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0/02(第一九三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4.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樱桃树                   § 何 均:樱桃树           §     ·何均·                   § 【网讯】              § 冷落乡村年边                   § 提前开一朵两朵的白 【牛肆】              § 像湾里的住户                   § 顶 风:傻子骗子聪明人       § 湾里过年不足一桌人 方达明:唇齿留香          § 有的提前回来团年走了                     § 有的寄钱说不回家过年了 【丝露集】             § 只有老人在门前                   § 望着年边的樱桃树 杨犁民:鸟声如洗的村庄(外一篇)  § 独自开一朵两朵的白 井底老蛙:最后的傻瓜        §                   § 【网里乾坤】            §                   § 刘工昌:在太阳升起的地方眺望    §     法兰西的天空        § 肖 毛:两个欺世盗名的明代编书贼  §                   § 【网萃】              §                   § james_hussein_bond:DNA     §                   § 【网讯】∽∽∽∽∽∽∽∽∽∽∽∽∽∽∽∽∽∽∽∽∽∽∽∽∽∽∽∽∽∽∽ ◆ 以下摘自《电脑报》2010年1月25日报道《两个天价网站背后迷雾》,记者 李好宇、熊雯琳。   谁也没有想到,在网站日益普及的今天,两个普通的政府网站突然引起轩然 大波,原因就在于这两个政府网站的建站成本高达4000万元!要知道,目前政府 网站成交额大多在100万元左右。   天价网站事件爆发之后,又有各种消息迅速流传开来,孔子学院网中标方五 洲汉风是一个刚刚成立不久的新公司,而且就是招标方下属企业;工会网中标商 中软宏大的网页居然不兼容IE之外的浏览器……这些都给这个本来已经一发不可 收拾的事件火上浇油。   那么,做一个网站到底需要多少钱?   事件   670万元和3520万元掀起轩然大波   “听说‘最贵网站’的事了吗?”2010年1月21日一早,建峰(化名)的MSN 上就收到了朋友发来的一条消息,他被问得一愣,“亏你还是个做网站的,快去 科普一下吧!”   在百度键入关键字“最贵网站”,当3520万的字样跳出来时,建峰暗吸一口 凉气,平时过手的网站,基本上10万元就是一大关,“千万建站,难道要做个新 浪、搜狐?”点开新闻仔细研读,发现只是一个政府网站,且3520万元不包括软 硬件费用时,建峰马上给朋友留言,“跟我们不一样”,他顿了一下,微微一笑, 紧接着打出了几个字:“他们这三千万卖的可不是技术”。   “最贵网站”事件起源于财政部网站的一则中标公告,招标编号为TC099R72 的“中国工会网扩建项目一期工程(网站改版、内容管理、站内检索、统计分 析)”的公告引起了网友们的注意——看似简单的功能居然成交价670万元,绝 对称得上是“天价标书”。1月20日上午,一位网友将这则公告贴在了微博里, 称自己找到了“全球最贵网站”,其微博浏览量随即飙升。   热心的网民纷纷跟进,发挥“群众力量”。很快“最贵网站”的记录便被打 破,一则发布于2009年12月15日招标编号为 CEIECZB01-09JX033的标书浮出水面: 这个“网络孔子学院网站运营服务项目”的采购人为国家汉办(孔子学院总部), 第一包的中标金额高达3520万元!同样,数千万的成交额只涉及“运营”等软性 服务,并不包含硬件采购成本。   对于这两起高标建网站的事情,网友Ice在cnBeta上跟帖留言,“怪不得最 近科技股这么疯,做个网站都能赚好几百万”;记者MSN上一个朋友更将签名改 为“孔子说:3000万元这么贵,干脆把我卖了吧!”嬉笑怒骂间,无奈之情 溢于言表。   除了“嘲讽派”,“写实派”也在网络舆论中扮演重要角色,网友 “woshihaojie”留言,“我也是做网站的,这种网站超过10万就是讹诈!”更 有网友以娱乐的形式搞起了“低价竞标”:1200元、1000元、800元、500元…… “这种普通CMS(内容管理系统)就可以搞得定的站,华强北500块有的是人接。 别说还不是建站,只是改版”。   记者在中国政府采购网上找到另一则“中国工会网扩建项目一期”的招标公 告,主要采购建站所涉及的软硬件设备,包括服务器(44台)、磁盘阵列(4 部)、光纤交换机(2台)、邮件服务器(1台)等9类产品60余部高端设备,中 标金额为715万元,供应商为广东亿迅科技有限公司。   有网友将两组中标数据对比,感叹“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伟大结论:动动 脑,一两天的工夫随便给网站做个改版,就够买60台大型服务器了,“以后谁还 敢说网站程序员是IT民工?”   面对越演越烈的争议,国家汉办综合处夏建辉主任终于在1月21日接受采访 时表示,网友的解读不全面,此次招标并非单纯建设网站,中标公司还要负责网 站的运营管理服务、网站发展规划、技术保障、软件开发、包括提供汉语教学音 频、视频、课件等资源的制作、下载在内的一系列内容建设。“网站是要建设成 一个汉语学习的门户网站,要面向全球推广使用,这是一个综合项目,是包括建 立网站在内的一揽子工程。”   夏建辉表示,此次招标是委托招标公司面向全社会公开招标,招标公司对五 洲汉风按照国家相关规章制度进行了审查,其资质肯定没有问题:五洲汉风作为 国家汉办直属企业的身份也肯定经过了审查,没有问题。   调查   相关网站、公司集体装傻   1月22日上午10点,记者经过1个小时不停拨打电话后,终于拨通了汉办宣传 处的电话,想详细咨询一下网站改版花销的相关细节,但当知道是记者的来意后, 让人哭笑不得的一幕发生了。   记者:是国家汉办吗?我是电脑报的记者,想就招标一事简单做个采访。   汉办:你是谁?我听不清?   记者:电脑报的记者……喂,喂?   汉办:听不清楚,你等等再打来吧?信号不好!   ……挂断电话   1月22日上午9点,记者拨通了中国工会网网站下方的联系电话,记者说明采 访来意以后,对方负责人只说了句“不清楚”就直接挂断电话。   而对于五洲汉风公司,记者无论如何也找寻不到它的联系电话,只在北京市 工商行政管理局海淀分局的备案中看见,“五洲汉风”的注册地址为“北京市海 淀区学院路15号楼1区教2楼225”,正是北京语言大学的一栋教学楼里。   中软宏大是什么来头   事有蹊跷,中标供应商的身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网络侦探”们也 纷纷介入,承接工会网扩建项目的“北京中软宏大信息技术有限公司”首先被推 上舆论风口。在博客“幼学笔记”上,记录了博主对事件主角的“研究成果”: 这家有能力做670万元“大项目”的高科技企业的网站,甚至连基本的火狐、傲 游浏览器都无法兼容,只能用IE访问,“不然一打开就是一团乱码”,博主公开 质疑该公司的信息技术实力。   更为可笑的一幕继而出现,这家号称“专注于软件研发、系统集成与网络安 全的高新技术企业”的官方网站,1月21日起竟无法访问,提示“找不到网页”。   “昨晚我还进了他们网站,并做了截图”,民间维权人士张洪峰1月20日晚 接到网友爆料,对中软宏大进行跟踪,进入网站后,看到中华总工会与中软宏大 的签约新闻。不过,与网站改版、内容管理、站内检索、统计分析的中标内容不 同的是,双方合作的内容变成了VPN网络工程(VPN,Virtual Private Network 虚拟专用网络),可以理解为虚拟化的企业内部专线)及信息报送系统,“奇怪 的是,合作双方、时间、地点等要素完全符合,670万元的网站改版却只字未提, 最后变成了VPN系统签约”。   张洪峰为记者提供了Google关于“中软宏大”网站的缓存,可以粗略浏览到 “中软宏大”网站的全貌。其界面与多数企业网站类似,但可以看出其内容较多, 共包括17个板块。“应该是他们自己关闭的”,张洪峰直截了当地说,“如果真 的是被攻击导致不能浏览,对于一家网络安全公司来说,那可真是他们的悲哀”。   越来越多的蛛丝马迹慢慢被发掘出来:虽然采购方中国工会网络中心委托中 招国际招标有限公司进行招标相关事宜,并在财政部网站公示中标结果,但遍寻 网络,无论财政部官网的“招标公告”板块,还是采购信息专业发布平台“中国 政府采购网”,根本找不到该项目的招标公告。只有2009年12月25日发布的“中 标公告”。换言之,该项目极有可能没有公开招标,而是采取了其他方式。   记者经过多方调查发现,中华总工会与中软宏大颇有渊源。中软宏大是中软 集团下属公司,长期为中华总工会网站提供技术支持,包括网络维护与管理,这 正与此次招标主体工会网络中心的工作职能接近。   不妨这样理解,中软宏大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工会网络中心的“亲信”与“雇 佣军”。由于这层特殊的关系,此次工会网扩建工程中,中软宏大收获颇丰。除 了备受争议的670万元的天价订单外,记者还找到了另外一份编号为TC099Q77、1 月4日公开的标书,1包的承接供应商正是中软宏大,金额为28.6万元。奇怪的是, 中标项目一栏没有任何详细内容。也就是说,总工会花了28.6万元,却没有人知 道他们买了中软宏大什么产品。   五洲汉风赶巧中标   相比中公网的改版,网民更关注“网络孔子学院网站运营服务项目”。   该项目供应商为“五洲汉风网络科技(北京)有限公司”,记者尝试在网络 上搜寻这家公司的信息,却毫无收获——这家承接了3520万元项目的公司,不仅 没有官方网站,甚至没有任何公开的公司信息,只找到了一家名称接近的“五洲 汉风教育科技(北京)有限公司”。难道财政部网站上的公示标书出现了笔误? 记者进入“北京市企业信用系统”进行查询,一切真相大白:这家“五洲汉风网 络科技(北京)有限公司”成立于2009年9月9日,注册资金600万元,企业法人 为王永利。   因为成立时间太短,且基本没有开展业务,所以网络上信息寥寥,甚至连商 务部的系统中都未来得及更新该企业的信息。就是这样一家刚刚成立的新公司, 承接了3520万元的巨额订单。   更多的内容陆续被网友“人肉”出来,“五洲汉风”法人代表王永利的另一 重身份,正是国家汉办副主任、孔子学院副总干事。由于这层关系,“五洲汉风” 拿到汉办订单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另外,“五洲汉风”的成立时间也比较“赶巧”。汉办此次项目招标截止日 期是2009年12月9日,2009年11月中旬对外公开招标,2009 年9月9日刚刚进入营 业状态的“五洲汉风”,“刚好”赶上了这次招标。   “北京市企业信用系统”中,在企业“经营范围”一栏,“五洲汉风”留下 了这样一组令人匪夷所思的文字:“法律、行政法规、国务院决定禁止的,不得 经营;法律、行政法规、国务院决定规定应经许可的,经审批机关批准并经工商 行政管理机关注册后方可经营;法律、行政法规、国务院决定未规定许可的,自 主选择经营项目开展活动”,如此才草草应付了事,让人怀疑“五洲汉风”是否 真的有经营实业、开拓市场的决心?   成本分析   我给两个网站估估价   3520万元可以用100年   发言人:某省信息产业厅信息化负责人王秘书长   3520万元对于网站改版来说简直是天价,如果按我们省里的标准计算的话, 这笔费用起码可以用100年。   先举两个例子,我们省里信产厅的官网建站成本也不过30万元。而我们厅里 下设的一个机构建站成本为15万元。现在想想,这个15万元还真是价格太高了点。 不过和中国工会网和网络孔子学院两个网站项目金额比起来,就完全不在一个比 较线上了。   常常有人会说,软件开发的投入和成本是无法计算的。我并不同意这个观点, 比如我就看到一个软件行业普遍认同的软件开发估算办法,并且还有相关公式:   软件开发价格 = 开发工作量 × 开发费用/人·月   软件开发工作量 = 估算工作量经验值 × 风险系数 × 复用系数   这其中,风险系数分为5个等级,而复用系数是指已经建立能够复用的构件 库(核心资产库)或者已有的软件产品,仅作二次开发,能够减少软件开发工作 量的工作。不过,这个公式里还包含着经验和一些其他的数据,比如维护费等等。   建站标准不一价值难衡量   发言人:摄影人之家网站站长贾富   建站成本无非分硬件和软件两部分。除了硬件方面服务器、交换机等可控的 成本以外,其他的软件和人力成本都是可大可小的,也是无法用统一尺度衡量的。   首先,网站策划费用可以是0元,也可以一两百万元。比如专业的策划团队 会做用户调查、读者功能(报价可以是1000元~10万元)、个性定制(LOGO、个 性VI等),而这些如果聘请专业的设计师来做,花费三五万是很正常的,好的设 计20万元也不贵。其次,购买网站源程序的版权和个性定制。做网站的程序本来 就有免费的,但是免费的没有版权保护,需要购买版权或者购买定制版本,这一 个定制可能就会花费2万元~50万元,当然定制后有VIP24小时随叫随到的专门服 务,报价会更高。   第三,政府类网站安全涉及国家机密,安全至关重要。尽管对于类似摄影人 之家的个人网站来说,源程序出现漏洞了由程序员打补丁,简单修改一下或者安 装几个补丁文件就可以,但这毕竟是个人网站。政府类网站要求会更高,比如24 小时防范黑客攻击和窃取商业机密,而这一项报价可能达到一二百万元。不仅如 此,网站统计可能是这类网站要求比较高的。尽管现在有很多免费的统计软件, 但是政府类网站还是希望能够自己设计软件代码,这一项费用也无疑会增加成本。   最后,算上独立的域名、空间和服务器,可能需要在全国甚至更多的地方部 署,还需要人力24小时值守,这都涉及到成本,而改版调查、需求反馈等也需要 成本支持。   所以说,建站这种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因为工作量无法衡量,所以劳动 成果无法拿来比较。   记者手记   阳光需要照到更多的地方   尽管根据已经公开的中标公告,我们并不能对这两个中标网站的具体内容做 评估或者是评判,因为我们不知道双方约定的是哪些方面的建设和运营,也不知 道双方的合同年限。引起大家质疑和关注的,只是这两个庞大数字与目前IT行业 建站的报价差距巨大。   从2000元就可以搭起一个平台,到3520万元,这是个令任何人都疯狂的数字。 专注于企业建站的策划源网络工作室的创始人刘晓东都感叹,对于小公司来说, 5万元的建站单子就已经算大单了。然而,我们在中国政府采购网上去搜索就很 容易发现,高达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政府网站建设或者维护费用并不鲜见。既然 已经可以查到公开的招投标信息,那么关于这些建站项目的费用具体用在什么地 方了,是否也能进一步公开呢?   实际上,在互联网的大趋势下,政府借助互联网来处理和展示自己的政务已 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但是如何让政府类网站建设(包括发标、投标、审评等环节) 在公开、公正、透明的原则下,完善流程、加强监督,也是十分关键和必要的。 我们只是希望,能够再公开一点,让“阳光政务”能够照到更多的地方。   其他政府网站报价一览   1.国家税务局2009年度机关局域网维护等6个项目成交总金额近500万元,其 中网站升级完善项目金额为106万元。   2.中国计划生育协会网站建设一期中标公告显示,成交金额为99万元。   3.最高人民法院政务网站升级改造项目采购结果公告显示,中标金额为144 万元。   4.公安信息网门户网站扩容改造项目,最终中标额度为162万元。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10年2月3日报道《一场网络救援凸显双重困境》, 记者李景。   这一次,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交织出的故事,传递出温暖,也凸显着矛盾。   2010年1月27日凌晨1时11分,天涯论坛上出现了一条“自杀直播”帖。帖主 “也曾走过”在服下含强烈毒性化学物质乌头碱的中草药材后,开始在网上实时 记录生命最后时刻的身体反应。   2时55分,“也曾走过”在最后一帖中写道:“头皮撕裂感,脖子疼痛加剧, 头痛,极度眩晕,视觉异常。呼吸沉重感减弱,我想去躺一会儿了。”   他大概没有想到,“直播”过程中,这条帖子已被四处转载,将出没在各个 网站的夜行人逐渐汇集起来。   很难定义深夜游走在网络论坛上的人群是哪一类人。他们或许是趁父母睡着 偷偷抱起笔记本的学生妹,或许是被失眠折磨靠两盘小游戏几个八卦帖打发漫漫 长夜的上班族,或许是大洋彼岸的时差党,又或许是昼夜颠倒的边缘人。   也很难统计这一人群的数量到底有多少。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躲在屏幕背 后,用鼠标点开一个帖子,浏览、翻页、关闭、再点开下一个,如此重复。   可以确定的是,在1月27日的凌晨时分,一不小心撞入自杀直播帖的网友们 被真实而冷峻的死亡气息震慑。他们不再有坐等看戏的心思,尽管这个帖子出现 在天涯论坛看客最多的板块“娱乐八卦”──那里原本充斥着绯闻曝料、八卦轶 事。   能够追溯到的救援行动早在2时53分已经开始。身在北京的天涯社区管理员 “铁面”将查询结果公布在帖子里。数据显示,“也曾走过”的发帖IP位于四川 省雅安市。随后,成都、广州、上海、海口……各地网友开始向这个“甚至没听 过名字的城市”的110拨打急救电话。他们一边抱怨接线员的四川话听不懂,一 边搜出雅安市公安局、雅安市电信局乃至24小时工作的四川省交通广播电台的电 话号码,逐个尝试求助。   查询IP历史记录的请求起初不被理睬,110称需通报上级,电信方面则告诉 网友“去找110”。直到凌晨4时28分,网名为“kkbone”的电信后台技术人员与 网友“宿朝”取得联系,并开始查询“也曾走过”发帖IP对应地址的动态记录和 历史记录。将近4个小时后,“也曾走过”的IP历史登录地址被查询到, “kkbone”率先拨通该地址的注册电话并与自杀青年的父亲取得联系,万幸的是, 自杀青年已被家人及时发现并获救。   当“kkbone”被追问是否曾怀疑有人恶搞时,沉吟半晌道:“我宁愿再被骗 99次。”而原本只是想晚睡一会儿,结果彻夜未眠疲于拨打求救电话的成都市一 名高一学生则说,即便是被骗,至少没有人死去。   不过,随着有网友质疑警方与电信反应过慢,甚至开始不安于“轻易就能被 查到家庭地址和电话”的时候,我们不应再满足于讴歌人性的光辉。   这是一场信息流通与隐私安全的平衡之战。   按照流程规定,查询IP历史记录乃至宽带注册信息,须由公安局向电信局上 层部门发送公函,再通知到技术部门,而在公安局内部,则须层层上报审批。这 样繁琐的程序引来网友质疑,但电信技术员工救人心切的违规操作同样令人不安。 幸而面对接踵而至的诘问,“kkbone”始终恪守职业道德,除透露自杀者已经得 救外,拒绝告知任何与其有关的个人信息。   若类似事件再次发生,我们不希望将所有希望都系在通宵长途报警的网友身 上,亦不愿仅依靠热心却违规操作的技术人员。我们希望有迅捷的联动机制,这 个机制不需要过多的人力物力,少数拥有IP查看权的论坛管理员、几名联合动作 的电信与公安人员原本足以撑起这耗时7个多小时、占用庞大公共资源的救助。   这个联动机制更无须将赌注压在任何一个普通公民身上。一个良性循环、各 司其职的社会,不应依靠“好人”和“英雄”来决定是否对可能是谎报的自杀者 进行施救,更无须他们以自身的道德担当来保障他人隐私。   时至今日,已被点击123万余次的自杀直播帖仍高悬在天涯论坛,供后来者 为数千名热心网友的协力救人唏嘘落泪。无论是虚拟世界还是现实社会里,我们 需要善,更需要保障善的渠道。 【牛肆】∽∽∽∽∽∽∽∽∽∽∽∽∽∽∽∽∽∽∽∽∽∽∽∽∽∽∽∽∽∽∽ ◆              傻子骗子聪明人   ·顶风·   我的一个网友有个很搞笑的签名:骗子太多,傻子明显不够用了。   在这个广阔的社会大博弈中,骗子扮演着掠食者的角色,傻子总是被盘剥的 对象,其实还存在着另外一种角色:聪明人。聪明人也会上当,这并不是说明他 们聪明得还不够,而是因为他们是善意的,所以他们偶尔也会被骗。但聪明人和 傻子的区别在于,他们能从受骗的经历中多多少少地吸取些教训。   现实生活太复杂了,有时候用一个简单的模型能够大致说明问题,数学家们 就构建了这样一个模型。模型中有三种人:骗子、傻子、聪明人。然后让他们随 机地两两相遇并发生交易。如果双方都选择合作,那么两个人的生命力就会各增 加1分;如果双方都选择欺骗,交易无法进行,双方各得0分;一方选择合作而另 一方选择欺骗,欺骗方得到2分,合作方得到0分。傻子的交易策略是永远选择合 作;骗子的交易策略是永远选择欺骗;聪明人的交易策略是首次交易选择合作, 但聪明人是有记忆力的,如果对方欺骗了自己,下次对他采用欺骗策略,如果对 方选择合作,下次交易依然与他合作。当一个人的生命力增加到一定程度,就会 繁殖出一个同类,当生命力降低到一个限度,他就会死亡。   程序运行起来的初期,骗子显示出强大的优势,他们迅速繁殖起来。而傻子 处于绝对的劣势,他们虽然在互相交易以及与聪明人的交易中获得了一些生命力, 但经不住骗子们的反复盘剥,很快就绝种了。聪明人由于自己的善意在最初的交 易上吃了骗子一些亏,数量完全被骗子压制住了,但他们却总不会绝种,因为他 们会在彼此的交易中获得生命力。随时间的推移和傻子的消失,聪明人的数量慢 慢多了起来,而骗子逐渐走向没落,最后也绝种了。在骗子绝种前,他们会经历 一个短暂的繁荣期,这是因为新繁殖出来的聪明人还不认识他们,他们能从这些 聪明人身上讨些便宜,但无论如何,骗子终究会被消灭的,无论他们曾经怎样的 强大。   数学家们设置了各种各样的边界条件来启动程序,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一 个全是聪明人的世界,骗子和傻子无论如何都是要走向灭亡的。如果增加一些有 利的条件,比如说:让聪明人之间共享信息,一个聪明人发现骗子后告诉所有的 人不与这个骗子交易,那么聪明人统治世界的进程会大大加快。   做聪明人并不难,只要有记忆力即可,如果能够经常看看骗术揭秘之类的节 目并且互相交流一下的话,那就可以加入非常聪明的人的行列了。   从各种媒体上铺天盖地的万能药神仙水的广告来看,我们似乎处在一个骗子 空前繁荣而傻子明显不够用的时期。   我的朋友显然是比较悲观的,但我从这些近乎歇斯底里的表演中看到了穷途 末路的骗子们灭亡前最后的疯狂。我是乐观的,基于对数学和人类终极理性的信 任,我坚信,一个充满善意的理性世界必然会到来。 ◆              唇齿留香   ·方达明·   1.蚝仔煎   我生得不是时候,上世纪六十年代,一生下来就充分体会到饥饿的滋味—— 当时全国的墙壁颜色皆鲜艳,红彤彤的,但那些标语只能提神,不能抵饿。   看着孩子们的脸色不如大白菜,爸爸妈妈当然着急,可着急有什么用,除了 个别领导的家,哪里还找得到有油的锅。有一天我爸发现我拿破瓦片在地上画饼, 突然就有了主意,他说,来来来,爸爸给你们说吃的。   我爸爸的爸爸是云霄县的第一个中学生,他上的是中学堂,那时溥仪刚被抱 上那张雕了大金龙的木头椅子,天天尿裤子。我爸说,你们的爷爷吃过很多种东 西,好吃死了,我们一天说一种,听完了就睡,懂不懂?!   我们都是听话的孩子,从此我们天天在临睡前用耳朵尽情地品尝一种食品, 然后开始做梦,做有吃有喝的梦,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   爸爸说的东西越来越好吃,可他从不说什么最好吃。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我 大声问,老爸,到底什么最好吃?   爸爸吃了一惊,他看看我的脸,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抬眼望到窗外去,窗外 黑咕隆咚的,躲在黑暗里的,是大海。爸爸咬了咬牙:最好吃的是,蚝仔煎。   窗外的大海里就长蚝仔,可我们从来没吃过,那是要上交给公家的。   我当天就在梦里发誓:哪天见到了真正的蚝仔煎,我要一口气吃它一百盘!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到漳州上学,有一天无意中走到了中山公园的南门外, 南门外是府埕,一片青石板铺成的开阔地,也叫小吃街,全漳州的各种特色小吃 一齐挤到了这里,挤得来来去去的人像大饼贴小饼。一问,小吃街最有名的小吃 叫蚝仔煎。蚝仔煎,蚝仔煎!我差点当场叫出声来。原来,蚝仔煎就是鸡蛋煎牡 蛎,那个香!小半锅猪油烧沸了,将拌好的鸡蛋牡蛎倒下去,“嗤”——香味就 上来了,看着一粒粒鲜美肥嫩的牡蛎在锅里突突突地跳,我的胃一下蹦到嗓门口。 可是,我是学生,学生穷啊。我把牙咬得咯哒哒的响,转身进了新开的晓风书店, 掏出仅有的五块钱,买了一本《边城》。我对自己说,等毕业了,一定到府埕好 好吃一盘蚝仔煎。   九十年代中期,旧城改造,把小吃摊一巴掌扫了出去,另外在中医院后门外 找个空地盖了一条要充分展现本地饮食文化精髓的新小吃街,店面整齐划一,全 部红砖绿瓦。漳州的小吃从此散了魂,就像一群让排炮轰了的麻雀。那年我带着 身为青年姑娘的孩子她妈找到了新的小吃街,想共同品尝一份蚝仔煎以便巩固革 命感情,不想只见到了一街的电器,只好互相望着对方的嘴巴傻笑。   上个月闲来无事,与某新近下岗的兄弟在中山公园西门外的府埕的树荫下泡 茶,远远见一队穿西装扎领带鼻架金丝眼镜的老头跟着一个导游小姐在那里转来 转去,满脸的失落好像丢了什么要紧东西,他们的手上都拎了一面小小的三角旗 子,上写:“桑梓情华侨省亲团”。   不一会儿导游小姐摇着旗子叫走,没想到其中的一位老人却脱离了队伍杵着 拐杖晃到我的面前来,他说,少年,蚝仔煎哪里去了?卖蚝仔煎的阿娇哪里去了?   他说的是闽南话。   2006.12.03   2.烧肉粽   第一个告诉我烧肉粽的人不是我爸爸,是邓丽君。   那是1978年农历年底,大哥从煤矿回来了,除了钱,他还带回了一架磨脱了 漆的三用机,三用机里躲着个小女人,会唱歌,声音跟门外苦楝树上那只高音喇 叭里的女声完全不一样,有点像七月的年糕,甜到心里。大哥说,这就是邓丽君, 小邓。邓丽君开口就唱“天黑黑”,接着是“烧肉粽”。“天黑黑”太好玩了, 我差点笑晕了。   “烧肉粽”却听得我满眼眶都是咸水。不过我还是听出来了,烧肉粽是种好 吃的东西。   问爸爸,爸爸说:“啊,烧肉粽?好吃!”爸爸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跟我们讲 好吃的了,他和村里几个识字的大人经常围住《人民日报》研究字数,脸色红润。   爸爸咽了一下口水说,很久以前闽南有很多种粽子,其中最好吃的是肉粽。 肉粽香甜嫩滑油润不腻,色泽红黄闪亮,让人一看,忍不住想把食指探出去。闽 南话称“热”为“烧”,而肉粽要趁热才吃得出醇香的滋味,因此叫作烧肉粽。 “烧肉粽”,多好的名字,一听,心里暖烘烘的。   烧肉粽以精糯米、香菇、虾米、栗子、红烧猪肉为原料,有时还要放上干贝、 芋头、蛤干或者鸭蛋等等。做起来费时费心费力。吃时配上沙茶酱、蒜蓉、红辣 酱、调味酱油、芫荽等,真真美味可口。配甜辣酱当然也可以,厦门人就喜欢配 甜辣酱。要是再配上一碗扁食汤或者鱼丸汤,就可以拍着肚皮在街上闲闲地走, 嘴笑眼笑。   《烧肉粽》这首歌那么悲伤是因为国民政府迁台后,台湾社会一直无法安定, 经济萧条,要找一份工作非常困难。《烧肉粽》这首歌,写的是一个小孩为了生 活在深夜的街头巷尾叫卖烧肉粽,他所过的日子,正是当年所有台湾人过的日子, 所以一下就流传开了。国民政府不高兴了,把它列为禁歌,不让唱。但嘴巴这种 东西,怎么管得住呢!   爸爸说,你很快就可以见到烧肉粽了,肯定的。   可一直等到1984年我才真的见到烧肉粽,那时我已经是个肩宽腿长的小青年 了,正和全国的有志青少年们一起摆好架势准备攀登科学的高峰。某天,因为数 学教师上课时用手指探索我的裆部,我只好站直身对其大声使用了古老有力的字 眼。结果我遭到了全体师生的一致唾弃,被从最好的班级赶到了最差的班级,连 我最喜欢的女孩子也横了眉毛用白眼珠子看我。由于心情不够平静,放学后我在 江边逗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回到家时月亮已经爬老高了,在云的头上冻得瑟 瑟直抖,而且麻烦的是饭锅已经洗干净了。   这时,远远的有“买烧肉粽哎——”的喊声从窗外飘进来,有一声没一声。 喊声调子偏高音色稚嫩绵长,叫人满嘴生津双目含泪,心一下子飞到月亮边上去 了,一腔的离愁别绪,想唱歌,想作诗。   妈妈说,你买烧肉粽吃吧。   踩着“烧肉粽”的喊声拐了好几个弯,终于闻到热腾腾的粽叶香气一阵一阵 扑过来。   我在车站门外的街角看到了一盏苍白的臭土灯,一辆小推车。一个中年妇女 在车前忙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生趴在嘶嘶响的臭土灯(电石气灯)下做作业, 不时抬头喊一声:“烧肉粽!买烧肉粽哎——”   烧肉粽托在手心里,很暖和。哦,1984。   上世纪80年代末一个冬天的某晚,天空飘着细雨,毛毛的。我顶了风踩着自 行车从山上的单位回到城里,因为运动距离太长天太冷,大肠小肠都忍不住哼出 声来。   这时,我已经是个可以且乐于承担责任的成年男性了,而且未婚,不想一入 城里,街头巷尾都有潘美辰在唱《我想有个家》,耳朵不由得难过起来。   还好,车站门外有不一样的歌声,噢,是《烧肉粽》,不过,一点也不伤感, 因为节奏变快了。   歌声是打街角跳出来的。街角开了一个大橱窗,里面灯光锃亮雾气缭绕,热 腾腾的粽叶香气一阵挤着一阵,一个姑娘在雾气里忙个不停,但手脚一点也不慌 乱,一条大辫子在她胸前背后跳舞,很脸熟。   车站门口有一个要饭的老人家,正闪在墙角钻研半块脏馒头。   我跟姑娘要了一粒烧肉粽,走过街去递到老人家手里。   回过头来时,发现姑娘正望着我,一、二、三、四、五,她嫣然一笑,就像 一个花苞儿,到了点子上,一瓣一瓣,开了。   我又要了三粒烧肉粽。   烧肉粽一粒一块钱,我递进四块钱去,她递出一块钱来。   2009.07.27   3.土笋冻   沿海地区空气腥鲜,总有些古怪的吃食,厦门浮在海上,当然不会例外。   厦门最古怪的吃食是“土笋冻”。如果你初次来到厦门,厦门人肯定会特别 向你推荐“土笋冻”,厦门人总是这样说,厦门第一风味小吃啊,“土笋冻”, “土笋冻”是国宝啊,邓小平吃了都连着声说好!   “土笋”不是笋,而是一种环节小动物,5到10厘米长,半厘米多粗,学名 “星虫”,状似冬虫夏草,生长在浅海滩涂里,有些地方管这种虫子叫沙虫或者 海肠子。因为这种小动物色泽灰白,状如圆筒笋,滋味比山上的冬笋还好,所以 闽南沿海一带称之为“土笋”。“土笋”味道极其鲜美,可鲜食,也可晒干后食 用,特别是干制后炸、炒、炖、烩或煮汤,远远一闻,口齿生津。   最好的吃法当然属“土笋冻”。   厦门人吃“土笋冻”,但“土笋冻”的主产地却不是厦门,最好的“土笋冻” 出在邻近的龙海县浮宫镇、晋江市安海镇五里桥和厦门岛对岸的海沧。这没什么 好奇怪的,中华文明传统悠久,有几千年的等级制度打底,从来都是“劳动者不 得食”。   “土笋冻”的制作工艺非常精细,每道工序都马虎不得:将捉拿到手的“土 笋”放在清水中养育一日,让其吐净腹中沙粒,然后在老式的陶缸里精心用手工 搓揉、压破、洗净,再耐心地用小火熬煮,熬出富含胶质的汤汁来,最后连“土 笋”带汤汁一起轻手轻脚斟入小酒盏,自然冷却凝结成一个个白润晶莹的小圆块, 这就是“土笋冻”。小小的“土笋冻”个个冰清如玉晶亮剔透,让人食指大动。   吃的时候,摆开酱油、香醋、辣椒酱、花生酱、芥末、蒜泥等佐料,蘸着吃, 更复杂丰富一点的还可配上芫荽和特制的糖醋萝卜。人类的口腔对胶质有着天然 的强烈爱好,从熊掌到生河豚,不粘是很要紧的,而“土笋冻”鲜香软嫩滑溜爽 口,正好满足了人类对滋味的极端想像,吃后满口腔的甘冽鲜美,回味无穷,灵 魂都会出窍。   面对着圆滑的“土笋冻”,筷子的功夫极为要紧,稍有抖颤,它就会断然滑 溜而去。一旦落地,正好检验它的质地:能蹦跳两下的,方为“土笋冻”中的极 品。因为富有弹性的,质地最为柔糯脆嫩,味道也最鲜美甘冽,反之,软烂如同 粥饭的,肯定不新鲜,还是弃筷不食为上。面对着鲜美的“土笋冻”,筷功不佳 者完全不用担心――可以用牙签插取,同样的得心应手。   “土笋冻”不仅味道鲜美营养丰富,还有不小的药用价值,它能降火消炎, 清凉解热,当你喉咙疼痛难忍时,吃了它,立即止痛消肿,胜似灵丹妙药。暑天 大热时没事吃上几个,神清气爽,胸口一派清凉。   吃了“土笋冻”再来一碗“土笋”汤,那就道德圆满了。“土笋”汤只需几 根肥美脆嫩的“土笋”,加一点姜丝、粗盐,原汁原味,汤白如牛奶,味极鲜美, 清甜适口。如果再来一小盘酥松香脆的油炸“土笋”下酒,那你就是当街袒胸吟 诗千首也是可以理解的。   厦门人吃“土笋冻”的历史相当长了,明朝屠本峻的《闽中海错疏》和清初 周亮工的《闽小记》等都有关于“土笋冻”的记载。但是上世纪中叶后有很长的 一段时间,“土笋冻”一声不吭地消失了,直到改革开放了,它才跟在邓丽君的 歌声背后重新出现在厦门的街头巷尾。   你如果在台风天里来到厦门,独自一人安坐在海边的小吃店里,嘴里品尝着 老邓肯定过的“土笋冻”,耳边轻轻飘着小邓邓丽君蜜糖一般的嗓音,窗外的风 雨,人生的不如意,尽可以暂时扔在地板上,不去管它。   “土笋冻”不但好吃,还可以治疗海外游子的思乡症。闽南是著名的侨乡, 自古以来有大批的民众离乡背井漂洋过海到南洋等地谋生。几百年来,南洋一带 一直流传着一首闽南语歌曲,歌名叫《哇,土笋冻》,歌中唱道:“土笋冻呀土 笋冻,最最好吃真正宗,天脚下,统总真稀罕,独独咱家乡出这项……酸醋芥末 芫荽香,鸡鸭鱼肉我都无稀罕,特别爱咱家乡土笋冻,哇、哇,想做土笋冻。”   在异乡皎洁的月光下,用乡音唱起“土笋冻”,家乡的山山水水一齐浮到眼 前,伸手一抹,都是泪水。   2009.4.7   4.春浅八仙醇   漳州市地处福建省最南端,属亚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年平均气温21℃,日 照2000小时以上,西北部山峦起伏山高雾多,雨量充沛溪流潺潺,土壤肥沃林竹 茂密,可谓是天赐的一块种茶的好地方。   漳州种茶的历史长矣。到底有多长?你到漳浦县的盘陀岭上看一看就知道了 ――那里有三株千年古茶树,俗称“宋茶”。一千多年来茶叶的种植和初加工一 直是漳州山区农民的主要经济来源。   漳州平原地区背山面海土地肥美,风光秀丽气候宜人,除了个别特殊的历史 时期,生活都非常安逸,于是漳州人自然养成了知足常乐、中庸平静、讲究品味 的生活习惯。其中一个习惯就是饮茶。   漳州人饮茶的历史和种茶一样悠久,一个没有饮茶习惯的人根本不能算是真 正的漳州人,漳州人的灵魂是浸在金黄的茶汤里的。   漳州民间习俗以“茶礼”为大礼,男女订婚时,男家要向女家送“茶礼”― ―茶叶、茶配等等等。结婚时,新娘要捧茶敬献公婆及叔伯姑姨等,以此表达对 长辈的尊敬。在祭祀祖先或烧香敬神时,也总要供三杯清茶,以表敬仰和虔诚。 这些都体现了人伦有序、家族和睦、尊敬长辈的传统道德观念。茶的功用何其大 矣!小时候本村有一铁姑娘,会开拖拉机,凶悍异常,多次在戏台上对身为四类 分子的我舅公拳脚相加,可没想到后来她竟然成了我的表舅妈,结婚那天,当她 双手举杯齐眉把清茶敬献给端坐在靠背椅上的我舅公时,竟然眼波流转满脸桃红, 那一声“爹――”何其的乖巧甜美。如今她是个人人夸奖的好媳妇,经常被拿来 给新入行的女人做典范。她的最主要孝行是三十年如一日天天一起床就泡好一壶 香茶孝敬公公和婆婆。她跟我说过,一闻到茶的清香,一颗心就安静下来,脑清 目明,看什么都顺眼。   漳州的茶道思想,体现了儒家思想的精华。漳州人自古讲究以茶倡廉,以茶 为礼,以茶敬上,以茶励志。清朝乾隆时曾任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的漳浦人 蔡新告老还乡后,夏天常常到平和县的三平寺避暑,留下了“食武夷(茶),观 金鱼”的佳话,以此表达其淡泊功利、以俭朴为乐的高尚志趣。漳州有句民谚: “无茶不成礼。”大家都以茶会友,以茶待客,在饮茶中洋溢和谐气氛,增进彼 此友谊,充分体现了儒家“以礼待人”、“以和为贵”的仁爱思想。   道教和佛教的思想理念对漳州的茶道也有一定的影响。漳州茶人崇尚在大自 然的环境中饮茶,或与江流明月为伴,或与松影竹韵为友,从中去领略道家的 “清心寡欲、避世无为”和佛家的“逢苦不忧,得乐不喜,无求即乐”的精神境 界。所以漳州人对斗茶提不起兴趣,漳州人喜欢功夫茶。功夫茶有两层含义:一 是指冲泡要用功夫,不能简单从事;二是指品茶要费功夫,不能囫囵牛饮。漳州 人饮茶时还备有茶配,茶配以瓜子、花生及蜜饯、糕饼之类为佳。茶配既可防止 因空腹饮茶而引起“茶醉”,又可表达对客人的盛情。如果各类茶配齐备,再添 些时鲜果品,那就堪称是茶宴了。这时人手一盏,遥想远山枝叶扶疏生意盎然, 浅吟低唱高谈阔论无所不可,感觉天地何其大矣。路过的神仙见了,也要慢下脚 步来。   漳州的茶艺讲究五好:好茶、好水、好茶具、好功夫、好茶配。好茶是第一 要紧的。漳州人历来对乌龙茶情有独钟,因为它属半发酵茶,既没有绿茶之苦, 又无红茶之涩。乌龙茶大都色泽黛绿,形如珍珠,泡出来的茶汤汤色金黄清澈, 味醇鲜爽,香气独特,恰似玉兰轻吐芬芳。细啜一口,柔润滑顺,让茶汤在口腔 来回翻滚,可感觉到独有之酸香在口齿之间回荡,久久不去。   漳州出产的乌龙茶最有名的是华安的铁观音、诏安的八仙茶、平和的白芽奇 兰和长泰的黄金桂。其中,“白芽奇兰”是我国珍稀的高香型乌龙茶良种,“八 仙茶”则是建国后选出来的惟一新品种。八仙乌龙茶,香气高,滋味浓,耐冲泡, 初泡稍有苦涩感,回味极其甘爽。   我的朋友老沈最喜欢八仙茶。老沈是诏安人,扛过枪坐过监出过洋,最远到 过毛里求斯,一生坎坷,到老才安顿下来。他最得意的是妻子贤惠体贴通情达理, 一对双胞胎儿子聪明孝顺事业有成。   上星期天下午,骤雨初歇,空气泠洌提神,天地一派澄明。他心情大好,在 自家院子里的香樟树下摆开架势和老妻泡起功夫茶。老夫妻俩正襟危坐,把功夫 茶的八道程序——“白鹤沐浴、乌龙入宫、高山流水、春风拂面、关公巡城、韩 信点兵、赏色闻香、品啜甘露”复习了六七遍。两人一声不吭,老妻喝得两腮绯 红。老沈望着老妻的脸,突然想起了这几十年间经历的不少事,于是开口问老妻: “这八仙茶的滋味怎样?”老妻随口说道:“和你这辈子差不多啦,苦尽甘来。” 老沈拍腿大笑。这时,一阵冷风扫过,香樟叶子哗啦啦落了一大半,院子都铺满 了,满眼金黄――闽南山好水好,树叶可着劲儿绿,到了秋冬还不尽兴,非得等 隔年的二月春风一剪,才不情不愿地落到地上来。   老沈妻子眼睛一大:“今天3月8日,国际妇女节,男女平等,这落叶我扫一 半,你也一半。”   老沈叼着枇杷大的茶盏笑:“落到地上的树叶是你的,我那一半还在树上 呢!”   老沈妻子笑着拧住了他的耳朵。   2009.3.10 【丝露集】∽∽∽∽∽∽∽∽∽∽∽∽∽∽∽∽∽∽∽∽∽∽∽∽∽∽∽∽∽∽ ◆            鸟声如洗的村庄(外一篇)   ·杨犁民·   组建一座村庄其实很简单。   只需一二瓦房,三四薄土,五六树林,七八牛羊。   最多,再添九十鸟声。   可是那时候,我没有听到过鸟声,我只听见麻雀、鸦雀、毛盖雀、大娘点、 黄冻儿……它们一直在为什么而争吵,叽叽喳喳的。   我没有听到鸟声。   我听到鸟声时是在深夜。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半夜里醒来。仿佛就在我 的屋外,又仿佛在青木转山深深的树林里。仿佛一只,又仿佛若干只。我不知道 是什么鸟叫的,它披着夜色的衣服,反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们深深地睡着 了,去了另一个世界,把我一个人丢在黑夜中,没有人可以回答我的问题。我确 信黑夜的高坪村此时只有一个人醒着,来面对这些鸟叫。我感觉到夜凉如水,在 鸟声里缓缓地流动。它飘忽。闪烁。停顿。使夜显得更加幽深和旷远。   第二天醒来,我再也找不着它们的痕迹了,仿佛跟黑夜一起消失了似的。我 只看见树桠间仿佛有它们站立过的身影。我查对过麻雀、鸦雀、毛盖雀、大娘点、 黄冻儿……这些村庄里所有我见识过的鸟类。我相信鸟声绝不是这些鸟发出来的, 那应该是一种体形更大的鸟,它在夜晚人们都睡着了的时候飞临,用翅膀和叫声 笼罩了村庄,让它沉浸在睡眠和黑暗里。   我特意观察了村头那棵百年梨树上巨大的鸟巢。自我记事起,它就一直悬挂 在那里了,高高在上,仿佛村庄的“东方明珠电视塔”,它的高度和球形隆起, 足以成为村庄的标志性建筑。年年都有鸦雀飞来,在上面彻巢。我确信鸟声也不 是那上面的鸦雀发出来的。它跟村庄里的人们一样,天一黑就睡了,忙于休整疲 惫和生儿育女。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听见了鸟声。它将我的夜晚拦腰切断,把睡梦中的我活 生生地扯起来。我相信我的烦恼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从此以后,我不得不在 鸟声叫醒我的夜晚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我的夜晚开始变得不连续,既漫长又 短暂。在此之前,我的夜晚和白天是完全断开的,我一睁开眼,直接就走向了早 晨。   我一直以为,村庄是从木格窗户的四方嘴里开始天亮的。多少个夜晚,我忙 于长大,睡得太沉,错过了鸟声,它们也许从半夜就开始工作了,用夜色练习声 带,磨砺硬喙,一声声呼唤着睡去的村庄和长大中的我。这天夜里,我模模糊糊 地醒来,突然就听到它们了,是鸟声。像洗过一样,静静地流过瓦房和树林。我 感觉到一滴露水正在轻轻滑过一棵杉树的枝头,我甚至感觉到身体中的我正在慢 慢苏醒。很久以来,我都不知道,它们一直和我一起住在同一个村庄里,就在我 屋外石墙边的树林中。如果没有鸟声,村庄一定会睡得太沉忘了醒转,而我,也 许就不会知道在睡梦中醒来,学会思考和倾听,就再也不会长大,永远停留在了 那个夜晚以前的夜晚,不顾岁月呼喊,沉沉昏睡——夜晚一定是村庄温柔的蛋壳, 无数不知名的鸟用喙将它一点点啄破,迎来了黎明。   多年以后,我认识了一些字。那些两个黄鹂鸣翠柳的黄鹂,一行白鹭上青天 的白鹭,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的寒号鸟……我不知道它们在高坪村的名字, 然而我知道,它们一定就长在高坪村的林子里。不被我看见,却叫声不断,清脆 不已。   覆盖大地的耳朵   一滴雨落下来,打在耳朵上;又一滴雨落下来,打在耳朵上。   我不知道,睡下就如同死人的我,为什么会听得如此清晰。   如果我在半夜醒转,一定是雨水落在了屋外的红苕叶上。一滴,又一滴。仿 佛就从我耳边滴下去的,蓬的一声,随即便滑入了地底。屋外千万只绿色的耳朵 都竖起来了。此刻,村庄都已入睡,只有我一个人醒着。听见了它们交头接耳的 话语,偷窥了它们与土地的联系。我感觉雨水透过窗户滴进了我的耳朵里,自己 也变成了一株红苕秧,加入到它们中去了,弟兄铺天盖地。   第二天我去看时,它们的耳朵都平下来了,一副守口如瓶的样子。我想对它 们说,我知道它们乘着昨夜的雨水长高了自己,我知道它们的红脚板蹬坏了土地 的棉被。可是它们全都不理我,这使我不得不怀疑昨夜的雨水,是不是只是我的 一场梦而已。   整整一个冬天,我都穿着一件破棉衣。   红苕怕冷,跟捧瓜(佛手瓜)一起住到了地下的苕洞里。洞口用包谷秆封得 死死的。我去看它时,得提着马灯,沿一架长梯上下出入。   一个冬天快完的时候,红苕也就快从苕洞中走出来完了。只是走出来就再也 没有回去。留到最后的,就走到了地膜中。   我偷偷地去打开地膜看时,它们在粪水和热气中酣睡。又去看时,就已经睁 开眼睛了。再去看时,红红的胳膊就伸出来了,嫩嫩的,像婴儿。跟蕃茄苗站在 一起,两小无猜的样子。   我常常在想,要是红苕秧永远长不大就好了,这样它就可以留在地膜中,就 用不着走进土地,长成红苕,最后又回到地洞中。   就像跟我一起上学的海昌,如果他永远长不大,就永远是我上学的同伴。就 不会成为南下打工者,就不会穿我丢弃的破棉衣。   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就仅仅是,一棵红苕秧和一株海椒苗之间的距离。   多年以后,我在远离高坪村的一个集镇上再次与一群红苕秧相遇。它们与一 群海椒苗相偎在一起,脚上尽是泥土,身上沾满露水,一束稻草捆缚着腰身。出 卖它们的农人,也是一模一样的打扮,仿佛它们的老父亲,或者亲兄弟,两手抄 拢,蹲在街边,沉浸在自己的玄想中。那一刻,我竟有些买下它们的冲动,竟有 些回到土地栽种庄稼的冲动。然而,我清楚地知道,多少来路已无法返回,我的 身份已反转,我的土地已荒芜。   人群拥护,市声喧嚷。我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漫无目的地在集市上穿来走 去。一街尽了,又原路返回,如是而再。我感觉到自己像一个闯入者,来到了一 个上古的小镇里,又像一个回乡的游子,令一村人都感觉到了陌生,只有我自己 还能感觉到一丝熟悉。   不知什么时候,那些红苕秧和海椒苗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卖出去了还是被农 人顺着原路背回了村庄。地上还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留下的痕迹。像一个个脚印, 散发着泥腥和水气。熙熙攘攘的街道一下子空了下来,仿佛一个战场,刚刚还人 声鼎沸,如今却只剩下了一地狼藉。人们从买卖中迅速撤退,立刻消失在了时间 深处。   他们仿佛约好似的,一哄而散,把我一个人,丢在了集市里。 ◆              最后的傻瓜   ·井底老蛙·   § 杨枝塘?养猪塘?   杨枝塘原名养猪塘,本是东湖城郊的一个村落。家家户户养猪为业。   养猪塘供应给城里的猪肉,味道好极了。百年老店陆稿荐有道著名的时令菜 叫“酱猪肉”,据说非养猪塘的来料绝不加工。有人说这是因为养猪塘的水土好, 也有人说那里的猪吃的虽是残羹剩饭,毕竟是人的食物,不是什么化学饲养、某 某素的药渣……但有人却叹道:亏得养猪塘如今不养猪了,要不,即使坚持让那 些猪吃人食,也免不了带进隐含的毒素、激素和色素。   为什么养猪塘不再养猪?这是时代发展的需要,人要减肥,市要增肥。时代 没有脚,却有脚步声。东湖市必须与它同步,否则就不是与时俱进。于是古城周 边的村落,变成了首选的侵略目标。   养猪塘城镇化了,百丈高楼平地起,乡下人很快变成了街上人。这没什么不 好。只是养猪塘名不副实,听起来又不雅,有关部门便参照方言的谐音,改称 “杨枝塘”,虽说这地方很少有杨柳。   就在古城增肥的当口,东湖大学趁汤下面,早早用低价在养猪塘买进了五十 亩地,替本校教工盖了个家属宿舍区。这个小区按理顺章冠名为“杨枝新村”。   新村里的住户大多是有知识的分子。有了知识通常就爱风雅,没有风雅也要 抚弄风雅。杨枝即杨柳的枝条,这名词听上去很美。既有志向:杨柳轻飘,可以 直上重霄九。又有意境:今霄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虽然新村里没几 棵杨柳。   知识越多,联想越多。   人人都道杨枝好,只有老石不明了。   他说,杨枝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它只会随风飘,一时飘高了也会落下来。 我真是不明白,干吗要叫杨枝新村呢?   有人逗他玩:如果改称养猪新村,你我不就都成了猪吗?   做猪有什么不好?不中看却中用!猪,从头到尾从头到脚全是宝!   不怕别人骂我们笨猪?   猪笨能怪猪吗?你把他圈养在狭小的猪圈里,不让它接触任何信息,能不笨 吗?世世代代这样待它,它的智力能不退化吗?你怎么不骂野猪笨呢?再说了, 猪还脏呢,但也不能怪它。你改善一下它的生活,它不就不脏了么?……   老石还想往下说,他有说不完的话,可对方推说家有要事,笑一笑,没影了。   他不知道对方跟你搭讪,是可怜你孤独。更不知道自己讲的这番话,就像祥 林嫂似的,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遍,而且句式都一样。   上帝死了,老石老了。他住在新村4幢104室。   § 无罪现场   这一天是老石七十岁生日,对他而言,无非是昨天的复印。能跑来给他祝寿 的亲人,全都移民去了“阴国”。他那个家,不是“宝盖头下一群猪”,只有一 口猪。未婚是因,无子是果。   老人们通常特别注重保健,说是为了多多享受生活。潜意识里恐怕是为了保 命。怕死啊。当下这批老人,年轻时大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临到老了,却怕死 了。老石并不怕死,只怕死得不痛快。所以他也保健。   保健方法千千万,他只取其中一瓢:三十六计走为上。走,是他每天的必修 课。什么时候出去走——随心所欲,上下午各走半小时——是他不逾的矩。   这天他吃过简易早餐,晃晃悠悠走完新村前的小街,便来到街口,面前横着 一条大马路。时值上班高峰,马路上车水人龙涌动,川流不息。这个丁字路口虽 有斑马线,却无红绿灯。老石站在斑马线这端犹豫、观察、等待,几次想见缝插 针走向对岸,几次迈步又缩了回来。终于看见一个胖老太肩挎两只鼓鼓的书包、 左手一男孩、右手一女孩,勇敢地踩着斑马线向前冲锋了,他便紧紧跟上。不料 胖老太牵着两小孩刚上岸,只见右侧有辆红色桑塔那疾驶而来。说时迟那时快, 只听得一声尖利的刹车声,身高码大的老石便应声瘫倒在岸边……   汽车里跳出一位浓妆浓抹的大MM,指着老石便骂。   喂,装什么装啊?年纪一大把,还想诈钱不成?   老石明白对方误把自己认作“碰的”了,便忍着脚痛想解释。可他不知该怎 么称呼,叫同志吧,那是指同性恋,叫小姐吧,有三陪嫌疑,称女士也不妥,万 一对方未婚呢?叫她师傅是贬她,工人阶级早不领导一切了……   最后老石说,老板,我没诈你的意思,是我自己扭脚摔倒的。   汽车的前轮在线外,车头刚进线内。   老石撑地想爬起来,试了一次没成功。这是人高码大的缺点。瞧瞧四周,聚 拢的人们就像定了格,只是瞪大眼睛看,谁也不敢过来扶他。   这时碰巧有位“同村”的邻居推着自行车过来,本来也是想看热闹,但一见 是老石,赶紧停车上前,把他扶上了岸。   马路上的一切像接通了电,又川流不息活动起来。   老石,你伤着没有?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没事,自己扭了一下脚,贴块伤湿止痛膏就行。我家里有。谢谢你啊,小庄。   小庄用自行车将老石推回家,一直扶到房门口,说,我就不进去了,还要去 买菜,有事你就打电话叫我。   老石连声道谢,心里不免遗憾。小庄啊,要是你能进门跟我聊聊多好!今天 上午我总共只走了六七分钟,来回折腾却花了个把小时。下午是出不去了,真想 和你聊会儿。   这话当然没出口。   小庄其实不小,这一年六十,刚退休,叫他小庄是相对论。他就住在3幢303, 当过老石的学生,后来兼同事。在整个小区里是惟一愿意没有大事就登门的邻居。 他不怕老石屋子里弥漫的“单身老人气”。   § 无罪现场分析   犯罪现场归公安部门分析,无罪现场人们通常不分析,大家熟视无睹,认为 一切正常。   刚才马路上发生的一幕,无罪可言。现场有三类人:车主、看客、还有老石。 没有人愿意去分析,分析了,还是一切正常。   那位涂成花脸的车主为什么气焰嚣张、开口骂人?因为她有车。有车的比无 车的高人一等。当然,比起那些有专用司机开豪华车的车主来,她又低人一筹。 古今社会上,人的尊严是跟拥有的财产捆绑在一起的。在透明或灰色的工资袋、 甚至红包里,尽管钱数不同,但始终附有同等数量的尊严。无论历史如何变迁, 《林家铺子》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法则世代相传。这很正常。   那群看客为什么只看不插手呢?图个热闹。以前上戏院看戏,如今在家看电 视,天天看、月月看、年年看,得个电视病也很正常。   世上本来没有正常,非常的东西多了就有了正常。套用学者的说法,这叫审 丑疲劳。   小庄不疲劳。他偏偏喜欢分析无罪现场。   顺便交代一下。小庄和老石一样,同为历史专业出身,但自从历史系改成社 会学院之后,他就改换门庭去教授社会学了。当时戏说历史还未成风,百家讲坛 尚未开张,他觉得讲历史没前途。   两个月前,也就是在学院免费发给他四本《老年知识丛书》之时,他径直找 到院长,说自己身体倍儿棒,吃么么都香,希望给他返聘机会,离婚不离家。可 人家要你退,就为了空出位置填新人,哪怕你占着茅坑拉屎也不行。   不让我参与国家大事?那我就关心国家大事!   小庄注意不让自己的精神休息,继续发扬他的癖好:观察现在、思考过去、 面向未来。一句话,求道。   早闻道,夕死可矣。   对他而言,老石值得观察。   轿车明明没有撞着老石,他怎么就吓倒了呢?他为什么害怕?他到底怕什么?   小庄一边拣菜洗菜,一边忍不住分析。   他是怕死吗?不。老石并不怕死,他说他只怕死得不痛快。那么如果他被车 撞死,一痛就死,不就死得痛快了吗?这理由不成立。   那么他是害怕车主?这理由更不成立。老石被吓倒时双方根本没有照面,他 怎么会怕她呢?再说了,就她那身打扮、车子级别,恐怕连中产阶级还划不上。   老石害怕的应该是轿车本身?人害怕自己制造出来的机器?这话听起来不可 思议,小庄却认为可思可议。可以联想到《摩登时代》里的卓别林,可以联想到 异化理论……   但小庄有自己的解释:老石有“怕少情结”!   § 怕少情结   怕少,是“惧怕少数人”的缩写,就像PK是Player Kill的缩写一样。   自从有了录音技术,速记不再时髦了,但缩写却是时尚,只要在报刊或网上 一露脸,就能吸住众人眼球,让人一眼看不明白。   所谓情结,在活的语言中大致相当于弗洛伊德的潜意识,但他比潜意识好听, 也好看。好听好看才叫好,词汇不例外。   因此,怕少情结就是指骨子里(潜意识里)惧怕少数人。这是小庄创造的新 概念,是小庄对社会学的一大发明。   小庄认为,历史上的中国社会都是少数人折腾多数人的社会,当今也不例外。 无论好事还是坏事全是少数人折腾出来的。获得的利益绝大部分归少数人享用, 所化的代价全由多数人受用。且不说房改、医改和教改,也不说股市与车市,单 说跟车相关的城市交通折腾,就足以证明自己的观点。   马路拓宽了,看上去很美。中间的四车道要扩张为六车道,领土不够怎么办? 那就让非机动车道和人行道挤一挤吧,于是不少人行道成了单(人)行道。腾出 的面积给谁?有车一族呗。东湖市五百万人,除了有限的公交车和无限的公家车 外,私家车少说也有九万辆,不照顾它们照顾谁?其实有车一族看似庞大,实际 上还是五百万人中的少数。小庄的结论是:城市道路的折腾是以少数人为本。   有人反驳他:多数人会“后富”起来的,与国际接轨,家家有车,甚至人人 有车。所以做事得有前瞻性。小庄便会应答:千万别忘记中国特色——人口众多, 地不大,物不博。   人生活在一个少数人折腾多数人的社会里,天天接受少数人的刺激,有的会 产生神经适应症,用麻木来排解刺激。比方说,最近传言电视数字化了,家家要 装机顶盒。小庄听了就很适应,少数人要“更富”起来了,等着挨宰吧。老石却 适应不了。电视好好的,干吗要折腾呢?机顶盒技术过关吗?数字化图像真的更 清晰吗?不清晰找谁论理去?要收多少费?成本合多少?我不装行不行?……   总之,他怕,怕少数人折腾出来的新主意、新玩意儿,包括横冲直撞的小轿 车。所以小庄认定老石有怕少情结。   § 临终邀请   小庄护送老石回到家,分手时说了句有口无心的话:有事你就打电话叫我。 结果那天下午老石真的打电话叫他了。小庄跑去一问,老师身体没事,倒是碰上 了一件难以决断的事。   原来老石贴了现代膏药之后不到半天,小病初愈,便下楼去开信箱取杂志。 信箱里照例泻出一堆垃圾广告,有的还很精致,比如推销“山水”别墅之类的广 告册。他发现其中有份广告信很特别,在铅印的寄信人地址“夕阳红养老院”下 面,居然有一行手写字:101室张缄。   这就奇了怪了。难道这位姓张的是推销员?住在101室?   老石拆开一看,傻呆了。竟然是一份手写的临终邀请,全文不长,半页信纸, 现抄录如下:   石兄:我得了肺癌,已经扩散,来日不多了。我想见见你,算是最后的告别。 希望你不计前嫌,来一趟吧。下周五(7号)我等你,中午请你吃饭。   地址见信封。   张建国   有读者会指责我用词夸张。人到咽气时才叫临终,这位写信人只是来日不多, 还能请人吃饭,这算哪门子临终?我说老兄你落后了,不符合时代新潮流。如今 汉语名词、形容词都在晋级使用,副处长的称处长、副教授的称教授、没多少人 知道的作家被誉为著名作家,刚奔六十便不叫老×而叫×老了。   这是大势所趋。   再说,生下来就注定要死,既有始必有终。虽说老子活了160多岁或200多岁, 但200年在时间长河里也只是一瞬间。所以人生始就是临终到。   你说我是在寻求歪理?   很高兴你这么看。这表明我已接近少数人了。   张建国是何许人?老石的大学同学、历史系的前总书记、退休后是杨枝新村 的村民,住6幢301室。怎么会去了养老院呢?村里无人知道,包括前朋友老石、 也包括前部下小庄。   检验真理的标准是实践,检验官员的标准是看他退休后在本单位还有没有朋 友。   张书记退休了,原本汹涌澎湃的朋友们立时退了潮。如今门前冷落车马无, 他成了孤家寡人。这现象至少说明两点:一是早先他那些朋友并不是朋友,交易 场上的伙伴而已;二是他当官时没有善待臣民,大家是心字头上一把刀,忍就是 了。   虽然杨枝新村不大,同村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有人在村路上见到他,不熟 悉的只是点一下头,熟悉的往往装作没看见,当他根本不存在。   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也真够惨的。   大家跟他老死不相往来,但鸡犬之声还是相闻。据他对门邻居所闻:张书记 家夫妻不和,经常吵架。大约过了半年,对门才不再传出摔东西的声响了,只见 “家主婆”偶尔出入,却不见书记的踪影。和解了?分居了?   老石对此不感兴趣。   原来他住到养老院去了!老石收到邀请信后,无法决定:去,还是不去?这 是个问题。   小庄大致了解他与张建国之间的前嫌,所以想让小庄出出主意。   § 友谊价不高   如果我想,我会把这篇东西写得跟脱衣舞一样。把裹住真相的衣服徐徐地、 缓缓地、慢慢地、悠悠地、一件件地脱,让列位看官伸长脖子、瞪圆眼睛、咽着 口水盯着、等着、盼着。想看真相吗?没那么容易!即使脱剩了胸罩和内裤,我 还会吊你胃口,罩内有罩,裤内有裤。   可我不想跳脱衣舞,因为我知道,一旦真相彻底暴露,便会变成崔永元的书 名:不过如此。   还是竹筒倒豆子好,实在。   老石不姓石,姓老名石。老姓在古代也许平常,在现代则属稀罕。   物以稀为烦。   首先烦在跟名字的搭配上,总不能像金庸的黄河老祖之一,姓老名爷,字头 子吧。所以起名时父亲就把妻子的姓作了他的名。其次就在于称呼。老石大学毕 业派到东大历史系当老师,第一次跟学生见面就被叫作“老老师”,其时他才二 十三岁。如今他老了,可又不能称为“老老”(姥姥),这有变性嫌疑。所以他 在线时吩咐学生叫他“石老师”,下线后便请大家直呼他老石。   老石有两个要好的大学同学:张建国和胡和平(女)。三人专业相同却不唱 同一首歌。老石只专不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历史书,人称老夫子;张 建国只红不专,只关心窗外的风声和雨声,好好表现,天天向上,三年级时光荣 入了党;胡和平呢?又红又专非红非专,中不溜秋,中间色调。人说同声相应, 同气相求,殊不知相反亦能相成,不同的乐音能配成和声。按小庄常挂在口头的 新名词:那叫“互补”。   总之,按现在流行的说法,当时他们是三人帮。   大学毕业时,老石和张建国一起被分配到东大历史系,一个教书,一个管人。 胡和平进大学工作还不够格,被派到东湖郊县一所中学里教书育人,这是组织上 的照顾,因为此时老石和胡和平已经谈恋爱了。   我对“谈恋爱”这种说法一直心存怀疑。除了说我想你、我爱你、问你爱我 有多深之外,想像不出还能谈些什么?现代人往往会谈有多少票子、有没有房子、 买不买车子、生不生孩子,这是谈条件,不是谈恋爱。   半个世纪之前,恋人们是不谈这些的,甚至连“我爱你”三个字也不好意思 说出口。那么他们谈什么呢?他们谈理想、谈思想、谈工作后的感想,这叫谈心, 也不是谈恋爱。   爱,是谈不了多少话的,爱,是要做的。当时不时兴婚前做爱,老石和胡和 平逢到休息天往往就是谈心。   谈着谈着,最后谈出了事。   那一年正值整风反右,运动进入了后期,开始给中计的教师戴帽子。别看老 石书呆子一个,他学的可是历史,以史为鉴,多了一点心眼。他知道历史上的言 官通常都无好下场,何况他不是官,是个草民。所以在鸣放会上他绝不敢大意, 只说了些等于没说的话。不料那天胡和平从县城赶来和他谈心,他却大意了。   大意失荆州。   系里有位中年教师,才高四斗,持才自傲,领导早看在眼里,他自己却浑然 不知。在鸣放会上他被上司的一片真诚所感动,于是放了一炮:我对党没有意见, 只对汪(副)书记有点意见。汪书记来系三年了,可是跟我们教师很少接触,处 理事情时不听当事人的解释……是不是有点官僚主义作风?   接着举了两件人人心里有、个个口上无的小事。   此时店里的帽子正愁缺人戴,就戴在他凑过来的头上。   老石和胡和平谈心时就这件事发生了一场温柔的争执。   老石认为:那位教师不是反党,充其量只是对汪书记个人有意见,汪书记不 等于党。   胡和平争辩:党不是抽象的,具体的领导就代表党。反汪书记就是反党。   这天天气闷热,老石宿舍的门敞开着,胡和平见张建国正从走廊里经过,一 时冲动(她为这次冲动后悔了一辈子),便叫:   建国,建国,快进来,你给我们评评理!   结果,老石因为替右派分子鸣不平,匆匆赶上了划右派的末班车。   § 事过情未了   几年以后,老石幸运地从劳改农场被调回到历史系。课,当然是不能教了, 就安排在资料室做图书出纳。系里的老同事们知道,他当右派是因为替人家抱不 平,所以见了他都很客气。其时张建国已经荣升为总支副书记了,偶尔见到老石, 点一下头就过,当然不会说声对不起。在他看来,自己听党话跟党走,根本没有 做错什么。老石心里却有怨恨,但人家是官你是民,而且还是个贱民,奈何他不 得。再说老石也不想君子报仇,出卖朋友之事历史上还少吗?张建国不说对不起, 我对你打心眼里还瞧不起呢。   老石在资料室里得闲还是读历史书,后来处境略有松动,他在系里能兼教些 课了。   伯恩斯坦说:运动就是一切,目的是没有的。依我说,一切都在运动,目的 是有的,只是不断变换而已。   当运动运到“革文化命”之时,张建国的官当不成了,一夜之间被贬为贱民。 右派或“摘帽右派”的帽子是无形的,由语言缝制而成,张建国戴的帽子却是有 形的,由纸糊成高筒帽(形如厨子帽),上书“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除了他 “镇压”造反派之外,主要罪状是:一年前,他把一位未婚怀孕的女学生(工人 家庭出身!)找到办公室训了一顿,当晚那女学生就跳河自杀了。这是他执行修 正主义教育路线的血证!后来又传说他根本不是训学生,而是对她动手动脚。   工人阶级开始说话了!无产阶级造反派开始愤怒了!人们把他五花大绑,拖 到“新街口”(校内热闹的十字路口),众人唾,众人打。   等他遍体鳞伤被押回牛棚之时,只剩下喘气的份儿了。牛棚居民同是天涯落 难人,相逢装作不相识。大家失去了自由,却有“自由主义”的表现:事不关己, 高高挂起。不是不想,实在是不敢多事。如同昨天老石在马路上摔倒,看客们只 看不插手一样。   当时老石也住在牛棚,见这位昔日同窗沦落为贱民,不由起了同情之心,开 始给他送水端饭。张建国感动了,便为57年旧案向老石表示歉意,他说:我这是 遭报应啊!   两人虽然没有和好如初,但老夫子宽容了。   宽容的前提是对方首先得认错,对方不认错就原谅,这不叫宽容,而是纵容!   一切还在运动,重点开始转向专案审查了。老石和张建国是在红旗下长大的, 揪不出历史问题。这批人被转发到五七干校接受监督劳动。两人待遇略有差别。 老石属于前科,张建国是“现行”,前者的惩罚是养猪(这也许是老石爱猪的情 感源泉),后者则罚干重活,如雨天担粪浇菜之类。雨天浇粪之举曾让附近菜农 们笑话,但工宣队认为这是培养“自找苦吃”精神,有利于改造。   有一天下雨,老石在田埂上遇到张建国,张建国放下粪担,瞧四周无人,便 哭着求老石:帮帮我吧,我实在熬不下去了,求你了!   老石问怎么帮?对方居然说:把我膀子扭断了,好歹也能歇上几天。   张建国怕痛,自己干不了,只能求助书呆子。老石见了他这样子不免心痛, 真的就使劲把对方扭骨折了。   当时他根本没有思考:万一这事穿帮,他就会由前科升级为现行。   § 本性难移   俄国诗人普希金曾经唱道:“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 / 相信吧,快乐之日 就会到来”。   这话张建国相信,老石起初相信,后来又不信了。   少数人折腾出的十年运动终于结束了,借用胡风的说法:“时间开始了”。 人人都想把损失的时间补回来。张建国早已官复原职,此时又努力好好表现,终 于扶正为总支书记。老石也解脱了“帽子咒”,“改正”了,可以堂堂正正教课 了。   当下的媒体如果去调查青年学子,问他们有什么理想?凡是说想当国家总统 或公司总裁的,就会备受赞扬,夸他们有拿破仑的志气!老石没有出息,从青年 时代起就只想当一名受学生欢迎的教师。可惜只当了三年,下岗了。就在这短短 的三年里,他的课确实受学生欢迎,因为他会讲“但是……”。   举个例子,有一回他讲诸子百家,提到老子的《道德经》,有个学生笑着插 话:想不到世上真有姓老的,石老师,你们家族的祖先原来是老子!   事关学问,老石决不含糊,立即纠正道:老子不姓老。据《史记》记载,他 姓李名耳,为什么不称他“李子”而称“老子”呢?这是因为古代人对这位老前 辈格外尊重。但是……   学生最喜欢听老石讲“但是”了,“但是”之后便会有课本之外的内容。   “但是司马迁不一定句句是真理,有研究者认为,春秋时期根本没有李姓, 只有老姓,而那时侯李和老是同音字……”   如果说当时老石上课虽能旁征博引,但说的依然是他人的话,那么在三十年 之后,他认为既然思想可以解放,就该说点自己的话了。于是他从讲述历史渐渐 发展成评述历史,又从评述过去渐渐地、偶尔地……发展为与评述现在挂钩。他 不但讲课大受欢迎,而且开始在刊物上发表文章了,他在一篇论文中说了句俏皮 话:“反封建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这篇文章引起了不少共鸣。   老石有点春风得意了。可是发展不一定是硬道理,得意也不一定是好事。得 意容易忘形,老石的忘形是忘记了形势。   突然开始刮“清除精神污染”风了。张书记的能耐就是善于辨别风向,而且 敢为全校之先。他把老石这几年的文言(文与言)判为精神垃圾,亲自主持召开 了一个对老石的批判会。让他没有料到的是,会上居然很少有人发言,更谈不上 言辞激忿了。多数人都从反右、文革中取得了宝贵经验:今天我跟风批了你,万 一明天你被改正了、平反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对你?!   卑贱者不是最聪明,但吃过亏往往会聪明。果然,过不久那段“清除”风莫 名其妙就停了。老石有惊无险,没有再戴新帽子,不过本该戴上的副教授帽子也 就随风飘走了。   自此之后,老石和张书记变成了生命之河的右岸和左岸,共赴终点,永不相 交。   最后说说老石为何终生未婚。   当年老石被划右派之初,虽感惊恐却还不足十分,心想,不是说右派属于人 民内部矛盾吗?肯定是团结——批评——团结吧。待到上边宣布他去劳改农场时, 他才感到了不可承受之重。其时胡和平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她哭着对老石说: 我们结婚吧,是我害了你,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依当代人的眼光看,这女人真是傻得没治了。要是现在丈夫破了产,妻子十 之八九都会离:当初我嫁你是为了“幸福”,如今你条件没了,不离,我还能幸 福吗?可那个时候傻瓜多:丈夫一旦遭了难,妻子十之八九会共患难。这就是恋 爱中谈条件与谈心之间的区别。   老石还没有做丈夫,胡和平却甘愿做这样的妻子。她见老石不同意,便几次 三番哭着求他,最后把老石惹火了,跺脚骂道:你把我害成这样还不够吗?!滚!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其实老石心里不这么想。他是怕拖累她、害了她。   这同样是谈心的结果。   在以后的日子里,老石既没有天云山的传奇,也没有牧马人的运气,始终孜 然一身过活,直到眼中不再有男女之分。   § 熟识的辩白   夕阳红养老院座落在古城西南的小巷深处,收费之高为全市之最。据统计, 东湖市500万人口中有110万老人,五人行必有一老。可市政府日理万机,库银别 有他用,还想不出应付这五分之一人群的办法,这才让那只看不见的手抢占了先 机,不用说,生意人是不搞福利事业的。   老石乘公交转了两次车、问了三次路,这才找到了夕阳红的石库门。这里原 本是大户人家的旧宅,进门是个院子,但早先木结构的楼房已翻造成水泥楼,冬 凉夏暖。院子两侧新添了库房和厨房,没有花坛,也无盆栽,水井早已填没。整 个院子只是一片水泥平地,大概是用来放风的……   我决定就此打住,放弃描述。因为哪怕描述得天花乱坠,也只能激起虚假的 想象。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只有靠亲口品尝。希望列位不要撇嘴,怨我无能。只 要再过半个世纪,只要你一息尚存,这养老院的滋味你不想尝也不行。   老石在101室见到了张建国,并没有一付病入膏盲的样子,依然胖胖的,只 是脸色又灰又白。房里还有一位老太,干瘦干瘦的,白发稀疏。她站在窗口看风 景,听见有人进来,一返身,便朝老石走来,伸手说:   老石!你认不出我了吧?   你……你是……胡和平!你是胡和平!   两位老人紧紧握手,无语凝咽。   自从老石当年向她吼出那一声“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之后,胡和平并没 有滚。老石在劳改农场劳改期间,还是时不时收到她的来信,他怕自己心软,不 敢拆开看,只好接一封烧一封,直到他被调回历史系后,才不见再有信来。有一 天他在资料室偶尔听说,胡和平已调离县中去别地任教了,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无人知道。他有点伤感,但更多的是放心。   将近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张建国居然能把砸碎的瓦罐当文物一样拼合起来, 老石不由不暗暗佩服他的能耐。   午餐就安排在养老院的食堂,那里有单间。三个老同学在方桌边坐下,服务 员端来四菜一汤。张建国还要了一瓶干红,给各人的酒杯满上。两位客人既不开 口,也没动筷,气氛有点尴尬。张建国并不在意,自己饮了口酒,语气淡淡地说:   我明天就要去上海住院,估计这次是有去无回了。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大脑, 承蒙组织上照顾,让我去做咖玛刀手术,但我心里清楚,咖玛刀也救不了我的命, 我的命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了。   知道你们两位并不想见我,不过你们还是来了,肯在我临死之前见老同学一 面,我很感激。今天我请两位来,一是想在永别之前说说这几年我的反思,人之 将死,其言也善吧。可我有言无处诉,于是想到了你们两位老同学;二是当初全 怪我拆散了你们,你们之间不该有仇,也不该有怨,可你们互相憋气、不再见面 了近半个世纪,这是我的错。趁我还没有死,我要让你们重新见面。   我反思自己的一生,觉得这辈子我最大的错误就是追求“政治正确”,把政 治错误当作政治正确,结果得罪了一大片,临死了,没人愿意理我。而我得罪最 深、伤害最大的就是你们两位。我真诚向你们赔罪……   张建国站起身,向两人深深鞠了一躬。胡和平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 情,她只是不屑地侧过了脸。老石却跟着站了起来,说: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大家都老了,忘了算了。   我也想忘记,忘了轻松。张建国接着说。但列宁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 叛。过去的教训不该忘记。这几年趁我大脑还没坏死,我思考出了一个道理:政 治是肮脏的东西,我根本就不该去参与……   这时胡和平突然阴不阴阳不阳地冒出了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嘛。   老石望望胡和平,心想女人毕竟是女人,肚量至老还那么小,不能宽些吗? 至少让他表白完了再说吧。   人的认知功能真是奇怪。刚才他初见胡和平时,说什么也无法把眼前的陌生 老婆子跟昔日的少女联系起来。这会儿却越看越像、越看越像,拉平那些皱纹、 拭去老眼里的昏黄,胡和平还是那个胡和平。   张建国见胡和平终于开口,他说话的语气也轻松了几分:   和平这话说得对。想当年你想不问政治,政治就会来问你。现在情况不同了, 上边巴不得你不问政治呢。如果我下辈子投胎还做人,我一定不再涉足这劳什子 的政治。   老石插话:当初我们三个在大学里学历史,各有专攻。我攻秦汉那一段,和 平攻唐宋那一段,我记得建国你攻的是先秦那一段,后来你怎么就去当门客了呢? 门客的人生你还没看透吗?   张建国叹了口气:可惜等我看透,人生也就结束了,迟了。从本质上讲,我 不过是书生而已,可我这个书生却要去参与政治,结果弄得自己众叛亲离,人人 喊骂。   不过,今天跟两位老同学吐吐苦水:我心里也有点不平呢。想当年,国共两 党斗得你死我活,国民党杀了那么多人,可共产党胜利之后是怎样对待以前的敌 人呢?对那些高层的策划者、指挥者,共产党又是宽待,又是特赦,李宗仁回来 还热烈欢迎。对那些保长甲长呢?不是杀头就是坐牢,至少也得批斗一辈子。为 什么呢?就因为这些人冲在最前边、最招恨。我这个官有多大?当年的保长甲长 罢了,我一直冲在前边,所以我该死,该死啊!可我也劳改过、戴过帽……   张建国有点动感情了。老石拿起筷子,忙说:不提了,不提了,吃,大家吃! 又转脸劝和平:既然建国想明白了,大家也就不必计较了吧。要怪就怪该死的政 治,你说是不?   胡和平只是勉强笑笑,不过开始动筷吃菜了。   席间谈话慢慢缓和,胡和平对张建国依然爱理不理,只有后者问她时才简短 答上几句。看来旧恨难消。   直到张建国讲起他不幸的晚年生活,她才开始喝了几口酒,不过自始至终她 不跟他碰杯。   § 张书记的晚年生活   世上的男人品种繁多,有一种男人离开了女人就没法活,张建国不幸属于此 列。   他一生经历过四次婚姻,一次比一次惨。第一次婚姻还算美满,但美满婚姻 不长久,首任妻子在生孩子时难产死了。于是他急急给孩子找了个后妈。后妈虽 有文化,政治上却不求上进,老拖他后腿。夫妻俩吵吵闹闹凑合过了好几年,终 于他发现这样下去势必会影响自己的仕途,这才把心一横,把她休了。为此他损 失了一半财产。第三任妻子是个党内同志,也有很强的政治上进心,按说同志加 夫妻应该长久了吧,谁知不是。党内有党,党外有派,历来如此。到了文革那年 月,一切公开了:党内有两个司令部,党外有造反派和保皇派,阵线分明,誓不 两立。张家夫妻各站一队,待到丈夫被打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之后不久, 妻子就把丈夫休了。   路线是个纲。路线不同,不相为谋。   以上经历跟最后一次婚姻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我休你你休我都是闪电战, 痛一下也就玩完。可最后一次离婚却是持久战。   长痛当哭。   待到张建国终于扶正当上了总支书记,其时他已过了天命之年。我已经说过, 他离开女人就没法活:既不会自己烧饭、料理家务,又守不了空房。所以急急如 丧家之犬,四处寻找,托人为他物色填房的女人。   学校医务室里有位护士大姐,年龄比他小十二岁,按时下标准已是半老徐娘, 但姿色尚存,还有风韵。张建国听说对方刚离婚,带着个读高一的儿子过活,于 是有事无事就去她那里量血压。一来二去,两人也就熟了。但张建国“眉来”, 那女的却不“眼去”。俗话说: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衫。现在是他想她不 想,张建国觉得这座山是翻不过了,正打算放弃,医务室主任却来悄悄传话了: 张书记如果真想成事,那就该答应对方提出的条件。   什么条件?那就是张建国必须出具一份书面的婚前协议:他要保证培养她儿 子读上大学,并提供其学习期间的一切费用,直到他能独立生活为止。   张建国喜出望外,想也没想就写好了协议,签字盖章(私章)。这女人他实 在离不了了,早就一看可以,二看中意,三看入迷了。   第四轮家庭组合成功,可他损失了自己的儿子。   他惟一的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对老爸的前两次婚姻采取不支持、不反对的态 度,但这一次却竭力公开抵制。他说,爸,你再婚我没意见,但也该痛定思痛, 想想清楚!像这样的合同婚姻,绝不会有好结果!我反对,坚决反对!   反对无效。父子断了来往。   这次虽是再再再婚,开头几年倒还过得和谐。妻子充分满足丈夫食色的稀缺, 丈夫如约向她儿子支付酬金,还千方百计捅路子、开后门让他读上了大学。真是 为儿辛苦为儿忙,一直供应儿子(她的)读完大学,他才松了口气。他以为自己 尽完了协议书上义务,可妻子却认为他尚须继续努力。这位护士大娘虽然没多少 文化,却精通中国的特色。在我们中国,所谓儿子能“独立生活”,单有份工作 还不行,父母还得帮他娶上老婆。要娶老婆首先得有房子,而凭前夫留给她那套 破旧的小户,是绝对招不来儿媳的。   于是张建国又面临给她儿子供房的难题,谁叫他当初想也没想就在协议上写 下“独立生活”这句要命的话呢?买房的首付款掏光积蓄好歹还能拼凑,但之后 的每月还贷却无法支付。此时他这位供应商已经退休,虽说国家的GDP年年攀升, 报上说人均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但这“人均”却均不到他这位退休老人的头上。   他烦了。恨不得离婚。但女人于他犹如鸦片,戒不掉。到了他这个年纪,也 没有能力去弃旧换新。   他急了。不买房,护士妻子护子心切,天天吵,日日闹。买吧,那笔欠债他 还不了。   最后他居然动了从商的念头。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狭小的门面房,开了一 家米店,用船运来家乡的大米,想利用城乡的差价赚钱。当时城里的米价确实暴 涨,但做生意要有人缘,可他恰恰没有,反而落了个“书记卖米”的笑柄。结果 营业利润只能勉强支付房租。白忙一场,关门大吉。   张建国彻底没辙了,但他妻子却有辙:她提出把杨枝新村这套大户过户到她 儿子名下,他们这对老冤家住到她的小户去。   张建国终于爆炸了,叫着喊着要离婚!可妻子哪能这么便宜他?这房子还有 一半产权归她呢。为这事夫妻俩吵闹不休,张建国逼得没法,只能老着脸皮去找 亲生儿子。儿子对他毫不同情,说,当初我劝你你不听,现在尝到苦头了吧。活 该!   不过,血还是比水浓。在儿子的策划下,张建国偷偷把房子过户到了自己儿 子的名下。这下木已成舟,看你这个后后后娘怎么办?   第四任妻子得知消息,确实不知怎么办。上法院告他?这是婚前财产,法院 十之八九不会受理。不告吧,自己的目标成了泡影。只好使出女人的三件宝:一 哭二闹三上吊。张建国天天只好吃方便面,耳根子噪音不断,再也受不了了,于 是举手投降:只要你肯离婚,除了房子我什么条件都答应。   对方眼见房子是弄不到了,就提出要他所有的积蓄,这叫赔偿青春(第二) 损失费。   阿弥陀佛!张建国从此得解放。   离婚后不到一星期,他便把杨枝新村的房子租出去,自己搬进了夕阳红养老 院。   § 意外结局   老同学聚会之后过了半个月,东大布告栏里贴出了张建国同志逝世的讣告。 小庄把这消息告知老石,并问他后天的追悼会参不参加?老石说参加。当即还给 退休在无锡的胡和平挂了个长途,可对方反应冷淡,拒不出席。于是老石与小庄 商定:联名送一只花圈,到时一起去。   追悼会那天,两人乘校车来到殡仪馆,小庄一眼就看出这个追悼会具有国营 性质:死者亲属只有惟一的儿子(媳妇没来),“生前好友”也就老石才勉强算 上,其余的便是社会学院的一位现任领导和若干工作人员,还有三四个教师(除 小庄外,与死者均不搭界),不过校领导派了一名代表,仪式由他主持:宣读了 类似表扬信的悼词。整个会场的气氛就像躺在展棺里的尸体:僵硬而冰凉。   小庄认为这种追悼会纯属多余,可老石却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   张建国在临死前毕竟做了件好事:他让老石和胡和平相隔半个世纪之后又见 上了面。当初的笨姑娘变成了老太太后才明白,那年老石叫她“滚”,不是因为 恨,而是出于爱。   此后,两位曾经的恋人开始有了交往。胡和平提出,你我两人孤独了一辈子, 剩下的最后几年不如一起过吧?大家互相有个照应。老石当然赞成,但他信奉名 不正言不顺,说,还是注册登记为好,免得别人说闲话。咱们俩个虽然做不了夫 妻之实,但做伴侣还该堂堂正正。   两位七十岁的老人去民政局登记结婚,而且双方均为初婚,这条新闻让民政 局全体人员兴奋了好几天。   读者也许以为,“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生活”。可惜这只是童话的结尾。   世事苦尽,不一定甘来。   老年人的缺陷之一,是骨头硬化、松脆易折,由于缺钙,弹性消失。如果说 年轻夫妻磨合易,那么老年夫妻中和难。比方说饮食习惯。年轻时,喜欢吃甜食 的丈夫可以顺着妻子吃咸的,时间稍久不但能适应,而且还会喜欢上咸食。可老 年人就难了,半个世纪养成的习惯真正成了他的第二天性。天性不但难改,而且 也不愿改。   老石夫妇就遭遇了这样的尴尬。起初他俩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互相迁就,时间 一长,不由暗暗责问自己:人都快死了,这样强迫自己干什么?当初一个人多自 由!   感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   于是胡和平时不时会去无锡自己的窝里待几天。不过这对“老伴”之间还有 牢不可破的纽带,那是年轻时织成的习惯——谈心。   有一次老石无意间问胡和平:那次聚会你不跟建国碰杯,建国的追悼会你也 不去,你也太小气了吧,到现在还那么恨他?   不料胡和平把脚一跺:你还说我小气!那天我真想扇他个耳光呢。说什么人 之将死,其言也善。他那是其言也假。临死了还假话连篇,只有你这个老实人才 会上当受骗!他把什么错都往政治上推,还说自己是受害者呢……真恶心!反正 我也人之将死了,我跟你说真话。   上文已经交代,当初的胡和平是个又红又专非红非专的中间角色。那天她一 时冲动叫张建国进房来评理,她忘了对方是党员身份。后来就出事了。按说张建 国出卖了朋友,是叛徒,但这位笨姑娘打心眼里不相信张建国会主动告密,她相 信一定是组织上排查时问到他他才说的,作为党员必须忠诚。她的思路是:他们 三人的友谊那么深,张建国不可能主动去害老石,也不可能预料老石因此事会划 成右派。所以她只怨恨自己,后悔一时冲动忘了张建国的党员身份。对后者的行 为反倒有几分理解。   这种责己严责人宽的思路现在已经绝迹。阿门!   待到声称人民内部矛盾的右派按敌我矛盾处理,老石被流放去中国的西伯利 亚之时,胡和平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决心以俄国十二月党人妻子为榜样,跟随 老石去劳改场,结果遭到老石一顿臭骂。这回她又相信对方是真诚的,自己把他 害成这样,他如此恨我,活该!   但自己犯下的错总想弥补,于是三天两头给劳改农场去信安慰,结果如石沉 大海,这更证明老石对他恨之入骨。从此没了希望。   最后她想到了救赎。   此时传说对右派的政策有所松动,而张建国已荣升为总支副书记了,胡和平 虽然开始怀疑他是主动告密,但为了老石,她还是上门去找张建国帮忙。此时张 建国的首任妻子刚过世不久,家里杂乱无章,胡和平每次上门都帮着料理些家务, 顺便提及老石的事。张建国每次都说正在努力,正在努力,却始终不见下文。有 一天中午张建国硬拉她一起喝了点酒,开始对她动手动脚,胡和平脑子虽笨,心 却敏感,这段时间交往下来,她朦朦胧胧意识到要他帮忙,必先予之,此时加上 酒精的作用,她也就依从了他。不料床事之后张建国无意间吐出的几句话,却让 她吓出一身冷汗。   他说早在大学期间他就爱上了她,后来见她和老石好上了,心里妒忌得宛如 刀割。   当天下午胡和平像躲避瘟疫似的逃了出来,回家呕吐不止。从此再也不敢上 他的门。   半月之后,老石被调回到历史系,是不是张建国帮的忙,无从查考。但张建 国却跑到县中来向她求婚,她痛骂他一顿之后,便设法调到外地去了。   胡和平责怪老石说:他根本不是什么政治问题,是人品问题!你还去他追悼 会上掉眼泪!   老石听了脸上毫无表情,但整整三天没有说话。胡和平急了,去找小庄过来 跟他聊天,采用精神转移法。结果老石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一定得了老年痴呆 症,怎么会什么事都记不起来了呢?   事后老石病了一场,一月后才恢复,人却见老了许多。   一天老石对胡和平说,人家老年人都喜欢出去旅游,你我也出去玩一趟吧, 再迟就走不动了。   老石夫妇去普陀山住了三天,据说玩得很开心。回来后,老石也显得精神了 些,小庄见过一回,他们夫妇俩手牵手在新村水泥道上散步。   谁料一周不到,夫妻双双煤气中毒而亡。   新村里的老人们惊恐不已,担心自己也会睡觉前忘了关煤气。   但小庄却认为,老石夫妇是自杀。理由是:据他所知,夫妇俩一向是分房睡 的,可他在现场却发现他们并排躺在一张床上,而且衣着整齐,还互相牵着手。   两位老人无幸同年同月同日生,却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网里乾坤】∽∽∽∽∽∽∽∽∽∽∽∽∽∽∽∽∽∽∽∽∽∽∽∽∽∽∽∽∽ ◆          在太阳升起的地方眺望法兰西的天空 ·刘工昌·   古老的欧亚大陆两端衍生着两个奇特的民族,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明使得 他们都有了倍受吸引的本钱,但关山的阻隔使彼此的关注都因地域的遥不可及而 显得那么的奢侈。拉伯雷的磅礴和卢梭的伤感对地处大陆东端的那个讲究直觉和 实用的民族而言无疑于来自另一个星球的鼾息和呻吟,而500年前,当马可波罗 悦耳的驼铃声把遥远的中国的片段支离破碎地呈现在大陆的西端时,来自东方的 和谐与神秘曾深深地折服了一个名叫伏尔泰的法兰西人。在这位蒙昧时代的拓荒 者眼中,来自东方的中国似乎成了这个动荡的星球上最后一片令人瞩目的平静的 圣土。正当此时,大陆东端那个有着千年成熟帝制历史的民族用那双专制的手织 出最后一片华彩,而大陆西端正翻动着革命的阴云。一波一波的云浪把一拨一拨 的殉道者推到前台又无情地吞没,直到一个叫拿破仑的矮个子突然钻了出来。   这个矮个子的巨人似乎给了一向浪漫而脆弱的法兰西民族注入了前所未有的 强硬,也把这个因动荡而积贫积弱的国家短暂地推到了令人生畏的高度,尽管其 坠落的历程迅速得令人惊讶且极富戏剧性,但传奇般的经历还是为他赢得了其他 充当同类角色者所没有的宽容甚或尊敬。而对于万里之外的中国,拿破仑那句关 于东方睡狮的预言在200年后的今天得到了实实在在的验证。   波旁王朝的潮起潮落并没有影响作为西方艺术中心的法国在中国人心中的声 名雀起,文学无疑是这一时期艺术最有力的代言人。在地球东端那个有着广袤土 地和悠久历史的民族似乎很难理解,在那个极其动荡的年代,那块并不宽广的土 地上,为什么突然之间会迸发出如此宽厚的创造力。在巴尔扎克、雨果、司汤达 尔、福楼拜、莫泊桑、左拉们背后,闪耀着葛朗台、高老头、冉阿让、迦西莫多、 于连、包法利夫人、羊脂球、玛蒂尔德们动人的光彩,在普通中国人心中他们也 许并不比法国人陌生多少。象左拉那样直接纯自然来表现人与人的媾和的方式也 许为这个有着礼教传统的民族所一时无法接受的了,但上帝赋予人类的情感毕竟 是共通的。一个多世纪以来,那个身份低微但为了爱却不求回报的丑陋的敲钟人 伽西莫多曾如此执着地俘虏了一代代中国读者的心,而小仲马作品中那个以脆弱 之躯投身欲海最终完成爱的洗礼的茶花女更是赚取了多少少男少女的眼泪。也许 是他们身上那种恬退隐忍寻求自我牺牲来求取完满的精神与强调克制与奉献的东 方传统哲学有着某种令人无法可知的契合。与地域及其经历更为相近的俄罗斯相 比,他们丰厚而过于芜杂的传统对于讲究简单和直觉的中国读者时时形成了巨大 的压力,而浪漫、脆弱、故事脍炙人口且似乎总是散发出一股令人心碎的阴柔气 息的法兰西文学似乎更能在中国读者中找到知音。地处欧亚大陆两端的两个民族, 尽管人种、性情、风俗、传统包括社会发展水平都有着难以弥合的距离,但或许 是欧亚大陆的过于辽阔恰恰使这种差异成了彼此吸引的魅力。   当历史的车轮迈入公元2000年的最后一个世纪,我们这个动荡的星球经历了 它诞生以来最为无理同时也许是最有意义的一次动荡。尽管地处漩窝中心的巴黎 仍在一如既往地展示其不可抗拒的魅力,潮起潮落的美女给了毕加索大海一样绵 延不绝的激情和灵感,远在大洋彼岸的海明威也来到这里开始了迷惘一代的宣言, 写了巨人三传的罗曼·罗兰还在试图让他的英雄主人公约翰·克里斯朵夫以法兰 西式的浪漫优雅另赋以德意志式的冷静坚韧,但傲慢地喋喋不休,对周围的一切 毫不在意,好像是一个已被打上死神印记的人想再一次张口说话的普鲁斯特还是 在这眩目的繁华背后敏锐地嗅到了一股腐烂的气息,可是,所有这一切都犹如那 极具讽刺意味的马其诺防线,在人类有史以来最邪恶的洪水面前,一切都是那么 的不堪一击,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诚如加缪在《鼠疫》末所言,美丽似乎总是脆 弱的代名词,在邪恶面前,它总是最先死去。没有人会想到,战时的巴黎竟成了 大师名言最好的验证品。   当然,法兰西终归是法兰西,在战后漫长的岁月里,对这个通体永远散发着 芝兰般幽香的民族而言,艺术的气息已渗透进了她高贵的血液,就象严肃的礼仪 之于中国。当战争的阴云刚刚散去,天才的法国人就向习惯了被它征服的中国读 者展示了另一番星辰。毕加索、加缪、萨特与波伏娃、阿兰·德隆、碧姬·巴泽、 玛格里特·杜拉斯,与以往不同,他们为中国人所追逐,不仅仅在于他们事业所 产生的超越国界的精神魅力,还在于他们每一个人背后都有一串串令许多普通中 国人所为之着迷的故事。与他们一同泊来的还有令人心醉的香水、时装、艾菲尔 铁塔——而所有这些真正为中国人接受、熟悉并且津津乐道已是那个世纪最后20 年的事。一个比拿破仑还要矮小的东方巨人在中国的南海历史性地划了一个圈, 封闭了几千年的那道铁门终于缓缓打开。对那个有着令人自豪文明的民族来说, 如此彻底、如此真诚地敞露自己,在他漫长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那是一个纯 真的年代,那是一个饥渴的年代,这个大病初愈后的民族已经厌倦了无休止的争 斗和空洞的政治信条,人们渴望平静,渴望享受,渴望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 尤其是那些人称天之骄子的大学生,端着吉他,在铺满青草的校园里,弹着罗大 佑的歌,诵着雪莱的诗,似懂非懂地侃着萨特和加缪成了最大的时髦。其实对很 多人来说,对萨特与波伏娃了解得最多的恐怕不是《恶心》和《第二性》,而是 他们那令人称奇的爱情故事。两个用心爱着对方的人尽力不让自己陷入情网。也 许这就是法式爱情真正浪漫之所在。至于毕加索身边无穷无尽的女人、阿兰·德 隆的英俊、碧姬·巴泽的激情、还有那个60多岁了还能与20多岁的学生弄出一段 轰轰烈烈的爱情的玛格里特·杜拉斯似乎更能来事,“夫妻之间最真实的东西是 背叛;任何一对夫妻,哪怕是最美满的夫妻,都不可能在爱情中相互激励;在通 奸中,女人因害怕和偷偷摸摸而兴奋,男人则从中看到一个更能激起情欲的目标。” 所有这些都令这个刚从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封闭中摆脱出来的民族的青年人有着难 以遏制的兴趣。要知道认识了三天、谈了三个星期、爱了三年、吵了30年的范本 是我们这个民族多少年来对爱情与婚姻的真正诠释。   当时间进入20世纪的最后10年,萨特与波伏娃的故事在岁月的敲打中悄悄地 老去,曾经以其无与伦比的精神力量支配了人类几个世纪的文学在人们势利的冷 落下渐渐褪去了光彩,正如评论家赫伯特·里德对毕加索的巨幅油画《格尔尼卡》 的评述,我们所曾经热爱的一切都已死去,万古流芳的艺术早已不会再现……唯 一符合逻辑的不朽就是某种与不朽背道而驰的东西……当这种不幸沦落到我们曾 用生命来加以寄托的法兰西文学头上时,除了伤感以外也许我们再无所言。可是 岁月终究无情,美好的东西似乎注定了永远短暂,如轻烟缭绕。从乔治·桑,到 西蒙·波伏娃,再到玛格里特·杜拉斯,100年已然过去,丰腴的肢体合着澎湃 的海浪无声地翻过去。在充满黑色的情绪流淌中,最为重要的是她突然就唤醒了 你的记忆,她们用自己的身体还有心记录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奇特的经历,这种经 历就像无声的音乐,覆盖了我们贫乏而空洞的过去,在心灵的底层静静地睡着。 在她们的引领下,我们曾身不由己地进入一个遥远的空间。她们用笔让法兰西的 瞬间永恒,也把自己生命中美丽的一部分永远留给了曾如此久远的守望她们的人。 可是不管你愿不愿意,也不管你是否做好准备,你没法拒绝时间,看见时间的残 酷施加在美丽的她们身上比自己体验它的残酷更加惊心动魄,没有什么比看见一 个美丽女性在时间的曝晒下逐渐苍老更具震撼力的了。我们之所以认为她们是如 此美丽,是因为我们内心深处知道她们注定要在时间锯齿的撕咬中失去这美丽, 我们知道要保留这美丽的一切努力都将受到时间的嘲弄。不过也许正如玛格丽特 ·杜拉斯所言,“一个女人在她白发苍苍时回首她的青年时代,对爱的恨的可能 都付之平静而温厚的一笑,时间打磨、削平了一切极端化的情绪。如果是一位女 作家就不一样了。爱的更爱,恨的更恨。”可是我们只是一个读者,一个来自遥 远中国的普通读者。   与此同时,东方这块古老而辽阔的土地也正在一片平静中孕育着他有史以来 也许最为深刻的革命。而其中最为焦灼也最为真切的就是代表这个民族未来的年 轻人,他们穿着钲亮的皮鞋、笔挺的西装、梳着一丝不乱的头发、品着加了糖的 咖啡、露着谁也看不上的冷峻,只有当电视镜头上显过那个似乎已不再遥远的地 方,镁光灯闪烁的会场,激情的音乐,高挑的美女,迷人的时装时,他们才肯极 其少见地垂下惯常的傲慢,当镜头掠过巴黎上空,金碧辉煌的夜晚,高耸的艾菲 尔铁塔,宽阔的香榭利大街,塞拉河水发出一如既往的呜咽,年轻的情侣正如饥 似渴地吻别,这是这一代的中国孩子所孜孜以求的巴黎,令人心醉的巴黎、浪漫 的巴黎,时装、香水、美女、空气中漂浮着奶油的气息。似乎也只有巴黎才能够 包容这群时而清醒,时而酒醉的年轻人。30多年前,令他们的父辈血脉贲张的那 幕鲜红的图景,精疲力竭的无产阶级战士无助地举着手中的枪,高唱着雄壮的 《国际歌》,悲壮地倒在了巴黎公社墙下,似乎已成了来自遥远时代的回忆。大 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历史就是那么 无情,才短短的几十年,大地已经象陶轮一样翻转过来。   在这样的时刻,也许唯一能精确阐释那个久远的红色激情的就是在这个世纪 人们所创造出的一种新式“艺术”——足球。素有西方艺术中心之美誉的法国人 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弄潮的机会,他们把这个世纪最后的疯狂——最后一届世界杯 留在了法国的同时,还为世界贡献了许多远比他们的前辈都令普通中国人耳熟能 详的名字——普拉蒂尼、齐达内、亨利、德塞利、特雷泽盖、巴特斯——这其 中,普拉蒂尼是意大利移民,齐达内有着标准的阿尔及利亚血统,亨利、德塞利 等很明显是有色人种后裔,巴特斯则可能是纯粹的法兰西后代,他们的粗俗令有 着浪漫优雅传统的法兰西人所不齿,他们的表演却令这个星球上大多数人折服, 他们的奔腾令我们血脉贲张,他们的遗憾令我们黯然神伤。所有的人都在这里平 等地呼吸,所有人都在这里共同分享欢乐。也许很难想象多少年来,无数先哲孜 孜以求的梦想只有到了今天借助这个小小的皮球在短短的90分钟里才得以真正实 现。这个世界并不缺少阳光和空气,也不缺少土地和风雨,多少年来,人们苦苦 寻求的是真挚的友爱和信赖,今天足球很好地承担了这一载体。当齐达内用他魔 术般的脚旋进一个个皮球时,他应该知道,在注视他的不仅仅是正和他拥抱的对 友,还有远在万里之外,大陆这一端的中国人,为你欢呼,为你祝福,他们是中 国人,齐达内的球迷,法兰西的球迷。当齐达内在足球的天空闪烁时,请不要忘 记它背后灿烂的法兰西,也不要忘记在遥远的东方那许许多多默默注视你的人。 我突然想起了那首久为传诵的诗:   公园里   普列维尔   一千年一万年   也难以诉说尽   这瞬间的永恒   你吻了我   我吻了你   在冬日,朦胧的清晨   清晨在蒙苏利公园   公园在巴黎   巴黎是地上一座城   地球是天上一颗星   “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 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 这是人类思想史上最气势磅礴的名言之一,它刻在康德的墓碑上,在新的世纪, 愿我们两个有着久远历史的民族共勉。 ◆            两个欺世盗名的明代编书贼 ·肖毛·   1   1月20日下午,去书店买了几本打折书,其一为《农政全书》(上下册,徐 光启著,罗文华等校注,岳麓书社2002年初版),全书1000多页,共60卷,包括 农本、田制、种植等12目,而我最想看的是其中的朱橚编《救荒本草》和王磐编 《野菜谱》。此前我购买过鲍山编《野菜博录》(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年出版), 而我很想知道,《野菜博录》与《救荒本草》《野菜谱》究竟有多少关系。为了 搞清这个问题,需要看看诸书的刊行时间。   朱橚乃朱元璋之子,《明史·列传第四·诸王》中的朱橚传记说:“周定王 橚,太祖第五子。洪武三年(1370)封吴王。……以国土夷旷,庶草蕃庑,考核 其可佐饥馑者四百余种,绘图疏之,名《救荒本草》。”据岳麓版《农政全书》 注,这部《救荒本草》共收入植物414种,其中138种来自本草,另新增276种, 初刊时间为永乐四年秋八月(1406年9~10月),书前有卞同序,嘉靖四年 (1533年)的山西重刻版中则带有李濂序(二序皆收入岳麓版《农政全书》)。   在朱橚《救荒本草》刊行之前,已有唐人孟诜的《食疗本草》、 宋人苏颂 的《本草图经》和唐慎微的《证类本草》等等,但它们都不够专业,即并非“救 荒”专用。在明朝,救荒类图书出现了好几种,计有朱橚《救荒本草》、王磐 《野菜谱》、周履靖《茹草编》(四卷)、鲍山《野菜博录》等。   王磐(约1470~1530年),字鸿渐,号西楼,高邮(今江苏)人,他编的 《野菜谱》(又名《救荒野谱》),刊印时间肯定比《救荒本草》晚 。《四库 全书总目提要》中又说,周履靖,字逸之,“在隆、万间号为隐士,而声气颇广” ——如此看来,周履靖活跃于1567~1619年之间,比王磐还要晚出。总之,朱橚 的《救荒本草》应该刊行最早,《野菜博录》则所出最晚,初刊于天启二年 (1622)。   徐光启(1562~1633)的《农政全书》,在他去世六年时,即崇祯十二年 (1639),经陈子龙等整理修改后初刊,其中收入的《救荒本草》,显然为朱橚 刊本,因为其中有卞同在1406年时为朱橚《救荒本草》所做的序言,以及嘉靖四 年(1533年)山西重刻版的李濂序,每章正文之前皆有“采周宪王《救荒本草》” 的字样——而宪王即朱橚之子。   2   至此,我们当然可以推断,鲍山《野菜博录》与朱橚《救荒本草》,或许具 有一定关系。但是,两者的关系是否亲密呢?用《农政全书》中的朱橚《救荒本 草》,与鲍山《野菜博录》稍加核对即可。   《农政全书》中的朱橚《救荒本草》,收录于《农政全书》卷四十五(荒政 ·备荒考下)~卷五十九(荒政),正文的第一卷为草部,前三种植物为野生姜、 刺蓟菜、大蓟。   《野菜博录》的第一卷也是草部,前三种植物为大蓝、大蓟、刺蓟菜,与 《救荒本草》仅仅相差一种(《救荒本草》中的“野生姜”,被《野菜博录》排 到后面去了)。   《野菜博录》中的“大蓟”条云:“苗高三四尺,茎五稜,叶似大花苦苣叶, 茎叶多刺。叶中心开花,淡紫色。味苦,性平,无毒。根有毒。食法:嫩苗叶煠 熟,水淘去苦味,油盐同食。”此书的点校者补充说:“《救荒本草》卷一云: 生山谷中,今郑州山野间有之。叶多绉。”   《农政全书》中的朱橚《救荒本草》之“大蓟”条云:“生山谷中,今郑州 山野间亦有之。苗高三四尺,茎五棱。叶似大花苦苣菜。茎叶俱多刺,其叶多皱。 叶中心开淡紫花,味苦,性平无毒,根有毒。救饥:采嫩苗叶炸熟,水淘去苦味, 油盐调食。”   由此可见,《野菜博录》的“大蓟”条,删改自朱橚《救荒本草》,绝非鲍 山的独创。但奇怪的是,《野菜博录》的点校者引用的《救荒本草》,也仅仅是 朱橚《救荒本草》原文的摘引。这是为什么呢?或许,点校者手中的《救荒本草》 并非全本吧。   再比较一下《野菜博录》与朱橚《救荒本草》中的插图。然后我可以斩钉截 铁地说,《野菜博录》中的插图,是根据《救荒本草》中的插图重新描绘的,植 物形态完全相同,只是偶有一两片花叶画得并非原貌,两者的最大区别是:《救 荒本草》中的插图,叶子均由黑白线条构成;《野菜博录》中的插图,叶子的底 色全被涂黑,但叶脉露出白色,看起来好像印刷体中的反白字。   我又比较了两书中对几种植物的介绍,结论大抵同上。既然《野菜博录》比 《救荒本草》仅仅多出24种植物,其内容又多半删改自朱橚《救荒本草》,我用 “欺世盗名的明代编书贼”来形容鲍山,应该不算过分吧。   现在,我们可以回过头来,欣赏一下鲍山为《野菜博录》写的序文摘要:   “及阅王西楼《野菜谱》若干种,……又值社友潘舂春出《备荒本草》,…… 阅之,予益欣艳。……今所得若干余种,共四百数十种,皆予亲尝试之,分作草 木二部,木部一卷。次其品汇,别其性味,详其调制,并图其形而胪列之。”   这位隐居黄山的鲍隐士,起初虽然在自序里羞羞答答地提到了《野菜谱》和 《备荒本草》(似应写作《救荒本草》),后来却说他“今所得若干余种”,希 望给读者造成错觉,以为这“若干余种”植物都是他在没有得到《野菜谱》和 《救荒本草》的情况下,自行“所得”的。再后来,这位隐士终于露出狐狸尾巴, 居然恬着脸说,他不但“次其品汇”,“并图其形而胪列之”。既然《野菜博录》 中的插图都是他自己画的,为什么早在200多年前刊印的朱橚《救荒本草》中, 会有几乎与《野菜博录》插图相同的插图呢?难道这就是英雄所见略同?算了吧, 鲍隐士,别以为你远在黄山,我们就揪不出你的狐狸尾巴。   有趣的是,尽管鲍隐士还有一点儿廉耻,不好意思硬把别人的东西说成自己 的,他的两个朋友却干脆把谎替他撒到底,一个在后记中说,此书是“而出素所 餐茹而记载者”(程大中),另一个则不容置喙地说,“彼自著《野菜博录》四 百种”(赵洪中)。由此可见,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管程大中还是赵洪中, 人品统统“不中”,为和鲍山一起出名,他们也说了谎。   3   回头接着说《农政全书》。它的卷六十(荒政),正文为王磐的《野菜谱》, 在人文社《鲁迅辑录古籍丛编》第四卷中,也可以看到它,只是其中没有收入黑 白插图。   奇怪的是,《鲁迅辑录古籍丛编》第四卷中《野菜谱》,编者的署名却是明 人滑浩。难道《野菜谱》是滑浩所编吗?先看看他在自序中怎么说吧:   “见所谓《野菜谱》一帙,皆出寻常艺植之外,因各系以诗,啸咏之余,每 饶野意,虽不敢自比于先贤菜窝诸说,然而托物寓言,聊以备园叟农书之外史云 尔。”   既然鲍山能够因“阅王西楼《野菜谱》若干种”而自编《野菜博录》,滑浩 就不能因“所谓《野菜谱》”而自撰《野菜谱》吗?可惜的是,我没有查到滑浩 的生卒年代,《明史》中也没有提到滑浩,大概被他滑出去了。可凭情理推论, 假如滑浩确实自己编写了《野菜谱》,就算不大吹一通,至少也该提及自己的编 写历程和心得吧。可在他的自序中,你却找不到自编《野菜谱》的暗示,只知道 此人因给《野菜谱》的正文配了小诗而骄傲,虽然“不敢自比于先贤”,却觉得 自己比“先贤”还“贤”,因为他“托物寓言”了,可以“聊以备”了。   那么,《野菜谱》中的“各系以诗”,究竟是谁“系”的呢?用《农政全书》 中的王磐《野菜谱》,与《鲁迅辑录古籍丛编》中的滑浩《野菜谱》,做一下比 较吧。   王磐《野菜谱》之“白鼓钉”云:   “白鼓钉,白鼓钉,丰年赛社鼓不停,凶年罢社鼓绝声。鼓绝声,社公恼; 白鼓钉,化为草。   救饥:一名蒲公英。四时皆有,惟极寒天,小而可用,采之熟食。”   滑浩《野菜谱》之“白鼓钉”云:   “一名蒲公英。四时皆有,惟极寒天小而可用,采之熟食。白鼓钉,白鼓钉, 丰年赛社鼓不停,凶年罢社鼓绝声,鼓绝声,社公恼,白鼓钉,化为草。”   王磐《野菜谱》之“猪殃殃”云:   “猪殃殃,胡不祥。猪不食,遗道傍。我拾之,充糇粮。救饥:猪食之则病, 故名,春采熟食。”   滑浩《野菜谱》之“猪殃殃”云:   “猪食之则病,故名,春采熟食。猪殃殃,胡不祥,猪不食,弃道傍,采之 采之充吾肠。”   还用再列举吗?总之,王磐《野菜谱》与滑浩《野菜谱》,皆收入60种植物, 只是顺序不同;王磐《野菜谱》,诗在前,介绍在后,滑浩《野菜谱》则恰好相 反;滑浩《野菜谱》中的介绍与诗歌,内容与王磐《野菜谱》几乎相同,只是有 时稍有改动。   至此,我们发现了第二个欺世盗名的明代窃书贼,而他的行为比鲍山还要恶 劣。更加无耻的是,这位滑头不但把王磐的诗歌说成自己的,又自豪地说什么 “啸咏之余,每饶野意”,心中却毫无愧意,真可以说是恬不知耻了。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王磐在《野菜谱》自序中怎么说吧:   “子虽不为世用,济物之心未尝忘。田居朝夕,历览详询,前后仅得六十余 种,取其象而图之,……且因其名而为咏,庶几乎因是以流传。……同志者因其 未备而广之,则又幸矣。”   你瞧,“田居朝夕,历览详询,前后仅得六十余种”——这才是真切可信的 描写,而王磐之所以另外撰写了那些其实并不高明的小诗,只是为了“因是以流 传”,用意也是好的。老实巴交的王磐,曾经希望“同志者”将此书“广之”, 结果却遇到了一个宁愿“采之采之充吾名”的贼同志,这真是令人遗憾的事情。   至此,对两个欺世盗名的明代编书贼的追查,可以告一段落。我本以为,欺 世盗名属于二十世纪新起的事,古人多半比较诚实。现在看来,此事竟然古已有 之,真是日光底下并无新事呀。   【另:在撰写此文时,我没有去网上查资料,后来有朋友告诉我,网上有玉 吅之《朱橚事迹考辨(三) 》和何频之《明朝的一桩植物学剽窃案》(刊于 《南方都市报》),早已对鲍山编《野菜博录》的抄袭行径予以揭露,有兴趣的 朋友可以去网上寻找这两篇文章。】 【网萃】∽∽∽∽∽∽∽∽∽∽∽∽∽∽∽∽∽∽∽∽∽∽∽∽∽∽∽∽∽∽∽ ◆                 DNA   ·james_hussein_bond·   一   “章国庆的工作将改写生物学教科书!”王永申请博士后,到橡树岭国家实 验室来面试的时候,到处听到这句对他未来老板的评价。学分子动力学的王永本 来对改行做生物分析化学方面的博士后有些忐忑,听了这样的评价后觉得值得一 试。和各级领导及科研人员都见过一次面之后,最后来到章老师的办公室外面。 走廊里悬挂着章老师的大幅半身照,写着他获得美国总统奖的事迹,十分令人眼 热。章老师本人很热情,没有架子,比国内那些老师不苟言笑大摆架子的感觉好 多了。回家后查出来章老师几年前在《自然》和《科学》上连续发表了三篇论文。 虽然他缺乏生物学的背景知识看不懂,但是华人那时候能在《自然》、《科学》 上发一篇论文的都很少,连发三篇的屈指可数。看来章老师水平肯定很高。再加 上橡树岭拥有世界上非保密类最大的计算机,这对搞分子动力学的人是个很有利 的资源。王永决定接受橡树岭这个博士后位置。   王永到橡树岭报到,正赶上泡沫聚变被《科学》杂志炒作,而橡树岭实验室 却千方百计要把自己撇清的时候。因为王永这个项目中一个合作者是物理室的, 对整个事情的内幕都很清楚,王永也等于亲眼目击了事情的始末。按照橡树岭实 验室的规定,一篇文章必须先经过内部审查合格才能送出去发表。这规定主要是 为防止有关军工方面的机密泄露,但也是为了保证公开发表文章的质量。始作俑 者塔里亚汗第一次写出泡沫聚变的论文,内部审查评为不合格。因为被认为是重 大发现,实验室领导要求组织专门人员重复实验,以确认结果的可靠性。这时塔 里亚汗违反规定私自把文章寄给《科学》杂志。橡树岭实验室发现后,立刻去函 《科学》杂志以违反规定为理由要求撤稿。《科学》杂志对之不理睬,认为除了 作者外,他人没资格要求撤稿。将文章送给三个审稿人审评。然后,在三个负面 审评意见和橡树岭实验室的再次撤稿要求下,《科学》编辑决定将文章登出。文 章发表后,由橡树岭资深核物理学家沙皮若领导的实验组仔细重复了泡沫实验, 得出结论认为没有核聚变的证据。结果发表在《物理快报》上。不久之后,塔里 亚汗离开了橡树岭。   从这件事情,王永看到了橡树岭实验室对科学的严谨态度。如果是在国内, 还巴不得能上《科学》呢,怎么可能要求撤稿呢!更不可能找另外的人来重复实 验进行检查。这不是拆台吗。王永为自己能在这样一个高水平的实验室工作感到 欣慰,也很自豪。   王永是做模拟的。他虽然是在章老师的指导下,但是主要合作者是几个搞理 论的。一个是物理室的罗马尼亚老头。老头十分耿直,耿直得常常令人尴尬。他 真心地信奉科学至上的信条,从来不会为政治原因而折衷。他写文章时,不会因 为怕得罪审稿人而减弱语气。他会毫不客气地要求你加班加点,因为为科学奉献 是天经地义。另一个是田纳西大学化工系的大佬。这位大佬平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但是有他名字的经费申请,无论是向能源部或国防部的,都是几乎百分之百的批 准。他常常将世界各地的各学科大佬请来做学术交流,而不管对方有多大名气, 总是一请就来。他常自夸说他的爱因斯坦数等于四。爱因斯坦自己的爱因斯坦数 等于零。他的共同作者的爱因斯坦数等于一。这些人的共同作者的爱因斯坦数等 于二。以此类推。化工大佬和爱因斯坦隔了三个人。最后一个是数学和计算室的 新星。这位计算新星做学生的时候曾经用一个星期写出了光子晶体能带计算的程 序,用它写了一篇小论文。这是他唯一在光子晶体方面发表的论文,现在已经成 为那个领域里的经典。每个人都有一手绝活。难得的是能把这么多不同学科的人 组合在一起攻关一个项目。这也是橡树岭实验室一个独特的优势。   他们攻关的项目,是一个艰难无比的课题:DNA测序。   二   DNA测序如果不算是生物学里面最大的问题,也一定是生物化学里面最大的 问题。DNA链的双螺旋结构,被列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发现之一。四种核苷 酸按照什么顺序排在DNA链上,而这种排序又如何决定蛋白质的合成以及对生命 体内各种化学过程的作用,则是之后生物学界要回答的对生物和医学都有深远影 响的问题。首先要有一个能给DNA测序的方法。老前辈桑格因为发明现在还通用 的桑格法而第二次获得诺贝尔奖(第一次是因为定出胰岛素的结构)。桑格法用 了三十年了,仍然占据着DNA测序的主导地位。和三十年前相比,现在的化学分 析手段提高了不知多少个数量级。相应的,DNA测序手段也应该有个突破了。人 类基因组计划一共花了三亿美元。如果今天重新作,技术的改进可以把钱省到五 千万。所有人的梦想是有一个新突破,能够用一千美元就完成这样一件工作。如 果有人现在做到了,得诺贝尔奖都是有可能的。   自从纳米技术被炒热后,有人提出用纳米微孔测序。办法是将DNA链穿过纳 米微孔,利用核苷酸的不同大小,当它们通过微孔时,测量DNA链速度的变化, 或相应的电信号或机械信号的变化,来定出核苷酸的顺序。这个拿DNA线穿纳米 针鼻的主意,顶多是有人用分子动力学模拟一下,没有多少人当真。三年前,章 老师提出了用纳米电极测量核苷酸的电阻,以此给DNA测序,并申请了专利。章 老师说到做到,从NIH申请到了经费,凑起人手要把这想法实现。对于这个想法, 多数人认为不会成功。但是如果真成功了那就真把DNA测序费用降到一千美元了。   王永来橡树岭好几个月了,工作不可想象的困难。他整天和鸟嘌呤、腺嘌呤、 胞嘧啶、胸腺嘧啶这四种核苷酸分子的模型作斗争。无论他如何尝试,都无法在 模拟中令这些分子老老实实地沿着设计的方向排好,再从两个纳米电极之间横躺 着穿过去。他做了纳米微孔的模拟,发现用那个容易多了。他不由得怀疑用纳米 电极比纳米微孔是更加疯狂的主意。去问章老师,章老师建议如果分子热运动太 大,可以降低模拟的温度。王永对这个建议感到十分疑惑,因为实验都是设计在 室温下做的。如果温度那么重要,为什么只在模拟上降温?事实上,还没有听说 过有人在低温下做DNA测序呢。   正当王永被核苷酸的热运动搅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合作团队已经做出了重大 成果。在实验方面,博士后李兰买来了冷冻的四种纯核苷酸,用电化学的办法生 长了纳米电极,居然让她测出了每种核苷酸的电流电压曲线。理论方面,罗马尼 亚老头也不含糊,在计算新星帮助下用第一原理算出了四种核苷酸的电流电压曲 线。当李兰把独立得出的理论和实验曲线放一块儿给大家看时,组里所有人都沸 腾起来了:理论和实验符合得太好了!四种核苷酸的电阻都不一样,而理论和实 验的结果中,四种核苷酸电阻大小的排序完全相符。甚至从数值上看,只要把实 验曲线乘以一百,就和理论曲线基本吻合。这简直是奇迹。如果这结果是对的, 就证明了用纳米电极来测量核苷酸电阻确实能区分出四种核苷酸。换句话说,这 个方法就被证明可以用来做DNA测序!章老师激动地说,快把文章写出来,又是 一篇《自然》。转身看见王永,说你算算这一百倍的因子是怎么来的,把你也加 入作者名单。这篇文章要把所有人都加进来。   章老师立刻打电话给罗马尼亚老头,报告这个好消息,同时问他能不能尽快 把理论部分写出来。罗马尼亚老头说如果你急着要我今天晚上熬夜写,明天就可 以给你。章老师大喜,说好,我叫王永把电路模型算出来,到时候可以把理论和 实验完全衔接起来,我有把握能发到《自然》上面去。大家好好干,以后还有更 多的好工作要做。   这天王永离开实验室的时候,觉得前景一片光明。   三   橡树岭的地名,取自这里一条横贯东西的不高的山脊。因上面长满了黑橡树 而名橡树岭。实验室是靠着山脊南面建的,而橡树岭市居民区却在北面的山谷中。 橡树岭市紧东头,一条克林吃河擦着小镇的边打个弯向南流去,在橡树岭这儿留 下一条笔直的长约两英里的水道。据说这是美国最好的赛艇的水道,美国奥运划 艇队就常常来这里训练。一到周末,这里就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大型旅游车,载着 北美各大学或高中的划艇队和细细长长的划艇来比赛。紧靠着码头是一个大屋顶 建筑,屋顶上立着三个正方型大牌子,醒目的白底红字“新华宫”一里以外就能 看见。新华宫中餐馆已经开了三十年,在橡树岭的六十年历史里应该算老牌中的 老牌了。不知新华宫这名字是不是当年保钓运动的产品。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一条河,橡树岭人却都管这里叫湖边。王永住的地方离 湖边不远,走十来分钟就到。他和妻子常常吃完晚饭来这里散步。今天没有划艇 比赛。湖边静悄悄的,只有野鸭偶尔地叫一声。水面上可以看到一排排整齐的白 色浮标。一边沿着湖岸走,王永一边对妻子讲着今天在实验室的事情,心里的兴 奋还没有完全散去。湖对面山脚下,一列停着的火车突然动了起来,车轮在铁轨 上的撞击声打破了宁静。在湖边喂野鸭子的一个小男孩停住手看火车。王永也停 下来,说:“咱们要个孩子吧。”妻子轻轻地回答“嗯”。落日的余晖映照出一 对浪漫无比的身影。   这时候,小男孩的妈妈走过来,热情地和王永两人打招呼。她先自我介绍说 叫玛丽,那边是她儿子强尼。然后问:“你们是新搬到橡树岭来的吧?”王永答: “已经来几个月了。”玛丽问:“你们是从中国来的吗?”王永说:“最初从中 国来的。我们在纽约已经住过好几年了。”玛丽又问:“在橡树岭住得习惯吗?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我是橡树岭土生土长的,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说。”王 永妻说:“一切都好。我们很喜欢这个小镇的生活。跟纽约那样的大都市很不一 样。人人对我们都很热情。”玛丽笑道:“呵呵,你们没听说过‘南方的热情’ 吗?哦,你们找到教堂了没有?如果还没找到,就到我们浸礼教会来吧。我们是 橡树岭最大的教堂。”王永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不去教堂。”玛丽像看怪物一 样看着他们,说:“你们不是说真的吧?生活中怎么能够没有上帝?”说着冲湖 边喊了一句:“强尼,别下水!水里有带核能的东西!”王永使劲忍住笑,他妻 子没听懂南方口音,不知道王永为什么做怪脸。玛丽转回头接着对王永两人说: “到我们教堂来吧。你们会认识很多朋友。我们也有好几个华人教友呢。你们一 定会喜欢他们的。干脆我邀请你们这个星期天作为客人来参观我们的教堂来吧。 你们星期天有时间吗?”王永无奈地说:“其实我们是佛教徒。不过我们不愿意 张扬。”玛丽说:“啊,我理解,我理解。我没有对你们的宗教不敬的意思。不 过如果你愿意,可以到我们教堂来看看啊。”说完硬塞给王永一张印着教会名字 的小纸,然后转身拉着小强尼走了。   夜幕降临了。王永在自己的小书房里苦思纳米电极的电路问题。隔着两条街 和一片树林,一座精巧的小洋房里罗马尼亚老头嘴里叼着烟斗在奋笔疾书。同时, 橡树岭市西头一座豪华的两层大宅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她右手举着 一个手电筒,照着一本书,一页一页翻着。突然房子里传出哗啦啦什么东西打碎 的声音,伴随着大声争吵的声音。小女孩赶紧放下手电筒,用手捂住耳朵。但是 声音还是不断传过来。“你一回家就摆那个臭脸,看着就烦。”“我本来挺高兴 的,可是家里这个样子,能让人高兴起来吗?”“你嫌乱你收拾啊!你什么时候 干过一件活了?你有时间就去别人那儿打牌,我凭什么要给你做牛做马?老娘在 国内单位里也是说一不二的,还不是为了你把工作辞了?你当初要出国,要不是 我爸爸,你能办成护照吗?你现在耍威风了,摆起架子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 西。”咚地一声,什么东西倒了。门外的小女孩开始抽泣。这时候旁边一所房子 里跑出一个差不多同样年纪的小女孩,过来说:“珍妮,我妈妈说如果你愿意可 以到我家来玩一会儿。”珍妮赶紧一把抹掉眼泪,挤出笑脸说:“凯蒂,谢谢 你。”两人一起跑了过去。房子里争吵的声音时高时低。突然门打开了,里面传 出了女高音:“章国庆,你要敢出这个家门,你就永远别回来!”门砰一声又关 上了。又过了一会儿,门再次打开,一个女子走出来,看到台阶上的手电筒和书, 问:“囝囝呢?囝囝呢?”然后大声叫起来:“珍妮!”声音刺破夜空。邻居家 门开了,凯蒂的妈妈领着珍妮的手走出来。她对珍妮的妈妈,也就是章夫人说: “我看见珍妮自己在外面。天黑了怕不安全,就让凯蒂叫她过来玩。你不介意 吧?”章夫人说:“真是不好意思。谢谢你了。”然后拉着珍妮进屋。   这一夜,只有李兰睡得最香。李兰念研究生时是专门用纳米电极做测量的。 她对什么DNA测序是一点也不懂。现在被赶鸭子上架,成了这个项目的主角。她 只是浑浑噩噩老板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获得了进展。 今天她真是非常高兴。回家后和儿子玩了一个晚上作为给自己的奖励。儿子睡了 以后又看了一会儿电视,过了一个可以说是自从念研究生以来最轻松舒服的晚上。 明天一定会更美好。   四   第一次罗章大战的起因是章老师和李兰之间的一个误解。章老师以为李兰在 写实验部分。而李兰只对生长电极的部分内行,对DNA部分她根本不明白。所以 李兰以为老板会来写实验部分。本来章老师打算第二天早晨和李兰讨论这件事的。 因为头天晚上和老婆吵架,第二天晕晕乎乎的。早晨来的时候没找到李兰,上午 又开会,就给忘了。一晃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人谁也没动手写。另一方面,罗马 尼亚老头熬了个通宵,第二天早晨就送来了电子版的理论部分初稿,还加上了草 草写成的引言部分。王永用李兰给的纳米电极和空隙的尺寸,怎么也不能令理论 和实验曲线吻合,找不到合理的模型能给出接近一百倍的因子而不改变电流电压 曲线形状。他实在没办法,只好用一个简单的水滴加低浓度离子的模型,勉强凑 出实验测得的电阻数值。至于核苷酸分子在里面起的什么作用,只能等老板来解 释了。王永把模型写下来,电邮给罗马尼亚老头。罗马尼亚老头看了,皱了半天 眉头,还是决定先把它加进草稿里再征求其他人的意见。   文章的实验部分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罗马尼亚老头等了一星期没见回音,急 了。他用章老师以前在国内中文杂志上发的文章的英文摘要为底稿,加上李兰作 过的内部报告内容,把实验部分写了出来。拼成了一篇完整的初稿后,他寄给所 有共同作者。他在电子邮件里说:“理论合作者们拼死拼活熬夜写出来了他们的 部分,好象并没有感动实验合作者们一丝一毫。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见到从实 验合作者那边来的一个字。我已经替我们的实验合作者们把他们的初稿写好了。 你们如有改动意见,都可以电邮给我。我们现在需要一些实验细节。理论和实验 好像并不象我们原来以为的吻合得那么好。王永的水滴模型必须重做。但是没有 实验细节他只能瞎猜。所以我要求实验合作者们立刻回复我的邮件,把草稿中的 实验步骤都充实进去。王永才能以此为根据改进他的模型。”章老师见了火冒三 丈,立刻毫不客气地回了电子邮件,并转发给所有人,说:“理论家们的贡献是 值得称赞的。我感谢你们的努力工作。从现在开始,我来接管这篇文章。你们只 需要把各人的贡献电邮给我就行了。至于如何将实验和理论结合到一起,是我考 虑的问题。我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我也是这篇文章的通讯作者。你们做好你们 份内的工作。请不要怀疑我的领导。”罗马尼亚老头反驳道:“你要当通讯作者, 就要负起责任来。理论部分都写好一个星期了,你的实验部分在哪儿呢?”两人 谁也不相让,战火有愈演愈烈之势。   内战停火,是因为有外敌入侵。化工系大佬忽然发话,告诉大家去看一下刚 出来的这一期《纳米快报》,里面有一篇加州理工学院文卓教授的理论文章。大 家下载了文章一看,都不由得心里凉了半截。文教授不仅把用横向电导测量的办 法做DNA测序的原理讲得清清楚楚,而且也把四种核苷酸的电流电压曲线都算出 来了。这样一来,橡树岭的工作的重要性就大大打了折扣。至少这第一是没了。 更要命的是,除非能在理论上转出新的角度,整个理论工作就等于是重复别人的, 没有任何创新可言。罗马尼亚老头和章老师息火停战,章老师却没消停。他接了 个电话,就去见律师去了。原来他已经上了法庭要和夫人离婚。   中午,化工系大佬叫大家一起到新建的食堂去吃饭。除了章老师去见律师没 回来,所有人都去了。因为刚看了文教授的文章,大家情绪都有些低沉,默默地 吃饭不出声。王永一边吃着,一边看着窗外。外面小池塘里两只天鹅自由自在地 游泳,一点不怕小桥上过往的行人。王永心里暗笑:“也不知天鹅怕不怕水里有 带核能的东西。”他听人说这池塘里曾出过三只腿的青蛙,也不知是真是假。这 时化工大佬说道:“其实文卓的文章也起源于橡树岭。”王永回头问:“文卓来 过橡树岭吗?”化工大佬答道:“没有。可是他现在和蓝海在同一个NIH项目上, 也在做DNA测序。而蓝海则确实是从橡树岭出去的。章老师最初就是想和蓝海一 起做这个项目。他对整个想法都很了解。他过去之后,把这些想法告诉文卓,并 不令人惊奇。文卓能够把想法理清楚,把曲线算出来,然后抢在我们之前发表, 也是很有本事的。”罗马尼亚老头气鼓鼓地说:“我不在乎谁第一谁第二。他那 文章用的紧束缚近似。核苷酸分子和电极之间没有化学键,紧束缚近似做出来的 根本不能信。我们用第一原理算出来的,总是更可靠些。如果发不了《自然》, 我们就发《物理评论》呗。”化工大佬接着说:“我们的理论自然比他的做得好。 如果加上实验,发到《自然》上还是有可能的。现在关键是如何把理论和实验吻 合起来。李兰,你能不能描述一下实验是怎么做的?”李兰一听自己被点了名, 吓一跳。她不敢乱说,怕说错。想了一想,说:“其实还是得章老师来说。我不 能说。”她本意是说自己说不清楚,结果被大家听成了章老师不让她说。大家又 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化工大佬打破了沉默:“好吧,我跟章老师谈一谈。这 个项目需要大伙齐心协力。互相之间还是要信任的,不然合作就不好做了。”李 兰这才意识到她被误会了。现在除了把实验细节讲出来,又没别的办法解释。可 是如果她讲的话,十有八九会讲错。她心里委屈得都要哭了。想来想去,只好等 章老师回来跟他解释了。   第二天,不知道化工大佬和章老师谈了些什么。章老师发了一个通知,要求 所有人下午来开会。会议主题是,解决如何使理论和实验吻合的问题。   五   田湘红看着眼前的离婚协议书,孩子抚养计划,和另外一些乱七八糟的表格, 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由自主地她拿起电话按了章国庆办公室的号。听到熟悉的 “Hello”她差点哭出来。“别挂电话,你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还有什么 好说的?”“要是真离了婚,你怎么办啊?你从来不会自己拿主意的。谁帮你拿 主意呀?”“不用你操心。别再把我当成你的孩子了。就是孩子也有长大的时 候。”“你看不出人和人的区别的。比如说,你那个女博士后,要把任务派得详 细些。她没有主动性。那个男博士后,要多信任,不要太指手画脚。”“你烦不 烦啊。我的学生怎么指导不用你管。”“我求求你了。我以后不跟你发脾气了, 好吗?”“你这话说了有一百遍了吧。还能让人相信吗?”“我这次是真的。你 需要我。为了你的工作,我们不吵架了,好吗?你的工作到要紧的关头了,没有 我帮着怎么行啊。”“你别瞧不起人了。没有你,我照样活得好好的。”“我不 是瞧不起你。我是关心你。我是要你成功。”“你关心的,只是我发表几篇文章, 申请几项专利。你从一开始就是利用我。没有你,我会做得更好。我不需要你。” “你自己能做什么?你申请学校是不是我给你挑的?你找导师是不是我给你挑的? 你找工作是不是我给你出的主意?你招的博士后哪个不是我给你拿的最后主意? 你是不是跟我说过我看人从来没看错过?你写的文章,没有我帮你改,你能发到 《自然》、《科学》上去?你的报告,我要不先听一遍,帮你改过,谁能听得懂? 你想想看,没有我你现在在哪儿呢?”“我没时间和你吵架了。把字签了,你要 多少钱都好说。不签字的话,我自己到银行开个帐号,你喝西北风去吧。”电话 挂了,田湘红才意识到又吵了一回。她伏在桌上哭出声来。   下午,王永来到会议室。靠墙的桌子上摆了几盒点心,还有两大瓶可乐。他 拿了一块点心,倒了一杯饮料,然后回头找座位。看见除了组里几个人外,居然 室主任也来了。王永在室主任旁边坐下,跟他打了招呼。有趣的是,理论的人都 坐在一边,实验的人都坐在另一边。中间是王永和室主任两人。没想到会议是学 术报告的形式。先是李兰作报告。她讲的实验过程,以前的报告都已经讲过了, 没有新内容。几张实验结果的图,大家也都看过了。李兰讲完后,章老师说: “先别忙提问。等每个人都讲过了再一起讨论。”接着,罗马尼亚老头讲计算。 老头也不管听众是什么人,摆出了各种公式、符号、缩写,然后就是一个接一个 的计算结果图。所有人大概都看晕了。罗马尼亚老头讲完以后,整个会议室静悄 悄的。最后是章老师的报告。这个报告听得王永莫名其妙。章老师先讲了一通生 物信息学。然后讲起了离子输运方程。听到结尾,王永也没搞明白章老师讲的和 今天要讨论的问题有什么联系。   后面的所谓的讨论,很快就演变成两个搞理论的物理学家和数学家轮流考问 李兰。很明显,两位理论家谁也没做过实验,问题问不到点子上。李兰则是抱定 了决不多说一个字的信念,虽然每问必答,但答得都很简洁。讨论了很长时间, 大家知道的,仍然没超出开始李兰报告里讲的内容。整个下午,王永的水滴模型 都被忽略掉了,没有人提一句。另一个很诡异的事情,就是章老师没有积极地参 加讨论。李兰一直希望章老师能解释一下实验是怎么回事,来给她解围。但是章 老师即使开口,讲的也不比李兰讲的更清楚或更详细。   室主任已经看了好几次表了,终于说:“我还有个会,先走了。你们好好讨 论。这个工作很有潜力。”然后离开了。几分钟后,章老师接了个电话,也走了。   讨论了很久,话题转移到了实验数据的重复性上。罗马尼亚老头要求李兰把 所有的原始数据都拿出来,让他们一条曲线一条曲线地检查,看有没有重复性。 这一下把李兰激怒了,她问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整个事情的目的不就是要 理论和实验符合吗?我给了你们符合的曲线,还不够吗?”罗马尼亚老头摆出一 脸吃惊的样子,说:“你听见自己在说什么?我希望你说的不是真的。重点不在 理论和实验符合不符合。我们现在只想知道实验到底测的是什么。”李兰说: “要把所有实验数据都画出来,我得请示老板要不要花那么多时间。”罗马尼亚 老头说:“你给我原始数据就行,不必画出来。”李兰说:“原始数据没法给 你。”两人争执不下,谁也不退让。最后,化工大佬终于叫两边停下来,说: “看来我还得再和章老师沟通一下。我不明白为什么拿出原始数据会这么困难。 但是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让一个博士后为难。这件事还是应该在正式职员之间解 决。”会议于是不欢而散。   傍晚在湖边散步的时候,王永给妻子讲了下午发生的事。妻子问道:“真奇 怪啊。难道原始数据里有假?”王永说:“我觉得不应该这么恶意猜测。可是我 也忍不住这么想。要是没有假,如果是我,自然乐得把数据都扔给罗马尼亚人去 鼓捣。这能有什么困难呢?”妻子问:“有没有什么其它的可能啊?”王永说: “我一直在想还有什么其它可能。可是想不出来。不过,她也没有做假的动机。 这个项目刚开始几个月,做不出结果也没什么,没必要做假啊。”妻子说:“你 应该直接找李兰去问。也许她英文不好,讲不清楚,用中文就能讲清楚了。”王 永说:“嗯。让我好好想想怎么问。”   六   王永反复琢磨了几次,最后还是决定用英文电邮他的问题给李兰。这样他有 一个记录,以免以后说不清楚。他的第一个问题很简单:“水滴的大小对测量结 果有多重要?”李兰的回答也很简单:“很重要。”王永继续问:“那你如何保 证测量过程中水滴大小不变?难道水滴不蒸发吗?”李兰答:“当然蒸发。一通 上电流,水滴蒸发很快。我每次只有大约两条曲线可以用。虽然我测得的曲线多 得多。”王永问:“每次能测得几条曲线呢?”李兰答:“有五六条吧。但是多 数都不能用。所以我说没法给原始数据。”王永说:“我理解。我不需要原始数 据。五六条曲线要测很长时间吧?那需要多大的水滴呢?”李兰答:“水滴的直 径一毫米。太小的话根本来不及测量。”王永看到这个答案,愣住了。这是纳米 电极测量吗?用一毫米直径的水滴,无论水滴里放了什么,有没有纳米电极,都 无所谓了。王永不由得想起“沧海之一粟”这个成语。现在水滴就是沧海,纳米 电极就是一粟。王永有些不敢相信,又问了一句:“每次都是一毫米?那测出的 电流电压曲线还有区别?”李兰回答得很肯定:“当然啦。里面的核苷酸不同, 测出的曲线当然不同啦。”   王永想了一阵,把信转发给了罗马尼亚老头。几分钟后收到了罗马尼亚老头 写给所有人的信,其中简单转述了王永从李兰得到的信息,然后明确宣布实验数 据不可取,他决定牵头用现有的计算结果写一篇纯理论的文章,共同作者将是这 个项目中所有搞理论的人。这直接引发了章罗战争的第二场战役。章老师发信给 大家,说做理论的不应该如此仓促下结论。章老师提出几点证据证明实验结果是 可取的。第一,用纯水滴和用含核苷酸的水滴测出的电阻值差两个数量级。第二, 含不同核苷酸的水滴测出的电阻值各不相同。第三,在水溶液中测量有机分子的 电阻以前已经发表了很多实验,从没人提出疑问,说明这个方法是可靠的。现在 的主要问题是如何把理论和实验结合起来,而不是怀疑实验方法。结果只是收到 罗马尼亚老头和计算新星两人的分别反驳。计算新星指出由于整个电极都是裸露 的,水滴接触的电极总截面远大于纳米电极的截面,所以测到的电流绝大部分都 不是从纳米电极流过的电流。罗马尼亚老头的回信则指出因为纯水和核苷酸溶液 蒸发速度不一样,在蒸发过程中测出来的电阻当然可能不一样,但是无法比较, 除非他们能在水彻底蒸发完了以后测量。章老师对这个提议嗤之以鼻,反过来提 出要讨论溶液里的电荷动力学,罗马尼亚老头直接表示他不感兴趣。   王永先去找罗马尼亚老头,仔细讨论之后认定实验是错的。然后被章老师叫 去,要求他同意继续按原来的计划写理论和实验结合的文章。王永一点也不含糊, 直接说:“我认为实验做错了,现在没有可用的实验结果。如果发一个单独理论 的文章还是可行的。写理论和实验结合的文章,现在做不到。”章老师按住心里 的不快,说:“我只是希望你再好好考虑,也向他们转达一下。”王永说:“好, 我会转达的。另外我有一个建议。实验需要重新做。要想一个不同的办法。用水 滴显然不行,”他还没说完,就被章老师打断:“你不用操心实验方面,专心做 你的模拟就行了。”   化工大佬一星期只来橡树岭一次。这天刚进办公室,就见章老师捧着厚厚的 一个笔记本跟进来。化工大佬笑道:“嘿,哪股风把你吹来了?”章老师说: “唉,我们的DNA项目有些麻烦,想请你出面解决一下。”化工大佬说:“没问 题。需要我怎么帮忙?”章老师打开了笔记本,翻了几页,然后说:“你看过罗 马尼亚人的理论没有?我认为他是错的。我觉得他根本不懂测量方法,却乱说 话。”化工大佬说:“那个老头脾气有些怪。你要容忍些。他的学术水平还是很 不错的。我们这个项目,要大家互相信任才能成功。”章老师说:“他现在只会 拆台。照这样下去我们的工作都没法做了。我决定让你来主持理论方面的工作。” 化工大佬连连摇头,说:“这样不好。你还是应该想办法和他搞好关系。我和他 合作过很多次了。虽然有时他会让我觉得不舒服,但是每次的合作都是成功的。 有什么问题我们都应该拿到桌面上来。我不会在他背后捅刀子。”章老师说: “我认为咱们这个队伍里只有你真正懂理论。我可以把所有理论的经费都给你支 配。你可以再雇一个博士后。”化工大佬说:“不行。我虽然也做一点模拟,但 是他们那些计算我做不来。即使雇个博士后也做不成。你还是想想怎么好好和他 们合作吧。我可以帮你说几句话,劝劝他们。”章老师和他谈了一个小时,怎么 也无法说服他。最后因为化工大佬要去开会,急匆匆走了。章老师只得离开。   不知化工大佬和罗马尼亚老头后来谈了什么,显然没有一点效果。应该说有 很大的负面效果。有一天,罗马尼亚老头突然给所有人发了一封长长的信。他在 里面狠狠地批评了章老师不学无术,道德败坏,没有一个基本的科学家的素质。 还没等章老师回答,化工大佬立刻跟了一封信,先向大家道歉,说都是自己的错, 话没说清楚。然后劝大家都要冷静,要一起把项目做好。章老师只是回了一个简 短的回答,说他不理会对他的侮辱,而会继续做好工作。但是所有人现在都明白 理论和实验两部分人已经不可能在一起工作了。   七   章国庆和田湘红各自开车来到市政府大楼。章国庆在门口等到了律师,然后 和律师一起进了大楼。田湘红没有律师,自己找了个空座位坐下,等着上诉案的 开庭。   三个小时后,休斯顿法官很无奈地看着下面的原告被告,一对闹离婚的华人。 作为田纳西一个小镇的法官,他二十几年只经手过三宗有华人的案子。第一宗是 十年前一个中国学生闯红灯与别人撞车,被索要医疗费和误工费。那个中国学生 一再提出原告的吸毒问题,以为那样就可以不赔或少赔。后面两宗都是离婚。没 想到在上诉法庭,又碰到了一宗中国人离婚的案子。总之中国人给人的感觉就是 不懂法律,在法庭上很随意。唉,可怜的中国人,让他们看看法律的严正无私吧。   休斯顿法官一边斟酌着用词,一边缓慢地说着,“本案田女士不服安德森县 法院给予章先生的离婚裁决。离婚裁决包含对双方财产及章先生退休金的平分, 并将年幼的女儿判给女方抚养,及每月六百美元抚养费。虽然田女士最初有代理 律师,但律师旋即被田女士辞退。她的上诉是自己执行的,书面材料也是自己写 的。   “从一开始,就有两项要求驳回上诉,一项是由章先生的律师提出的,一项 是章先生自己提出而后律师同意的。章先生的律师要求驳回上诉的理由,是上诉 方并未提供一审过程的记录全文。章先生本人的理由,则只是重复了他要求离婚 的依据。关于第一点,即使没有记录全文,本法庭仍然有责任复审所谓的技术记 录,检查是否有推翻原裁决的依据。至于章先生的要求,本身并不构成驳回上诉 的依据。因此两项驳回上诉的要求均不采纳。   “回到案子本身,我们无法检查田女士提出的任何一审过程中的问题,因为 在她的书面材料中她没有提出任何问题。而且她的书面材料也没有满足田纳西州 上诉程序规定第二十七条的要求。田女士口头提出的唯一抱怨就是她要求法院不 给予离婚裁决。即使她现在提出了一审过程中的问题,我们也无法判断程序的合 法性,因为如前所说,她并没有提供证据的记录全文。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假 定引证的证据支持给出的裁决。   “最后,一审裁决中判给被告的原告二分之一财产及退休金,其条件是被告 提供相关的同居关系证据。现在由于被告没有聘请律师而且她自己也没有能力满 足前述条件,我们现在将此条件改为由章先生的律师提供此证据。这一改动章先 生的律师在口头辩论时已经同意。   “基于上述理由,除需要的同居证据改动外,原判维持。上诉费由田女士承 担。”   法官话音一落,章国庆长出了一口气。而田湘红大哭了起来,最后是被法警 架着出去的。   离婚官司终于打完了。房子匆忙地卖掉。章国庆回到了单身生活。田湘红带 着女儿回国了,跟父母住在一起。几个月后,就在章国庆因为工作焦头烂额的时 候,他不得不请假回国。田湘红疯了,被送进了精神病院。章国庆回国把女儿接 回来,又到法院申请把孩子的抚养权要过来了。   八   王永回到家,推开门,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满面红光的中年人,前面的小几 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橙汁。中年人见王永进屋,站起来和他握手,自我介绍说: “我是张淼基,诺城华人耶酥会的大牧师。听说你们刚来不久,看看有什么需要 帮忙的地方。”王永妻从厨房里出来,说:“我都说过我们来了快一年了,不需 要什么。可是张牧师非要等你回来。”王永说:“没关系,请坐,请坐。”张牧 师坐回沙发上,王永在他对面坐下。张牧师问:“我听说你是做分子动力学的?” 王永说:“是。写写程序,做做计算而已。”张牧师笑道:“不要小看这个做计 算。这是可以出大成就的。”王永问:“您也做过科学研究吗?”张牧师说: “我是学物理的,在爱荷华州立大学拿的博士。”王永问:“是在Ames?”张牧 师说:“对。你熟悉吗?”王永说:“不熟悉。那您在Ames物理系,应该认识刘 西北了?”“认识,不过是到橡树岭后才认识的。我在Ames的时候,刘先生已经 离开了。你也认识刘先生?”“不认识。我来橡树岭的时候,他已经退休了。我 看过他夫人刘安诺写的文章。我太太很喜欢看的。我是从刘安诺的文章知道她先 生刘西北的。后来才知道大名鼎鼎的刘西北就在橡树岭。”“刘先生的学问做得 非常好。我非常佩服。可惜现在象他那样踏实的人越来越少了。”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慢慢转到了正题上,就是张牧师来的目的,动员王永夫 妇加入他们教会。王永不回答张牧师的动员,反问道:“您是搞物理的,怎么搞 到宗教里面去了?恕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是不是搞物理失败了?”张牧师说: “问得好。很多人都问我这个问题。如果你不介意,我讲一个我个人的故事。有 一年,我外出开会,回来的时候,飞机出了故障,发动机熄火了。当时飞机上很 安静,能听到很多人在悄悄地哭。你能感觉到我们在向下落。在面临死亡的时候, 回想我一生做过的事情,发觉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我没感觉到害怕,只是觉得 懊悔和沮丧。觉得要是能再有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活得不一样。就在这时,我眼 前忽然一片光明,好象进入了一个不同的世界。我感到了上帝的存在。我感觉可 以和上帝心意相通。奇迹立刻出现了,发动机响了起来,飞机停止了下落。上帝 救了我们!我们安全地回来了。”“从此之后,您就不做物理了?”“对我来说, 上帝的工作更重要,更有意义。”“您不觉得,您其实应该感谢那个飞机的飞行 员?”“当然,飞行员也要感谢。但是没有上帝给的奇迹,飞行员也无能为力。” “那您觉得发动机熄火是什么原因呢?是不是也跟上帝有关呢?”“事故总是会 发生的。不能把每次事故都归咎于上帝。”王永似乎看到张牧师眼眶有些湿,好 象要哭的样子。张牧师拿起杯子,喝了口橙汁,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有时候, 你不到关键的时候,并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如果现在相信主,就不会临时慌张。 你们年轻,现在觉得无所畏。将来会后悔的。”   王永妻从厨房出来说:“饭做好了,张先生您一起吃一点吧?”张牧师站起 来说:“不打搅你们了。我得赶紧回去了。这是我的名片。你们即使不加入教堂, 也可以来星期五晚上的聚会,可以认识很多朋友。”王永接过名片,说:“谢谢。 我们看看吧。”   第二天,老板上法庭没来上班。王永和其它几个理论家们一起讨论计算的结 果。那位计算新星拿着一个小笔记本电脑,展示一个又一个的漂亮图表。王永越 看越头疼,忍不住叫道:“停!我不明白你做了这么多计算,到底说明了什么问 题。”计算新星疑惑地抬起头,说:“不是算核苷酸的电导么?我算了各种各样 几何排列的,不同取向的,不同电压下的,用不同密度泛函的。至于怎么解释这 些结果那是你们的事了。”罗马尼亚老头说:“这样挺好。我们可以画出电导如 何随角度变化,如何随位置变化,等等。”王永再问:“那这些结果对DNA测序 有什么意义呢?”罗马尼亚老头说:“当然有意义。这样做实验的就能知道测量 的时候应该期待什么样的数值。”王永说:“是么?根据我们现在的认识,你认 为做实验的会选择这种方法来做测序吗?”罗马尼亚老头说:“那很难说。”王 永说:“最重要的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究竟电阻测量的办法能不能用。我们这 些计算对这个根本问题有没有提供答案呢?答案是什么呢?”罗马尼亚老头问: “那你认为答案是什么?”王永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们现在不应该纠 缠细枝末节,而应该先回答大问题。计算新星,你能不能把你的结果都寄给我, 让我回去琢磨琢磨?”计算新星说好,就要把ppt文件发给王永。王永说:“我 不要图。你把数据给我就行了。”罗马尼亚老头带着莫测高深的笑容说:“我等 着看你用这些数据表演什么魔术。”   众人散了之后,王永和罗马尼亚老头又聊了一会儿。聊到以前罗马尼亚老头 的同事,王永想起了张淼基,就问:“你认识张淼基吗?”罗马尼亚老头笑道: “怎么不认识。他以前就在我的组里。他脑袋坏掉了,竟然放弃了科学。现在好 象是哪个教堂的头。怎么,他找你传教了?”王永说:“是。一个学物理的,应 该对宗教比较免疫吧?他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转了呢?”罗马尼亚老头说:“那是 一个大悲剧。任谁都受不了。我能理解,虽然我坚决不赞同他的选择。”王永觉 得奇怪:“怎么是大悲剧?”罗马尼亚老头说:“你不知道?也是,你刚来,这 么惨的事情平常大家也不愿意说。那一次他出差,回来的时候飞机出了点故障, 到诺城机场已经天黑了。那时候机场的那条路两边的道还没隔开。他太太带着孩 子去机场接他,被一个醉酒的开卡车的迎面撞上。太太和两个孩子全撞死了。” 王永听了,吃了一惊,不知该说什么好。罗马尼亚老头自己来回说了几遍“悲剧, 悲剧”,然后对王永说:“好了,咱们该回去工作了。”说完转身走回了自己的 办公室。   王永回到办公室,下载了数据,开始试着画各种数据的组合。这么一琢磨, 就琢磨了两天。他没想到这将写成他毕业后到现在最得意的文章。他更没想到这 篇文章的起草会引起第三次罗章大战。而他自己尽管不情愿,也被卷入了。   九   王永夜以继日地干了两天,这天晚上在家里继续干的时候终于有了眉目。因 为他以前做的分子动力学模拟,对这些核苷酸分子的软弱性印象深刻。他决心要 从计算结果中找出不依赖于这些分子排列角度的普遍规律来。通过不断地组合这 些结果,他发现算出的电导是电极和分子之间空隙的单调函数。于是他把所有不 同核苷酸分子在不同角度下的零偏压电导数值都放在一起,作为电极和分子空隙 的函数画了出来。当他把纵轴变成对数时,所有的数据点齐刷刷地排到了同一条 直线上。王永跳了起来,大叫一声,椅子也被他推倒了。王妻穿着睡衣跑过来, 说你干什么呢,没摔着吧?王永笑说我坐着怎么会摔着呢。接着狠狠亲了妻子一 口,然后一把抱起妻子,冲向了卧室。   次日一早,王永把图打出来,兴冲冲地来到罗马尼亚老头的办公室。罗马尼 亚老头还没来。王永在楼道里来回走着,脑子里把要说的话理顺。等了好一会儿, 才听到罗马尼亚老头在楼梯口和别人说话的声音。王永按捺住自己,等罗马尼亚 老头走过来。罗马尼亚老头看到他,笑道:“有什么好消息?我看你好象把问题 解决了。”王永得意地把图举起来,说:“看吧。”罗马尼亚老头问:“这画的 是什么?”王永说:“所有的数据全在这条直线上。纵轴是电导的对数,横轴是 电极和核苷酸分子之间的空隙。”罗马尼亚老头盯着图看了一会儿,然后说: “美,太美了!你是我们的毕加索,贝多芬。我要向你的杰作膜拜。”王永忽然 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两人进了罗马尼亚老头的办公室。罗马尼亚老头问道:“你 说这个结果是什么意思?”王永不加思索地回答:“电导跟分子里的电子结构无 关,纯粹是几何形状的函数。”罗马尼亚老头接下去:“也就是说,电阻测量无 法测出核苷酸的内秉性质,而只能知道它的大小。”王永纠正说:“连大小都无 法知道。因为角度一变,结果就变了。只能知道它离电极多远。”罗马尼亚老头 点头道:“对。而离电极多远是毫无用处的信息。与电极之间的距离,跟核苷酸 的电子结构,或甚至它的大小,都没有什么关联。”王永接道:“所以我们可以 宣布电阻测量法的死刑了。”罗马尼亚老头伸出手,和王永握起手来,一边握手 一边说:“祝贺你,你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罗马尼亚老头又盯着图看了起来,良久没有说话。王永心里有些忐忑,问: “还有问题吗?”罗马尼亚老头问道:“这条线的斜率是多少?”王永说:“不 知道,但很容易算出来。”他立刻登录自己的机器上,打开数据,查看拟合直线 的参数。王永写下了斜率,罗马尼亚老头拿一张纸算了起来。几分钟后,罗马尼 亚老头笑了起来。他说:“势垒高度五电子伏,正好是金电极的功函数。不会是 巧合。这个图是对的。”接着,两个人非常默契地开始组织文章所需要的材料。 吃了午饭后,两人为写文章分了工。下班的时候,谁也没挪窝。直到初稿完成之 后,王永才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开车回家。晚上在家里开机看到罗马尼亚老头寄 来的初稿,王永顾不上再读一遍,先转发给章老师报喜。   章老师看到这篇初稿,发现自己的名字不在上面,立刻向所有人发了邮件。 章老师强调这个项目他是主持人,任何文章都必须经他手才能发出去。同时也必 须将他列为通讯作者。罗马尼亚老头回了一个很诙谐的信。他说,这篇文章的结 论和你所坚信的完全相反,你难道要在科学杂志上自己辩论自己吗?章罗两人你 来我往,唇枪舌剑在电邮上斗了个不亦乐乎。罗马尼亚老头丝毫不退让,坚决不 肯把章老师加进共同作者名单。第二天,章老师先去找罗马尼亚老头,对他说如 果他坚持这样做,那么王永博士后的经费就会被立即停止。罗马尼亚老头对此不 屑一顾,说博士后不是你想解雇就能解雇的,还有个程序手续呢。再说,你解雇 自己的博士后,哪能威胁到我啊。章老师没法,回到自己办公室。他习惯性地拨 了家里的电话。听到田湘红的声音,才想起来她现在只是“前妻”,随手把电话 又挂了。另一边田湘红痴痴地拿着电话发呆,还在企望奇迹的出现。章老师坐在 办公桌前想了一阵,把王永叫去,要求王永自己退出这篇文章。   十   王永没想到自己迄今最好的工作却有可能终结自己的科学生涯。现在他面前 似乎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完成目前的文稿,结果就是彻底和章老师决裂。 他知道从上次讨论实验之后,他和章老师之间就已经无法交流了。如果这样决裂 了,自己必须马上找工作。但是博士后期间没发表一篇分子动力学方面的文章, 而DNA这篇文章虽然可能很重要,却跟他以前的工作没什么关系,不能增加什么 份量。而且历来负面结论的文章引用率都很低,对找工作也不利。早知如此,还 不如一毕业就直接找工作了。另一个选择就是要求退出与罗马尼亚老头合写的文 章,而另起炉灶跟章老师一起写。这是无法做到的。计算新星肯定不会答应让他 用那些数据的。另外章老师的观点也是个大问题。没有罗马尼亚老头的帮助,王 永毫无信心能把章老师的观点转变过来。不转变过来,那文章就根本没法写。所 以这第二个选择就等于完全放弃了这篇文章。那他博士后第一年等于什么也没做。   王永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吃完晚饭,和妻子到湖边散步, 王永一句话不说,闷着头思考着。妻子看他今天异常安静,不由得有些担心,问 道:“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麻烦了?”王永说:“唉,其实不能算是工作上的 麻烦。老板和罗马尼亚老头吵翻了,我夹在中间没法办。”妻子说:“你讲给我 听听。即使我出不了什么主意,至少比憋在心里强。”王永慢慢讲了整个事情的 经过。妻子笑道:“这个罗马尼亚老头也太较真了。”王永说:“是啊,我从没 见过他这么蛮不讲理。”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高兴地抱住妻子,在她脸上 亲起来。妻子说:“别,这是在公共场合。”王永说:“怕什么。太谢谢你啦。 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早晨王永一反常态起得很晚。不紧不慢吃过早饭,等王永开车到实验室的时 候,他平常用的那个停车场已经满了。王永不得不停到远处另一个停车场。他毫 不在意,停了车后优哉游哉走了过来,直接到罗马尼亚老头的办公室。这时罗马 尼亚老头办公室的门已经大开了,但是里面没有人。王永进去坐下,随手拿本杂 志看了起来。等了一会儿,罗马尼亚老头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进来了。屋子 里立刻充满了咖啡的香味,又夹杂着些烟草味。看见王永,老头满脸笑容,说: “我们的毕加索来啦。又有什么新的发现?”王永说:“我想谈谈文章的作者署 名问题。”罗马尼亚老头皱了一下眉,说:“有什么问题吗?”王永说:“是啊, 我想知道你不让章老师署名,是什么原因。是个人恩怨呢,还是科学上的原因。” 罗马尼亚老头说:“你知道我的。我才没有什么个人恩怨呢。我所作所为都是从 科学上出发的。”王永问:“那是什么科学上的原因令你反对章老师的署名呢?” 罗马尼亚老头说:“我不信任他。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科学家。如果他成为通讯作 者,文章肯定会被改得一塌糊涂。”王永说:“你这么说,有什么科学根据吗? 有实验证据证明他会把文章改错吗?”罗马尼亚老头听了一顿,说:“没有。但 是我在看人上很有把握,不会错。”王永说:“你这好象不是科学态度啊。”罗 马尼亚老头看了王永一会儿,然后哈哈一笑,说:“好样的,你说服了我。我就 让一步。但是有个条件,他不能改这个文章。”王永说:“你这个条件好象也不 科学。如果他能把文章改得更好呢?要知道对DNA领域的了解他比我们强。”罗 马尼亚老头说:“好吧,我就一让到底,让他做通讯作者。但是文章送出去之前 必须得到所有作者的同意。”王永说:“那当然。”   罗马尼亚老头象往常一样动作飞快。王永来到自己的办公室的时候,罗马尼 亚老头的信已经发给所有的人了。“在王永的坚持下,我同意由章老师作这篇文 章的通讯作者。但是我的条件要讲清楚。这篇文章的基本结论不能改,也不能和 章老师他们的所谓实验作任何联系。最后,任何改动都必须经过所有共同作者的 同意。”王永看了只有苦笑。这个老头从来不知道讲策略,也不给人留一点面子。 还好,章老师的回答客气多了,“我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这是一篇很重要的文 章。我相信会对DNA测序领域有非常积极的贡献。请大家拭目以待。”一场危机 终于被化解了,王永几乎要对自己佩服起来了。   周末,心情舒畅的王永带着妻子开车到大烟山,爬了一天的山。傍晚又在鸽 子谷购物中心买了大包小包的衣服。然后到第一号中国自助餐吃了龙虾,很晚才 回到家。第二天都大亮了,两人还躺在床上不起来。王永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盖 住半边枕头的黑发,伸出手轻轻地在上面滑过,然后把头伸过去看妻子的脸。妻 子还闭着眼睛却嗤地一笑,翻过身来说:“你醒了?想吃什么?”刚说完,突然 快速爬起来,穿上拖鞋小跑着到洗手间,然后扒着水池干呕起来。王永起来跟到 洗手间,担心地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王妻回答:“可能昨天吃的不新 鲜,胃里有点不舒服。”王永说:“那你回床上再歇会儿吧。我来做早饭。”王 妻笑道:“什么早饭,都快中午了。”王永把妻子拽回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 说:“不管早上中午,今天给你吃一顿breakfast in bed(床上的早餐)。”王 妻咯咯直笑,说:“好吧,你做去吧。”王永用剩饭熬了粥,热了两个馒头,又 炒了鸡蛋西红柿。一会儿的工夫,就用小床几端着冒着热气的饭菜摆到了床上。 王妻吃了小半个馒头,喝了一碗粥,把西红柿吃了,鸡蛋却一点也没碰。王永有 些担心,要妻子继续在床上休息。王妻说没事,已经好了,坚持着起来了。   吃过饭,王永开机查自己的信箱,才发现罗章二人已经吵翻了。原来章老师 把改过的文稿送过来。罗马尼亚老头一看,里面的结论被彻底颠了个,马上就不 干了。等到王永看到这些信件的时候,事情已经不可收拾了。罗马尼亚老头已经 决定回到原来没有章老师的文稿。章老师则声明他将起草一份只有他和王永两人 的文章。王永这时心中只剩下无奈。   星期一早上王永一进办公室,就收到罗章两人的信,分别要求他去帮助写文 章。王永干脆装作不知道,躲到图书馆去了,连吃午饭都没回办公室。王永办公 室的电话响了一天。章老师也来找过好几次。晚上过了下班时间好久,王永才从 图书馆回来。一进办公室,电话就响了。王永接起电话,是妻子打来的,问: “你一整天都上哪了?那么忙啊?手机也不开。”王永说:“我在图书馆。手机 忘了开了。”一边说一边查看信箱。妻子故意把声音放轻了说:“告诉你一个好 消息你听不听?”王永大叫一声:“糟了,我回家再跟你说吧,现在有急事。”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王永面前的屏幕上,显示着生物物理杂志来的信,说收到了投稿,题目是 《核苷酸电导的第一原理计算》,作者是王永和章国庆。王永这回彻底傻眼了。   十一   故事讲到这里,要进入肉戏了。先声明一下,此故事纯属虚构,切勿对号入 座。尤其是橡树岭的人不要紧张。这种事在任何地方都可能发生,并不是专门针 对橡树岭的。   “别慌,别慌。一定还有办法。”王永慢慢坐下,试图平静下来。他登录到 生物物理杂志的网页上,想先把文稿下载下来看看里面都写了些什么。转念又一 想,不用自欺欺人了,里面是什么不用想也知道。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去找章老 师要求撤稿。即使章老师同意撤稿了,自己的饭碗还保得住保不住。王永反复重 复着这两个问题,心里一片茫然,手不自觉地摸到了电话。“咦,刚才妻子要跟 我说什么?”王永一下子意识到妻子电话的含义,差点哭出来。好消息啊好消息, 怎么来得这么不是时候。想了又想,王永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对不起妻子,不能 对不起自己的孩子。王永起身往章老师的办公室慢慢走去。章老师的办公室的灯 还亮着。王永站在门外,头一次感到害怕。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敲了门。   章老师找王永帮他写文章,几次都找不到。火气越憋越大,一气之下干脆把 文章发了出去。等收到回信后,心却发虚起来。这时他最怕见到王永,但是又有 些期待王永来找他,心里想只要王永来找我,就立刻把稿子撤回来,说是弄错了。 下班的时间过了很久,还在办公室里坐着。听到敲门声,突然吓得一哆嗦。然后 自嘲地笑了,嘟囔一句我怎么会怕他,用中文叫道:“进来吧。”王永进来后, 章老师问:“有什么事吗?”王永说:“那篇生物物理杂志的文章是您送出去的 吗?是不是弄错了?”章老师说:“没错,是我送的。”沉默了一会,王永站着 很不自然地换了一个姿势,又问:“您是不是再考虑一下把罗马尼亚老头和计算 新星加上去啊?我们用的他们的数据。”章老师明显松了一口气,说:“不用担 心,我处理得很好,该给他们的credit都给了。你要不要看一下文稿?”说着递 过一份打印出来的文件。王永接过来翻了一下,看见只是在致谢部分说原始数据 由计罗二人提供。当然在文章中一个原始数据都没用,用的都是分解成不同因子 之后的数据。王永稍微认真看了看,才明白章老师是通过巧妙的处理把分子和电 极之间空隙的影响给处理掉了。处理后的数据不再随几何形状有巨大的变化,但 仍保持在四种核苷酸中有很大区别。这样一来,就能证明章老师原来的观点是对 的。   王永把文章放回桌上,说:“章老师,我反对这样写文章。数据处理不能这 么随意。尤其是计算的文章,如果能用原始数据我们应该尽量用原始数据。照您 这么做……”章老师打断王永的话,说:“你只考虑了细节,而看不到大方向。 我们马上就要到项目审查的时候了,如果文章像你那么写,你说第二年的经费我 们还会有吗?没有的话我们怎么办?”王永争辩说:“不能为了拿经费而歪曲结 果……”章老师说:“什么叫歪曲?你就那么肯定你的结论是对的而我的是错的? 你知道吗,《自然》《科学》上的文章一大半都是这么歪曲出来的。不歪曲出不 了高档的文章。你写过几篇《自然》《科学》?我怎么说还比你多几篇。”王永 说:“我不相信。我只知道这么做不对。”章老师说:“科学上没有真正的对错, 只有先发现后发现。我知道你是舍不得这篇好文章。如果改了结论就没新意了, 跟在文卓教授那篇文章的后面只能算作二流工作。不要担心。这下面的实验将是 一流中的一流。只要你同意,我可以让你成为这个项目所有实验文章的共同作者。 怎么样?”王永突然感到非常好笑,尽量平静地说:“不用了。我现在只考虑眼 前这篇文章。如果您不撤稿,我就自己想办法撤稿。”说完不等章老师回答就走 出了办公室。   王永的车开出停车场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车在山谷中的公路上疾驰着, 王永透过车窗看到左前方天上覆盖的云层被整个照亮了,形成了极为壮观的一个 巨大圆形悬挂在空中。王永看了一下方位,知道是Y-12厂的灯光,心想本地居 民看到这景色,不认为有核辐射才怪呢。这么一打岔,刚才心中的那股忿忿之情 下去了大半。王永开始仔细思索有什么对策。一到家,妻子热情地拥抱上来。王 永看见桌上放着大瓶小瓶的维生素,问:“你今天去看医生了?”妻子说:“是 啊,我……”王永问:“是男孩女孩?”妻子一下子笑了:“别傻了,现在哪儿 看得出来啊。你知道吗,今天是我最幸福的一天。”王永有点吃醋地问:“比结 婚那天还幸福?”妻子说:“那不一样。感觉不一样。”王永看着妻子甜蜜的笑 容,决定暂时忘掉工作上的烦恼,尽量享受这一晚的温馨。   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室主任。办公室外间的小秘书问:“你有预约吗?” 王永说:“没有,但我有急事。”秘书说:“让我看一下他的日程。哦,他现在 正在开会,九点又要接待来访的客人。如果你不介意等十五二十分钟的话,他若 是早几分钟从这个会出来你可以和他谈五分钟。”王永说:“好吧,谢谢。”秘 书说:“不客气。你可以到里间去等着。”王永进到里间坐下。秘书跟进来,手 中端着一个装满巧克力的托盘,对王永说:“吃块巧克力吧。”王永拿起一块放 进嘴里,问:“哪儿来的巧克力?真好吃。”秘书说:“我买的,放在这儿招待 等候的客人。”王永吃惊地问:“还要你自己破费啊?”秘书笑道:“不然会是 谁买的?天下哪儿有免费的东西。”王永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不知道。”秘 书说:“你再等一会儿,他很快就回来。”转身出去了。   室主任回来后,王永简洁地讲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提出他要撤稿但怕章 老师报复。室主任问文章是否通过了内部评审。王永说不知道,可能没有。室主 任打开电脑,查了一下,发现系统里果然有两篇类似的文章,一篇由章老师作通 讯作者,另一篇由罗马尼亚老头作通讯作者。两篇都仍然在评审中。室主任说, “你这篇是星期一才送进系统的,还没通过内部评审。你把稿件撤回来,我告诉 章老师这是我的决定。如果他有报复行为你就来找我。”王永回到办公室立刻发 了撤稿信。   随后几天,王永一直和罗马尼亚老头一起改文章,直到将文章送出去,才松 了一口气。这期间,王永也有些躲着章老师,怕见了面尴尬。没想到,越躲还越 有事。一天,王永因为带妻子去做例行检查,回来后就呆在家里工作。下午突然 接到一个电话,是人事部打来的,要求他立刻到实验室去。他到了实验室后被告 知,因为章老师报告他常常不来上班,人事部要调查他的出勤记录。王永听了之 后都不能用愤怒来形容了。   十二   章老师到佛罗里达去参加NIH的DNA测序年度评审会议。临走前,他向罗马尼 亚老头要理论方面的ppt文件作为报告的资料。罗马尼亚老头自己去不了,材料 又必须报告,所以给他准备了几十张幻灯片。当然老头还是加了他招牌式的条件: 不许和实验联系,不许改变结论,不许加减数据。章老师答应得好好的。一星期 后,章老师开完会回来,同时来了一位在分析化学领域很有名的教授,科罗拉多 大学的林基。林基以前是章老师的博士导师。这是他第一次来橡树岭。王永觉得 很奇怪,因为显然林基是临时改机票来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林基的来访很神秘。他只是和几个正式职员分别谈话。然后所有搞理论的人 一起和林基开了个小会,介绍理论方面的工作。至于实验方面是不是也有一个会 王永就不知道了。会上谁都没有用幻灯片。王永介绍了自己部分的工作,然后把 打好的文章递给林基。林基只是很简短地说:“这篇文章我已经见过了。”看见 王永愕然的表情,林基接过文章说:“好工作。”王永不知道的是,林基就是他 这篇文章的审稿人。林基在橡树岭呆了一整天,晚上就离开了。   林基走了以后,罗马尼亚老头告诉王永,林基是来救章国庆的。章国庆在评 审会上信口开河,声称橡树岭做出了实验,并且与理论算出的电流电压曲线相符。 他先展示了实验曲线的幻灯片,然后选择性地放了一部分罗马尼亚老头给的幻灯 片。报告的效果很好,NIH的负责人很高兴。但是同时在场的林基觉得有些不对。 他正在审王永的稿,发觉章国庆的报告和自己审的稿讲的截然相反。林基会下悄 悄问章国庆是怎么回事,章国庆支支吾吾不肯回答。林基感到事情严重了,立刻 改了机票来橡树岭了解情况,想着如果需要的话好帮章国庆一把。跟所有人都谈 过之后,林基和章国庆长谈了几个小时。具体谈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是临走 时林基一脸沉重,章国庆也是很不高兴的样子。王永后来意识到,这是章老师最 后的回头机会。在这之后,事情就公开化了。   林基的来访促使所有人更加认真地对待和章国庆的分歧。在罗马尼亚老头的 建议下,三个正式职工,罗、计算新星、化工大佬一起署名写了一份报告。报告 先详细叙述了和章国庆之间分歧的起因和过程,然后解释了为什么他们认为章国 庆的实验做错了,最后又叙述了章国庆如何歪曲理论结果为他的实验辩护。虽然 王永看了报告而且提了些意见,罗马尼亚老头没让他参与写的过程,也没让他署 名。报告以三人的名义由罗马尼亚老头正式发送给所有参与这个DNA测序项目的 人,包括章国庆,再加上室主任。室主任知道这件事不处理不行了,出面和每个 人单独谈话。经过几天的忙碌,室主任最后宣布了几条处理结果:一,章国庆不 得再干涉理论工作,以后在外面做的报告凡涉及到理论的都必须由做理论的人来 讲;二,实验需要重做,要把裸露的电极都用绝缘层包起来重新测量;三,任何 人都不能用任何理由打击报复,王永缺勤的问题是人事部在调查,研究室会根据 调查结果向人事部建议处理办法。   人事部的调查结果几天后出来了。因为实验室大楼都要刷卡进入,如果没有 刷卡记录就可以认为人没有来。虽然几个人一起进只需要一个人刷卡,但这只适 用于美国公民。外国公民必须每次都刷卡。王永有几天根本没有刷卡记录,又有 很多天下午才来。因为离开的时候不需要刷卡,所以没有什么时候离开的记录。 这样一来,加上那些半天,王永一共缺勤二十多天。研究室建议让王永晚上加班 把时间补上,但是被人事部否决了。人事部决定扣发王永一个月的工资,并且发 了一个通知给所有博士后,强调要遵守上下班时间。室主任对这个通知只有一个 词的评价,愚蠢。王永告诉妻子工资被扣的事情,生怕妻子生气。妻子却开导他 说,你不要想不开,为这种事情生气才亲痛仇快呢。只要你好,我好,宝宝好, 多点钱少点钱没有关系。王永反而被感动了半天。   罗马尼亚老头知道王永工资被扣的事之后,暴跳如雷,大骂章国庆是无耻小 人。老头骂完之后,意犹未尽,立刻动手提名王永为实验室这个月的“重大成绩 奖”的获奖人。这个所谓“重大成绩奖”,是实验室平常奖励小成绩的现金奖, 一个月发一次。科学家们都不屑去要这个奖,所以一般都是给技术和后勤人员。 这罗马尼亚老头生气了,要给王永争一个奖来。结果还真给争来了,给了王永五 百美元奖金。这是后话不提。同时,罗马尼亚老头又倡议组织给王永办一个所谓 的“婴儿淋浴”。这是美国的一个习俗,给第一次怀孕的年轻夫妻开个庆祝会, 会上送一些小孩用的东西,教给未来父母一些带小孩的经验。这对远离老家的年 轻人来说很有帮助。   婴儿淋浴是在一家叫“施粥厨”的小饭馆举行的。饭馆里别的人不多,几乎 整个被来参加婴儿淋浴的二三十人占满了。这个饭馆不卖别的,只卖粥、汤、和 色拉。王永和妻子每人要了两大碗不同样的美式浓汤,吃得还挺饱的。吃完饭, 在大家的欢呼声中王永和妻子开始看礼物。一大堆东西,有小孩玩具,尿不湿, 奶瓶,奶粉,还有一个旧的小孩汽车座椅。有人拿来了一个布娃娃和几块破布, 要求王永二人当众表演给小孩上尿布的技术。王永推脱说现在都不用布尿布了, 但是经不住所有人一再起哄。结果两人分别表演了一遍,笨手笨脚的样子惹得大 家一阵阵哄笑。最后,罗马尼亚老头代表所有人给王永一个信封。王永打开一看, 里面一张卡片上面签着所有人的名字。卡片里还夹着两张礼物卡,一张是沃尔玛 的,另一张是克罗格超市的。王永开玩笑说,“下星期吃饭不愁了。”罗马尼亚 老头狡黠地一笑,说,“你能吃点贵的东西了。”   晚上两人回到家里,发现厕所的下水道堵了。王永拿一根铁棍捅半天没捅开, 就穿鞋穿衣服,对妻子说:“我去买个揣子。”妻子说:“拿着礼物卡正好用 掉。”说着把信封塞到王永外衣兜里。王永在沃尔玛买了个九个多美元的揣子。 结帐的时候他用大家刚送的礼物卡付款,一眼瞥见屏幕上闪过九百九十美元,吓 一跳。王永问了一下:“卡上还剩多少钱?”服务员说:“990.12。”王永呆住 了,没想到卡上居然有一千美元。出了沃尔玛,他立刻到街对面的克罗格超市。 来到服务台前,他让服务员给他看一下另一张礼物卡里有多少钱。“725.00。” 离开服务台,王永又从信封里掏出卡片,打开仔细看里面的签名。上面的名字比 今天来的人还多。有室主任,有小秘书,有的名字虽然知道但没见过面。在一个 不起眼的地方他看见了李兰的名字。   在停车场上,王永坐在车里,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放到口袋里。他没发动车子, 静静地坐着,慢慢地哭了起来。一会儿,他把脸抹干净,才开车回家。   王永突然感觉无比轻松。   十三   就在章国庆回国去接女儿的时候,王永的文章发表了。但是在橡树岭这只是 一件谁都不会注意的小事。甚至连王永都没注意文章是什么时候发表的。这时候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橡树岭几年内的第二个大丑闻。这次似乎更严重。《自 然》杂志的一名匿名审稿人指控橡树岭的著名物理学家叫便宜厨子的在投送的文 章中操纵篡改数据。《自然》杂志收到的不是评审意见而是这样一个指控,非常 吃惊,立刻把匿名指控转发给了橡树岭的领导。同时《自然》杂志也根据指控回 头去查以前发表在《自然》上的文章,果然发现一篇十几年前便宜厨子的文章数 据也有问题。因为便宜厨子的名声成就都很大,橡树岭的领导非常慎重,请了外 面的科学家组成调查小组来调查。在所有人的关注下,调查小组得出的结论是便 宜厨子没有蓄意伪造数据,所有的问题都是判断力差和对数据的处理不当造成的。 结论作出之后,橡树岭对便宜厨子采取了保的态度。便宜厨子给《自然》发了一 篇更正,改正了十几年前文章中的错误。《自然》杂志虽然登出了更正,但是由 于没收到期待中的撤稿,很不满意,于是在同期又发了一篇评论,表示这件事还 没完,并且指责橡树岭偏袒包庇便宜厨子。   本来是便宜厨子和《自然》杂志之间的官司,突然变成了橡树岭和《自然》 杂志之间的官司,闹得橡树岭很多科学家都不满。罗马尼亚老头最直言不讳,在 给全室的信中讲橡树岭领导这样做是自砸招牌。他要求对便宜厨子严肃处理,不 能因为他以前有巨大贡献就姑息。罗马尼亚老头同时也提到说自己的团队中也有 歪曲篡改数据的,至今仍未处理。有好事者把这封信转发给了橡树岭领导。领导 的反应可谓雷厉风行,立即组织了内部调查组来调查。调查组很快从相关人员收 集了证词,也拿到了当初罗计化三人写的内部报告。最后的处理也非常地迅速而 且严肃。具体的处理方法外人不得而知,但是处理结果大家都能看到。章国庆的 实验组被实际上解散,王永被转到罗马尼亚老头的组,李兰被转到了别的组。所 有经费都改由罗马尼亚老头管理。   章国庆反应其实是很快的。他感觉虽然在橡树岭呆不下去了,但是凭他的资 历应该很容易在一个一般的大学找到教授位置。没想到的是,他突然在橡树岭内 外都找不到一个肯给他写推荐信的人。甚至他的博士导师林基都谢绝了。于是他 只好在橡树岭拖了下去。在王永的儿子出生后一个月,章国庆终于提出了辞职。   冬去春来。这一天,已经上午十点多钟了,王永最后一次检查每个房间都干 净了,把门锁上,然后把钥匙留在了公寓办公室。外面的车里,儿子已经在小椅 子里睡着了,妻子坐在一旁安静地等着。王永进来坐上驾驶位,关好车门,说, “目的地,波士顿哈佛大学!”看了一眼悄悄笑的妻子,然后发动了车。   同时,在橡树岭的另一边,章国庆也在装车。旁边的女儿珍妮在尽力帮着把 东西一件一件摆到车里。她一边帮着抬东西,一边还问着:“爸爸,我们是不是 以后就不回来了?那我的好朋友都在这儿,我会想他们的。”“你可以给他们写 信。现在所有人都能上网。”“西雅图会冷吗?我在google地图上看比橡树岭往 北好多呢。”“不冷。西雅图一年中温度变化不大,不象这里有清楚的四季。” “为什么呢?”“因为西雅图就在海边。大海有调节温度的作用。”“那我能到 海里去游泳吗?”“能。”“耶!太好啦!”东西全装好后,章国庆检查了女儿 在后座坐好,然后把车开动起来。“爸爸,我们要住旅馆吗?”“是,要住好几 个旅馆。”“旅馆里有网吗?”“有。如果没有,我们可以在Panera Bread上 网。”“哦。”珍妮沉默了一会儿。车子开出橡树岭的时候,又问,“爸爸,为 什么你要去的地方叫发现研究所啊?”【编注:发现研究所是反对进化论的“智 能设计论”(即神创论)的“学术”机构。】 ※※※※※※※※※※※※※※※※※※※※※※※※※※※※※※※※※※※ 本期编辑:方舟子 本期校对:古平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www.xinyusi.info     http://xys4.dxiong.com     http://xys2.dropin.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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