上门了,这在以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呀。老实说, 丁老板虽然是他们酒店的老板,但在郑富友当保安的五年里,他跟他说话的机会 一次都没有过,就是跟他见面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在郑富友的眼里,丁老板家 有万贯,实在太高贵了。   丁老板说:“听说您给吕经理辞退了,我得知后非常恼火。所以,现在特地 赶来请您回去。吕经理我已安排他去当保安了,他的位置空出来由您担任。”   郑富友的脑袋“轰”地大了,让自己当保安部经理?这怎么吃得消呀!他连 忙抽出被握着手,拼命地摆动起来,语无伦次地说:“不,不,我,我,不……”   丁老板重新握紧了他的手,用一种鼓励的口吻说:“郑英雄,您别推却了。 您再推却,说明看不起‘彩虹’。我们欢迎您明天就来上班,‘彩虹’很需要 您。”末了,挪动着发福的身躯,走了。   丁老板走出很远了,郑富友还恍如在梦境里,待赵大安推了他一下,说我们 吃饭去吧,我们吃饭去吧,他才从恍惚中惊醒过来。惊醒过来的郑富友,心头不 禁百感交加,泪水不知不觉地淌下来……   6   赵大安充当郑富友的经纪人,马不停蹄地忙碌了整整一天,到了第二天中午 才记起女友韩冬花来。他连忙给韩冬花电话,第一句话就是:“昨天真的累坏 了。”   “是不是拉到业务了?”韩冬花在电话那端问。   赵大安大惊小怪地说:“你没看这两天的电视和报纸?”   “看呀。”韩冬花说,“我在看《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呀。”继而,问: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赵大安故作夸张地说:“你不看新闻?”   “我才不看新闻呢。”韩冬花说。   赵大安就连连叹息:“那你真的可惜了!真的可惜了!”   韩冬花哼了下气,不以为然地说:“有什么好可惜的。”   赵大安惋惜地说:“这次不看,你是真的可惜了。”   “可惜什么呀?”韩冬花显然被吊起了胃口,不由地问。   赵大安卖了个关子,说:“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十二点整,在你单位对面的 星巴克等。”   韩冬花应了下来。   在星巴克点好冰淇淋和咖啡,赵大安就掏出一份当天的报纸来。韩冬花见状, 撇了一下嘴,鄙夷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赵大安将报纸向她推了推,催着她说:“你看看嘛,你看看嘛。”   韩冬花装作很勉强地看起来,看了不到一分钟,有些吃惊地喊起来:“怎么 上面会有你的照片?”   赵大安矜持地笑着,那样子好像英雄是他,而不是郑富友。   这时,点的冰淇淋端上来了,韩冬花懒得再看下去,一下子丢开了报纸,一 边小口地吃冰淇淋,一边要求赵大安讲怎么回事。   赵大安卖弄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讲述了事情的全过程。当然,郑富友阴差 阳错成为英雄这一点,他还是进行了保留。   韩冬花听罢,心头油然一动。她停下吃冰淇淋,装作不经意地问:“那个郑 富友是干什么的呀?”   赵大安吃惊地说:“他以前是你们单位的保安呀。”   “不会吧?”韩冬花又吃了一小口冰淇冰。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不过也 有可能,我们单位的保安,我是正眼也不瞧的,瞧他们干嘛呀。”   停顿了一会,又问:“那他现在干嘛去了?”   赵大安说:“还是在你们单位,不过现在不是保安,是保安部经理了。”   韩冬花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她绕到了另一个自己关心的话题上: “你说他能农转非,落户到这座城市?”问的语气还是不紧不慢的,好像只是出 于好奇。   “那是当然。”赵大安肯定地说,“市委书记都亲自拍板了。”   “哦。”韩冬花说。接下去,她就专心于吃冰淇淋,不再问有关郑富友的事。 吃到最后,她突然对赵大安说:“这几天,我有点事,可能没时间见面。”   赵大安蓦然紧张起来:“你有什么事?”   “一点私事。”韩冬花敷衍道。   赵大安不好再追问下去,只是问她什么时候能见面。   韩冬花想了想,说:“过了这段时间吧。”   7   郑富友重新回到了单位。上班第一天,来访者便纷至沓来,把酒家的玻璃门 都要推破了。丁老板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特批郑富友带薪休假,回租房尽心 应付来访事宜。不过,交代他接受媒体采访和政府慰问时,必须表明自己是“彩 虹”的员工。   赵大安呢,本来还想继续当经纪人的,但他的单位终于有意见了,给出了两 条供选择的路:要么专业去当经纪人,要么就不准再旷工。赵大安觉得当经纪人, 似乎还为时过早,选择了自己的老本行,忍气吞声地去上班去了。   消息灵通的韩冬花,就利用这个机会,来到了郑富友他们的租房。韩冬花出 现在租房门口,是郑富友休假的第一天正午,租房里只剩下郑富友了。韩冬花这 个时间段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不会有来访者。二、不会碰上赵大安。   郑富友好不容易空下来,正准备动手做饭,见门外闪进一个人来,那是一个 女孩,打扮得花技招展,酷似一只花蝴蝶。郑富友定睛看了一眼,发现是赵大安 的女友。   韩冬花站在门口,双手合提着一只包,下垂在裙摆处,酒窝里含着笑,亲热 地看着郑富友,调皮地说:“你好,大英雄。”   郑富友也说了一句:“你好。”然后,补充说:“今天大安不在,他上班去 了,要晚上回来。”   韩冬花径直走进来,坐到了郑富友床上,干干脆脆地说:“难道一定要大安 在,我才能来?我就不能来看看我的同事。”   郑富友见韩冬花这么说,猜不透她到底来干什么,一下子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郑富友虽然二十六岁了,但没有跟女孩交往过,对女孩还怀着一种胆怯,特别是 对漂亮的女孩,这种感觉就更强烈。   韩冬花觉察到了郑富友的不安,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走动,一边走一边说: “大英雄,你是不是有些怕我?”   郑富友故作轻松地说:“有什么好怕的,你又不会吃人。”   韩冬花“啪哧”一声笑了,故意激将郑富友:“我看你是挺怕的。”   郑富友重复了一遍:“有什么好怕的。”   韩冬花就说:“你如果不怕我的话,那今天中午请我一起吃饭。”   郑富友愣了一下,这像什么样子呀。大安万一知道了,该怎么向他解释?他 动了一下嘴巴,又动了一下嘴巴,但最终没勇气拒绝,暗想就吃一次饭嘛,这又 有什么呢?   郑富友就着手做饭。韩冬花什么也不做,尽乱扯一些话题。   过了半个小时,郑富友和韩冬花对坐着吃饭。韩冬花尝了一下麻辣豆腐,还 没完全咽下去,就夸张地叫起来:“你烧得真好吃呀,比厨师烧得还好。能当你 的老婆,可真是福气煞了。”   郑富友不好意思地说:“烧得不好,烧得不好。我没其他本事,平时就会烧 点菜。”   韩冬花撇了一下嘴,说:“你还没本事呀。你没本事能当英雄?”   “什么英雄呀?”郑富友刚想说自己当英雄是阴差阳错,突然想起了赵大安 对自己的告诫,说了一半的话立马咽了下去。   韩冬花以为郑富友是谦虚,断定地说:“你都敢跟劫贼搏斗,不是英雄是什 么呀?”随后,滔滔不绝地说自己是如何敬佩英雄,小的时候特崇拜董存瑞、蔡 永祥什么的,十六七岁的时候,就梦想着找一个英雄当老公,就是到了现在这个 年纪了,心头依然存着那种梦想。   郑富友被韩冬花捧得有点飘飘然,要是不知道她是赵大安的女友,郑富友这 次心头一定乐开花了。但因为他知道,喜悦就打了折扣。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并 不表露多大的欣喜。   韩冬花看出了郑富友的顾虑,单刀直入地说:“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大安, 我一直喜欢的是你。”   郑富友吃了一惊,以为韩冬花说错了。在他的想象里,韩冬花来这里好多次, 但根本没正眼瞧过自己,现在怎么说出喜欢自己?正想帮她纠正,韩冬花又说: “其实,我跟大安交往,就是想接近你。”   这下郑富友才知道,韩冬花没有说错。他惊谔地说:“不会吧?”   韩冬花苦笑着摇摇头,说:“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我真的喜欢的是你,信不 信由你。”   “不会吧。”郑富友重复了一遍,面对此刻这样的情景,他实在找不出其他 话来。但他口里这样重复着,心底却涌过一股暖流,使得他整个身心都热乎乎的。   正当郑富友沉浸在幸福中时,韩冬花突然伸手抓住了郑富友的手。郑富友被 吓了一跳,那只被抓的手不由抖了抖。他抽了一下,欲脱离出来,但韩冬花抓得 更紧了,郑富友就不再努力,顺从地让她抓着,感受着她手心的温暖。   这时,韩冬花更进了一步,把他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胸部上。郑富友不光光手 抖了,整个身子都微微颤栗起来。他觉得韩冬花这样做不好,他想抽回自己的那 只手,可他又舍不得抽回来,他感觉韩冬花的胸部太柔软了,那只手放在上面, 自己的心里竟然那么舒服。   韩冬花知道郑富友快被征服了,她正准备作出更猛烈的攻势,一举拿下他的 时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郑富友似乎也觉察到了,从韩冬花的柔软中抽回手来, 带着无比的不舍和依恋。   果真,又有来访者上门了。   韩冬花不再久留,提起那个坤包,告别郑富友出了门。   8   赵大安下班回来的时候,郑富友已备好饭菜等他了。赵大安随手将公文包扔 到床上,直接坐到饭桌前准备吃饭。在举起筷子欲吃时,突然问郑富友:“今天 怎么样?来了哪些人?”   “还是那些人。”郑富友说,目光有些躲闪。   赵大安是个十分敏感的人,他很快觉察到了郑富友的异样,便盯视着他的眼 睛问:“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你好像有些不一样。”   “没什么。”郑富友避开了赵大安的眼光,只顾低着头吃饭。   赵大安不好再盘问下去,也开始吃饭,但心头扎了一个结,想郑富友一定有 事瞒着自己。是什么事呢?赵大安猜不着。   两人在沉闷的气氛里吃完饭。郑富友起身收拾碗筷,赵大安拿了根牙签剔牙。 赵大安剔牙的时候,感觉那凳子太勒屁股了,便挪了一下身坐到郑富友床上。这 一挪不要紧,他的屁股抵着了硬物。他连忙又挪了一下,硬物便展现在眼前,是 一把象牙梳子。   赵大安拿起那把梳子,翻看了一阵子后,突然冲着郑富友问:“今天冬花来 过?”   郑富友见问,浑身打了个激灵。他转过身来,老实地点了下头。   赵大安逼视着他,说:“你刚才怎么不说?”   “我,我,忘了。”郑富友结巴了。   “她来干什么?”赵大安追问。   郑富友张着嘴愣了会儿,终于挤出了个理由:“她来找你的。”   “找我?不可能!”赵大安说,“她一定还有其他事。富友,你是我的哥们, 你得老实告诉我。”   郑富友的脸一下子憋红了,吞吐着说:“她说来看看我这个同事。”   “看你?她说的?”   “嗯。”   “还有呢?”   “她说她挺崇拜英雄的。”   “就这些了?”   “她还说,她十六七岁的时候,梦想找一个英雄当老公。”   “后来呢?”   “后来,她跟我一起吃了午饭。”   “再后来呢?”   再后来应该是韩冬花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胸部上了,但郑富友毕竟不是一个呆 子,所以还是省略了这个细节,告诉赵大安:“再后来有来访的人了,韩冬花就 离开了。”   赵大安松了口气,不再追问下去,但心里有了一种隐隐的不安。晚上睡觉前, 赵大安睡不着,躺在床上问郑富友:“富友,你凭良心说,我大安对你好不好?”   郑富友也躺在了床上,同样睡不着觉,在回味手按在韩冬花胸部的情景。因 为他想得太投入了,没留意赵大安的问话。赵大安侧过身看了他一眼,加重声音 重复了一遍,郑富友才被惊醒过来,连忙一迭声地说:“好,好。”   赵大安又远绕着圈子,提醒郑富友说:“既然我们是哥们,就要为哥们两肋 插刀,对不起哥们的事是绝对不能做的。”   这次,郑富友思想不敢开小差了,当即回应:“那是当然。”   后来,赵大安不再说下去,侧过身顾自睡了。他觉得有些话点到为止,说破 就没意思了。   赵大安没问话对郑富友而言是一种解放,现在他可以自由地回味那些细节了 ——韩冬花把他的手按到了自己的胸部上,他想抽回自己的那只手,可他又舍不 得,韩冬花的胸部太柔软了,那只手放在那上面,心里舒服极了。   这以后,郑富友脑子一空下来,就回味那些温暖的片段。尽管他的手真正放 在韩冬花胸部只一次,但他回味了至少一千次。   9   经过连续三天的不断折腾,采访的高潮似乎过去了,郑富友的租房开始清静 起来。这天午后,郑富友虚掩着门,正仰躺在床上憩息,听见外面有人敲门。郑 富友翻身起床,还没找到鞋子,韩冬花兀自进来了。   “我还以为你不在呢!”韩冬花说。这次,她打扮得比上次暴露了。上身是 圆领的套衫,领口开得很低,比她高的人站在身边,稍微瞟她一眼,便可饱览她 的半个乳房。下身是超短裙,那裙短得不能再短,再短一点的话,内裤就会露出 来。   郑富友见是韩冬花,心头袭上一种复杂的情绪,既高兴又有点紧张。高兴的 是,很有可能让自己重温那种柔软;紧张的是,怕真的那样做了,再一次对不起 赵大安。于是,痴愣在原地,一时手足无措。   韩冬花说:“不欢迎?”   “不是。”郑富友赶紧否认,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韩冬花就笑了。   笑着的韩冬花用脚一弹踏上门,轻快地跳跃着走过来,一屁股坐到郑富友的 床上。见郑富友还木乎乎地站着,嗔了他一眼,不高兴地说:“怕我吃了你?”   郑富友尴尬地笑着,说:“哪里,哪里。”   韩冬花就用手拍了拍床,说:“不怕那来坐呀。你这样站着,自己不觉得累, 我看了还嫌累呢。”   郑富友依然站着。韩冬花刚又要催促,他突然憋红着脸说:“我跟大安是哥 们,对哥们要两肋插刀,对不起他的事是不能做的。”   韩冬花又笑了,说:“我没让你做对不起他的事呀。过来坐一下,就是对不 起了?”   郑富友不说话。   韩冬花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没。”郑富友很快回答。   韩冬花就说:“如果你不讨厌我,那过来坐呀。”   郑富友还在犹豫。   韩冬花佯装生气了:“你再不过来,说明你不欢迎我,那我走了。”做了一 个起身要走的动作。   郑富友见状急了,慢腾腾地走过去。还没走到床边,韩冬花猛地拉了他一把, 他顺势坐在了她身边。   “那还差不多。”韩冬花笑着说。继而,问:“你把我来这里的事告诉大安 了?”   “嗯。”郑富友说,“他看到你忘记在这里的梳子了。”   “那你把你手按在我胸部的事也告诉他了?”   郑富友不屑地说:“我才不那么笨呢。”   韩冬花表扬道:“看不出你还挺聪明嘛。”说着,一只手揽在了他的腰间。   郑富友本来想扭动一下,但终于忍住不动了,坦然地接受了韩冬花的揽。   韩冬花见他没什么反应,胆子越加大了一些,用另一只手拉过郑富友的手, 放到了自己裸露的大腿上。郑富友有些紧张起来,说这样不好,手稍微抽了一抽, 但韩冬花用手把它压紧了。   郑富友感受到了韩冬花大腿的光滑,从未接触过女人的他不由地冲动了,大 腿根部很快有了明显的反应。他意识到这样是可耻的,竭尽全力想控制住,以免 让韩冬花觉察到。但这哪里瞒得过韩冬花的眼睛呀,她一开始就留意到了他的变 化。不过,韩冬花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把郑富友揽得更紧了。   郑富友还在努力着,但终于无济于事,那里仍不争气地挺着。这时韩冬花放 开了郑富友的手,移到了郑富友的大腿上,开始温柔地来回抚摸起来。郑富友更 紧张了,语无伦次地说“不,不要,不要。”可韩冬花哪里还会听他的,她干脆 一把握住了郑富友挺着的。   郑富友差不多要晕过去,口里说着“不要,不要”,失却了任何挣扎的力气。 随着韩冬花抚摸的深入,他反过身来抱紧了她。随即,他们躺倒在了床上,打架 似地翻起滚来,明亮的盛夏白昼,刹那变得天昏地暗。   待一切做停当,韩冬花抱着郑富友说,我现在是你老婆了。郑富友背对着韩 冬花说,我不能抢大安的。韩冬花说,大安有我好?郑富友说,不是说大安有你 好,是我不能对不起大安。   韩冬花就生气了,一把推开郑富友,气愤地说:“你要对得起大安,你跟大 安去睡去!以后别再碰我!”   郑富友见韩冬花真发火了,转过身去笨拙地向她讨好:“大安哪有你好呢。 你是我的心肝宝贝。”   韩冬花就破颜绽笑,复将郑富友拉拢去。郑富友忘情地把脸贴在她的胸部上, 心里快乐得宛如有一百只鹿在奔跑,哪里还记得起赵大安的提醒。   10   韩冬花第二次找过郑富友的当天傍晚,赵大安在郑富友床底下,发现了一只 粉红色的胸罩。瞧见它的那一刻,他的心里格登了一下。但他告诫自己不要激动, 怀着一种侥幸的心理,俯下身将它捡了起来。可等他把它捡起来,看到绣着的一 对蝴蝶时,气得几乎要晕过去。这是他上个月刚送给韩冬花的,而且自己帮她脱 戴过好几次。   赵大安提着那只胸罩,愤怒地在屋里来回走动。走了无数圈之后,他开始冷 静下来,将那只胸罩放在桌上,自己坐到了床上,等着郑富友回来。   郑富友买菜回来,见赵大安铁青着脸,有些胆怯地问:“大安,你怎么了?” 他没发现桌上那只胸罩。   赵大安冷冷地说:“还用问吗?”斜睨了一眼桌子上。   郑富友循着赵大安的眼光,蓦然发现了那只胸罩,心一下子给提了起来,他 木立在那里,背上冒出了冷汗。   赵大安说:“你自己说怎么回事?”   郑富友低着头,没吭声。   屋里顿时静下来,气氛变得很沉闷,几乎令人窒息。过了好长会儿,赵大安 终于打破了沉默,换了一种口气说:“富友,我们是同学又是朋友,这些年我对 你好不好,你心里也是知道的。”   “我知道。”郑富友承认。   “既然你知道,你也清楚我跟冬花的关系,为什么还要对不起我呢?”赵大 安不解地问。   郑富友抬起头来,显然鼓足了勇气,嗫嚅着说:“我听冬花说,她一开始喜 欢的就不是你,是我。”   “你说什么?”赵大安吃了一惊,“她一开始喜欢的是你,不是我?”   “嗯。她是这么说的。她还说,她跟你交往,就是想接近我。”   “放屁!”赵大安忿忿地骂。   “可她……”郑富友想继续解释,赵大安没耐心听下去了,打断他的话说: “冬花这样说,是因为你现在成英雄了,她想攀上你。她以前哪里喜欢过你,她 正眼都懒得瞧你呢。”   郑富友辩解道:“她这样说,我也不相信。可她说,她真的喜欢的是我,信 不信由我。”   赵大安懒得听下去了,摆摆手示意他打住,郑重其事地告诫道:“我跟冬花 谈了一年多了,我对她的感情你也清楚,我不想就这样放弃她,如果你还当我是 哥们,这次对不起我就算了,以后不要再对不起我,要不,哥们就不是哥们了。” 末了,提醒郑富友,今后还能不能当英雄,决定权掌握在他手心。   这最后一句话,让郑富友暗吃了一惊。   可郑富友吃惊归吃惊,还是断不了跟韩冬花的关系。昨天晚上刚被赵大安告 诫过,今天中午又跟韩冬花搞在一起了。   温存过后,郑富友告诉韩冬花,赵大安已知道了他俩的事。可韩冬花似乎一 点也不感到意外。郑富友说:“那只胸罩不会是你有意留下的喔?”韩冬花听了, 诡秘地笑笑,坦白地说:“不要说是胸罩了,就是梳子也是我有意留下的。”   郑富友听了,困惑地问:“你干嘛这么做?”   韩冬花说:“我就是要让大安知道,我爱的是你,不是他。这样他以后就不 会来纠缠我了。”   郑富友犹豫着说:“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韩冬花反问,“难道你不想长期跟我在一起?”   郑富友说:“我是怕大安不高兴。”   韩冬花不以为然地说:“随他不高兴好了。”   郑富友忧心忡忡地说:“他不高兴,我就做不成英雄了。”   韩冬花奇怪了:“你做不做得英雄,跟他有什么关系?”   郑富友就向韩冬花掏了心窝话。   韩冬花没想到事情会这样,还没有听完就僵在了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终 于缓过神来,她思索着说:“其实也没什么,你自己咬定就行了,当时他又不在 你旁边,人家凭什么相信他的话?”   郑富友说:“可我自己跟他说过的。”   韩冬花白了他一眼,责怪道:“说你笨还真是笨,你说的时候又没其他人, 你就说是他自己胡编的。”   郑富友想想也是,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这次,他破天荒地由被动变为主 动,一把搂过了韩冬花,一个转身将她压倒在身下,鲁莽而猛烈地行动起来。那 架势好像从那刻起,韩冬花真正属于自己了。   韩冬花迎接着郑富友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心头充满了终于将郑富友征服的愉 悦。她想,过不了多久,她就是英雄的妻子了,这不仅将带给自己诸多的荣耀, 还实现了嫁个城里人的梦想。她觉得在这方面,她比小姨成功多了。她小姨为嫁 个城里人,嫁的竟是个老头儿。   11   这次,韩冬花留在租房里的东西,是一条绣着红色花边的内裤。自然,这又 是韩冬花有意留下的。与上两次不同的是,这次郑富友也知道。这样做的目的很 明确,就是让郑富友借此跟赵大安摊牌。   韩冬花在跟赵大安认识前,正被本地的一个男的抛弃。她跟那男的交往了三 年,为了赢得那个男的欢心,早日成为他家里的人,她真可谓费尽心机,但结果 还是梦想成空,对方的父母嫌她没本地户口。   而在认识那个男的之前,韩冬花已谈过几个本地的男的,但最终都在那一点 上给卡住了。得不到的就越显得珍贵。嫁个本地户口的男的,几乎成了韩冬花奋 斗的目标。因为这个目标的潜在,韩冬花跟赵大安的交往,更多意义上存有利用 的成份。   可赵大安不清楚这一点,他一直以为韩冬花是爱自己的,所以在她身上花起 钱来,一点也不觉得心痛。韩冬花身上穿的用的,全部都是他出的钱。包括这条 花边内裤,也是他上个月送的。他一个人承担着两个人的开销,辛辛苦苦攒来的 钱分文不剩。   现在,赵大安目睹了这一切,无疑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他一句话也没说, 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连招呼也不打一个,连夜怒气冲冲地搬走了,从此不再涉 足这间租房。   但赵大安自然不肯就此罢休,第二天就向单位请了一天假,列出采访过郑富 友的所有媒体,挨个儿找上门揭露事情的真相。因他曾当过郑富友的临时经纪人, 那些媒体多少对他留有印象,对他的举报甚是吃惊,不敢不信也不敢轻信,都说 要证求后再作决定。   由于日报社离赵大安单位最远,赵大安上门的时候已是正午。王小三正在报 社食堂吃饭,听说赵大安有事找他,饭也顾不上吃完,放下碗筷就赶来了。   对于郑富友事迹的报道,王小三已写过好几篇,大部分的材料是赵大安提供 的。那些报道在报上一亮相,引起了人们的强烈关注,王小三受到了领导的高度 重视,也赢得了同事们的一致尊重,编制的问题很快就要解决。   现在,王小三听说赵大安亲自找上门来,断定他一定有更重要的材料要提供, 心头由衷响起了快乐的鼓点,于是在路上不断拍打自己的脸。   他跑着来到赵大安跟前,急不可待地问:“您好,您是不是来提供郑英雄的 最新情况?”   “是的。”赵大安不假思索地说。   王小三立刻取过采访本,拔出笔套,准备记录。   赵大安一字一顿地说:“郑——牛——大——是——个——骗——子!”   “什么?”王小三惊呆了,“你说什么?”   赵大安又重复了一遍。   “不可能!”王小三立马否定,那三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我亲眼看到他 制服持刀抢劫的劫贼的。”   赵大安说:“他制服劫贼是没错,但他不是见义勇为,他是为了自己的钱。”   “为了自己的钱?”王小三听不懂赵大安的意思。   “是的。”赵大安解释道,“他以为劫窃抢的是自己的钱,所以就舍命追了 上去。可后来才发现是自己摸错了袋,他的钱根本没丢,好好地在另一只口袋 里。”   王小三不禁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那个劫贼擦着他的身体跑远了,郑富 友摸错了袋发现自己的钱没了,以为被劫贼抢了,才追上去搏斗的?”   “就是这样。”赵大安肯定。   王小三的心就沉了下去,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良久,他试探着问:“你是怎 么知道的?”   赵大安说,是郑富友自己告诉他的。   王小三又说:“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及时反映?”   赵大安说:“当时郑富友没告诉我。现在告诉我了,我就及时来反映了。”   “你跟郑富友是朋友,你为什么要来揭露这个真相?”王小三深感迷惑。   赵大安一脸正气地表示:“做人要有良知,我们不能因为友情而隐瞒真相, 这是做人的最基本的底线。”   王小三一时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苦着脸泄气地说:“谢谢你的揭露,我 们会尽快调查,还事情以本来的面目。”   赵大安一走,王小三就振作了一下精神,骑着那辆破自行车,以最快的速度 来到了郑富友的租房。见了郑富友,他顾不上客套,急切地了解事情的经过。   郑富友未等他说完,当即果断地否定了。   “你真的没那回事?”王小三进一步证实。   “怎么可能会有。”郑富友毋庸置疑地说,“难道我自己都会不清楚钱放在 哪只口袋里?”   王小三听罢,长长地吁了口气,随手又狠拍了一下脸。那一下拍得太重了, 脸上瞬间出现了五条指印。   郑富友见状,吓了一跳,问:“王记者,你怎么了?”   “没什么。”王小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是我的一个习惯动作。”   郑富友就不再说什么。   这时,王小三向郑富友告别。走出了几步,又回转身来,郑重地关照说: “既然你说没那么回事,那就没那么回事,你得坚持住!不管任何人来问,你都 要口径一致。”   郑富友感动地点点头,暗想王记者真是一个好人啊。   12   清静了不到二天的租房,一下子又恢复了闹猛,来访者再次蜂拥而入。他们 都带着同一个问题,来向郑富友证实:“你是不是真的见义勇气了?”   郑富友信誓旦旦地说:“我真的呀。”   来访者们提出疑问:“那你的好友怎么说你自己说过没有呢?”   郑富友否认:“我没说过!”   来访者们问:“……”   郑富友答:“……”   他们在那事上纠缠来纠缠去,始终纠缠不出个结果来。因为纠缠不出结果, 事情就在那里摇摆着。王小三很不放心,每晚都要去跑一次。每次,他一见郑富 友,就关上门,偷偷地问:“你有没有咬定?”   郑富友说:“我咬定了。”   王小三又问:“你有没有口径一致?”   郑富友说:“一致了。”   王小三才放下心来。   王小三以为不会出问题了,可事实上没有。这天上午,他正写好了一篇关于 英雄郑富友的文章,来高度赞扬郑富友的丰功伟迹,以此支援身处困境的郑富友。 编辑部主任派人把他叫到了办公室。他一见到王小三便说:“小王,有关郑富友 的报道,你先放一放。”   王小三打了个寒噤,暗想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主任没留意王小三的变化,说这是市委书记下午的最新指示,因为有人反映 郑富友见义勇为有假。   王小三假装不知情,小心地证实:“我亲眼看到他制服持刀的劫贼的,怎么 有人会反映他见义勇为的行为有假呢?”   主任说:“听说劫贼擦着他的身体跑过,郑富友以为自己的钱被抢了,才拼 命地追赶的,事后发现是摸错了袋。”   “有人亲眼看到的?”   “这倒没有。”主任说,“哪个人会看得这么仔细呀?据说是郑富友自己说 的。”   “郑富友自己承认了?”   “好像没有。”   王小三佯装分析着说,“郑富友没有承认,就这样认定好像……,再说了, 就是他真的是摸错了袋,但他制服了劫贼总是事实呀。”   “这个我们就不要去管了。现在既然书记下了指示,叫下面将这个事先放一 放。那我们就按照他的指示办,将这个事先放一放。”   王小三还想说些什么,主任有点不耐烦了,向他挥了挥手,端出了闭门羹: “要不先这样吧,我手头还有点事要处理。”   王小三不能再说下去,悻悻地退了出去。走到了门外,他的眼圈便红了。他 想自己怎么这样倒霉,原本以为通过这件事,有可能拥有正式编制了,偏偏在这 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如果再迟一点多好。他甚至恨起赵大安来,要不是他揭露 了真相,事情就不会搞得这么遭。想着这些,他为自己的命运,在心里暗暗地哭 泣。   13   市委书记指示一下,事情便尘埃落定。那些来访者顿时销声匿迹,郑富友的 租房又变得坟墓般死寂。郑富友用不着再接待来访者了,一个人在租房里挺无聊 地呆了两天。第三天一早,单位就来了电话,要求他去上班。   郑富友刚走到大酒店门前,就看见吕经理在大堂里指手划脚。因为隔着一扇 旋转的玻璃门,郑富友未能听清他说什么,但心里挺不舒服的,暗想他都不是经 理了,还颐指气使的,真是搞笑!   可让郑富友始料不及的是,他刚进大堂准备去乘电梯,吕经理就立马喊住了 他,用以往当经理时的口气分派道:“郑富友,你今天在门口值班。”   郑富友被弄懵了,想怎么回事呀。   吕经理见郑富友一脸迷茫,直截了当地说:“丁老板昨天吩咐过了,你还是 在酒店当保安。”   郑富友有点不甘心,想去找丁老板。吕经理冷眼瞅着他,鼻孔里哼了下气说: “你要去找随你,不过找了也没用。”   郑富友还是赌气去找了丁老板,但最终没有见到丁老板。他在丁老板的办公 室门前,被丁老板的秘书挡住了路。丁老板的秘书告诉他,丁老板昨天吩咐过不 见他。   郑富友感到很恼火,恨不得一走了之。但静下心来细想了一下,自己这里走 了又能去哪呢?于是,稳定了情绪,接受了现实,忍气吞声地站到了门口,重新 当起了酒店保安。   更令人气愤的是,这天正好发薪,郑富友去出纳处领取,发现钱少了很多。 郑富友不解地问:“是不是降了我的工资?”   出纳回答:“没降呀,还是你以前当保安时的工资呀。”   郑富友就说:“那怎么少了三百多块?”   出纳说:“你这个月有好几天没上班,丁老板吩咐过算给你放病假,奖金不 全部扣掉了,但没上班的几天工资要扣的。”   郑富友的火就“轰”地上来了,他大声说:“丁老板自己叫我带薪休假的, 凭什么现在扣我的钱?!”   出纳撇了下嘴,说:“这你自己跟丁老板去说,我们不清楚。我们是按照丁 老板吩咐的办的。”   郑富友还想说什么,坐在对面低头做帐的会计,冲他翻了下眼皮说:“丁老 板还说了,你要是不想在这里干了,随时可以办离职手续的。”   郑富友一下噤声不语了。   这一天,郑富友过得很沉闷。   夜里,他在租房里呆呆地坐着,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快就被他们抛弃 了?突然,他想到王记者三天没来了,他应该消息比较灵通吧。于是,打电话向 他打听情况。   王小三在电话那端问:“你是谁呀?”   郑富友说:“我是郑英……”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连忙改了口:“郑富 友。”   “哦。”王小三说,“是小郑呀。”他第一次没称“郑英雄”。   郑富友一听,心沉了一下。但他没表露出来,只是问:“王记者,上次您说 上面要帮我迁户口,这个事现在……?”   王小三干脆地说:“没戏了。”   “为什么?”   “书记前几天下指示了,说你这事先放一放。”   “要放多久?”   “放下了哪里还会提出来,就这样过去了。”   郑富友吸了口冷气,举着手机愣在那里。   这时,王小三不无埋怨地说:“小郑,你这事也做得太那个了!当初不是见 义勇为,也得向我们说明一下嘛。害得我们白忙乎一阵,还空高兴了一场。”他 说的空高兴一场,指的是他的编制。   郑富友立即咬定:“我是真的见义勇为的。”   “算了,算了。”王小三不耐烦地说,“现在再怎么说也没用了。”   “我真的……”郑富友还要坚持,王小三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电话先 打到这里吧。我还要去跑新闻呢。”说罢,也不说一声再见,就“啪”地挂掉了 电话。   郑富友看着手机,感到无比的失落。   14   跟赵大安已反目成仇。韩冬花也很久没来了,郑富友给她打电话,她要么不 接听,要么就是挂掉。因为那几天,韩冬花上的是夜班,郑富友白天值班时,没 有机会碰到她。郑富友就晚上找过去,韩冬花一见是他,不禁怔了怔,还没等他 开口,便说:“现在我上班呢,有话下次再说好吗?”   郑富友是一个自觉的人,见韩冬花这样说了,自然不会赖着不走,就走出彩 虹大酒店,守候在一箭之遥处。等韩冬花下班出来,赶上前去跟她说话。韩冬花 见他还在,有些不高兴:“你在这里干嘛呀?”   郑富友尴尬地挠着头,说:“等你嘛。”   “等我干吗?”韩冬花冷漠地看他一下,好像对他很陌生。   郑富友顿时口吃了:“我,我是,我……”   韩冬花冷冷地说:“以后你不要等我了,别的同事瞧见了,还以为我们怎么 回事呢!传出去影响多不好!”   “影响有什么不好的?”郑富友不以为然地说,“我们反正要结婚的。”   “你说什么?”韩冬花从郑富友身边一下跳开,吃惊地盯着他几乎喊起来, “我们结婚。你都在说些什么呀?”   郑富友的心宛如掉进了冰窟窿。   这时,韩冬花的手机响了。她接听起来,喜形于色地说话,还时不时地爆笑。 她跟对方通话的时候,在郑富友旁边转来转去的,但一点也不理会郑富友,仿佛 他这个人根本不存在。聊了半个多小时,她余兴未尽地挂机,撒腿管自己走了。 走出不几步,突然记起郑富友来,回过头打了声招呼,然后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郑富友见她走远了,心头弥漫了一种伤悲,他慢慢地蹲下身去,双手抱紧了 头,压低声音哭起来。   现在除了保安那份工作,郑富友变得一无所有了。这样的频频夹攻,对任何 人而言,都是毁灭性的打击。郑富友也不例外,陷入了消沉的底渊。他被那些往 事不时地折磨着,身心受到了莫大的伤害。   正在这个当儿,他爹来这座城市旅游,顺道来看儿子郑富友。村委每年组织 队长旅游一次,前年去的是苏州,去年去的是杭州,今年来的正好是这里。他爹 是村里一个队的队长,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   郑富友爹见到郑富友时,一眼就看出了儿子的异样。吃完晚饭后,他开门见 山地问:“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碰到了不开心的事?”郑富友爹虽然没多少文 化,但年轻的时候做过木匠,走南闯北跑过不少地方,见过很多世面,眼光比一 般的人毒。   郑富友知道逃不过爹的眼睛,将发生的事有所选择地向爹作了交代。爹听完 后,用手抹了一把嘴巴,很是不屑地说:“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我活了六十一 年了,这样的事不知碰到过多少呢!三天前阿海的儿子掉河里,就是我捞上来的。 要不是我去捞,早没命了。照你的意思,我也能评英雄了?”   “可是,……”郑富友欲言又止。   “不要可是不可是的。”爹口气坚决地说,“逮了个劫贼这种事,人家给你 评英雄了,那就评。人家不给评,也不要放在心上,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要 是这样屁大的事都能评英雄,那咱村的人都是英雄了,谁没做过这样那样的好事 呀。”   经爹这样一点拨,郑富友细想了一下,那事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加上当初 也不是真的见义勇为,是误以为自己被抢了才追的。再想想那事也不是没带来好 处,自己现在能重新当保安,就是那事起的作用嘛!心态就一下子平和起来。   在跟爹的交谈中,对于跟韩冬花之间的事,郑富友也有意涉及了一下,只是 隐瞒了他跟韩冬花交往前,韩冬花是赵大安女友这一层,他怕如实讲出来遭爹的 责备。爹还没听完,就摇着头说:“这种女人你怎么留得住,她迟早会离开的, 迟走还不如早走呢。”   第二天早上,爹就回家了。爹走后,郑富友回味着他的话,觉得他说得都挺 在理的,便茅塞顿开,重新振作了起来。   郑富友又安心地当他的保安。韩冬花因为在同一单位上班,免不了经常会碰 见,但韩冬花好像未曾认识过郑富友,自那夜分手后没再正眼瞧他。郑富友呢, 也想开了,你不瞧我,我也不理你。半个月过去,就形同陌路了。   但关于她那方面的消息,郑富友还是有所耳闻,他的保安同事不知道他跟她 的底细,所以在他面前谈论起她时无所顾忌。有一次,一个保安跟他说,你认不 认识那个姓韩的女的,就是客房部很妖的那个,听说她一心想找个本市的,现在 嫁了一个五十多岁的,昨天开始不来这里上班了。郑富友听了,已没多大的感触, 笑了笑说:“不认识。”   15   往事犹如海滩上的沙,随着时间的冲击,新的一层层掩盖上去,旧的就很快 被湮灭了。过了一年之后,关于那件事,对郑富友,对王小三,对赵大安,对所 有参与者,都已只留下淡淡的印痕。   王小三还是在日报社上班,依然是当招聘记者,发表的新闻全社最多,待遇 却仍全社最差。但他始终没有放弃争取编制的梦想。为了达到那个梦想,他不断 地努力跑新闻,别的同行跑的时候他跑,别的同行休息的时候他也跑,甚至在梦 里他还在跑,他期望有那么一天,让他抓住一条轰动性新闻,从此彻底改变自己 的命运。   他坚信那个梦想一定会实现,所以跑的时候总是充满激情。他现在骑的不是 自行车了,而换成了电动车,虽然多花了不少钱,但他觉得那是值得的,因为电 动车比自行车快多了,这样可以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而且跑起来也省力。跑到让 自己稍感满意的新闻,他还是忍不住要拍自己的脸。   自从那次跟郑富友通过电话后,他没有再跟他有过任何联系。但郑富友在酒 店门口当班时,有很多次看到过他从前面的街上路过,只是他的电动车骑得太快 了,每一次都是那样一闪而过。有一次郑富友喊了他一声,他似乎听到了喊声, 回头四处张望了一下,但最终没有停下去,朝着前面疾驰而去……   让郑富友深感欣慰的是,他依然留在彩虹大酒店,虽然当的还是普通的保安, 但能够留在这座城里,他已经心满意足了。只是闲下来的时候,会想起曾经的同 室赵大安,猜想他是否还留在这座城里?对于赵大安,他一直满怀愧疚。   这天,他从酒店下班回租房,骑到某个公交车站时,看见有个像赵大安的上 了车。他立马停好车,紧跟着挤了上去。在车内,他发现那人正是赵大安。他那 是像以前一样,腋下夹着一只公文包;脸上清淡而消瘦,没有血色;手指不时梳 理额头的乱发。   郑富友穿过人群挤过去,来到了赵大安旁边。赵大安在望车窗外,没有留意 郑富友。郑富友看着赵大安,深呼吸了一口,压稳狂跳的心,然后轻喊了一声: “大安,你好。”随之,向他伸过去一只手。   赵大安听到这熟悉而久违的声音,猛地侧过脸来。他看到了眼前的郑富友, 以及他伸过来的一只手。他轻咬了一下嘴唇,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轻声回应: “你好,富友。”与此同时,伸出了自己的手,握住了郑富友的手。   郑富友把他的手握紧在了手心,两个人的泪花同时在眼窝闪动。赵大安满怀 歉意地说:“富友,对不起。”   “没,没。我本来就不是见义勇为。”郑富友摆动着头,诚恳地说,“是我 对不起你。”   赵大安说,“不。我还要谢谢你呢。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对冬花还一直执迷 不悟呢。”   这时,郑富友问赵大安现在有没有女友?赵大安告诉他,他们很快结婚了, 对方跟他一样,也是跑平安保险的。郑富友也告诉赵大安,他也订婚了,对象是 老家的,在当地的一家服装厂做工。   下了公交车,他们舍不得这么快就分手,来到了路边一家大排挡喝酒。当两 只啤酒杯清脆的碰撞声,在这清风送爽的夏晚响起时,赵大安突然感叹道:“这 样的生活真好。”“是的,真好!”郑富友发自内心地附和。   就在此刻,王小三骑着车从街上飞驶而过,郑富友抬起头看到了他,激动而 惊喜地喊起来:“你看,你看,王记者!王记者!”赵大安赶紧侧过脸去看。两 人就这样举着酒杯,目送着他消失在人流里…… ◆              陶器                 ·刘大程·   人事部刘先生看过我的资料,从抽屉里取出几幅半身仕女图,给我几张纸, 一支铅笔,一块橡皮,要我随便挑两幅。   这容易。我大约画了一个钟,就快完成。刘先生看了看,说行了,我看看墙 上的钟,还有二十几分钟下班。我觉得还有点没画好,不敢马虎,就抓紧时间画 了十几分钟,交卷。其实,我不用再画,他已经决定录用我了。   第二天上午,办好宿舍,下午在写字楼,等刘先生安排工作。刘先生打电话 叫来了阿柏,一个瘦瘦小小却一脸精明的中年男子。阿柏把我带到一幢楼的二楼, 里面放着歌,嘣嘣咚,轰轰哈哈嗨,很吵。粤语,我听不懂。几排工作台,上面 摆满了瓶瓶罐罐,碗碗碟碟。工作台边的人正忙着画那些玩艺,有的随乐曲起劲 地嚎着。他们瞅了我一眼,又回头做事。   这场面让我想起书上见过的旧时作坊图。   阿柏给了我两支湖笔,两支油画笔,两支细线笔,把我介绍给一个叫阿兴的 做学徒。阿兴就要我画他正画着的那批陶碗。这些陶碗是分工序画的,阿兴已经 画了几道工序,我就按他说的,用笔醮了他调好的颜料接着画。阿兴旁边坐着一 矮个女子,盘着发,也在画,后来知道是阿兴已经同居的女友。临下班时,阿兴 给了我几张餐票,告诉我怎样买餐票,饭堂并不是每天都卖餐票的。   这天吃晚饭时我就领教了一个下马威。饭堂里当时放着电视,有的员工坐着 看,有的站着看,我也在一条过道旁挨着长木凳边吃饭边漫不经心地看。冷不防 被一个人一把揪住,不由分说就扯下了厂牌。我一看,竟是那个不是一般矮小的 侏儒般的清洁工。后来得知是个与厂里某经理有亲戚关系的当地人。他这一揪揪 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他却只管揪着我凶巴巴地叫。我终于听明白了,因 为他加上了比划,原来他是说你这样把凳子弄坏了怎么办?老天爷,我只是挨长 凳站着,还算不上靠呢!解释了两番不起作用,我只好说我刚来,多关照。但不 管我怎么说,他都不依,叫得更凶了,拽着我就走。我也明白了,他本来就是冲 着我刚来,但这样撒泼却出乎我意料。这时,对面宿舍楼下冒出一个保安。清洁 工马上冲那边喊,一副逮着大鱼了的神气。他拉着我往那边走,那个保安往这边 走。碰头后,清洁工哇啦哇啦一通,把厂牌交给保安。保安拿了厂牌瞟我一眼就 走了。清洁工这才放开我,拿起他的扫帚和垃圾铲,哼着我听不懂的歌或不是歌 走了。   我去找阿柏,同他说。他说不要紧,我给你拿回来。第二天早上,他把厂牌 给了我。   这样跟着阿兴画了一天半,阿兴说,你画得靓,不用跟着我了,自己画吧。 我就跟阿柏说,阿柏又去问阿兴,然后就让我自己画了。   三天后,我给自己的这份工做了个分析:画是绝对没问题的,关键有二,一 是怎样调颜料,颜料是自己去油漆房根据样板用原色调,有的颜色较微妙,不易 调准,而要求又高;一是掌握在打有油漆底色的陶器上作画的诀窍,在底色上作 画动作要干脆,利落,尽快到位,不到位也要等它干了再画,在同一块地方用笔 多了,会让下面的底色烂掉,泛起,这陶器的底色并不比油画纸油画布的底可以 反复涂抹。除了这两点,还有些特殊工具特殊技法,比如用海棉沾颜料拍打,用 针管吸颜料或金粉银粉勾勒等,但难度都不大,容易上手。如果这些问题都解决 了,就能做到像那些熟手一样,画起来挥洒自如。   我很少说话,只是学着用白蜡纸把样板的图案轮廓描下来,用针打孔,通过 扑粉拷贝到新陶器上去,用刺鼻的天那水调颜料,学着画。阿柏是车间主任,这 个车间所有的事归他管。他给我大致说了一套要领后就由我自己去做,然后随时 跟进,发现问题就用不温不火的腔调批评、纠正,或勾着眼责骂、痛骂。   我记得很清楚,我独立完成的第一样作品是两只50厘米左右高的玫瑰红陶瓶, 图案是小朋友、气球等,按图纸画。只能说还过得去。阿柏告诉我,这是用来做 样板的,一只存留,一只送出去。   画好这两只陶瓶,阿柏要我画一只稍大的陶瓶作样板,因为原板已有损坏。 这款陶器他们刚刚画过一批货,有的都还放在车间等着干透,上光运走。我不明 白阿柏为何不从中挑一只做样板,而要我另画一只,我都还不熟练呢。但我二话 不说,只认画。同样一只瓶子,画样板比做货的工价要高两三倍。这时,一个熟 手走过来同我说,能不能画啊,让给我画吧。我笑笑说,阿柏给的任务,我试试 吧。就埋头画。   这只陶瓶的图案比我先画的要复杂得多,是一幅西画,几个骑士骑着高头大 马在野外打猎。要画的有人、马、猎犬、树木、房子、栅栏、草地、远山、天空 等。我有点紧张,但下决心画好它。我画得慢。若按那些熟手的速度,一天就搞 定了,而我画了三天。值得高兴的是,画好后我偷偷和他们画的比了比,发现我 画的比他们的要好得多。果然,他们也都佩服地说:靓。我把瓶子交给阿柏,阿 柏笑得很灿烂地说:很靓,很靓!   从此,阿柏让我专画样板。这时我已经知道,这家陶艺厂的三百来名员工, 至少有二百五十名是海南的。那些熟手画工则几乎全来自海南。厂方是与海南一 所美术学校挂钩,定向输入人才的,其它省份的员工极少。这些海南人拧成一团, 其他省份的人很难立足。画着画着,两个闲着的就站在了身边,吊起眉问我是哪 毕业的。我顿了顿说:我,是自学的。他们的眉就放了下来,明显的不屑。这时 又来了一名新手,叫张健康,也是湖南的,我就有了个伴。   不过,很快让我失望的是,张健康是个笨笨的主。他的慢可是慢出了水平, 一天可以解决的东西,他差不多要弄一个星期,涂涂抹抹的样子,他自己可能不 觉得,看的人却急坏了。他也总是把底色弄烂,然后着急地在那里修补,越补越 烂,直到挨阿柏的骂。车间的人慢慢把他当成了一个笑话。说话也答非所问,聊 不到一块。我真担心这样下去,他可能连伙食钱都挣不到。   说实话,我爱上了这些陶器,也知道了它们是怎样来的。这些陶器包括钵、 碗、盆、盘、杯、罐、瓶等等,各种各样。偶尔也做些木器。厂里分几个车间, 除了绘画的,还有做陶坯的、雕刻的、喷油的等。从陶坯车间过,我怯怯地往里 探头,看到一些工人在用碓舂陶泥,就像家乡旧时舂谷米,就像《天工开物》里 的插图《舂》。一些工人在用模具做陶坯,一些工人在修饰成型的陶器──却没 看见在哪里烧,准备让它们被推车转到其它车间按工序接受加工,或喷油,或绘 画,或雕刻,或上光,最后成为符合客户要求的艺术品,运到指定和所需的地方, 供人品评、挑选、赏玩。它们必须保持沉默、乖顺、配合,挣脱意味着打碎,声 音清脆,露出本色,回到大地,但代价是打碎。   上班后的第三天,写字楼一名那天看着我面试的女孩来车间找过我,叫阿娣, 稍胖而黑,并不美丽。她问我能不能给她画张像。她说:我还从没来过车间呢。 我说:画什么样的像呢?若画素描倒是不难,画彩色的麻烦一些,有照片吗?写 生不大方便。她第二天就拿了张照片来,给我看。我看了照片,效果不是那么理 想,她又要求画彩色的,而且画全身,我住在集体宿舍,一张窄窄的铁架床,没 作画条件,初来乍到,忙着适应工作,也不能在车间当着那么多人为一个写字楼 女孩画像,就说:我现在比较忙,等稍后有空再给你画好吗?她不置可否,拿着 照片回去了。   也许是我没有及时给她画像,也许是她觉得没必要随便搭理这样一个来路不 明的人──这样来去匆匆的异乡人有多少啊,后来在厂外的马路上,我看到她骑 着单车从我身边经过,出于礼貌,就打了声招呼,但她没有任何反应,也没再找 我画像。再次看到她,我也没有再叫她。   宿舍在三楼。名义上是十二个人住,其实并不止十二个人,因为有几位是和 女友睡在一起的。这是我第一次进厂打工,也是第一次在工厂看到男女混居。每 个床位都用蚊帐或床帘遮成自己的空间,独用的独用,双栖的双栖,一间宿舍, 两种天地。我睡在一进门的上铺,那副铁架床不够牢实,翻个身就吱嘎一声,仿 佛有动作的不是他们,而是我,我就格外小心。他们晚上都要吃宵夜,我身上没 钱了,不吃,有时泡一包方便面。早上,大都不吃早餐,我胃不好,不能再让它 报复,就早早地起来去打早餐。早餐很简单,一小勺河粉,白白的,几粒葱花, “一青二白”,看不到油水。但我感觉挺香,吃得有滋有味。   我的桶不见了几回,我满宿舍找,也没见,有两回是在二楼宿舍找到的,有 一回是在隔壁。我要拿回时,他们都恶声恶气,好像理亏的不是他们,而是我。 后来我把它拿到车间用油漆打上大大的记号。   宿舍楼没有厕所,上厕所要下楼到两百米开外的饭堂背后去。显然谁都不愿 意为一泡尿走那么远,于是那间大洗漱间的一个角落便充当了小便池,小便后打 水冲一下,大便才往厕所去。我想不通居然有这样规划的,还和在学校读书时差 不多。但后来到了东莞常平一家工厂,也差不多,宿舍只负责解决小便,大便要 走去好远,不同的是每间宿舍都有洗漱间,而那家陶艺厂,是一层楼共用一个大 洗漱间。   时当暮春,又逢一九九七,香港回归前夕,金融风暴,人心惶惶,是厂里业 务的淡季。车间常常没货做,他们有的一天两天都看不到影子,我可以趁此练手 艺。这个车间已被阿柏承包,为了拓展业务,他很想开发一些新产品。他要我也 动动脑筋。我们合作很快弄了几个新玩艺出来。其中一款是个高不盈尺的类似古 代酒樽的陶罐。我们从我带在身边的一本书上的一幅画受到启发,那是长沙马王 堆出土的一副汉墓帛画。阿柏先给陶罐做了旧,看起来像出土的色彩斑驳的青铜 器,我将那幅画加以吸取、变化,用金粉画在陶罐上,阿柏再略加做旧。整个陶 罐看起来俨然就是一件出土的古物。这只样板送出去后,很快有了反应,单来了! 而且很快又来了。   这些陶器全是出口的。一边画着那些瓶瓶罐罐,我一边痴痴地想,它们会漂 洋过海去向哪里呢?我们还会不会重逢?世界如此之大!想到这里我竟有些莫名 的伤感和惆怅,就用拇指沾了油漆,在陶器的内壁摁下我的手印。就像动乱年代, 面对分离,给自己孩子打下的标记。而对于那些接受者,又有谁想过它们的来历 吗?成就它们的是哪里的籍贯,哪种性别,怎样的一双手,一张脸,一种疾病? 就像余光中在《饮一八四二年葡萄酒》和《白玉苦瓜》中对那早已成为无字历史 的情景和那双早已腐烂的手的想象……   这是肇庆一个小镇的一隅,地处广州至肇庆之间,虽属肇庆其实离肇庆尚远。 这里的工厂并不多,这家厂独处郊野,到街上有两里来路,路旁是一些当地农民 的旧屋,榕树,闲地,显得有些破落。近旁有铁路横贯而过,呼啸的火车从窗外 驶过,在车间能感受到房子的颤动。   晚饭后,无其他事情,我就独自沿着铁路走。走一阵,就坐在铁路边,看着 前面一派葱茏的树、竹,猜想它们如此茂盛的原因,里面会不会藏着蛇,而低处 的水塘里会不会有鱼、泥鳅?当然,还有水蛇?多年前在溪里摸鱼时,我的手与 它相遇,我熟悉它的质地。田野和菜地里有农民在劳作,看来他们也还并不宽裕。 我把他们和家乡的父老乡亲作比较,觉得差不多,还有他们使用的农具,比来比 去还是觉得家乡用的农具好看。不远处是苍翠的峰峦。此时,夕阳西下,天堂失 火,烧红了半边天。有一天傍晚,我专看那烟焰的变化,真是妙不可言。而这时, 我总会想起远在湘西山中的家乡和亲人——父亲的愁容,母亲的泪水,父死母嫁 的天真无知的侄女,勉强支撑着上学的小妹,在东莞电子厂加班加点每月领着东 扣西扣后四五百元工资条的大妹,四年前成为山坡上一抔黄土的哥。回头又想到 自己的出路。我感到惶惑,空气中尘埃般的惶惑。曾经的校园与村庄退得多么遥 远啊,几年前的只身漂泊也如梦里的幻影,这样的离奇荒诞,不可思议……天色 渐渐暗下来,风也大起来。远远近近稀稀落落的灯火越来越亮。我站起身,拍拍 屁股,沿着铁路往回走。   我没想到我引起了保安的注意。这是个年龄不大个子壮实看起来还有几分孩 子气的保安。我进厂门时,他特地要查看我的厂牌。他问了我的一些情况,原来 我们是老乡。他来自湖南益阳。他笑着说,看你的样子有点狂呢。这出乎我的意 料,我一介文弱之士,怎会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呢?原来,我的头发已有点长, 那时又喜欢穿大裤子,走路则从来就脚步匆匆像赶火车——以致后来走上讲台后, 一个成绩一般的学生在作文里写我时竟然说:刘老师走起路来浩浩荡荡!也有初 识的朋友问我是不是当过兵。这是我不自觉的,我已经习惯了这样走路,也想不 起这习惯是怎么养成的。   这个保安叫阿云,皮肤白白的,短分头,爱笑。此后我们成了朋友,无话不 说。他原在家待业,有一次和几个同伴在酒店喝酒时,看到当地一个“领导”也 带人在那里喝酒,并挑逗酒店的女孩,几个年轻气盛的小青年一下子便上了火, 上前挑衅,动起拳脚,把那“领导”打翻在地。这可是太岁头上动土,很快就被 逮了两个。“进去了就没好果子吃”,阿云笑着说,英雄不吃眼前亏,他毫不含 糊就跳上车跑了出来。出来后流浪了一段时间,露宿街头,帮人打过架,后来才 进了厂,开始打工。他那时才十八岁,而此时已二十一。那“领导”只是受了点 轻伤,被逮的早就放出来了。但他也不想回去了。看得出来,这还是个一脑子天 真直率加一点顽皮胆大的毛头小子。我们一起去逛过街,这小子学了几句半生不 熟的白话,时不时就嘻嘻哈哈说几句,最爱说的是“我丢”。看到小摊上码着青 青的李子,阿云就买了一捧,忙不迭往我手里塞,他往嘴里丢了一颗,嘎嘣一咬, 就呲牙咧嘴,咝咝着流清口水。他说:我看它和家里李树上结的一个样,谁知道 这么酸,我丢!   很快又熟了另一个保安阿武。阿武比阿云个子略高,也更粗壮,年龄大几岁, 居然是与我一个市的老乡。他不厌其烦地同我说他十五岁就出来“闯江湖”的事, 在哪里学了什么功夫,先是蹲过派出所,后来却成了派出所的座上客,在当地的 社会上混得如何如何之类。与阿云相比,阿武明显已是个狡猾的老油条,但如果 不通过接触,仅从外表,却也看不出,他的长相也算朴实。一熟识,他就要我给 他画像。   阿武是保安队副队长。他们的队长是一个很打眼的叫阿金的瘦高个,瓦刀脸, 三角眼,皮肤有点像火苗蹿过,走起路来两条胳膊一划一划的,尤其是打篮球, 投了一个球,马上调转身,两条胳膊一划一划,身子一歪一歪地跑开。就是我刚 进厂时和清洁工一起给我下马威的那个家伙,一看就像旧电影里穿便衣的反面人 物。他来自东北,听说不知在家乡犯了什么事,一天夜里从公安的搜捕网里逃了 出来,却做了保安队长。他跟那些海南人巴得紧,尤其是几个不会做事的混混。   后来有天早上,许多人围着门卫室看。原来是昨晚值班保安抓了个翻墙而入 的小偷,那个保安就是阿武。我也探头往里看了一下,那个被抓的人被反捆两手 蜷在角落,已经被打得不轻,而阿金还不时地骂着脏话踹几脚。阿武则踌躇满志 地晃来晃去。据说那个被称为小偷的还没有偷到什么,又说是没处住宿,来找老 乡借宿。   一天晚上,我起来小便。就是往我前面说过的那个大洗漱间的小便池。我几 乎是紧跟同宿舍的一个人去的,他先回来。进厂以来,看到大家都是在那里解决, 没人管,我以为是默许的,也就放弃了那点“洁身自爱”的迂腐。这回却出了事。 我走在回宿舍的走廊上,阿金在楼下篮球场放开破嗓大声喊叫,一开始我不知道 他喊什么,听了听才知道是喊我。他摇晃着手电命令说:下来!我没有下去,纳 闷干嘛要下去呢?他就咚咚咚跑上楼来了,一把揪住我,恶声恶气地说:谁叫你 在那里小便?我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说:大家不都是在那里吗?我差点说看 到他和其他保安上来玩时也是在那里。他头一摆:都是在那里?谁在那里?谁在 那里?带我去!   我不再同他分辩,而是认错。他却不依,拿了我的厂牌,要赶我出厂,还说: 别以为你有两个老乡在这里,他们都归我管。看情形说得再多都没用,我就回宿 舍穿好衣服,随他下楼,出了厂门。当时大约是夜里两点。我在厂外马路边走走 停停,心里慢慢就腾起了火。捱到快天亮,保安换班了。我从大门口看到是阿云 在值班,就走了进去,把事情同他说了。阿云吃惊地听我说完,骂道:我丢,他 妈的阿金!他要我回宿舍,他等下去给我拿回厂牌。   上午我正在上班,阿云来了车间,把厂牌给了我。我以为没事了。谁知刚过 一会,阿金就来了。他走到我面前,又一把揪住我,火苗蹿过的瓦刀脸一扬:谁 叫你进来上班?走!我说,行行好吧,大哥,我赶工呢。他说:赶什么工,走! 当时阿柏不在车间,阿兴和另一个手艺不错的师傅看不过去了,走过来推阿金: 你干什么呢你?他们把阿金推到了门口,阿金冲我恶狠狠地说:等着吧,等下再 来找你!   他还要来找我吗?我的怒火又上来了,按也按不住。我把笔一搁,离开车间, 出了厂门,来到街上。身上还有十来元。我要买一把菜刀,放在工作台下面,等 他再来的时候,用菜刀迎面回答他。在厨具店里,摸着寒光逼人的菜刀,我感到 了快意。可是,我拿起一把,放下了,拿起一把,又放下了。我想到了千里外那 个正被苦难和贫困夹击着的家,那一双双无助无告的眼睛。我回到了车间。果然, 刚画了几笔,阿金又来了,还带了两个保安。他揪住我,这回明说要罚款,可是 我根本就掏不出钱来。看到实在榨不出油水,他恼怒地说:去,把所有洗漱间和 澡堂都打扫、冲洗一遍!我在心里已经说服了自己。就放下笔,按他说的去做了。 在宿舍楼下,我看到阿武,他只冲我点下头。他已经知道此事,但不必对他有所 指望,阿云都对他不满。冲洗女员工澡堂时,一个休假的女工提个红塑料桶和白 塑料袋进了澡堂,看到我十分惊愕。大约是很快看出我是不必担心的,就仍然进 了冲凉间,关好门,哗,哗,洗起头冲起凉来,一边同我说话。她说:是啊,他 们就是那样的,我来这几年了……   阿云为没能帮到我感到愧疚,但他是个够朋友的人。事后,在门卫室,当阿 金对着墙上的镜子歪着嘴拨弄他那张斑斑点点的瓦刀脸时,阿云一抬腿,那面镜 子便唏里哗啦碎成了一地。阿金吃了一惊:你怎么搞的?阿云说:哦,不好意思, 没注意。阿金大怒:有这样不注意的吗?你的帽子呢?当着老子的面帽子也没戴? 还想不想干?阿云压低声音砸石头一样说:小心老子揍你!阿金一脸诧异,不再 说什么。他根本不是阿云的对手。   发工资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把发工资说成出粮。我琢磨了一下,觉得有 意思,我猜想这当是沿用粤语里的旧词吧,旧时穷人给人做工,普遍有以粮食计 报酬的做法,祖父给地主做了多年的长工,就是这样拿报酬的。这是在新生事物 倍出的开发区听到古为今用的词。我的工资才三百多块,最多的都才五百来块。 阿兴说,淡季就这样,靠的是旺季。我早已问阿柏借餐票,扣除餐票钱,才两百 多块。这工怎么打啊?我更加惶惑。刺鼻的天那水和油漆也让我感到受不了,每 次收工都是两手油彩,有时还搞到脸上、衣服上,要用天那水才洗得掉,日子一 久皮肤都变了样,鼻子里总感觉有股天那水和油漆味,反胃。阿柏后来告诉我饭 堂间或有猪红供应,可以去打点吃。我知道自己的体质,这不是吃点猪红能解决 的。   但要马上离开也是件冒险的事,盘缠有限,是一个在当地打工的老乡指点我 进这家厂的,我还借他的一百元呢。于是我决定再做一个月,到时拿到工资就走 人。   发工资时出了件事。一个叫阿建的同阿柏吵起来了,说怎么才两百多块钱? 阿柏说你画了多少东西呢?有货要你做的时候你都悠哉游哉不做,来,我算给你 看,有多少钱。阿柏拿着个计算器。阿建却仍是不服。后来我去领工资时阿柏愤 愤地对我说:那个人不行,做事不踏实,天天盯着货仓一个女孩子,给人家写信, 人家不答理,又到路上拦人家。不想干活又要拿钱!他再胡闹,我就要打他了! 他不一定打得过阿建,但我理解他,阿建的确也没给我留下好印象。   领了工资后,不用上班,我去街上寄信。碰到阿建,他说:走,陪我去买点 东西,一起回去。我随他来到市场,他买了一只烧鸭。老板把烧鸭递给他,他一 摸口袋,却说:操,忘了带钱了,你有没有三十元钱?我说是五十元的,他说那 就借我一张,等下回去还你。我只好给了他五十元,他又买了两瓶酒。回到厂里 时,他说:我今晚请客,等下你来吃。我说好,就去了车间,他回了宿舍。   等我估摸快到吃饭时间,回到宿舍,阿建和阿金等几个已经满嘴油光吃了一 阵了,见了我声也没做。是阿兴叫了我去吃。我凑上去胡乱扒拉了一碗饭就离开 了。   一连两天没看到阿建来上班,也不见他还我钱。别人告诉我他离厂了,去了 附近那家山庄做保安。但两天后就听到他被炒的消息,原因是在山庄猥亵女人。   过了几天。晚饭后我从外面散步回来,阿武叫住我,说有我的信。我来到门 卫室,拿了信,正和阿武说着什么,一个曾在我上班时找过我茬子、并以命令的 口气要我帮忙打过两次早餐的打杂的,一身酒气闯进门卫室,摇摇晃晃走到我面 前,冷不防啪地给了我一耳光,就冲出了门卫室。我反应过来走到门口,他已脚 步乱蹿走去了好远。我握着拳头愤怒地冲那边喊:狗日的!……   我转身对阿武说:太嚣张了!而阿武竟淡淡地说:他今天心情不大好,喝醉 了。   我算看透了阿武。也算看透了这个厂。我离开门卫室,又有了买菜刀的欲望, 但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而是换了一个决定:离开。   当时我正画着几个书匣。我同阿柏说明了去意。我知道他也很难帮到我多少。 阿柏再三挽留,说淡季是暂时的,上次我们做的那个样板很不错,希望我们继续 合作,到时有提成的。我扫了一眼工作台,那上面还放着一批正在加工的那款古 酒樽样的陶罐。但我主意已定,谢绝了阿柏的诚意。   独自站在宿舍阳台上,望着白花花的太阳,耳朵里有什么在叫。悲怆地叫, 渴望咆哮却叫不出来地叫,如荒野,一只受伤的豹。而陶器在地上打滚,竟然不 碎,它的口恰好嵌住我的颈。我一脸油漆和血,无法分辨……   阿云知道我要走,有些难舍,又无奈地说:我丢,这个厂这么烂,在这里也 很难有什么发展前途,走就走,我也不打算在这里呆多久。他问我往哪里去,我 说先周围转转吧,没合适的就去东莞看看。   父亲在皱巴巴的信里问我在外可好?虽然他只字未提,但我想他在拿起笔颤 抖着写信的时候,眼前一定反复出现汇款单的影子。我在回信中说一切都好,放 心。我知道,对父亲来说,这是远远不够的。我趁结账离厂前在周围转了转,一 无所获,就决计去东莞了。从厂里到大公路边的站台有两里来地,阿云说明早你 叫下我,我去送你。我说不必了,他坚持要送。我把剩下的那些早已清点好的餐 票从裤兜里掏出来,给了阿云。   第二天一早,阿云借了辆破单车,咔嚓咔嚓车我去站台。我的行李不多,一 个大旅行包就装下了。路上,坐在单车上,我说:阿云,咱们没文凭,这样打工 混日子不是办法,最好还是学门手艺。阿云说:是的,我想学开车。到了站台, 我的那个老乡也到了,来送行。就这样,我去了东莞。   我没能在东莞扎下来。但我得到了东莞首次给我的馈赠,那就是脚上的血泡, 如同烈火对陶器,白花花的烈日对我的灼烧。这样的馈赠还将继续。三年后,我 再次南下,在广州遇困。我又想起了那个陶艺厂,我来广东打工的第一站。我想 去找阿柏,画些盘缠。因为那个厂管理很松散,只要有货做,在那个厂做过的随 时都可以回去画些瓶瓶罐罐。三年过去,说不定那些混混也不在那里了。当然, 这只是在当时那种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的想法和选择。我从省总站坐大巴回到那个 地方,发现变化并不大。一下车遇上瓢泼大雨,我在一家小食店里吃了碗河粉, 等到雨停,沿记忆中的那条穿过民居和闲地、铁轨的水泥加沙石路找到那个厂, 门口的保安已是陌生面孔。我向保安打听阿柏。保安说,阿柏走了。我看了看那 些厂房,变化也不大,新增了一栋而已。四周也还是过去的模样。我不知道宿舍 是否已变了样,建了洗手间么?我睡过的那张铁架床还在么?我想起了一次生病, 像感冒又不像感冒,四肢沉重躺在床上,没人知晓,本以为过两天会好,却一点 也没见好转,只得拖着棉团般的两腿去附近一家诊所打推针,走在路上,早就不 止一次只身出远门的我,心底也不由袭起一丝孤单,突然想起家来……   现在,这里已经没有可靠的熟人,只有无数的陶器和陌生面孔,晃动,舂、 揉、磨、喷、雕、画、搬、运,空气中洋溢着天那水和油漆的味道……在另一个 厂的老乡也回家了。我没有停留,回头沿着那条路往站台走。身后,一列火车一 声长鸣,带着风声,呼啸而过…… 【网里乾坤】∽∽∽∽∽∽∽∽∽∽∽∽∽∽∽∽∽∽∽∽∽∽∽∽∽∽∽∽∽ ◆           林语堂眼里的美国智慧                  ·尧阳·   美国毫无疑问是当今世界的超级大国。它的经济实力与文化输出的发达程度, 已经成为左右世界风尚潮流的座标。尤其在近十来年波诡云谲、风云际会的国际 舞台上,美国更是扮演着一个引人注目的角色。其中原因除了它雄厚的经济实力, 到底还有那些东西在支撑着美国强硬的姿态与大国风范呢?享誉世界文坛的林语 堂先生在1935年出版《吾国与吾民》后,就开始对美国社会及美国人的内心世界 进行了纵向观察,有意识的以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责任与态度,想写一本有关美 利坚的书。向美国社会及西方世界介绍古老中国的文明和文化,让还处在相对封 闭状态下的国人对西方世界多一些了解,似乎是更有意义的一件事。《吾国与吾 民》彻底颠覆了美国及整个西方世界对中国的认识和偏见,并改变了西方人对古 老中国的误解。神秘东方土地上的中国人的生活细节和多姿多彩的文化,在西方 世界不仅引起了轰动,而且给它的书写者林语堂也带来了极大的声誉,四个月印 行了七版,登上了畅销书排行榜。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赛珍珠就对《吾国 与吾民》大加赞赏,称其是“关于中国最完备,最重要的一本书”。   《吾国与吾民》的成功,使林语堂的内心有了一个更让他心动的写作计划, 那就是用东方的智慧和理念来写一本关于美国的书。他要脚踏东西文化两条船上, 进行一次令人心动的精神之旅。身居美国十几年后,关于美国的种种印象终于在 林语堂的头脑形成。怎样写作自己心中的美国人的生存哲学和贯穿在几代美国人 身上的思想与艺术品质,则是林语堂不敢贸然动笔的原因。然后他花费大量时间 在美国精神领域的世界里驰骋奔跑,那些激动人心的景致经常让他流连忘返,从 奥利弗·温德尔·霍姆兹(Oliver Wendell Holmes)的广袤草原,爱默生 (Emerson)的白雪覆盖的山峰,梭罗(Thoreau)花岗岩独石柱,艾德加·爱伦 ·坡(Edgar Allan Poe)的黑暗山洞,桑塔雅那(Santayana)海拔七千英尺的 高原城市,本·富兰克林(Ben Franklin)会笑的山谷,林肯(Lincoln)令人 敬畏的石雕穹顶,杰弗逊(Jefferson)希腊风格的宏伟建筑里面来探寻美国精 神领域中所有激动人心的景致,并从中解读隐匿于其中的美国思想和美国人的生 活观。最终他认为,“关于这个国家的精神之旅,对他而言则是轻而易举。”   这次放纵的精神旅行,给林语堂带来的对美国人和美国社会的深刻感受,使 其对美国人的生存观念,以及生活、快乐、幸福等哲学命题,进行了一个东方学 者个人化的比较与解读。从那些影响美国社会观念的名人遗留下的日记和经典著 作里,他看到了它们对美国人精神世界的影响。并认为“无论个人视角有多么大 的局限性,一幅美国智慧的全景图还是可以绘制出来的”。林语堂认为,美国社 会是一个多变的社会,美国思想中最显著清楚的事实之一,就是美国人强烈的事 实观。值得肯定的是林语堂在进行自己的一系列的寻求,并不是从现成的观念里 去注入自己的东方学识来找答案,而是采取了民间的立场,大量参阅美国及西方 博学之士的文选,对美国形成极大影响的哲学思想文化艺术名人的著作、日记、 书信来发现隐匿其中的有关美国智慧的蛛丝马迹。用自己温和幽默的笔对一个与 自己的文化完全不同的美国社会和美国人的习俗、生活各方面进行了描述。   比如乔治·桑塔雅那的一句“了解可能发生的事情是幸福的开端”,就让他 看到了美国人的智慧精华。从闪电爱好者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小品文里面,看到 了美国人对生活的思索,以及“智慧乃是一种均衡意识”。   在林语堂眼里,只有确切的把握并且对其颜色、结构、重量、价值进行一定 量的实践检验,才有可能接受或者崇拜某种理念。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典型事例是 笛卡儿著名的哲学诘问“我是否存在”。托马期·杰弗逊在1920给约翰逊·亚当 斯的信中写道:满篇的怀疑论调让我辗转反侧,我读一会儿,放下;再读,又放 下,反复多次;为了让大脑放松一下,最后我不得再次回忆那句熟悉的话安慰自 己,我思,故我在。这句话强调感情的重要性。对一个注重生活充裕、事业成功 的同胞来说,这是极大的慰藉。让人惊讶的是,早在1848年,梭罗也谈到了这一 问题,他说,我就是现在的我,或者说我开始成为现在的我。我生活在现在。我 只是铭记过去展望未来。我热爱生活,我知道我存在。让中国读者熟悉的美国著 名诗人惠特曼在《自我的歌》里写道:我知道我是现实存在的,健全的,我以现 在的状态存在着——这就足够了。假如其他人没有意识到,我会满足。假如人人 都意识到了,我也会满足。林语堂认为,从爱默生到詹姆斯,桑塔雅那,笛卡儿, 他们的理论发展是一脉相承的。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一些揭示真正的美国精神 的重要言论”。   1961年,林语堂应邀在美国国会图书馆作了一场名为《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学》 的演讲,其中谈到了他对文学和作家的理解,他说,我们总结一个时代,谈到这 一时代的精神,事实上我们只能从几个杰出的作家作为例子,由这些个人中看出 时代的精神。研究一个时代的文学也就是研究这一时代的精神。正因为如此,这 位以双语写作蜚声世界文坛的作家,在写作这本《美国镜像》的关于美国智慧的 书的过程中,就是从诸多美国哲学艺术家的经典著作中,寻求有关美国社会和集 体的内心和外在的生活。在戴维·格雷森的作品中,林语堂就看到了“重树生活 的信心以及对我们同胞的信念。”并认为格雷森是一位“优秀的美国人,他代表 着健全的美国情感和美国性格的核心”。并且坚定了对美国信念的认识。因为戴 维·格雷森的作品里有对普通生活充分的快乐和信仰,拥有生活的感激之情。   自由是一个经常和幸福联系在一起的字眼。如果说幸福可以通过其它途径获 取,无需自由来保证,那么抛弃自由的人们是否幸福就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了。 林语堂借用乔治·桑塔雅那《一流的自由》来阐述自己对自由和幸福的理解,从 爱默生的日记和戴维·格雷森的作品里寻求宁静。爱默生说,由于长时间地坐着, 长时间地交谈,我的情绪烦躁不安,思想混乱不堪,为了使这一情况有所好转, 没有比劳动更有效的方法了。通过拨出杂草长长的根茎,我也拨掉了自己性格上 的小刺,在很短时间内,我就可以聆听到长刺雀美丽的歌喉,可以欣赏身边纷至 沓来、五光十色的景象。   林语堂认为这段话语显示了真正的智慧。而戴维·格雷森《满意的冒险》中 对“沼泽地里的沟渠”的挖排水沟之后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同样也具有比梭罗 《瓦尔登湖》中描述“豆田”的文字还要精彩。在“友谊的真谛”一节中,林语 堂从美国人的交谈的艺术透视美国人的内心世界和生活习性。其中涉及到了写信 这一朋友间最原始基本的交流方式,并从一位写信水平非常出色的美国人詹姆斯 ·拉塞尔·洛威尔告诫世人书信写作的事项里,让我们看到美国人对写信这一现 在看来有点老土的交流形式做的分析,并坦诚自己的观点:一个人应当不急于给 最好的朋友回信。那么有没有不给人回信的人呢?林语堂让我们看到了克利斯朵 夫·毛利的一篇随笔,他认为这篇文章不仅显示了作者的出众才华,还显示了一 种温暖和愉快的深情。从这些日常生活片段里,我们不难发现美国民众那种细致 精到的生活观念铺陈出来的促成美国社会的细胞正活泼地跳跃。同样在餐桌上, 美国人对生活的忧雅也体现得淋漓尽致,一个小小的南瓜陷饼也能让林语堂感受 到美国社会那种强烈地追求生活的多变性和个性类型。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业余 爱好,在林语堂看来,最好的运动则是步行,这除了步行不需要任何的技巧外, 还体现在流畅的节奏感上。为了充分领会步行的乐趣,克利斯朵夫·毛利再次走 入了我们的视野,他说,诸多伟大的作家同时也是伟大的步行者。   林语堂说,在这本关于美国生活智慧的书里面,我并不渴望至论者的天堂, 同时我也没有把小说包括进来。但是这种限定方式完全是个人行为,我没有为下 面这些人留下位置:职业悲观者,厌世者,憎恨女人的人,“现实主义者”以及 所有那些希望他们没有生在这个地球上,而是其它什么地方的人。   对普通生活的感受和渴望,正是林语堂在这些非常平凡人美国人身上看到了 美国民主的支柱。而他们在各自生活中体现的分寸感、平衡感,以及事物内在的 和谐,才是美国智慧的主要组成部分。最后,林语堂以伟大的科学家阿尔伯特· 爱因斯坦的信仰做为本书的结尾,是深有意义的。为适度干杯,是否就是林语堂 这一美国精神之旅后的一种取得的心得与感想呢?在他眼里,“活力”这一词汇 最能体现美国人和美国民族的特征。而青春、活力、希望、敏锐,是对美国人性 格很好的诠释。 ◆          泡酸菜              ·黄凌·   一直以为青菜的叫法是泛指,后来读闲书才知道,青菜就是青菜,属白菜类。   白菜为十字花科芸苔属植物,下分大白菜和小白菜两个亚种。大白菜又有散 叶、半结球、花心和结球四个变种;小白菜又有普通小白菜、乌塌菜和菜苔三个 变种。各个变种还可分。我国地大物博,南北之间差异大矣,就是一个地区之间, 也有许多区别。   乌塌菜,各地叫法不一,《清稗类钞》、《植物名实考》、《随园食单》等 书都有记载。乌塌菜塌地而生,形如莲座,叶色墨绿油亮,叶柄扁阔而白,形似 瓢,又名瓢儿菜。瓢儿菜叶质柔软多汁、肥厚、纤维少,一般种于晚秋,从12 月起供应到次年3月。特别是经过霜雪后的瓢儿菜,更是鲜甜香美。瓢儿菜特别 适于鲜用,放点猪油,炒来吃最佳。   一般绿叶菜,到抽苔时便已老韧不中吃,但莴笋和菜苔却例外,专供吃苔。   菜苔是极独特的佳蔬。宋代文学家范成大《田园杂兴》之一咏道:“桑下春 蔬绿满畦,菘心青嫩芥苔肥。溪头选择店头卖,日暮裹盐沽酒归。”杨万里也有 诗曰:“苔菘正自有风味,杯盘底用专腴丰。”清人徐鹄有《汉口竹枝词》赞菜 苔:“不须考究食单方,冬日人家食品良。米酒归元宵夜好,鳊鱼肥美菜苔香。” “菘”即白菜。《清稗类钞》曰:“菘性凌冬不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故曰 菘。”   当知青时,菜苔和瓢儿菜我都种过,极好种,施肥就行,因是冬季,没什么 虫害,产量也高。   菜苔有的地方叫“棒棒菜”,极形象,菜苔去叶后就是粗细不一、长短不等 的“棒棒”。   菜苔剥皮,滚刀切成块,煮汤吃极鲜,仅放点荤油即可,配搭腊肉煮最佳。 菜苔切成条,可配烧肚条等。但还是清炒或清煮汤最鲜美。   我的家乡湖北有种青菜俗名香炉菜,因其叶柄团成香炉状而得名,一棵可达 三五公斤重。青菜切段煮了蘸来吃,微苦、清香、极爽口。   记得儿时,惊蛰一过,青菜就慢慢上市了,母亲就成挑买回家,一棵剖成四 块,放在春阳下晒,或用竹蔑穿了挂在屋檐下晾。两三周后,母亲就将其取下, 装在水桶里挑到沱江边去洗,我也跟了去,我家在沱江边的小镇上。   清明刚过,江水仍很凉,春阳晒在身上倒也暖烘烘的。我也学着母亲样,脱 了鞋,挽起裤腿,赤足泡在江水里。一会儿,双脚就冻得通红,我就嚷嚷着从河 水里爬上来,找根苇杆去逗河边的蝌蚪,或去沙岩缝里捉螃蟹。“三月三,螃蟹 爬高山。”这时的螃蟹已经从河里爬上岸来了。   有帆船从上游下来,水手们轻巧地划着浆,唱起船夫号子:“春日里来哟菜 花香,妹穿新衣嘛去赶常郎问妹去哟买啥子,妹说买线嘛绣鸳鸯。”有唱有和, 压着尾音,极舒缓平和,唱的听的心里都柔柔的。   一大挑干青菜堆在河边浅水里泡着,母亲赤足站在冰凉的江水里,弯着腰, 一棵一棵、一叶一叶细细地洗。青菜叶柄有许多凸凹的深沟浅缝,清洗起来颇麻 烦,母亲又极爱干净。累了,母亲就直直腰,反手捶捶腰背。我看见了,就又回 到母亲身边帮着洗几棵,母亲就看着我笑,说还是儿晓得痛娘。我高兴母亲也高 兴。其实,我只不过是闹着玩,我洗过的青菜母亲总要重新洗过。   日当午,母亲才挑着洗净了的干青菜回家,取下门板或铺上竹席,将洗净的 干青菜摊在上面晾干,然后才装入泡菜坛里。干青菜一层一层压紧,放一层青菜 撒一层盐、花椒,再放一层青菜再撒一层盐、花椒。泡青菜时,母亲很虔诚。先 要剪去手指甲,用皂角洗手;再用盐巴搓洗手,然后在热水里清洗;最后用凉水 冲洗,才用干毛巾擦干。装泡菜坛时,小孩不准在旁边说话,尤其不能说不吉祥 的话。似乎有些神秘,现在想来其实是有道理的,就是讲卫生。小孩在旁边说话, 是恐唾沫星儿溅进青菜里。   母亲泡的青菜,从叶到柄都是黄灿灿的,香味扑鼻,香飘十户。第一次开坛, 母亲总要盛一碗给左邻右舍品尝,引来啧啧赞叹,母亲就高兴。   对从前的穷家小户来说,泡酸菜要吃一年。平日早晚佐饭,夏秋煮酸菜胡豆 瓣儿汤。冬天做酸菜鱼。菜枯时,碎酸菜炒海椒极佐饭;荒月时,将泡酸菜剁碎 了拌在粗粮里熬成酸菜糊,又是一种滋味。   母亲还会制作一种干酸菜,就是只用青菜的“香炉”部分,加盐拌料装罐压 实,罐口塞紧稻草绳,再弓上硬竹片,然后将罐倒扣在水盆里,熟后撕成块儿拌 上辣椒面、花椒面、味精,胜过涪陵榨菜。只是费工费料,每年只能做一小罐, 权当给我们当零食。   青菜老了会冲苔,开花结籽可榨油,但等不到这一步,人们就会将青菜的苔 割下来。将手指般粗细的青菜苔洗净斩成寸段,焯下水,八成生,不能太熟,盛 在海碗里,上面盖上新鲜的青菜叶,再在上面扣一只碗,捂严实。两三个小时后 揭开,拌上盐、醋就成了冲菜。挟一筷子咽下,一股辣味直冲脑门、鼻孔,眼泪 哗地一下就下来了,所以叫冲菜。待十把秒钟缓过气后,又顿觉神清气爽,浑身 通泰。   冲菜不同于芥末也不同于辣椒。芥末是调料,大多是拌在凉菜里,吃后没那 种通泰感。辣椒辣口辣胃辣肠,冲菜只冲脑门。至今我也弄不懂冲菜成菜的机理, 想想我国的烹饪,也真有些玄妙。   这个季节,如果你看见一壮汉手拿锅盔,边走边嚼边流泪却满脸舒坦,他吃 的一定是锅盔夹冲菜。 【网萃】∽∽∽∽∽∽∽∽∽∽∽∽∽∽∽∽∽∽∽∽∽∽∽∽∽∽∽∽∽∽∽ ◆              曾经的乡村                ·魏桂英·   乡村的乞丐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风儿飒飒而凉爽,昨夜诞生的露珠在绿绿的草叶上还 闪着不算怎么明亮的光芒。我的父亲和母亲共同在用一张生锈的老犁和一头老牛 共同耕耘着祖先留下的土地,父亲扶犁,母亲牵牛。年幼的我坐在一棵老柳树下 逗弄着那只可爱的小猫——豆豆,手里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一个馒头。   豆豆忽然咪咪地叫个不停,我随着豆豆的视线看到了一副画面:一个老妪披 头散发,左手拄着一个破败的木棍,右手托着一个月牙似的白碗。这并不让年幼 的我吃惊,让我奇怪的是跟在后面的小男孩,他们向我走来。小男孩和我相仿的 年纪,五六岁,但他的个子比我足足矮了半头。他面色苍白,鼻涕已经流到嘴边。 我清楚她们是讨饭的。小男孩大大的眼睛立刻变得有神起来,因为他看到了我手 里的馒头。父亲和母亲看到了老妪和小孩儿的到来,他们赶过来。而这时我已经 把馒头递给了老妪,老妪的手脏脏的,手掌瘦瘦的,目光里盛满感激。我不懂父 亲和母亲这么快赶过来的原因,莫名地看看他们。我看见母亲的脸色阴沉不言语, 父亲不但脸色阴沉还向我大声吼叫为什么给他们东西,给他们东西吃你吃什么之 类的话。我心里感到异常的委屈。因为父亲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发那么大的脾气。 年幼的我眼里含着泪水。豆豆冲着父亲不快乐地咪咪叫着。就在这时,我又看到 了一只脏脏的手,原来小男孩把馒头还了过来,我的思想停止了跳动,父亲和母 亲似乎也一愣。我把小男孩脏脏的小手推了回去。小男孩转过身又把馒头递给老 妪,老妪望着馒头嘴一个劲地蠕动,但是,她还是把馒头推给了小男孩。小男孩 好像不愿意,老妪于是勉强咬了一小口。小男孩这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父亲和 母亲回到老犁和老牛旁,重新开始耕地。豆豆也安心地趴在老柳树下。小男孩终 于吃完了馒头,我把柳树下的暖壶和茶碗拿了过来,倒了白开水递过去,老妪接 了过来,她的目光里呈现出大片的雾气。这雾气弥漫开来,犹如那个秋天清晨的 露珠。   老妪和小男孩离去了。一切归于平静。在那个有着凉凉秋风的早晨,我试图 用我年幼的理智来聚拢那残缺的美丽。然而,我恍惚中看到的只是一个破败的木 棍和一只月亮牙般的白碗。它们在我飞翔的脑海里摇摆。   同样是一个秋天的清晨,同样是我的父母,同样是那只可爱的豆豆,同样是 那张老犁被放在已经没人住的老屋墙根下,同样是那头已快干不动活的老牛被拴 在老屋院内的榆树下,所不同的是我的年纪父亲母亲的年纪还有豆豆的年纪,所 不同的是这个秋天没有凉凉的风吹来,我相信远方也已经没有凉风了。这个清晨, 我坐在老屋院里的梧桐树下读书,衰老的豆豆在我的脚下打着呼噜,父亲和母亲 也在老屋的院里用铡刀给老牛铡草。就在这时,院里的大铁门吱扭一下开了。豆 豆忽然睁开了眼睛,冲着大铁门叫了起来。我们看到了一副这样的画面:一个四 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各自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皮包。那个男人, 他凌乱的头发和长长的胡须让我莫名其妙地生出几分讨厌。男人的脸上虽然有厚 厚的污垢可仍然掩盖不住他的肥胖,他的肚皮出奇地浑圆。还有那个女人,她的 眼睛里闪着扑朔迷离的光芒,以及她那白得令人可怕的皮肤,同样让我莫名其妙 地生出几分讨厌。他们一起向院子里的父亲母亲靠拢来。豆豆发出声嘶力竭的尖 叫,女人和男人的目光中闪过一些惊慌。很快,他们镇静下来。他们操着南腔北 调的口音对父亲和母亲讲他们是夫妻只因为家乡闹了干旱才出来,并说要点钱, 最少五元。说完了女人便向父亲和母亲伸出了一只白皙的手。父亲和母亲停下了 手里的活。母亲说你们穿的这样好哪像讨饭的,男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神色说 我们确确实实是讨饭的大娘你可别看我们没穿破衣裳,最后男人和女人好话说了 一大筐,就差没给母亲跪下了,母亲才给了他们一张皱巴巴的人民币,一元。女 人眼睛一亮,无比从容而镇静地接过了一元钱。女人说大娘大娘你再多给我们点 吧这点钱够买什么呢不给五元给四元也行。母亲说我就给你们一元再说这也不是 买卖东西你们讨饭怎么还讨价还价呢。女人哑口无言。男人和女人对了一下眼色, 我惊讶地发现,他们的神情里分明透着几分鄙夷。   他们离去了,一切归于平静。只有母亲一个劲儿地唠叨:这年头儿怎么还有 要饭的年纪轻轻的干点啥挣不来钱偏偏干这个要说干这个最省事不用受累受苦。 而父亲呢,只是撇撇嘴,什么也没有说。   在这个没有凉凉秋风吹来的早晨。我试图用我成长起来的思维收集那些虚空 的秋叶。然而,我所看到的只是两个黑色的皮包和两对惊慌失措的目光在我的脑 海里徜徉。   为什么在我金黄色童年的感性认识里,年幼的心那时候会滋生一种异样的心 情?也许与那个秋天飒飒而凉爽的风儿有关吧!   真的,想起两个黑色的皮包,我忽然想到了罪恶,想到了金钱,想到了两种 不同的乞丐。   乡村的疯男人   疯男人是在十岁的时候才开始疯的,疯的原因很简单。那天,是清明节,他 的母亲要去给他的外祖母上坟,他的父亲也要去给他的外祖母上坟。父亲说我的 姑姑就是你外祖母,他聪明地明白了父亲的姑姑是母亲的母亲。父亲母亲走后, 他苦苦思索着,越想越迷惑,越想就越有意思。突然,他觉得大脑里的一根类似 琴弦之类的东西被他绷断了,他开始恍惚起来。从此,在他视线所及的世界里, 全是一些迷惑的东西。   他的父亲母亲找了很多医生,但一切都是徒劳的,最终他们失望地放弃了治 疗,从此,小村里有了一个已经成年的疯男人。从此,这个乡村的疯男人开始用 不同凡响的眼光忠实地感受和记录着小村的世界。他头发蓬乱,目光里发着散乱 的光芒,成天穿着黑色的棉布衣四处游荡。   这是一个没有风的上午,疯男人悠哉悠哉地走在一条弯曲的小路上。他看到 小路边有一棵大树,树下拴着一只绵羊。他还看到草丛里有一只蟋蟀,也穿着和 他同样的黑衣服,他哈哈大笑,嘴里喃喃自语:你也穿黑衣服,一定是我的哥哥。 哥哥。疯男人忽然觉得自己很聪明。可能那只绵羊并不知道他是一个疯男人,所 以继续啃着青草而没有理会他。疯男人哈哈大笑的声音把羊的吃草梦打扰了,羊 把目光转向疯男人。软软的阳光照在路边的老槐树上,老槐树投掷下一道阴影。 疯男人看到了树的影子,他把注意力从蟋蟀转向了树影,他快速跑过去,影子竟 然一动不动。他伸出双手抓影子,费了很大的力气,仍然抓不到,他就用脚去踩。 无论疯男人如何,那影子只是不动。天际的一块黑云遮挡了太阳的光芒,树影忽 然不见了,疯男人奇怪而又疯狂地寻找逝去的影子。这时候,天边的黑云很快变 成了雨水,疯男人站在雨里哈哈大笑,他不知道如何躲避这突如其来的大雨,他 在乎的是影子。此时一位农人从地里赶回来,吃力的拉着一大车青草,疯男人立 刻被它吸引了。那只雨中可怜的绵羊正满怀希望地瞧着疯男人,不过疯男人已经 忘记了绵羊的存在,他疯狂地跑过去,用力地帮农人推车。农人对一阵无形的力 量感染了,他回过头,一眼便看见了吃力推车的疯男人。农人原本想和他说几句 话,疯男人只是对着他哈哈大笑并使出吃奶的力气帮他推车,一直推到村口。疯 男人想到了绵羊,他又疯疯癫癫地跑回去,在树底下,疯男人又看到了那只绵羊, 他扬起头大笑不止。绵羊又成为疯男人的注意的目标,结果是疯男人把绵羊也送 到了村口。   这是一个没有风的上午,疯男人缓慢地走在一条笔直的小路上。小路旁边紧 邻一片坟地,坟地里的野花散发出了迷人的芳香。一个眼神散漫的疯子,缓慢的 脚步说明他正在若有所思。疯男人觉得那些坟地很好玩很不同寻常很有氛围,疯 男人觉得坟头就是馒头,总之他觉得坟地里的一切都很美很美。他好奇地来到一 座坟前,他将耳朵贴到坟土上面,仔细地谛听,他天才似地听到坟里有一种不同 于凡间的声音,他懂了,原来里面是一个神秘的世界呀,疯男人终于四肢伸展地 躺在了一座坟上面,远远看去,姿势优美而恰当。   这是一个没有风的夜晚,疯男人站在灶旁,一块燃烧的普通木炭理所当然地 吸引了疯男人的目光,这火焰让他好奇,因为他在火焰中逼真地透视出了坟的模 样。一个疯子从现在起终于对一块木炭有了记忆和回忆。疯男人的母亲显然没有 意识到疯孩子会有这样的举动,她也不会想到一个疯子无意识的举动最终会和大 火联系在一起。母亲把一个煮熟的玉米递给疯子儿子,他小心地用他那黑衣服包 好,同时,一只火柴盒也攥在了他的手里。   疯男人拿着玉米来到一个柴垛旁,这里全是干燥的玉米杆。他在玉米杆旁吃 完玉米,从口袋里掏出了火柴盒,用火柴头在上面使劲地划,划了几根没点着, 他想放弃,因为他的耐心是有限的。没想到一根火柴竟然被点燃了,疯男人的眼 里迸发出兴奋的光芒。他哈哈大笑着把火柴丢进玉米杆,玉米杆一下子燃烧起来。 疯男人用贪婪的目光看着燃烧的火苗,感受到了迷人的热浪。   风突然刮起来了,玉米杆在最大限度地燃烧,疯男人看到的是一片红色的海 洋,他心驰神往地跳了进去,在里面疯狂地跳跃着和欢呼着,他的眼前是一片辉 煌。   疯男人去了天堂,他在天堂里大声地喊着母亲的母亲是父亲的姑姑。   乡村的寡妇   生活在城市的人们,麦季未必是烈日,未必是蝉声。但是,在乡村人的眼里, 在寡妇五嫂眼里,麦季一定是烈日,一定是蝉声。   是的,我永远也忘不掉农人忙碌的背影,他们那结实的肌肉构成的躯体是田 野里一道风景。不是所有的躯体都结实,不是所有的肌肉都发达。比如我的祖母, 她总是颠着小脚领着我和哥哥们去田野干活,她是老女人,而且子孙满堂。她的 脸上挂满幸福。   儿时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五嫂身上,她的脸上挂满汗珠,背上是哇哇哭闹 的孩子,而她依旧熟练割麦的优美动作成为我的焦点。仿佛哭的不是她的孩子。 风带来了麦浪的轻啸,送来了麦熟的清香。五嫂终于直起腰,她挺美的,只是美 丽的眼睛闪着迷茫而无奈的光。她是五哥的妻子,五哥在一次拉麦子中被他喂养 的那只凶悍的骡子踢死了。从此,五嫂成了一位年轻的寡妇。娘家劝她改嫁,村 子的长辈劝她改嫁,也有人打五嫂的主意,而五嫂仿佛已成为五哥的永恒。成为 乡村的影子。   此时,黄昏将至,现在,一位年轻的寡妇正站在风中,站在村子的田野,风 掀起她蓝色的衬衫,五嫂面对着一片金黄色的麦浪,她微闭着眼睛,她的手指轻 轻拍着将睡的孩子。五嫂没有帮手。她的眼前只有金黄色的麦浪。可怜的五嫂, 为什么总是闭着眼睛?她微闭着眼睛是因为在黄昏乡村的意识中总能呈现出金黄 色的意境;她微闭着眼睛,是因为她已经被乡村的一片田野,被一片金黄色的麦 浪所陶醉。所以,她站在黄昏中,用她美丽的身影表达着乡村最浓烈的色彩。   五嫂迎着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劣质酒,喝了一小口。她仿佛沉醉在过 去中。她就是用这种方式永恒地居住在了这个小乡村。五嫂的沉醉象一匹疯狂的 野马。在黑夜里,在这金黄色的麦田。在这个小乡村的某一畦菜园,或者一田野 的油菜花,一条乡间的小路以及一棵玉米都能成为她沉醉的理由。五嫂吮吸着充 满酒精味道的液体,她从什么时候喝酒的,五嫂也许在想这个问题,从一个黄昏, 从被婆婆整整骂了一宿开始,从叨叨絮语的女人。她醉了,用这种方式醉在乡村 的土屋里,当一个小村在她金黄色的意识里消失,她觉得醉了真好。   孩子在五嫂背上开始哭,五嫂从背上抱下孩子喂奶,孩子停止了哭泣。五嫂 望着麦浪,望着金黄色的麦浪。仰望着纯净的蓝天白云。她觉得自己深藏着对小 村的影像:麦子,玉米,大豆……五嫂的梦里总是萦绕着五哥,萦绕着一个完整 的小乡村。孩子睡了过去。五嫂又回到了飘散着麦香的田野,她把孩子轻轻地放 在铺了褥子的地上,又开始了她熟练的割麦。   年幼的我对五嫂留下了美好的影象,我总爱偷偷地去帮五嫂,帮她看孩子, 帮她做一些零碎活,我的家人不管,但她的婆婆是个厉害的女人,她见我帮她儿 媳,用她的三角眼一个劲儿地“剜”我,我总是用“恶毒”的孩子语回敬她。五 嫂一副感动的样子,搂过我来亲亲,我幸福,我孩子般的狂热,于是,那个夏天, 那个麦季让我不停地回忆。   晚上,坐在五嫂家门口新割的麦子旁,风轻轻地掠过耳际,我闻着麦子的清 香,望着天上无数的星星,想到五嫂的寂寞和孤独,想到五嫂的孩子什么时候才 能长大,我突然很伤心,那是一个孩子的伤心。年幼的我并不清楚,小小的乡村 救不了她,金黄色的麦浪救不了她,黄黄的油菜花救不了她。她只能在回忆五哥 的日子里枯萎,凋落,象那美丽的麦花纷纷飘落大地……   这些年的麦季,大多是干旱少雨,龟裂的土地向苍天发出质问,偶尔下些小 雨,又总打湿我的鞋子。所以,如今的我十分讨厌夏天,讨厌麦季。我感受了长 大的痛苦,感受了长大的孤独。我想劝五嫂,美丽的油菜花哪个小村都有,玉米 麦子哪个土地都生长,可是青春并不是在哪个土地上都能生长。五哥在她的心里, 却给她留下了太多的遗憾。所以我讨厌夏季讨厌麦季。   但是,小时候的那个麦季,那个金黄色的麦季,那个女人背着孩子掏出劣质 酒喝的麦季,还有在五嫂家门口新收的麦子旁的夜晚,让我永远不能忘掉。   乡村的医生   这个春天无疑是个凉爽的春天,也是一个不平静的春天, 一种可怕的传染 病病毒仿佛要把这个美丽的春天侵蚀。乡村的人们从黑白或彩色的电视屏幕中, 知道了这种可怕的传染病正在全国各地肆意传播,还死了许多人。疫情给这个小 乡村带来了恐慌。于是,小小的乡村一锅水似地沸腾起来,人们无处不在议论着 这种可怕的传染病。紧接着是县乡下了通知,要大家搞好预防搞好卫生和消毒, 动员人们最好不要外出不要让在外地打工的亲人随便回来,以免传染。乡村医生 按照乡里的要求在空闲了很久的大喇叭上,传达了上级关于预防这种传染病的紧 急措施和有关文件精神。   乡村医生不是本地人,她因为和乡村的一位当年在她们那个贫穷的山沟附近 当兵的瘦男人谈恋爱并结婚才来到这个小乡村的。他的男人经常打她,可她没有 离开这个瘦男人的念头,只是曾经有过自杀的念头。女儿八岁时,小小的乡村还 没有电灯,她的瘦男人喝完了劣质的烧酒以后,瞪着血红的眼睛,用他那扶犁铧 的手抓过她干燥的头发,劈头盖脸的打下来。女儿的哭声打扰了瘦男人的激烈动 作,瘦男人打累了,放下了拳头,歪倒在土炕上,不一会儿打起了呼噜。女儿停 止了哭泣。她的心在下坠,绝望开始向她攻击。她穿好衣服,拉开那破败的木门。 夜色朦胧,偶尔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田野里散发着熟悉的土地清香。一个乡 村医生正走在乡村疙疙瘩瘩的土路上,一把绳索正拿在她的手里。她已经来到那 棵歪脖子枣树下,她把绳索套在树杈上。就在这时,她听见前面痛苦的呻吟。她 凭借医生的敏感,知道这是一个病人,她毅然向呻吟声走去。她看到了一个老妪, 在疙疙瘩瘩的土路上正苦苦地挣扎。她不顾一切地背起老妪向家走去。她已经顾 不上男人的反对了。老妪得救了。她挨了瘦男人的一顿恶打并埋怨她多管闲事。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产生自杀的念头,虽然她救的老妪是一个邻村的精神病人。 和瘦男人结婚十多年了,慢慢地,瘦男人的暴力使她终于使她和一个不是自己丈 夫的男人有了最亲密的接触,男人是本村的,一个小学教师。全村只有她一个医 生,村里的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她,她忠实地尽到了职责,收获的却是她走后 病人送给她的狠狠的“一瞥”。   此时的她不顾劳累地给恐慌的人们讲解有关这种传染病的防治知识,告诉人 们要讲卫生要经常开窗透气要常用消毒液室内消毒之类的事。她还不顾瘦男人的 打骂,义务给从外地回来的村人测量体温听听心肺检查身体。同时,她还给乡村 的人们做思想工作,消除恐慌心理减轻他们的思想压力。她的嗓子嘶哑了,疼得 厉害,但她不能不说话,她得告诉大家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夜晚,她坐在电视旁,才知道有一个护士长只有二十八岁就因为护理传染病 病人而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她离开了爱人离开了她忠爱的事业离开了那散发着稻 花芬芳的田野离开了那开满鲜花的世界。她走了,走时告诉她的同事们一定要战 胜这场疫情。她想想被病毒侵蚀的病人,再想想为此献出生命的白衣天使们,她 的眼里满含着泪水。她看了看躺在土炕上的瘦男人,此时她的瘦男人在喝了劣质 的烧酒之后已经睡着了,打着猪一般的呼噜。   三个月下来,她明显地瘦了。走在街上,她收获了人们的微笑。她并没在乎 这些变化,她真正在乎的是村里人们的安危和村干部交给她的任务。   肆孽的传染病终于没有向这个小乡村袭击,疫情也在全国范围内基本得到了 控制,她却依旧每天在忙碌着,忙着给人看病。   她的瘦男人在一次喝酒后全身瘫痪了,她心甘情愿地伺候他,看不出有一点 怨言。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一只喜鹊飞进了她家的院子,站在了屋门前梧桐 树的一棵最粗的枝干上,喳喳地叫个不停。   她正背着药箱从屋里走出来,嘴里念叨着什么。   乡村的女孩   你从脱离母亲身体的那一刻,就享受到了所有的村里人给你封的很好听的雅 号——“千金”。其实,你不是什么千金,你只是乡村里一户普通人家的丫头, 只是乡村一群普通女孩中的一个。   你好象天生就懂得如何讨父亲母亲祖父祖母的欢心,在你还不解世事时的时 候,你就会帮小脚的祖母系鞋子上的带子,还会帮祖父拿长长的烟袋帮母亲洗碗, 每当这时候,他们就满脸堆笑,夸你比大你一岁的哥哥懂事得多。这时候,你就 觉得自己是快乐的。当你长到五六岁的时候,调皮的哥哥除了欺负你之外,整日 里不是打鸟就是去池塘捉鱼,弄得衣服脏兮兮的,母亲的叹气让幼年的你心疼, 你便除了帮祖母系鞋带帮祖父拿长长的烟袋,又要催哥哥把脏衣服脱下并用一双 小手帮着母亲洗衣服。你有时也觉得委屈,便会去向祖父祖母告哥哥的状。祖父 祖母忙把你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儿地哄一顿,说你是多么的懂事如何的乖巧,还 给你拿出姑妈给他们买来的点心让你吃,祖父祖母说等哥哥从外面玩耍归来了一 定狠很地批评他一顿。你便已经满足了,早已将那些委屈和不快忘得一干二净。   你上学了,学校在邻村,距家一里地。上学的途中要经过一条弯弯的小河, 这条小河环绕着周围的村庄。小桥很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争着要送你,每一次 你都坚决地摇摇头。你同所有的女孩一样都小心翼翼地跨过小河上颤颤巍巍的独 木桥,坐在了并不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听穿着碎花格子衣服的女教师讲课。你冰 雪聪明,学习成绩很好。你考上了初中,你的哥哥也快初中毕业了。你们要上乡 里去上学了。新一学期开学的时候你和哥哥同时要学费,你要钱,哥哥也要钱, 靠犁田耙地为生的你的祖父你的父亲,他们为此着急上火,心急如焚,为你和哥 哥的学费而发愁。经过一夜的商量,你的父亲说妞妞这学咱不上了一个女孩子认 得两个字就行,还是让你哥哥上吧。这个决定虽然让你伤心欲绝如五雷轰顶,但 你并不后悔自己小时地候给祖父拿长长的烟袋给祖母系鞋带帮母亲洗碗洗脏衣服。 你哭了,这时候母亲已经默默地给你做好了荷包蛋,你不吃,祖父祖母都劝你说 去村外不安全女孩子认几个字就行,祖母还说我一个字也不认识,过得不也挺好 的。最后你才慢慢习惯了辍学的现实。   这时的你,同村里所有的女孩一样,不但帮父亲干地里的活,还帮母亲做永 远也做不完的家务活,你似乎已经忘了他们让你辍学时让你受的委屈,你的世界 里只有父亲母亲祖父祖母还有哥哥只是没有你。你每天清晨,踏着湿湿的露珠, 站在田野里忙碌,凉凉的风掀起你朴素的衣服,你面对的是一片绿油油的青菜。 你的身影在小小的天空下显得那么飘渺。而你的心中却充满了对一个乡村的无比 眷恋,包括乡村的每一所房子和每一棵柳树。你觉得自己永远是属于这个村庄的, 是属于父母的,也是属于兄长的。于是,你的灵魂被锁在了袅袅的炊烟里。你的 哥哥念到了高中毕业并没有考上大学,但他已经习惯了学校里那悠闲而又不学习 的日子,他不愿意陪父亲耕地也不愿意跟父亲耙地,整日里跟随外边那些“小混 混”混在一起。你的父母气破了肚皮也管不了,你劝他时他总是一瞪眼说你少管, 此时,你觉出了一点委屈,你觉得让你在乎的人居然让你有了一点失望。   在你和父亲母亲辛勤劳碌的间隙里,你的汗水模糊了你的双眼。你没有注意 到:地头上不远处的一棵高高的白杨树上的那只鸟雀已经飞离了那棵白杨树。   地里的活忙完了,你和村里的女孩便开始做编织,你们编织的东西大多是为 父母和兄长服务的。你和伙伴们坐在闺房里,一边编织,一边谈论着各种各样的 新鲜事。   一个媒人走进了你的家门。   在祖父祖母千心肝万宝贝的呼唤中,在父亲母亲感伤的泪滴中,你出嫁了, 你对父母给你买了几件嫁妆很满足。当你穿上红嫁衣的时候,你的脑海里分明呈 现出了下列场景:编织的银针在你手里飞舞,你的哥哥神色坦然地穿着你为他编 织的毛衣。   乡村的女人   你出嫁了,成了乡村的女人。   你带着梦幻,带着对一个陌生男人的神秘来到了这个小村。你看上去并不快 乐,你原本就不属于这个小村,你来到这个小村是为了一个男人,是为了经历一 种所有女人都要经历的异样的心情。   是的,你怀着对父亲母亲婶子大娘的依依不舍嫁到了这个过去陌生而现在必 须要熟悉并生活大半辈子的小乡村。   新婚的娇羞在你脸上还没有退去,你就惊讶地发现你的男人脸上就是一种严 肃了,你于是很怀疑你男人的脸上竟然还曾经有过怜爱。   于是很快地,村里谁家闺女出嫁谁家盖房需要做饭谁家有老人去世需要缝孝 衣,你都会出现在谁家帮着忙活了。你明白,既然以后就要生活在这里了自己就 得马上进入角色,就得适应乡村女人应该遵守的规矩。   在你的眼里,你家里的厨房天经地义地是你生活的主旨,只有这样,村庄的 天空才会有袅袅的炊烟。刚来时,你还不适应这个陌生小村的小河流水,还不适 应小村周围的槐树。更让你难以适应的是你男人的母亲和你男人的妹妹。你忽然 无比留恋起在娘家的日子,虽然那里并不是你的“长久根据地”。在你忍无可忍 的时候,你终于和你男人的母亲或者你男人的妹妹便有了战争有了争吵。在这场 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最受伤的是你的男人,因为你看到你的男人向您举起拳头而 拳头却没有落到你的身上,你改变了主意无可奈何地做了让步不再说话。   你凭着对一个小村的虔诚在被太阳和雨水侵泡过的田野上和你的男人辛勤劳 作,你的男人甩开了鞭子,你家的那匹马儿卖力地拉着犁。满田遍野的绿色都如 同烙铁般烙在了你的灵魂深处,当田野被一片翠绿色彻底覆盖时,你的季节正绚 丽多彩。   因为你是乡村繁衍生息的母体,所以你很快有了闺女。当你生到第六胎时你 终于看到了婴儿两腿间的那个突起的小鸟儿,你笑了,你分明看到你的眼前出现 了一座可以依靠的大山。   尿布和小孩子衣裳伴你度过了你的生命的秋季。   一个秋季下午的两三点钟,你的男人酒气熏天地摇摇晃晃地进了屋门,嘴里 骂骂咧咧也不知道骂的谁,闺女们吓得早已躲到了一边。你温柔地将你的男人搀 扶到土炕上,给他铺下褥子给他盖上被子给他喝了点水服侍他躺下。你的男人睡 着了。你嘱咐闺女在家注意着点,然后去了梨树地里拔草。你的男人睡醒了,酒 劲还没有完全消失。这时候你走了进来,一身的小草味道。孩他爹你以后不要喝 这么多了,你说。你管的着吗你管的着吗你他妈的,你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 发展成了吼叫。你落泪了一跺脚走了,去了娘家。第二天上午,你又回来了。   在你的目光里你的针线里你的闺女们长高了长大了,你的儿子也背上了你为 他缝的书包,你出了一口气不过还没有敢长出一口气。   你在岁月这条河流里变得不再清澈透亮,四季的轮回改变着你的容颜,慢慢 地,自觉没有根基的你觉得快要找到了自己的根基。   当然,有你的地方就会有消息就会有新闻有一千零一夜,你和无数的你聚在 一起则更是一道令人注目的风景。你坐在土炕上,正对着一个尖下巴颏的你的耳 朵在说悄悄话,其他的你都好奇地探起身子凑过去:村里王二家昨夜丢失的绵羊 是二蹩子干的二蹩子已经让警察带走了,张家的公鸡不打鸣刘家的母鸡不下蛋, 李家的儿子因为媳妇生不出娃要和媳妇打离婚最后到县医院一检查原来是媳妇没 毛病而儿子患有什么病对了叫不育症,钱家有钱但很抠门有一回去借钱竟然说没 有。你说。嘴里的唾沫从窗子里飞出来。   儿女们变得越来越高,而你却变的越来越矮,直到闺女成了人家的媳妇儿子 娶了别人家的闺女,你才矮到了极限。你看看头上的太阳,长出了一口气,心里 说不出的滋味,欣慰而感伤。   今天是母亲节,我和母亲走在了乡村的小路上。   夕阳的余辉照亮了母亲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我忽然一下子读懂了你。   乡村的神汉   这是一个乡村的早晨,也是一年中最悠闲的时候,此时的空气中充满了菊花 的味道,风吹在人的脸上犹如刀割。一个神汉的出现,尤其是在小小的乡村自有 它的道理。   农家的小孩被野狗吓着了你就要把村里的神汉请来,让他把孩子的魂收回来。 若是一个农人死了,神汉也会来临,在农人的心目中,神汉是死亡人的救星,他 可以把死去人的亡灵送到天堂,让他们在那里生还。他身穿一件青大褂在一个死 者面前点燃了他早已经备好的灯,这是他自己带来的也是他自己定做的。为了给 死去的亡灵照亮道路。那盏特殊的灯被点燃了,神汉开始跳舞,他的灯开始照亮 死者的身体,他已经开始歌唱风雨雷电,他似乎看见了一个光明的世界在死去人 的面前出现,他也把生活在一个乡村的农人送上了天。   是什么力量把一个死去的人送上了天堂,是那盏半明半灭的灯吗?死者的亲 人们围在死者身边,他们也把悲伤留给了后人,他们随着神汉的冥词在回想着死 者度过的每一天。死者是一个孤儿,从小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是被小村里的 好心人收留下来的,并且给他娶了媳妇,他又有了儿子,儿子又有了孙子,他们 现在已经是一个几十口人的大家庭了。他的亲人在想着他几十年在用一生为家人 劳作,是神汉给了他的亲人们回想的机会。   在葬礼以外,那个小村的神汉,他自己说他看见了死去的人升上了天,他看 见了死者在飘雪花的那一刻开始就真正成为了另一个世界的灵魂。死去的人似乎 还象从前一样在青青的绿藤上寻找希望,从饱满的麦和玉米上寻找奇迹,从深埋 在土地下的红薯寻找盘根错节的复杂性,从悠闲的放牛娃身上寻找到指定的时间, 从干渴的青蛙身上寻找到凉爽……小村的神汉用无比骄傲的神态为这个死者超度 亡灵。让他升天。他嘴里念念有词,把一小盅酒撒在死者的形体之上。一个乡村 的神汉他依靠想象力把一个农人送上了天堂,他似乎看见了死去人以后的生活。   神汉的身影似乎是在一条深深的河床上的游动,他的舞姿使他的青裤在飘飞, 他的策划,他的吟唱让死者的亲人们感到了某种抚慰。因为死者的亲人们感受到 了一种死者升入天堂的那种氛围,他们在神汉的歌唱中找到了死去的人带来的潮 湿,感受到了那个离他们而去的农人带走了玉米酿造的美酒,带走了放牧人的蓝 天和白云。   其实是小村的神汉跳的舞,唱的歌使空气中有了某些神秘的旋律。死者的肉 身正在横穿另一个世界,正在收回自己降临在广阔田野间的身体。他曾经救过邻 居家落水的小孩,也曾经把五个孤寡老人送上天,现在轮到他自己的时候却是神 汉把他送上天。神汉曾说过死者是位心善的老人,他一定要把他送上天堂。   一个小村的神汉,他在把一个个死者送走以后,他依旧过着他平凡的日子, 他在田野里耕地,他赶着家里的老黄牛去河边饮水。他的存在使人们没有了神秘, 死者的亲人们也已经忘记了当初的神秘,死亡已经过去,新的生机,新的希望又 有了新的开始。   的确,乡村的神汉他不是神,他是人,他只是理解活着人的理想和心灵。   乡村的摄影师   女孩以乡村摄影师的身份出现在小村的早晨,她的交通工具是一辆自行车。   她以强烈的诱惑力吸引着乡村的人们,不是因为她的漂亮和姿势的优美。只 是因为她的出现已经和一个照相机联系在了一起。   露珠在玉米杆上闪烁,淡淡的雾气笼罩着田野里的庄稼。一个六七岁的男孩 哭闹着让母亲带领着他和妹妹去照相。母亲满足了孩子的要求。两个孩子来到广 袤的田野里。女孩在小村的红晕中举起了照相机。先是调光圈,而后光圈的数值 锁住了小村的田野和孩子幸福的笑脸。在一只燕子的飞翔中,女孩按动了快门。 从那一时起,从快门闪动的那一刻起,女孩的照相机里留下了小村里两个孩子永 恒的笑脸,留下了小村闪亮的露珠,留下了小村飞翔的燕子。两个孩子知道那些 闪亮的露珠在阳光撒满田野时,它们会伴着风儿默默消失,而胶片上的露珠却是 永不消失的。那只燕子,它们已经进入了女孩的视野,它们已经在胶片上呈现出 永远飞翔的姿态。   那个男孩和他的妹妹的身影已经被女孩带到了小城里,女孩每隔几天都要去 照相馆洗相。照片上,两个孩子和一只飞翔的燕子还有在玉米杆上的露珠,美丽 无比。小城里照相馆的老板经过女孩的同意将这张照片当作“典型”挂在了照相 馆门口。这张照片吸引了无数过往的行人,这一切,两个孩子都不知道。   又是一个晴天,正午的阳光灼热无比。女孩白皙的脸被阳光抚爱得微微透红。 阳光已经把那只傻瓜照相机以及女孩的身影投放到小村的土路上。女孩的额头上 渗出了汗珠。她放慢了脚步。一户人家的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母亲从门里探出 头来,怀里抱着一个女婴儿。母亲的脸上带着腼腆的神情,婴儿也用天真的目光 看着女孩,确切地说是看着女孩手里的照相机。婴儿竟然冲着女孩格格地笑起来, 年轻的母亲抱起婴儿,站在了那棵长满石榴的石榴树下。女孩知道婴儿和母亲等 这一时刻已好久了,她迅速调好光圈,婴儿和母亲以及那棵石榴树被永恒地摄在 了胶片上。这时,小村里所有的孩子都围住了小院,围在了那棵石榴树下,好奇 地看着女孩的一行一动。女孩向年轻的母亲挥挥手,微笑着向她告别,而后匆匆 离去。女孩已经远去了,在阳光照耀的土路上,她的自行车的声音和咯吱咯吱的 声响还在乡村孩子们的耳朵里回响。   女孩要去给另一个村给一对刚结婚的新人照相,她的额头依旧挂满汗珠,但 她知道,这时候恰恰是照相最好的时间,不用闪光灯。现在,小村的一座房子进 入了女孩的视野,那道门呈现出红色,门上的大红喜字还没有退尽。门上的和平 鸽依旧展示着它的雄姿,阳光有点倾斜地照过来。穿红色裙子的新娘和穿青色西 服的新郎站在了门口,新娘的脸上还闪着昨夜的羞涩,新郎的脸上还抖动着昨夜 的幸福。女孩举起了照相机,金光一闪,新娘和新郎以及门上的大红喜字都进入 了女孩的照相机,新娘的羞涩和新郎的笑容都被永恒地定格。已经接近黄昏,晚 霞的余辉给新房子涂上了一层粉红,使它变得万分平和。   女孩走出了带有大红喜字的门。女孩只是轻轻地向主人微笑告别,然而,留 在她脑海里的那一只燕子和站在白杨树上的麻雀,那个调皮的男孩和他的妹妹以 及站在门口的新娘新郎都不停地闪现。从此以后,一片绿油油的玉米,老树,露 珠,夕阳,小桥,流水,人家……它们已经进入一个照相机,进入了乡村摄影师 的灵魂里。   女孩站在小村的土坎上,超越自己应有的视线仔细地观望小村,她看见了小 村的槐树,看见了高高白杨树上的麻雀。   乡村的小路上,一个女孩骑着一辆自行车,背着一个照相机,行走在霞光中。   乡村的男人   可以说,男人的躯体构造了小村。不过,他先构造了一个个的房子,斑驳的 高墙直立的柱子都已经具有了男人的特征。男人曾经只是小村的一个男孩,他曾 经用稚嫩的小手在成熟的麦地里,用力地拔起麦子,脸上呈现出深红色。就这样, 他从一个拔麦子的孩子长成了少年最后长成了男人。   如今,他在用他的躯体正为做一个新郎而准备。在人们热烈的祝福中,他拥 有了自己的女人,就象天空飞翔的小鸟有了高高白杨树上的巢。又象南归的燕子 在故人的房梁上做了窝。小村的男人知道他以后要像他的祖父他的父亲一样担当 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新郎的压力和幸福还没有蜕尽,在一片轰轰烈烈的笑声中, 他又已经成为了父亲。阳光照临小村的清早,他从妻子怀里接过了孩子。小村的 男人就象那只在屋檐上的燕子一样找到了自己最好的生存方式。他学会了锄地、 收割和耕种。吃过早饭,男人又把孩子还给妻子,然后扛起了锄头。如今他正以 一个小村父亲的身份站在了田间地头。在阳光和小村田野的交接处,正午的阳光 把男人的身影映在土地上,土地散发着气息,正午的阳光有些灼热,男人的后背 被灼烫的有些疼,男人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男人手里的锄头在阳光下闪 着钻石般的光泽,光亮让男人花费了不少力气。一把闪亮的锄头说明了一个男人 的辛劳。现在,闪着钻石般光泽的锄头在阳光下有节奏的闪烁。男人望着一畦一 畦的大豆,疲惫呈现在男人黝黑的脸上。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太阳,抬起手掌,试 图挡住灼人的光线。男人的影子在他的汗珠里晃动,他从脖子上拉下散发着汗味 的手巾,胡乱地擦擦脸。男人也想歇歇,他看到了在灼热的阳光下有一片树的阴 凉。在豆地不远有一棵老柳树,老柳树把自己的树阴放置在蒸腾着热气的土壤上, 树阴笼罩的地方是未曾开垦的土地,地面上长着一些小草。男人的身影已经深入 树阴,他躺在了绿油油的土地上,嘴里的烟燃烧着,青色的烟雾散发在辩驳的阳 光中。烟雾中,他看到了田里的大豆绿油油的,绿油油的大豆让他欣慰无比。这 是犁地以后的小憩,一个男人和一头牛组成了一副小村的画面,男人不敢耽搁太 久,只抽了一袋烟就又开始锄。   小村正式进入了繁忙的季节,男人用身体承载着一张收割机,豆子地里的收 割机被白花花的日光无情地临照着,呈现出耀眼夺目的的光芒。   小村的男人已经学会使用一张犁,同时还学会了驾驭一头牛。此时,在他的 肩膀上是一张犁,男人分明感到了犁的分量。小村男人的眼前,是一片收割后的 豆地,白花花的阳光照临了豆地,照在了它们被收割后的留下的伤口上。犁已经 摆放在豆地里,牛已经做好了姿势。一声吆喝,耕地开始,男人甩开了鞭子。男 人的身后是一片肥沃的土地,新鲜的泥土发出清香的气息。广阔的土地之上,只 能显露出牛和男人模糊的背影。牛听见了犁进入土层的声音,被新翻的泥土味儿 涌入了男人的鼻腔。男人的一生就这样在乡村里走过,永远重复着已经走过的痕 迹,从家园到田园,再从田园到家园,他不知疲倦地走着。   男人的存在不但是为养家糊口。你看他正在登上木梯,木梯搭在了墙头,墙 头已经具有了高度。他的爬行是艰难的,他的身体呈现出雄伟的立体。这样一堵 墙就和小村的男人联系在一起。男人掀起了盖房用的土坯,立起了柱子,架起了 房梁,就这样一座房子建成了。那是男人的骄傲,因此小村的存在就和他们紧密 的联系在一起。   一个男人的身体不仅仅是一堵墙的承建者,他还是孩子的承担者。在小村的 一个傍晚,耍猴的来到小村,于是,男人的躯体就是孩子的支撑点,孩子骑在他 的肩膀上,这种支撑让孩子看见了一副稀奇的画面。耍猴的结束了表演,也结束 了男人的辛苦。四季的轮换交替顷刻成为了男人的一种传宗接代的方式。在时光 的流失中,男人和女人一样老去。   犁已经生锈,牛的步伐也变得缓慢。一个男人,他可以用身体修建一个个房 屋,而房屋上的闪亮瓦片也经过岁月的剥离,变得残破不堪。乡村的男人也同样 在被岁月剥离。   乡村的老人   是什么让他的脸上的皱纹如此深刻?当地里的大碗花开的时候,他坐在墙角 下的凳子上,嘴里叼着一个长长的烟斗。在烟雾缭绕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孙子正 轻松地往缸里倒水。作为一个爷爷,岁月在他脸上无情地刻下了无数的刀疤。可 是,他的心灵却始终对自己十岁那年遇到的那个老人保持着无数的色彩,他在无 数的色彩中回到了往昔。   在他还是十岁孩子的时候,他每天扛着长长的牧羊杆在那条离家五里地的长 长的河沟里放羊。河沟边上是一个茅草屋。夕阳的余辉把小村变成了深红色,混 杂着晚霞的潮气,他已经嗅到了青草的气息。突然河沟边上出现了一双赤脚。他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了那双脚,他看到了黑黑的脚趾,那脚趾缝里也溢满了 黑色。再往上看,他看清楚了,这是一个老人,他满脸的沧桑,他的眼里盯着一 群羊,那虔诚的目光,像一个忠实的圣徒。   显然,羊群并不知道一双脚和它们有什么关系,羊群需要的是沟壑里的青草。 老人肩上的箩筐里装满了青草,他把青草拿出来让羊吃,一声不吭。只有十岁的 他吃惊地看着老人。   从此以后,他每天都要经过草屋,老人准时在那里等侯他,准时把割下的青 草喂羊群。他曾经问,老爷爷,这草屋里就你自己吗,你是附近这个村子里的吗, 老人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样,许多的时间过去了,太阳并不是每天都准时升起,他和他的羊群也曾 遭受过暴风雨。有一天,天空忽然被一片黑云遮挡。大雨毫不留情的从天而降, 那次幸亏老人的草屋,才让他和羊群躲过那场措手不及的雨。不过,他惊奇地发 现老人并没有在屋里。雨过天情,美丽的彩虹挂在天边。新雨刚过,他看见羊群 在贪婪地吃着青草,他的视野里突然冒出了一片嫩绿。他看见老人奇迹般地出现 在田野里,他浑身是泥,眼睛里充满欣喜,他看的出那是因为老人看见他的羊群 安然无恙。他惊讶了,他惊讶于土地的黑色,他看着眼前的嫩绿,明白了老人与 羊群的关系,也明白了一双脚和羊群的关系。黑色的脚趾与土地的关系。   一场重感冒使他在家里养了一个月。一个月后,他重新开始了牧羊的生活, 不过草屋已经人去屋空了。   从此老人再也没有出现,而老人的草屋强烈地刺激着他敏感的神经。每天去 放羊,他和羊群都自发地聚集在老人的草屋旁,羊在咩咩地叫,他在默默地思念 老人。他把羊群赶回河沟,意外地发现河沟里的青草也开始衰败。这一天,他都 在想一个问题,要去看看老人,他希望老人的出现,为了他的羊儿呀。金黄色的 晚霞在向他召唤,那是一种永远的召唤,也是一种亲切的召唤。他把羊群从沟壑 里赶出来,到草屋附近的小村里追问,追问那个老人的下落。但是,他失望了, 那个神秘的老人,那个脚趾黑黑的老人并不是小村的,小村的人们也不知道老人 是哪里的,也许他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怎么会住在这里 呢?   从那以后,在他青少年的有限的思想里,总呈现出稀疏的青草和黑黑的脚趾 还有那个草屋。   老人和草屋成了他永远的谜语,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他总想不清楚谜底到 底是什么。   如今,他老了,成了和当年的老人一样而又不一样的老人,他每天坐在房子 的墙角里,嘴里叼着烟袋,青青的烟雾笼罩着他那古铜色的脸庞。谁也想不到, 此时已八十多岁的他竟然在脑海里收集孩子时代的时光和梦想,收集草屋里那个 神秘老人的形象。 ※※※※※※※※※※※※※※※※※※※※※※※※※※※※※※※※※※※ 本期编辑:肖毛 本期校对:古平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简杨、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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