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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已不能说 【丝露集】             §                    §   此夜 微雨 黄荣才:记忆青山(外三篇)     §   你该穿着什么样的衣裳 张雪昆:疯老师笔记         §   撑着什么颜色的伞 向明伟:金凿子           §                      §   焦急地 俳徊在 【网里乾坤】            §   长着美丽的残荷的                   §   池 边 赵燮雨:一把钥匙配把锁       §  飞 蠓:《毛泽东诗作〈为李进同志题 §     照〉的外传》的若干史实错误 §     (寄自中国合肥)                   §          【网萃】              §                    §  应 帆:母亲在美国         §                   § 【网讯】∽∽∽∽∽∽∽∽∽∽∽∽∽∽∽∽∽∽∽∽∽∽∽∽∽∽∽∽∽∽∽ ◆ 因新语丝网站刊登揭露中国科技大学校长侯建国儿子高考录取舞弊的文章, 新语丝网站镜像点的域名在合肥遭到劫持,被非法指向安徽某企业的网站。 ◆ 方舟子新书《爱因斯坦信上帝吗?——方舟子解读科学史著名谜团》近日由 广西科技出版社出版。国内网友可联系010-88555365, 010-88555157,北美网友 可联系中华古籍图书公司(chinaclassics@yahoo.com)购买签名本。 ◆ 9月25日,由中科院侨联组织,方舟子在中科院力学研究所做《对进化论的一 些错误认识》的讲座。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9年10月14日报道《山东冠县封了所有网吧》, 记者李景。   山东省西部的这个县城从7月29日开始就没了网吧。连长途汽车站门口协管 的大爷都会告诉外地来客:“想上网?没法,冠县没网吧。”   10月10日下午,冠县职业教育中心的学生小刘下课后,带着从聊城来的小袁 一路寻觅“能上网的地方”,每到一处都是大门紧闭。面对朋友的惊讶,小刘只 能摸着自己的板寸头憨笑。幸亏,路遇几个经常上网的年轻人告诉他们,鲁艺家 居城大院里的一家网吧,这两天正“试着”开门。   显然,网吧开门的消息一瞬间就传开了。隐在院落深处的网吧门口停满了各 色交通工具,小刘和小袁则被管理员告之已经没有空位。   一路抓着同龄人就问,两个人终于又找到另一家正“偷偷开门”的网吧。从 半掩着的卷帘门进去,火暴行情直逼上一家,全场仅余一个座位。   “咱俩也不能只用一台机器呀!”他们继续踏上寻找网吧之路。   1   不少年轻人同病相怜。就在两人询问的当口,刚从北京打工放假归来的小张 在兄弟们的帮助下也找到了这家半开半闭的网吧。被问起冠县原来有多少家网吧 的时候,这些年轻人会如数家珍般一一报出:奔腾1、2、3、4、5、6(6家连 锁),风云1、2、3,黑蜘蛛,笑开,理想,天通……“总有20来家”。   冠县公安局负责管理网吧的网监大队大队长王敬奎给出的精确数字是21家。 而这21家网吧的14位业主,则没一个搞得明白,自己的网吧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能 营业。   他们只知道,针对网吧的行动并非突从天降,而是从春节时就已开始酝酿。   最初的一次打击从小年夜前两天开始,每个网吧都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遭遇突 击检查。“问题多多少少总能找到一点。”业主们倒也坦诚,“看上去年龄差不 多的,就放进来了,或者认识的人没带证,也不好不让他上。”   这趟专项打击,每家网吧被罚款1万元。   对于那次“割肉”,网吧经营者们抬出《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管理条例》 质疑处罚力度:“法律规定的是处1.5万元以下罚款,这个应该要结合当地消费 水平吧?”   在这个被称为“山东经济弱县”的县城,网吧均价每小时1元,竞争激烈的 时候,有些家甚至把单价降到5角。除去房租、电费、网费和雇员工资,几年前 “没什么竞争”、“生意最好的时节”每月盈余也不会超过5000元,现今能一个 月赚个3000元已经很不错。1万元,让他们真正感到了肉痛。   然而这1万元没能让21家网吧躲过“大地震”。据业主们回忆,从6月21日开 始,派出所警员带着“协警”挨个检查各家网吧,只要有一例违规——他们强调, 违规都是上网人员带了身份证但没有登记——业主就会被请到派出所,签下一张 “不申诉、不听证”的“处罚决定书”。   7月29日,17家网吧门口被贴上落款为冠县公安局城关派出所的通知,上书 “停业整顿两个月”。   另外4家网吧在这一轮检查里没被查出什么问题,但一周后,他们也“配合” 关门了。“没办法,查不出问题他们就一直上门查。”其中一家网吧的业主告诉 中国青年报记者。   2   网吧的主管单位本该是文化局,但这一次,勒令网吧停业整顿的却是派出所。 精明的业主们纷纷上县文化局稽查大队讨说法。   稽查大队的回复是,他们并不知道有网吧被停业,更不知道为什么网吧会被 集体停业。   文化局稽查大队的一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业主找上门后,他们请示了领导, 得知是“上面让关的”,但从心里讲,他们“愿意网吧开门”。   这是基层生态里的微妙潜规则。业主们认为,网吧每年要经稽查大队检查后 才能得到“文化经营许可证”,稽查大队则每年都有一定的“罚款任务”,稽查 大队和他们是共生的。   情况或许的确如此。该工作人员也抱怨道,网吧关了以后,只能去查歌舞厅, “这才查过一轮,接下去干啥?”   没有了稽查大队的庇护,21家网吧开始接受停业整顿的事实,准备过两个月 再开门营业,还能赶上国庆长假的旺季。   停业期间,网吧还收到了公安局发出的22项整顿内容通知。经营者们为符合 规定,纷纷从公安局购买“上网一卡通”。按规定,每家网吧的每台机器需配备 3张一卡通,每张卡的售价为10元。而这些卡“以前就买过,老顾客都有了”, 如果卖不出去,业主只能“自己吞进”。   “真的是他们让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网吧业主们觉得即便无奈,如能开 业,破财也值得,毕竟停业期间他们的损失更多:每月房租要三五千,雇员工资 也始终欠着,机器一直不开,至少有一成要报废。   终于熬过了两个月,然而9月29日那天,14名业主先后收到公安局网监大队 的电话,通知他们“暂时先别开门”。   网吧业主和上不了网的年轻人纷纷开始猜测“上面的意思”,一时间,流言 四起。小张的兄弟们坚信有网吧“出事儿了”,但又说不清具体的事儿是什么。 一名网吧业主从网上翻出一个批评冠县计生办的帖子,说就是因为有人在网吧发 表类似言论,才招来无妄之灾。更多人则相信,去年底刚上任的县长因为自己的 孩子爱上网,对网吧深恶痛绝。   “据说前阵子召开的全县干部会议上说了,今年内要把全县的网吧都给关 了。”一个自称“有内部关系”的网吧业主向同行们放出消息。坐在他身边的另 一名业主听后愣了半天,长叹一声:“想自杀,开网吧。”   3   网吧两个半月不开门,冠县职业教育中心的老师们心里却着实高兴。职教中 心负责就业指导的杨老师坦言“我们校的学生大多学习比较差”,而他坚信这与 网吧有着某种联系。这所高职学校去年成立以来,他自己就有过不少去网吧抓孩 子的经历。   职教中心的另一名李姓班主任也表达了相同的看法。在他的印象里,去年开 学之后的两个月里,学生逃课上网的事情他抓了不下10次,以至于凡有学生没到 校,家长又告知孩子出门上学了,“第一个怀疑的就是网吧”。   职教中心的学生年龄大多为17~19岁,“高年级的学生都是成年人了”,网 吧收留他们并不违法。这些老师也都知道,教育需家庭、学校、社会三方面相结 合。但他们仍旧认为,网吧的停业对学校来说是“帮了大忙”,至少,“最大的 诱惑”被去除了。今年开学以后,逃学现象几乎未曾发生,这让身为班主任的李 老师的工作轻松了不少。   “按我说,网吧永远关了才好!”30出头的李老师颇有些激动。而年长的杨 老师虽沉稳得多,也认为一般查资料、学习“在家上网就行”,去网吧的大多是 为了玩游戏和聊天,“网吧的确没有存在的必要”。   “我们做的真是一件人人拍手称快的大好事。”冠县县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 王振乾这样认为。冠县此次集中整治网吧是为民办事。“老百姓最关心自己的孩 子,网吧关了,孩子好了,这是切切实实的解决民生问题。”   他对中国青年报记者强调,未成年人迷恋网吧的现象,在冠县乃至全国都是 一个严重问题。其他地方也想治理,“就是力度没敢像我们这么大”。   对于外界流传的“县长的孩子爱去网吧”,王振乾嗤之以鼻:“县长从聊城 来,妻儿都在聊城,你说,他对冠县的网吧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县工商局纪检组长吕国英更反问记者,这次网吧停业整顿,政府也损失不少 税收,“每家网吧每个月总有一千多,如果不是民众呼声,我们干嘛关他?”   “不可能因为县长的个人喜好去关网吧。”王振乾斩钉截铁地否认了网吧业 主们的猜测,“我们都是因为外界呼声太高,家长的反映太多。”   目前看来,冠县关停网吧事件的官方解释和全国大背景并无差别,即“清理 整顿文化市场”。但鉴于新县长上任和开始“下重手”整顿网吧在时间上的一致, 许多当地人认定这是新官上任“烧的火”。记者试图联系冠县县长牟桂禄,但被 告知,牟县长“在外面开会,没在县里”。   王振乾觉得“整顿”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去网吧的除了孩子就是“社会闲 杂人等”,这些人聚集在网吧极易闹事,给社会带来不安定因素,“要在国庆60 周年的时候让他们失去聚集地,避免闹事”。   对于这个理由,网吧业主们觉得无法理解。在他们的回忆里,冠县上一次网 吧停业还是在2003年“非典”时期。当时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无处休闲,只能在街 头喝酒,最后“把马路边的护栏都踢坏了”。   而冠县公安局网监大队办公室的一名工作人员也告诉记者,实际上在网吧上 网的未成年人并不多,“泡吧”的更多还是毕业找不到工作的年轻人和一些外来 打工者。   “冠县年轻人娱乐的地方太少。”上述文化局稽查大队工作人员说,“还是 要让他们有地方可去。”   除了上网,在年轻人中比较出名的是一个旱冰场。下午放学后,十来个年轻 人伴随着震天响的流行歌曲,在铁栏杆围起的300来平方米场地里溜着旱冰。   不过小刘并不爱去那里。“上回去,那个教溜冰的只教美女,根本不理我。”   4   无论如何,冠县的21家网吧时至今日仍没能重新开业。   业主们称向文化局、公安局都递交过申请,但文化局和公安局负责人则告知 记者,从未收到过经营者们的申请。   冠县文化局副局长徐敬涛则用“震慑力”来解释这一次的重拳出击。这个剃 着寸头的中年男子说起话来精干中透着威严:“要罚到他们觉得疼,以后才会守 规矩。”   “严厉禁止未成年人进入网吧”和“严格查处超时经营”是徐敬涛指出的此 次整顿两个要点。他自信,如果给冠县来一次民意调查,保管“七八成的人都欢 迎网吧停业整顿”。   作为冠县网络监控主事者,王敬奎关心的则不止这些。   他直言,网吧管理只是网监大队工作的很小一部分,“顶多占1/10”。更 多的时间,他们需要监控不良信息。百度的冠县贴吧便是大队日常关注的重点。   对于“上网一卡通”,王敬奎解释道,此为山东省除青岛市外全省通用的网 吧管理系统,上网者必须凭身份证购买一卡通,用专用机器刷卡上机,以做到网 吧上网实名制。“冠县原来这块没有严格执行,这次必须要做好。”他认为,如 果不实现实名制,上网者可以不负责任地随意发表言论,“太乱”。   为此,县公安局投入了上万资金更新设备,“还新买了好几千张上网卡”。   谈话间,县委宣传部一名工作人员提到了“那个说计生办的帖子”,几名官 员一致附和道:“那帖子转得太快了。”而王敬奎则在郁闷,前些天还必须注册 发言的冠县贴吧,怎么又能匿名发帖了。   前不久,县政府出台一项最新决定,由法制办牵头文化局、公安局、工商局 联合研究新的网吧管理规定。对此,县法制办副主任冯向阳表示,这只是县里的 最新精神,具体怎么研究、会出台什么方案,“还没有讨论过”。   尽管如此,面对着急开业的网吧业主们,公安局和文化局也找到了新的说辞: 这件事情现在由法制办负责。   “整顿不好就先关着。”王振乾的话掷地有声。他坚信,冠县这次整顿网吧 是“牺牲一小部分商人的利益”,换来“绝大部分民众的叫好”。   10月12日,记者再一次走访两天前悄悄营业的两家网吧,发现这两家网吧也 都闭门谢客了。   “现在电脑普及率高了,想上网的在家上就行。”冠县宣传部、公安局、文 化局和工商局统一口径,“现在有的手机也能上网呢。”   长途汽车站门外,协管大爷指着一旁的旅店说:“实在想上网,去那儿开房 间吧!”冠县的宾馆,便宜的房间收费不足100元,配备电脑的“商务房”则要 150元左右。   当记者询问冠县县城家庭电脑普及率有没有达到六七成的时候,几名官员一 阵讨论。“应该还是没有。”王振乾说。   最后,徐敬涛给出答案:“三成总有吧。”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9年10月14日报道《将中国文学摆上欧美书架》, 记者赵涵漠。   最初,很多人都被“锁柱子”这名字糊弄住了。   一个名叫“病病”的网友,看完锁柱子翻译的英国《卫报》一篇文章后说, “看得出,他有着很高的文化品位”,但随即又下判断,“看名字应该是个地道 的国产土老帽儿”。   的确很难想象,在纷繁吵嚷的北京,会有一个金棕色头发、身高接近两米的 美国人埃瑞克·亚伯拉罕森,常年混迹于各大纯文学论坛,每天费力地敲汉字, 探讨一些中国人都不太感兴趣的话题,比如中国文学现况。   3年前,亚伯拉罕森第一次登录“读书生活”论坛,取了锁柱子这个“土得 掉渣儿的名字”当昵称。开始的半年,他没有透露自己的国籍,发帖子时也总是 要检查好几遍,看看有没有别扭的地方,“想忽悠大家”。   后来,因为发帖踊跃,又受作家徐星的撺掇,锁柱子当上了这个文学论坛的 洋版主。徐星大概也没料到,3年以后,这个外国佬越来越着迷,专门建立了一 个名为“翻艺”的网站,用来介绍中国的作家作品。他的目标也开始变得宏大, “就是想让中国文学走向世界”。   在21岁来中国学汉语之前,亚伯拉罕森也曾两次到过中国。第一次他10岁, 留在回忆里的,只有几个1980年代中国的模糊镜头。第二次是1999年,当时他连 “一、二、三”都不会说。   在华盛顿州立大学国际关系学院读大学时,他的研究对象有中东、西欧、东 欧等若干个选择,最后“瞎选的,中国”。大四下半年,他抱着学汉语的目的来 到中央民族大学,却在北京一待就是10年。   这个“文学青年”看到的第一部中国作品,是王小波的散文集《我的精神家 园》,他立刻被这个“聪明的作者”迷住了。不久,他就开始动手翻译中国文学 作品。最初,他以为“只要联系一下作者和出版社,将译文完成,英译本就可以 诞生了”。   不过,当他带着《我的精神家园》去一家出版社时,对方却说:“这人我们 没听说过,最近看新闻,有个郭敬明好像挺火。”   将中国文学摆上欧美书架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亚伯拉罕森遇见的大部分 出版商,都自称对中国文学感兴趣,“但其实一点了解都没有”。这个崇尚中国 纯文学的外国人抱怨:他们喜欢的是“性感一点儿的书”,却根本不能了解像王 小波这样的人在中国的价值。   因此,尽管从事翻译工作已经3年多,但他还没有过一本完整的译作,《废 都》翻译了半本,《我的精神家园》翻译了大半本,到现在还在寻找出版社。他 已经会用最地道的中国话“磨叽”来嘲笑外国书商对中国文学的谨慎态度。   为了给英语世界补补中国当代文学的课,锁柱子创建了“翻艺”网站。网站 上,除了贾平凹、莫言、余华这样的名家,还有韩东、朱文、鲁羊等一群“比纯 文学还纯”的作者。他清楚,西方出版社不一定会出这些书,“但起码要先提高 他们的认识”。   如今,手边厚达2698页的《汉英词典》,已经被锁柱子翻烂了3本,最新的 这本,书皮都掉了。尽管出版受挫,但在一部分外国出版商眼里,他俨然成了通 往中国文学的一扇门。   闲暇时间,锁柱子还常与中国的作者喝酒谈天,讨论没多少人关心的中国文 学。他热衷于对中国文学进行反思:中文书的英译本也出了不少,却没什么影响 力,究竟是书不够好看,还是出版社宣传的力度不够大?   “大家都在等一本突破性的中国作品。”他皱着眉头补充。说这话的时候, 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刚颁布,但在国内没激起什么波澜。   尽管中文很地道,“老外”锁柱子还是有些无法跨越的障碍。比如,他给中 国作家写信,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一点不会客套。每次看见这个将近两米的大个 子坐在电脑前冥思苦想,想要显得客套一点,他的中国妻子冬晓都会失去耐心: “一边去,我帮你写算了。”   除此之外,他的满怀热情偶尔也会遭到冷遇。比如有一次,锁柱子当面和 “作协的一个头儿”探讨中国文学,对方一脸茫然,“好像都不记得自己曾经写 过什么”。 【牛肆】∽∽∽∽∽∽∽∽∽∽∽∽∽∽∽∽∽∽∽∽∽∽∽∽∽∽∽∽∽∽∽ ◆              我爱姜巴辣   ·肖 毛· 在哈尔滨,九月里最好看的就是野花,而野花中美丽的要数姜巴辣。姜巴辣 的花朵为头状花序,外围有14片金黄色的舌状花瓣,中间为无数聚成圆形的管状 花,仿佛微型的向日葵。叶互生,卵形,先端尖,边缘有齿,背有绒毛,正面仿 佛有极细的小刺,摸起来稍稍拉手。假如生长条件好,姜巴辣至少可生长到两米, 分枝极多,每个枝头都有三五个花苞,自八月末陆续开放,可一直开到十月甚至 更晚。凡是有姜巴辣的地方,每逢花期,远远地即可望见漫天金云,有如无数太 阳,看得你心头暖洋洋的,就连梵高的画作也不如它动人呢。 可是,由于他们凭着建设的名义,不断地吞噬土地,路边的各种野花草都在 急遽减少,姜巴辣自然也不例外。几天前,为了给我的猫摘草,我往郊区的方向 走,走到铁道线附近的小区,意外看见了几丛野生的姜巴辣,就像中了头等奖, 心情格外激动。激动之余,我更想知道姜巴辣的学名是什么,可我始终无法在植 物书中查到它。 我知道,姜巴辣也叫姜不辣,而这都是东北的土名。我还知道,假如在秋天 把一棵姜巴辣连根拔起,你很可能在它的根部看到许多紫红色的块茎,看起来有 些像姜,吃起来却脆脆的,没有姜的辣味——这大概就是它被我们叫做“姜不辣” 的缘故——但带有难闻的土腥气,必须把它腌制为咸菜,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它 的怪味。小时候,生活就像现在一样清苦,没有自由市场可去(那是资本主义的 渊薮,必须封杀它的IP地址),冬天又没多少菜可吃,只好在秋天时多多腌制咸 菜,而姜巴辣恰好是我们最容易得到的食品,因为你只要走到有土地的地方,就 可以看到花朵有如微型太阳的姜巴辣。我记得,也有人把姜巴辣叫做地环,可如 今的商店里卖的地环是白色的,仿佛一串小葫芦,与姜巴辣的块茎形状和颜色不 同,也许地环是姜巴辣的变种吧。 今天上午出去买书,在大桥边的野地上看见了几棵姜巴辣,不由得又想起了 它的学名之谜。回家后,我问父亲,他回答说,他奶奶曾经告诉他,姜巴辣还叫 做鬼子姜,是日本人传到中国的。我想,鬼子姜也许是姜巴辣的另一个土名,但 肯定不是它的学名。不久,我上网发信,然后去网上检索姜巴辣和鬼子姜,终于 查到了它的学名:菊芋。 中文网的资料说,菊芋的拉丁文学名是Helianthus tuberosus L.,又名洋 姜,俗称姜不辣、鬼子姜、地环、菊姜等,菊科,向日葵属,原产北美洲,具有 利水去湿、和中益胃、清热解毒等功用,其块茎中含丰富的菊糖,对血糖具有双 向调节作用,即可以治疗糖尿病。它的地下块茎是不规则的多球形、纺锤形,皮 为红、黄或白色,但质感不佳,多用来腌制咸菜。此外,菊芋的根系发达,可以 用来防止水土流失。 对于菊芋的传入时间,中文网上有两种说法:一是说经欧洲传入中国,二是 说1904年由日本人引入大连,逐步推广。我感觉,后一种说法似乎有点儿可信, 不然东北人为什么会把菊芋叫做“鬼子姜”呢?谁都知道,“鬼子”是对日本友 人的爱称呀。有网友说,河北深泽县有个民间传说,说某女在死后变成鬼子姜, 在每年花期与丈夫相会——这个故事倒是带有一丝鬼气,但浪漫的女鬼,与“鬼 子”总不会扯上关系吧(我有几本河北民间故事选,里面却没有这个故事)。 然后,我又去查英文网。维基百科说,菊芋(Helianthus tuberosus L.) 的英文名是The Jerusalem artichoke(耶路撒冷球蓟),是美洲土著首先栽培 的,美洲人把它叫做sun roots(太阳根)。欧洲的殖民者,把菊芋叫做Girasole, 这是意大利语,意为“太阳花”(即向日葵)。后来,在流传过程中,Girasole 被误名为耶路撒冷(Jerusalem),尽管菊芋和耶路撒冷毫无关系。至于artichoke (球蓟)的叫法,源于法国探险家塞缪尔·德·尚普兰(Samuel de Champlain, 1567?~1635)。1605年,尚普兰在科德角(Cape Cod)发现了菊芋,后来把它 的样本送给法国。尚普兰认为,菊芋的块茎,味道与球蓟类似,所以把它叫做 artichoke。 起初,有些外国人并不喜欢食用菊芋的块茎,因为它的菊糖会导致某些人消 化不良,引起胀气和胃疼。1621印行的《杰勒德植物志》(Gerard's Herbal) 一书中,曾经引用英国植物学家约翰·古德伊(John Goodyer)的话说,菊芋的 块茎会使人体内产生可怕的胃气,还会使人肚子疼,更应该拿它喂猪,而不是给 人吃。 可是,由于菊芋的块茎可以治疗糖尿病,又具有其他种种神奇的食疗效果, 欧洲人如今对它比较重视,将其开发成各种食品。查中文网,它的吃法非常多, 除做咸菜之外,还可以煮粥、炒食、当做香味配料、制作菊芋蜜饯、菊芋果酱、 炼制酒精等等。 既然如此,菊芋可以说浑身都是宝,因为它的花朵可以供人欣赏,它的块茎 可以供人吃喝,它的根须可以保护环境,对人类有百利而无一害。那些勤劳的哈 尔滨人,为什么偏偏要和菊芋过不去呢? 两年前,我家楼下的花坛里生出了几棵菊芋,每到秋天都会生出许多金花。 今年,借着花坛改造的机会,居委会的人们,把这些菊芋活活害死,其目的仅仅 是为了保持花坛的清洁。这样的事情,我总是能够看到。而被他们杀死的野生植 物,也不仅仅是菊芋。这可以说明,他们并不知道或者说并不相信:野花野草也 是有生命的,它们的生命又与我们息息相关。 不管怎么说,我爱姜巴辣。我希望,那些建设者能够手下留情,不要把哈尔 滨的土地彻底变成可以赚大钱的地基。这样一来,我们在春秋时就可以看见更多 的姜巴辣之类的野花野草,这总比闻到更多的汽车尾气和看到更多的人造垃圾要 好,对不对? (寄自中国哈尔滨) ◆              碧云天,红叶地   ·刘振墉·   我现在远离故园,客居在美国的克利夫兰。闲来无事,找到一本宋词选,看 到范仲淹的《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词意 凄凉,感人至深,我读了几十遍,才把它背熟了。此时此地,读这首词,心头别 有一番滋味。   小外孙和外孙女每周六上中文学校,在家里我偶尔辅导。有一课文为:“一 年四季,春夏秋冬……。”一天在接他们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进行现场教学: “你们看树叶子纷纷往下落,弄得满地黄叶,这就是秋天的特点。” 外孙女立 即提出不同意见:“你说错了,是红叶,不是黄叶!”的确,地面上的很多落叶 是红的。   克利夫兰位于美国的东北方,伊利湖的边上,大湖的对岸就是加拿大,气候 和景色也就与加拿大差不多。每到秋天,枫树的叶子逐渐由绿变黄,又由黄转红, 景色每天都不一样。可能是由于偏爱,或者气候特别适宜生长,家家的前庭后院, 道路的两傍,都栽植了许多不同品种的枫树。几天前我站在书房窗口,看到路对 面人家前院的三棵树,像撑着的三把大红伞,真的“红得像燃烧的火焰”,这几 天却渐渐地憔悴起来,落下了一地红叶。自家门前也有一棵高过屋檐的枫树,有 点像灌木丛,从离根十几厘米高处即分蘖成七枝,枝叶繁茂,近日也渐渐地红起 来,而且直接由绿色变成了紫红。邻居家一棵枫树,落到地面的黄叶上,却有许 多大大小小的红点,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点点离人泪”吧?   乘车外出,路两旁的树,有绿色的、鹅黄色的,有桃红的,也有紫红的,太 阳照着的一面,更加鲜艳耀目。随着汽车前行,色彩缤纷的景致变化着、后退着, 就像在看电影里摇过去的长镜头。   在去中国城的途中,有两三公里长的一段,两侧的树木特别高大挺拔,树干 有一两人合抱粗。汽车从下面经过,犹如穿过一条彩色的走廊。透过树干的间隙, 隐约看到后面的民居、教堂、学校。人行道上有被狗牵着走的少妇,穿着背心短 裤跑步的青年男女,戴着头盔、护膝骑自行车嬉戏的少年,还有并肩漫步的老头 老太。我每次到这里,心里都在想:这不就是西洋版本的“山阴道”么!   这里的空气洁净无尘,天空显得特别高,特别蓝,更何况现在是秋天。不时 会发现,高空里有喷气战斗机掠过,听不到声音,却在天穹里留下道道乳白色划 痕,让人联想到战争和死亡,实在是一件煞风景的事。 (寄自美国克利夫兰) ◆              教育漫谈  ·周卫强·   女儿开学十分隆重,当然是由于上学对儿童的至关重要,但我却感觉似乎是 与女儿童年生活的一种诀别一样。   家长先被上了半天课,老师发一顿牢骚,说一下家长的重要性,使我的心情 与女儿的负担一样沉重起来,正如刚刚装上了一年级上学期的教材的书包一样。 因为听上去孩子的成才与否,还是家庭的因素更多一点,而学校正象是在打太极 一般,生怕负一点责,或怕我们家长会责怪他们一般。其实本来就从未听说过谁 的不成器会与学校有何相干,倒是出了一个名人时,都会归功于这个或那个母校 的。但学校这样郑重其事地一提,就使我感到不安,但也说不清为何不安,大概 是因为自己无处表白自己的大度说“我们不会怪罪你们的”罢!   虽说是义务教育,且连课本也算是免费,不过女儿一入学,就费去约850元 左右。真心佩服我们的教育家们的敛财有术,正像我们的税务干部一样,无论如 何,总能有办法使税收增加,没听说过哪一年的国家收入比前一年少掉一点的。 这也难怪的,一文不收,教育界可就真成了清水衙门了,教育家们的工钱恐怕就 会成为全中国唯一透明的收入了。水至清则无鱼,那样就留不住人才了。   不敢想象非义务教育时的收费情况了。无怪乎真有上不起学的。但这又不能 拿来和我们那时候相比——纵向之比是没有意义的,比方说我们现在可以天天吃 冰激凌喝绿豆汤,但那时候只有皇上等人才能在夏天时候喝上一口冰镇酸梅汤, 如此能说我们的生活赶上了皇上了吗?当然不能这样说。事实上,有可能比皇上 时代的贫民更贫困也说不定的——即使你家里摆上了很现代的冰箱!   做比较没有意义,那就随便说说:   那是30年前,我们是乡下的。   学校似乎遍地都有,只要人多一点的村就会有学校的,泥地的操场上插一支 国旗就算是标志了。有的地方只办两三个班,比如我们村,国旗也不插。到乡一 级时,就会有一个中心小学,以区别于零散分布于村的学校。现在也有许多中心 小学,而且有第一第二之分,真不知是以什么为中心了。更有许多升级为实验学 校,也不知是在哪方面在进行实验——拿人做实验是国人的强项,看来不光是在 中医领域!   教师的水平很参差不齐,如果是教小学,就只要中学毕业的人物就能胜任了。 常常有学生留级,不知道和教师有无关系。有同学留了好几次。学校的意思似乎 一定要培养合格了才放走,弄得那几位很苦恼。现在想留级都难了,你不交钱准 不让你留级。那些留过级的家伙到现在肯定很感慨自己早生了几年。   那时候没有飞驰的汽车,只有笨拙的拖拉机在泥路上爬。因此从幼儿园开始 就是单独步行在家与校之间,没人担心拖拉机会追上来撞你。春天就走在油菜花 丛中,不时有蜜蜂撞在你脸上;冬日就可能跋涉在积雪中了,但比下雨时要容易 行走,而且有趣,只是有时候会走到沟里去。这些我都印象深刻得很。   大概是因为大家都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学生在分配到固定座位后,一些东 西就常驻在课桌里了,中午回家吃饭连书包也不带回去。晚上呢,就只带有作业 的科目的书和本。其余的都扔在课桌里,直到换座位,就换一个地方放;再直到 寒暑假,才一总搬回家清点:东西只多不少。   那时很羡慕那些吃食堂或带饭菜不用中午回家吃饭的同学,一方面当然因为 食堂的饭菜往往比家里的好得多,能吃得起食堂的,都是家里比较阔的;即使是 自带饭菜,也都是比较体面的;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中午可以有足够长的一段时间 可以和同学一起聊天,打闹,及做一些小游戏等,或偷看一下别的同学写的作业。 总之,印象也十分深刻。   平时的作业是多是少已经没有特别的印象了,总之是都可以按时完成的;只 记得寒暑假的作业,暑假的更厚一点。刚拿到手的时候很期待,也十分热心地做, 里面也确实有一些很有趣的题目。但是似乎每个假期的作业都不能按时全部完成 的,总是直到开学前一天才赶啊赶;尤其是夏天,搬凳子坐到门外,总要做到太 阳落山、光线模糊、蚊子来袭的光景,一边拍蚊子,一边摇头一边绝望。上交的 时候总留了很多空。没想到老师却并不在意,都发下来自己批改,老师则在黑板 前报告答案。写完收工,我们也就过了开学头一关。我真是奇怪为什么每回的假 期的最末几日总是要赶作业,明明知道了老师不会批阅,也还要赶!大概是觉得 空得太多连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吧,真没想到那时候的我这么知耻!总之,老师不 来改是因为内容实在是太“丰富”了,那才真叫做“负担过重”呢!但对于总是 赶,到现在也没有想出确切的原因。放在今日,即使老师不管,家长也会代劳了: 一顿生活!   最奇怪的是写作文了。每回都要规定字数,年级低一点的是每篇不少于200 字,高一点的就升到400字乃至更多,而且标点不算,方格纸要写上好几页。那 个时候我就愤愤不平地为自己写不出开脱:难道真是写得长才有内涵吗?不过现 在我有点知道,尽管评诺贝尔文学奖时不规定字数,但写得多一点,卖起钱来是 要贵一点——如果有人要买的话!这大概是我学习生涯的第二痛苦的内容了,第 一当然是政治学习,听说又加了民族团结之类内容了,想来更令人苦恼了。   时过境迁,轮到我女儿了!她会得到我怎样的“优待”呢?我不敢想!   9.7.2009 【丝露集】∽∽∽∽∽∽∽∽∽∽∽∽∽∽∽∽∽∽∽∽∽∽∽∽∽∽∽∽∽∽ ◆             记忆青山(外三篇)   ·黄荣才·   坂仔的青山在林语堂的记忆里永远巍峨高耸。“如果我有一些健全的观念和 简朴的思想,那完全是得之于闽南坂仔之秀美的山陵。”在这里,青山已经成为 林语堂文学创作和人格修养的根,我们可以从大师平静舒缓的叙述中看到故乡的 青山在大师头脑中清晰的倒影。不仅仅是岁月留痕,故乡的青山在大师的记忆中 被尊奉到至高无上的地位:“那些青山,如果没有其他影响,至少曾令我远离政 治,这已经是其功不小了。”“如果我会爱真、爱美,那就是因为我爱那些青山 的缘故了。如果我能够向着社会上一般士绅阶级之孤立无助、依赖成性和不诚不 实而微笑,也是因为那些青山。如果我能够窃笑踞居高位之愚妄和学院讨论之笨 拙,都是因为那些青山。如果我自觉我自己能与我的祖先同信农村生活之美满和 简朴,又如果我读中国诗歌而得有本能的感应,又如果我憎恶各种形式的骗子, 而相信简朴的生活与高尚的思想,总是因为那些青山的缘故。”许多时候,堆砌 并不是为了卖弄或者抖书袋,只是觉得任何语言都无法言说大师对青山的挚爱。   坂仔四面环山,因此有东湖之说。而被大师念念不忘的是十尖山和石缺峰, 这在坂仔南北相对的山峰注定将因为林语堂从野外走进历史的风云,留下书墨清 香。十尖山和石缺峰给人有犬牙交错的感觉。有阳光的日子,山清晰地站立,层 次分明,光线让青山阴暗很有质感地过渡延伸或者区别,整坐青山就是绝佳的山 水画,酣畅淋漓,很是张扬地悬挂在天地之间。也并非都是如此地一览无余,许 多时候,云雾在山腰环绕,在山峰缭绕,山峰也就不再透明,朦胧如女孩的心事, 欲说还休。   可以想象,林语堂对青山的感觉很可能并没有一开始就聪锐地感受到禅的味 道,更多的是在他孩童目光的张望中青山逐渐走进记忆深处,成为他日后行走的 行囊中无法割舍和放弃的行李。青山是逐渐在林语堂的情怀中长大的,当初润物 细无声的对视,青山已经走进林语堂的记忆和灵魂深处,渗透在每根毛细血管, 成为永远无法忘怀的记忆。当林语堂行走在别人的城市,看到所谓的高楼大厦和 高山,家乡青山的记忆就汹涌而出,纵横奔突。他知道,家乡的青山已经隽刻在 生命深处,从此“不再以别的山峰为高”。“山逼得你谦—逊—恭—敬。柏英和 我都在高地长大。那高地就是我的山,也是柏英的山。我认为那山从来没有离开 我们——以后也不会……”高地人生观是家乡青山在林语堂性格和灵魂的倒影, 让林语堂明白,多少年前,当自己还是懵懂小孩的时刻,与家乡青山的对视其实 已经是灵魂的洗礼和升华,无论日子如何悠远漫长,无论行走的脚步离家乡多么 遥远,家乡的青山让他的生命再也无法走出这记忆之外。家乡的青山,温暖漂泊 的灵魂,陪伴大师安静地入眠。              曼妙的西溪航道   西溪航道一直存活在林语堂的记忆之中。这条从平和坂仔到厦门的航道可以 说是林语堂走向世界的通道。当年他从这条航道走出平和,走向厦门,走向世界。 在林语堂的记忆之中,当年这条航道并非有什么庄重或者慷慨激昂的激情,而是 曼妙,是给了他快乐和充满诗情画意的航行。   当年偏远的小山村——平和坂仔,联系外界的是依靠水路。这条水路从坂仔 到厦门,顺水两天两夜,逆水回家就要三天三夜了。这样的航行应该给许多人是 寂寞无聊的感觉,但林语堂却觉得“沿途风景如画,满具诗意”,从中解读出许 多的欢乐。   乌篷船在航道里航行,“两岸看不绝山景、禾田,与乎村落农家”,那是流 动的山水画,让幼年的林语堂丝毫不疲倦地欣赏。即使船停泊了,也是停泊在岸 边竹林之下,那时候,船和竹林很靠近,竹叶飘飘打在船篷上。也许不经意之间, 这是被忽略的细节,但躺在船上,盖着一条毯子的林语堂,却感受到竹叶摇曳的 婀娜多姿,感受到那美的韵律。这时候,在他遐想之时,劳累了一天的船家,在 那凉夜之中坐在船尾放心休息,口衔烟管,吞吐自如。   这样的环境适合让思绪飞扬,幼年的林语堂感受到“其时沉沉夜色,远景晦 冥,隐若可辨,宛是一幅绝美绝妙的图画。对岸船上高悬纸灯,水上灯光,掩映 可见,而喧闹人声亦一一可闻。时则有人吹起箫来,箫声随着水上的微波乘风送 至,如怨如诉,悲凉欲绝,但奇怪得很,却令人神宁意恬”。而船家,不再自己 枯坐船尾,正在津津有味地讲慈禧太后幼年的故事。   无论是竹叶,或者船家的故事,对岸船上的灯光等等,都给林语堂以曼妙的 感觉,所有旅途的寂寞远去了,以至于他对自己说:“我在这一幅天然图画之中, 年方十二三岁,对着如此美景,如此良夜;将来在年长之时回忆此时,岂不充满 美感么?”这样的预言最后成真了,林语堂在离开平和坂仔多年以后,回忆起这 样的航程依然声情并茂,充满无限快乐。   不仅仅这些,西溪航道还给林语堂诸多记忆。从坂仔到小溪,只能行走小船, 尤其在离开坂仔五六英里的地方,河道特别浅,被称之为“濑”的地方,应该就 是今天的五村河段了。船夫和他的女儿跳到水中,把船扛过去或者“肩扶逆水而 上”,然后继续前行。这样的航行经历让林语堂记住了船夫和他女儿卷起裤腿, 跳进仅及膝盖的河水中推船的情形。乘坐这样的小船到小溪,才换大船直抵厦门, 而从厦门回来的时候,到小溪就必须换小船了。   林语堂记住自己往返厦门坂仔时欣赏沿途山景和月色的时候,还记住自己的 快乐。当船回到坂仔还没靠岸的时候,他的心已经激动不已。不等船停稳,他就 跳下船,一路飞奔,边跑边高声呼叫:“阿母,阿母,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从10岁开始,林语堂就到一百多里外的厦门就读,一年或者半年才能回家一次, 漂泊的孩子怎能不激动万分地投进母亲的怀抱,感受那一份温情呢?   在这条河道上,林语堂还送别和自己特别投缘的二姐,那时候她出嫁。一年 后回家,他还特意到姐姐家看她,但因为行程匆忙,只能匆匆话别,而告别之后 不久,二姐就因患鼠疫去世了。这条河道,在给林语堂欢乐和曼妙之时,无可避 免地夹杂上酸涩和愁苦。   但尽管有这样的酸涩和愁苦,林语堂还是无法忘怀西溪航道,以至他多次在 文章中写到这条航道,写到那份曼妙的感觉,至于在他头脑之中,多少次浮现西 溪航道的情形,根本无人知晓了。我们只是感觉,能让大师不时诉诸笔端的记忆, 注定是他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哀伤的南山   “如果我有一些健全的观念和简朴的思想,那完全得之于闽南坂仔秀美的山 陵……”在林语堂深情的述说中,形成林语堂高地人生观的坂仔青山鲜活异常。 但并非所有的青山都给林语堂快乐的遐想和厚重的感觉,至少有一座山给林语堂 予哀伤的记忆,以至他在八十高龄的时候还牵挂地写道:“东南敞亮处,家兄家 姐俱葬于斯,不知他们的坟墓是否还在。”这座山就是南山,也就是番仔山,即 林语堂笔下的“西山墓地”。   这座山在坂仔镇,位于现在新的坂仔礼拜堂附近,处于通往国强乡、安厚镇 和省级地质公园灵通山的公路旁边,距离林语堂故居一公里多一点。站在林语堂 故居高处,可以看到南山宛如一道横梁横在那儿,因为山处上坡的地方,容易产 生特别光亮的感觉,所以林语堂有“敞亮处”之说。山是南方常见的,并不巍峨 高耸,只是丘陵地带的一个耸起,山上是生机勃勃的琯溪蜜柚等果树,翠绿和充 满希望。这座山引人注目,也许就是因为林语堂的描述,否则就和闽南的其他山 包没有什么两样。   南山是当地人对该座山基于地理方位的称谓,这座山的另一个名字番仔山则 是带有浓郁的基督教色彩。1880年林语堂的父亲林至诚到坂仔传教之后,当地的 教徒基于信仰的纯粹,不与信仰其他宗教的人埋葬在一处,于是教堂就买了这块 山地,作为基督教徒死后的墓地。林语堂的二姐林美宫出嫁之后,因为婆家闹鼠 疫回到娘家避疫,没有躲过死神的她死后被埋葬在基督教徒的墓地也就顺理成章。 而在此之前,林语堂那夭折的四哥已经被埋葬在那里了。   多年过去了,林至诚后来回到天宝五里沙,安眠在香蕉林中。林语堂家族散 居各地,四哥毕竟是夭折,二姐也是出嫁不久即去世,没有留下后代的他们,再 加上历史的原因,他们的墓地也就乏人祭扫。当林语堂在海峡那边牵挂其姐姐和 哥哥墓地是否还在的时候,南山上的两座坟茔也许在荒草丛中逐渐荒芜消解,逐 渐了无痕迹了。岁月更迭,后来山地开发种果,他们的墓地更是“只在此山中, 消融不知处”了,没有办法明确确定的方位,更别说留存明晰的墓地。如今南山 之上,果树长势良好。那两座坟茔只是成为文人阅读林语堂文章掩卷之后的想象, 无处寻找踪迹。   多年行走异乡,故乡成为行囊中的牵挂,清晰但很遥远了。身健他乡即故乡 毕竟无法取代烙进生命深处的记忆,故乡还是一个让人想起容易感伤流泪的字眼。 当林语堂暮年的时候,想起故乡的林林总总,这座山也就无法避免地走进他的记 忆。因为他和二姐林美宫特别投缘,也就格外怀念起埋葬在南山上的二姐,哀伤 也就顺其自然地无法避免,这座山在林语堂回忆历史的那一段,注定让哀伤环绕。                生命的河流   有许多时候,河流容易干涸,或者很容易被人遗忘。相当多人的记忆中,没 有办法记得自己一生到底经历了多少河流,但在林语堂的记忆之中,有一条河流 一直在生命里奔腾汹涌,那就是西溪。   西溪从远山逶迤而来,许多山涧里的流水不断加入其中,到了坂仔终于有点 成了气候的感觉,穿越坂仔而过,经历5公里,在双溪的地方与另一条河流汇成 一条小溪,流淌8公里汇入花溪,成为九龙江的支流。也就是林语堂念念不忘的 “在斜溪,另一条河与这条河汇合,河水遂展宽,我们乃改乘正式家房船直到县 中大城漳州。”从教堂那被称之为后花园后面一个小门出去,走了10来米就已 抵达河边。河面还算宽广,大约有20来米,两岸水草丛生。在视力所及之处, 有条山涧斜插注入其中,合拢处水流拐弯冲击在河道中形成了一处小小的沙土堆 积,上面的野草因为水的滋润茂盛葳蕤。   少年的林语堂经常站在河边,眺望后来影响了他文学创作和性格修养的青山, 在少年林语堂的心目中,这些青山也仅仅是巍峨高耸,高地人生观是他后来的感 悟。青山看久了,低眉的林语堂也许就看到西溪的水,“在我一生,直迄今日, 我从前所常见的青山和儿时常在那里捡拾石子的河边,种种意象仍然依附着我的 脑中。”娇柔温情的水在林语堂的生命里日夜流淌。可以想象,孩提时代的林语 堂跟他儿时的同伴把捡石子这样简单的游戏玩得趣味盎然。也许他们比赛谁捡的 石子漂亮,看谁把石子扔得远或者比赛谁打水漂跳跃的次数多,欢乐的笑声激荡 在河边。   “我以前提过,我爱我们坂仔村里的赖柏英。小时候儿,我们一齐捉鲦鱼, 捉螯虾,我记得她蹲在小溪里等着蝴蝶落在她的头发上,然后轻轻的走开,居然 不会把蝴蝶惊走。”很简单的游戏却是充盈了孩子的创意,纯粹的恋情让太多关 于柔情的描写都黯然失色,有谁,能够让单纯的恋情陪伴终生,一直成为美好的 记忆?“一齐捉鲦鱼,捉螯虾”,究竟有什么收获已经是其次的了,快乐的过程 足以让人永远回味。也许有许多人也有过如此的童年,但太多的人学会或者本能 地遗忘,才有那么多的步履维艰和沉重忧伤。   “虽有急流激湍,但浅而不深,不能行船,有之,即仅浅底小舟而已。”不 大的河流,也就谈不上什么汹涌的气势了。但美好不一定要气派雄壮,就在这条 河流上,孩提时代的林语堂多次往返。凭借咿呀的浅底小舟,林语堂从这里走出 了四面环山的东湖,走向厦门鼓浪屿,走向上海,走向世界。似乎可以看到,当 年林语堂或者欢蹦乱跳,或者依依不舍地从教堂里走出,顺河边的石级而下,登 上了小船。在他不断远行的行程里,这条河流不曾干涸,日夜流淌。“记得,有 一夜,我在西溪船上,方由坂仔(宝鼎)至漳州。两岸看不绝山景、禾田,与乎 村落农家。我们的船是泊在岸边竹林之下,船逼近竹树,竹叶飘飘打在船篷上。 我、躺在船上,盖着一条毯子,竹叶摇曳,只离我头上五六尺。那船家经过一天 的劳苦,在那凉夜之中坐在船尾放心休息,口衔烟管,吞吐自如。其时沉沉夜色, 远景晦冥,隐若可辨,宛是一幅绝美绝妙的图画。对岸船上高悬纸灯,水上灯光, 掩映可见,而喧闹人声亦一一可闻。时则有人吹起箫来,箫声随着水上的微波乘 风送至,如怨如诉,悲凉欲绝,但奇怪得很,却令人神宁意恬。我的船家,正在 津津有味的讲慈禧太后幼年的故事。”让人心生向往的叙述,令人毕生难忘的美 景,而这,就是林语堂走过的日子。   林语堂远行了,但这条河流不曾从他的生命中干涸隐退,依然夜夜流淌,潺 潺的流水声催发了他创作的灵感,催生了他思念家乡的百结柔肠,也就有了关于 故乡的文字从他的笔尖舒缓或者激越地流淌。不管沧海桑田,白云苍狗,这条被 称之为西溪的河流也就永远存在,成为生命中永远的河流。 (寄自中国福建平和) ◆              疯老师笔记   ·张雪昆·      某老师疯了,他妈妈把他的一个笔记本给了正在学医的我,希望我能够找到 他的病因。我水平有限,隐其名把笔记发表于网络,希望大家帮助我找到他的病 因。   一   虽然我头有点昏,但是我能够洞察一切。   智商高不等于水平高,水平高不等于能力高,能力高不等于职务高,职务高 不等于觉悟高,觉悟高不等于贡献高,贡献高不等于工资高。   真是啼笑皆非,荡屁回肠,从医学观点看,荡屁回肠符合医学原理。   同事送票,听了一台演唱会,歌手扭捏作态,听其名叫玩屎,(合乎,也许 叫王史)。   二   主任很关心地走过来,告诉我,如果我不发三篇核心杂志,他没有办法帮助 我。   可我的同学李大嘴一篇核心也无,怎么评上副教授的?   我想当副教授,可是我不想写论文。我读过的论文都象精神病人的发言,条 理不清楚,或者,似曾相识。   天下文章一大抄,我不想抄,也不想写。   三   妈妈让我寄五千元回去,因为爸爸病了。   我上个月刚刚寄过。   我的奖金又被学校扣了。   四   做了一个梦。   那女人的眸子犹如会变脸的宝石,有时红,有时绿,有时梨花一般的白而且 纯洁。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我。   我照了一下镜子。   五   我问了教务处,我的奖金被学校扣发的原因,奖金被扣是因为我没有按照规 定改考卷。我算分用的是减法,而学校规定必须用加法。   六   每一朵花应该都有一位等待着她的人,他们注定会在梦中相遇,却往往在现 实中擦肩而过。   我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二惊,到无数惊。   可是。我是花吗?不是。   我是猴。吃了桃子变成屎,又把屎拉在花上。   同事问我有没有女朋友,笑话,我不想同性恋。   七   4月10日,阴,无雨,阳光灿烂。   猪练瑜伽,不省人事呀。   呀呀,我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说我是男人,我萎靡不振,如同一张在水中泡了一个月的纸。   说我是女人,那么我犹如一个丑公主,一触碰就会碎的瓷娃娃。、   钟在答答地响,我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虽然我看见天空是白的,大地是 白的,而且听到鸟语婉转,人声鼎沸。但是,我怀疑这是夜半三更。   我蒙上被子,开始睡眠。   八   记得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造句,幸福,我写的是“幸福的人不念经”。因为 外婆常常告诉别人,自己信佛不念经。听错了。不过,我现在认为“幸福的人不 念经”没有错误,幸福的人是不需要读书的。   我决心不看书。当然也不写文章。   九   主任告诉我说,学生告我的状了,说我上课声音太小。   上个月学生告我的状,说我上课声音太大,震得耳朵痛。   看来我又拿不到绩效奖金了。   十   我报名参加。献血了。喝了一杯免费奶,领了一千元。   十一   上课时候,有男女学生接吻而且互相抚摸,我看不下去,卷起袖子冲到他们 面前,可是我的左眼在对着男生笑,右眼在对着女生笑,我是不是花痴啊。   十二   我这个月不需要吃饭,这不是因为没有钱,而是因为我是天才,天才不需要 吃饭,只需要冥想。   十三   听老张说学校的宿舍要加租金了。没关系,因为每个人真正的住房是宇宙。 大不了我从小宿舍搬到大宇宙。   我想搞一个发明,然后卖个高价,这样,我就可以不上课了。我是天才,无 所不能。   十四   学生告我的状,说我上课嗥叫。   我嗥叫了吗?我为他们唱了一首张学友的歌啊,吻别。 (寄自中国上海) ◆             金凿子    ·向明伟·   1   我最深的记忆和金凿子有关。   这和绝大多数翠村人差不多,我们怎么会忘记16年前的那个黄昏——在秦五 爷的丧葬场面上,第一回见到金凿子的情景?   金凿子握在未来的主人——我蒲小园的左手心里。我抡着檀木小槌。咚一声 敲下去。金凿子似乎扭了一下它三寸来长的身杆。咚——我再敲一下。这一下似 乎沉沉地捶在围观者的心肝上。男客和妇人都闷声喔啊一声。妇人抬手摸耳垂上 晃晃悠悠的银坠。还在,就是分量轻。有金凿子在场,谁敢拿白银显摆。谢婶连 银坠也没有,只落个讪讪的表情,躲在人堆里眼睛发亮不敢出声。   金凿子在黄昏并不扎眼,只是一种普通的黄铜光泽,还很黯淡。但它就有那 么一种魅惑人心的力量。人都围挤在外间的方桌旁。掌厨的亮厨子不愿错过机会, 端着浓得发黑的茶水从厨房出来。他撒开油腻的肥手,朝挡道的妇人屁股抓扭一 把。妇人正伸长脖子,惊得喔了一声。声音很尖,把众人的目光引将过来。妇人 兀自红了脖脸,可能觉得发作起来和这场面不相宜,再说平日也看惯了亮胖子的 古怪。忍了,还仄了仄身。亮胖子像鹰样展着膀子挤了进去。矮挫的人只好躲在 他的腋下。   我的功夫已经收尾。暗黄的纸上排出一串溜圆整齐的凿印。我抬起泛酸的胳 膊,把头扭了两扭。我看见了亮胖子,确切地说是亮胖子的眼珠——亮胖子的眼 珠掉出来了。只是一瞬,亮胖子的眼珠又缩回了眼眶,黑白分明地转起来。我吓 得张大了嘴巴。亮胖子的眼珠掉出来缩回去,谁也没在意——他们紧盯着金凿子。 亮胖子看罢我挥出的最后一槌,眼睛都直了。亮胖子后来跟人说:娘——这是个 金凿子吗?简直就是根金条子。当时亮胖子一发愣,把茶水倾在了奶奶的腿肚子 上。奶奶正仔细包扎金凿子,腿肚子突然火烧火燎,抬头见是亮胖子失态,站起 来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亮胖子红着脸,赶紧溜回厨房去。   秦五爷的丧葬场合闹闹哄哄。在金凿子面前,众人一度肃穆。短短几分钟, 金凿子重新掖进奶奶身上,不复再见。我在冥纸上捶下最后一枚钱凿影儿,排好 了头,迅速随了奶奶回家。回家前去秦五爷的灵前磕头拜别。老爷子的遗像半露 在一抹黑纱后面,眼神儿有些妒忌和冷漠。我烧了几片纸钱赶紧逃离。接下来那 些等待焚化的纸钱,主家自然安排了手脚麻利的男客继续印制。但那就是一把普 通的铁凿。槌起槌落,繁星似的凿影却也规规整整,跟从金凿子的脚印,铺天盖 地仿制出来了。   2   翠村里走了人,丧葬场合若能邀到金凿子的光临,实在是莫大的荣光。我五 岁携着家里的金凿子,跟随奶奶去秦五爷的丧仪上做第一趟功夫。现在,这种机 会愈来愈少。秦五爷的丧仪之后,差不多再没有过。或许是奶奶老了,腿脚不灵 便。遇到人家邀约,哪怕三番五次,也决然推脱掉了。   钱凿是翠村人给死者印制冥钱的工具。尖端扁圆。用木槌砸它,就能在纸上 咬出半个铜钱影儿。再反转一下,便成了一枚溜圆的铜钱。翠村还兴盛这个。印 钱时自然有许多规矩:洗净双手;用木槌砸;数目只单不双。锤锤分清,小心恭 谨。要是赶上清明、月半、年尾……翠村里热闹了。砸得山响的声音,直至夜深 方会慢慢稀落。   奶奶莫名其妙地拒绝丧户人家的邀约,但冥纸的供应丝毫不会间断。奶奶成 了“通灵婆”后,丧户人家也就习惯来吊脚楼买冥纸。索性不再开口请我和奶奶 家去。这样反倒少了尴尬——谁又能同秦五爷的名望可比?   冥纸上少不得要留下钱凿影儿。我自然要在上面挥槌下功夫。通常从清早动 工。厚厚的数摞冥纸捶印完毕,翠村四野已经缓缓腾起牛乳似的岚烟。岚烟柔柔 地扭成了数缕细绳,袅袅上扬,拴住鹞子崖上幕布一样的青黑夜色,把整个翠村 盖个满圆。如逢天晴,一轮白月从鹞子崖缓缓升起。翠村笼着清辉,愈发显出宁 静。   我家住在翠河边上,是翠村唯一临水而居的人家。吊脚楼听水迎风,很是舒 泰。七岁那年的某些黄昏,奶奶经常坐在楼道里瓣着我的指头教我数数。大拇指 是猫儿梁,食指是偏石板,中指是……嫩得葱根似的手指数光了,翠村坡坎间的 小地名才算出个零头。我不会读数,在祠堂小学读书老叫人笑话,惹得奶奶羞恼。 一有空就要被她叫住。她就这个老法子。数着数着,我便去脱脚上的千层底布鞋, 说底下还藏着十个臭脚丫子呢。我厌烦了。厌烦这翠村就像棵歪脖子树,终年四 季挂了稀奇古怪的果,老叫我数不干净。   后来我干脆就说大拇指是亮胖子、食指是谢婶……亮胖子谢婶,包括翠村各 家各户,就像城里编排的门牌号,他们的居处都有个小地名,以示区别——相距 虽然不远,却都有各自的喊法。我挖空心思转移奶奶的注意。我说:奶奶,我有 个事呢。   奶奶有些不大耐烦,说啥事。   我眼前便出现了亮胖子眼珠掉在面颊上的情景。几百个日夜过去,我仍然心 怀恐惧。   我吞吞吐吐说亮胖子……   奶奶的目光落在中庭的神龛上。金凿子收起来后就放在里边。   我便说了。   奶奶立马说,亮胖子的眼珠掉出来了,你都说多少回了?   真的!我说,亲眼所见。   奶奶却说,也没啥稀奇的。她懒得教我,赶去厨房弄饭吃。   3   翠村人说我命苦的。我是孤儿。是孤儿的小园,命能好到哪去?   我心里并不觉得——五岁开始,我有奶奶一起过活。   据说爹死后,我年轻的娘不久就跟人跑了。那应该是我五岁以前发生的事情。 五岁后的事我是记得的。翠村人宛转叙述我五岁前的那些变故,好像是在为我缝 补御寒的冬衣:你出半尺花布、我给二两棉花。但总是耽搁了时序——冬天已过, 貌似孤儿的我又已迎来好些个夏天。我有奶奶,还有叔叔蒲满城。但这无法改变 我是孤儿的事实。奶奶刚过五十,什么都能干,先前跟着叔叔蒲满城过。蒲满城 在梅子镇邮局上班。婶子在镇上捣鼓百货生意。蒲满城翠村的房子在翠河对面, 是一栋两层的红砖小楼,同我家吊脚楼隔河相望。缺了爹娘,奶奶只好晚上过河 来陪我。   我就和奶奶一起过。叔叔蒲满城曾经答应收养我。但他们极少回来翠村。口 上虽然顺从养我,只是挂个虚名。镇上的房子是租别人的。有个堂哥和我同龄, 在镇上读书。   奶奶拾获金凿子就在我五岁那年某个晚上。落了瓢泼大雨,翠河翻卷起素没 见过的滔天洪水。奶奶在蒲满城的屋里炖猪食。她大约是听见了我在吊脚楼上拼 命嚎哭,淋着雨在对岸河沿上不停地跑来跑去。洪水在吊脚楼下仿佛数匹咆哮的 野兽。奶奶急啊。隔着雨幕,我看见奶奶试图踩着一块木板泅渡过河。木板刚刚 投进黄汤样的河水,立马翻卷得了无踪影。奶奶在稀泥和莽雨里束手无策,俨然 一匹暴怒的母兽。   我在吊脚楼上哭一阵歇一阵。哭累了,也就伏在柏木楼板上睡着了。   我是被亮胖子抱到床上,还盖上了暖和的棉被。猫儿梁的亮胖子咋会如此及 时地出现在吊脚楼上。我至今也没能弄个明白。   那个晚上,奶奶趟着烂泥,顶着风雨,终于穿越青冈林的乱坟岗子过了河。 翠河本来就是小股小股山洪汇成,流到我们翠村才宽展起来。亮胖子斜靠在柏木 椅上睡过去了。呼噜扯得跟猪一样响亮。涎水在嘴角流成了线,一直流到柏木楼 上。奶奶周身泥水,跌跌撞撞爬上吊脚楼。我就在那个时候被亮胖子的鼾声吵醒, 随即又听见楼下雷鸣似的洪流声响。我刚要嚎哭,奶奶跑过来搂紧了我。奶奶看 见亮胖子的憨态,呵呵笑出声来。亮胖子也就醒过来了。醒来的亮胖子变得慌慌 张张的,口里嘟噜着我得赶快回猫儿梁去,家里的瘫女人也怕这鬼天气的。看着 奶奶的脸他却没有动身,最后还是奶奶呵斥走的。   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不同寻常。奶奶中邪似的,成了一个会“通灵”的女人。 金凿子就是那天晚上捡来的。奶奶告诉我她趴过乱坟岗子时又冷又怕。攀扯住柔 韧的灌木跳跃溪涧时,扑通一声摔进了溪涧里。她慌乱地摸索着,烂泥里一节短 硬的东西,忽然触碰到她的手指……   奶奶告诉我这些,她已经搬进我家的吊脚楼来。奶奶一住进来,这屋里所有 的清漆家具庚即亮堂起来。真的。也从那开始,奶奶忽然做起问卜打卦的事。名 气还渐渐大了去,一直把翠村内外的善男信女都吸引过来。   4   秦五爷的丧仪上,其实我还漏说了叔叔蒲满城流鼻血的事。      叔叔蒲满城在梅子镇上谋事,在翠村也还算得上个人物。他出现在秦五爷的 丧葬场合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博学清正”的秦五爷是先前的私塾先生。梅子镇上很多老师都是他的弟子。 那一日,数十个教师组成的吊唁队伍成为一道显赫的风景。此后的翠村除了金凿 子之外,恐怕紧随其后的热门话题就是秦五爷的追悼会了。   蒲满城勾腰站在队伍里三叩首。叩首默哀完毕教师们四散到院落的房间打牌 吃烟。蒲满城却悄悄来到我敲打冥钱的方桌旁边。我确定,金凿子虽然是奶奶的, 但蒲满城也不曾有过机会一睹真身。   呵呵,这就怪了。蒲满城多次来我家吊脚楼上。他穿着软塌塌的草绿色上衣 ——那个年代的军服。和奶奶打过招呼,掏出几颗糖果给我。这是很意外的事情。 我接了糖,很快填进嘴里。蒲满城坐到光亮的柏木椅上,两只手往我腋下一卡, 将我提离地面落在他的膝盖上。这也是很意外的事情。我怕痒,笑得咯咯咯的。 蒲满城故意活动手指,挠得我更加放肆地笑起来。奶奶偶尔会在房间的几个门边 闪现一下。奶奶在笑——大概融洽的叔侄关系就该是这个样子。蒲满城问我:娘 有个金凿子?我说是啊。蒲满城转着眼珠,嘘了声说:吃糖可不能这么大声。我 果然就不笑了。蒲满城把嘴巴凑近我的耳边,问:我娘放哪儿,叔叔就想看一眼。 蒲满城的嘴巴真臭,还呼呼直喘,熏得我窒息。我知道奶奶把金凿子放在神龛上。 我就朝那里努努嘴。咚的一声,他像丢一件东西,把我扔在楼板上。蒲满城径直 前去,一抬胳膊就够到了神龛。他的手在神龛内来来回回摸索了会儿。奶奶包扎 的东西就擒在他的掌心里了。我看见叔叔蒲满城的眼睛瞪圆了,肚皮在软塌塌的 衣服下面波浪似的起起伏伏。   那次蒲满城没有流鼻血。他展开缎布,里面躺着一把黑黢黢的铁凿子。他显 得很不耐烦。毛毛草草卷了几下就想物放原处。我从楼板上麻利地爬起来。我坚 决要他照着原样包好——要不,奶奶准会以为是我多手。蒲满城并不情愿,把东 西朝龛内推去,骂了句“小兔崽子”,噔噔噔踩着楼梯走了。   我是后来猜测蒲满城见到的是把铁凿子。他表情沮丧且未喷流鼻血。怎么会 是铁凿子呢?明明亲见奶奶把金凿子裹好后放入神龛。我问过奶奶。我说奶奶您 教育我诚实但自己不诚实。奶奶笑得脸上仿佛开了朵菊花。她并未回答。许多事 奶奶对我都是一笑置之。也不管我弄不弄得清白。自此我落下了独自思考的习惯。      秦五爷的丧仪上,叔叔和大多数外人一样,首回见到金凿子。   蒲满城流鼻血了。之所以现在来说这事,原本觉得没有必要——反正翠村人 都晓得。亮胖子眼珠脱眶而出后来又缩回去却只有我看到。这事没人相信,将来 怕也一样。但我相信我的眼睛,不然哪来“眼见为实”一说。所以我决定将其当 作口头禅运用下去。这种稀奇古怪的事还多着呢?   蒲满城流鼻血的时候,大家都看见了。而我却看见亮胖子眼珠哧溜掉出收回 的全部过程。蒲满城的鼻孔突然喷流鼻血,灿灿的猩红喷射到前面一个人的后脑 勺上。他自个儿的嘴巴也糊得红乎乎的。大家慌忙让开,很快又围拢去扶他。蒲 满城蹲在地上。我听见滴滴答答的声音,像檐水跌落在青石板上。奶奶吓得不轻, 口里嚷着满城子,满城子……奶奶撩起衣襟帮自己的儿子揩脸上的血污。抹了会 儿,我叔叔的脸上留下数道血条条来,血总算止住了。奶奶说:是过红汗,一会 儿就莫事。   蒲满城看着奶奶,眼睛里充满恐惧。   5   16年后,我听从叔叔蒲满城的误导,只身南下寻娘。结果让我失望之极。为 了避免沦落到乞丐的地步,后来只好进了一家玩具公司打工。   那是家专门生产外销玩具的公司。所有产品中,我最怕看见为西方鬼节生产 的骷髅玩具。这种玩具只要触发开关,骷髅的两个乒乓球大小的眼珠就会哧溜掉 出来。触景生情,我会立马想到当年亮胖子掉眼珠的烂事。   我对陈红清说:真他妈恶心死了。陈红清说:恶心什么,你看它还像什么? 说完暧昧一笑。我立即幸福地联想到她和我挤在铁架床上的情景。她喜欢脱光衣 服钻进被窝后,用手捏搓我下面的蛋蛋。我冲她一笑。其实我心里在骂她:这个 婆娘真骚。   陈红清和我在同一条线上组装玩具。陈红清是啥地方人我不清楚。虽然我们 睡一起都快一年了。自始至终,我压根儿就没打算问她。和陈红清认识就源于骷 髅头上的眼珠。那时节正赶做骷髅头。这个工序有些麻烦。需要将眼珠系牢在细 长的棉线上,然后穿过玩具的眼眶骨,再一圈一圈绕住里面的机芯。因为人手不 足。就在这儿堵了。鬼使神差,课长把陈红清调派到我身边来支援。那些日子, 我心里充满乱七八糟的情绪。所有的女孩,包括陈红清,我正眼也没瞧过。我心 里被另外一个女人占据——我娘。娘的行踪被翠村人说得扑朔迷离。我从翠村一 直找到南方却一无所获。   陈红清穿着石磨蓝牛仔短裤,很短的那种。露出修长的白腿。身上有股青苹 果的味道。脸盘儿也好,就是两道眉毛宽了些,撑得脸上的清秀有些散碎。她来 我的身边,我们肯定需要交流——她对这道工序不熟。我是师傅,我有责任对她 娓娓教导不是。只是没能预料,我俩很快便交流到了床上。后来我和陈红清爆发 多次争论,焦点即是我俩到底谁引诱了谁。争来争去毫无结果。不出意外,可能 我们会争到白头偕老。如果还能相拥于翠村的吊脚楼,看翠河流向久远的未知, 实在幸福得要死。   说来应该感谢我不同于常人、发端于五岁时的记事能耐。当然还不能忘记金 凿子的功德。直到今天我还听见我那会儿咽口水的声音,简直胜过天籁。陈红清 紧挨着我。我没话找话很可能就是掩饰那番窘相。我讲我五岁时看见真人眼珠掉 出来的事。当然我没有停下手上的活计。接着又讲起了我家的那把金凿子。   陈红清听了一会儿,伸手去摸她的眉眼。   我说,还好,没像亮胖子那样掉下来。   但是那天她真就出了状况。最后不得不请报病假,回厂外的租屋休息去了。   过程如下:陈红清一字不漏听完我的扯谈,她的胸部忽然热胀起来。她不得 不勾腰趴在工作台上,两个浑圆的肩头一耸一耸的。我听到她的嘴巴在工作台下 呼哧呼哧喘气。我吓坏了。我以为她的心脏病犯了。她把脸埋在肘弯里,瓮声瓮 气说:我没有心脏病,你才有呢。还嘴硬,可见陈红清是个喜欢争来争去的女人。 但我坚持她有心脏病。课长走过来。我对课长说陈红清有心脏病。课长几乎是毫 不迟疑就口批了病假的请求。他很犯难地问我能不能送陈红清回去?混蛋。我居 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我送陈红清出了厂门。陈红清走在前面。我说我今天真的不该谈论什么金凿 子。陈红清突然蹲了下去。我追了过去。老天,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陈红清两个之前并不显眼的乳房,突然如同两个正往里头灌气的气球, 越来越大,越来越圆,差不多就要挤破外衣了。衣服绽线的喳喳声听得我心惊胆 颤。   混蛋,还不把衣服退下来为我遮羞。陈红清嚷道。   我赶紧退下我的外衣,飞快地朝她胸前罩去。   我说不得了,我要打120,你这可是个怪病。   陈红清突然掀开我的外衣。她的胸部已经恢复成先前飞机场的模样。   我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就这样,我一说金凿子,陈红清的两个乳房就吹气球。不说,也就三五分钟 光景恢复正常。我们竟然在她狭窄租屋里接连试验了多次。后来,陈红清褪掉外 衣——她说那件衣服刚买不久,撑烂了不划算。而我也还并未承诺买件新衣予 以补偿。再后来,她索性摘落胸罩,在我面前表演起来。   你看了我,我要嫁你。陈红清忽然说。   我说好好。那时候还能说什么。我正双手握着陈红清的两个巨乳,数着上面 隐隐约约的青黑的经脉。后来我索性用嘴唇叨住其中一个粉嫩的乳头。我腾不出 嘴巴说金凿子。两个巨乳泻了气,啪一声似有薄薄的皮儿爆贴到脸上——陈红清 抽了我一嘴巴!她边穿衣服边说:狗日的小园,你是个流氓。   6   叼起陈红清的乳头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个人。   陈红清用她肥嘟嘟的手指梳理着我的乱发。陈红清一巴掌拍在我的太阳穴上, 响亮地说,小园,我就是要嫁你。我虽然疼,但还是舍不得放下嘴巴。这种姿势 让我记忆里的人越发清晰起来,好像从陈红清的脏腑里、从她白里泛粉的皮肤里 钻出来,直逼我的眼前。我贴在她的胸脯上,眨巴着眼睛往上看。我看见陈红清 的两个耳垂上钻了两个圆孔。什么都没佩戴。我说,你是念想着我奶奶的金凿子 吧……   我随即就飞了出去,扑通一声,屁股撞在了铁架床的帮子上——陈红清两个 狗日的巨乳一下子鼓胀起来,将我反弹了出去。   那整个晚上,我的屁股都隐隐作痛。按理说,我不可能留住陈红清的租屋。 至少我这样看。别人可能却不以为。我勾腰挪到门边。工友们都下班了。男男女 女,成双成对。和我和陈红清差不多。我想赶紧关门,怕别人闲话。那一会,陈 红清去替我买跌打损伤膏。我进来时见过那间诊所,猫在租屋前面左拐的一条小 巷里,门口龙飞凤舞地写着“成人用品”几个红字。为了安全起见,之后去陈红 清的租屋,我都会提前拜访那家诊所。像拜访丈母娘似的。那时节像我这样认店 作娘岂止是我。后来想想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这一点表明我们在弄自己喜欢的 事时,不忘责任。我们开始长大啦。   当时我根本不用关门。那些工友压根儿就没看我一眼。认识的几个工友也不 和我招呼。我为这种冷漠感觉不爽得很。返回来躺在陈红清的床上,我又开始想 那个人。      我想起了翠村的谢婶。   当年奶奶养了几只山羊。现今的翠村,还有哪家养那种又犟又倔的东西。我 七八岁的时候。除了去祠堂小学上课,差不多天天要和这几只毛茸茸的骚东西打 交道。我厌烦死了。说它骚是指的它的肉味。反正你得多放点胡椒之类,要不没 法下口。我每天赶着几只山羊去翠村西面的鹞子崖下。这些山羊不像水牛可以扎 鼻,只能在羊脖子上套个铁丝圈圈。圈圈上再拴根绳子。我劲小。绳子总是将我 绊倒在地。要是来不及撒手,山羊必定把我拖得直翻筋斗。因此,我的衣服总是 沾满泥巴和草屑,要么脸蛋或者脖颈就被漫坡上的荆棘灌木刷伤了。   好在奶奶从不骂我。她那时眼神儿清明,扯破的衣裤立即拿针线缝补好了。 没过几年,奶奶的眼睛就不行了。我说过,自从捡了金凿子她就成了个“通灵 婆”。别人找她问神卜卦。这中间她老哭——扮着各色孤魂野鬼的腔调,为生者 诉说冥界的孤独痛苦、别情离意。现在想来,那应该是奶奶谋生的手段之一。和 现在的影视演员差别不大。包括我厌烦透顶的山羊,包括每年春播秋收的庄稼…… 要把我这个孤儿抚养成人,奶奶必须方方面面兼顾,不敢懈怠。   就那样,我天天伺候着那几只山羊,跌跌撞撞往山坡上赶去。我碰上在山上 挖麦冬的谢婶。那时节,翠村几个中药铺子收购麦冬。几毛钱一斤,我搞忘记了。 反正翠村四周所有的坡坎都被锄片翻将过来。地皮裸露,跟猪拱了没什么两样。   我烦死了这几只羊。我一定在骂人。不,应该是骂羊。我一定还骂过恨不得 羊死的话。因为谢婶说:想羊死还不容易,拿你奶奶的金凿子给它们吃下去。   谢婶一定以为我知道“吞金”的死法。她在为我支招。在翠村我还没有见过 这种奢侈的死法。有次一个妇人寻死,吞服的是敌敌畏。另一个倒进嘴的是几包 毒鼠强。二者都没死成。前者嫌味道不好,喝了半瓶;后者吞服的纯粹就是几包 作假的荞面。现在两个已是白发如霜的老妇。经常去和我患了眼疾的奶奶闲话。 还曾叮嘱过我,百年之期一定要带上金凿子去。这也是后话。   谢婶支的这招无疑显得昂贵。论价值,几只山羊岂能和金凿子比。我当时惧 怕的是奶奶,金凿子是她拿命换来的。再说也未必拿得到金凿子。神龛里的凿子 据我叔叔蒲满城反映,是个大路货,一把铁凿。   我的脸上肯定布满犹豫的表情。   谢婶说,只要你把金凿子弄到山坡上来,我就给你看样东西。   谢婶把竹篓和锄头从身上卸下,山一样立在我的面前。她热得受不了似的, 不停地用手撩拨自己的胸部。我看见了谢婶的两个奇大无朋的乳房。很像挂在我 家门楣上的一对葫芦。奶奶说过,那葫芦从中间破开可以当瓢使。我那时的个头 显然只是接近谢婶的肚脐。夏天的坡上溽热,谢婶穿得极少。我眨巴着眼顺着谢 婶肚皮向上看,看见了她那两颗黑草莓似的奶头。   我忽然就答应了。   我对谢婶说,明天,你要来帮我往山羊嘴里喂才行,狗日些蛮横,我奈不何。   谢婶自然满口答应。临走她又用手牵起汗衫下摆,扇子似的扇了几下。我的 眼前忽闪着谢婶忽隐忽现的巨乳。感觉熟悉又好奇。那一刻我心里忽然痛了一下。   我冲坡下谢婶的背影喊,明天你答应给样东西,可别忘了……   我这才记起了羊。它们跑进人家的地里啃豆苗去了。我疯了似地往那里追去。 刚刚我还想着让它们吞金自刎呢?      陈红清褪下我的裤子,往我的屁股上贴膏药。我趴在她的床上,前半部分她 就褪不下来。她一定折腾了很久,但没弄成功。弄醒我时她说:小园,你前面好 像有颗钉子,把裤子挂住了,总也扯不下来。   我一翻身坐了起来。感觉下面的确像生了一颗钉子,又硬又胀。   陈红清说,你刚才一直在喊羊,我的羊。   看来我是在陈红清的床上睡过去了,而且还让清醒时的回忆,一直延续至梦 乡。屋子亮了灯,已经是晚上了。我赶紧把裤子提上,什么也不解释,就往外冲。 晚了回去,工厂大门可就锁死了。要回宿舍睡觉,我得破费买几包好烟贿赂守门 的保安。我不愿意这样。事实上桌上的闹钟刚刚显示在8点。还早。我没有看见。 我头昏脑涨地走进租屋前的巷道。陈红清也并未挽留。   我顺利地进入工厂的大门。澡也不洗就躺倒在自己的床位上。我想了会儿陈 红清,准确地说是陈红清两个稀奇古怪的乳房。我拉上了床帘,但这无法割断我 的想象。我觉得金凿子是个让人作怪的东西。你说陈红清是哪里的人我都没搞清, 今天居然就摸了她的乳房。不是金凿子作怪,我有这么大的魔力?我一整晚都在 翻身。睡不着。陈红清说她一定要嫁我。她说的很认真。以后,或许就是明天, 说不准我就从工厂宿舍搬离出去,和陈红清夜夜同床共枕。那个晚上,我以为我 会梦到和陈红清的事。但是没有——我梦见的仍然是谢婶。      我把羊第二天赶到鹞子崖下的漫坡上,谢婶果然如约而至。谢婶穿的是一件 粉色的汗衫。薄亮透明的那种。她一定望见了我吞口水的样子。谢婶说,我的东 西带来了,小园你的金凿子呢?   我的金凿子躲在裤兜里。从神龛里偷出来后,我并未怀疑它是一把铁凿子, 也就没能打开验证。我不怀疑奶奶实施了偷梁换柱的方法。我相信我的奶奶—— 她一直就只有一把金凿子,就放在神龛里面。除了奶奶,我还能相信谁去。蒲满 城还有他的家人。我的家人只有奶奶。之前据说还有我娘,但她撂下我跟人跑了。 我拍拍裤兜,说,我也没忘。   谢婶说,我要先看金凿子,小园。   我说:我先看你的东西,我比你小。说完我笑了一下。我真的没有准备让步。 直觉告诉我谢婶什么东西没带。除了挖麦冬的锄头竹篓,就只有她这个人。   谢婶说,你往这边来。说着她坐到灌木旁的青石上,麻利地撩起汗衫。   谢婶又说,我的东西在这,小园。   我看见了那一对葫芦似的乳房,那两颗黑草莓似的乳头。我呆呆地望了一会 儿,抬起头时,我的心里突然痛了一下。我想去摸一摸谢婶的乳房。但最终没有。 我护着装金凿子的裤兜跑开去了。我说:谢婶,你还得告诉我娘在哪儿,我才能 给你看金凿子。   谢婶一家伙就火了。   她几步蹿到我的跟前,动手扳扯我的胳膊。她想把我的手从裤兜里抽离出来。 我拼了命地护住。我甚至龇牙咧嘴地差点咬伤了她的肚皮。我又哭又喊。动作肯 定吓人。我甚至拿乞怜的眼光投向那几只埋头啃草的山羊。要是它们跑来顶上这 婆娘几角,我肯定就赢了。但那仅是几只蒙昧的畜牲。我的裤兜哧啦一声,让这 疯婆娘撕烂了。几秒钟之后,一边的裤筒变成了一面旗子。   谢婶赢了。金凿子牢牢攥在她的手上。不管怎么说这婆娘还是费了些劲。她 呼呼地喘着气——和后来被我和堂哥在沙发上逮到一样——她正和叔叔蒲满城赤 裸着扭在一起呼吸急促。那时她来不及求我们,我们便脱门而逃。那是多年后的 丑事,挖麦冬时的谢婶凶悍得很,嘴里这样骂我:你以为老娘的奶子是随便给人 看的。你狗日的小园不是个东西……   我的双脚不停地乱蹬,地上的荒草被踢得飞了起来。我哇哇的哭声不断地撞 击在鹞子崖的山石上,又在极短的时间反弹回来——难听死了!   谢婶的眼睛睁圆了。她剥开了奶奶层层围裹金凿子的那层缎布。我止住哭泣, 忽然记起亮胖子眼珠脱眶而出的事。我悄悄爬到谢婶脚边,恶毒地盼望谢婶的眼 珠子脱眶而出。那样,我便可以伺机抢回金凿子。我像狗一样浑身充满了一触即 发的冲动。眼睛警觉地留心着谢婶的举止变化。我偷出来的一定是把如假包换的 金凿子。谢婶的手腕、胳膊,腰腹在微微地颤抖……我忽然发现谢婶的裤裆一下 子湿透了,从她两腿之间,慢慢洇湿到脚跟。那肯定是她的尿液。我的判断不错。 我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尿臊味道。   我赶紧向后爬了半步。我大声嚷嚷起来,谢婶尿裤子啦,谢婶尿裤子啦,呵 呵……   谢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夹紧屁股。她转了个身,以为那样便可以暂时 遮丑。但屁股上也是大块明显的尿痕。谢婶的尿真多。   谢婶忽然把金凿子朝我头顶砸来。不过没有砸中,金凿子落在我身旁的一簇 鸡窝草上。我看见的不是金凿子。是一把锈迹斑驳的铁凿子。我实在弄不明白了。   谢婶飞快地扛起锄头,把竹篓斜挎在肩膀上。她再次紧夹着屁股,将我骂个 狗血淋头。谢婶骂我奶奶是个巫婆,还说:狗日的小园,你就是个孤儿命,老娘 晓得你娘在哪儿也不告诉你……临走,她挥起胳膊,让我的脑壳饱饱地吃了一顿 凿栗。   我还是觉得我赢了。我把铁凿子从鸡窝草中捡出来,用那块缎布包得有棱有 角。我开始佩服奶奶的聪慧。她就知道我会偷拿金凿子,提早就调换好了。   牵山羊回家。   但之后不久。奶奶的几只山羊全都害“绞肠痧”,死了。奶奶说山羊是吃了 谢婶豆田里的人头发才死的。奶奶只是对我说,在翠河上的吊脚楼里。山羊皮被 亮胖子帮忙剥下来,晾在吊脚楼的木栏杆上,仿佛几件血乎乎的衣衫。我总是远 远躲着不敢靠近。奶奶安慰我说,过几天干了,卖皮子的钱给你缝几套衣裤,也 算放养它们一遭的回报。临河的风不比太阳逊色,它们呼呼地刮过翠村刮过翠河, 最后像一群贪婪的苍蝇,停留在我家的吊脚楼上,吸干了山羊皮上的水分和血污。 我的胆子变大了。我常常用撑窗户的檀木棍子,把山羊皮子像鼓一样敲得砰砰乱 响。我盼望皮子尽快卖出去。我那条被谢婶撕烂的裤子奶奶实在是缝补不好了。 就是那时开始,我发现奶奶的视力每况愈下。   7   翠村的谢婶从此闹下小便失禁的毛病。偏石板四围的各色灌木上经常晾晒着 来路不明的裤衩。   不知这是不是我小园的过错。如果把责任推到奶奶的金凿子身上,那样的话, 亮胖子眼珠脱眶而出、我叔叔蒲满城流鼻血、以及多年之后和我同在异地他乡做 着露水夫妻的陈红清,他们或多或少,都让我蒲小园,或者说金凿子难脱干系。 我从不深想这个问题。   我也不再是原来的小园。我的心在某些时候总会莫名其妙地痛那么一下。我 想打个恰如其分的比喻来形象阐释这种痛感。譬如被开水燎一下、譬如被蚂蚁咬 一口、再譬如像谢婶给我脑壳吃凿栗子的感觉……然而都不确切。这样我就在医 生面前唯唯诺诺,整得大家都很尴尬。   奶奶为我这个疑难杂症伤透了脑筋。看了翠村的中医,又看了梅子镇的西医。 我还是觉得没有改变。奶奶无计可施之际,想到了自己。她在某个夜晚,关紧了 我家的所有门窗。烧了一脚盆热水为我通通透透洗了澡。最后给我赤裸的身体上 披了件被单。我记得被单是纯白色的,有肥皂和太阳的混合味道。我喜欢这种味 道。我接连几个喷嚏之后又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不过这些捣蛋动作都是躲在被 单底下完成的。我知道奶奶要按她的方式为我“作法”了。这是需要谨慎对待的 场合。   奶奶把一叠齐整的冥纸放在我面前的方凳上。然后,探身去神龛里取出金凿 子。   这是我完完整整第二次看见金凿子了。在电灯下,闪着黄铜的光泽。   奶奶把金凿子顺着冥纸放齐。盘腿坐在我对面的一床蓑衣上,双目微瞌,口 里念念有词。大约五六分钟后。她把眼睛睁开来。她对我说:小园,现在我问你 话,你只要说不就可以了。听清白了?   我说听清白了。   奶奶再次瞌上双眼,开始喊我大名。   蒲小园,你当真看见了亮胖子眼珠子脱落?   我迟疑了下,记起奶奶的叮嘱。我说没有。   蒲小园,你当真看见了蒲满城流鼻血?   没有。   蒲小圆,你当真看见了谢婶小便失禁?   没有。绝对没有!   ……   蒲小园——你的心痛不痛?   没……我忽然看见面前的金凿子。它静静地躺在那里。   有……我的心现在就痛。我说。   奶奶睁开眼睛。她的眼里忽然涌出来一串一串的泪水。我见过奶奶替别人 “作法”流泪。为自己人还是第一次。我立刻就慌了。我后悔自己不该拂逆奶奶 的愿望。说不痛也就罢了。但是当时我的心确实痛了。   奶奶呜呜地哭起来。   我身上的被单滑落下去,露出赤裸的身子。我居然没有觉察。我想我是被奶 奶的痛哭吓傻了。   奶奶注视我一会儿,说,小园,你是想你的娘亲了……但是你是一个弃婴啊!   像藏了许久的憋屈和羞辱,陡然让奶奶说中。哇地一声,我放声大哭起来。   8   记得有一天,我去还亮胖子的宝贝——一个铜烟锅。我在我家的稻田边上发 现了铜烟锅。送铜烟锅过去我决定要问我娘在哪里。我是在中途才想到这个事。 出门时,奶奶顺手将一双鞋垫掖进我的裤腰里,要我捎给亮胖子。这恐怕不是奶 奶送给亮胖子的第一双鞋垫。我亲眼见过亮胖子大码鞋子里藏着的鞋垫,上面绣 着花儿草儿。最多的还是那种叫鸳鸯的鸟儿。大码鞋子搁在我家稻田埂子上,像 一对癞蛤蟆,样子极为丑陋。亮胖子吆喝着水牛,为我家犁田耙地。手上的鞭子 舞得呼呼响,并不落在水牛身上。亮胖子使牛懂得爱惜。他曾经边吃奶奶从家里 盛过来的饭菜,边对我讲:这畜牲啊,也是人托胎变的,我这是积德,恐怕下辈 子变了牛也少遭遭罪。   亮胖子家里有个老婆,患有风心病后来瘫了,不曾生养过小孩。亮胖子一直 小心伺候,唯恐有个闪失。活是活过来了,手脚却不利索。颤颤抖抖的不敢喝汤。 没有亮胖子帮衬,整片胸膛常被浇得精湿。亮胖子替翠村人家红白喜事掌厨,那 是手艺。现在什么事都讲究等值交换。掌厨的事,亮胖子也开始收钱了。收得很 少,只像是在顺应潮流。现在掌厨的事也多半推托掉了。翠村里有了接班的人—— 几个在外进修过厨艺的后生,回村来咋咋呼呼承揽了许多事情。收的钱自然比亮 胖子多。亮胖子安安心心打理自己的那点庄稼、自己病瘫的妇人,顺便也帮衬我 家的春播秋收。   奶奶总爱把饭菜盛好送到田间地头去。之前可不是这样的。    我问过奶奶。奶奶说亮胖子要求的。   我说亮胖子是怕看见金凿子吧。   奶奶瞪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亮胖子正在给他病瘫的妇人喂粥。妇人烂泥似的窝在藤椅中,膝盖上盖着染 有双喜的绒毯。亮胖子半蹲在地上,眼睛巴巴地望着自己老婆翕动的嘴巴。他的 嘴巴也在动着,恨不能替老婆咀嚼似的。   亮胖子见了铜烟锅,像见了自己久别重逢的儿子。搁下碗筷,接过去用手指 不停地摩挲。   我说:亮胖子,铜烟锅是我捡回来的,我打听一件事,不能撒   我懂得讲条件了。我说:你告诉我我娘去了哪里?   我的振振有词一定让亮胖子颇感意外。亮胖子停了手,眼睛无辜地看着我。   她老婆呜呜啊啊着,手对着我艰难地比划。我就是明白不了她的意思。   亮胖子说:你奶奶不告诉你?你娘跑了啊。不信去问你叔叔蒲满城。   跑哪里去了。我追问。   我也不晓得,回去问你叔叔吧,说不好他晓得。   我说亮胖子,你要撒谎,我拿金凿子治你——你的眼珠子就会掉出来。      只顾着和蒲满城讲条件,竟然忘了奶奶托付的事。我后来只好悄悄把鞋垫从 吊脚楼上扔进翠河里去。这种做法自然不对,但亮胖子在我娘的事上玩太极也不 对。我想我快些长大,好好待我奶奶就成了。用不着奶奶辛辛苦苦绣了鞋垫去讨 好亮胖子。   后来我在吊脚楼上,想起丢鞋垫的事,我便问陈红清这样做对不对。   陈红清说,可能不对吧。   我说我奶奶给人送绣花鞋垫,你说奶奶是不是暗恋这个人。   陈红清又说:可能是吧。   陈红清洗了头。就着翠河吹来的风,长发飘飘。她的高跟鞋在柏木楼板上踩 得好一阵乱响,听得我心烦意乱。我对陈红清的这种态度烦透了。   陈红清后来说:爱就爱嘛,哪来这么多花花肠子。   9   我叔叔蒲满城告诉我,我娘跟人跑了。   我希望蒲满城圆满地回答问题。我说的是细节。我期待他告诉我我娘到底去 了哪里。比如当时我熟悉的梅子镇,或者翠村以外的其他村庄。我连县城都不去 设想,那儿太远,还没有驻入我的想象范围之内。   我应该是一个十三四岁,快小学快毕业了。   蒲满城这样告诉我,他说我娘可能去南方了。比如广州。不过他也说不定。   那一天我留在蒲满城的红砖小楼里吃饭。蒲满城这一天的确有点像个当叔叔 的样子。虽然婶子的态度不冷不热,我已经感觉相当不错了。真的。我叉起筷子 想从海碗里把一块猪腿肉打捞上来。但是几次都没成功。那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堂 兄,一看见我伸筷子,他也就将筷子伸了出来。他鼓着一双癞蛤蟆眼睛,专叉我 的筷子。本来几次都快得手,但都被堂兄横着一家伙将猪腿肉跺回了碗里。我只 好放弃,并且相当丢脸地直往喉咙里咽口水。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我的堂兄。平 时他呆在梅子镇,我留住翠村,极少照面。我眼巴巴儿望着堂兄把那块瘦肉甚多 的骨头叉起来,没有放落碗里,直接填进了他的嘴巴。汤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 来。婶婶过来圆场。她说:小园,就喝汤吧汤也不赖哦。我也就只能喝汤。并且 喝得极多。经过翠河,我就着河水接连撒了三泡尿。   我没有想到叔叔蒲满城还会送我。他跟在我的身后。   我撒第一次尿的时候,叔叔说:小园,你现在别慌,等大一些,我告你娘在 哪里。   实话说,我当时就有些伤感。我还在为猪腿肉的事生闷气。   我开始撒第二次尿。   我叔叔说:小园,你大了去找娘,路费我来出。   我撒第三次的时候,我叔叔说,用家里的金凿子来换也行。   我正看着尿液在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蒲满城的影子在水里就碎了。   其实我很想问:你不怕流鼻血。但我叔叔已经折转回去。我赶紧回去看我奶 奶。   10   奶奶告诉我我是个弃婴。   我竟然不相信了。因为这样我就成了孙猴子,像石头缝里蹦出来一样。我是 一个生在翠村的孤儿,我不可能成为孙猴子。我把蒲满城和亮胖子的话比较了一 下,我更信服他们。我应该有娘,或者死去的爹。   多年之后,和陈红清谈起这事。她居然说:我一看,你这个家伙就是个没娘 的东西。我认起真来。我说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她咕咕地笑着,一把将她那个奶 头从我嘴里拽了出去。我明白了。   从那时候开始,我感觉奶奶在蒙蔽我,在她面前变得有些不大听话了。   举一个例:我不再百依百顺地替奶奶挥锤舞凿地赶制那种冥钱。恰巧那段时 间,我已经读中学了。一个星期回一趟家,寄宿在梅子镇上。我的成绩很不理想。 可以这样说,我整天在想我是从哪里来的。这和深奥的人生论题无关,我其实一 直在想我的娘。这个念头就那样阴魂不散地纠缠了我三年之久,或者更长的时间, 直到最后和陈红清相遇于南方。   中间当然还发生了许多事。其中之一便是撞见蒲满城和谢婶的苟且之事。   详细说来是这样的。那些天我婶婶去市里面进货去了。蒲满城一个人显得很 无聊。他在上午让堂哥转告我,中午去他家里打牙祭。我们寄宿学生大都一连六 天吃那种嚼不烂的霉腌菜。我自然答应了。午饭时间我跟堂哥出了校门赶去镇上 吃饭。门虚掩着。我和堂哥推门进去。煤炉上的猪肉炖得嘟噜嘟噜响。透过升腾 的水气,靠墙的沙发上,谢婶和蒲满城一黑一白两条蛇似的纠缠在一起。   我惊得张大了嘴巴。其实那一会儿我还没认清沙发里那女的是谁。   我和堂哥逃出屋去,双双蹲在檐下的阶沿上。   我愚蠢地问:那女的不是婶婶吧。   我堂哥哇地一声哭了。堂哥说是谢婶。   那一天的猪肉自然没有吃成。我和堂哥哭丧着脸饿着肚子返回学校。   那些天堂哥懒得回家,和我挤在一张床上至到他娘进货回来。我觉得堂哥很 可怜似的,自己好好的一个爹让谢婶囫囵抢去了。      星期天回翠村。在翠河边上看见谢婶。她在一块石头上晃动着屁股洗衣服。   我说过我是个记性很好的人。谢婶抢我金凿子的事虽然过去好些年了,我记 得跟昨天的事情一样。那时她男人还守在她的身边。现在,那个男人成了翠村失 踪男人之一。我总是将打工叫做失踪。即便我最后也不出意外地走上了这条路。   我自从让谢婶在山坡上撕破了裤子后,再没叫过她一声婶子。奶奶曾经还为 这事埋怨过我一顿。   我看见翠村的谢婶在洗衣服,就停下来站在她的身后。我费了很大的勇气才 啊了一声。趁谢婶抬起头来。我赶紧说:你再去勾引我叔叔,小心我用金凿子治 你,让你尿裤子。说完,埋着头跑回家去了。      我从五岁开始记事。这并不表明我有超常的记忆力。背诵起书本上的内容简 直是一塌糊涂,朽木不可雕也。幸亏初中就那么三年,要不真会要了我的小命不 可。后来我带着陈红清在翠村转悠,像多年前奶奶那样,每到一个地头就给她介 绍:这是猫儿梁、这是偏石板……比死记硬背轻松多了。陈红清不厌其烦地听着, 并且用好听的普通话不停地重复念叨几遍。比我当年的兴头大多了。事实上九年 书读满,我不再上学。像我叔叔蒲满城那样,差不多整天在翠村里转悠。现在想 来,那简直是一种耻辱。   蒲满城把谢婶的侄女儿介绍给我。后来遭到谢婶的坚决反对。我暗自觉得简 直是耻辱不断。听奶奶说,谢婶是嫌弃我小园的脾气不好。谢婶心里忌恨着我。 看来记事的本事不独有我,也包括谢婶,或者更多翠村人在内。后来这门亲事还 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多亏了叔叔蒲满城的能说会道。   谢婶的侄女儿其实并不在家,也是一个失踪人而已。两年前她尾随谢婶的男 人,一道去了南方打工。叔叔蒲满城的意思是要我去南方找那个女孩儿。蒲满城 当了奶奶的面这样说。背后对我他却又是一套言辞,他说我娘可能就在南方,假 使亲事有个变故,万不得已还可以找娘去。我发现很久没有心痛的感觉了。我在 翠村里漫无目的地闲逛,越来越人高马大。我以为这样也挺自在的。然而听完蒲 满城的话,半天也不愿在翠村呆不下去了。恨不得马上失踪得了。   六十多岁的奶奶眼睛越来越不好使。头发像白雪一样。这期间,亮胖子的老 婆实在熬不过。死了。亮胖子的老婆死后的丧仪。金凿子没有到场。但我清楚地 记得。那些焚化的冥纸是在奶奶的监督之下,我一槌复一槌敲打出来的。奶奶的 眼力不济,耳力颇佳。我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可见奶奶的威风还在。我在她面前 不敢马虎。虽然很多时候我不那么配合奶奶的这种陋习。但那次却怎么也没能躲 过去。   完了,你替亮胖子送过去。奶奶说。   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来印制这种冥纸。   金凿子握在我的手里。彼时我已经知道这金子的价值。我开始心疼这种敲法。 这每敲一下,就该损耗多少金子的。我故意砸得极轻。但奶奶听了就呵斥我不老 实。   奶奶说,这金凿子敲打的是良心。活得名正言顺踏踏实实的人才会般配,就 得使力砸。   那一天,谢婶来到我家吊脚楼上。她来送我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她侄女儿在 南方的地址。我赶紧把金凿子收了起来。我怕谢婶见了金凿子小便失禁。奶奶自 然高兴。她多年的愿景就是我找个女人,让水边的吊脚楼热闹起来。但我似乎失 算,谢婶见着我手里的金凿子并未将尿液撒在柏木楼板上。我怀疑可能在她的裤 裆里垫了好几块尿不湿一类的东西。我叔叔蒲满城家的百货摊子上,那种东西蛮 多的。   这真是个宝。谢婶说:我侄女有福了。   奶奶晃着一头白发,说:你侄女儿要真和我这尥蹶子小园成了,我索性把金 凿子打成一套首饰送她。   敢情好……谢婶简直有些气喘了。   谢婶一走,我即刻将亮胖子要的冥纸打包送去。   奶奶说:我也去。说完拎起门后的拐杖,扶着我的肩头出门。   11   谢婶的侄女儿我没见到。我勾搭上了陈红清。   我跟随翠村一伙搞建筑的叔叔辈南下。我没去见谢婶的侄女儿。在建筑工地 呆了好些天。那种活儿实在又不想干。刚巧附近那家玩具公司招工,索性就进去 打工了。   我和陈红清因为金凿子歪打正着地好上了。过程有些俗套,也就无须赘述了。 我后来急急慌慌地赶回翠村,是因为接到了亮胖子的电话。亮胖子打来电话让我 感觉意外。他在梅子镇那头说:娃儿,你狗日的不回来,恐怕那个窝也就要被你 叔叔占了。这是什么话。我立即感到事态的严重。还要细问,亮胖子却把话岔开 了。他说:你奶奶这些天不好过,实话给你说,你就是一个弃婴,当年是你爷爷 从梅子镇上捡来的——哪来什么南方的娘,不过是你叔叔编排的想把你支走罢啦。   我当天就去辞工买票。晚上回到租屋,才轻描淡写地对陈红清说:你不是想 去翠村一睹金凿子的金身吗,明天就回去。   我回到梅子镇。在发廊里弄了一个鸡冠头,手上牵着陈红清。回来在翠河边 上碰到亮胖子。亮胖子弓腰拿着一个长把的水瓢,正给自家的老水牛舀水洗澡。 天气向晚,水可能有些凉,一瓢水淋下去,老水牛就一激灵。这一激灵弄得水花 四溅。亮胖子的脸上挂满了水珠。他动作迟钝,看来真是老了。我走过去和亮胖 子招呼。我一直就叫亮胖子。当了陈红清的面,我哎了一声引起亮胖子的注意。 我和他之间站着一头肥壮的老水牛。好半天他的头才从老水牛的脊背一边冒上来。   你是谁啊?亮胖子说:我怎么看都想是和一只公鸡说话啊。   陈红清听见这话,咕咕地笑出声来。   我说:我是小园啊。亮胖子不识得我了?   亮胖子喔了一声。整个上身趴在老水牛背上,想把我看个仔细。他歪了几下 脑袋,终于说:果然是吊脚楼的小园。整出这样个头,怕是想吓蒲满城吧。   你说这亮胖子,有这样说话的吗?不过我心里暗想,果然是个人精儿,一眼 就量定了我的那点心思。我只好说现在外面流行。我能把叔叔怎么样?   亮胖子呵呵地笑着。接了我递过去的烟别在耳朵上。又说:蒲满城听见你回 来,搬出去了。快回家去看你奶奶吧,这些天金凿子丢了,伤心着啦。   12   奶奶在我回翠村的几个月后走了。   我回翠村的第二天,她用昏花的眼睛把我的头发打量来打量去,脸上依然是 那经久绽放的菊花纹。陈红清搬来一把椅子让奶奶坐下来。奶奶用手摩挲着我头 顶的金黄“鸡冠”。奶奶说往年多好的一头头发,把它剪了吧。陈红清就找来一 把剪刀,喳喳几下。我那绺尚未派上用场的“鸡冠”立刻化为飞絮落进翠河水里。 翠河翻卷着细碎的波澜,注定还要静静地向很多年后流去。   我接连和奶奶找过好几次金凿子的下落。当然仅仅局限于吊脚楼的各个角落。 但是没有结果。   奶奶说:肯定是家里遭了贼,欺我眼色不好,金凿子给偷走了。   大清晨,奶奶又开始移动家什展开搜寻。   我无法安心睡觉,旁边的陈红清也没有睡着。   我烦躁地抓了一下光发。我的“鸡冠”没啦。我带陈红清返回翠村的当天, 在梅子镇的一家发廊弄的。我叫发廊妹儿染成了金黄。我就是晃着这样一个奇形 怪状的头型,带着不知哪里的陈红清回了翠村。   我没有办法劝奶奶消停下来。她向来就是这样一个执拗的人。   应该在哪个墙洞里的……奶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我说话。这屋里没有 别人,唯独我睡在床上。当然还有新增成员陈红清。我不得不翻身起床。   我是翠河上这家人的独子。奶奶多年前就巴望我立马结婚。哪怕违背政策也 要生一大堆娃仔,让水边的吊脚楼上热闹起来。现在看来奶奶的愿望即将付诸行 动。老实说,我和陈红清晚上基本没有闲过。在外地租屋的时候,包括刚回翠村 的当晚。我们现在这个年龄,有的是精力,没有不好那个口的。至于造人一事, 却还没有想过。   天大约还没亮透。屋里的灯光抹在奶奶焦灼不安的脸上。她瘦小的身影像单 薄的剪纸,浮动在闪着黄亮光泽的家具上。这些家具是我做木匠掌墨司的爷爷亲 手完成的传世之作。清一色柏木,涂着厚厚的清漆。榫位不用半颗铁钉。奶奶说 过,爷爷打制家伙就爱讲求牢固。一代代用下去。现在这些家具尚存。人却没了。 奶奶说,人很脆弱,比不过一根木头。   陈红清没有见过金凿子。她说:还金凿子呢,恐怕就是一挖耳勺吧。   我不和她争论。她要是真的见到金条一样的金凿子,那奶子鼓胀起来还不把 我掀弹到翠河里去。我倒年轻,水性颇佳。要不幸袭击到年迈的奶奶,那可就担 待不起了。   叔叔蒲满城既然在吊脚楼里呆过。就不免又私吞金凿子的嫌疑。这话当了奶 奶的面我难以启齿。毕竟我去南方忽悠一圈,期间是蒲满城在照料奶奶。既然是 奶奶的嫡子,金凿子被他继承也无可厚非。我是谁啊,我只是吊脚楼这户人家拾 回来的弃婴。我确定我就是一个弃婴。这些都是在一瞬间想通的。我斜靠在吊脚 楼的栏杆上,迎着波光粼粼的翠河。草木的清芬气息和着翠河水的潮润慢慢上扬, 渐渐扑面而来。我深深地呼吸。别过头去,陈红清正在替奶奶梳洗满头银发。陈 红清这人我越来越爱她了。她的所作所为越来越像吊脚楼这户人家的媳妇。   奶奶说:金凿子也就是随手捡来的,实在寻不到,就由它去吧。   我赶紧拿眼光扫了一眼陈红清的胸部。差不多我就要弹跳出去护住奶奶。可 是并没有危险发生。陈红清说:奶奶,我不稀罕那些个金镯子耳环什么的。陈红 清后来在床上对我说:我差点又犯了,真的。陈红清的话立马让我泪眼婆娑。      奶奶是讲过我的身世后走的。那时候夏天就快来了。从吊脚楼望出去,河沿 上的槐树绿叶婆娑。雏蝉的吟唱嘶哑地传来。奶奶的银发飘舞在河风里。奶奶说: 小园,你是你爷爷从梅子镇上拾回来的。奶奶说着,吃力地挪动手臂。她想做出 一个表达长度的动作,但是完成起来异常艰难。就这样长——还老咳嗽,我都以 为养不活了,奶奶顿了片刻,继续说:我有你叔叔蒲满城,心里还真不想养你, 你爷爷心善,硬是留下你来……和我就不和了。我就过河去跟你叔叔住……呵呵, 半年都没和你爷爷见面呢。你爷爷后来就走了——他以为我还真养不活你,我就 不信。   奶奶说:我累了,我得歇歇气。   我和陈红清悄悄退下去。再来招呼奶奶,她就那样不动声色地走了。   奶奶的丧仪自然少不得蒲满城来助手帮忙。我毕竟还没有经历过这种大事。   我只有一个念头,为奶奶的冥钱锤上最规整的金凿子印儿。但是我找不到金 凿子。   亮胖子过来了。亮胖子把我叫到一边。他递给我一个缎布包裹的东西。那样 熟悉——是金凿子。亮胖子说快点去制钱吧,多给你奶奶印些。   奶奶把金凿子悄悄给了亮胖子?我满脸狐疑。   亮胖子说:你叔叔蒲满城扔下的。我碰巧在翠河边上拾到了——就这样奇怪, 你叔叔想要的永远是把铁凿子。我那瘫妇人活着时,我也指望着从你奶奶手里弄 到金凿子。那种妄念让我也只能看见铁凿子,甚至眼珠都出来了。现在,我没有 这些杂念了……   亮胖子说着替我展开缎布。金凿子好好地躺在上面。   我握着金凿子,把自己关进一间小屋里,连捶了两天冥钱。整个小屋里冥纸 铺天盖地,仿佛一张暗黄柔软的地毯,我像一个婴儿被围裹其中。我真想躺在上 面美美地睡一觉。   奶奶的灵柩下葬的前,我趁去见奶奶最后一面,悄悄把金凿子掖进了她傍身 的寿衣里。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亮胖子的黄铜烟锅,也静静地躺在奶奶身边。   黄昏时候,一锨赶着一锨的黄土把奶奶埋入地的深处。亮胖子站在墓地远处, 手里攥着一双手绣的鸳鸯鞋垫。亮胖子泪流满面。   蒲满城从墓地回去,刚走到不远的一个土丘,谢婶从灌木丛里蹿了出来,揪 住他的衣领撒泼。后来得知蒲满城一直许诺,金凿子得手后给她兑现一枚金戒指 ——身子被蒲满城用了多次,许诺恐怕永无实现的可能。这次谢婶亏大了。   蒲满城和谢婶在土丘上打架,像两只山羊斗角。蒲满城毕竟是个男人,夜色 里一个扫堂腿过去,谢婶就跌倒了。谢婶的手上并没放松,两个人双双滚进灌木 林深处。有男客实在看不过,冲进林子劝架。回来说:人都没影了,看来是消停 了。他后来专门告诉我说:林子里有斑斑血迹,还有他娘的一股尿骚味道,日怪 得很。      暮色四合,我在奶奶坟前上好最后一柱香。我说:娘,我们回去了。   我牵起陈红清的手离开墓地。一个黑影还停留在远处。   我知道那是亮胖子。   ——他还没有回家。 (寄自中国绍兴)  【网里乾坤】∽∽∽∽∽∽∽∽∽∽∽∽∽∽∽∽∽∽∽∽∽∽∽∽∽∽∽∽∽ ◆             一把钥匙配把锁    ·赵燮雨·   一把钥匙配一把锁,此乃人所共知的常识。钥匙插入锁眼,丝扣吻合,转动 钥匙拨转锁钥那把锁就打开了。在这儿钥匙和锁眼的配位空间至关重要。沪上笑 星海派清口代表周立波笑侃三十年时提及那段疯狂时代中一个可笑的说法:一把 钥匙打开了千把锁呀——(下一句是小苗儿挂满了露水珠呀)周立波既指出了这 事实上的不可能又指出了那实际上却让人联想到干的究竟是啥行当呢!——于是 美琪大戏院剧场里引发一阵哄堂大笑。   这个引子说的是钥匙和锁眼的相互配位空间——包括大小形状各种凹凸面等 空间因素在内。其实,在我们的周围像这样一把钥匙配把锁的现象比比皆是。由 此便来展开一系列可能大家不一定熟悉的配位空间话题。很可能各位都不是化学 生物药学等专业的人士。并不要紧哦,就从大家都很熟悉的东西说开来。   先说络合物的一个种类螯合物吧。螯合物是络合物即配合物的一种,由中心 离子(或原子)和多齿配位体络合(配合)形成具有环状结构的配合物。在螯合 物的结构中,一定有一个或多个多齿配体提供多对电子与中心体形成配位键。 “螯”指螃蟹的大钳,用这个很形象的名称来比喻多齿配体像螃蟹一样用两只大 钳紧紧夹住中心体。   首先就有一个大家一定非常熟悉的物质——血红素,那便是螯合物的一种。 从幼小开始便知道,小孩子摔破头弄破手就会流血,更不用说在电视连续剧战争 片里烽火连天的战场上。大家看到血液的红色,就是因为其中的红血球。而红血 球的红色则来自血红素。   人体内的血红素由四个亚基构成,血红素的每个亚基由一条肽链和一个血红 素分子构成,肽链在生理条件下会盘绕折叠成球形,把血红素分子抱在里面,这 条肽链盘绕成的球形结构又被称为珠蛋白。血红素分子具有卟啉结构——在卟啉 分子中心,由卟啉中四个吡咯环上的氮原子与一个亚铁离子配位结合。珠蛋白肽 链中第8位的一个组氨酸残基中的吲哚侧链上的氮原子从卟啉分子平面的上方与 亚铁离子配位结合。听起来很复杂吧,但是其关键点就是作为中心体的亚铁离子 和配体所形成的配位空间相吻合。如果缺了铁质,就会造成缺铁性贫血——这是 常识。   再一个大家同样十分熟悉的物质——叶绿素。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绿色植物—— 室外的草坪餐桌上的蔬菜等等。绿色代表生机代表环保,除去在国内炒股的股民 不喜欢绿色之外,恐怕没有人看到绿色会不高兴。绿色之所以是绿色,缘由在于 植物的绿叶中包含有叶绿素。而这叶绿素则是大家一定耳熟能详的一个名词。这 个叶绿素也是螯合物的一个代表。   叶绿素分子外围是一个含氮结构,称为卟啉环。叶绿素属于二氢卟酚色素, 结构上和属于卟啉色素的血红素非常类似。在二氢卟酚环的中央有一个镁离子。 这被包含着的一个中央镁离子也就是中心体,其大小形状和配体所围成的配位空 间相吻合。   在做水质硬度测定时常用的试剂乙二胺四乙酸(即EDTA),其化学结构表示 如下——(HOOCCH2)2NCH2CH2N(CH2COOH)2 。EDTA能提供两个氮原子和四个羧基 氧原子与金属离子配合,可以用一个分子把需要六配位的钙离子紧紧包裹起来, 生成极为稳定的产物。它和上述一些生命必须的物质血红素叶绿素一样都是螯合 物。   很多生命的延续,有赖于DNA作为遗传信息载体。DNA结构中的碱基对是这样 形成的——碱基位于螺旋的内则,它们以垂直于螺旋轴的取向通过糖苷键与主链 糖基相连。同一平面的碱基在二条主链间形成碱基对。配对碱基总是A与T和G与 C。碱基对以氢键维系,A与T间形成两个氢键。从立体化学的角度看,只有嘌呤 与嘧啶间配对才能满足螺旋对于碱基对空间的要求;而这两种碱基对的几何大小 又十分相近具备了形成氢键的适宜键长和键角条件。每对碱基处于自身的各自平 面之上,但是螺旋周期内的各碱基对平面的取向均不同。碱基对具有二次旋转对 称性的特征,即碱基旋转180度并不影响双螺旋的对称性。也就是说双螺旋结构 在满足二条链碱基互补的前提下,DNA的一级结构产生并不受限制。很可能这段 话也是比较专业化的。把它往浅显里说说,说白了也就是碱基配对满足了双螺旋 结构空间尺寸的要求。   早已被淘汰了的一种药物合霉素也是对空间有严格要求的一个范例。合霉素 即是消旋氯霉素,并无旋光作用。合霉素由1-硝基苯-2-氨基-1,3-丙二醇化学合 成制得,产品并不进行左旋右旋产物的分离。这里不详细介绍旋光异构现象,只 简单地说明它是指一种对映异构体,好比照镜子真身和影像的镜面对称。医学界 后来发现合霉素的抗菌谱及医药用途均与左旋分子结构的氯霉素相同。合霉素因 为是消旋混合物也就是左旋右旋等量混合物,其抗菌作用为氯霉素的一半,用量 需要大一倍。合霉素副作用及毒性同氯霉素,但精神症状如幻听、失眠、狂躁等 较多见。那另一半右旋分子结构的产物毫无治疗作用,其原因就是和起药效的左 旋分子结构的氯霉素立体结构不同。虽然分子式绝对一样,但是和药物进攻对象 空间完全不吻合。打个粗略的比方就好比左手套里右手伸不进去一个样。   形状颇像皇冠的冠醚也是自然界里原本不存在的一种化合物。它们是含有多 个氧原子的大环化合物,又称大环醚。冠醚命名时把环上所含原子的总数标注在 “冠”字之前,把其中所含氧原子数标注在名称之后,如15-冠(醚)-5、18-冠 (醚)-6和二环已烷并-18-冠(醚)-6等等。冠醚能与正离子,尤其是与金属离 子络合,并且随环的大小不同而与不同的金属离子络合。例如,12-冠-4与锂离 子络合而不能与钾离子络合;18-冠-6则与钾离子络合,但不会与锂离子或钠离 子络合。这就是络合时配位空间所起的选择性作用。   冠醚的这种性质在合成上极为有用,使许多在传统条件下难以反应甚至不发 生的反应能顺利地进行。冠醚与试剂中正离子络合,使该正离子可溶在有机溶剂 中,而与它相对应的负离子也随同进入有机溶剂内,冠醚不与负离子络合,使游 离或裸露的负离子反应活性很高,能迅速反应。在此过程中,冠醚把试剂带入有 机溶剂中,称为相转移剂或相转移催化剂,这样发生的反应称为相转移催化反应。   好莱坞奥斯卡获奖电影《闻香识女人》说的是鼻子对香料的敏感性。据专家 分析,嗅觉细胞对产生嗅觉的不同物质有其空间敏感性。这儿也是简略地来加以 说明。比如麝香,是一种名贵的香料。有机化学研究了其分子结构和空间形态。 而后香料专家研制出类似空间形态构造的人造麝香,居然其对人类嗅觉的基本感 受颇为一致。这就好比精工打造的A货能以假蒙真一般模样。看来这也可以认为 嗅觉细胞上某些敏感部位和这人造麝香分子的空间结构形态也相一致所导致的结 果。   出身军旅的著名女作家毕淑敏的反毒长篇小说《红处方》里提到了关于“幸 福”的新诠释。——幸福感很简单,那是一种稀有物质的存在形式。幸福的感觉, 是一种产生于大脑中的特殊物质。研究证明,当人类内心充满喜悦兴趣这些良性 感觉时,大脑桥脑部的蓝斑内,就积聚起一种奇特的物质,我们称它为“F肽”。 请牢牢记住,蓝斑是人类的幸福中枢。F肽是脑黄金,它能强烈地镇定痛觉,屏 蔽掉恶劣信号,提高记忆力,增强学习功能。像一面双面镜,让好事放大,让 痛苦缩小消失。F肽是幸福的物质基础,情绪里的快乐码,储藏着幸福。谁拥有 了它,谁就在这一时刻拥有了幸福。F肽自产自销,保鲜易碎,除了在每个人的 大脑蓝斑部位现炒现卖,哪里也找不到了它。   所以,人们对于幸福感,才那样珍视。F肽电光石火一闪,转身就走,再也 不露真颜。世上唯有短暂难得的东西,才是宝贵的,才值得人久久地回味。按照 小说里的说法,原来体验幸福的时候,实际在品尝F肽。目前,F肽已经能够从动 物体内提取,当然数量极少极为珍贵。科学家分析F肽的分子结构式,更细微的 亚分子水平的研究,结果发现在F肽的中心碳原子上,有着一个芳香环,一个哌 啶环,还连着一个苯环……。其空间结构形状正好符合与蓝斑相契合的要求。   而毒品吗啡正是具备了中心碳原子、芳香环、哌啶环、苯环……,可以说吗 啡和F肽它俩就像一对双生姐妹,一个邪恶,一个善良。从罂粟花中提取的吗啡 是F肽的天然模仿者,它抢占了大脑中蓝斑这个宝座,让人如痴似醉死命追求着 这虚假的幸福感。这一例子也便道破了空间结构在科学领域和人类生活中的重要 性。   说到此地为止,都是强调配位空间的重要性,好比钥匙和锁眼的关系。而人 类聪明的大脑还进一步发现了调节配位空间的重要性。下面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手性双噁唑啉是在不对称催化中广泛应用的一类重要的配体。化学家合成了 一系列具有刚性骨架和不同配位空间的手性双噁唑啉配体,并研究了在不对称氮 杂环丙烷化反应中对对映选择性的影响。结果表明通过调节配位空间的大小不仅 可以改变对映选择性,甚至还可以彻底改变对映面选择性。研究结果还表明除通 过改变配体手性中心的构型,调节配体配位空间也可以改变催化剂的对映面选择 性。其道理简单地阐明一下,也就是锁眼变了花样那钥匙也得跟随着变更大小尺 寸空间形状。 (寄自中国上海) ◆   《毛泽东诗作〈为李进同志题照〉的外传》一文的若干史实错误    ·飞 蠓· 《新语丝》2009年8月号【网里乾坤】栏目刊登了署名“阿W”题为《毛泽 东诗作〈为李进同志题照〉的外传》的文章(以下简称“外传”),这篇文章存 在史实方面的重大错误。   1,毛泽东诗作原名是《七绝·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而不是 《为李进同志题照》(注1);   2,毛泽东还写过另外一首诗,《七绝·为女民兵题照》,不知道是不是阿W 把这两首诗的标题搞混了?   3,“外传”中所谓“亿万民众天真地臆想,伟大主席看到亲密战友兼第一 夫人在庐山仙人洞的靓影,触及生情,一气呵成千古名篇《为李进同志题照》” 是作者自己从“为李进同志题照”这7个字出发所作的“天真地臆想”。这首诗 从原题可以看出是毛泽东看了“李进同志”(就是江青)拍摄的照片之后有感而 发所作的题诗。   4,江青爱好摄影,现在已经不再是秘密。毛泽东的生活管理员吴连登回忆 称,江青“喜欢摄影”,花了很多钱(注2)。她这个爱好起自1959年,据说是 因为喜欢庐山的风光,所以在别人的指点下用进口相机拍摄风景照,从而引发她 的无穷的然而决不是无伤大雅的浓厚兴趣,正是她拍摄的一张反映庐山仙人洞风 光的照片引起毛泽东的诗兴。(注3)   5,这张照片原本拍得很一般,后来做过暗房处理(注4)。毛诗中的“劲松” “乱云”“险峰”这些元素,在照片上都有(注4所示网页中有照片原图可资佐 证),并不是毛泽东头脑中想象出的玩意。   6,现在所说的“庐山会议”,如果不明确指出年份,一般就是指1959年7月 2日至8月1日在江西庐山召开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和8月2日至16日举行的 八届八中全会,毛泽东秘密会见贺子珍一事发生在1959年7月初,也就是说是在 庐山会议初期的时候(彭德怀写信一事发生在7月中旬)。“外传”中称毛泽东 在庐山会议中原本有两个目的:纠正大跃进错误路线和秘密会见贺子珍,这个说 法有一半是错误的。根据相关资料(注5),毛泽东见贺子珍是临时起意,并不 是上庐山之前就列入计划的事情。另外,江青上庐山离毛贺见面相差将近2周, 这时候庐山会议正是政治斗争最尖锐的时候,很难想象这个时候毛泽东还有心情 或者精力照顾江青的小情绪。   7,不过,毛泽东倒是为“庐山会议”写过诗,就是那首《七律·登庐山》 (1959年7月1日),写于庐山会议之前,发表于庐然会议之后,给《诗刊》写信 “投稿”时还余怒未息地骂开了大街。   “庐山会议”之后,中共中央又多次在庐山召开会议,计有1961年8月23日 至9月16日中共中央工作会议,1970年8月23日至9月6日中共九届二中全会等。 《七绝·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注明写作时间是1961年9月9日,正好 是1961年中央工作会议期间。按照阿W所喜欢的的“电影手法”,我们可以想象 这样一个场景:周末了,毛泽东从紧张的中央工作会议议程中暂时解脱出来,正 好见到江青拿来的仙人洞照片,有感而发,遂提笔赋诗……恐怕更为合理。   2009年9月19日于北京   注:   1,http://cpc.people.com.cn/GB/69112/70190/70199/4763373.html;   2,http://www.haizhong.cn/n2933c19.shtml;   3,http://cpc.people.com.cn/GB/68742/77130/77131/5296654.html;   4,http://www.bjphoto.com.cn/html/2009-08/1188.htm;   5,http://cpc.people.com.cn/GB/68742/106364/106365/7181197.html; (寄自中国北京) 【网萃】∽∽∽∽∽∽∽∽∽∽∽∽∽∽∽∽∽∽∽∽∽∽∽∽∽∽∽∽∽∽∽ ◆              母亲在美国 ·应 帆·   转眼间,妈妈来美国帮我们看孩子已经快整整一年了。母亲没来美国之前, 就想着要好好听她讲讲、跟她谈谈、自己动键盘写写妈妈的故事,可是到现在却 还什么都没写出来。倒不是没有内容可写,有时其实是觉得太多内容要写。当然 妈妈和我们一起生活的日子,也远远不是我(们)当初想象的那样,因此反而有 些不知道从何写起了。但既然本是填充自己的博客,大可天马行空随兴涂鸦、随 记随博,也不妨先列出一串母亲的“语录”来做个开篇。     一、语 录   妈妈经常说出让我们一愣一愣的话来,有的是淮安土话俚语,有的却又像至 理名言。现摘录几条,以作《妈妈在美国》的开场白。   母曰:野鸡打得扑扑飞,家鸡打得团团转。   每次妻子凶或者打儿子的时候,儿子会哭,嘴瓢起来,有时还会拉妻的衣服 或者抱她的腿,母亲就会如此评价。我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么贴切的形容,不得不 再次感叹老话土话的魅力。   母曰:要银钱自挣,要养儿亲生。   母亲常常说这句话,既是安慰我们忍耐养育小孩的辛苦,又是为她自己能和 我们住在一起而略感自豪自慰。她还常常翘腿躺在沙发上,笑着跟妻子说:要不 是我自己亲生儿子家,我怎么可能这么舒服地躺在这里呢?   母曰:满树的枣子,不可能一个不红。   母亲总是用这句话来形容一家子儿女里头总会有出息的,孝顺的,等等,俨 然她对概率论也颇有研究。   母曰:生儿子是名气,生女儿是福气。   这句话是父母对于生儿生女的切身体会:我们家弟兄俩在外,父母并没有得 到切实的照顾;而三叔有四个女儿,现在则充分享受女儿的孝顺和体贴。母亲只 有空羡慕的份了。   母曰:人生在世有两件事拗不过:一个是生男生女,一个是寿根子。   妈妈对这个感触最深。弟弟和我们各有一个小男孩,母亲显是最高兴的。小 姨就曾跟她说:“大姐怎么这么命好呢,两个儿子每人添个孙子。”母亲当然就 又会说父亲早早去世怎么还算命好呢?但最后又用寿根天定的话来安慰自己。有 一次跟要生两个女儿的Lynny说起,她倒讲:你妈蛮有智慧的嘛。   母曰:天上下饺子,儿子打老子。   可相长牙的时候,喜欢咬人,经常冷不防地抓过我们的手,张嘴就是一口, 咬得人贼疼贼疼的。现在呢,有时候又喜欢打人,比如我抱他的时候,他常常双 手拍打我的脸,没轻没重的,叫人笑也不是恼也不是。这时候,母亲就喜欢在边 上如是评论,几如无厘头对话,同样叫人哭笑不得。   母曰:三朝的媳妇是婆惯的,三朝的儿是娘惯的。   这又是母亲的淮安话,大意就是:媳妇脾气坏,就因为刚入门时婆婆没有严 加管教;小孩子脾气不好,自然就是做妈的刚开始没有严格要求。我们最近训练 可相断奶睡觉,可相非得哭上很久才行。母亲心疼不已,却被妻拦着不让她来抱 哄,最后就这么自我解嘲了。   母曰:人要几十截子才能活到老。   这是母亲最常发的一句贴心感慨,这不仅源于她自己近60年的人生经历, 更源于这么多年耳听目见的种种人事变迁。母亲还常感叹道:“谁能想到我年纪 一把了,还能到美国来转一趟呢!”   母曰:小孩先喊妈妈,下胎必是女孩;先喊爸爸,下胎定是男孩。   这不知道是妈妈从哪里听来的预测,根据我们和几位有老二的朋友的对证, 还似乎真是那么回事情。其实母亲也就是迷信地鼓励妻子要个老二吧,她大约也 想有个孙女抱抱呢。               二、困 境   07年3月父亲去世后,母亲在乡下老家的生活就很孤苦伶仃。农忙的那一 两个月倒还罢了,农闲季节就很愁人。那时母亲的生活重心大抵如此:每个周末 在家等我们从美国打回的电话,每两三个星期去一次淮安城里弟弟的家,每个月 去运河西岸的舅舅家看望还健在的外婆。   母亲大字不识两三个,不抽烟不打麻将,也不喜欢看情景剧以外的电视,即 便是看电视,她也常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看法:时时打个盹什么的。寂寞无 聊的日子,母亲在晚上会去村邻应寒梅家看电视。寒梅的老公在上海打工,寒梅 带着儿子和奶奶在家,因此有时晚了母亲甚至就在她家草草睡了。母亲和弟媳妇 处得不好,每次去看孙子应楚骐,也必定挑弟弟回来休假的日子,还要蛮费心事 地攒了、甚至买了乡下的草鸡蛋,从卖肉的三叔家割一两斤上好的排骨肉,这才 似乎可以心安理得在二儿子家住上三两天。每周等我们的电话更是她的头等大事, 常常在别人家扯闲的时候也忙着回来等电话。偶尔错过一次电话,底下一周就心 事烦烦絮絮,以为我们这里或者那里不如意。外婆刚过了80大寿,耳目不及从 前,母亲跟她说话就觉得很费力,又总归觉得舅舅们那里到底也是别人的家。处 处似家处处非家,大概是父亲去世后母亲的最大感触。   有一次二姑回去,看到妈妈一个人打草包,念及她的孤苦伶仃,就道:“小 姐,你当初要是抱养一个女儿就好了,现在也有人陪着说说话。”母亲打电话说, “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你说她们说话气人不?”二姑有一个抱养的女儿,说话 也无他意,不过天性敏感的母亲还是以为别人嘲笑她了。两个儿子从农村出来, 长大了分别在城里和美国上班。父亲在的时候,父母还能常常以此为荣。父亲去 世后,母亲有时竟然觉得没有儿孙在身边变成了一种惩罚。   01年11月份回国就曾经想让父母来美国探亲,跟弟弟说起时,爱军说他 02年初准备结婚。我说结婚也就忙个把月的事情,跟父母来美探亲不矛盾。爱 军又道他媳妇8月份就要生孩子了,如此方知他们是奉子成婚,也只好作罢。 04年回去又起此心,但父亲健康已经不如从前,一家人去游黄山,消瘦的父亲 很是勉为其难。我也因此就把这事放下了。父亲去后,考虑母亲来美的问题,仔 细一想,她要是过来了,晚上有我和妻子相伴,但是白天的漫漫时光如何熬得过 去,何况是在美国纽约这人生地不熟语言更不通的地方。后来知道妻子的预产期 是12月底,倒放了点心:如果有个孩子给母亲带,大约那寂寞孤单要缓解很多。   得知要添第二个孙子的时候,原本有点犹豫的母亲终于改变了态度,甚至也 很急切地想来一趟美国。可相出生之前,我们就告诉她B超显示是个男孩,母亲 却一直将信将疑。07年12月31日夜里10点应可相应声问世,打电话回去 告诉妈妈。母亲又道:“真是男孩吗?B超也有做错的时候呢。你们不是骗我吧?” 我们真有点哭笑不得,只好一再保证确实又给她添了个孙子,母亲就又道:“其 实生男生女都一样,生闺女说不定还好点。生儿子是个名气,生闺女才是个福气。”                三、签 证   第一次去签证,因为考虑到母亲不识字,进了使馆门大概不知如何应对,就 自作聪明给弟弟也准备了一份申请签证的材料,目的只是让他给母亲带路。出发 之前,自然给母亲打电话,教她怎么回答问题。母亲普通话讲不好,尤其是“纽 约”这个名字,虽然重复了很多遍,叫她就说“纽扣的纽,月亮的月”,但是母 亲无论如何“拗”不过来,“扭”来“扭”去,“纽约”在母亲口中就变成淮安 话“牛学”那个地方了。好在母亲记性好,对于我来美10年回去7次的日期和 经历几乎是如数家珍,让我们担心的同时又心存侥幸,希望她能顺利过关。   不料签证当天,签证官只看了两眼弟弟的材料,就冷冷地以有移民倾向为借 口给拒绝了。可怜母亲跟在弟弟后面,准备了好多天的问答根本没有派上任何用 场,什么纽扣月亮全部作废。上海回常州的火车上,即使得到签证也不想来美国 旅游的弟弟感到很郁闷,母亲就更觉得憋屈得慌,心疼那每人将近千元的签证费 用“没见一个水漂儿就没了”。   第一次的失败也不是全无收获。母亲知道了签证的大概流程,中间看到一个 年近80的安徽老太顺利签过更给了她无限信心。一个月后的第二次签证,我们 就让母亲一人进去。弟弟送她到梅珑镇广场使馆门外。   母亲说,她去上海的前一天晚上,在家里给父亲上了一炷香,祷告道:“老 头子,上次被拒签,是不是你舍不得我走,故意使坏的啊?二孙子已经出世了, 大儿子要上班,大儿子媳妇要上学,你不让我过去给他们照看小孩,怎么说得通 呢?”   也许是祷告有效,母亲第二次的签证异常顺利。签证官只问了两句,就对她 说“恭喜你!你可以去美国看儿子了。”当天回到常州,弟弟又给她买了回淮安 的汽车票,到家已经是晚上掌灯时候。母亲在电话里说:“从常州走,天就黑了。 我本来想第二天再回来,可是你弟弟工作忙,也没法子。到了淮安车站,坐了一 辆马自达,我说没钱,一直到村口跟人借了钱付车费的。其实我身上有钱,可是 害怕被人打劫了。”   回家后,母亲就忙起来:把家里过冬的冬瓜茨菰之类冬令菜蔬分送给邻居们, 跟三爷二爷家交待了我们家的一亩多田他们每家长一季的分割方案,又去看了外 婆,给她留了点钱,再给70多岁一人过活的大姑送了一只猪腿等等,才算安定 下来。过了几天在淮安乡下老家收到邮递员送来的印有签证的护照,母亲心头的 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那时已是08年元月中旬,从中国来美的机票十分难订。原本的计划是妻子 临产前,我回去接母亲过来,或者弟弟签证过了的话可以送母亲过来,顺便来纽 约旅游一下,如今都不现实,只能让母亲一人飞过来了。这边的朋友也纷纷鼓励, 赵锋说他们家近90岁的太婆一个人从中国飞到了加拿大,周波则说他曾经在肯 尼迪机场看到一个中国老太背着背山篓走出来,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从大山里走出 来的母亲。何况,大家还说,母亲的航班是从北京到纽约的直航呢?               四、到 达   最终是让弟弟陪母亲从南京飞到北京,住了一宿后,弟弟送母亲到首都国际 机场。过了安检门,弟弟不能再往前了,就叫母亲跟着前面的一对美国夫妇往登 机口去。母亲后来说,“还没走几步远,那两个老外就把我给‘溜’掉了。回头 看不到你弟弟,往前看不到美国人,我的嗓子眼一下子着火似的干了。心想:这 下没命了。”   幸好我们事先给母亲准备了一页求助信,她最终在别人指点下顺利找到了登 机口,并在那里遇到家住纽约长岛的四川籍龚再文女士。再文女士看了我们准备 的求助信,在机场就给弟弟和我分别挂了电话,告诉我们一定会将母亲安全带到 纽约,并让母亲和我们在电话上说了两句。   元月26号下午,周波特地从曼哈顿开车来带我们一家三口去机场接母亲。 下午三点时候,母亲背着一只简易的背包,别无其他行李,和再文女士一起走进 了大厅。母亲的头发烫卷之后掩饰了发质的稀疏,人也显年轻一点。母亲是50 年出生的人,严格来说还没到花甲之年,但是一辈子的乡村劳作和过去十多年来 陪伴父亲在病床和病床之间、医院和医院之间的辗转漂泊,还是在她身上打下了 岁月的无情痕迹。跟同龄的城里老人比,她脸上身上的岁月看去是完全没有折扣 的了。   告别了再文女士,母亲随我们一起回家。在车上,母亲看到安详睡觉的可相, 就道:“昨天在飞机上听到他哭,我就焦心,心想这小孩怎么老哭呢?”一路上 母亲就讲了再文女士的情况,包括人家有两个小孩,小孩有多大,上几年级,保 姆要付多少钱,因何回国等等,母亲都了解得八九不离十,不改她一贯的喜欢查 户口的习惯。后来我打电话给再文,提到这些事情,略表歉意。幸好再文女士不 介意,倒觉得母亲是个十分热情关心人的老太。在十几个小时的航程中,对于刚 刚遭受丧母之痛的再文来说,或许母亲的一切缺点都是可以包容的吧。   到家坐下来闲聊,母亲问周波:“你干什么事情的?开车吗?”问得周波也 笑,我们也笑,只好又跟她解释美国大多数人都有车,周波在联合国上班等等。 母亲又笑道:“美国是车多,刚才看到马路上密密麻麻停的都是小轿车。”   母亲初到家,颇为拘禁,看了楼下的客厅厨房,忽然问:“我晚上睡哪里?” 我笑道:“我们睡沙发,给你再在厨房搭个小床吧。”母亲“噢”了一声,等我 带她上楼看了卧室,这才似乎放下心来。我在她房间的窗口指给她看远远的曼哈 顿楼群以及其中的帝国大厦,母亲却毫不介意。   送周波下楼,周波说:“看你妈好像不敢抱小孩嘛。”我也笑:“可不是嘛, 她也很多年没有抱小孩了吧。我弟弟的小孩也已经5岁半了呢。”等我回到楼上, 可相已醒,母亲在妻子的鼓励下,第一次小心翼翼地抱起了他,嘴里喃喃自语地 呵护,目光中流露出无限喜悦。   五、发 现   我一向以为自己的敏感、善观察等特质来自于母亲,母亲跟我们同住的初期 再次验证了这一点。母亲刚到的时候,妻还没有开学,有时候母亲得闲就出去在 附近街道上走动走动,我们也常常带她去超市商场看看。母亲很快就有了许多发 现。   她的第一发现就是这边怀孕的妇女真多,而且怀孕的女子常常还拖着老大老 二什么的,而这一点在中国几乎看不到了。确实,在中国城市里,有两个小孩的 家庭已经少而又少了。而我们在美国呆久了,对美国的大家庭生活也已经司空见 惯,再无好奇之心。在妻怀孕之后,我们方才对周围的“孕妇”格外关注,但是 母亲来美不久却就能一眼看穿本质,看到一个国家繁殖后代的状态,还是让我自 愧弗如。   母亲的第二个发现来自对黑人的观察:母亲觉得他们的屁股真大,牙齿真白, 还很政治不正确地说他们有的也很好看。母亲还好奇一些黑人头上密密麻麻的麻 花小辫子怎么扎的,怎么洗,多长时间洗一次,这些问题问得我们也只有鼓嘴摇 头的份。母亲还觉得白人老太太的皮肤真好看,看上去白得透明,大概符合母亲 那传统的“一白遮百丑”的古老审美观念。   母亲还发现白天开车、去超市购物的大多是老人妇女,好像中国的农村:青 壮年男子在纽约大多在做美国式的公司奴隶,而中国农村的青壮年男子都到大城 市去打工挣钱了。母亲一早出门散步,看见许多上班的人急匆匆地往地铁站赶, 常道:“这边人走路很凶的。早上去地铁站,好像赶场子去似的。”有一回早上, 散步的母亲和赶路去地铁站的我不期而遇,母亲跟我挥手而笑。她的神情里透着 陌生、尊敬和好玩,大约联想到自己儿子也是一个走路很凶的上班族,因此笑, 并且逗得我也不禁笑起来。   我们住的大楼里颇有几户养狗的人家,母亲看到人家跟狗亲吻、给狗穿衣服、 带狗出门散步,觉得又好笑又好奇,道:“真跟养孩子似的。”我说可不是嘛, 母亲就道:“这些人真是脑筋差一窍了。”   当然母亲最好奇的发现还是我们楼下对面的超级先锋超市门口的玻璃瓶易拉 罐回收机。母亲最早看见许多中国老头老太在那里退瓶子罐子,问清楚了怎么回 事,又看清楚了怎么操作之后,也最终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六、习 惯   严格来说,母亲不算会做饭的人。以前在农村家里,我想母亲的拿手办法也 就是油多不坏菜。确实,在生活困苦的儿童时代,能够吃到油水充足的简单饭菜, 也算是不小的慰藉。我们家里一向也是父亲做大厨,不仅仅是因为他有多年在饭 店工作的经验:农村人做饭,一个要在锅硭里烧火,一个要在灶台上操作,很自 然地,男人们会更倾向于在灶台上烧炒烹煮,而脏热呆板的活就交给婆娘们了。 当然,对于那些无需太多锅铲瓢勺一起挥舞动作的简单饭菜,母亲还是很胜任的, 比如煮稀饭、摊饼、炒鸡蛋什么的。   母亲刚到的时候,妻还没有上学,她的厨艺又很出色,仗着自己年轻,刚出 月子的人也什么都做了。不会做饭的母亲就常常觉得没什么事情做,但是显然又 闲不下来,于是就闲里赶忙地做一些事情,有的让我们心怀感激,有的就不知如 何评论了。   母亲一开始知道我喜欢熬各种各样的豆粥,每到周末她早早起来就开始烧, 等我们十点十一点下楼,就已是满满一锅,既当早饭又当午饭地吃了。后来老婆 说不喜欢吃这种粥,我们也不买红豆黑豆绿豆了,母亲方才作罢,却保留了每个 周末早上给我们煮鸡蛋的习惯。本来我们周末早上常常不吃早饭,这下没得理由, 至少会吃一颗煮鸡蛋。其实想想煮鸡蛋大概是农村人最方便最尽心的早餐补养, 而母亲把这一古老的习惯带到了我们的生活中来。   楼里有洗衣机和烘干机,我们通常也是两个星期才洗一次衣服,烘干了拿回 来就可以立刻再穿。母亲却对这个不感冒,她认为自己闲,认为洗烘都要花钱, 因此她自己的衣服都要手洗。多年未用洗衣粉的我们还特地给母亲买了一大盒汰 渍回来,才算了结母亲两三个星期的提醒和唠叨。母亲不仅手洗自己的衣服,所 有小孩的衣服也全部代劳。这一点,陈子倒也赞同,一来因为小孩衣服相对少、 换得多,二来也怕洗衣机烘干机对小孩皮肤造成过敏,另外毕竟不如手洗得轻柔。 手洗衣服的直接后果就是,我们家客厅的窗户上挂满了小孩的衣服,而母亲自己 的衣服则挂满她的卧室和浴室,好在我们不常去她的卧室浴室参观,又住在15层 楼上,不怕有碍邻居们的观瞻。   母亲不仅洗衣服,还洗碗。本来我们渐渐习惯了用洗碗机,因为公寓管理费 用里已经包了电费煤气费等等,所以用起来也似乎更加美国人一般地理直气壮。 母亲却不然,觉得洗碗机这电器用起来很麻烦,因此就主动承包了每天饭后的洗 锅刷碗义务。一开始我们坐在那里上网看电视(当然在儿子不需要的情况下)还 不好意思,过了一阵子,却也似乎很心安理得了。   好玩的是母亲用保鲜膜:本来是一次性的,母亲却每每把上次用过的保鲜膜 仔细从碗碟杯盘的口上拿下来,必要时用水冲洗一下,然后有剩饭剩菜要放冰箱 时再度使用。这样的节俭真还让我们有点哭笑不得,而且似乎有心理暗示作用, 搞得我现在也时不时将保鲜膜二度使用。   母亲还喜欢给我们晒鞋子。到了美国,几乎没刷过球鞋,晒的次数也屈指可 数。母亲来了后,却完全是以孜孜不倦的态度给我们晒晾鞋子:穿过的球鞋,如 果在门口找不到的话,一准是被母亲放到厨房朝阳的窗台上晒着了。   此外,母亲没事就擦楼梯擦地板擦灶台,让很少注意家中这些细节和局部卫 生的我们时不时地在心中涌起感激和羞愧。最可笑的是,我们的儿子最先模仿的 事情之一就是拖一块小抹布,在地板上擦来擦去,看得母亲拊掌大笑,直夸她的 孙子能干。我们却只能哭笑不得,生怕在母亲的培养下儿子将来长大要当一名清 洁工去。   母亲还喜欢穿好多衣服、拿大被子盖头睡觉,跟她说了很多次家中有暖气没 那么冷、被子蒙头睡觉不好,她却自称习惯如此,我们也不无法再多说什么了。 母亲的其他“恶习”还包括:吃菜前喜欢先拿筷子在盘中沾一沾尝尝咸淡(应是 我们老家人的习惯),说起牙痛就喜欢张开嘴让我们看她坏烂的牙齿,见了人就 问人家工资多少,等等。我们说过多次,母亲有则加勉,但终是本性难移,倒是 难得妻子比我还更宽容一点,并没因此闹出什么家庭矛盾来。   话说回来,母亲其实还算得上她自谓的“脑筋比较开通”的人。吃的方面, 母亲对各种食物都愿意去尝试和体味,比如吃跟淮扬菜完全不同的辣味川菜,再 如意大利面条和皮莎,或者日本的紫菜卷,再或美国的赛百味之类的三明治,母 亲虽然不是十分享受,但至少都还能接受。穿着方面,本来对牛仔裤等等十分拒 绝的母亲,在美几个月后,也终于愿意穿牛仔裤出门了;一辈子没怎么穿裙子的 母亲,来美后的夏天更是过足了穿裙子的瘾。母亲原来还说不习惯在城里住高楼 的,觉得太闷,到后来却也渐渐喜欢上了“住得高,看得远”的一种境界。有一 次,母亲还问我们她能不能考驾照开汽车,我说“可以啊,人家有中文考试的”, 再一想母亲连中文字也不认识,只好遗憾地告诉她其实还是不行了。   若说最强的习惯,大约还是母亲的唠叨和纪念。一年之内,有春节,有父亲 去世一周年纪念,有清明节,有七月半的鬼节,父亲的生日,母亲一样不忘记, 提醒我们买了香纸回来,她一人在家做模做样地祷告祭奠。她自己熟悉了周围店 铺之后,还亲手买了青菜豆腐回来弄,又买鱼让妻子烧,说那是父亲最爱的食品。 母亲也不忘电话里问弟弟有没有回去给父亲圆坟烧纸。给三叔家打电话,爱华问 起这些事,母亲就道:“这家里到处都是地毯窗帘,又是竹子地板又是书,还在 十几层楼上,哪里能好好烧纸?瞑瞑活人眼罢了。这么远,你四爷还不晓得收不 收得到我烧的美元呢?……”               七、失 踪   我开始上班、妻子又开学之后,母亲每天一早五六点起床,出去在附近的两 三条街道上散步。等我们要出门的时候,她便回家来接管应可相。等到下午妻子 放学回来,母亲也往往憋不住,要出去走走逛逛,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看看望望 周遭洋相。   08年刚过了春节时候,纽约地区的科大校友会照例组织了一次聚餐聚会。那 是一个星期六早上,我急着出门去曼哈顿参加聚会,而母亲左望也不回来,右望 也不回来。我和妻一边照料孩子,一边就瞎唠叨,总害怕不识字、不讲英文、也 讲不好普通话的母亲发生迷路失踪等事故。   那天在家坐立不安到十点多钟,实在没法子,我就下楼出门。却不想在楼下 大厅里看到母亲,跟另外一位五十来岁的妇人相谈甚欢。母亲见了我,忙着介绍 说,“这阿姨是上海来的,跟我差不多大……”我着急慌忙地跟人问了好,说了 我们担心的事情,也就匆匆去地铁站了。   后来母亲就给我们说了上海妇人的身份故事,包括人家是做什么工作的,每 周做几天,每天几个小时,工资多少,劳保如何,婚姻状况,两个女儿的年龄等 等,听得我们只有瞠目结舌的份。不过,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在美国找到朋 友的感觉,也感受到她久违的、与人交流的兴奋和快乐。   这次母亲虽然只是让我们虚惊一场,我后来到底给她准备了一些打印纸条, 上面写着我们的地址电话什么的,让母亲出门时随身携带。母亲却很不以为然, 总道:“哪里就真走丢了,我又不是三岁,又不走多远。”但是不久之后,她却 真地失踪了一回,彼此都被吓得不轻。   那是大概三月底的一个下午,天黑了,自妻放学回家就出门散步的母亲也没 回来。等我到家已经近8点,母亲还是没回来,而且母亲出门也没有带我们准备 的小纸条。我和妻子带着小孩开始着急,也没心思做饭,只时不时朝门口望,又 竖起耳朵听隔壁电梯间的声音,总以为母亲在下一刻就会开门进来。   就这样一直煎熬到晚上9点多,那时天早已经黑透,而母亲也已经出门5个小 时之久。情急无奈之下,我就上网查找附近警察局的号码。说老实话,那还是我 第一次在美国要跟警察打交道,或者想着要和警察打交道。当时最害怕的是母亲 遭遇车祸之类的事故,一边自我安慰不至如此,一边几乎想下楼去附近的几个十 字路口查看,后来还是觉得警察局应该有这类信息。于是一边上网查询当地警察 局的号码,一边继续竖起耳朵听门口动静。   给警察局的人说明了母亲的情况:中国妇人,不会英文,普通话也说不好, 大约走失了四五个小时等等,又跟人家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报警,因为我们的理 解是人员24小时不见才能当失踪汇报。   万幸的是,接线员居然说:“你等一等,我们这里好像有个人,可能是你母 亲。我让她跟你讲话。”果不其然是母亲。母亲在电话里大喊我的名字,那一刻 大约是我在美10年里经历的最有戏剧色彩和张力的一刻。   和母亲讲了几句,警察又接过话筒,确认了是我的母亲,又确认了我们的家 庭住址之后,表示会将母亲送回来,又让我转告母亲不必担心。大约15分钟后, 两个白人警察带着母亲敲响了门。母亲进了门,满面还是惊恐之色,走到客厅中 间,就躺倒在地毯上,口里连道“亲妈妈”。我们忙着拉她起来,又安慰她回来 就好。母亲又道:“我一个老太太,失踪了、死了不要紧,让你们两个小孩子担 惊受怕就造孽了。”   大概见多了老人因家庭纠纷出走的案例,警察看我们不争不吵,倒夸说: “这是一个和睦家庭。”年长的一位,居然又拿出一个小本子,向我询问母亲的 详细情况,我看他上面写着母亲的生理特征,会讲什么语言之类,真是佩服他们 工作的认真细致。警察还说,万一母亲再走失的话,他就可以根据记录下的信息 尽快地联系到我们。警察又告诫我说,应该给母亲准备一张可以随身携带的纸条。 我们真是哭笑不得,只好拿出准备好的纸条给警察看,告诉他们母亲是如何自信 不怕迷路的。   寒暄了几分钟,警察也就要离去。母亲送他们到电梯口,在门口跟两位警察 紧紧拥抱了一下:她个子比人矮不少,手臂老高去抱人家的样子特别搞笑。那还 是我第一次看母亲跟别人行拥抱大礼,而且是跟美国的警察们,紧张了一个夜晚 的神经在那时竟然也要偷偷笑起来放松了。到了电梯口,母亲还一手拉了一个警 察,摇晃不已,口里不停道:“谢谢!谢谢!你们真是好人,是在太谢谢你们了!” 警察估计勉强听懂“谢谢”,却还是满面笑容地跟我们问好道别。               八、冲 突      婆媳关系,应该算是中国文学里的一个永恒主题,而且应该是悲剧、闹剧为 多,比如古老的《孔雀东南飞》,陆游和他表妹留下的两阕千古恨词《钗头凤》, 而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跟父母亲一起看的一出淮剧,名字就叫《凶婆恶媳》。现 今的海外生活中,麻省BBS的十大头条里总是少不了婆媳相处,朋友们聊天打 电话,也都“很好意思”地互相询问:你老婆跟你妈处得怎么样?这次回国偶然 听说看到《双面胶》这个电视剧,因为作者是合肥人,就留心了一下,没想居然 就是因“炒作”上海儿媳和东北婆婆而红红火火的一部“家庭伦理剧”。   说到这点,不得不说在过去的一年里,妻子和母亲做得都很不错,至少我不 曾见她们红脸闹矛盾。妻对母亲的一点意见无非是觉得她从外面回来有时不记得 洗手之类的老习惯,唯一一次生气也是因为我们要出门吃饭,而母亲见我们东走 西走却不能确定在哪家就餐,因此就发了急,嘟囔了几句。母亲一急,妻也跟着 上火,差点要回家自己烧。好在我劝说了几句,大家也没有升级多话,最后也算 有惊无险地化解危机。   母亲在这方面也算出色。她知道自己农村出来,很多事情适可而止,并不按 照自己的“死脑筋”要求儿子媳妇怎么怎样。妻呢,生活上照顾母亲自然没得说, 叫起“妈”来自然而亲热,出门时候,往往主动挽了母亲的胳膊同行,让我惊奇 之余甚至自愧弗如。可笑的是,母亲来了之后,我们家的第一次或许也是唯一的 一次冲突,竟然是在我和母亲之间发生的。   对于母亲和我们同住,我一直有许多美好幻想,比如教母亲认字。自己一直 觉得母亲是个聪明人,但是身为七个兄弟姊妹中的老大,又出生在一个还很有些 封建意味的农村大家庭,母亲上学的时间只有一个上午。据说母亲上午去学校报 到,下午就被她的老太爷责令搬板凳回家,照看比她只小一岁和两岁的二妹和三 妹了。母亲到达纽约的第一晚,我害怕她夜里因为时差睡不着,就写了一些大大 的、简单的、很图形化的中文字在纸上,让她看认,并幻想以此激发她的求知热 情。带她出门的时候,我也每每努力告诉她我们所住的城市名字、地址、街号、 公寓楼层号码等等。另外,我也总不时提醒母亲说一点简单的英文,比如Hi,  Bye, Yes, No, Thank you之类的短语。母亲大多数情 况下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而我也一直到一次矛盾之后才明白她漠然背后的紧 张、难受和有口难言。   那次失踪之后,我当时当面也没怎么说母亲,但是后来口头上总不免玩笑, 说“千万别再走丢了”之类的话,母亲也笑,道:“那真成二百五了。丢了一次 不成,还要丢两次呢?”就在失踪事件发生两三天后,我下班回家,妻子一人在 家带小孩,悄悄跟我说:“妈说她今天把小孩一人放家,出门去看看她到底怎么 迷路的了。我已经跟她说了,叫她以后不要这么做了。你不要再说了哦,不然妈 还以为我向你打她的小报告啥的。”我对母亲的行为很吃惊,却轻视了妻子的警 告。   到吃晚饭时候母亲从外面回来,我还是没有忍住,问她道:“听说你今天又 犯了一个错误?把小孩一人丢在家里出门去看路了。”母亲道:“他在小床里睡 着了。”我不顾妻子的眼色,讲了一通这样做的危害,“危言耸听”地陈述小孩 可能出的事故,又说小孩若是醒了哭了被邻居发现我们甚至可能被剥夺抚养权之 类的话。母亲就不大搭话,到妻子准备好了晚餐,母亲忽然来了一句:“吃你们 家这一口饭也真不容易呢。”   我很冒火,回道:“吃饭就吃饭,哪里来这么多奇话怪话。”母亲忽然就流 下了眼泪,自己吃不下去饭,然后放了筷子,上楼去卧室了。我还是很生气,妻 说了我一通,又拉着我上楼去给母亲道歉。说实话,我真不知道怎么跟母亲道歉, 而且也觉得自己和妻子的言行没什么得罪她的地方,却只恼火两代人之间相处总 不免有这样那样的矛盾。   在楼上,妻子劝和了一番,原本以被掩面的母亲这时哭起来,“我怎么这么 命苦呢。老公死了,一个人到美国来受罪啊。”说老实话,母亲的诉苦,听得我 们恻然的同时,也让我反感她这样的哭闹行为,作为儿子,却又似乎无计可施。 陈子拉母亲起来未果,倒也渐渐平息了母亲的哭泣。她忙着下楼照顾小孩之后, 我在母亲床边坐下,“语重心长”道:“你想想,这是碰到一个好媳妇的,不然 你说的什么‘吃你们家一口饭不容易’算什么话?还不知道要吵成什么样子呢。 再说呢,在生活方面,吃穿方面,我们哪里做得不对不好吗?”   母亲抽泣了半日,道:“你今天回来,第一句话就批评我,‘你又犯了一个 错误。’”一句话,听得我又要笑,原来60岁的母亲居然有这么强的自尊心, 仅仅因为我批评她犯“错误”就拗上了。做儿子的也没办法,只好陪笑道:“这 就让你生气啦?算我说话不对。我们一家子,好多年没有一起生活了,对每个人 脾气习惯其实都不太了解了。你不喜欢被人家批评,我以后说话注意就是了。” 母亲在床上坐起来,“得寸进尺”道:“还有,你总逼我认字、说英语、记这个 街名那个路号。你弟弟从来就不逼我学这些东西。”我不禁又要哑然失笑,不想 我平常随便说的、指望“言传身教”的一些言行居然会给母亲这么大的心理压力, 只好又陪笑道:“你不喜欢,我就不逼你了。你也老说自己过去没机会认字,我 才想你愿意学呢。”母亲争辩道:“我都大半截下土的人,还能认什么字、说什 么英语?回去跟人说,要把人给笑死的。”如此这般,母亲方才缓过来,妻又叫 我们去吃饭,母亲这才擦干泪水,红着眼睛下楼来吃晚饭。   据我所忆,这也算我们和母亲相处一年内最大、最戏剧化、最感情流露的一 次冲突,对母亲“不思进取”而“失望”的同时,也因此认识到一个农村妇人在 “有文化”和盲目的理想主义的儿子那里“讨生活”的艰辛和为难。               九、交 流      母亲只会说淮安话,但既然人在美国,也不得不偶尔练习练习普通话,甚至 英语之类。除了前面提到母亲怎么也说不顺口“纽约”之外,母亲对孙子的大名 “可相”也特别叫不来:典型的淮安人一声和四声不分,于是就常常叫成“可香”, 然后还跟我们说“怎么这越听越像女孩子名字呢!?”端的叫我们哭笑不得。好 在妻是南京人,日子久了,淮安话也大多能听、猜个八九不离十,家里这三个大 人的交流是没什么问题了。   母亲在大楼里除了认识那位上海阿姨之外,还认识了一对东北老年夫妇,而 他们自然说普准的普通话。淮安话里面把BEI的音发成BO,于是这个BEI 字也成了母亲的大难题,而这对东北夫妇就时不时被母亲搬家到“东海”去了, 比如:“那东海夫妻俩有三个外孙,全男孩;来了好几年没回去,都拿绿卡了” 等等。有时我在路上碰到东北夫妇,那位阿姨好脾气,说:“我们和你妈妈是 ‘罐’友啊!”那个老头就笑道:“教你妈妈学说普通话!”我笑笑点头,心想 母亲和他们一起说话,还不知道闹了多少笑话呢。   比较好笑的还是母亲跟美国人的偶尔交流,大多时候母亲就是不管不顾地淮 安话随口而出,大有我就不信你不懂的意思。那次失踪回来,母亲转述在警察局 的遭遇,说人家问她这个那个,她什么也听不懂,就咬牙切齿一句回答“我不懂”, 那神态表情听得我直想大笑,局子里的华裔警察自然也完全爱莫能助。   大楼里雇佣的维护管理人员里面有一个像是墨西哥裔的干瘦老头,母亲抱了 可相出门大约时常碰到。有一次我们一起出门,母亲跟人家“哈罗”了之后,又 对刚会走路的可相说“叫爷爷”。异国异境,让人感觉真还有点囧。还有一次, 我们一起出门,母亲碰到一个经常给她塑料袋装空罐头的大楼管理人员,指着我 们就跟人家一通中文:“这是我儿子,这是我媳妇。”我们和对方点头微笑致意, 心里又囧了一回。另有一次看儿医回来,路上等红灯,绿灯亮时,我们过马路, 母亲对着前面还站着不动的犹太小女孩大吼一个“走”字来提醒人家,听得那小 女孩一愣一愣地,却终是小跑着过了马路。   母亲也常抱了可相在楼下大厅里溜达。有一次晚上11点多,应可相哭闹着 不睡,母亲也抱他下楼,一路呵哄,回家来说:“人家门卫问他怎么还不睡觉。” 我说:“你怎么知道人家问的是这话?”母亲道:“那还不好猜?我拿双手托托 腮,她也双手托托腮,不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最搞笑的一次大概还是碰到楼里 的其他住户,母亲和俄罗斯老太交流起婴儿的性别问题。母亲说她竖起一根食指, 表示是男孩;又把大拇指和食指弯成圈,加上摇头,表明不是女孩。据说俄罗斯 老太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而母亲复述时候也是神采飞扬,十分得意于自己的急中 生智。   母亲虽然不想有意识地学英文,但耳濡目染,也渐渐记住了一些英文话,比 如“HELLO”,“BYE”之类。有时回家来,母亲会问:“OK是什么意 思?”有一次她说在外面,有个年轻的妇女“妈咪妈咪”地喊她,十分不理解, 把我也“吓”一大跳,仔细想想,也许人家说的是“Ma'am”吧。   后来,母亲在“罐友”里头又认识一个扬州的老太太,话音里更近了几分, 更有他乡遇故知的兴奋。回国的飞机上,碰到一位苏州的老太,还有一个曾经在 淮安下乡的籍贯南京的同龄人,母亲跟人家也是油然而生出种种亲近感来。等到 了上海,高中时代的好友开车来接,一句淮安风味的称呼“大妈”,让母亲立时 感受俨然已经到家的温馨。               十、电 话   说到交流,自然不能忘却母亲和大后方――在中国的亲戚朋友们的联系和交 流。母亲有兄弟姊妹七个,她是老大姐,大舅二舅小姨三姨就住在老家三堡乡陈 庄附近。父亲那边也有兄弟姊妹六个,除大伯母在南京外,其余人都在淮安的建 淮乡,二姑更是只嫁到邻近应庄的呼庄。其余还有要好的堂亲表亲,舅姨叔姑, 可以说是数不胜数。   母亲最挂念的自然是弟弟一家:许多故事我们原本不知道,包括母亲过去七、 八年和弟媳妇相处尴尬的情况,然后是父亲去世后弟弟和他老婆的终于反目摊牌, 闹到单位的离婚,然后又复婚,最后再离婚的家庭情景剧。最后,弟弟要得孩子 的抚养权,却也把工作10几年来的积蓄几乎散尽,而这一点也成为母亲唠唠叨 叨的重点,“三四十万就被人家搅走了”,“这么多年全替人家辛苦了”云云。 母亲每次电话回去,总是嘱咐“你们爷俩要好好的啊,妈妈不在身边,要自己照 顾自己啊”。三十出头的弟弟经过如此人生历练,也确实成熟不少,总安慰母亲: “不要担心我们,我上班很好,楚骐在王老师家里也很好。他老滋老味得很,隔 三岔五就提醒人家:‘明天还能吃个红烧肉啊?’”听得我们都跟着忍俊不禁, 可怜这孩子这么小就遭遇父母离异、因为弟弟长期在外上班又只能寄宿在保姆家 里的“悲惨”现实的同时,又欣慰他“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少忧少虑的精神状态。   表妹在网上知道母亲曾经失踪的消息,回头转口告诉了外婆。等妈妈打电话 回去,80多岁的外婆就说她胆战心惊了好多天,想起大闺女来就流眼泪,听得 人心恻恻。母亲年近60,在外婆面前母亲却终究还是一个女儿,无非是跟弟弟 一样,隔洋隔空地安慰:“妈,你放心,我在美国有的吃有的穿,你别担心我, 保养你的身体就好!”我有时跟外婆讲话,她也还是“不要舍不得吃穿”之类的 叮嘱,有点好笑,却又叫人顿起时光无法停滞、无法倒流之感慨。   更多的电话自然是打回了老家,三叔、二叔、二姑、寒梅等人家里,凡是装 了电话的亲戚家,母亲总是记得,又时不时道“两三周没打了,也不知道他们下 小秧了没有”,又或者想起村子里二明子贵州买回的媳妇“不晓得跑了以后到底 找没找回来”,还有“上次小羊家里那个草堆到底是谁造孽放火烧的,也不晓得 查出来了没有”,当然也包括一些重大的人事变迁,比如五十多岁的村邻华二言 的因癌去世、七十多的王玉香回村安葬被阻挠等等。母亲和三叔或者二叔家的堂 大嫂说起这些事情来,嬉笑哀叹,怒问骂评,那份自然而然地投入和关切,让孤 独地生活在拥挤的大城市里的我们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和面对。   母亲住在这里,还说了不少我们家和二叔三叔家一直以来的小麻烦小纠纷。 母亲每每说起,我也权当只是她的一面之词,左耳进右耳出罢了。母亲说起的一 则古记,却叫我耳界大开:原来70年代初,爸爸他们兄弟仨要分家,因为板凳 杌子少、分得不均匀,几乎吵翻了天。后来爸爸小姨家的表弟、于叔叔从他们家 里送了几棵树苗来才算平息了他们弟兄间的这一场分家纠纷。为此,我给好久不 联系的、家在南京的于叔叔打了一通电话,问他还记不记得这些事情。他讲: “可不是呢,那时候人穷啊。那时候我最喜欢去运南闸了,叫四哥、你爸爸(他 在饭店里上班)给我下一碗面条,味道好,料又足,感觉是最最美味的了。”母 亲也在电话里跟于叔叔忆苦思甜了一番,还又道:“四姐一直记得兄弟你那个大 恩情,没得事就讲给儿子媳妇听。几棵树苗不算什么,难得那份恩情啊!”   母亲自己的兄弟姊妹里头,大舅二舅平常出外打工,打电话机会不多。小姨 只比我大五岁,母亲于她大约也有点长姐若母的意思,平常电话也格外多些。三 姨他们和入赘的女婿处得不好,家里也没有固定座机;老姨他们住学校,行踪不 定,也难找到人。母亲有时给二姨打电话:她一人在家带表弟的两个孩子,天天 手忙脚乱,偶尔一次电话,也说不上几句,还被孙儿孙女抢了话筒去玩。母亲一 气居然挂了,还道:“她一辈子老实被人欺负,连个孙子也抢不过,气死我了。”   有次母亲给三叔打电话,我也跟三叔问候,他就道:“你妈人在美国,心还 在我们应庄呢。”想想,确实是这样的吧,母亲不仅自己生活在故乡的草木人事 之中,附带着让我也时不时感受一下久违的、来自故乡的人情况味,仿佛自己也 还是有条根是在那里扎着呢。               十一、出 行   母亲在美一年,因为可相太小,自称“环保主义者”的我们又没车,并没有 怎么出去玩,甚至纽约的一些景点都没有去。纵是如此,母亲还是对我们唯一一 次跟团去阿凯迪亚国家公园游玩津津乐道,常常跟人说“我儿子和媳妇带我到大 海边上,吃斤把重的大龙虾”。那时已经是秋末,到了波特兰灯塔那儿就是寒意 逼人,母亲穿上随身带的所有衣服,还扎了一条不知是人送还是自捡的大花头巾, 在海边的灯塔观景区里跟着我们跑来跑去拍照留念,煞有喜剧气味。第二天在巴 港吃龙虾,害怕母亲不会剥虾壳什么的,就要了一份已经去壳的龙虾餐。母亲看 陈子剥起虾壳来得心应手,倒笑道:“早知道这样,我这份也给你剥好了,还多 花了三块钱!”那次一路在美国的高速公路上行走,晚上住完全美国式的汽车旅 馆,饮食方面也几乎完全是美国饭菜,满眼看去都是将秋意渲染到极致的黄叶和 红叶,想来应是母亲真正感受美国风情的三天。但是那一路上,她最享受的却还 是和国内来的、原籍也是江苏的一位老太太拉家常,甚至不出一天就打听出人家 夫妇俩不是原配、来美旅游也只是寄居在一个侄女家里的诸等细节来。   夏天的时候,也曾去新泽西的朋友家玩。母亲坐上去新泽西的通勤火车,忽 然就感慨起来:“可怜你爸爸没福气。不然知道我们周末串个门还要坐火车,他 那个爱玩的人才不晓得多高兴呢。”带母亲看了朋友们在郊区的大房子,问她如 何感想。母亲道:“要我才不想住这里呢。走半天看不到一个人影。”有一次一 位科大校友的女儿过生日,先是大家在公园聚餐,后来我们又去他们家里吃晚饭。 回来路上,母亲想起什么来,道:“他们家两辆车啊,一个面包车,一个小轿 车?”我说:“是啊。”母亲就跟我们开玩笑道:“你们连个自行车都没有。什 么时候才能赶上人家啊?”另外一次去大学同屋家里,他们有两个儿子,母亲又 忧心道:“看来在这边你们不生两个小孩也赶不上人啊。”   这样的出门,我想母亲是喜欢的。在Lynny家,她虽然普通话说不好, 却喜欢跟人谈,跟我同事说我胆子小不会吹影响职业发展,让我回头都想她的说 法是不是一针见血到“知子莫若母”;跟Lynny母亲主动喊“大姐”,朴实、 亲切又自然。在同屋家里,她带着孙子,跟一帮女眷们居然也聊得格格“而”入。 到后来又带母亲去参加大纽约地区的科大校友会,一位生了三个儿子的师妹的母 亲和妈妈谈得更是相见恨晚,那位阿姨还一个劲儿地要妈妈的电话号码,说回到 长岛家里要常跟母亲通电话聊天呢。   在纽约,虽然帝国大厦和自由女神都没得去,中央公园、第五大道、洛克菲 勒中心、中国城等等地方,母亲都也至少走马观花一遍或几遍。记得在第五大道 逛路易维登和蒂凡妮首饰等专卖店,母亲听我们给她报了价格惊人的手提袋和戒 指之类的价格后,连连道:“我就不相信有人会来买。都是看的多。这老半天了, 你看见谁买了?不大削价,才没人买呢。”   这其中,母亲最喜欢的大概还是时代广场那里的杜莎夫人蜡像馆,里面布满 几个楼层的、栩栩如生的蜡像让母亲着实也大开眼界,又兴高采烈地和安妮斯顿、 克林顿夫妇、爱因斯坦等人一一合影。最搞笑的还是后来碰着两个美国小青年, 他们坐在桌边一动不动作蜡像样,母亲当真,就伸手去摸他们的手。她那布满老 茧的手,倒把那两个小伙子吓着,匆忙又变回活人了。   母亲在美国的八月,适逢奥运会在北京如火如荼,我顺便也给她灌输了一些 体育知识,那大概也是母亲有生以来第一回从头到尾看完一场体育转播节目。平 常看得更多的是网球,母亲也渐渐看出些门道来,比如“这打球的人,眼力要特 别好啊!”这跟张德培说的打球时候看见的网球“有篮球那么大”可算是一个意 思了。最搞笑的是,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毛瑞斯莫跟谁打比赛,母亲就道:“这 个人是男的啊?”而生完儿子还打球的达文波特给母亲的印象更是深刻,总问: “那个生儿子的怎么没在打啊?”有时我出门打球,妻和母亲也会推着小车一起 去公园逛逛玩玩。美网开赛之前,我们还一起去看了一个下午的资格赛。我给母 亲讲美网冠军有多少多少奖金,第一轮也有多少多少奖金,母亲就嘲笑我道: “人家打球拿奖金,你怎么打球还要自己花钱呢?”               十二、工 作   在美国生活过的人,大概都知道塑料瓶和罐头瓶回收的事情;商店卖这些饮 料的时候,也往往都是把瓶罐的费用额外计算在销售价格里的,至于消费者是否 回收则是各人的事情。有心人也可能积累着一起去超市退罐取款,大多数人却不 在乎这点小钱,不过本着为环境着想的原则,将可回收的瓶罐和其他垃圾区分对 待。著名的情景喜剧“SEINFELD”里头就有一集是讲克莱默和纽曼两个 人开了一邮车的瓶罐准备去别州退还、最后却几乎车毁人亡的糗事。   我们的大楼附近有几家超市,门口都有这样的瓶罐回收机。母亲初来乍到, 就发现很多中国老人在那里几小时几小时地往机器里塞空瓶空罐再去超市的收银 员那里换钱。过了几个月,她就弄清楚了怎么回事,包括怎么在本州原来不能回 收的瓶罐上贴上复印的条形码来蒙混过关的“江湖秘技”,比克莱默和纽曼的 “智商”完全高出了一大截。   本来对母亲出去捡瓶罐这件事情,我们都是持反对态度,一来觉得不够卫生, 二来又觉得母亲心思在外对看孩子自然不会全心全意,三来当然更重要的还似乎 觉得有点丢面子。后来在网上看到一位物理学博士生写的他自己毕业后找不到工 作、在纽约靠回收瓶罐维持生活的热贴,母亲又说她的“罐友”里头有北京上海 的教授之类人物,这有关“面子”的心理感觉似乎淡了点。母亲又只是在早上我 们还没起床、下午妻子放学回来后、或者周末我们在家的情况下才出去“上班”, 回家来又谨遵嘱咐洗手消毒什么的,我们也就没什么话好说了。最重要的也许是, 母亲在这份“工作”中,不仅发现了在美国“挣钱”的乐趣和自豪,更因此结交 了一大批“罐友”,让她天性喜欢与人交往唠嗑的习惯得到了极大满足。   这中间自然也少不了些摩摩擦擦。有时早上妻上学已走、可相已醒、我急着 冲澡准备去上班,而母亲还没有从外面回来。又或者到了周末,母亲一早带了苹 果、香蕉或煮鸡蛋等有限食品出门,充分发扬她农村妇人的吃苦耐劳精神,直到 晚上天黑了才回家来。我们在家不免担心,说起来,母亲略有歉意,却又说: “机器坏了,没卖完的又不能扔掉;只好换一家超市。那么多人排队,只好等 着。”又或道:“哪里就又能走丢了。真是呆子,丢了一次还丢两次呢!”对于 我们关心的饿肚子和健康问题,母亲道:“我吃不了多少。我不呆,饿了自己进 超市买个面包之类的不就好了!”久而久之,我们的神经也终于粗壮发达起来, 任由她去了。   在这捡拾瓶罐的“工作”中,母亲不仅结识了一批中国人朋友,更耳闻目睹 了许多新鲜古怪的人事,比如那些来回收打碎的玻璃瓶、压扁的罐头瓶之类的工 作人员怎么利用回收机的漏洞让他们这些兢兢业业的中国老年人去超市给他们取 钱,又如每个超市限定每个人每天最多只能领取10元20元的回收券,母亲他 们这帮人就只好几个超市打游击战或者同一个超市换头巾、换外套、换不同的收 银员,再如一些美国人偶尔来退瓶罐就强制插队、态度特别不好的就每每和他们 这些中国老头老太闹出矛盾来。母亲每天走来跑去找罐子,更结识一批公寓大楼 的管理人员,大约因为面善,这些人往往将一大袋的瓶罐直接送给母亲,甚至还 送她人家的旧衣服。附近住户里的中国人,还有人赠送自家庭院里种植的韭菜、 西红柿给母亲。   在妻子学期结束全天候在家后,母亲更是一周七天每天近12小时地投入到 这份工作中去。中间大约只有两次中断,一次是我们带她出门去缅因州的阿凯迪 亚公园玩,另一次则是因为可相生玫瑰疹,母亲实在放心不下、一直陪着我们出 门看儿医。就这么两次,母亲还说,等她再回到“罐友”们当中去的时候,有老 太甚至激动欢喜得流了眼泪,说“几天不见,真是想坏了”母亲。   母亲临回国之前,甚至还带出了一对徒弟:从上海过来的一对夫妇,到纽约 来看望女儿。据说女儿鼓动他们自己出来挣钱,以自食其力买上回程机票。母亲 转述时,听得我们几乎哑然失笑,想想却又觉得没什么不可理解的了。母亲道: “这夫妻俩,别看是上海大城市出来的,勒手勒脚的,一点都不利索,好不容易 才教会他们,那个老头子还是经常捡了一个又一个根本不能回收的塑料瓶子回来”, 口气里满是对徒弟“恨铁不成钢”而又急又怒的感慨。   到回国时,母亲把她积攒的钱交由我去存换,居然有几千块之多,除了一部 分20的票子之类,绝大多数都是一元一元的小票。因为时间上来不及,只好带 回国给她兑换成人民币,在中国银行愣被人家责问了一顿:“你们这一堆又小又 脏的美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呀?”   我们“见钱眼开”,完全忘记了当初的一些不快和担心。想母亲一辈子大约 从不曾在一年之内攒过上万的人民币,想她今后两年也完全可以“自食其力”, “眼开”之余,大约也“眉笑”了几回吧。不过最重要的大约还是母亲在美国每 天感觉“有奔头”的那种生活和精神状态,让她在繁忙的“事业”和“工作”中, 不仅忘记了人在异乡的种种不如意,还意想不到地收获了美刀、友情和一份难得 的生活阅历。   到09年元月底,母亲在美国待了整整一年,虽然最后的延期申请以被拒绝 告终,也完全不影响我们一家四口一起回去过牛年春节的好心情。正月初六在老 家,我们给母亲做了六十大寿。看到弟弟新交的女朋友,母亲更是开心。等我回 美后,母亲还又去南京住了几天,看望滞留在那里的陈子和可相。春天里打电话 回去,母亲说:“不知道是不是在美国常洗澡洗习惯了,如今回来两三天不洗也 就全身痒得难受。可惜现在麻烦了,每次都要自己烧水呢。” (寄自美国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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