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8/07(第一七四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2.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子曰                  § 方舟子:子曰           §     ·方舟子·                  § 【网讯】             § 我是历史                  § 该如何记录这个隐秘之夜 【牛肆】             § 就算算尽八八六十四卦                  § 我也推演不出 宛 辛:初为人父者对“孝”的反思 § 会有放荡的女神莲花般向我开放 文 远:发明家的悲哀       § 一阴一阳的交汇像两条发情的鱼                  § 我将如何面对七十二名弟子疑惑的目光 【丝露集】            § 莫视莫听莫言天厌之天厌之                  § 我将如何享受七十七代子孙不绝的膜拜 方达明:情怀           § 莫视莫听莫言天厌之天厌之 方晓蕾:红尾巴          § 我是历史 简清枝:诗一组          § 一笔一划无可隐藏                  § 我是历史 【网里乾坤】           § 必须承载汗青的重量                  § 在每一个回顾的夜晚 简 杨:谢落           § 我以我情 徐明旭:我的国画老师朱芾甘先生  § 写春秋                  § 【网萃】             §  2002.2.17                  § 金同悌:野岛           §                  § 【网讯】∽∽∽∽∽∽∽∽∽∽∽∽∽∽∽∽∽∽∽∽∽∽∽∽∽∽∽∽∽∽∽ ◆ 新语丝镜像点xys.dropin.org被国内屏蔽。新开通镜像点:xys2.dropin.org ◆ 因质疑每公斤售价近百元的“天价大米”涉嫌虚假宣传,方舟子被“CEB营 养米”的生产厂家北京德润生贸易有限公司告到法院索赔20万元。6月30日上午, 北京西城区法院开庭审理此案,并在北京法院网做图文直播。由于证据较多,在 对原告证据进行质证之后,法官宣布休庭,择日再审。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8年7月9日报道《纪委书记实名上网记》,记者 从玉华。 湖南省株洲市纪委书记杨平最近有了新称谓。起先,是在他常去的一家网上 论坛里,网友们叫他“杨平同学”,慢慢地,连朋友们也这样称呼他。 他没想到47岁这年会获得这样的称谓,更没想到,自从今年5月实名上网后, 改变的还不仅仅是称谓。 最初萌发实名上网的念头是在4月,杨平看到网上很多网民抱怨株洲市政府: 大街上很多马路“开膛破肚”,导致交通不便;因为城管赶走了小贩,买不到新 鲜辣椒,吃不上油条了……杨平觉得,政府其实可以出来作些解释,缓解一下网 民情绪。他用马甲回了个帖,不想很快被骂:“你这条上头养的走狗!”杨平被 吓了回来,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如果我脱下马甲,浮出水面冒泡会怎样? 5月14日上午8点,他看到一份材料,说湖南省委书记张春贤在红网以实名发 帖给网友拜年,有网友在跟帖中评价这个帖子“开了中国网络史和政治史的先河, 具有重大意义”。他想了两个多小时,权衡了很多种可能,最后授意秘书,把他 的一份会议发言和最新查处的两个案例,整理出来,实名实照片地挂到网上。 于是,在湖南的红网株洲城市论坛里,出现了第一个署名“杨平”的帖子 《株洲市领导干部作风存在八大问题》。不料帖子很快被删除,版主说:你冒名 顶替杨平书记。接着又发一遍,版主又喊,好大胆,冒名的,要打假。 秘书不得不去找株洲论坛版主,版主很惊讶:真的是杨平。立马开了“后 门”,给了这个“新兵”能发照片的权利。很快,杨平打着横斜纹领带的工作照 上传了。 红网总版主得知这一消息,说这事新鲜,要鼓励,一口气给了他一大袋“红 网币”,把“新兵”破格提拔为“三级网督”,这样他一下有了若干“特权”: 可以发短信,ID被加密…… 第一天晚上,杨平上网时,网上已是骂声一片,有说他是“芙蓉姐姐”的, 有指他“作秀”的。他不断地回帖解释。第二天,解释,第三天,解释,第四天 继续解释。 渐渐地,人们开始相信这个每晚如约出现的杨平真是纪委书记。网上很多扔 砖头的改为扔面包,甚至,还有人开始用“伟大”这样的词形容他。 如今,只要他发帖,一般都被置顶。在红网上,他的帖子跟帖数天天都是排 名前列。从5月14日至今,他发帖290多篇。而他的第一个实名帖,现在已有两万 多人次浏览,有550多个跟帖。 向他投诉的人越来越多。“超生的当了妇女主任”、“城管暴力执法,像鬼 子扫荡”、“一个村选举行贿6万元”、“一个村水泥路是个豆腐渣”……投诉 内容五花八门,甚至还有外地的。 杨平一般晚上11点至凌晨1点上网,一到晚上12点,网友就喊:“杨平在吗? 查岗了。”一些投诉的帖子,想方设法地自己顶自己,就等着杨平上网,好让他 看见。 “求求你”、“救救我”、“杨平请进”、“请杨书记看。”一些帖子这样 写着。还有人把杨平称作“杨青天”、“网上的清道夫”,这让杨平“很是惶 恐”。 他连夜发了一个帖子,题为《杨平的两点请求》:第一,如果没有真凭实据, 请大家不要在网上指名道姓地披露问题,这样既于事无补,还会产生不良影响。 如有真实举报,欢迎大家到纪委或直接向他本人反映。第二,非常感激大家积极 跟帖支持,“但请大家千万对我不要过誉,那样会捧杀我咧”。 实名上网,对杨平来说,“就像站在舞台的聚光灯下,下面一片漆黑,不知 道谁在扔鲜花,谁在扔砖头,只能满脸微笑着站在台上。” 有时,网上骂街式的谩骂让他气得想摔键盘。很多次,手都搭在键盘上,敲 出了回击的话,但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就点根烟,忍住冲动,把这些话又给删了。 每个回帖,他都斟酌半天,短短几句话,有时要10多分钟才发出去。他害怕 打错字,甚至害怕写错一个标点。网上有人嘲笑他,是不是每个回帖都先写在草 稿纸上。 他时常得回应网友的质疑。一次他发了个帖子《离中南海最接近的是网络》, 立马有人指出,“接近中南海”是“官本位”思维模式。他赶紧出来解释:自己 的本意是,最接近中南海的是网络,最接近网络的是百姓,网络是一条最真实反 映民情民意的通道。 又有人质疑说,写个帖子要花多少时间,这个时间可以接待多少来访,可以 为老百姓干多少件实事。杨平不得不“虚心”解释,发个帖子只要几分钟,上网 都是晚上和凌晨,没有耽误工作。 还有网友问:“你会打字吗,这些都是秘书背后操刀的吧?”当晚,他没有 回帖,觉得不用去解释这些无聊问题。可第二天,起床后第一件事,还是忍不住 打开电脑回帖,因为“不吐不快,不吐就是认了”。他回复道:“对这个问题, 一个念头是:不屑回答。自己上世纪90年代就上网了,那时候不会打的字,都请 教女儿。我怎么可能每天深夜和清晨指挥秘书回复什么呢?”立刻便有网友回复: “批评杨同学,你可以不回答,但不屑回答,这是态度问题;你可以90年代上网, 他也可以2008年才上网,这是地位和经济实力问题;我们共产党人要讲孺子牛精 神,从你的不屑回答中看出你的态度,从你的90年代上网之中看出你的骄傲情 绪。”看得杨平“一屁股瘫在那儿”,“气得没脾气”。 自从实名上网后,他觉得每天都是“五脏六腑地打开着晒”。在网上,他没 有坏脾气,不敢说粗话,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这样子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儿陌生、不可爱、不温情,太累了”。他把实 名上网称作穿“工作服”,有人建议他弄件“休闲服”——马甲。他接受了建议, 有时穿着马甲回应骂他的人,有时说些不便用实名发表的言论。 他不喜欢网上那张秘书给挑的最正儿八经的工作照,他想换一张在河边微笑 着的留影或旅行中戴墨镜的照片,因为这样更像一个“普通网民”。可他担心, 一换照片,又有人说是假冒杨平了。 这张照片,网上有人说“好丑,头发秃了,长得像刘墉。”也有人说,“好 帅,是年轻时的照片吧,鼻子是做假了的吧,拿张最近的照片看看。” “反正无所谓,在我老婆和女儿眼里,我就是最帅的,有这就够了。”他摸 了摸鼻子,得意地说。 25岁,他当选为株洲市团市委副书记、市青联主席。27岁,他当上了全省最 年轻的副县长。此后又出任株洲国家级高新技术开发区副主任,后来在房产局当 了两年局长。再后来又出任高新区的主任、书记。 “网上真名真姓,照片头还那么大,你不怕人揭你老底?”记者问他。 “当时想好了实名上网,就对我的过去有个清算,我很自信。”他倒并不含 糊。 据他称,株洲市纪委已经通过网络帖子获取线索,查处好几起违纪违规案。 比如,一家局级单位违规向企业拉赞助,一位质监处处长搞腐败。 近两个月来,杨平从网上的短信通道收到30多封投诉信,大多转交办理,现 已直接处理7件,“网络成了我的第二个办公室”。 有人称他为“另类网民”、“另类官员”,但他“一点儿也不想另类”,不 想被人从“官场”里摘出来,被他的同事和上下级孤立。 比起网上的“捧杀”,同事和上级领导的“一片寂静”更让他如坐针毡。他 所在的13层市委大楼,每天有七八百人出入,大多数人都认识杨平,可见面时, 大家仍像平常一样打招呼,从没有人当面问杨平实名上网的事。“大会小会,大 家也不问,也不提,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反正看你的眼神怪怪的。”杨平说, “很多人当面不问我,却私下里去问秘书,‘那真是杨平’?” 还有省里某部门一位处长打电话来批评说,纪委书记实名上网,不妥,有些 事容易被别有用心的海外媒体利用。他一直渴望得到省纪委、中央纪委认同,他 担心上面按纪委的特殊纪律禁止官员实名上网。可上面一直没有任何声音。 只有很熟的几个朋友,见面时打趣:“杨同学,红人了耶!” 一时间,他觉得压力很大。直到有一天,他在福建出差,一大早醒来,手机 上的新闻说,胡锦涛总书记实名上网了,还回答了3个网友的提问。他高兴得差 点从床上跳起来。“总书记都实名上网,我一个小官,怕个啥。”这一天,他上 网直到深夜。 他认为总书记上网“发出了一些政治信号”。没几天,媒体来采访他,他成 了全国有名的“杨平同学”。中央纪委把这个新闻挂在他们的网站上,省纪委的 领导“也给予了充分肯定”,这使他如释重负“吐了一口长气”。 现在,他依然每晚敲击键盘,进入网上的“反腐”角色。不过,那个凛然的 “杨平”,也有可爱的一面。 他养了一个网络宠物QQ宝贝。“如今,宝贝已经长了789个小时了,读大学 了,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她爱吃汤圆,用的是茶爽牙膏,吃饱了,她就荡秋 千。”说着,他喂给她一个“饺子”。 他打算,以后在网上,不仅要举起反腐利剑,还要给网友煲心灵鸡汤。他已 经想好了“第一碗汤”:世界是个回音谷。就像小时候外公告诉他,只有你对别 人好,别人才会对你好,不信,你在山谷里喊一声“早上好”,你就会从回音里 听到“早上好”,你再骂一句娘,也会听到回音在骂娘。“所以,你怎样对待这 个世界和他人,这个世界和他人就会怎样对待你。”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8年6月18日报道《穿马甲的网络暴力》,记者 王波。 因出言不逊而成为网上众矢之的,注定不会是件愉快的事情,如果再被人肉 搜索,又必定会让现实生活横生枝节。重庆某学院旅游系大三学生“Die豹” (网名),就正遭遇这恼人的问题。因在“不对头的时间里,在网上说了不对头 的话”,她不得不选择休学一年。 “我现在已经被搞得遍体鳞伤了。”她感叹道。在给记者的邮件里,21岁的 她不想再揭伤疤,也拒绝接受采访。 但她的网友“hval”,却想让更多的人明白“Die豹”的遭遇。为此, “hval”在网友们的帮助下,花了一周时间,熬了两次通宵,写了长达万余字的 帖子《我所了解的“Die豹事件”》发在网上,讲述他所了解的一切。 尽管一些网友表示不理解,“hval”这么做“真有闲心和力气”,但他本人 坚定地认为,“Die豹”的遭遇,“不是只关系她一个人的网络暴力”。 “今天被人肉搜索的是她,明天可能就是你。谁都有可能像她这样说错话, 所以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在电话里,这个24岁的广东小伙子一再 重复着他的担心,当然还有愤愤不平。 ⒈ 5月12日,四川汶川发生8级特大地震,重庆有明显震感。第一次亲历地 震,让“Die豹” 很兴奋。她对地震知识了解甚少,平时喜欢摇滚音乐,看些灾 难片。“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在重庆本地感受到地震,很舒坦,我还在想为 什么不来得更猛烈一点……”当晚的19点41分,“Die豹”试图在论坛里,与人 分享她的兴奋。 “一开始她兴奋,我想是因为她无知,不知道这场灾难有多惨烈。”她的网 友、23岁的长沙人“AT”事后说。“AT”认为, “Die豹”可能是灾难片看多了, 经历地震后,她有点把自己带到灾难片中的感觉。但无论如何,尽管试图去理解 “Die豹”,他始终无法从感情上接受她的这种表达。 当晚“Die豹”在姑妈家看电视时,新闻里报道,重庆一家小学教学楼垮塌, 导致5人死亡。这也是重庆市最早统计出来的死亡人数,但她感觉“死的人不够 多”。 “Die豹”的言论一出,即有网民出来指责她“没人性”,批评和谩骂此起 彼伏。但这个在系主任李家发和老师同学眼里,素来“自以为自己很有想法和个 性”的女孩儿,认为自己说的是自己的真实想法。心有不甘的她,带着“可遇不 可求”的兴奋的地震体验,在论坛上奋起反击。 5月15日,网民“爱慕肚滑”创建了“对汶川地震已不感兴趣小组”,这是 一个意图反思地震后政府行为的讨论小组,“Die豹”加入其中。“这个反思或 许来得太早。”在“hval”看来,全国人民正悲情凝聚,此时进行反思,多少有 些不合时宜。 他的判断很快得到验证。当日深夜两点多,网民“姥姥|兰若哀悼”已发帖 《加入这个组,骂骂这个JB(注:贱逼)般的男人?》,呼吁网友去骂“爱慕肚 滑”。 应声而来并满腔义愤的网民,很快集结在了一起。因为他们大多以马甲(即 在常用ID外注册的、不让人和常用ID联想起来的ID,以填写虚假的个人信息达到 隐藏身份,发言时不被熟人认出的目的)面目出现,于是被称为“马甲帮”。 “hval”介绍,不少人的马甲取的是“带着色情意味的名字”,出口也喜欢用一 些色情化的词语。 正是在这个小组里,支持组长“爱慕肚滑”反思立场的“Die豹”,和“马 甲帮”之间的对骂,让双方结了怨。 “hval”根据网友提供的资料回忆,该小组进行了“一时间生殖器翻飞”的 骂战。为了显示“全体马甲帮的正义、团结”,在短时间内,150个左右的ID涌 了进来。 “你们不要在这里闹,我去建个小组,你们来骂吧。”寡不敌众的“Die 豹”,在5月16日创建了“马甲帮的口水淹死Die豹”小组,并为自己辩解:“一 个人有一个人的观念。请你们不要拿你们极端的爱国热情灌输我。我不需要那么 强烈。地震的那一刻我兴奋这是事实。难道地震那一刻你想到汶川啦?那个时候 估计还不知道汶川是哪个地方吧……” 5分钟后,她得到“姥姥|兰若全力捐助中”的回应:“大家都是人,你有 异于常人的想法,可以。但是很多事,很多话,你压在心里不说,没谁会责备 你。” 不过,更多的人没这么冷静。“贱人”、“傻逼”、“奸杀”等词语在小组 里随处可见。面对着高涨的批评声浪,疲于应战的“Die豹”不再兴奋。5月16日 晚,她在自己建的小组发出道歉信,但被骂兴正浓的“马甲帮”认为没诚意,只 好收回。 很快,在“姥姥|兰若哀悼”的举报下,“对汶川地震已不感兴趣小组”被 网站以“讨论主题属于网站不允许的内容”的理由解散。5月17日下午,“马甲 帮的口水淹死Die豹”小组也删帖、解散。 “根据常识判断,这个事情到这儿该结束了,发泄也发泄过了,还能怎么样 呢?”“hval”和“AT”都觉得,尽管整个骂战的过程“很黄很暴力”,但终究 没有突破底线,以“Die豹”的错误言论开始,也会以她的致歉和“马甲帮”的 骂意全无而结束。 ⒉ 但仍旧有人不肯罢手。根据“hval”整理的资料,就在“Die豹”创建小 组,让“马甲帮”过来骂自己的当天,网民“青儿-制服诱惑小娘子”把“Die 豹”的言论贴到了天涯社区的“娱乐八卦”等版面,恳请网友启动人肉搜索。 同时,“姥姥|兰若哀悼”在“Die豹”的另一个私人小组上警告道:“我 劝你收手。非则天涯围攻、人肉搜索,就不要怪我们之前原本和平的结束只是一 个中场休息了。你一再将你的恶劣观点无止境地四处宣扬,臭不可闻。马甲帮目 前就有400号人,有的是人手,有的是时间、精力、手段、战场和你玩儿。你不 消停,我们就一直继续吧。” 不久,除了“Die豹”的真实姓名,她的生日、身高、血型、星座、宗教信 仰、通讯地址、邮箱、电话、QQ、MSN、中学和大学就读学校及入学时间等真实 资料,全部被公布了出来。 网民“silence9520”呼吁:“大家要是找到这个人,一定要去学校举报她 如此丧尽天良的言行,让她遭受万人唾弃,让全世界鄙视她。” 5月17日22点52分,有网民把“Die豹”的一些言论、照片链接和真实资料, 贴到了百度贴吧的“重庆某学院吧”里。20多分钟后,即有该学院学生回应, “拉出去砍了”。一个多小时后,“Die豹”的同学认出了她,并公布了她的真 实姓名。 此后,“Die豹”的妈妈被电话骚扰。李家发回忆,有不少人打电话到系里, “说要来学校打她杀她”,本班同学也有要打她的,把她“吓惨了”。于是在5 月19日星期一这天,“Die豹”主动提出休学一年,“回避一下”。 李家发向学校汇报了情况,学校开会讨论同意“Die豹”休学一年。“我们 这样做,也是出于教育和保护她的目的。”李主任在电话里一再重申。 在李主任眼里,“Die豹”这个“比较偏激的娃儿”太幼稚。5月20日上午10 点半,“Die豹”的父亲在休学手续上签字后,“Die豹”又不想休学,于是离开 时一脚将李家发办公室外的垃圾桶踢成了好几块,垃圾和餐盒里的剩饭剩菜弄得 满楼道都是,让李家发和系里的老师又好笑又好气。 尽管“hval”和“AT”并不赞成“Die豹”的观点,也不喜欢她的表达方式。 但事情发展到让“Die豹”不得不休学的地步,这又让长期在网上跟人论战的 “hval”和“AT”感到“耻辱”。 “网上的争论甚至是谩骂,不应该对个人的现实生活造成影响,甚至是伤 害。”“hval”说,正是这引起了他对所谓“Die豹事件”的持续关注。 ⒊ 在休学回家的当天晚上8点,“Die豹”在自己的博客上发表了道歉书, 但被“silence9520”等人认为没有诚意,只好再做修改。 在道歉书里,她对于这次的严重错误以及引发的恶劣影响,“真诚地向广大 网民认错”,并且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在网络上随性乱说出不负责任的话了。 与此同时,“Die豹”被“休学”的消息也在网上公布。波澜再起,不少网 民开始关注和讨论事件性质,部分网民将此次事件定性为“网络暴力事件”。 而“马甲帮”有成员认为,“Die豹”在灾难初期发表的不负责任的言论, 对广大网民来说,就是一种“语言暴力”,伤害了广大网民的感情。他们这是 “以暴制暴”。 “民族主义的道德优越感和人数上的绝对优势,使他们道德审判的欲望变得 越来越强烈。”“AT”看来,这导致了马甲帮成员对“Die豹”肆无忌惮的攻击。 而“hval”在一些网友的帮助下,收集到了一些相关资料,也查证了一些马 甲的主ID,当他把这份曾经攻击和谩骂“Die豹”的名单发给她时,“Die豹”哭 了。 她告诉“hval”,在这份名单里,有几个人竟然是她的朋友,他们偶尔会在 网上交流有关哲学、电影和音乐等话题,但换个马甲就过来整她。 “这个娃娃,以前交友有些不慎。”李家发说,是她的一些朋友“出卖”了 她,把她的照片发到了网上,然后给“Die豹”本人和学校带来了麻烦。 “hval”发现,参与了人肉搜索和攻击的网民,“在非马甲状态下表现很不 同”,不少人是文艺青年,博客写得很缠绵唯美,但换成马甲之后,便成了文艺 小流氓,满口“色情色彩的辱骂”。 在接受采访时,“hval”发给记者一个网址。他注意到,当日某网站首页推 荐的一篇很严肃的哲学著作评论文章,其作者就是“马甲帮”成员。 这让“hval”很“悲愤”。他认为,整个这件事情,无非是一群处于匿名状 态的人,以正义道德的老手段,借助网络这个新工具,来泄私愤和找快感。他甚 至联想起了40多年前的那场浩劫。 “hval”分析说,这群人起初分别在豆瓣、天涯等网站煽动人肉搜索,未得 到实质性响应,便亲自动手,把“Die豹”的资料搜索出来,再以不同的ID,冒 充响应人肉搜索的网民,以回帖的形式进行披露,这才鼓动起天涯网民狂欢式的 参与和咒骂。同样的手法,也被应用到“Die豹”所在学院的百度贴吧。 “我并非想为‘Die豹’辩护,只是想把事实真相呈现出来。”“hval”解 释道。他也是得知“Die豹”被人肉搜索后才与她联系,甚至至今不喜欢这个人。 之所以冒着自己被人肉搜索和攻击的危险去做,只是他觉得“人怎么能这样去整 人呢”。 “AT”则将事态的恶化,归咎于一些人肉搜索网站的“不作为”。一般论坛 明令禁止使用马甲闹事,管理员等网络上的特权阶级可以查到用户的IP并查封。 但网站的不作为,让近年里,人肉搜索事件频发,并造成了一些悲剧。 面对因自己的言论而引发的严重后果,“Die豹”多少有些无可奈何。“总 不可能叫马甲帮的人赔我学费吧?这就是命运,俺谁也不怪。”她在邮件里说。 “马甲帮”的成员则心态各异。“luckcliffe”表示,人肉搜索“Die豹” 的目的,“是让她的学校知道,并给她教育,但意向并不是一定要让她休学不 可”。“silence9520”也声明,这是他最后一次参与回应这个事件,不管事情 的结果最后会怎样,“我们起初的本意是好的”。不过,“慕容冲要嘴角翘翘的 穿裙子的姐姐”坦承,“活跃的人都是以一种非理性、无责任状态来对付我家小 豹豹的”,并戏称此次事件为“斩豹事件”。 时至今日,事情已经慢慢平息。但年轻的“hval”时常还会感到心有余悸。 对他来说,“马甲帮”最可怕的,是瓦解了人和人之间的信任。“这让我不由自 主地想起‘文革’时期的互相告密。”他说,所以他才夜以继日地做这件在别人 看来“真有闲心和力气”的事情。 【牛肆】∽∽∽∽∽∽∽∽∽∽∽∽∽∽∽∽∽∽∽∽∽∽∽∽∽∽∽∽∽∽∽ ◆          初为人父者对“孝”的反思 ·宛辛·   中国古话说,百事孝为先,把孝放在了道德要求的高位。   最近几年提倡的感恩教育也大力强调,年轻人一定要懂得孝敬老人。但初为 人父的我最近却一直在思考、质疑这个“孝”字。到底什么是孝呢?社会为什么 要提倡孝呢?越思考越觉得这个孝大有问题。   按照一般的理解,孝主要是社会对年轻人尊敬、赡养老年人的道德要求,所 谓的孝道就是与孝相关的道德准则。本来年轻人关心爱护老年人(包括父母)是 一种自发的美好情感,但一旦加上道德大棒,就折损了这种美好情感。看看中国 传统道德中,孝是怎么滥用的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妇女地位低下、 沦为生男孩机器的重要原因。不会生儿子是吧?对不起,可以一纸休书休了你, 不过考虑你会操持家务,对公婆孝顺,尊你做正室吧,俺再娶个会生儿子的(科 学告诉我们,其实主要责任在男方,够讽刺的)。“父母在,不远游”,让多少 年轻人丧失了外出开阔视野、开创事业的机会。老爸老妈都在,你小子别跑远了, 我们出事了谁伺候?父母去世了,你更要好好守孝三年,啥正事邪事都不能干, 九泉之下看着你呢!说到底,孝道是古代的中老年知识分子发明出来的,限制年 轻人追求幸福、自由的棍杖。到了现代社会,孝道又作为中华传统美德给提了出 来,不断树典型,重塑道德大棒。经常听到舆论的喇叭:你这个沐浴春风长大、 不愁吃喝的小子,还受过高等教育呢,你知道什么是孝吗?知道父母为你付出多 少吗?整天就知道和男(女)朋友热乎,给父母连电话也不打一个,更不用说老 是不回家看看,你不孝你素质低下你知道吗?   来看看提倡孝道的逻辑是什么样子吧。父母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把子女 拉扯大,子女有能力劳动赚钱了,父母年老体衰了,这时候,子女应该反过来抚 养老人,要不,你将来也老了,谁来养活你呢? 这中间的逻辑看似没错。在农业 社会里,对孝的提倡,确实保障了老无所养的老人的物质利益,让社会得以和谐 运转,只可惜衍生了很多禁锢年轻人的糟粕。但是在现代社会里,如果对老年人 的社会保障体系已经建立,还需要大力宣扬孝道吗?有人可能会说,当然要宣扬 了,传统美德嘛!那我就从父母的角度看看这个传统美德的荒谬性。人做什么事 都是有目的的,那么,首先问,父母养育小孩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你希望将来儿 女来反哺年老的你,要儿女将来孝敬你,那你这个目的也太自利了,这不是为你 自己做的一笔和货币投资并无二致的养老投资么?你为小孩成长过程中的付出竟 然是源自这么自私的一个念头!我看几千年封建社会里,相当大一部分为人父母 者都是出于这个目的。如果这是养育小孩的目的,那么家长必定会在小孩成长过 程中,一要他听话,听父母的话,婚丧嫁娶都接受父母的控制,二是想办法让他 成功,能当官、能赚钱而不管他是否快乐。结果,孝道就一代代传下来了,成了 一代代父辈获取老年保障的工具,冠冕堂皇却又自私、卑鄙到骨子里了。年轻人 对这个孝道的厌恶和反抗程度,从宝玉哥哥身上就可见一斑。只不过这样的人物 势必要被社会进化法则淘汰,所以孝道才会一直存在。而在现代社会里,这个养 育子女的目的不得不发生变化。外面的生活那么丰富多彩,父母怎么能控制得了 子女的生活呢?抱着这个目的养育子女,势必会失望透顶的。那老年人的利益如 何保障呢?一是法律规定子女对父母的赡养义务,二是建立社会保障机制,从制 度上保障老有所养。如果社会保障机制完善了,第一条措施是可以去除的(不知 国外有没有子女必须赡养父母的法律规定)。   而真正健康的养育子女的观念应该是,养育子女本身是让你快乐的事情,同 时,你也必须有责任、有能力把他抚养成人。父母之爱是世界上最伟大之爱,这 爱应该是不夹杂任何私利的,不求任何回报的,付出爱的过程本身也是父母享受 快乐之旅。父母之爱又是世界上责任最重大之爱,通过父母的付出,要让小孩健 康快乐成长为一个人格健全的社会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所以,做父母的, 不应该要求儿女长大后感恩,那实在是太过庸俗的事情,反而,应该感谢子女, 他给你带来那么多快乐!就冲着这些快乐,父母的付出也值得。就算有时候小孩 给你带来的痛苦(洗尿布那个累呀),你也得认,这是父母的责任呀。毕竟你是 自由人,没有人逼你(也许是本能使然),你既然选择了让一个生命来到这世界 上,就得承担责任。以这样的态度来养育子女,你就不会要求将来子女长大后一 定要回报你,不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那你在养育小孩的过程中,就不会关注他 有没有给你挣面子,不会逼迫他当什么艺术家、科学家或者政治家,而会更多关 注他是否健康、是否快乐,努力呵护而又不溺爱。如果有人说,天下只有对不起 父母的子女而没有对不起子女的父母,我会说,天下只有对不起子女的父母而没 有对不起父母的子女。   孝?那是孩子长大后的自由选择,不仅法律上不必规定,道德上也不应要求。 当然,如果我年纪大了,精神孤寂,可能会想让子女回来陪陪我。但我愿意并且 也应该跟他商量,他回来,当然好,不回来,我不会用道德大棒去谴责他,更不 容许别人用这根大棒去谴责他。我是个大人,我得自己解决问题。 ◆          发明家的悲哀 ·文远·   以前有一个同事是发明家。身材魁梧,两眼炯炯有神,骑一辆装有自己发明 的调速器的半旧不新的自行车,来去如风。   但他不被上司待见,因为他的许多发明专利不赚钱,反而赔钱。   最初发明了一个装在自行车链盘上的调速器之类的东西。据他说可以方便地 调整速度,但没有人给他投资。他却一天到晚着迷一样地在他办公室里摆弄着不 是这个就是那个的宝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疲倦。他学机械的,图画得 很好。弟弟在美国一所大学里任教授,一次回国探亲时也被他的亲情和他所描述 的开发前景所打动,投资了五万美元合股成立了一个开发产品的股份有限公司, 结果可能你也猜出来了,一样地打了水漂。   他本就不是一个开公司的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特长和优点,有些人善于搞 发明、有些人却善于搞开发,另一些人却精于社会公关运营公司当总裁。拥有一 个硕大脑袋的他在我看来纯粹是专门为搞发明而投胎的。一切与发明有关的事他 都会感兴趣,与发明不沾边的事儿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与他谈话说不到三句话肯 定又被他牵扯进他的发明里去了。他说话时语速很快,别的人插不上嘴,只有听 的份儿。老婆也被他的这种痴迷不悟搞得烦了。一次听说他搞发明又要用钱了, 老婆不同意,说家里还有一万块,你要钱可以,一个人一半,你拿你的五千好啦, 用完了你免开尊口。   当然上司是不会直接反对他搞发明的,因为不用管他的吃喝。他属于一个自 负盈亏的小单位,公章自己拿在手上。再说你也说不过他。说起他的发明来,他 就会头头是道滔滔不绝根本容不得你任何人来插嘴。   几年过去,没有开发出一个来钱的专利产品。上司再也忍受不了他的“胡乱 搞法”了,就在一个研究所的群众大会上羞辱了他,揭了他的“短”,说他是做 无用功,“不实用的东西搞再多也没用”。   当然他也曾发明过一些诸如玻璃罐头易开盖、节能电器和变色铅笔之类的小 发明,也曾有一些小厂接产,但都成不了什么气候,拿不到什么钱,入不敷出。 他还有一些奇思妙想。比如说他会把一些发明的专利权用他女儿的名字来注册。 他说我这一辈子虽然看不到我发明的产品使用,但有可能到了女儿这一代,人们 就会重视发明创造。   但愿如此。   女儿倒是不在乎她所拥有的专利权,自顾自地上学、做作业和考试。大学毕 业找了一个对口的金融单位就业了,虽然没有女承父业搞发明创造,也不靠她的 专利来钱,但自给自足是没问题了,至少比他那位搞了一辈子发明创造的父亲在 经济上不知好了多少倍。   我离开原单位有十多年了吧,有一年的“科技周”我在会上遇到了这位同事。 他在推销一种水龙头,据说可以节水。推销方式就与街头巷尾的小商贩差不多, 印些油墨浓淡不一的纸质材料向来人派发,租一张小桌和一张折叠椅,主会场进 不去(花费大),就在会场外临时设置的一间挨一间的小摊里摆卖。看见我来了, 他熟络地跟我打了一个招呼,互相问了一些近况。因为忙碌我看他硕大的脑门上 布满了汗珠,两只眼睛深陷在眼眶里,花白的头发,嘴角抽动着,口气依然自信, 但声音却再也没有年轻时的洪亮,却多了些许深沉和无奈。这时又有顾客光顾了, 虽说也不见得就是一定谈得成功的潜在客户,估计也就是像我一样随便问一问的 主儿。他又忙不迭地招呼起别人来了。我却正好摆脱他的喋喋不休。   第二年的“科技周”,我因事又到了会场。远远地就瞧见我的这位同事还在 摆摊,宽大的后背有些佝偻,嘴里似乎还在热切地向人们介绍着他的发明样品, 目光中与期说有些许期盼,到不如说是有一丝乞求的神情,我却再也没有任何勇 气过去跟他打招呼了。   只在心里叹道,唉,一个悲哀的发明家。 【丝露集】∽∽∽∽∽∽∽∽∽∽∽∽∽∽∽∽∽∽∽∽∽∽∽∽∽∽∽∽∽∽ ◆         情怀    ·方达明· 2008年5月12日下午两点半左右,天空亮堂堂的,突然,雨乱如箭,射得地面 啪啪啪抖起来。张爱华跨着摩托车,挺了胸往学校赶,脸红扑扑的。   可是还没赶到学校门口雨就刹住了,天空仍旧亮堂堂的,好像什么事也没发 生。自从校门口树起奥运倒计时牌以后,张爱华一直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事。那 天午饭后百无聊赖,打开电视,没看到韩剧,倒是看到了白水电视台的本地新闻 节目“白水热点”,白水监狱的犯人们站成五环标志,正在新落成的监狱运动场 进行火炬接力,犯人们情绪高昂:“爱我中华,扬我国威!祝福北京,感谢政 府!”张爱华的心豁然开了:犯人们都可以,为什么我们做不到!   张爱华是白水五中的政治教师,兼任校少先队总辅导员,经常在教室里代表 最先进的生产力。   当天下午爱华就去了校长办公室,爱华说……距离2008北京奥运会开幕就剩 下不到一百天了奥运热情已经烧遍了祖国的每一个角落,虽然奥运火炬不从白水 市经过而是绕过但我们完全可以自己组织起来用具体行动体现我们的爱国激情, 在这点上,白水监狱的犯人们已经走在了我们的前头,我建议学校出面跟监狱借 来奥运火炬,召集全校师生在奥运倒计时90天时停课在操场上进行火炬接力同时 进行奥运知识竞猜,以便弘扬奥运激情同时对学生进行现场爱国主义教育我们至 少不能表现得比监狱里的犯人还差啊……   爱华说得气差点喘不上来,可校长听了几句就把眼睛从爱华脸上挪到了墙上, 墙上有两只壁虎正在进行短距离赛跑,其中一只过于着急,尾巴也跑丢了。爱华 还想再说下去,校长拿起手机开始滴滴滴地按,一边把手机贴到腮帮上一边说, 小张老师,您有什么要紧事吗?   爱华噎的,鼻孔里都是酸水。   爱华找到老赖,老赖是爱华的生活和精神导师,老赖看重爱华,和老赖在一 起,爱华的腰杆跟钢板一般硬。老赖喜欢借钱,但借了一般是不还的,并且没见 谁跟她讨过钱,所以老赖活得很滋润。爱华不清楚老赖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反 正就是无端的佩服。   老赖说,傻孩子,伤啥心!校长吃请太多,不解风情!我打听过了,监狱那 火炬是自制的,假的。我们要来就来真的,羡慕死他!   爱华把眼泪吞进肚子里,笑出牙龈来:“就是,难怪那么粗那么大,好难看 哪。跟犯人一样难看。”老赖说,市劳教所所长是我同学,人家是全国劳教系统 先进个人,要代表本市公安系统到厦门跑火炬!这两个月他都在锻炼身体,准备 以最好的状态把我市干警的最好一面展现在世人面前。老赖说,你见过他的,昨 天我们下班时经过凤山路口就碰到他了,他冲我点了几下头呢,当时我就跟你说, 那是我同学,想起来了吗?   真正的奥运圣火竟然和自己如此贴近!爱华一下来了情绪:“对对,对对 对!”那是一个胖得离奇的中年男子,绿短裤白背心,步幅小小的,两臂直杆杆, 在腰边一前一后地划,跑一步,点一下头,通着电似的。他经过身边时,老赖也 一下一下点起头来。走出一段距离,老赖不点头了,老赖自豪地说:“我初中同 学,老陈,陈所长!收入很高!”爱华回头远远望去,该所长一蹦一跳的,就像 一粒打足了气的大跳跳球,儿子小翔就有一粒跳跳球,肥痴痴的。   老赖说,我找他去,我跟他借火炬,我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他经常抄我作 业,他是个重感情的人,会给我这个面子。   爱华一听,喜得呀了一声,蹦起来啄了老赖一口。   爱华赶到办公室时,里面坐的都是人了。   本来中学非行政人员坐班是件非常荒唐的事,但市教育局新来了一个督导员, 该督导员以前在乡镇抓计生,雷厉风行,要求全体教师坐班全体学生晚自习。教 师们意见很大,学生们意见很大,大部分家长的意见也很大,但爱华心里很支持, 因为督导员是爱华的老乡虽然该督导员根本就不知道天底下还有爱华这么一个人。 督导督导,可以监督校领导,爱华为自己的家乡感到骄傲。   爱华拨了一下掉到额前的头发,提提裙摆,坐到了椅子上,爱华的裙子是新 买的,短,紧身,露一大截的大腿,活动起来是有些不便,但可以时时刻刻感觉 到臀部的存在,那天老赖帮自己挑时就说了,性感、魅力、好!再高一些,像空 姐,要挺起来走。   办公室里本来有两位男教师,一老一少,可是老的在上班路上从自行车上摔 下,假牙也摔坏了,所以就剩一位男教师。这位男教师外号第一狗公,年纪比爱 华大几个月,不过早毕业了五年。   可第一狗公只是点了一下头,继续埋头看他的书,根本就没看到爱华上下半 身的巨大变化。   第一狗公坐在爱华的正对面,他强壮得像一匹种马,每次教工运动会都跑第 一,校长有次拍着他的肩膀竖了大拇指说他是全校第一教工,他听后歪了嘴笑: “什么意思?第一教工?没有啦,第一狗公啦。”他的腔调拉得跟校长开会念上 级文件时一模一样,校长当场笑得蹲到了地上,旁边几个教师也捂着肚子锉了下 去。在闽南话里,“教工”和“狗公”没什么差别。从此大家都叫他第一狗公。   第一狗公教数学,但是爱看书,一有空就把头埋在书里,也不管边上有多吵。 据他自己说,他看的是小说,可有次爱华趁他不在偷偷翻过,里面的字大多认得, 只是没看懂书里说的是什么。   第一狗公好像很喜欢打扫办公室的地板,还喜欢烧开水,爱华就不喜欢扫地 板,更别提烧水给大家喝,爱华是党员,你见过哪个党员干这种无聊的事。   上个月中旬的一个下午,大家热烈讨论如何抵制家乐福,正在讨论具体措施, 偏偏第一狗公从书里拔出头来说:“这是不现实的:白水有沃尔玛,没有家乐福, 沃尔玛不是家乐福。而且家乐福卖的几乎都是中国货,家乐福的员工基本是中国 人。再说,再说爱国是无赖的最后避难所。”老赖不乐意了,挺起胸拍了一下桌 面:“爱国是无赖的最后避难所?!这话我不乐意听!爱国是一种情绪,情绪是 不受控制的,当然是不可指责的!要把爱国的热情尽情地抒发出来!”爱华也昂 了头和胸,严肃地盯着第一狗公的眼睛。第一狗公赶紧闭上嘴,埋下头看面前的 书。   爱华觉得自己不是很喜欢第一狗公,可是多看他两眼心会慌,而且也希望他 回看自己一眼,可是每次见面他总是点点头而已。   第一狗公不在意爱华身体的变化,爱华当然也不能再把他放在眼里。爱华转 过身,爱华的身后很热闹,教英语的大赵正在和教生物的小陈等人讨论股票,讨 论政府救市的问题,讨论股指六千点和三千点的巨大差别。大赵比爱华大很多, 四十出头了,离异,很会关心人,见小陈单身,马上叫小陈和她住到一起去,让 小陈省下了不少租房子的钱。大赵瞪眼一看爱华,嘴巴关不住了:“哇,制服! 空姐!我不止一次听男人说,要找个空姐老婆或者护士老婆。这是男人潜意识里 的制服诱惑在作祟。男人都是贪婪的,坏女人和好女人,男人都想两手抓,男人 都希望女人貌似正经贤良淑德,一上床,立刻化身妓女,更刺激的是,是在一些 正经的地方,披着正经的制服,做着不正经的事情。哦,老天,听着就让人兴奋。 男人需要用制服这种东西来刺激性欲,体现强者风范。据调查,所有偏爱制服的 男人,都会觉得最具诱惑性的是空姐制服。大部分空姐制服都是为了凸凹身材而 设计,单看头部以下都很吸引人的,曲线玲珑,令人浮想联翩。爱华,不错,脖 子底下效果都出来了!”爱华头晕,闭上眼睛,突然发现自己对制服的感知丝毫 不亚于大赵嘴里的男人。爱华喜欢幻想制服男人,幻想制服男人的力量感和安全 感,制服让男人看起来更正直,更牢靠,爱华不仅一次在梦里嫁给过制服男人。 爱华特别欣赏穿警服的男人,穿警服的男人威武阳刚,力量感十足,尤其是看到 结实的胸肌把严肃的制服撑开时,爱华会不由自主地口渴,渴望被按倒在床上。 第一狗公穿上警服是个什么样子?他的头上好像没长耳朵,一点反应也没有。   呸呸,今天这种时候怎么还讨论这种问题。爱华心里搁着要紧事――奥运圣 火已经在厦门传递了,而且正在传递,耳边似乎隐隐约约的能听到夹杂在海风里 的“加油”声。爱华掏出手机来:“我这里有个短信,你们看看。”中午吃饭时, 学生小李来短信:“老师,我要跟着火炬一块奔跑!”小李在厦门南洋学院上五 年专,喜欢跑步,可以绕操场跑上五十圈。小李理科读不好,数学最多一次考到 16分,可政治能考一百,而且不仅一次,张爱华非常喜欢他,经常表扬他,初中 毕业后,还把他推荐给了到处招揽生源的大学同学。   大家一齐叫起来:“哇,太伟大了!一路跑下来四十公里啊,马拉松啊!爱 国热情啊!”接着大家又说:该怎么办?那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没有表示吧? 总不能不如学生吧?应该有具体的行动!   叽叽喳喳的,气温陡然升高了。爱华却不说话了,她平静地望着大家,嘴角 咬着一丝微笑,好像胸腔里装满成年的竹子――第一狗公说,胸有成竹就是满胸 腔的成年竹子。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方案还没确定下来。大赵问:爱华,你这方面拿手,你 有什么好点子?   爱华把牙齿笑出了一点点:“等等,再等等。”摆好姿势正要继续等下去, 这时,老赖进来了。爱华赶紧起身迎上去:“赖姐,怎么样?”老赖说,联系上 了,他说还得考虑考虑。   爱华急了:“您赶紧再去个电话吧,这样,我来跟他说。”电话里很吵。有 很多人在喊“加油!”,有更多的人在喊“万岁!”爱华拿着小嗓子,先介绍了 自己的身份,接着讲了许多话,特别强调了大家的爱国热情,最重要的是表达对 奥运火炬手的敬仰之情,爱华说,您是我们白水的英雄啊!   老陈扛不住了,老陈说,你叫小赖听电话。   老赖双手把手机捂在脸上,一下一下地点头,动作一下大过一下,脸越来越 红,鼻尖额头都是水珠子。   合上手机,老赖环视大家眼巴巴的脸,不说话,抓起大口杯一口闷下去,由 于手抖得厉害,洒了满胸,胸罩都显出眉眼来。   爱华急了,正要张嘴,老赖开口了:“你们猜猜,老陈说什么?说什么?他 说呀,他说小赖呀,摸摸可以,但让全体师生在校园里传来传去不太好,显不出 奥运火炬的珍贵来,也容易损坏。这样吧,晚上我回来后我们聚餐,你们请客, 大家一人举一会,甚至,可以抱抱。”一声话下,办公室里的女教师们尖叫起来, 窗玻璃吓得差点摔出去。第一狗公却好像没听到,把脸转向了窗外。爱华想,都 说中国阴盛阳衰,这话一点不错,连爱国的表现也是。   老赖双手按按面前的空气,说:“我再强调一遍:爱国是一种情绪,情绪是 不受控制的,当然是不可指责的!要把爱国的热情尽情地抒发出来!而且形式要 多样化,要有创意,有自己的特点,要有美感!我代表大家再强调一次――谁敢 再说爱国是无赖的最后避难所我们就对他不客气!”第一狗公突然怪笑了一声。   但没人理他。   爱华说,厦门奥运火炬接力到傍晚5点10分就结束了,届时首位羽毛球奥运冠 军吉新鹏将高擎祥云火炬健步跑进厦门市体育中心,点燃圣火盆。爱华说,时间 不早了大家应该有所准备。大伙一阵欢呼,一阵忙碌,包括每人集酒资一百二十 元,老赖义不容辞,收集了所有的酒水钱。   爱华决定先回家洗个澡,换身内衣,补补妆,身上的空姐套裙是不换的,到 时候把头发绾个髻,再到楼下小花园剪朵康乃馨簪上去,肯定出效果。一路上, 爱华把自己晚上要表演的动作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越想越得意,腮帮子不由 得热烘烘的。   爱华的家在郊区,爱华到家时已经快六点了。可是家里没人!爱华早早就跟 丈夫去电话了,要他去幼儿园接小翔,因为她今晚有重要活动。望着空荡荡的家, 爱华一时慌了神,双手左左右右地掐两条大腿:“怎么办怎么办?要是赶不上怎 么办?”一急,嘴里冒出了几句粗话来,全部是闽南话,没有主语,但有谓语和 宾语,每一句的宾语都是丈夫的母亲。谁叫丈夫的母亲这两年不肯帮自己带孩子, 说什么丈夫的老爹手脚不方便需要人照顾,不就是偏瘫吗,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 了,七老八十的早就该习惯料理自己了吧。   正在心里跟远方的婆婆较劲,手机在手袋里一阵叫唤,赶紧抓起来,是丈夫: “小翔发烧了。”小翔发烧了,高烧,四十点一度,有点迷糊。丈夫的脑子也有 点迷糊,说话后语搭不上前言,但爱华还是听明白了,毕竟在一张床上睡了六年 多,就是在梦里有时也能碰到一起。   爱华爱自己的儿子,爱华是个有口皆碑的好母亲。儿子小翔太可爱了,胖嘟 嘟的两个小酒窝,走到哪里都抱着奥特曼,动不动就原地站定两腿岔开绷直,双 臂在胸前摆开架势,一竖一横:“我是圣斗士奥特曼!”儿子也爱看韩剧,经常 陪爱华一边看一边哭成一对泪人儿。   一颗心放到大肠上面。赶紧冲进浴室,剥粽子似的把自己剥光了,冲,洗, 使劲搓。时间紧迫,爱华第一次没拿抹布把落地镜擦干净了前前后后地看自己。 穿胸罩的时候,用力猛了一点,差点把右边的吊带扯断了,吊带嘣了一声,弹得 右肩胛火辣辣的疼。虽然匆忙,爱华还是坚持坐到梳妆台前,仔仔细细地描好了 口红还有眼影。只是,没来得及到小花园里剪康乃馨,因为门房老头在浇花,那 老头发神经,把花看得命根子一般,算了。   赶到红十字门诊部时,儿子左手掌已经扎上吊针,脸红彤彤的像早晨五点多 钟的太阳,呼呼呼地喘,睁眼一见妈妈,跳下靠背椅来,身子一直,双臂在胸前 一竖一横:“我是圣斗士奥特曼!”爱华心尖尖疼起来,赶忙矮下腰把他揣进怀 里,要不是丈夫及时伸出手来,她可能连挂吊瓶的支架也扯进了怀中。儿子高烧, 但火炬更要紧,爱华都已经感觉到火炬在胸腔里燃烧了,一群棕熊在跳舞似的。 爱华安慰了儿子两句,主要内容是小翔爱国,妈妈也爱国,妈妈要去拥抱奥运火 炬,小翔要坚强,像刘翔一样坚强。爱华走出红十字门诊时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就 是江姐,忍不住甩了一下耷拉到鼻梁上的刘海,把下巴仰起来。爱华不敢看丈夫 的眼睛,丈夫一生气两眼都是白的,让爱华受不了。   刚拐过胜利路和延安路的交叉口,远远就瞭见延安路的中间围了一群人,里 三圈外三圈的,而且不断地有人扎上去。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连忙找条黄线架好摩托,挤挤挤,挤进去,一边挤一边感觉有什么不对。什 么不对?是气味不对,臭,而且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胸罩吃了好几肘子。好容易挤 到里圈,探出头一看,是一辆环卫的运粪车被一匹北京吉普刮翻了,车厢的盖子 丢了,里面的货物咕咕咕涌出来,视觉和味觉效果都极其强烈,有人还捂着嘴笑, 眉毛弯弯的。爱华咬出两个字:“无聊!”折头扒拉着人肘人腰往外挤,等挤到 外面,内衣也湿透了,回头再看,人山人海了,摩托都卷入人群里了。只好再轧 入人堆把摩托拉出来。骑上摩托后,感觉背后有点异常,爱华是个成年女人,有 生活经验:胸罩背带挤坏了,要断不断的。   赶到天天渔港门口,打楼房之间的缝隙望上去,天空又高又远,已经黑透。 天天渔港门口停的都是车,有些车头上还插了小国旗,风一抹,左右招展。爱华 架好车拿出手机一看,哎呀,七点半了,糟糕。手机里有短信,摁开一看,又是 学生小李的:“老师,我本想跟着火炬把四十公里跑下来,可路上人挤人,整个 厦门都不用上班,我见警察踩着花圃跑过去,赶紧跟上去,可是花圃里有铁钉, 脚盘都扎透了,鲜血流了一地,很鲜艳,和我头上箍的手里握的国旗一样鲜艳。 本想接着跑下去,把鲜血撒满厦门的环岛路,可惜,我终于没能坚持住,太疼了, 我打了的,上了医院。等的士的时候,有点不耐烦。我明白了,警察穿的是皮鞋, 我穿的是运动鞋,不一样的。”爱华突然有点不耐烦,顺手把短信删了。   爱华踏进天天渔港大厅时手脚都麻了,呀,都是人啊。踮了脚跟直了脖子四 处望,腿肚子疼了还是没看到一张熟脸,心空了,虚汗冒出来。想半天才想起手 里握着手机,正要翻开手机盖板,忽然听到有人尖叫:“爱华!张爱华!”眯眼 一瞄,是老赖,在大厅最里面的角落里招手。   大家都已经到齐了,除了本年段的所有女教师,还有学校党委孙书记的女儿 小孙。第一狗公当然不在,因为他一直把头埋在书里,收钱时老赖都已经把手伸 到他面前了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把老赖气的,狠狠跺了一下脚。老赖说,给你 留着座位呢,别急别急,爱国不分先后,坐坐坐。   桌子很大,桌面上插着一面小国旗,就戳在半截烧剩的蜡烛上。   每个人的脸盘上都贴着两片小东西,一瞅,是奥运五环标志和小国旗。其中 两位上午还在办公室里大声咒骂学生,神色极端凶悍,可现在脸上也贴了国旗和 奥运标志,微微笑着,笑得灯光都软了,爱华有点反应不过来。   见爱华盯着别人的脸发呆,老赖讪讪地笑了:“小商品市场批发的,一打三 十六元。不好零买,恰好少了一副。”边说边拿眼角瞟了两下小孙。爱华以前买 过小国旗,记得一面两毛五两面四毛,爱华的心噔一下。爱华是个明白人,稳住 手脚拉开椅子坐上前去。   八点半,菜都凉了,连桌上的国旗也没了精神,心浮起来,气息有点短,憋 得慌,手脚的放置都成了问题。这时,老赖挺身而起:“我们大家分段朗读都德 写的爱国主义篇章《最后一课》,热热身。”大家拍手叫好,大赵说,但是,但 是只怕背不完全。老赖一笑,打开手提包掏出一本语文书来:“怎么样?考虑得 够周到的吧。”爱华鬼使神差地说:“第一狗公说过,都德满嘴假话,阿尔萨斯 本来讲的就是德语,根本不是法语。”老赖愣一愣,马上回过神来,眉毛一挑: “别听他的,净瞎说!他还说爱国是无赖的最后避难所呢!他找抽!”一切都在 老赖的掌控之中。爱华轮到的是最后一部分,最后一部分是高潮,爱华当然喜欢, 在开始朗诵前她还深吸了两口气:“忽然教堂的钟敲了十二下。祈祷的钟声也响 了。窗外又传来普鲁士士兵的号声――他们已经收操了。韩麦尔先生站起来,脸 色惨白,我觉得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大……他转身朝着黑板,拿起一支粉笔,使出 全身的力量,写了两个大字――”爱华停下来,闭上眼,深深吃了一口气,正想 把“法兰西万岁!”高声呼喊出来,忽听得老赖一声尖叫,既惊且喜:“来了, 圣火来了!”大家一齐站直身来,爱华差点让胸腔里的那口气憋晕。   来了,真的来了!不过没有熊熊燃烧的火焰。陈所长套着火炬接力服,右胸 一派血红,右手握着没有火的火炬,右臂直直前伸,左臂船桨似的一前一后地在 腰边划,身子一蹦一跳的,跟跳跳球没啥两样。   大厅里所有的人都侧过脸来,眼光火苗一般,燎得爱华她们的脸红扑扑的。 陈所长说,哇,累死我了!这是第四场,还有九场等着我跑呢!大家得抓紧一点。 大家一齐伸出手去。老赖大声说:“爱国不分先后!一个一个来,按次序!来, 小孙先来。”陈所长把火炬塞给小孙,空出手来就面前抓了双筷子,夹一条白斩 鸡腿埋头啃起来。   孙书记大大咧咧,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小孙却跟她爹一点也不像,不仅外貌 不像,个性更不像,虽然大家都宠着她,但她还是和刚到学校时一样怕羞,她的 文凭很小,可这不应该成为她怕羞的理由,毕竟机会都是为有背景的人准备的。 小孙低着眉浅笑着接了火炬,却仿佛接的是一块刚烤好的芋头,手脚一派忙乱, 紧握一下,连忙塞给身边的大赵。   大赵左手抓住火炬,竖起来,右手松松握了,上下一番捋动,歪过头朝小陈 挤眼睛,脸上现出一抹神秘的微笑:“手感不错,手感不错。”轮到老赖,老赖 把火炬举到脸前,摘下眼镜深深凝望了差不多三分钟,然后,闭上眼仰起脸,探 出舌头从下往上舔了一下火炬,她神色投入,陶醉,好像火炬和冰激凌一样好吃。   ……   小陈排在爱华的前面。小陈谈过十几个男朋友,但小陈是处女,爱华多次亲 耳听小陈说过,她每次都在关键时刻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小陈说,如假包换! 小陈梳着大辫子,见了不熟悉的男同事会捏了辫梢放到嘴里用牙尖叼着吃,一双 大眼睛找不着放的地方,腮帮绯红,让人家看了手心冒汗。   小陈抱住火炬,脖子一梗腰一挺两腿绷直,“啊――”一声长吟,慢慢瘫在 了地上。老赖说,高潮了。   爱华的心也“啊――”了一声,暗暗叫苦。这本是爱华设计好的动作啊!小 陈她一个未婚处女高潮,爱华一个孩子的妈竟然没尝过那是啥滋味!每次女同事 私下问起这事爱华总是只能说,好,很好。可丈夫一点也不好,只会趴在爱华身 上蹬腿。爱华设计动作时仔细参照了印象中的某些片子。其实,爱华也不是没努 力过,她甚至主动租了那种片子和丈夫一块欣赏,丈夫每次看了都说深有感触, 可是,从来不做任何改进,扑上来就胡乱蹬腿,比狗悟性还差,同样都是哺乳动 物,人家狗还懂得翻过身子来呢。不提也罢!   怎么办怎么办?闭上眼睛就是天黑。爱华眼前一片黑暗,爱华闭上了眼睛, 脑浆车轱辘似的呼呼呼转,脑子里是风是雨。   大伙七手八脚地将小陈抬到座位上时,爱华本能的想伸出手帮忙,可是,右 肩一紧,肩胛骨外边 “啪”响了一声,吊带断了。爱华脑海里一道闪电劈下, 一阵巨雷。爱华一咬牙――豁出去了!   爱华虎起身,砰,椅子带翻在地。爱华站稳了,紧握双拳,胸口激烈起伏, 宛如有一腔的熔浆就要喷薄而出。   爱华稳住呼吸,探手一抓脑后,发髻一下散了。爱华左右甩了两圈脑袋,把 头发甩开了。   正好空调对面吹过来,爱华一头长发飘向了空中。   爱华昂头,挺胸,双手一捞,一使劲把上衣剥了,右手一扯一甩,胸罩打着 旋飞了出去。爱华把火炬紧紧地压在了两乳之间,胸口往前一送小腹一收,臀部 向后一撅,爱华在心里听见了短裙接缝处线头绷断的声音,啪,啪。爱华闭上眼 低下头来,腮帮子轻轻贴在了火炬上,好像火炬是刚出生还没完全擦干的小翔。 爱华的胸罩是黑色的,专门用来搭配空姐制服。由于胸口的内容较单薄,因此爱 华的胸罩都相当的厚实。   老赖正长了身子筷子伸直要夹对面的烤草虾,不想爱华的胸罩正好飞来罩在 头顶,冷眼一瞅,活脱脱一个一战时期的德国飞行员,大赵一看,忍不住歪过脸 笑出鼻涕来。老赖不在意,坚持把草虾送进了嘴里才把头上的物件扯下来,两个 罩杯叠在一起用吊带缠好了,轻轻放到爱华的面前。   大厅里静得就剩喘气的声音。   突然,爱华身后展开了一面大国旗,空调一吹,猎猎的抖。   大厅里的人都站起来了。啪,啪,陈所长和老赖带头拍起了手掌。全大厅的 手掌一齐醒过来,掌声响起来了,排山倒海。   闪光灯噼噼啪啪。   当晚11点55分,照片上了网,标题是“伟大的情怀”,跟帖如雨后竹林子的 笋头,一条挤着一条。有个网名“火炬”的网友评价爱华――“在这一刻,你是 全国最美的女人!”结果,后面跟上了几十个“严重同意!”第二天上午8点05 分,出现一帖子:“要是乳房大点效果会更好。”爱华没课,坐在电脑前,脸红 了一个上午,胸腔里饱鼓鼓的,眼睛湿湿的,她终于明白被自己感动是个什么滋 味了。   第三天上午课间操暂停,全校老师在操场上排成一队长蛇,进行抗震救灾捐 款,校长出差,孙书记不知为啥还没到,老赖也不在,她一下课就急急忙忙走了, 因为她家的猫咪跑到了街上。爱华理直气壮地站在第一位,第一狗公站在队伍的 尾巴,手里捏着一个胖胖的信封,第一狗公穿着白T恤,突然想起,这两天都没 看到他穿大红的七匹狼了,他以前成天穿红七匹狼的。爱华斜了他一眼,回过脸 来,望定摄像机的镜头,把牙龈微微地笑了出来,爱华抹有淡淡的口红,唇色鲜 艳。当她把五十元钱双手塞入捐款箱时,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上次捐款才二十 元,这次怎么涨这么多?!” 2008.6.9 ◆             红尾巴   · 方晓蕾 ·   一   有一种鱼,我不知道它的学名,好像鱼类大全上也没有。它扁长,细鳞,尖 头,有齿。它只盛产在汉水流域的安康段,向上,汉中境内的汉水里有这种鱼吗? 我不知道;向下,湖北境内的汉水有这种鱼吗?我也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考察过, 也没听人说过。这种鱼因为有一个美丽的红色尾巴,我们都叫它红尾巴。   应该没有吧,有一天我们几个钓友在讨论这个问题时,张明天慢吞吞地说。 张明天是我们几个钓鱼的人中资格最老钓龄最长也最有资格说这话的人。他见我 们都看着他,就说:鱼同人一样,是个怪东西,有地域特点,它生活在这儿,就 绝不到那儿。   张明天的话可以说是权威结论,大家都不言语了,安心钓自己的鱼。大家钓 的就是这种红尾巴。钓红尾巴很简单,不用特殊的鱼饵,就用这汉江自产的小虾 米。虾米呢到处都是,只要太阳一出来,温度一上来,小虾米就在水边活动了, 捉住小虾米,要活的,挂在鱼钩上,丢到水里,你扯钩就是,绝对就会有一条美 丽的红尾巴被你钓了上来。   当然也不会这么简单啦,张明天慢条斯理地说,钓红尾巴要讲究季节。譬如 说冬季就不行,冬季温度太低,红尾巴不出来了,即使出来也会饿死,冬季没小 虾米呀。这是个食物链的问题:没有温度就没有虾米,没有虾米就不会有红尾巴, 红尾巴是专门食用这种小虾米的食肉鱼类。钓红尾巴最好的季节是春暮夏初,这 时气温最好,小虾米大量繁殖,一钓一个准。小虾米也好捞,一抄网下去,就是 数十个活蹦乱跳的小虾米。有时为了方便,张明天就在水边洒两支杀棉铃虫的药, 小虾米就成群结队地自动游过来了。小虾米和红尾巴一样的贱:红尾巴明知道贪 吃小虾米会成为别人油锅的菜,小虾米明知道闻着香气也会成为红尾巴的饵,但 就是会上钩,而且从没有一个记性。   张明天说得头头是道,钓得也头头是道。每次钓红尾巴就数他钓得最多,而 且他只钓红尾巴,不碰别的鱼。汉江里的鱼的种类不少,但他专钓红尾巴,钓的 时候,嘴里还念念有词,好像跟这种鱼有仇似的。   你说什么呢?是不是念什么咒语呀。   哪儿呀,哪有什么咒语可念?他极力否认,但看他神神秘秘欲言又止的样子, 问话的人哪里又会相信他呢?尤其是见他一钓一个准,心里就更加疑惑了:这人 该不是红尾巴的克星吧。   二   我有很久没钓鱼了。年一过完,看看天气逐渐暖和了,知道正是钓红尾巴的 季节,一闭上眼睛,我就仿佛看到了清澈的汉江里红尾巴成群结队地游动着,小 虾米密密麻麻的,但就是干着急,无法去。单位忙得贼死。更重要的是,年前就 有消息传来,今年局里要提一个副局长,我是办公室主任,正科两年了,应该跨 上这一步了,但竞争的人一大堆,我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 我即使偶尔去钓鱼,也会成为别人攻击我的口实。   但今天我不能不去钓鱼。张明天喊我几次了。我钓鱼就是跟他学会的,若钓 鱼也搞师傅制度的话,他就是我的师傅。我不能不去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张明 天是直接主管我的副局长。办公主主任是干啥的?就是为局长服务的,当然也为 副局长服务的。虽然张明天看着一点都不起眼,和农民一样的,虽然他是局里排 名最后的一名副局长,年龄也即将到限了,但他也是副局长啊,能走到副局长这 个位置的人,谁没有背景?谁没有两把刷子?而且他是主管办公室的副局长。我 的办公室主任,就是他当代局长时一手弄起来的。但我心里不情愿去,很是踟蹰。 原因是前一阵子和张明天钓鱼钓得多了,局长有意见。局长对我挺好的,他来以 后,我原以为他要动我这个办公室主任的,但他没有,而且好像啥事也交给我办, 把我当成了他自己的人。但局长跟张明天有矛盾。我原先并不知道他们两个尿不 到一个壶里去。我当了办公室主任后,我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局里原来没有局长 时,张明天代了一阵子,据说,张明天本来要上的,可后来从外单位调来了这个 局长,资历虽然比不上张明天,但年龄却比张明天小得多。新局长到任后,几个 局领导进行了分工,总共只有一正两副仨局领导,另一个副局分管党建和人事, 张明天分管办公室和后勤,无形中把他放到末位了。这件事对张明天的打击可想 而知了。他就是从那时开始爱上钓鱼的,有点示威的意思,也有点撂挑子的意思, 也许还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局长讨厌我跟张副钓鱼,这是肯定的。他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的话语中明显 透着不满。那天他对我说:小陈啊,办公室的事多而杂,要用心干,你还年轻, 要把心思用到学习上,而不是一心去玩。看看,我又不是傻子?能听不懂局长的 话里有话?所以自那以后,张明天喊我一起钓鱼,我都找借口推了,反正我有的 是借口。但今天我不能不去,昨天晚上张就打电话给我了,说是最近红尾巴好钓 得很。我也知道最近红尾巴好钓得很,而且好吃得很。经过一个冬天的冬眠,又 经过初春那些肥美河虾的喂养,此时的红尾巴肉质细嫩鲜美。但一考虑到局长听 说我陪副局长钓鱼的表情,我又犹豫了。我正想找个借口回绝时,他又说:正好, 钓鱼时,我俩好好聊聊,局里不是缺一个副局长吗?正好聊聊这事。   听张明天说这话,我的眼睛都亮了,我知道这次我怎么样都不会拒绝和他钓 鱼了。我想张明天是知道我的心思的,就如他足够地了解红尾巴一样,他也是摸 透了我的心思的。他能不知道我过去拒绝和他一起钓鱼的原因吗?他当然知道。 所以对他说出的原因,就如他给红尾巴鱼的虾,明知道虾不好消化,红尾巴照吃 不误。   三   四月底的阳光明媚而不热列,汉江的水丰腴而不浩荡,水草开始拔节,河虾 开始繁殖,正是钓红尾巴的好季节。今天的天气也太好了,张明天的心情好像也 好极了,而我则好像心怀鬼胎似的。   小陈啊,你怎么今天不行?你看我钓了多少?张明天在我的上游几十米的地 方大声喊。他是故意气我,他明知道我等着和他说话,可他偏不开腔。一到汉江 边,他就找地方,弄虾,摔线,下钩,心思好像全在红尾巴上了。   我跑去看他。他站在一个回水湾里钓的,他可能知道今天会有大收获,还专 门带了一个装鱼的网兜。网兜的口部带铁叉子,把铁叉子插在水边的高地上,下 半截网兜就会顺势在水里了。上鱼后,将鱼放到网兜里,鱼既在水里,又跑不了, 这样,鱼就会一直活着的。我扯起他的网兜看,呵,果然了得,都半网兜了。   有三四十条了吧?   差不多,37条。张明天自豪地说。正说着,他又上鱼了。   你呢?他问。   我不行。   哈哈,你呀,女人不能说随便,男人不能说不行,你怎么不行了?年纪轻轻 的,怎么不行?行得很呢,他打哈哈。   张局又笑话我了,我笑着说。   别别,我是副局长,你叫我张副,我都一大把年纪了,是当不上这个局长了。   那不一定哟,我笑着说。其实,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我又不是瞎子,明眼 人一看就知道他把这届副局长干满就到头了。   我只是这让么随口应答着,没想到他反倒来兴趣了,问我:你也说我不一定 只当副局长?   我一下子为难了,不知该怎么回答,若只是应付,他那么聪明的人,还不一 下子看到我的心底。我只好装作认真的样子替他分析:张局,我看你还是有机会 的,你看你的条件:资格老就不说了,代理局长也当过了,副局都干快两届了, 唯一的就是年龄,但我看也不是大问题,多少人还不是年龄快到限了突然上去了。   他见我认真的样子,虽然不说话,却频频点头。我故意把话往我的事上引: 张局,反正我是看好你的,倒是我的事我看一点把握都没有?   你的事?你的啥事啊,他故意装糊涂。   嘿嘿,张局,你官僚了吧,你就这么不关心我?局里不是一直缺一个副局吗? 听说组织部门最近有动作,不知有我的戏没有?   小陈啊,要说这事,我今天就想对你说的,你知道我为啥今天喊你来钓红尾 巴?   他怎么又提到红尾巴了?我在心里想。见我不说话,他就笑着说:不知道了 吧,我对你说,你能不能上这个位子,就和钓红尾巴一样。   见我还不理解,他笑着摇了摇头说:这不是明摆着嘛,你要钓上红尾巴,就 得抓住时间,瞅准地点,还有就是要有虾米。   我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他越说越来劲了:红尾巴什么时候好钓?就是这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春天; 为什么回水湾好钓红尾巴?因为回水湾浮游生物多,营养丰富,鱼也要吃食啊; 至于虾米就不用说了,那是红尾巴的最爱。   见我要说话,他说:不说了,不说了,赶快钓鱼,中午还要用它下酒呢!   四   我怎么想怎么都觉得张明天的话都对,可我怎么想都不知道该怎样下手去做。 我只好去请教他,我当然不好明说,只说请他帮忙。我去之前给他打了电话:张 局啊,你的红尾巴吃完了没有?没有?没有就好,你下午给我弄两条下酒啊,我 到你家蹭饭。   你蹭饭都蹭得理直气壮啊,他笑呵呵地答应了。之所以和他如此说话,我其 实是有资本的。一是他对我还算是有知遇之恩吧,他当了不到一年的代局长,就 把我提了办公室主任,二是一起钓了这么久的鱼,他如同我师傅一样的。   说是蹭饭,其实还有别的事。蹭饭也是真的,但我不能空手蹭饭,想了想, 我买了两条中华烟和两瓶五粮液酒。进门的时候,我以为张明天要作践我几句的, 但他没有,只是接过东西,无所谓地放在那儿。   饭后,喝茶的时候,张明天说:小陈,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嘿嘿,张局,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能不知道?你也不看看,新局长到任后,你来我家吃过几次饭?只有两次 吧,还是偷偷摸摸的,听他说这话,我尴尬地笑了笑。   你别笑,我说的是事实吧,但我从没有怪你,我理解你。选择是人的本性, 趋势附炎是人类的基本本领,动物都会选择自己的主人,何况人?小陈,别说你, 就是把我放到你这个位置上,我也会如此选择,要我说啊,你还算是比较有良心 的了,对你老哥我还没有落井下石,还是有良心的。   我……我……我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好了,好了,你也别不好意思了,不说这事了,还是说你的事。对这次局里 提副局的事,你说说你的想法。   张局,要说我没想法,是假话,但我真不知怎么办了,所以,所以只好求您 出主意来了。我说的这些话都是发自于内心的,我也明知道张明天帮不上忙的, 但我自己没有关系,这些话又能对谁说呢?也许是有病乱求医吧。不对,也许想 着他是老资格了,说不定还真能有什么好主意。   你找我是找错庙门了,对你说实话,我上面没人,要有人,我自己何曾还有 代了一阵又丢掉了?再者,现在我也不可能在局会上替你说话,我若替你说话, 一定会害了你,你想想看,局长那样不待见我,我说的话他基本是反对的,我说 提你,他不会有想法?还会同意吗?   听张明天分析,我知道他果然老谋深算的。唉……,我长叹了一口气说,你 说得对,可我只有你啊,所以只是找你说说话,副局的位置咱就不想了,过过嘴 瘾罢了。   喝酒……喝酒……他笑眯眯地招呼我。   喝酒,我闷声地说,拿起酒杯一饮而下。   小陈,我说你也别太悲观了,也不一定,你不是找到老哥了吗?老哥给你出 一个主意,老哥空长你几岁,主意还是有几个的。他还是笑眯眯的样子,慢腾腾 地说着,一脸的城府。   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我也知道自己的样子可憎,奈何人一旦被欲望所左右, 浑身哪还有样子可言?   想必张明天也看到了我的这个样子,有点急不可待的样子,他反倒慢条斯理 地喝酒吃菜,不言语了。   张局,借花献佛,我敬你一杯,我干着急,只好没话找话。他也不说话,拿 起杯子,一仰头,一杯酒就下肚子了。   喝完酒吃完菜,他盯着我说:你相信我不?   我转开了目光,瞅着面前的酒杯说:张局,你看你说哪儿去了?你是我的恩 人贵人,我能不相信你?   好,老弟,有你这话,我豁出去了,给你出主意,绝对让你成功。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却低下头拈菜,不言语了。   张局……   他看了我一眼,说:钓红尾巴你会吧?我问你,钓红尾巴最重要的是什么?   什么?我不解地问他。   看来你还是不行,对你说,钓红尾巴最重要的是虾,小河虾,有虾才能钓红 尾巴,若没有虾,河里有再多再大的红尾巴,你想钓上来,那是扯淡,你说是不 是?   他见我频频点头,又说:你现在要上副局,你说最关键的是什么?   是什么?   是局长点头。   你是说让我把局长搞定?   对头。   可我不知道怎么办啊?局长嘛,对我还可以,可是让我为这事给局长送钱, 我做不出来。   你呀,小陈,不是我说你,你还真嫩。要我说啊,你给局长送钱是白搭。你 给老刘送钱还行。   老刘?我发出了疑问,但我马上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知道张明天说的老刘 是局里的另一个副局长刘东。我看老刘就不必要了吧?   怎么不必要?局领导就我们仨,他俩穿一条裤子,把我排挤了,老刘不支持 你,你还有戏?不过,老刘好办,听局长的,又贪财,你一巴掌就会搞定他。   一巴掌?   一巴掌!意思到了就行了,他没有决定权,但他有否定权,你只要他不反对 就行了,是不是?   嗯,我知道了。我晓得张明天说的一巴掌是5000块钱,这个数字倒不大,可 以接受。那……那局长那儿呢?你说送钱白搭?   是啊,局长来这么久了,你没看出来,他是真不贪财?他老婆单位好着呢, 有钱,他明白得很,自己年轻,知道仕头还远大,才不会栽在贪财上的。   这倒也是的,那就没有办法了?   他看着我只管笑。   你说话啊,张局,我催他。   他笑着说:你呀,红尾巴为何好钓?还不是因为它对虾的特别爱好?你别以 为红尾巴傻不拉叽的,不长记性?才不是的。红尾巴明知道虾好吃难消化,可还 是不停地去咬,那是因为红尾巴太贪了。人也是一样,没有人没有弱点的。   我有点明白了,可是局长的弱点我不知道啊。   张明天看着我诡秘地笑了笑说:我知道。   我等着他的下文,他却又不说话了。   张局,卖关子,你总是急我!好,敬你一杯酒。   他喝了酒,慢慢地说:是,局长不贪财,但局长有一个最大的弱点是好色, 这点你不知道吧?他说完,得意地看着我。   好色?   是,好色,我想这是春风得意人的通病吧。   哎,张局,你说局长好色,可我又不是女的,我有什么办法?   他死死地盯住我,恶狠狠地说:小陈,送佛送上天,帮人帮到底。我就帮了 你这回。   我知道他已经胸有成竹,等着他的下文。   果然,他把嘴凑到我的耳边说:我倒认识一个女的,虽是干那事的,但却是 一表人才,绝对符合局长的口味,你找机会把她介绍给局长就可以了,你的事, 我来给她交待……给老刘的东西我想你自己不出面最好,让她也给你办了,咋样?   好是好?可……可这能行吗?   怎么不行?你要不相信我就算了。   我咬了咬牙说:好,张局听你的。   五   《康城日报》头版新闻:   贪色贪财两人,琅铛入狱一对   (本报讯 记者:毛旦)记者日前从市纪委获悉,市纪委、市反贪局根据接 到的一份录像带这条线索,查获了本市近年来最大的一宗贿赂案。   据相关人员透露,市纪委、市反贪局根据接到的一份录像带这条线索查明, 我市A局局长刑某、副局长刘某利用手中的权力大肆进行违法犯罪活动,局长刑 某本来年轻有为,但却不注意个人的修养,长期与一名年轻女性保持不正当的两 性关系,利用手中的职权为该女性提供各种方便,并搞各种淫乱活动。副局长刘 某多次收受他人贿赂,为他人谋取不正当利益。二人已双双入狱。据悉,该案还 涉及到该局的办公室主任等数人。   记者在A局采访时,A局现任局长张明天对记者说:作为一名党的领导干部, 一定要保持高度的党性原则,加强自身党性修养,以身作则把反腐倡廉进行到底。   这份报纸是我偶尔看到的,那时我正在汉江边钓红尾巴。当时,一条大红尾 巴鱼上钩了,我急忙一甩鱼杆,把红尾巴摔到了岸边,我去捉那鱼时,就看到了 这张发黄的《康城日报》,估计也是钓鱼人看了的,看完后又垫在了屁股下坐了, 所以报纸抽抽巴巴的。   我看完报纸上的内容,再回头看鱼,这条红尾巴鱼已经死了,一只鼓鼓的鱼 眼睛死死的盯着我。我一脚把它踢到汉江里去了:去你的,你盯着我干吗?   鱼当然不会说话,随着流水漂走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如一条快要死了的 红尾巴。 ◆            诗一组 ·简清枝· 一只进城的羊 一只进城的羊 此刻正站在一辆三轮车上 她的姿势保有警惕 但神情大体自然 因为她正逐渐习惯车流、人流 习惯没有碧草蓝天的日子 浑浊的嚣声只是让她打了个趔趄 一只进城的羊 此刻正站在一个农妇的三轮车上 她乳房丰满,鼓涨得令人不好意思细看 这近乎招摇的晃动 足以喂饱一群饥饿的孩子 但这时,她正在进城的路上 一些吆喝声在小区门口等待她 一些有着羊羔一般的小嘴的瓶子 正准备很好地享用她 象是在麦当劳里啜饮免费的果汁 白色的营养混着被揉捻的疼痛 然后是巨大的悬空 一只羊,也会有失落 在偌大的城市,她同样要经历彷徨 那里的花是艳的,草修剪整齐 但那绝不是一只羊的乐园 在两只口袋都空空地耷拉着的时候 她回家的心情 一定同样沮丧 我 即使我闭上眼睛 我依然可以看见 这世界的 黑 并且深深地恐慌…… 我在午夜里醒来 静,放大了声响 客厅里的时钟 清晰地敲打着 象在计数着什么 生命也可以这样安谧么? 转身看去 是我熟睡的妻子和女儿 她们没有看见我 在午夜里醒来 并且看着她们 看着女儿握着的小手 此刻,客厅里的钟 象一只沙漏 正计数着幸福的时光 钟点工 她们在我家的时间 是以钟点计算的 她们全力以赴 拂扫我们一家生活留下的 霉味、油垢 此时,我正在听雨 听一场内心的音乐 钟点工爬上爬下 把灯具也给拆下了 用洗洁精小心洗刷 她说,这样会更亮些 此刻,我正听一段音乐 掩饰内心的不安和忧伤 她们是我乡下的表妹 来城里多年 一直免费为我们打理卫生 并以此为荣 而我坐享其成,象一只慵懒的虫 正蜕化在往城里的路上 其实,我也不过是这城市的钟点工 来了,终究还要走 还要回去。 朋友 我愿意我们的关系更干净一些 尽管彼此为生活常常奔波不已 双眼相对时满是尘世的艰辛 但,当我们坐在一起谈一些事时 可以听见咕咕的茶水声和 平静的心跳 我们有时心情很糟 有时也狂放不羁 喝酒,抽烟,大谈理想 侃侃小道消息 但我们都干净地活着 在工地上我们挥汗如雨 在单位里我们小心翼翼 我们更象沉默的桑树 有时,在黄昏里彼此招招手 我们干净而简单 这关系就象是火车上并肩坐着的旅人 我们要去的地方也许不同 你我只是相伴一程 两杯啤酒,一盒香烟 就足以使快乐充盈整个下午 朋友,我们是干净的人 最后,我们各奔东西 大同路 大同路门窗紧闭 只有几扇灯火 将我的影子拉长、拉长 我与我的心跳 一起走过大同路 这街上住着一个朋友 此刻他已醉入梦乡 我离开时 大同路迷迷糊糊 一个沉默的寡妇 角落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一只猫蹑手蹑脚地走过 是谁在老榕树上刻下一些地址 而闽南的初冬 就这样悄悄地抵达大同路 被时间踩出一串"咚咚"的声响 开发区 应该是一个迷宫 电子、机械、食品、物流 现代人的梦想和欲望都在这里加工 巨大的机器吞吐着每天的打工妹 她们是工业时代的边角料 路边的广告牌上 刷出一行大字—— “开发区在前进” 重金属的撞击让许多人踉踉跄跄 随手丢弃的是一件毛坯 而那片绿草地的存在显得十分的勉强 开发区 象是一个时代的宿命 据说没有了烟囱、叉车和集装箱 这个城市就少了许多辉煌 而我们 我们宁静的生活 诗意地被彻底拆迁 一双无形的手早已征走了田园上的牧歌 这药很灵 我幼小的儿子病了 声音象老人一样老 胸口似乎有痰 半夜里发出呼呼的声响 这让我们全家不安 等我们醒悟过来 父亲已从门外进来 一场大雨把他打得愈加苍老 但手里撰着的是急支糖浆 父亲笑着说:这药很灵 然后湿漉漉地走进客厅 把儿子吓了一跳 儿子很快又奔奔跳跳了 这药很灵 有一味是他爷爷的爱 可是儿子还小 还不知道 二月百合 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女孩 在楼下的空地上 她偶尔会爬上滑梯 偶尔跳上石头 那清纯甜美的模样 让我想起乡下二姐的女儿 但我并不关心她脸上的泥 她额边的那朵小小的百合 白色的扎在发梢上的花朵 才是我整个下午的美 二月的百合 装点的不只是一个女孩 还有近在咫尺的早春 陌生 不要吃陌生人给的糖 哪怕看一眼 不要说出爸爸妈妈的名字 哪怕那个陌生的人就象叔叔 不要告诉他家里的电话 胸口的钥匙要藏得更紧一些 不要接陌生人的电话 不要回陌生的短信 不要搭理一个问路的陌生人 哪怕她看起来就象自己的妈妈 不要去遥远的地方看一个陌生的人 尽管你们似乎已相识千年 不要加陌生的QQ 不要接过一双陌生的手 不要 不要! 世界于我们 本来就是陌生的 于是更加陌生 【网里乾坤】∽∽∽∽∽∽∽∽∽∽∽∽∽∽∽∽∽∽∽∽∽∽∽∽∽∽∽∽∽ ◆ 谢落  ·简杨·   一   在圆通公园的后山,有一条近一公里长的路。哪个公园能没路?但这路不大 寻常,两边对植着无数棵垂丝海棠,海棠之外又种满了樱花。   十月将尽,即使是在素有春城之称的昆明,花事也已平静。海棠路从北门开 始,一直通向东门。行人稀少零散,不似春天里涌涌,我也就走走停停。树没有 盛放时那样丰盈,椭圆的叶子呈着一层淡黄,象脱了不少水分。虽然如此,它们 还是别有风韵。果子如珍珠般大小,藏在叶子中不时烁烁闪光,枝条纤细柔美, 从路的两边伸出又会合在中间,让小路象罩上了一个绿云织成的穹顶,向远处蜿 蜒。山上有数千株海棠和樱花,每当阳春之节它们竞相开放时,那绿云又会变成 缤纷的花云。   我来此不为看花,专为找碑。路走到近乎一半,一座小丘映入眼帘。林中的 空地上,几个老人正在闲谈,树上挂着用蓝布蒙着的笼子,清越的鸟鸣不时从中 传出。不远之处,波光粼粼,成群的白鸽歇息在湖畔的木屋上。就是没有棠云, 景色也已很美了。我要找的碑就立在这里。在一块黑色的大理石上,有一篇用蓝 字刻成的散文:   “昆明有个圆通寺。寺后就是圆通山。从前是一座荒山,现在是一个公园, 就叫圆通公园。   公园在山上。有亭,有台,有池,有榭,有花,有树,有鸟,有兽。   后山沿路,有一大片海棠,平时枯枝瘦叶,并不惹人注意,一到三四月间, 真是花团锦簇,变成一个花世界……”   路上无人,正好任我将文章读了一遍。这是李广田《花潮》的开头,文章只 选了一部分,结尾是“我一面走着,一面听人家说着,自己也默念着这样两句话: 春光似海,盛世如花”。写于1962年4月。李广田是一位著名作家,也曾是云南 大学的校长。   出了圆通公园,右转几十米经密宗的圆通寺,再往前走一段,便是云南大学 的后门了。其实从圆通到云大,真的很近。李广田当年就曾这么走过。我却故意 绕了一下,走到了翠湖公园旁的青云街上。云南大学的正门就在这里。   二   走进去,首先看见的是一个陡峭的山坡,然后是沿坡而上的厚实古老的石阶。 那坡叫贡院坡,长满了层叠浓绿的古木和紫色的三角梅。在它的尽头,一座西洋 风格的建筑正隐隐露着白色的影子。走到近处,我才看清建筑的全貌。它东西走 向,坐北朝南,气势宏伟,黑色雕花的铁门前,矗立着四根壮丽的白色石柱,基 座上雕刻着八个大字:“会泽百家,至公天下”。这就是著名的会泽院。   在东侧距会泽院几十米的地方,是一座红黄相间的两层小楼,这楼有个名字, 叫校长楼。云南大学的前身是私立东陆大学,1922年由当时的都督唐继尧创建。 云大历史上最著名的两位校长,熊庆来和李广田,都在这座楼里住过。门的两侧 也因此各有一个小牌,分别写着“李广田故居”和“熊庆来故居”。   小楼的一层分里面两间,外间陈设的都是和李广田相关的资料。一扇木窗正 微微敞开,米黄色的暗纹窗帘垂拂在红漆的地板上,露出外面草坪上一株亭亭而 立的玉兰。玉兰不远处是明代贡院的遗迹,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雨沐浴,那红色的 考棚依然坚实如故。   从1952年到1968年11月,李广田一直都住在这个小楼里。他是一个神情十分 平和的人。在墙上一张巨大的黑白照上,他微微笑着,面孔有些清瘦。那种微笑 立刻让我想起了他很多带着乡土气息的朴素隽永的散文。据他的学生回忆,他身 材不高,走路时常低着头,说话时面带微笑,有长者之风。他十分质朴,一件西 服的袖肘已有磨损,但还常常穿着。李广田,这个出生于山东省邹平县的农民的 儿子,从济南到北京,从燕京大学到西南联大,再到南开,清华和云大,人生经 历丰富辉煌。他有过无数头衔──诗人,作家,校长,民间文学专家,剧作家, 但一切都没有消去他大地之子的朴素的本色。   玻璃橱窗内摆着很多他的作品,有散文,文论,小说。他涉域很广,但创作 最出色最丰富的当属散文。那些作品都有一种细腻朴素的品质,象是刚刚收获的 庄稼,闪烁着阳光的金黄,饱含着浆汁的鲜美,散发着土地的气息。黄昏,清晨, 河流,山岳,农家小舍,豆丝瓜棚,年画,琴弦,河声,风吟,都在他的笔下焕 发出了迷人的光彩。人们说起他的散文,总习惯地冠以乡土二字。写乡土是很多 现代作家的特长,但因为他们常有一种文人的隐逸情怀,也就总和乡土隔着一段 距离。而李广田不同。他曾说,“我是一个乡下人,我爱乡间,并爱住在乡间的 人们。”正因为如此,他总能看到乡土中最细腻的点滴,也就总能在作品里反映 出乡土中最动人的美丽。   他笔下的乡村都地处偏僻,人情却因此充满了古意。“……更有趣的是在这 样野店的墙上,偶尔你也会读到用小刀或瓦砾写下来的句子,如某县某某人在此 一宿之类。有时,会读到些诗样的韵语。虽然都鄙俚不堪,而这些陌路人在一个 偶然的机会里,陌路的相遇又相知,他们一时高兴了,忘情一切了,或是想起一 切了,便会毫不计较地把真情流露了出来,于是你就会感到一种特别的人间味。 就如古人所歌咏的: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担簦,我跨马,他日 相逢为君下。──这样的歌子,大概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产生的吧。”(《野 店》)他的故乡也很平常,但因为他对它有一种深切的爱,那个小小的村庄因此 变得永恒了。“故乡的桃李……最好的时候大概还是春天吧。遍野红花,又恰好 有绿柳相衬,早晚烟霞中,罩一片锦绣画图,一些用低矮土屋所组成的小村庄, 这时候是恰如其分地显得好看了。到得夏天,有的桃实已届成熟,走在桃园路边, 也许于茂密的秀长桃叶间,看见有刚刚点了一滴红唇的桃子,桃的香气。是无论 走在什么地方都可以闻到的,尤其当早夜,或雨后。”(《桃园杂记》)   他写人和写情的散文也是优美深沉。如记述一位朋友时,写那人的忧郁,他 用火车的汽笛引出乡愁(《记问渠君》)。如写得肺结核的哥哥时,他写哥哥有 只细而斜的眼睛,从那只眼睛他看到了他们共同度过的童年,文字之厚重可与朱 自清的《背影》一比(《投荒者》)。如写一位朋友的死以及自己的哀伤时,他 记下了他在四天之中的感情变化,到最后一天,花圈送走了,后墙上空白一片, 他面对廓落的白粉墙黯然落泪(《花圈》)。他的语言还极其优美,象流动的水, 飞翔的鸟,风中摇曳的小草,自然天成。如写桃子的新鲜,说象抹了一点红唇, 形象明艳之极。写父亲的实用,则只用一句俗语,“养鸟不如养鸡,种花不如种 菜”。写生命的悲凉,一条绳子虽然不中用,但他说“系一条命则有余”。一些 哲理短篇也特别洗练,让人难忘,如“我说,要有树,就有树了”(《树》), “我愿走在道上,不愿停在途中”(《秋天》)。   三   玻璃橱内和李广田的作品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本字典。敞开的书页间有一枚 枫叶。叶子已干薄如纸,静静地卧着。那枚书签让我觉得他普通得和常人无异, 又觉得他始终是个诗人,本质敏感细腻,尽管后来他常被事务和教学缠身。   以1949年为分水岭,之前的李广田创作极其丰富成功。他与卞之琳、何其芳 一起,出过一本诗集《汉园集》,这使他成为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汉园三诗人 之一;他有八个散文集,其中的三个如今已成为了现代文学的经典之作,《画廊 集》,《银狐集》,《雀蓑集》;还写下了一部关于抗日战争的长篇小说,《引 力》,在日本引起过很大的反响;还有两部短篇小说集,《欢喜团》,《金坛 子》;他还写了无数文论。到1949年时,他只有四十三岁,以他深厚的生活积淀 和出色的文学才华,创作的巅峰还应该再过一段时间才能来到。   房间中,一张办公桌仍放在一扇窗下,上面是一架老式的黑色手摇电话,还 有一个漆花座钟。1952年,李广田担任了云大主持工作的副校长,1957年又改任 校长。虽然事务和教学成了生活的主旋律,但作为一个作家,他从来没有放弃写 作。在这座小楼中,他写下了很多文字,只是和早年的创作比,细腻和触及人心 的东西不多了。他的变化几乎是中国作家在1949年后所经历的一个普遍的模式。 墙上有一幅他的墨迹,写着“不只暴露黑暗,更要歌颂光明”。这是1964年他为 西南联大“艺联”所写的题词。那时他在创作态度和选材上都有了很大的变化, 在自动或被影响之中,舍弃了早期那些最宝贵的东西。但他毕竟是一个才华横溢 内心真诚的作家,最终还是不能忘记真情和创作。   在一个镜框内,是一幅象剪纸一样美丽的画。我走到近前细看,原来是三个 出版社发行的民间长诗《阿诗玛》。三本书都选择以一个撒尼少女的侧影作为封 面。那秀美的面庞,独特的服饰,一下就让我想起了那个动人的悲剧。阿诗玛这 个传说中的少女,和李广田后来的命运紧紧地联在了一起。   1959年,李广田被划为了右派,从行政上降为了副校长。也就是在这一年, 领导要李广田整理撒尼族民间长诗《阿诗玛》,为国庆十周年献礼。他起初拒绝 了。《阿诗玛》最初是由公刘等人整理的,初稿已于1953年登在了《西南文艺》 上。但1957年公刘等人被打成了右派,整理工作便停了下来。李广田是党员,拒 绝了,却推脱不掉,最后还是接过了任务。但他在整理过程中显示了崇高的道义 和非凡的勇气,不顾自己特殊的身份,一直赞美原整理本的成绩。   其实从散文创作到整理民间文学,对李广田并不是一个突然的变化。早在 1947年和1948年,他就写过《滇谣小记》和《传说拾零》等有关民间文学的文章。 他说,“大概因为原是乡下人的缘故,对于民间的传说故事之类,有一种特殊的 爱好。”“文化程度高,自然产生‘高级’的诗歌,然而大多数高级的诗歌却又 容易失之于苍白而虚弱,所缺乏的正是那分新鲜泼野的力量。”他也曾经说过, “民道有所颂美,出自衷心,是诚人籁,亦属天籁,天籁自鸣,直抒己志,风行 水上,自然成文,自非文人学士之浮响肤辞所刻比拟。古人说,‘但有假诗文, 无假山歌’,又说‘风出谣口,真诗只在民间’。”   李广田在整理过程研究了国内当时已有的四个版本,整删,综合,约束,让 《阿诗玛》变得更加完美,尤其是对结尾的修改和完善,使得长诗充满了悲剧的 统一的美感。那些诗句经过他的整理,在直率鲜活的基础上,更有了震撼人心的 魅力,让人难以忘怀。如,“日灭我不灭,云散我不散,我的灵魂永不散,我的 声音永不灭”,“千万朵山茶,你是最美的一朵,千万个撒尼姑娘,你是最好的 一个”。他在长诗出版后也又一次显示了非凡的道德力量,提出不要署自己的名 字,并将全部稿费送给了撒尼族作文化经费。   《阿诗玛》于1960年出版,引起了巨大的轰动。1961年,李广田又整理出了 傣族民间叙事诗《线秀》,1962年初,人民文学出版社发行了《阿诗玛》。同年 四月,李广田写下了1949年后他最著名的一篇散文《花潮》。1964年《线秀》由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965年,受上海电影制片厂邀请,他担任了电影《阿诗玛》 的文学顾问。   在准备拍摄电影期间,星期天时他会步出这个小楼。绕过鲜花和绿树掩映的 会泽院,然后走下石阶,从两座古老的牌楼起凤和腾蛟间通过,再出校门过青云 街,就离美丽的翠湖不远了。他就这样走着,走进美丽的翠湖宾馆,和刘琼、葛 炎等人商讨电影《阿诗玛》的创作。   四   我从校长楼走了出来。门口两棵高大的楸树,正在微风中傲然挺立。它们的 枝干相互攀援,象人的手臂般缠结在一起,状如鹅掌的叶子,被秋色染得金黄灿 烂。一条小径从门前通过,消失在修竹和常春藤交织的远方。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李广田,也一定常常为这美丽的风景吸引得驻步吧。那 是中国相对稳定的一个时期,而他的创作生命也象海棠一般,在那短暂的几年中 灿烂地开放了。   那时的很多中国人都象李广田一样,刚从痛苦黯淡的生活中走出,心情乐观 亮丽。散文《花潮》象一个时代的证人,记下了一位作家和一群普通人的内心感 受。   1962年4月的一天,李广田象昆明的很多老百姓那样,好像闻到了空气中鲜 花的清香。他于是步出了云大,经过圆通寺,走入了圆通公园,来到了后山中那 条美丽的海棠路。   经过了大跃进和三年人祸天灾的中国,当时似乎正在朝着一条人们所希望的 道路上走着。善于忘记和原谅的人们,都期望着那暂时的安定能够长久。李广田 写道,“你不要乱跑,静下来,你看那一望无际的花,‘如钱塘潮夜澎湃’,有 风,花在动,无风,花也潮水一般地动,在阳光照射下,每一个花瓣都有它自己 的阴影,就好像多少波浪在大海上翻腾,你越看得出神,你就越感到这一片花潮 在向天空向四面八方伸掌,好像有一种生命力在扩张……”“天何言哉,四时兴 焉,万物生焉,天何言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你们看,海棠并没有说话,可 是大家都被吸引来了。”   他文中写的虽然是花潮,但另有一股暗潮更为壮观。那是藏在涌动的人潮中 的蓬勃的生命力,人们对生活和明天的期望与祝福。1962年1月11日到2月7日, 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了由县委书记以上七千多干部参加的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 史称“七千人大会”。那时的中国,士气低迷,民生凋敝,七千人大会因之相对 民主的气氛,为振作人心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当然,也为后来中国更深重的历史 灾难埋下了伏笔。李广田的个人生活也在那时发生了变化。中共中央监察委员会 在审查了云南省委上报的定案材料后,指出将李广田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根据不足,应予纠正。得到了平反的李广田,精神变得振奋了起来。   《花潮》写于之后的四月。他在文中记下了很多人的话语,人们的情感简单, 朴素,归根到底都是一种企盼,“明年花更好”。他也一样,善良,乐观,虽受 过很多委屈,但只要“明年花更好”,一切就有了希望。他因此“一面走着,一 面听人家说着,自己也默念着这样两句话:春光似海,盛世如花。”   只是,海棠毕竟是海棠,再美丽灿烂,最后也还是会被雨打风吹去。   五   我从校长楼前的小径穿过,走到了对面的花园。这里长着柏树、绿竹、滇厚 壳和柿树,青草覆盖着地面,粉红色的茶梅盛开在花圃里。   花园左角立着一个雅致的小亭。那是风节厅。它几度坍塌,又几度重建,见 证了沧桑的历史,也象征着云大学人的精神追求。一个窄小的石碑上记录着它的 来历。“明万历四十三年禄丰王锡衮于贡院乡试中举,官至吏部尚书,刚正愍 民。……明亡,应南明隆武诏,出家财,募义勇,拟勤王抗清,被沙定洲幽禁于 贡院。常兀坐风节亭,忧愤不已。恭记并志。”原来这是王锡衮绝食殉节之处。 风节厅和李广田的住所只有几步之遥,李王惊人相近的命运,让我觉得仿佛是一 种宿命的安排。   我离开云大,去找寻李广田留在昆明的最后的身影。美丽的莲花池就在云大 后墙之外,只是此时尘土飞扬,正在大兴土木。   李广田从照片上看,神情不仅平易,有时还近乎羞涩。但他并不懦弱。在 “大跃进”期间,他看到学校课外劳动太多,影响了教学质量,曾坦率地说:这 样下去会把云南大学办成云南小学。当“交心”运动开始后,看到知识分子受到 粗暴对待,他又一次表示不满,说这是用精神的棍子打人,打在他们身上,疼在 他的心上。有一次还质问历史系主任:“你们的伟大创举是什么?是叫刚入学的 新生苦战三昼夜,编三年级的世界史讲义。这不叫破除迷信,解放思想,这叫误 人子弟,谋财害命!”当听到有人检查自己是没有当好党的驯服的工具时,他再 一次大胆地说道:什么工具,又不是桌椅板凳?   1966年,文革开始了。《阿诗玛》和《花潮》成为了他的罪证。他被监禁, 拷问,批斗,罚跪。一篇回忆文章说,李广田的头发当时长得披到了肩上,胡子 也那么长,但是不许剪,衣服烂成了片片缕缕,浑身上下是血痕,痰迹,浆糊, 但还要挂沉重的牌子,抬大块的石头。倒在地上了,就有人拳打脚踢。但这条硬 汉就是不屈服,常跟妻子说,“活下去,活下去,咬紧牙关活下去!”   关于莲花池的传说十分凄艳,即曾让吴三桂冲天一怒为红颜的陈圆圆是在这 里投水自尽的。传说毕竟比事实浪漫,能给人以无尽的想象。李广田的命运却和 莲花池真正地密不可分。他在世间的最后一夜,让这里的莲花多少失去了野史虚 幻的色彩,着上了永远也洗不尽的凄凉。   1968年11月2日夜,李广田被人从云南大学带走。当夜莲花池畔的村民听到 狗吠不断,喧嚣直到后半夜才平静了下去。翌日,李广田的遗体被人发现。他直 立在水中,满脸是血,脖子上有绳索的痕迹,脑后有被器物击打的血窟窿。据他 女儿回忆,尸体捞起后就立即送去火化了,“他那一身劳改时穿的补丁衣裤还是 湿漉漉的。”李广田死时刚过了六十二岁的生日。   有很多人后来都猜测过他的死因。站在尘土飞扬之中的我,也一时困惑。不 少人都说他是自杀的,但“腹腔无水”那四个字却总不能说服我,而他死后在水 中站立几个小时不倒的情景,也总是让我悲愤。   一个路人见我在附近踯躅,问是不是想看看陈圆圆的投水之处。他安慰我道: 明年再来吧,那时就一定修好了。我谢过他,还是忍不住朝里面张望。其实要是 为了看莲花,哪里不行?这里的莲花虽因为陈圆圆有了声名,但也许是只有一个 “明比丘尼陈圆圆疑塚”而已。   我离开莲花池的时候,象1962年4月圆通山中看海棠的人们,一时有些乐观, 有一阵还充满了幻想。也许今后再来时,除了陈圆圆的画像碑外,我还会看到另 一块新碑记吧,"李广田先生遇难处"。   2008年2月 ◆ 我的国画老师朱芾甘先生 ·徐明旭·   我从小喜欢画画,上街回来,就用蜡笔画汽车,从外滩回来,就画轮船与高 楼。识字后迷上“小书”(连环画)——那时看小书就象今天看电视一样是孩子 的主要娱乐——特别是《三国》、《隋唐》、《说岳》、《水浒》等武打故事, 对那些英雄好汉无限崇拜,用铅笔画了许多关羽、赵云、岳飞、林冲等人的绣像, 令小朋友啧啧称奇,有的还请我画后加以收藏。   1958年春小学六年级时,我参观了齐白石遗作展览,当晚就凭记忆用水彩工 具画了一幅花卉,从此迷上国画,发誓要当画家。1960年我在上海博物馆用铅笔 描录古画时,一位相貌清秀、风度儒雅的老先生主动问我:“小朋友,侬画迭个 做啥?”听说我回去用水墨临摹,他就说:“侬这样学画非常吃力。侬礼拜天到 我屋里来,我来教侬。”随即给我地址、电话与姓名——朱近生。他后来告诉我 他是张大千1930年代的学生。那是我第一次走进真正的小洋房,见识上海的上等 人家,知道什么叫有钱、高雅与舒适。此前我只见过石库门里的资本家,相比之 下只能算土财主。   近生先生的书房在一楼,面对花园,有打蜡地板、钢窗玻墙,又明亮又宽敞。 中央是一张硕大的红木写字台,上有文房四宝、水池颜料之类。写字台前面是一 排高大的红木书橱,有一只书橱被分成许多大小不等的格子,每格都用石青篆字 刻着《二十四史》各史的字样。写字台后面是几只红木博古架,摆着许多我叫不 出名堂的名瓷古玩。正对窗子的墙下放着一张色彩斑斓的大沙发,沙发背后的墙 上挂着一幅镶在红木镜框里的张大千的彩墨画“春江水暖鸭先知”。沙发与彩墨 打破了红木家俱的沉重色调,与窗外的花草树木遥相呼应,为书房增添了活力与 生气。我当时把它当成艺术宫殿,把近生先生当成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书房隔 壁是起居室,也摆着红木家俱,挂着红木镜框,还有壁炉——虽然无用,却是洋 房的象征。杀风景的是,洋房外面便是肮脏、嘈杂的马路菜场,进出他家大门必 须穿过杂乱的菜摊,中间只留一条羊肠小道。买菜固然方便,气味实在难闻。   我后来参观过宋庆龄、郭沫若、茅盾与老舍的故居。就面积而言,宋郭两人 的书房大多了,但家俱摆设却不及近生先生的豪华典雅。茅老两人无论是房子本 身的质量还是书房的面积、家俱与摆设,都无法与近生先生的相比。我来美国后 还参观过几位教授、一位大学校长与几位千万、亿万富翁的书房,其家俱摆设也 不及近生先生的豪华典雅。甚至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波士顿艺术博物馆与费城艺 术博物馆里的中国古典书房都远比近生先生的逊色。它们都没有那样豪华的红木 家俱与那样典雅的装璜摆设。   近生先生显然非常有钱,不仅独住一栋两层小洋房,还独享一个与房子一样 大的花园。房子带有车库,想必以前曾有汽车。大门有门铃,家中还有电话—— 这在那时是特权或富有的标志。当时正值大饥荒,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面有菜色, 衣履不整,晦气重重。先生似乎不受影响,他与师母及两个女儿总是笑嘻嘻的, 气色与衣服都很好。每年夏天起居室一角堆满西瓜,春节期间糖果满桌、嘉宾满 座——我曾介绍近生先生与同为张大千学生的刘侃生先生结识,春节时带后者去 他家。他似乎从来不上班,却又似乎忙于社交,每年夏天都要出门旅游写生,从 他拿给我临摹的写生册页看,他在1961、62年夏天先后去过广州与井岗山。也不 知是自发去的,还是组织去的。从去井岗山看应该是组织的——自费去从动机上 看不太可能,从技术上看不太现实——那么是什么组织呢?是美协还是政协?有 趣的是册页非常小,比普通书籍还小一半,翻开来才有一本书大,精美得象工艺 品。画面用笔工巧,设色绚丽,也象工艺品。显然不是供展出用的,只是自己赏 玩而已。他的字纤秀飘逸,有点象丰子恺,也属工巧一路。他在册页上的落款是 “朱勤荪”。他知道我买不起宣纸,便送我一些,然后把我的临摹收去,也不知 作何用途。他的女儿似乎继承了他的事业,我曾看到她画界画。即便按照美国标 准,先生也称得上富翁:有豪宅曾有车,每年夏天长途旅游,无须上班却鲜衣美 食。   奇怪的是我学画那阵上海的各种画展从来不见“朱近生”或“朱勤荪”的名 字,他也从不提起有画参展,文革后上海美协为八位文革中不幸去世的老画家举 办纪念画展,也没有他,连侃生先生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我至今不知道近生先生的职业,只在他的案头看到一迭用宣纸印制的“美商 中孚公司职员用笺”。雅致的淡黄色小楷,但不是先生的笔迹。当他用来给我画 画示范时(他作画时常用嘴去吸毛笔尖上的墨,以致唇边发黑),常把印有公司 名称的笺首撕掉,似乎这是不能外传的秘密。我因此猜想解放前他在那个公司供 职,而且是高级职员,但又无法将洋买办与中国画协调起来。我还保存了一张 “朱芾甘山水画例”,反面也有先生的示范,也是用宣纸印制的,红色楷体铅字, 是1941年中秋重订的,地址却不是我去的洋房(宣化路,上海人所谓的“上只 角”),而是邻近我家的闹市区(长沙路,中小市民住的“中只角”)。从润格 看,直幅3尺80元,4尺130元,5尺180元,应该是有点名气的画家。   我当时不知道朱芾甘何许人也,也不敢问近生先生。上海工美2001年春季拍 卖会上,“朱芾甘”神话般出现了,其“山村逸趣卷”拍出了两万人民币。后来 我托朋友去上海朵云轩打听,答复是:“朱芾甘,浙江人,字勤孙,大风堂(张 大千号)弟子,工画。”可惜没有生卒年份,但可以肯定,近生先生就是朱芾甘。 近来我又从网上发现,朱芾甘是中国美协会员,张大千学生,1941年在上海南京 路大新公司(即现在的第一百货公司)开过画展,印章有“勤荪”字样,可惜仍 然没有生卒年份。所有介绍都未提及他又名“近生”,令人费解。他为何要舍弃 “朱芾甘”这个有影响的名字而用“朱近生”这个不见经传的名字?   我不知道他的两种职业(卖画与买办)孰先孰后,估计卖画在前(日据时 期),买办在后(二战后美国卷土重来),也不知道他是靠哪个发财的——他 1941年还住中只角,可见尚未买洋房,可能是1949年外国人大批撤退时买的廉价 洋房。我当时以为他的洋房与家产都是画画挣的,从而更坚定了当画家的决心, 暗地里希望将来也同他一样富有高雅舒适。   可惜现实远不象理想那么美妙。就在我初中毕业的1961年,上海美术学院因 毕业生分不出去而关闭,我考美院附中的梦想破灭。侃生先生在上海人民美术出 版社供职,他的儿子就是上海美院学生,因为分不出去而延长学制,补学实用美 术,后来分在上海某剧团当美工。侃生先生可谓职业画家了,家里却非常拥挤寒 酸。我曾见他全家以菜代饭,他儿子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家人口多,月底把定 粮吃光了。这使我怀疑画画能挣多少钱。   现在回想,近生先生同我非亲非故,凭空义务教我,本是一片好心。这样古 道热肠的人现在已经绝迹了,我能受教于他也堪称奇迹。他没有儿子,想把我培 养成他的传人。我未能进美院使他深感失望,认为我没有画画的前途,1962年底 称病不再教我。就在飨我以闭门羹前,先生第一次带我外出,去南京西路上海美 术馆参观,对展品略作评点后鼓励我道:“侬胆子大一点,也可以画到这样的程 度。”然后在小卖部买了几枝毛笔、几张宣纸送给我。下星期日早上我按老规矩 打电话,先生也同意我去,不料按门铃后,师母告诉我“先生病了”,然后一动 不动地站在门口直直地看着我——那时我已读了不少文学名著,开始观察人,在 心中描绘人。我发现师母的眼睛又大又有神,虽然上了年纪,依然水灵灵的,皮 肤又白又嫩,五官极为精致,年青时绝对是美人——我这才明白先生上次带我看 画展送东西是“临别敬赠”的意思。我很惭愧辜负了近生先生的期望与心血,我 至今不知他及后人的下落(希望他的后人能和我联系britexu@hotmail.com)。 如果他在文革前病逝,可谓有福之人,否则文革初的批斗与抄家不堪设想。1968 年我见到他家花园变成水泥地,房子变成街道厂,想必“破四旧”时被扫地出门, 他的写生册页、张大千画轴、二十四史与其它藏书藏画全部付之一炬。如今那房 子被拆,原地矗起了高层公寓。   我学国画虽不成器,却也小出过风头。1958年毛泽东下令教育要与生产劳动 相结合,我的初中同学每周都要去文士铅笔厂做半天工,我却被美术老师叫去画 团扇,规定只画花卉,虽不能落款,也无报酬,却有一种“我是个画家了”的自 豪感,同学们也视我为“小画家”。至于给壁报画题花与图案,元旦晚会画黑板, 更是我从小学到大学的必修课。我甚至应任政先生要求画过一个山水扇面,但不 好意思落款。文革中出大批判专栏,制作毛泽东语录墙,主要装饰是毛泽东像, 其次是工农兵,可惜我从未学过人物画,只好临摹报刊图案。那时花卉只能画葵 花向阳,山水只能画韶山日出。下乡与贫下中农“三同”时,有个贫农女儿正办 嫁妆,其中有一只木盆。她见我在语录墙上画葵花,就要求我在她的木盆里画花。 我趁机大展身手,先写个大红的双喜,然后画上许多牡丹、桃花、荷花、兰花、 菊花之类,她高兴极了。领导我们的工宣队员见了,指示我“突出政治”、“革 命化”。我答道:“这盆是洗澡用的,我怎么能在里面画毛主席像呢?”他哑口 无言。   到美国后,有位学过美术、爱好中国文化的美国老太太买宣纸请我画四季屏 条,粘在卧室的壁橱上,给我一百美元与一张照片(效果图)。那是我国画生涯 的顶峰,因为是我唯一一次卖画。她还邀请我们去她家作客,她的床头竟然挂了 一件在中国买的珍妃式的上衣,把妻子吓得魂不附体。我还买了些空白折扇,一 面画山水花卉,一面写唐诗,作为礼品送美国朋友,颇受欢迎。妻子还拿去作为 “多元文化教育课程”上介绍中国文化的道具。我的涂鸦竟能为中美文化交流略 尽棉薄,却是近生先生料想不到的。 【网萃】∽∽∽∽∽∽∽∽∽∽∽∽∽∽∽∽∽∽∽∽∽∽∽∽∽∽∽∽∽∽∽ ◆ 野岛 ·金同悌·   1   在荒芜的山原上奔走了整整一天,   贝乔傍晚时才到了阿姆斯特湾海边。透过缓缓飘忽的水雾,他一眼就望见那 灰蒙蒙阴森森的岛影了。   “野岛……”   他几乎要喊出来,嗓眼里却塞满太多的悲戚和苦涩。还是五年以前,他跟母 亲专程来此祭悼死于鲨害的父亲。   那天很惨。那天满海滩的鸥鸟声也是惨惨的。贝乔把檀香插在地上,心颤颤 地点着了,和母亲一起朝海跪拜。   “乔儿,那岛是你父亲的墓地啊……”母亲说着,就泣不成声了。   贝乔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枯槁的长头发被海风吹乱了。后来他站起来两眼直 愣愣地望海。海面流云啸啸,无涯的潮水绿得让他骨子里发寒。   阿姆斯特湾因是鲨鱼频频出没之地,方圆几十英里早就荒草萋萋,渺无人迹 了。中年的父亲匆匆离去。和父亲同归的,还有他的导师庄老。   疯子!他俩都是被鲨鱼迷得不要性命的疯子啊!   母亲总这么怨怨地说。   想着这些,贝乔的眼窝里有些湿热。大伏天走了那么远的山路,却不知饥乏, 只觉得已站在父亲面前了。他仰脸嚎吼一声,泪水就禁不住地淌落下来。   ——父亲!你儿子看你来了!   ——你儿子十九岁了!   ——今晚上,你儿子要登上这岛子,登上这没种的瞅也不敢多瞅一眼的野岛 了!   天慢慢地黑下来,海已经缓缓退潮。   这潮水退尽之后,岛子和陆地之间便露出一片浅滩。   父亲总是从这浅滩跟庄老上岛的。   滩上水浅流急,初升的夜雾也浓得呛人。贝乔耐不住等潮水退尽,就深一脚、 浅一脚地蹚开来,浑身上下被潮水溅得透湿。   他粗粗地喘气,又狠劲儿踩滩上的沙埂子,把浮在水上的鸥鸟一次次地惊飞 到昏黑的暮色里去。他感到自己的喘息,自己的一双大脚,都注满了一种勇悍, 一种威慑和轻蔑的力。   他早琢磨好了,今晚上岛的头一桩事,就是要推下岛崖顶上摞得老高的滚石。   这滚石许多年前就有的了。   父亲说过,那是祈求平安的渔人们摞起来的“镇海石”。“镇海石”的崖底 就是水深浪急的鲨鱼峡谷。   贝乔舔了舔嘴边咸腥的浪沫子,揣想着滚石轰隆隆地坠入海中,群鲨魂飞魄 散的情景,浑身顿觉得一阵儿惬意。   是时候了。   不能再晚了。   他要在事成之后告诉母亲。   滚石,以雷吼般泻落的滚石,祭悼父亲的在天之灵!   他腾腾地奔跑起来,寂静的峡谷里荡起一阵阵回声。   2   你很难想象夜雾中怪石狰狞的野岛。   没有风,没有月光。潮水落得枯了,岛上静寂得吓人。偶然有宿鸟惊叫一声, 听着让人心里发憷。   走过浅滩,贝乔湿淋淋地扑倒在岛沿沙岸上。沙岸松松软软,还留着白天太 阳的余温。这很容易让疲惫的人睡着的。他一骨碌翻身爬起来,把帆布兜儿紧系 在背上,手摸着潮乎乎的露岩往南走。岛的南面有开阔的海,有陡峭的岩岸和险 恶的礁丛,那里是父亲和庄老的遇难之地。   当贝乔从岩隙里望见那一片黑幽幽的海面时,不由得一阵胆颤。他跪下很久, 心里乱糟糟的。   他至今弄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那样地迷恋鲨鱼。   小时候,他第一次提笔写字,父亲就教他写Shark。Shark就是鲨鱼。每次庄 老到家里来,母亲总是戏称他“鲨鱼先生”。庄老就嘿嘿地大笑不已。说这称呼 蛮好蛮好。惭愧的是,我们身上还没有长出鲨鱼的鳍来,我们血管里没淌着鲨鱼 的血哩。   那时侯,父亲正跟着庄老攻读博士学位,他是庄老手下第一个华裔弟子。母 亲就叫他“鲨鱼博士”。还让贝乔喊“鲨鱼爸爸”。开始,贝乔真这么喊。后来 贝乔上学了,就不再那么喊了。因为,贝乔的班主任非常害怕鲨鱼。   班主任是个温文尔雅的老太太。她到贝乔家里来,看到满墙满桌的鲨鱼图片, 脸色苍白,没多说什么就慌慌地走了。   后来,她在班上讲了许多鲨鱼的恐怖传说,使贝乔幼小的心灵深陷困惑之中。   每次父亲出海考察回来,贝乔都抢先声明说,我们不谈鲨鱼好不好?父亲就 叹叹气,那是一种偏见啊。其实,鲨鱼一般都不会主动攻击人类的,鲨鱼是人类 的朋友。   此后,父亲就变得有些沉默,他出海的次数更多了,以至和庄老扎上了野岛。   班主任断定说,这属于心理和思维系统的疾病。而庄老病得更重。因为,他 扎在野岛已不想回城了。   父亲去世以后,全班同学对贝乔关怀备至,并以另一种眼光看他。贝乔从内 心里感到愤慨。因为,他从这种软绵绵的目光里发现了怜悯。   怜悯是什么东西!我是贝乔,我是男孩子贝乔!我钟爱父亲,我懂得怎样为 父亲雪恨的!   贝乔的手机嘟嘟响了。   第一次是母亲的,他没敢接听,让铃声响到终止。   这一次是罗娜。   罗娜说你哪儿去了,我找你呢。   贝乔说有事吗?   罗娜说,你好像很远,信号那么弱。   贝乔说怎么会啊,我离你很近了。   罗娜是贝乔大学同窗,她了解贝乔的遭遇和心情。有一次,罗娜说Hi,别趴 着。你爸是个硬邦邦的男人,你也要做一个硬邦邦的男人啊!   记得,罗娜说这些话的时候,贝乔默默地望了她很久。   后来,他就忘不了罗娜了。   贝乔关好手机,从地上霍地站起来。   再爬上两道高坡,就到堆满“镇海石”的峰顶了。   3   贝乔准备爬坡时,雾已散尽。   他压根儿也没料到,在丛林边上,竟听到一阵儿嘁嘁嚓嚓的响动。他听着听 着,不由得一怔。   ——这不是踏脚的声音么?   虚汗从脊背上渗出来。这荒岛上,可能有人?根本不会的。那么,是野兽或 鬼怪什么的吗?   他沉了口气,抽出身上的匕首。   真的出乎意料,居然是一个人影儿,已慢慢晃到海沿上了。   哦,是个胖身子女人。   胖女人从挎包里摸出一小瓶什么来,文绉绉地抿了两口,又怨怨地叹气。在 寂静的夜晚,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没人味儿的家伙啊!   ——我心疼你做什么呢?给你送这送那,否则你饿不死也喂了鲨鱼了!   ——人称我柏拉图式的空泛。真是的,我等了你整整十年啊!你说过你想娶 我了吗?   ——上帝啊,就让你娶了鲨鱼吧,你就是一条冷血鲨鱼啊!   胖女人用手帕擦擦眼睛,回头望了又望说,也是,谁让我这么贱骨头呢?下 星期还得跑来不是吗?往后还总得跑来不是吗?我真是自作自受了。   咳,你也不送送我,怪老头儿!   ……   胖女人弯腰拽起地上的绳子,礁石后漂过一艘浅色小艇。转眼间,就“呜” 的一声开走了。   贝乔一时摸不着头脑。   这女人是谁?   她说的怪老头儿是谁?   居然和鲨鱼有关。莫非,怪老头儿是另一个像庄老一样的人,是另一个鲨鱼 疯子,眼下正在岛上?   这不大可能。   好些人都说,这世上,迷上野岛又扎在野岛的,恐怕只有庄老和自己的父亲 了。人们谈鲨色变,退避三舍,谁还疯了似的亲近鲨鱼呢?学者们只是在书斋或 潜艇里,高谈阔论而已。贝乔寻思,只有擅于冒险的作家艺术家,才会跑到这鬼 地方来的。想到这些,他才缓缓松一口气。   此刻,贝乔望见了,在挨着海边的山岩脚下,闪着一星昏黄的灯色。   那是有人味儿的灯色,那是一处被浓荫遮掩的岩洞。很简陋的柴门随意敞着, 贝乔忍不住朝跟前走去。   尽管光线很暗,贝乔还是看到了,洞里坐着个满头灰发的瘦老头儿。   贝乔不认识这老头儿,觉得陌生。庄老就不是这样,他奔放的神情,他的强 悍,就像橄榄球星麦可。   贝乔头一回见庄老时,就惊讶地问,哇,您是麦可?   庄老笑笑说,不完全正确。我是海里的麦可呢!   庄老做出潜泳时游弋的姿势:知道吗,我们追赶鲨鱼!他那双挥动的手臂, 发出呼呼、呼呼的潮声。   贝乔抹抹脸上的汗,两眼紧瞅着洞里。烛光下,老头儿正默默地吸着卷烟, 听收音机里播送的新闻。   “喔,是有关鲨鱼的报道!”老头儿立马从石凳上站起来,调高声音,在洞 里来回踱步倾听。   “一艘鱼船在M湾捕获一头白鲨……船主将白鲨出售给私营水族馆供市民参 观……当天午后……这条白鲨从嘴里吐出一只黑色皮靴和两只人的断脚……警方 称……此事与前天M湾东部的鲨鱼噬人案有关……据悉,被害人是从船上不慎落 水的……”   老头儿扔掉手里的烟蒂,快步走近挂在岩壁上的地图。   广播还在继续。   “警方忠告市民……M湾已处于警戒状态……未经许可,任何人暂不得擅自 前往……为此,记者采访了我国著名海洋生物学家格里教授……”   收音机“啪”的一声关上了。   “格里格里,你又有出风头的机会了!”老头儿气冲冲地喊起来,“快啊, 快趁火打劫啊,你又能写文章出名了!说鲨鱼是海洋杀手啊!去吓唬女人们孩子 们啊!你懂得鲨鱼吗?你当了教授下过海吗?徒有虚名!你不是声称对鲨鱼动武 吗?动啊!你这沽名钓誉、鼓吹伪科学的家伙,还有脸发表什么谈话!”   贝乔知道格里先生。格里先生是他小学班主任的儿子。那位温文尔雅的老太 太的儿子。父亲和庄老去野岛后,格里编了本书,书名是《鲨鱼:灰色恐怖》。 书里收集了数百年来鲨鱼攻击人类的故事和种种传闻。此书畅销一时,格里也名 声鹊起了。   这本书煽起贝乔对鲨鱼最初的仇恨。尤其在父亲惨遭鲨害之后,这仇恨便如 烈火般地燃烧起来,一发而难以抑制。   贝乔觉得,这满腹的仇恨里,也包含着对庄老的种种积怨。这可气的老头儿, 让父亲成了第二个痴迷鲨鱼的疯子,以致迷途忘返,英年早逝。   想到这里,贝乔有些心乱。眼下,这如此关注鲨鱼的人,不是庄老,又会是 谁呢?   贝乔清清楚楚记得,他看到父亲的残体时,也有庄老的左臂。天哪,这时贝 乔发现,这老头儿是没有左臂的啊!   贝乔怦然心跳——   老头儿就是庄老!   他居然活着!   他居然还扎在阴森恐怖的野岛!   4   半敞着的柴门被猛然推开。   当面色铁青的贝乔出现在眼前时,庄老蒙了。他决没想到会有人到岛上来, 何况是月黑流险的夜晚。   他习惯久有的宁静了,一种专心一意,别无他求的宁静。那次遇险之后,他 昏迷着在海上漂泊,途中侥幸获救。治好伤,就悄然回岛了。   他属于野岛,属于野岛的鲨鱼。   贝乔已很久没见过庄老,他已经苍老过度,变样了。除那双犀利的眼神还有 些熟悉,一切都变得那样的遥远和生疏。   “你是贝的孩子。”庄老禁不住满腔的感慨,“我记得,你叫贝乔。你很像 你的父亲呐!”   贝乔僵硬地站着,脑子里一片空虚。   “是啊,人们都不会想到,我还万幸地活在世上,我还在野岛。”庄老缓步 走到贝乔面前,嗓音发抖地说,“我想,你是悼念你父亲来的。他走得太早、太 可惜了!”   石墩上,烛光突突地忽闪着。   贝乔的脸呆滞而空洞。这眼前幸存的老人,这阴暗怪异的岩洞,这父亲曾度 过了朝朝暮暮且迷恋不已的岩洞,像梦。像一幕做也做不出来的幻梦。   或许是在荒岛上待久了,贝乔的神情令庄老不知所措。他从不喝酒,却找出 瓶红酒,斟上一杯递了过来。   贝乔无动于衷。   庄老把挂在岩壁上的海图铺在地上,告诉贝乔野岛的位置。野岛是鲨鱼王国, 相当难得啊!我和你父亲经常潜入海里考察。这里的每一个海区我们都熟极了。   庄老如数家珍。   研究鲨鱼可不是闹着玩的。鲨鱼有上亿年的历史了。尤其是近几百万年来, 鲨鱼已日臻完美。   鲨鱼和海洋生物平衡相关,和我们地球的演化史相关。只是,人们对它有过 多的偏见甚至仇恨。这是人们对鲨鱼的了解甚少的缘故。研究鲨鱼就是要真切地 了解鲨鱼。贝乔,我们在这里发现并拍摄到人类从未记载过的鲨种!喔,那个灰 溜溜的大家伙,身长至少十九英尺,形态有一点点儿特别,性格有一点点儿特别。 当时,我们在水底下冲动极了,如醉如痴,几乎发癫发狂!   庄老伸开右臂捶打地面,眼里涌动着泪花。我们用录影机拍啊,拍啊,却惹 恼了它。事情就发生了。   你父亲说,庄老快走,灰鲨还会再来。这时,我在另一条灰鲨面前失去了知 觉。记得,你父亲遇难那刻,离我只有五六英尺距离。恍惚中,只见漂过一片血 雾……   庄老说着,便倒地嚎啕大哭。   黑色的夜潮似乎在一瞬间涌满岩洞。贝乔只觉岩洞“轰”地旋转开来,又 “嗡嗡嗡”坍塌了。   灰鲨还会再来,这是父亲最后的声音。   父亲!   迷恋鲨鱼又受害于鲨鱼的父亲啊!   5   贝乔在床铺上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一股浓重的酒气从嘴里、鼻腔里溢出来。他仍然有些发晕。昨晚,庄老指着 杯里的红酒说,这酒是你父亲的。喝吧。你来了他高兴啊!   贝乔望着酒杯想哭。   这是贝乔生来第一次碰酒。他先后将三大杯酒慢慢洒在地上,这是孝敬父亲 在天之灵的。接着,他想也没想,就把剩下的酒全喝尽了。   洞外传来隐隐的潮声和一阵阵鸥鸣,空气湿漉漉的。庄老已经不在了,却听 他在什么地方说话。   莫非,洞里还有别人?   贝乔循声绕过一条窄窄的通道,竟发现又一处蛮大的洞子。洞里有一片深潭, 海潮从拱形豁口里流进来,水声汩汩可闻。庄老伏在挨近豁口的水边,一会儿自 言自语,一会儿又直着嗓门儿,朝海里呼唤:   “咿哟……咿哟……”   “咿哟……咿哟……”   早晨的阳光从豁口里透进洞子,映着他那张焦灼的脸。他有些异常。只这么 一遍一遍地喊,哪知道贝乔已经进来。   等了一阵儿,喊了一阵儿,他翻过身子,又仰着脸跟自己说话了。缓慢、低 沉的语调,像咏读圣经。   唉,老了,老了。为鲨鱼我也得多活几年。世界上有三百五十多种鲨鱼,我 只见到过八十四种。是啊。生命和机会总是非常有限的。在斯克亚克海域,在深 潜艇里面,我们有幸拍摄到罕见的深水鲨。嘿,那足有十五英尺宝贝儿!望着它 的“芳容”,我们沉浸在惊异和无比的喜悦之中。   在大西洋肯德旺角,我们亲手采到了鲸鲨的卵。那卵可不是椭圆形的,它缠 在海草上面,活像一只黑色的皮箱。   说了会儿,老头儿心满意足地笑了。他惬意地翻过身子,用潭里的海水抹脸。 抹着抹着,他似乎预感到什么,又两眼直勾勾地喊开了:   “咿哟……咿哟咿哟……”   “咿哟……咿哟咿哟……”   忽然间,那豁口的海水涌动起来,一道阴影幽幽地闪入深潭!   “喔,你可来了,我的毕索!”庄老眉开眼笑,“我想你不会失约的。每天 早潮的时候,我们总得见上一面的。”   疯子疯子疯子!庄老等候的,竟然是鲨鱼,一条穷凶极恶的鲨鱼!   贝乔两眼冒火,两手冒火。   他抽出匕首在身上抹了抹,他要见鲨鱼的血,戳不死也让它胆颤心惊一把。   毕索在深潭里兜着圈子。   庄老喜形于色,贝乔弄不清他要做些什么。   毕索在潭边放慢了游速。   贝乔捏紧刀把,一步步靠近。   他想在鲨鱼的头部下手。否则,就将刀飞掷过去。   这时候,毕索却游到庄老跟前了。他伸过手去,亲昵地抚摩毕索的脑门儿。 那毕索悠悠地划着胸鳍,洋洋得意。   贝乔心急火燎,大汗淋漓,他强忍着等候时机。   “毕索是好样的。你长得很快,而且,越来越漂亮了!”庄老就像是跟一个 孩子说话,“你看啊,我已经把你刻在岩壁上了。凡是我见到过的鲨种,我全都 雕刻在上面了毕索!”   庄老说着,便指点潭边的岩壁。   贝乔发现岩壁上的一幅幅图像,形态各异,精工细凿的鲨鱼图像。多么可恶 可悲的“鲨鱼石窟”。庄老肯定常常抚摩这些图像,那画面已抚摩得明光锃亮。   昨天晚上,庄老自己说过,他们不属于只在潜艇和钢笼里察看鲨鱼的学者。 他们已经有计划有步骤地接近鲨鱼。比如,给鲨鱼安装无线跟踪器什么的。他们 获得了大量极为珍贵的资料。当然,这些行动十分危险,需要慎重。可人类非走 出这一步不可。否则,鲨鱼永远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啊。   这时,毕索又开始嗖嗖地兜圈子,潭面上水花四溅。贝乔死死盯着游弋的鲨 影,攥在手里的匕首举到了胸前。   “混账!”庄老咆哮着扑了过来,飞拳把贝乔的匕首打落在地上。   他暴跳如雷,“你太过分了你太愚昧了你知道吗?不错,鲨鱼攻击人类的事 情时有发生,难道说,我们就把它们斩尽杀绝吗?你就要用刀来为父亲雪恨吗? 问题是怎样研究它们,发现它们,难道说,需要用暴力去面对科学吗?”   庄老冲动地吼了一阵儿。可又想,贝乔毕竟是年轻轻的。他怅怅地叹一口气, 心里涌出缕缕的隐痛。他多少能理解一些孩子的心态。这需要时间的。也许有那 么一天,贝乔会像他父亲一样喜欢鲨鱼、迷上野岛的。   贝乔眼色冷漠。庄老的话,他根本没有听见。阳光涌满岩洞,他望清了那条 鲨鱼,生来头一回面对眼闪绿火,满脸杀机的鲨鱼。他心里有一种狞厉的阵痛。 这痛感使得他浑身不住地痉挛。   自己到野岛来干什么来了?自己信誓旦旦远途跋涉干什么来了?自己又如何 面对父亲的在天之灵啊?   贝乔什么也没有说。他抓起地上的匕首,径直朝洞外奔去了。   庄老并没有拦住贝乔。   他知道没法儿拦住贝乔。   6   崖顶上卷起炸雷般的轰响。滚滚烟尘之中,整个儿野岛不住地震荡。   庄老立刻明白了,贝乔在推落那些古老的“镇海石”。其实,贝乔并不知晓, 这些滚石是不可能切断鲨鱼峡谷的,但如此巨响却会招引敏感的鲨群。   鲨鱼对响声充满兴趣。   这时候,鲨群已经向野岛逼近。   从崖顶上,贝乔就看见庄老“全副武装”地匆匆下海了。   尽管,贝乔对庄老一肚子的费解甚至怨恨,但他并不忍心他独自潜海。庄老 毕竟老了。他撇下层层叠叠的滚石,急切切地奔向海滩。   庄老在浅水里朝贝乔挥手。   贝乔要保护庄老。他早就是潜海老手了。去年,他曾挥刀斩杀了两条剧毒的 海蛇,使水里的伙伴们脱离险境。从那时起,贝乔才发觉自己长大了,长得有胆 有识。不然的话,怎敢独闯野岛?怎敢要见鲨鱼的血?   夏日里阳光火爆,把整个儿海下照得明澈清亮。贝乔下水后寻好地势,先在 一处礁丛边漂着,前前后后都望得真切。   海里的庄老显得年轻许多,在潮流中穿梭腾跃,叫人目不暇接。没过多久, 那条叫毕索的鲨鱼姗姗而至。庄老一边打着手势,一边朝它靠近,后来就拽着毕 索的胸鳍,在水里游弋开来。   “贝乔贝乔,你看见了吗?”庄老的喊声在贝乔耳机里响着,“我们的毕索 有多么的棒啊!”   贝乔惊诧不已。庄老游着游着,竟纵身骑上毕索的脊背,时而浮出水面,时 而又潜入海底。他快活地唱着:   紫丁花开的时候   你从远方归来   怀里,是蓝蓝的温柔的海   ……   歌声是低哑的,凄凉又动情。贝乔记得,小时候,父亲给自己唱过这首歌谣。 温柔的海?不错。可海里的狂暴,海里种种的险恶呢?   这时候,贝乔渐渐感觉到海流的冲撞和挤压,身子不能自主地起伏摆动着。 海水,也慢慢变得有些浑浊。   “贝乔贝乔,”庄老忽然亢奋地喊起来,“注意,西南方向出现鲨群!西南 方向出现鲨群!”   随着一阵强劲的涌流,忽如阴霾骤起,一群灰色的鲨鱼蜂拥而至!   庄老让贝乔暂时别动。贝乔你不熟悉这里的地形。他先是放走了毕索,然后 举起手里的录影机。   明澈的海水愈发昏暗了。   群鲨汹汹压境。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贝乔后脊里涌遍全身,啸啸暗流撞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心 里咒骂着自己,把腰里的和绑在腿上的匕首拔出来捏在手中,从礁丛边跃身而出。   不远处是横冲直撞的鲨群。看不见庄老,耳机里全是咝咝的噪音。   鲨鱼,鲨鱼,满眼是杀气腾腾的鲨鱼!   贝乔急切地呼叫庄老。庄老气喘吁吁地回话说,“你还是别动,我忙着呢!”   从耳机里听出来,庄老又遇见了上次那一条灰鲨。   庄老说,他快活得想哭。   这回,他把上次短缺的镜头全拍上了。   贝乔断定:那是一条杀害父亲的恶魔。那是一条应该千刀万剐的恶魔。他心 中的愤懑轰然而起。在庄老眼里,这恶魔是梦寐以求的珍品,是心肝宝贝。庄老 这鲨鱼疯子,心里还有我遭害的父亲,还有我雪恨而来的贝乔吗?   父亲,为你复仇的机会就在眼前了!   如脱弦之箭,贝乔嗖嗖地跃过礁丛,穿过海流。   --要找到庄老,才能找到那条该杀该剐的灰鲨!   7   贝乔从耳机里听到,庄老正和那条灰鲨说话,且赞不绝口:“你的胸鳍宽厚 而舒展啊……你上颌部的齿有较大的突起啊……脊背上有栗色斑纹……你的目光 多疑而孤独……”   够了够了!贝乔听得耳鼓胀痛甚至恶心。他觉得班主任的话没有错,格里先 生的话没有错。他觉得,自己要杀掉这灰鲨的念头,是天经地义的。他想起母亲 哀哀的眼泪,他想起同学们怜悯的目光。他为自己推落崖顶的滚石,正挥刀逼近 那些恶魔而亢奋,而满足。   贝乔真的要动手了。   贝乔知道鲨鱼的凶残。鲨鱼的凶残和人类的软弱有关。跟鲨鱼只能用暴力说 话,哪怕是同归于尽!   庄老正在那恶魔跟前,他已经伸手抓住它宽大的胸鳍。   “别害怕亲爱的!”庄老兴奋得嗓音发涩,“喔,别这样瞅我啊,别发火亲 爱的。我绝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想……你别,别咬我……亲爱的,你轻点儿亲 爱的……啊,啊啊……”   贝乔狂吼一声,举刀向灰鲨的腹部猛冲过去。这时,那灰鲨咬住庄老,朝上 纵身一跃,窜到前面去了。   “庄老庄老!”没有得手的贝乔火冒三丈,声嘶力竭。   那灰鲨显然是死死咬着庄老不放。耳机里,庄老的喘息愈加短促无力,情况 已十分危急了!   “杀了它,我杀了它!”贝乔举刀旋游,晕头转向。   庄老已深陷鲨围。   一条小鲨撞在贝乔的肋部,他差点儿背过气去。他后悔极了。眼下,要是有 手雷就好了,把这群恶魔炸个血肉横飞!   咬着庄老的灰鲨蹭过贝乔的臂部,他挥刀吼喝:“有种的别跑,看刀!老子 非宰了你不可!”   鲨鱼翻身上蹿,贝乔随后紧追。   无论如何,贝乔要救下庄老。   他两眼看准那恶魔的咽喉。   “贝乔,你不能……”庄老的声音已很微弱,“你不能动手啊……”   庄老的话没有说完。他低吟一声,就沉寂了。   海流里漂着殷红的血。庄老的血。   8   当日午后。   贝乔上岸就直奔崖顶,把摞着的滚石全都推落入海。   滚石咆哮着轰鸣着,从陡壁上飞泻而下,如火如瀑。   海峡里腾起浓浓的浪烟。   贝乔失态地哭着,笑着,一遍遍呼喊庄老和父亲的名字。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咒骂自己:贝乔,你既没给父亲雪恨,也没救下庄老!   贝乔,你熊!你浑!你这没用没种的东西!你是只呆熊木鸡!   你只配人家可怜你!你见了鲨鱼的血了吗?你要了鲨鱼的命了吗?你刀呢? 你身上的男人气呢?   你发过的毒誓呢?你凭什么活着,你还有脸活着?你还要说什么啊你啊?你 还能做什么你啊?   贝乔一遍一遍地吼着,两眼烧得通红通红,嘴里没有一丝水气。   滚石引起陡壁山岩的大面积塌方,如雷霆万钧之势。   海峡瑟瑟地颤抖。   野岛瑟瑟地颤抖。   而后,烟尘和水雾都慢慢地散尽了,一切都归于寂静。   贝乔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岩洞的。贝乔不知自己是怎样又站在了岩洞深潭水 边,瞅见了毕索的。   他高举起一块岩石,那岩石狠狠击中了毕索。   深潭水面上浮起一缕血浆。   受伤的毕索并没有逃往大海。仿佛,他知道庄老已离开人世。   贝乔不管不顾。他又一次举起更大更重的岩石,对准毕索的头部。   毕索仍然一动不动。   贝乔高举着重石有些发颤。   他忽然有些迟疑。   这时,他几乎听见庄老嘶哑的声音,那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毕索,我的毕索……”   贝乔手里的重石开始抖动,开始后倾,又沉沉地落到了地上。   他长长喘了口粗气,痴望着落在地上的重石。   毕索仍然没离开深潭。它目色凄迷,静如凝固于水里的琥珀。   “毕索……”贝乔哑喊了一声,它微微动一下尾鳍,答应了。   贝乔的心里紊乱不已。困惑、清醒、仇恨和悲伤一瞬间搅在了一起,使得他 久久地晕眩,恍恍惚惚。   野岛的一切,告诉他什么呢?   如此,他在深潭边恍惚地站了整整一夜,毕索也无声无息地在深潭里漂了整 整一夜。   贝乔没等退潮,从野岛游回了岸上。他回首眺望时,岛影已淹没在冥冥的晨 雾里。   贝乔在满天鸥声里站着,他浑身的衣裳浸满海水。   他想等雾散时,再看看野岛。   那陡峭的雾气萦绕的崖顶,那深邃的卷着浪涛的“鲨鱼峡谷”,那黑幽幽的 岩洞,那涌入潮水的深潭,庄老在岩壁上的石刻,和画面旁留下的那些空白。   “毕索!”   贝乔忽然发现,岸边有跟来的毕索。   毕索不游不动,正依依不舍地面朝着自己。   贝乔弯下腰来,他一眼看见了毕索的伤痕。是他用重石砸出来的伤痕。   贝乔心里涌起阵阵的疼痛。他泪水涟涟地狂喊一声:“毕索啊……”   毕索答应了,它艰难地摇摇尾鳍。   这时,大海已开始轰隆隆地涨潮。 ※※※※※※※※※※※※※※※※※※※※※※※※※※※※※※※※※※※ 本期编辑:紫弦 本期校对:笨狸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简杨、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Box 26194, San Diego, CA 92196, USA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xys2.dxiong.com     http://www.xysforum.org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